伊莉討論區

標題: 黃姜 -【科舉出仕(士)】《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06 PM     標題: 黃姜 -【科舉出仕(士)】《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9-10-15 01:16 PM 編輯

【書名】:科舉出仕(士)

【作者】:黃姜

【內容簡介】:

前世,黎池是一個三十啷當歲的單身青年,沉迷工作累倒在了辦公桌上

今生,胎穿重生後的黎池依舊是黎池,依舊出生於貧困農家,不過幸好村子裡有族學,為了不浪費他的好記性,黎池決定讀書科舉進而出仕為官

重點排雷↓↓↓

這是一篇古早瑪麗蘇古言文裡的男二,想將瑪麗蘇文活成正劇文的小說。(至於他能不能成功,渣作者在努力←_←)雖然這文幾乎全部篇幅都在寫科舉朝堂,但從劇情走向清奇來看,或許與本站讀者傳統定義的科舉文有些不同。

(1)本文男穿男,正常娶妻生子,同一時間段只會一對一(繼夫人只會存在於史料記載中)

(2)文中的科舉制度糅雜了宋明清等多朝的制度,小天使們看看就好,准確的科舉制度細節請查閱專業資料

(3)本文以科舉-出仕兩部分為主,感情占比很少(真的很少)。

(4)本文是【士農工商】四部曲中的其中之一,希望我能將四部曲都寫出來。

戲說版(不負責任)文案……

作為《霸道皇子嬌蠻妃》中的重要角色

男二黎池表示:呵呵,我們不約

男主趙儉聲明:本皇子已經重生了,本皇子誓要奪得皇位,‘逍遙王爺’不是我的設定

女主嚴琳琅嚶嚶哭: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都不待見我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08 PM

第1章

  貞文九年,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

  邁過年坎已有月余,春寒漸消,人們蟄伏過去一個濕寒的冬天後,又重新回到了田地山野間。

  村東黎鏢家,坐北一排三間闊正的黃泥青瓦房,東西兩溜各兩間低矮的黃泥蓬草房,南邊用樹干和荊棘編出一堵籬笆牆,牆中間開著一扇低矮的柴門,由此圈出一個院子。

  院子裡,黎池白白胖胖的一團,蹲在鋪著細膩泥沙的小菜圃邊,圓胖的手上拿著一根樹枝在泥土上寫字,一筆一劃、橫平豎直,神情嬌憨而認真。

  “小池子,一起去前山玩吧!”一個猴頭猴腦的瘦黑小孩攀在籬笆牆上,朝著院子裡喊道。

  “澎哥哥好~我不去。”黎池轉頭看向院外,估計了籬笆的承重和小孩的體重,說道:“澎哥哥,籬笆牆已經很久沒拆換過,怕是已經朽壞不穩當了,你當心摔著。”

  猴兒樣的黎澎一躍跳下籬笆牆,怪模怪樣地擠擠眼、撇撇嘴,“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不會去,果然白跑一趟。”

  這小池子真跟個城裡小姑娘似的,整天待在家裡,只是據說城裡小姑娘是在家繡花,他卻是整天拿根樹枝在地上比劃。虧得村裡的大人還說小池子‘到底是文曲星誕辰日出生的,小小年紀就是個勤奮好學的’、‘那孩子雖名為‘池’,說不得卻並不是池中之物’、‘小池子啊,真是再乖巧聽話不過的一個孩子了’……

  “謝謝澎哥哥來喊我去玩,可奶奶囑咐了我,要好好看家。”黎池多少知道些‘別人家的孩子’的小話,這也正是他想要的。

  “我爺爺還說你是個聰慧的孩子,哼,我看你就是個笨的。”

  黎池疑惑地看著這個大爺爺家的堂哥,“啊?”

  黎澎昂著頭、睨著眼,一副看穿一切的智者樣子,“你們家的江河湖海四兄弟都出去玩去了,就留你一個人看家,你竟然也聽話不去玩,可不是笨嗎?”

  “啊哈……”黎池一噎,“哥哥他們比我大,是去幫爺爺奶奶做活了。”

  “嘁!”黎澎哼笑一聲,一副‘懶得揭穿你這愚蠢凡人’的樣子,“你信嗎?”

  說完也不再管黎池的回答,抻著脖子、像只鬥勝的公雞似的,轉身就跑走了。

  黎池:……

  作為一根刷綠漆裝嫩的老黃瓜,黎池哪會去計較‘哥哥們都出去玩,我卻要看家’這樣的事。何況只是大人們看他人小腿短,怕他出門摔到哪了,才借口看家好讓他在家玩而已。況且他作為這家中小兒子即他爹黎棋的唯一後人,加上他小孩軀殼裡的成人芯子,在家中還是頗為討喜和受寵的。

  黎池這根老黃瓜的前世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他出生於一個教育不興的深山貧農家庭,幸運的是出生的時代正好,乘著國家發展和教育改革的東風、一路讀到了重點大學畢業,畢業在外闖蕩兩年後又參加國考、順利上岸成為了公務員,接著邊熬資歷邊穩扎穩打地晉升。

  等他三十多歲猝死時所擔任的職位,勉強說得上一句――‘寒門出貴子’,但這句話僅能通行於他出生的偏遠小縣的範圍內。

  不去說全世界有多少驚才絕艷的人物,只在國內甚至省內來看,他黎池也都遠遠算不上什麼人物,經歷得越多、見識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不過也只是眾多普通人中的一員而已。

  他頂多就是普通人中較會讀書、記憶力較強的那一類人。能從教育不興、師資不全的偏遠小縣的中學裡,考到全國top 3的名校,除了學習刻苦努力之外,還因為他有著比周圍人都要強一些的記憶力。

  可每年考上國內名校的人有多少?他黎池只是一年一度的眾多之一而已。

  芸芸凡人中的他,為何會在死後胎穿重生?有關這個問題,黎池尚在母胎裡時就開始思考了,到現在也還沒有得出答案。

  想不出就不想了,畢竟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的,事情既然已經如此發展,那更應該做的還是把握當下、規劃未來。

  黎池在知道他生在了一個古代封建君主專制的社會中時,就意識到他前一世現代的記憶和經歷,以後或許會成為自己的優勢。

  於是趁著嬰兒時期幼小無事、前世的記憶尚還鮮明,就將記憶重新梳理了一番。

  拋棄掉了前世生活中和官場上的人際關系網和其中人物的相關信息,以及其他一些雜亂信息。

  留下了只有借鑒作用的歷史知識,以及一些學科專業知識和雜學知識,然後對這些記憶進行整理歸納和強化記憶,直到他滿三歲時才完成這件事,才又重新構建好新的記憶宮殿。

  將可能有用的記憶存儲好之後,黎池就開始規劃未來。天下萬民可以被粗略地分為‘士農工商’四類,可從古至今的上層階級幾乎都是‘士’,他前世也可算是‘士’中的一員,因此明白如果不是真的條件不允許,在這個封建社會裡,成為‘士’中一員絕對是最佳的出路。

  幸運的是,這個時代的朝廷選用人才的制度已發展到‘科舉選士’,且歷經兩個王朝已經至臻成熟。現下的趙家燕王朝才迎來第二個皇帝,根據族中族長和族老們的談論推測,貞文皇帝有著勵精圖治的決心和手段,顯然這個王朝不像是會二世而亡的。

  燕王朝開國不滿百年,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這時科舉出仕就占了天時之利。黎池每每感嘆自己兩世都很幸運——出生的時代很好,要是這一世生在了王朝末年或王朝更迭的動亂時代,別說科舉出仕,在亂世洪流中尋得一生存落腳之處都很難。

  他今世托生的人家,也非是不利科舉的皂吏商戶人家,而是耕讀傳家的農戶人家,硬說官宦人家也說得上。

  只因黎家雖不過是山野農村中以耕種為生的農戶,朝廷上卻有一位官至正三品工部右侍郎的四爺爺。雖工部在六部中權柄稍遜,四爺爺是右侍郎而不是尚書,也不是一品大員只是位居三品的高官,且那四爺爺算起來已經是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就連黎池的爺爺都沒見過他,可黎水村的黎家人平日裡也是沾了‘正三品高管族人’的光的。

  因那四爺爺是個念舊恩的,在黎水村為族人置辦了百畝學田,用以扶持族中學子。這也是黎池能謀劃科舉出仕的經濟前提,不然以自家這二十來畝薄田的家資、豐順年景時才能勉強混個溫飽的家境,讀書科舉,那簡直是妄想。黎池打算的就是去占族中那百畝學田的出息的便宜,來資助自己讀書科舉,等他科舉有成後再反哺族裡。

  只是整個黎水村裡幾乎都是黎家人,和黎池同輩可求學的子弟就多達四五十人,百畝學田根本供養不起這全部子弟都讀書進學,因此就產生了競爭,他想從眾多子弟中脫穎而出占得一個公中出資進學的名額,就必須有所表現。

  黎池‘別人家的孩子’的名聲就是他特意為之,從三歲開始、經過兩三年的經營,他‘乖巧懂事’、‘聽話孝順’、‘聰穎好學’……等諸此形像已經得到黎水村族人的普遍認同,再加上他於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時出生的迷信光環加成,只需最後再稍加引導,一個名額就穩妥了。

  不同於前世的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和宵夜,當下大多平民都是一天早晚兩餐。當下正是春耕前的准備時候,家裡大人挨得住餓,可以等到日落後再回家吃飯,堂哥們也能在外面打鳥摸魚來填肚子,一個人在家的黎池到午後時候,肚子就餓得開始咕嚕嚕叫了。

  黎池熟門熟路地踱進廚房,踩在木墩子上踮起腳,在老地方――灶上煙口處,找到了用灰燼余溫保溫著的一小碗粟米糊糊,呼嚕嚕地一口氣喝完,才感覺有了飽腹感。

  填飽了肚子,黎池順便把灶下的木墩子轱轆著滾到院子裡,然後坐在木墩子上繼續用樹枝再泥土上寫字。

  “……謂語助者,焉哉乎也。”在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黎池達成了默寫《千字文》一百遍的成就。

  《千字文》是三大蒙學讀物之一,黎池在一年前讀過十來遍後就背誦下來了,接著用繁體字默寫全文,到剛剛已默滿了一百遍。

  不是黎池要和《千字文》死磕,以他的記憶力背上十來遍再默寫個十來遍,就足夠記牢了,主要這書是家裡唯一的一本書,想要表現自己勤奮好學,可不就只能每天逮著《千字文》默寫嗎?

  當然,《千字文》默寫好後,他也可以去借《三字經》《幼學瓊林》之類的蒙書,繼續背誦和默寫。可他雖一直經營著自己聰穎好學的‘別人家的孩子’的形像,卻不打算表現太過――僅靠自學就讀完蒙書,這事已經足夠顯出他的不平凡來,前世見過、聽聞過不少盛名累人的例證,他不打算讓自己被盛名所累。

  太陽還剩一小半塊才完全落山的時候,爺爺黎鏢和奶奶袁氏就帶著一家子大小回來了。

  “爺爺奶奶!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爹娘!”黎池看見籬笆牆外往回走的一群人,站起身就顛顛地跑去迎接,一邊跑、一邊嘴甜地挨個招呼過去。

  黎鏢的一條腿才剛踏進院門,就掛上來了一個胖娃娃!一彎腰把香香軟軟的小孫兒撈進臂彎,“唉喲,爺爺的小池子喲,今兒怎麼沒在泥地裡比劃呀?”

  黎池抬起一雙藕節一樣的胖手臂,一只摟住爺爺的脖子,一只則在空中揮舞著,“因為小池子剛剛已經默寫完一百遍,完成任務了!”

  把《千字文》默寫一百遍,對黎池這麼大的小娃娃來說,簡直匪夷所思。即使平日裡看著黎池像是根讀書的苗子,歸來的一行人也都沒有相信,只當成是小孩子的童言稚語。

  “小池子你撒謊!我都還沒有默寫到一百遍呢!而且你都還沒有學會怎麼讀,是不可能背誦了再默寫的!還默寫一百遍呢,哼!”大伯黎橋家的大堂哥黎江,今年虛歲已滿十歲,才剛剛將《千字文》讀通順。

  被抱在爺爺懷裡的黎池看著可就不服氣了,“江哥哥!小池子才沒撒謊呢!去年爺爺教你的時候我也跟著學會讀了,然後就會背誦了,然後就會默寫了,今天剛好默寫滿一百遍,我數得清清楚楚的!”

  “你就撒謊!”

  黎池: “我沒撒謊。”

  “你就你就!”

  黎池:……  “我沒我沒。”

  ……

  家裡有五個‘七八嫌’的男娃娃,整天嘰嘰喳喳的沒個消停,這樣的鬥嘴場景時常出現,大人們在意都在意不過來,現在誰都沒理會兩個鬥嘴的小孩,也用不上勸架。

  一行人陸續進屋放下鋤頭鐮刀家伙什後,婦女們又進廚房去做飯,爺們兒則搬個板凳或木墩子,坐在院子裡和屋檐下歇息……

  黎鏢抱著小孫兒坐到院子裡的小木墩兒上,看看專門鋪上細泥沙給孫子們練字的小菜圃,上面正寫著‘謂語助者,焉哉乎也’,的確是《千字文》的最後一句,字跡橫平豎直、端端正正,完全不像是一個五歲小孩兒寫的。

  “唉喲,我們小池子的字寫得真好。”黎鏢捏捏小孫兒的白胖臉頰,一張臉上笑得溝壑縱橫。

  黎池被誇了,不好意思地轉過臉,笑得羞赧地脆聲回答:“小池子還寫的不夠好呢……”

  “哈哈……小池子已經懂得謙虛了,這是好事。”

  黎池眼看著被誇得羞紅了臉,神情卻又帶著小驕傲,吶吶著:“爺爺,嗯,小池子謙虛……”

  黎鏢把腿上的小孫兒放到地上,“來,爺爺的小孫兒不是已經把《千字文》默寫完一百遍了?今兒再給爺爺默寫一遍!”

-----------------------------------------------------

  作者有話要說:

  有關黎池‘記憶宮殿’金手指

  有《記憶宮殿》這麼一本書(渣作者並沒有讀過),是介紹利瑪竇本人如何能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的書。

  記憶宮殿法,一種快速記憶方法,並能長久的儲存記憶。當記憶的東西太多時,可以把大腦想成一個宮殿、裡面有很多房子,把需要記憶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放在裡面。

  簡言之,小天使們只需要知道,記憶宮殿是渣作者給黎池安排的金手指就好了,不用管其他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11 PM

第2章

  黎池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好的,小池子保證全部默寫出來,爺爺不信的話可以拿書對比著看!”

  “好!爺爺就照著書看看我們小池子寫沒寫錯。”黎鏢只學了《千字文》後就沒再學了,現在看著書還能通讀下來,背誦卻是背不完全了。“大江,去屋裡把書拿來。”

  “好的爺爺!”黎江嘴裡還在答應著,人就已經躥進了北邊的黃泥青瓦房裡。

  作為家裡最大的孫輩,黎江胸中有著一股大哥意氣,他這個大哥都才將將把書讀通順,現在小堂弟卻撒謊說他已經能默寫出來了,那怎麼行?他可是大哥!

  黎江拿來了書,歇息著沒事做的大伯黎橋、二伯黎林和老三黎父也搬了板凳圍坐過來,江河湖海四個堂哥也插縫圍攏來,像是看什麼稀奇景。

  大伯黎橋:“來來,小池子寫來看看。”

  二伯黎林:“來看看我們家的小文曲星寫字如何……”

  江河湖海四兄弟:“小撒謊精,快寫來看看。”“寫吧寫吧!”“寫什麼啊?寫吧寫吧!”……

  被圍著的黎池在心裡一笑,他現在真像只耍戲的猴兒。不過就跟‘下雨天打小孩——閑著也是閑著’一樣,白天忙完後閑著也是閑著,逗逗猴兒(小孩兒)作作樂也是個消遣。

  作為一樁‘消遣’的主角的黎池,用樹枝掃平泥土上的字跡,然後穩穩地下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

  隨著黎池越往後寫,幾個大人玩笑取樂的聲音漸漸消失,臉上神情也從輕松玩笑變成正色震驚,最後在沉默中顯出震撼和驕傲來。

  年紀最大的黎江剛能通讀《千字文》,也就更知道全篇無誤地默寫出來的難度,此刻也不再說黎池撒謊的話了。

  虛歲八歲的黎河去年冬裡才開始跟著爺爺黎鏢讀這書,一遍還沒讀完,有些字句不會認,“‘戶封八縣,家給千兵。’然後是‘高冠陪什麼,驅什麼振什麼’……”

  “是‘高冠陪輦,驅轂振纓’。”黎鏢糾正了二孫子的讀法。心裡卻不像臉上表情那樣平淡,此刻頗不平靜。

  小孫兒兩三歲時就表現出了好學的一面,他時常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且沉得住氣一寫就是好久,直到把兩條短腿給蹲麻了,然後一屁股墩兒坐到地上去。

  他看小孫兒這樣,就在院子裡砌了個小菜圃,裡面鋪上細泥沙,讓孫子們用來寫字。可這小菜圃幾乎成了小孫兒專用,其他幾個孫子都是沒怎麼用過的。

  家裡的這些兒子們和孫子們,都是等長到七八歲的時候,他就在貓冬時開始教他們讀《千字文》。他斷斷續續地教,兒子和孫子們跟著斷斷續續地讀,他不指望將兒孫們教成京城四堂哥那樣的,不過是閑著沒事就教他們識幾個字而已。

  黎鏢當然知道讀書的好處大。京城的四堂哥因為會讀書,竟做了比縣令還高好幾個品級的大官;當初和他一起讀書的黎欽讀成了童生老爺,就被選為了族長;族學裡的先生讀書考上了秀才老爺,這才能當來錢多又輕松的教書先生。

  只是,他還是半大少年時,京城堂叔家的四堂哥考中進士老爺,給族裡置辦了一百畝學田,族裡於是讓年紀還不大的子弟都去讀書,說不定也能讀出一個光宗耀祖的進士來,當時他也被送到了族學去讀書,讀到兩年才讀完一本《千字文》,看著他實在不像是根讀書的苗子,這才讓他回來繼續種田。

  他黎鏢羨慕讀書讀得好的,卻不苛求自己的子孫要會讀書,他自個兒都不會讀書呢,哪能要求兒孫們會讀書。

  卻是沒想到,自己這小孫兒看著卻是個會讀書的。

  很多人在他面前誇這小孫兒‘乖巧懂事’、‘聽話孝順’、‘看著像是不得了的呢’……他都笑哈哈地聽著,只是卻沒往心裡去,只以為是自家婆子在外面碎嘴自誇的緣故,沒想到……

  黎鏢自顧自地出神,黎林他們兩個伯伯和黎棋這個爹也是心中震驚,之後就帶著點與有榮焉的自豪了。

  “謂語助者,焉哉乎也。”黎池放下樹枝,蹭進爺爺黎鏢的懷裡,“爺爺,我寫完了,是不是沒寫錯?”

  “是是,爺爺的小池子真聰明,一個字都沒寫錯。”揉了揉鑽到自己懷裡的毛茸茸圓腦袋,黎鏢此刻的心裡簡直柔軟成了一汪水。

  大伯黎橋也伸出大手掌拍拍黎池的腦袋,“小池子可厲害了。”

  作為親爹的黎棋自然更加自豪,“小池子做得很好,不過,可不能驕傲自滿。”

  被誇獎了的黎池努力抿著嘴,看著像是因為得了誇獎止不住高興,卻又記著不能驕傲自滿而努力忍著笑容。“嗯,小池子記住了。”

  一篇《千字文》寫下來,也已過去不短時間,太陽都已落山好一會兒,晚飯都做好了。

  奶奶袁氏擦著手從廚房裡出來,“我就說我們小池子聰明,老頭子你還不信,現在知道了吧?”

  “是是,這次是真知道了。”黎鏢真心贊同,再不像以前一樣點頭‘哼哈’著敷衍。

  黎池從爺爺的懷裡出來,噠噠地就往廚房方向跑,“奶奶,要吃飯了嗎?我去拿筷子!”

  他到底年級還小,端菜盛飯這些活還不能放心交給他做,若是摔了撒了就浪費了,因此每到開飯的時候他就只去幫忙拿筷子。可家裡做飯的就有三個大人,哪裡就會缺一個拿筷子的人了?不過是想表現一番他想幫忙的心意而已。

  奶奶袁氏順手撈過胖墩墩的小孫兒,彎腰一把摟住,“今天可不能還要我們小池子做活了,你就只等著我們端到你手裡吃就好了!”

  黎池一歪頭,疑惑地看著奶奶。“吖?”

  五個孫子裡就這小孫兒長得胖嘟嘟的,現在小孫兒正歪頭看著自己,袁氏這心裡啊……只喊著心肝兒肉啊,真真是愛死了!“今天小池子是小壽星啊!哪有讓小壽星勞累的道理?”

  黎池對自己現在白白胖胖的外貌知之甚深,也沒忘記今天是他滿六歲的生日,六歲卻是虛歲,實際是滿五歲。“喔!我今天過生日啊?!”

  蘇氏端著一小碗面條從廚房裡出來,“是啊,今天二月初三,既是文曲星的誕辰,也是我們小池子的生日呢,你奶奶可是特意提早回來給你做了一碗長壽面條呢。”

  “謝謝奶奶!謝謝娘!”黎池的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向奶奶和娘親道謝。

  聽到這邊動靜的堂哥們也跑了過來,只比黎池大了幾個月的黎海看著眼饞也要吃,“奶奶、奶奶我也要吃面條!三嬸、三嬸我也要面條!娘、娘我也要!”

  這一串疊聲……叫得讓人腦仁疼!

  還沒等奶奶袁氏說話,廚房裡就傳出二伯母聲音尖利的訓斥,“叫什麼叫、叫魂啦?!你去年過生日的時候已經吃過面條了!”

  “我現在還要吃!”

  “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了你弟弟吃什麼?!今天是你弟弟過生日,不是你!”

  “嗚哇哇~!!我就要吃!就要就要!”

  “你再鬧!再鬧看看!再鬧我出來就是一頓柴火條子抽死你!”

  ……

  黎池對眼下的場景已習以為常,其他人也同樣都習慣了。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總有個小孩不聽話的時候,訓斥吵鬧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一大家人分大小兩個八仙桌坐下吃完飯後,媳婦兒們去收拾桌子和碗筷,爺們兒和奶奶袁氏就離桌,在椅子板凳上坐著歇息消食。

  然後,又談起了飯前黎池默寫《千字文》的事。

  “小池子能一字不差地把《千字文》默出來,看來是真的讀背通順了。”老二黎林說道。

  爺爺黎鏢看著門外快要黑下來的天色,在院子裡玩耍的孫子們,“是啊,我原打算今年冬天再正經教他們三個小的讀的,沒成想兩個哥哥讀時小池子聽了兩耳朵,就能讀、能背、還能一字不錯地默寫出來……”

  爺爺黎鏢的話落之後,屋裡就靜下來了,一時間也沒人接話。

  他們心裡面都明白,接下來的話可能會給這個大家庭帶來一些改變,至於這改變是否劃算,短時間內還看不出來。

  蹲在門外屋檐下的黎池聽清了屋裡的談話,卻似沒聽見一樣,照常和堂哥黎海猜拳。

  最後,還是奶奶袁氏開口了,“小池子從小就乖巧孝順、聰明好學,沒人教他就自個兒學會了那一大本書,且他還是文曲星誕辰那天出生的,說不定就是文曲星下凡呢!看著就是個有造化的。”

  黎鏢收回目光,斜了袁氏一眼,“老婆子,你說話可是要注意些,一個村裡都能碰見兩個娃娃同一天出生,滿天之下還不知有多少個二月初三出生娃娃呢,難不成這天出生的就是文曲星了?哪能分出這麼多個文曲星下凡呢?”

  被老頭子撅了一嘴,袁氏也沒覺得怎樣,“我還不知道說話要注意?這不是就家裡這幾個人在嗎。雖說這滿天下間二月初三出生的娃娃不少,不可能個個都是文曲星下凡,可你看我們小池子這樣乖巧聰明,肯定他就是那個下凡的真文曲星,其他這天出生的娃娃都是假文曲星!”

  外面屋檐下一心二用聽牆角的黎池:……

  “照我說,我們家就送小池子去族學,而且要盡快地送去,我們小池子這麼聰明,晚送去一天就虧了一天。”袁氏知道老頭子和兒子們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可她就覺得送小池子去最合適也最劃算。

  一百畝的學田出息,只堪堪供養得起一個教書先生和三十來個學生。且若不是先生就是黎家族學裡供養出去的,還收不了三十來個學生,因為一般一位私塾先生都只教幾個或十多個學生。

  而這三十來個還不是每年新進的學生數量,而是族學裡所有學生的數量,裡面有些是讀了好幾年的學生,每年新進學生名額不超過五個,且在逐年減少。

  五個新進名額,適齡進學的卻有四五十個不止。因此今年春節開祠堂祭祖的時候,就定了每家只能有一個進學名額。

  黎鏢這一房,有黎橋、黎林和黎棋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又育有江、河、湖、海、池五個兒子,五個孫輩,卻只有一個進學名額。的確黎池從小就顯得更加聰明好學一些,可這個名額若直接就給黎池了,不說幾個還不明事的孫子會不依,就是黎橋和黎林兩兄弟心裡也不得勁。

  黎鏢沉思著,黎橋和黎林也沒開口,黎棋作為黎池的爹也不知道怎麼說。娘提出的讓自家兒子去上學,拒絕吧不舍得,接受吧,又占了兩個哥哥尤其是大哥的便宜,他只好沉默不說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17 PM

第3章

  古代封建社會又是宗族社會,宗族社會重嫡長,嫡長子才是肩負家族興衰重任的人。世俗定例中,分家產時長子占大頭,長子供養老人,長子居家中正房……

  諸多陳規都表明一家長子的地位和重要性,因此雖袁氏可以任性地說直接把進學名額給黎池,一家之主的黎鏢卻不能附和。

  黎橋是家中長子,孫子黎江是長孫,若不是小兒子家的黎池顯現出了讀書的天賦,這個名額毫無爭議是黎江的。

  但同時,大多數情況下,宗族社會中的長子在享受諸多特權的時候,也被培養出了家族責任感,有著犧牲小家利益而站在家族大局上做決策的覺悟。

  黎橋明白他爹的顧慮,有些話也只能由他來說,“娘說的有道理,是該盡快把小池子送去,不然就白白耽擱了他的天賦。”

  這話一出,屋裡的人紛紛看向黎橋。

  黎棋看著他大哥,心中百感交集,“大哥,你……”

  既然都已經決定了,黎橋也不會再表現出摳索不舍的小氣樣子,“小棋子,我們可是留著一樣血的親兄弟,不用在乎你啊我啊的。”

  “大哥……”黎棋感動不已,也佩服不已。

  老二黎林只在一旁看著,卻是事不關己。不論哪個侄子占了這個進學名額,對他來說都沒甚差別,反正都輪不到自家兩個只知道調皮憨吃的崽子,不管哪個侄子若是讀出個名堂了,他都是一樣的沾光。

  黎鏢也眼帶贊同和自豪地看向黎鏢。雖說大孫子大江看著不像是蠢笨人,可卻不像小孫子小池子一看就是個讀書的苗子,讓小池子去讀書才是最有把握的選擇。而大兒子能不徇私地選了侄子而不是自己的兒子,他是很欣慰的:到底是家裡的長子,還是有擔當的。

  “我這個大伯是看著小池子長到這麼大的,他從小就乖巧懂事、聽話孝順,真是比那小棉襖閨女還貼心,俗話說三歲看老,想必他長大後也會是個厚道孝順的。若是他真有出息了,應是不會漏了我們這兩個伯伯的孝順的,外順便拉幾個堂哥一把也不是什麼難事。”

  大哥都這麼慷慨地將進學機會給了自家兒子,黎棋自然也不會吝嗇承諾:“大哥說的哪的話!進學機會多珍貴,小池子日後若是真有出息了,大哥就是他的再造親爹,小池子那必然是要像孝順我們一樣孝順大哥的!我也沒給小池子添個弟弟妹妹,他一個人獨木難支,需要侄子們照應的地方多著呢,到時回報他幾個堂哥那都是應有之義。”

  既然大兒子和小兒子兩兄弟也都說開了、說好了,黎鏢也就不再顧忌擔憂,“的確,獨木不成林,兄弟間就要互相支撐,眼看小池子是個溫良知恩的,你們現在對他多加扶持,以後若是他出息了,你們的好處還多著呢。”

  袁氏眼看著小孫兒進學的事情已經定下,心裡也就高興了,“什麼‘若是他出息了’,我們小池子眼看著是肯定會出息的,到時候你們就等著做狀元的爺爺、狀元的大伯、二伯和親爹吧!”

  黎鏢又斜了袁氏一眼,只是這一眼沒甚威懾作用,“狀元的奶奶可都是端莊威嚴的誥命夫人,就沒你這樣碎嘴說大話的。”

  袁氏‘哼’了一聲,噘嘴扭頭看向門外屋檐下的小孫兒,沒有回嘴。

  三個兒媳婦收拾完廚房回來,走在前面的三兒媳蘇氏邁腳進屋,笑著逗趣:“剛只聽了爹的半頭話,像是說娘成了狀元的奶奶了?”

  袁氏瞄著三兒媳蘇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玩的小九九,“就你是個耳聾的!我盼著小池子讀書考了狀元後當個狀元奶奶,你爹在說我配不上呢!”

  蘇氏順手拿了個小板凳,挨著袁氏坐下,也不說配得上配不上的,“我們小池子要去讀書了?那為了讓娘當狀元的奶奶,我就是不錯眼地盯著他也要他努力讀書的。”

  婆媳兩又說了些趕場轱轆話,兩個人都高興得很。

  跟在後面的二兒媳趙氏跟自家男人一樣:事不關己,內心裡還隱隱有些高興。小池子一看就比大江聰明,小池子去讀書才更可能讀出個名堂,到時他們也就可以跟著沾光。

  大兒媳王氏,則木著張臉沒說話,進屋之後就拐彎進了自家屋裡。

  北邊的三間黃泥青瓦的正房,中間是待客的正廳,左間住著黎鏢老兩口。剩下的右間就住著長子黎橋一家四口,房間用木板隔成裡外兩間,外間住著江河兩兄弟,裡間住著黎橋夫妻。

  王氏拐進裡間,一屁股坐在她陪嫁來的紅木箱子上,沉著臉翻出箱子裡的幾套衣裙,然後又慢慢地撫順褶皺,又重新疊整齊……

  正廳裡的人都注意到了王氏的臉色,熱烈的氣氛有一瞬的冷卻。

  黎橋看著王氏一句話不說地就回了屋,只說:“一個冬天沒怎麼動彈了,今天陡然去費力地耙地,可能是累到了。”

  “她一向不像老二家的能當個男人用,累到了也是正常的。”袁氏接過大兒子的話順著說道。一家人在一起過,就不能事事較真,要能裝得了糊塗。

  今晚這決定沒錯,也沒人刻意偏心,可眼下看著畢竟還是大兒子家吃虧了,難道還不准她不樂意嗎?且表現得也不過分,就睜只眼閉只眼當沒看到吧。

  王氏顯然不樂意的姿態,到底還是給廳裡熱烈的氣氛淋了一瓢涼水。又聊了一會兒之後就有兒媳婦們站起身,去舀熱水給小崽子們洗手洗腳洗臉,洗完後就順手把小崽子塞到被窩裡去。

  黎池雖然白天在小菜圃裡寫寫畫畫了一整天,身上卻沒沾上點泥土,依舊白白淨淨的一團。

  在旁邊盯著黎湖和黎海兩兄弟洗臉洗腳的二伯母趙氏,看一眼白白淨淨的黎池、以及洗好了還是清清涼涼的一盆水,再自己這邊看看還沒洗腳呢就已經渾黃的一盆水,真是哪兒哪兒都是氣!

  “你們兩個看看!看看你們池弟弟一身多干淨,再看看你們兩個泥猴子!我真是要被你們氣死!”

  黎湖:“看了看了!”

  黎海:“小池子干淨!你認小池子當兒子啊!”

  二伯母趙氏:“你!誰稀罕你這個兒子啊!我巴不得要小池子當兒子呢!”

  黎海:“可惜三嬸舍不得給你,呵呵。”

  趙氏:!!!

  黎池:……雖然已經習慣了,還是忍不住感嘆:不愧是母子。

  蘇氏意思意思地勸了兩句,“大海,你怎麼這麼能氣你娘呢?”“孩子們還小,你犯不上生氣。”

  雖沒能化解爭吵,也算盡了勸解的心意,於是蘇氏把兒子脫下的小鞋子支在牆邊晾著後,就抱著光腳丫子的兒子回了西邊的黃泥蓬草房。

  蘇氏把兒子放進被窩,“小池子,你過幾天要去讀書了,高興不?”

  黎池看著竟驚喜地坐了起來,黑溜溜的一雙眼看過來,“去讀書?去族學裡讀書嗎?”

  “是啊,去族學讀書,裡面還有三十多個同窗玩伴呢,高興不高興?”

  一向乖巧沉穩的黎池,今兒竟高興得拍巴掌了,“高興!好高興!那我什麼時候去?是明天去嗎?那我要早早地睡覺了,明天要早起!”

  蘇氏揉揉兒子散了垂髫的毛茸茸腦袋,想著平日裡再乖巧懂事,到底也還是個今天才滿六歲的孩子,真高興起來還是會像平常小孩一樣拍巴掌。“不是明天就去學堂,要等你爺爺去找秀才老爺問過之後,才確定是哪天去。”

  “哦。”眼看著滿身高漲的興奮降下去了一些,不過黎池還是仰頭笑眯眯地說,“那我還是要早點睡,明天要早起為以後去學堂做准備,書袋呀,毛筆呀,硯台呀……好多呢,都要准備著。”

  “唉喲,娘明天就給你縫一個書袋,不過筆墨紙硯呀這些都不用准備,族學裡頭有現成的直接取用就好。”

  “喔喔!這樣啊,那我睡了,明天早點起來。”

  蘇氏看兒子竟是興奮得沒聽懂明天是不用早起做准備的,心裡直暗暗發笑。明早兒子還不一定能早起成功呢,就算早起了也無礙,也就沒去糾正他的話。

  看看被窩裡乖乖躺平閉眼努力早睡的兒子,蘇氏給他掖掖被角,起身出門回屋了。

  身後的小床上,乖巧躺平早睡的黎池睜開眼,從被子裡拿出胳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嘴角帶笑地看著窗紙間透進來的瑩白月輝。

  獨木難支,受了大伯家的恩惠,得了堂哥們的支撐照應,以後他自然會有所回報。往親近了說,這是互相扶持的親情,往疏遠了說,就是互利互惠的交易。

  西廂的另一間屋裡,黎棋和蘇氏在臨睡前,說起小話。

  “我們小池子以後肯定是會有出息的,到時再照應他堂哥一些也不在話下,只是,看著大嫂像是不高興呢。”

  “換你你能高興?大嫂也沒說出什麼來,我們就當不知道,等小池子有出息後她也就沒有意見了。且我們黎家可不像其他村的一些人家那樣,就沒有女人騎到當家男人脖子上撒屎撒尿的,大哥都已經決定了,大嫂還能有什麼話說。”

  黎水村的黎家雖說也是靠耕種為生,但到底自詡和一般粗鄙農戶不一樣,就比如:家中男人決不能讓女人騎到頭上,黎家人在娶媳婦時先多方打聽後,再才請媒人上門去說和,性子潑辣的絕對不要!  二嫂平日裡只是咋咋呼呼脾氣急躁了一點,遠說不上潑辣,娘都還後悔說看走眼了。

  黎家不娶潑婦的同時,黎家男人也還算尊重妻子,因此也不愁沒有好閨女嫁進黎水村。

  蘇氏能嫁進黎水村,首先她就不是一個潑辣的女人,然後她還是一個聰明的女人。這時自然不會因為女人的立場,去和自家男人爭個高低,她能讓自己成為這個小家的實際當家人,也能讓黎棋認為他是當家的男人。

  蘇氏一邊幫著給黎棋脫外衣,一邊附和:“也是,大嫂一向是寡言少語的性子,應該不會當面說出不滿來,那我就當不知道吧,忍著等到小池子長大有出息後就好了。”

  黎棋坐到床沿上,“你這樣想就很好了,雖說等小池子有出息了自然就能消了大嫂的不滿,可現在我們還是占了大哥家的便宜,你在平日裡多讓著些大嫂。”

  “我知道的。”蘇氏也脫了外衣上床,比起讓自己的兒子去讀書這個大好處,只是平日裡言語間讓著大嫂一些,那是再劃算不過了。

  夫妻間的睡前小話說完,也就身穿裡衣睡下了。

  而此時的北面正房裡,把兩個小崽子洗好安置下後,也有了一場夫妻間的睡前小話。

  “你剛剛的樣子擺給誰看的?”黎橋看著木著臉又重新坐回紅木箱子上的媳婦兒,語氣不太好地問道。

  王氏將衣服一下摔在箱子上,轉頭看著黎橋。

  “擺給誰看?擺給……”一時間,王氏竟也不知道究竟是擺給誰看的了。擺給公公婆婆看的嗎,還是擺給老三兩口子看的?好像都不是。婆婆說的沒錯,老三兩口子生了個比自己兒子聰明的兒子也沒錯。

  “擺給你看的!要不是你去裝什麼大度心軟,把進學的名額給三弟家,我們大江不就能去上學了!”

  黎橋打量了王氏幾眼,也是深覺哭笑不得,他這婆娘喲平時話少心又軟,吵架時都趕不上還嘴,等到事後才琢磨出幾句‘當時我就該這麼回罵她!’、‘誰還不知道她呀,只知道說些表面光的話!’。

  現下興師問罪吧,也只知道怪他,都不說幾句三弟家怎樣、小池子怎樣,她其實也知道選小池子是正確的、也是必然的。“你呀……臉色擺了也就擺了,不會有人說你什麼,至少也讓人知道了……我們讓出的這塊‘肉’,是從我們身上生生割下來的……”

  “嗯,睡吧。”王氏站起身來,神情裡的不舍轉為頹喪。

  “睡吧。”

  一夜靜謐。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說要早起的黎池就已經醒了。家裡的大人也才剛起,還沒出門到田裡去。

  站在門外屋檐下的黎鏢,看見了西邊屋裡鑽出來的矮胖一團,“小池子,今兒怎麼起這麼早?”

  “娘說我要去讀書了,我要早起做准備。”黎池摸著黑,顛顛地往爺爺的方向跑去。

  “看來小池子是真喜歡讀書呢!”小孫兒這樣喜歡讀書,他對長子和大孫子的這顆愧疚的心也稍微好受些了,至少看著小孫兒的確是根讀書的苗子,而昨晚的決定是沒錯的。

  “嗯嗯,小池子好喜歡讀書!”黎池抱住爺爺的大腿,仰著頭認真地說,“爺爺,我一定好好讀書,長大了也像京城裡的四爺爺一樣考進士、當大官!”

  “唉喲,小池子真有志氣!不過你奶奶可是指望著當狀元奶奶呢,你不但要考中進士,還要高中狀元才行呢。”

  小孫兒有志氣是好事,但他也聽說過進士有多難考,族長只考了個童生,族學裡的先生也只考了個秀才……不過小孩子嘛,要順著他哄哄,小孫兒能考中個舉人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嗯嘛……狀元啊,我努力試試看吧!”狀元不是那麼容易考的,除了實力也需運氣與巧合,他也只能承諾努力試試看。

  “那小池子可要好好努力啊……”

  在這個晨光熹微的早晨,屋檐下爺孫兩人的對話回蕩在這個黃泥院子裡,後來再回想時,只感嘆:當初只道是隨口說的閑話呢,竟沒想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21 PM

第4章

  早飯後。黎鏢沒跟著兒子們一起下地去,把家裡攢了大半個月才攢出的十五個雞蛋裝起來,提著去了族學的先生家裡。

  一個時辰後才回來,告訴等在院門外的小孫兒:先生讓他明天一早就去學堂。黎池聽了後,高興得喜形於色不提。

  當天晚上,蘇氏在昏黃的桐油燈下,用自家織的麻布給黎池縫制了一個灰撲撲的書袋。黎池高興地接過書袋,疊好後放在枕邊,然後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早上,黎池早早地就起來,跟著家裡大人吃完早飯,和爺爺黎鏢一起往學堂走去。

  一路上,黎鏢就跟前世現代時、第一次送孩子上學的眾多家長一樣,邊走邊不放心地叮囑黎池:“小池子你在家裡時一貫就聽話懂事,那到學堂後也要聽先生的話知道嗎?”

  黎池斜挎著書袋,張著雙臂維持身體平衡,在蜿蜒不平的村中小路上,顛顛地往前走,“嗯,小池子聽先生的話。”

  “你人小、力氣小,和同窗小玩伴打架的話肯定是你吃虧,所以不能和同窗打架知道嗎?”

  像個小雞崽似的黎池,呼扇著雙臂歪歪斜斜地邊走邊點頭應答,“嗯嗯,小池子不打架。”

  黎鏢則像只看著小雞崽離巢的老母雞似的,一遍一遍、翻來覆去地叮囑,生怕漏掉什麼。這麼一路走來,感覺很快就到了族學。

  黎家的族學占地並不大,跟黎池前世小學時就讀的村小差不多大。所謂學舍,就是一間闊長的黃泥青瓦房,在距學舍三四丈遠的地方,還有一間低矮的蓬草頂茅廁,這就是族學的全部建築了。

  隨著爺孫兩愈加走近學舍,讀書聲從無到有,聽得越來越清楚。

  黎鏢牽著黎池的小手,以免他冒冒失失地闖進課堂上去,然後站在門外等著。

  黎池聽話地跟著站在門外,用眼角余光打量門裡的情景。

  教室裡的布局被分割成了三個長方塊,每個方塊從前到後每排坐了兩人。再觀察每組學童年齡,可以得出每個方塊裡的學生有著不同的學習進度,就如同他前世所在的村小一樣——一所學校一個教室、一個教室裡裝著三個年級的學生。

  此刻靠門的兩組學童正在小聲讀書,有一兩個調皮的學童,正把腦袋藏在書後面和同窗說著小話。而最裡面的一組學生,正由先生領著在搖頭晃腦地高聲誦讀:“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黎池在腦海中的記憶宮殿裡搜索一番,沒找到相關記憶,看來是他前世沒有讀過或聽過的。

  正在教讀的先生身穿青白色儒袍、頭系綸巾,身姿挺直如青松,背在身後的手上拿著一本書,渾然一身讀書人的氣質 。

  先生踱步行到列尾後,轉身回過頭,也就看到了站在門外等候的黎池兩人。

  先生沒有立即出來,而是照常教讀著學生。等踱步回到排頭時,剛好教讀完預先計劃的章節,便道:“你們將先生我今天教讀的章節誦讀通順,直至背誦出來,一個時辰後我就再為你們講解文句深意。”

  安排好學生後,先生向門外的黎池兩人走來。

  黎鏢連忙彎腰問候:“問先生好!”黎池也神情嚴肅、奶聲奶氣地問候:“問先生好!”

  先生微笑著頷首回應,“你們跟我來。”然後行走在前,黎鏢忙拉著黎池緊跟在後。

  三人在學舍南邊的一塊平坦壩子的邊緣處,停了下來。這裡垂眼即可看見坎下緩坡上的點點紅黃野花,點綴在滿眼青綠中,真是一派野趣樸素的美景。

  黎槿的目光似是漫不經心地掃過因緩坡上的美景而有些恍神的黎池,嘴角微勾。此子倒還有些靈氣,不似諸多山野娃娃那樣憨木得不知情趣。“這就是三伯家大名‘池’的五侄兒了?”

  先生姓黎名槿,黎槿。和黎橋他們同是‘木’輩,論親戚輩分是黎鏢未出五服的侄子,可秀才老爺黎槿的這一聲‘三伯’,卻把黎鏢叫得愈加拘謹,回話時都亂了邏輯方寸:“先生您,槿侄子您,哈哈,有禮了有禮了,這就是我家的小池子!”

  黎池上前一步,給黎槿正經地行了一個師生揖禮,可奈何身體矮胖一團,軟萌之氣生生擾亂了他周身的恭敬肅穆。

  “學生黎池,問先生好。”只談師生,不論親戚,才更顯出他求學的莊重。

  黎槿攏起下巴上的青須在手中輕捻慢捋,看著面前因彎腰行禮而團得愈加圓滾滾的小學生,“起吧,先生我認下你這個學生了。”

  一直拘謹的黎鏢此刻心中就只剩高興了,“謝謝先生!謝謝!”

  “謝先生,學生以後定恭聆先生教誨、絕不敢忘。”黎池又作揖謝過之後才直起身來。

  “嗯,看著倒像個學生樣子。”黎槿滿意地點點頭,又問道,“聽說你已自學完《千字文》了,可是真事?”

  黎池又微微欠身以示恭謹,“回先生,確是真事。”

  “《千字文》不過是官定的三本蒙書之一,考科舉又還有四書五經共計九本書要讀,讀完這些科舉必讀書籍之後或許能去試試考個秀才,但要確保考中秀才或更進一步參加鄉試甚至會試、殿試,就要將書往深處讀、往廣處讀,書海無涯就是如此了,因此你萬不可因自學了一本《千字文》就飄飄然。”

  黎池的芯子並不是虛六歲的真小孩,他在信息爆炸的時代生活過一世,在當下再沒有人能比他更深刻地知道知識的海洋究竟有多廣袤。因此他即使有過一世文明發達社會的生活經歷,也不敢自傲自大,他也絕不敢說自己知道的就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多。

  除此之外,黎池決定虛心求學還有另外的原因,一是術業有專攻,他前世生在教育不興的小縣,接受的是純粹的應試教育,除了學習考試會用到及至後來工作會用到的知識外,他並沒有閑情去專門學習其他的。在古文典籍方面,除上學時學過幾篇語文課文中的詩賦文言文、以及後來因工作需要查閱過幾篇贊美祖國山河的詩賦之外,現下考科舉要學的蒙書和四書五經他一無所知,這些他都要從零開始學起。

  二是知其意不知其深意。考試並不是將教材找齊並背誦默寫出來就能得高分的,重要的是結合當下世情和規則去理解其內涵,就比如馬克思哲學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運用和意義,而‘知其深意’這一步僅靠他自己揣摩是不行的,需要有先生和前輩的教導。

  “是,學生謹記先生訓誡。”黎池認真回答道,“且學生只是將《千字文》默寫出來,還不知其字句涵義,學生是萬不敢自傲自滿的。”

  黎槿愈發滿意,連道三聲‘好’,“就該抱著這樣的姿態去學習!不過,小小年紀就老氣橫秋的,這樣不好,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朝氣。”

  這樣說著,黎槿就伸手捏了捏黎池的臉頰,溫涼軟嫩,手感極好。

  被先生捏臉的黎池:……“先生,小池子記住了。”然後從善如流地把自稱改成‘小池子’。

  “嗯,先生以後也喚你小池子吧,如此才顯得親近。”黎槿也順杆兒爬,決定稱呼新收的小學生為‘小池子’。

  被決定叫小名的黎池,看著面前這個外表君子端方、實則偶爾頑皮的先生,心中莞爾。“嗯,那好吧,先生就叫小池子叫小池子吧。”這句饒舌的話,又顯出了小孩子的俏皮嬌憨。

  黎槿此刻的神情較先前愉悅許多,“就這樣,三伯自回去做活去吧,小池子就交給我了。”

  “那勞煩先生,我這就回去了。”黎鏢滿臉笑容地提出告辭,然後對小孫兒說,“小池子你在學堂裡要聽先生的話,不可調皮。”

  “小池子記住了。”

  黎鏢離開後,黎槿就把黎池帶進教室,安置在了靠門邊年齡最小的蒙學班的空位上,又給他找來一本舊的《三字經》,“這本書經過了三任主人,你是第四任,要好好愛惜,然後將它完好地傳給第五任主人,可記住了?”

  “先生,小池子記住了,定會好好愛惜書本的。”

  在這個時候,書籍是能作為傳家寶用以傳世的珍貴東西。衡量一個家族是否是書香世家的標准之一就有:家中的藏書量,對於現在還沒邁入書香人家範疇的黎水村黎家來說,書籍還代表著貴重——書價太貴買不起,怎能不好好愛惜。

  “嗯,記住就好。蒙學班的學生大多已學完《千字文》,《三字經》才剛學到了‘孝悌篇’,你既已在家學過《千字文》,我也就不用再單獨教你,現在你就將我今日教的《三字經》的篇章誦讀熟練,我稍後就會講解。至於這之前的篇章,等散學後你來找我,我給你補上。”

  黎池點頭答應,“先生,小池子明白了。”

  “那好,好好學習吧。”交待完畢,黎槿就離開了。

  蒙學班裡來了個新同窗,學童們都好奇不已。在先生將黎池帶進來時起,就悄悄咪咪地偷看他,同處一個課堂的童生班和秀才班的學生們,也在誦讀的間隙,時而投過來幾道探究的目光。

  小學童們是年幼天性作祟,好奇心天然旺盛,這才對新同窗黎池好奇不已。

  另兩個班的學生們年齡多在九/十歲至十七八歲,多已明智懂事,也就想得更多、聽得也更多,都住在一個村子裡,多多少少也聽過一嘴大人們誇獎小池子的話,現在這個‘別人家的孩子’來了,那部分心性還未完全成熟的大同窗們也忍不住瞄幾眼黎池。

  黎池對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並未在意,也不顯局促,轉頭對共用一張桌案的同桌一笑,笑得真是又甜又軟!“我叫黎池,你呢?”

  同桌是一個和這個時代大多數同齡人一樣的、精瘦精瘦的瘦小孩,不同的是別人是黒瘦,而他是黃瘦,看著病病弱弱的,不如黒瘦小孩健康。

  此刻面對長得白胖可愛、笑得又甜又軟的同桌,黃瘦小孩頓感局促,藏在桌案下的手捏搓著衣擺……“我,我叫黎炎。”

  “黎炎?‘火’字輩的?我是‘水’字輩的,比你長一輩呢。”

  黎水村的黎家在京城裡的四爺爺那支崛起做官之後,就擬定了黎姓二十代以內的排行,這之前祖輩的排行不再考究,自黎池的爺爺也即四爺爺那輩起,前五代的排行遵循五行——金木水火土,‘水’字輩的黎池比‘火’字輩的黎炎剛好長一個輩分。

  “池叔叔。”

  黎池:……真乖真懂禮貌。 “炎侄兒。”按年齡算,他比黎炎小,顯然按輩分算他更占便宜些。

  真乖真懂禮貌的黎炎同時還是一個友愛同桌的孩子,“小池叔叔,我教你誦讀今天先生教的篇章吧。”

  “那謝謝小炎侄兒了。”池叔叔就池叔叔,又喊什麼小池叔叔。

  剛剛先生讓黎池誦讀、卻又沒有要教他讀的意思,黎池也沒多問。不管這是給他的考驗,還是單純地考慮欠周到,都沒什麼問題,僅《三字經》的話他還是能夠簡繁對照著誦讀出來的。不過現在有侄子同桌幫忙自然更好,也減去了他費力地掩飾‘生而知之’的麻煩。

  黎池並不是真正的五六歲小孩,自然不會出現第一天上學時,如坐針氈總想著放學回家的情形。他在課堂上能坐得住,也沉得下心來聽講,這樣感覺很快就到了未時四刻末(下午兩點)散學時刻。

  蒙學班更多是誦讀、背誦和理解蒙書,用筆墨書寫的時候並不多,並未像童生班和秀才班那樣每人配備一套筆墨紙硯,因此黎池只用將一本《三字經》裝進書袋,就算收好了東西。

  揮別‘小炎侄兒’,黎池去找先生留學補課。花了兩刻鐘,就讀熟(背誦)了《三字經》‘孝悌篇’之前的內容,趕上了蒙學班的學習進度。

  留學補完課,同窗們都已經放學了。黎池就獨自一個人往家走,路上碰見了村裡人,他也不吝嗇笑容和甜言蜜語,和每一個碰見的人都甜甜地打招呼,一路走回來倒也不顯得單調孤單。

  黎池走到距黎家還有百來米的地方時,看到大伯家的大堂哥黎江正站在路上,像是在等什麼人。

  黎池走近,看到黎江臉上有難掩的怒氣,疑惑問道:“江哥哥?你在這做什麼?”

  “我在這等你!”黎江的胸膛迅速起伏著,看上去情緒很激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24 PM

第5章

  “江哥哥等我做什麼?”黎池問道。看他怒氣衝發的樣子,心裡也有了些猜測。

  黎江抻長脖子,橫眉怒目地靠近黎池,“你說,你是不是搶了我上學的機會?!”

  黎江的質問印證了黎池的猜測,他一直沒去深想的問題,現在擺在了他面前……但黎江這個問題,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過一世生活經歷的黎池,他覺得如果換個說法來看待黎江的質問,就相當於:清華/北大在該省的錄取名額只有一個的情形下,享受加分政策的堂哥過了錄取線,問憑借純分數過了錄取線、且還比他高的堂弟——你為什麼搶我上清華/北大的機會?

  但在這個重嫡長的宗族社會裡,黎江的‘加分政策’,不但凌駕於‘競爭錄取政策’之上,還起著決定性作用。除非黎江放棄享受‘加分政策’,不然就是他黎池搶了黎江的上學機會。

  “我們家只有一個人能上族學,結果是你去了,你還說你沒搶我的上學機會?!”黎江的情緒很激動,說著就伸手揪住了黎池的衣襟。

  黎池保持著沉默,他並沒有說過自己沒搶黎江的上學機會這話。事實上,一定程度來說,他的確搶了黎江的上學機會。

  “你搶了我的,就要還給我!”黎江揪著黎池的衣襟,使勁地搡了兩把!

  黎池被揪住衣襟搡得幾乎站不穩身體,卻面無表情地問:“為什麼這個上學機會、是你的?”

  黎池心裡知道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長幼有序的宗族社會裡,出生順序在很大程度上就決定了地位的高低。

  黎江被問得一愣神,隨即說道,“因為我是家中的長孫!你的大哥!”作為大哥怎麼能比弟弟差呢?!

  果然,在這個宗族社會,家中嫡長子確實要貴重許多,沒有所謂公平競爭。但黎池不甘心,“誰說的、是你的?”

  “……”黎江被問得一噎,“二奶奶……很多!很多人都說我們家應該是我去上學。”

  黎池知道,有的老一輩人會開一類玩笑,如:以前這些玩具和零食都是你的,可現在有弟弟了,就要給你弟弟玩給你弟弟吃,那你還喜不喜歡你弟弟呀?

  現在看來,大堂哥大概也遇到了這種情況,而開玩笑的人之中尤以二奶奶為主。可能說了許多的話:

  ‘你是家中長孫/你爸的長子/弟弟們的大哥,要去上學的人當然應該是你!’

  ‘村裡的人家都是長子、長孫去上學的,你池弟弟/五堂弟是搶了你的位置!’

  ‘小池子讀書出息了之後,你這個做大哥的好意思嗎?’……

  黎江被堂弟的兩個問題一打岔,心裡翻騰的怒焰降下一些,卻還不足以讓他取消先前的打算,“你把上學機會還給我,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要把進學機會還給黎江嗎?

  黎池並不想放棄讀書,他不想失去晉身‘士’官階級的機會,就如同前世時,他搶了時任副職的上司正在爭取的正職職位一樣。那位上司對他也有指點之恩,可那並不能和自己越級晉升正職的事相比,這是影響一生的重大機遇。

  在重大利益面前,又不涉及重大道德底線和律法問題時,他黎池一直都不做一朵‘聖父白蓮花’。

  他黎池有著比黎江更高的讀書天賦、更大的科舉成功可能性,他是沒有理由還回去的,“我不能把這個機會還給你。”

  原本怒火有所消減的黎江一聽,‘騰’地一下更生氣了!

  先前想著堂弟還小,可能不知道自己搶了他的上學機會,不知者無罪,結果現在都說清楚了、讓他還回來,他竟然拒絕歸還!簡直無賴!

  “你!小池子!你是聽不懂嗎!?我說、還給我!”

  “不。”黎池很堅決。

  “你氣死我了!你…你還給我!”黎池面無表情的拒絕,激怒了黎江,對著黎池的臉就一陣咆哮!

  黎池依舊面無表情,油鹽不進。

  突然,黎江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到黎池的胸肩處,將黎池拍得一個倒仰,一屁股墩兒坐了下去!並不平坦的地,硌得黎池的臀部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將黎池拍倒在地後,黎江又彎腰搶過去他的書袋。

  黎池覺得自己肯定是坐到尖石子上了,臀部蔓延開的疼痛,刺激得他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還不會說話時,會靠‘啊啊’的哭聲去吸引大人注意,可那時候是‘干嚎不下雨’的哭法。等能說話後,更是連哭相都沒露過,更別說掉眼淚了,可現在這是生理性淚水,疼得忍不住哇……

  黎江看著白白胖胖的堂弟,竟然坐在地上哭起來了!一時間也有些慌了,丟下一句‘哼!這是給你不聽話的一個教訓!’之後,就拿著書袋倉皇跑走了。

  黎池:……小孩子的外強中干。

  感覺到撐在背後地上的兩只手掌傳來刺痛,於是抬起手掌一看,果然有幾處蹭破了油皮正往外冒血珠。而先前支撐住一部分身體重量的雙手抬了起來,那現在整個上半身的重量,就全壓在了臀部……

  “嘶!”黎池疼得直吸氣!

  趕忙伸手一撐、向前趴成一只青蛙狀,將臀部解放出來,這才稍緩了疼痛。

  緩了會兒之後,黎池嘗慢慢爬了起來。然後轉過身在地上找著了硌他屁股的元凶——一顆呈三角狀的尖銳石子,上面還沾著血色。

  看來,他的屁股被戳了個眼兒……

  黎池一瘸一拐地往百米外的家走去,在心裡訕笑著:軀殼年輕了三十來歲的同時,莫不是連心智也返老還童了?

  他剛才面對大堂哥時,只需要像往常所表現的那樣,露出這個年歲該有的懵懂神情說:‘我不知道啊,是今早爺爺說送我去上學的’,就什麼都夠了。

  六歲的他知道什麼?才虛六歲的他,有讀書的天賦,可於人情世故上到底還年幼不懂事。這樣的話,之後的爭執就不會有,他的臀部也不會見血。

  他竟然還和黎江起爭執,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今早因為要送小孫子去學堂,黎鏢就沒和兒子們一同下地去。而送完回來之後,他也索性就決定今兒不下地了,就在家把家裡的活兒梳理梳理,下午到時辰後就去迎迎小孫子。

  小池子那麼小一個,若是走路不穩,摔到田埂下、倒進溝渠裡、撲到石頭上了怎麼辦?萬一嗑到頭了如何是好?要是摔折手了怎麼得了?……

  黎鏢正想著呢,就看見籬笆牆外一瘸一拐往家裡走的小孫子,趕忙就扔下手上正編織的竹背簍,快步迎上去,“小池子,怎麼了?怎麼了這是?摔到哪了?”

  黎池避過准備將他抱起檢查一番的爺爺,虛握著蹭傷的手、捶捶老人的胳膊,仰頭笑著:“爺爺,沒事,沒摔著哪,就是屁股跌疼了。”

  農家的大多小孩子,都是摔摔打打著長大的,摔跤跌屁股墩兒都是常事。若是放在家裡其他幾個崽子身上,黎鏢必定不會這樣擔心,頂多幫忙拍拍衣裳上的泥土也就算了。

  可他這白白胖胖的小孫子從小就沉靜乖巧,和那四個上躥下跳的猴兒不同,就沒有磕到、碰到過的時候,今兒卻一瘸一拐地走回來……

  黎鏢拉過小孫子查看他的傷處,褲子破了個洞,上面還東一塊西一塊地沾著血跡,“小池兒,可疼嗎?”

  “不疼。”過了那一陣之後,就只有細細的刺疼了,忍忍就好。

  小孫兒越是懂事地說不疼,黎鏢就越心疼。若此刻在場的是奶奶袁氏,必然已經心疼地直嚷嚷了:‘褲子都戳出個洞了,屁蛋兒肯定也有個洞啊,這都流得血呼啦啦的了,連鞋子裡都順著腿流進去好多血,怎麼能不疼呢?’

  可此刻在場的是黎鏢,男人的情緒要內斂許多,“不疼就好,爺爺抱你進屋給你看看。”

  黎鏢避開小孫兒的傷處,將他抱進了他們老兩口的屋裡,正屋裡亮堂,好看清傷處。

  “小池子,忍忍哈,爺爺給你脫掉褲子看看傷口。”

  “好的,小池子不疼,爺爺你只管脫。”

  黎鏢小心翼翼地褪下黎池的褲子,就看到小孫子左邊的屁股整個血呼啦一瓣,上面有一個小指甲蓋大小的洞的傷口,正在往外沁著血水。

  “小池子你躺著別挪動,爺爺去你二爺爺家拿點草藥回來給你敷上。”黎鏢站起身就往外走,臨出門時又不放心地叮囑,“不要動啊,待會兒給你拿藥敷好後,過幾天就能好了。”

  黎池非常乖巧,“爺爺你去吧,小池子不動。”

  臨走一眼看到小池子乖乖地趴著,黎鏢心裡又疼又軟。“爺爺馬上就回來了。”

  果然,黎鏢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紙包,後面還跟著一個老婦人。

  “來來,小池子不怕啊,二爺爺家剛好有現成磨好的止血藥粉,爺爺給你撒上去,要不了幾天就好了。”黎鏢一邊走一邊拆開紙包,等到床前時就趕緊將藥粉灑在了黎池的傷口上。

  “唉喲!”跟在黎鏢後面的老婦人是黎鏢的親二嫂,黎池喊她二奶奶,也即是先前黎江口裡不小心漏出來的、搬弄是非的‘二奶奶’。

  “小池子這是怎麼了?怎麼摔成這樣了?可還坐得起來麼?唉喲這可怎麼是好?二奶奶這就去喊你娘回來,她唯一的兒子摔成這樣了她怎麼能不回來?!”說著就風風火火地轉身出門去了。

  想回答插不進去話、想阻止沒來得及的黎池:……

  “你二爺爺是個能干人,就是娶的婆娘……”黎鏢話到嘴邊,又陡然止住了。在孫子面前說他嫂嫂、小池子的二奶奶行為不太得體,好像也不太好。

  於是轉了話頭,“你二爺爺雖只是給村裡的人看個頭疼腦熱的病,可一身本領卻是不錯的,撒上他配的止血藥粉,你過幾天就能好全了。”

  “嗯,謝謝爺爺。”

  黎池這世的這個二爺爺,在附近幾個村子這一片,的確算個能干人,能瞧些跌打損傷、頭疼發熱的普通小病。自己進山采些草藥配一配成藥,遇上病人後就開上幾副,又打了個藥碾用來磨一些現成藥粉以便應急,藥效還都不錯。

  二爺爺念著親戚情誼不收診金,可每次出診都能帶回些東西,不拘是野味山貨或菜蔬蛋糧,多多少少都能貼補著家裡。

  也許是家裡過得好了,據說在娘家時還算勤快賢淑的二奶奶,嫁過來後近些年來竟越來越懶散了。尤其還嘴碎,愛道個東家長西家短,黎池現在這個情形,就少不了她在黎江面前碎嘴攛掇的緣故。

  “小池子,你怎麼就摔著了?你的書袋呢?”黎鏢不相信小孫子是自己摔的,要不怎麼連書袋也不見了,定是哪個淘氣孩子欺負了他的小孫兒。

  “我想早點回家來,走得快了沒仔細腳下,腳一滑就跌了個屁墩兒,我當時又疼、又被嚇著了,也不知道把書袋忘哪兒去了,對不起,爺爺,我把書袋弄丟了。”黎池可憐兮兮地道歉。

  小孫子都傷成這樣了,黎鏢哪裡忍心責怪他丟了書袋。剛滿六歲的小孩子而已,小池子又不像其他幾個孫子那樣,從小摔摔打打著長大的。跌跤後又疼又嚇的,忘了撿書袋也情有可原。

  “沒事的,到時問問村裡人,看看有沒有撿到你書袋的,肯定能找回來的,找不見也沒事,讓你娘再給你重新做一個就是了。”

  “嗯。” 黎池略去了書袋裡裝有一本《三字經》的事沒說,他想等大堂哥晚上回來後,看看書還在不在。

  二奶奶說去喊黎池的娘快回來,果然沒多久蘇氏就著急忙慌地趕了回來。

  那時,黎鏢已經給黎池的傷口上好藥,又給他換掉了沾血的褲子,就連蹭破油皮的兩只手掌都處理完了。蘇氏趕回來後見兒子沒事,問清緣由、確認過傷得不厲害之後也沒再多說。時間也不早了,也索性就留在家裡找了些小事做,之後就去准備晚飯。

  等下地的大人們都歸家,甚至連晚飯都快吃完了的時候,大堂哥黎江才終於回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27 PM

第6章

  當時,黎池還趴在爺奶的房裡沒挪動,晚飯也是趴在床上吃的。剛放下碗筷,就聽見外面正廳裡大伯訓斥晚歸的大堂哥的聲音。

  “你一天就知道瘋玩!現在竟然玩得連飯都不知道回來吃了!雞鴨都知道天黑了要進籠子裡去,你作為一個人還不知道天黑了就要往家裡走嗎!?既然你不知道,那就給你長個記性,讓你記住天黑就要往家裡走!晚飯時候已經過了,飯菜也都吃完了,你今晚沒得飯吃,餓一餓長長記性!”

  大伯黎橋訓斥完,大堂哥黎江沒有出聲,這時爺爺黎鏢問話道:“你這個書袋哪來的?看著像是小池子的那個。”

  外面一片安靜,大堂哥沒回答爺爺的問話。

  大堂哥一直沒回答長輩的問話,大伯就又開口訓斥道,“你長著耳朵沒?!你爺爺問你話呢!”

  屋裡的床上,趴在麥麩枕頭上的黎池抬起頭,提氣出聲:“江哥哥,你撿到我書袋了嗎?”

  “謝謝江哥哥!不然我的書袋就丟了,裡面還放著書呢,否則到時候先生要訓我的!”

  黎江不過是一個虛歲才滿十歲的小孩子,因為別人的閑言碎語,推倒他、搶他書袋,都只是一時孩子氣。而他自己明知道跟小孩子講不通道理,下午他就不應該和黎江爭執,弄到現在趴在床上的這種情形,也有他自己的責任。

  若易地而處,他前世在黎江這個年紀,遇到家中只能供一個人上學的情況,那也是不會輕易退出競爭的。

  前世家中有四姐弟,姐姐小學畢業後就沒再繼續讀,兩個妹妹一個讀到初中畢業、另一個高考沒過本科線索性沒去讀大學。卻只有他堅持讀到大學畢業,從山旮旯裡走了出來,這就是他從來都選擇積極爭取的最好例證。

  他成績好是一方面原因,不想放棄讀書,放棄改變窮困人生的可能,是另一方面原因。同樣地,他今生也不會輕易放棄讀書的機會,哪怕是‘搶’來的機會。

  黎池恍神間,正廳方向傳來大伯黎橋的吼聲, “給你池弟弟把書袋送去!”

  黎江進屋後,就慢慢地地往黎池挪蹭,終於走近之後,也低著頭,眼睛不敢看黎池,最後終於伸手將書袋遞過去,“你的書袋……對,對不起……”

  黎池伸手接過書袋, “沒關系。還有,謝謝……”

  ‘謝’字剛落,黎江就轉身越走越快,眨眼就出屋了。

  黎池回想剛剛看到的大堂哥那張漲紅的臉,暗嘆:這稚嫩的善良啊,心思稍稍不純的人見了都要臉紅。

  然而黎池的心理年齡,已經不是會羞愧得臉紅的歲數了。臉皮這東西,早就已經被社會磨損得所剩無幾了。

  沒臉皮的黎池繼續趴下,躺平。

  而此時廳裡的黎鏢也在暗嘆:小池子還是太心軟了。

  一看大江的神情和他手上的書袋,就知道小池子的傷和他有關,可小池子還給他掩飾,真是太心軟了。

  不過牙齒還有咬著舌頭的時候呢,兄弟間有些摩擦也正常,既然看樣子他們兄弟兩已經互相原諒了,也就沒必要再多說。

  一旦事情被戳破後,就要去追究其中的原因,那樣兄弟兩之間就有了隔閡,等以後兄弟兩都長大知事了,再想起來就會感到別扭,說不得就影響了兄弟兩的感情。而像現在這樣,不戳破這層窗戶紙,不定等明天兩人就又和好如初,到時候還是好兄弟。

  黎池的臀部被戳出一個眼兒,上了藥又過去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還不能正常行走坐臥,若放在前世的學生身上會請病假不去上學。

  但顯然這個時代在上學這件事上更加看重,輕易不肯耽擱一天。黎池依舊要去上學,只是沒用他自己走著去,黎父找了塊廢門板來,將他像端菜一樣端去了學堂。

  而黎江與黎池兄弟兩,果真如黎鏢所料,當天黎池下學回家後,黎江都沒出去玩,圍著黎池跑前跑後地照顧他。

  過了幾天,黎池的傷幾乎好全後,兄弟兩的相處又恢復如常,且黎江對弟弟黎池又更多了幾分愛護,黎池也對大堂哥更加耐心。

  之後,黎池的學習也步入了正軌。

  黎池上學時,每天卯時四刻末(早上六點)起床,在院子裡讀一兩刻鐘的書以復習前一天所學,隨後吃完早飯,在辰時一刻或二刻(早上七點十五或七點半)出發去學堂。辰時四刻末(早上八點)就開始一天的學習,學習三刻鐘至四刻鐘不等後就休息約一刻鐘,直至下午未時四刻末(下午兩點)散學。

  在學習進度方面,黎池需要先在蒙學班花一年時間學習《千字文》、《三字經》和《幼學瓊林》三本官定蒙書,若有余力也可學些其他適合蒙童學的書。

  學完蒙書後就進入童生班,開始粗學四書五經,先是先生教讀、學生跟著誦讀直至背誦,再是先生講解字句涵義,最後學生爭取背誦並默寫原文及注解譯文。若能一絲不苟地做到這些,就可以去試試參加縣試和府試,或許能中個童生。

  童生班三年,粗學過四書五經之後,就進入秀才班再讀三年。

  秀才班學生,繼續再深讀、精讀和廣讀四書五經,若將這九本書讀精、讀透了,就可以去參加院試,或許能中個秀才,但卻不一定能名列前茅。

  因為,讀死書或許可以得中童生,可自秀才起、至進士止,需要的就更多了,比如文采辭藻、字體筆跡、文章內涵等等。

  雖說後兩個班取名叫‘童生班’和‘秀才班’,卻不代表從這兩個班讀出來後就一定能考中童生和秀才。不但不一定,得中的可能性還很低,甚至還有不少的學生,在讀滿三年後還要留級重讀,或者感覺讀不出什麼名堂後,索性就輟學不讀了。

  自族學開講這三十多年以來,真正名義上從童生班畢業的,就只有黎家現任族長黎欽。而從秀才班畢業的,也只有現在的族學先生黎槿。

  這些年來,族學的教學目標也變了。從最初的:供出像京中四爺爺那樣的進士大官,慢慢變成:功名隨緣就好,更多還是要讓族人開慧明智。

  黎槿在觀察過自己教的這屆學生後,就決定暫時不要妄想學生考取功名了,還是安心等小池子下場吧。

  相比先生黎槿對黎池的信心滿滿,他自己反而沒那麼有把握。

  黎池覺得他雖然記憶力好,加上特定的記憶方法,所以才能構建記憶宮殿,如此,在識記、背誦和默寫方面有著優勢。

  但他卻並不是萬中挑一的天才,不然前世他就是省狀元了,不但如此,他進大學後,也沒在滿校的天才裡脫穎而出。

  即使他能比較容易地就背誦出所學文章,但毛筆字卻是要從零練起的,以及若想要脫穎而出、往更高處走,就要有比一般讀書人更突出的優勢,比如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等等。

  黎池想比一般讀書人更優秀,不僅要學精、學透官定的科舉書籍——四書五經,還要在這之外拓寬閱讀面。

  在這個沒有寫不完的精講題、模擬題和歷年真題等針對性訓練題,也沒有讀不完、背不完的滿分範文的時代,只有盡可能地拓寬閱讀面以積累辭藻,再輔以新穎而不出格的理念觀點做出的文章,才能在眾多同類科舉文章中讓人眼前一亮。

  拓寬閱讀面這事,黎池一直都在做。在學習和幫助家中做活之余,他也借書來看。只用了兩年,他就把先生家裡的、村裡的本就藏量不多的書給看完了。那些書更多是科舉相關的,也正是黎池當下所欠缺的。

  即使這樣,也還是沒能達到拓寬閱讀面的目標。

  可在這事上,是急不來的。不僅是貪多嚼不爛的問題,也是經濟現狀制約,家中支持不了他購進書籍。

  黎池也一直都在想辦法掙錢,在看到先生抄書以添補學堂消耗的書冊時,黎池就有了一個想法——抄書,不僅在謄抄的同時能看書以拓寬閱讀面,還能掙錢。

  雖然黎池表現出來的讀書天賦和勤奮刻苦,讓家裡人都沒說過後悔送他去族學的話,覺得供他讀書應該會是值得的,可若有辦法掙錢、改善家境,並為以後趕考存下路費自然就更好了。

  黎池既已定下抄書掙錢的想法,就開始謀算。想要抄書,就必須將毛筆字練好,字體端正好看、無墨團錯漏是必要條件。

  因此,黎池在蒙學班讀完一年,進入童生班領取了筆墨紙硯,開始書寫練字後,就對練字空前重視起來。

  因為族學免費下發的紙張有定數,黎池平時就用毛筆沾了水在青石板上練習,只在完成先生布置的習字課業時才會寫在紙上。

  如此,時間一晃眼就是四年後。

  黎池在童生班讀滿三年後,考核得了‘上上’,升入秀才班。他下苦功練的字,同留級秀才班的同窗們相比,差距也不大了。

  在學習和練字之余,黎池也會教兄弟們讀書認字。

  對,黎池有弟弟了,兩年前他親爹親娘給他添的親弟弟——黎溏,現在時常顛顛地跟在他後面,軟軟地喊著‘咯咯’,正是可愛好玩的時候。

  黎池每天散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順路到田間去,把被放在一邊爬著玩的弟弟帶回家,然後陪他玩、教他認字讀書。

  家中六個孫輩,每房兩個兒子。他們家這種專生兒子的情況,讓村裡那些光生女兒的人家看著,真是羨慕壞了。

  大堂哥黎江已經十四歲成丁,可以算大人了,正跟家中爺爺和叔伯學著侍弄莊稼,以後也好守家立業,不至於守著田產卻餓死了。

  而二堂哥黎河,據黎池觀察下來,發現他有著比一般村裡娃要強一些的學習天賦。

  雖然他會守諾以後多照應大伯二伯家,但卻比不上他們自家有出息,這樣會顯得更有底氣。若是二堂哥能考個童生秀才、甚至舉人進士的,比他怎麼扶持照應都要更有用。

  於是,黎池每天都會把當天學的內容教給黎河。因為是在學堂學過的內容,他前世又是在公務員系統裡的,語言表達能力自然不差,假設考個資格證當個小學或中學老師也是可以的,因此他來教二堂哥不是什麼難事,教學效果也不差。

  秉持著不能厚此薄彼,一只羊是養一群羊也是趕,黎池也一起教了二伯家的黎湖和黎海堂哥。

  但或許是資質差異,二伯家只三堂哥黎湖要稍微好些,按先生的說法:若勤奮刻苦,以後或許能考個童生或秀才,再往上卻是看自身造化了。

  至於黎海,他太過跳脫,就跟得了多動症一樣,根本靜不下心讀書。黎池暫時也沒辦法,只能讓他先這樣了。

  因此家裡雖只有黎池一個人在族學讀書,可實際讀書的人卻增加了兩個,家裡人對此很欣慰,並且樂見其成。

  如此一來,或許在不久後的某一年,黎河和黎湖也要下場一試了。那先前計劃的只用存他自己一人的趕考費用,就不夠了,還需要再多存兩人份的趕考費用。

  並且迫在眉睫的是,黎河和黎湖練字急需用紙墨。族學中只發給黎池一份筆墨紙硯,就算他再節省,也不夠三兄弟用的,總不能讓兩個堂哥一直蘸清水在青石板上寫字吧,因此黎池覺得他必須要想出個辦法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28 PM

第7章

  一天晚飯後,一家子坐在院子裡歇涼時,爺爺黎鏢對開年後就一直東忙西竄的黎池說:“小池子,爺爺知道你友愛兄弟,可他們識字讀書的花費,卻不應該由你來操心……”

  黎鏢到底沒說出……那就不讓黎河黎湖繼續識字讀書的話來。

  黎河和黎湖也是他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以前沒開始識字讀書也就罷了,那是沒起那個心思、沒指望過。可都已經開始讀了,且讀得雖比不上小池子卻也不錯,現在讓他們不讀了,就是生生斬斷他們的指望。

  “爺爺,堂哥他們能讀書是好事,我也想盡自己一份心。”

  “村裡像你這麼會讀書的娃很少,可像他兩那樣能讀書的還少嗎?”若有人教,能讀書的像二孫子和三孫子這樣的村裡娃並不少,可村裡人家的家境都明擺著,哪裡能供得起?

  這也是大多讀書人,至少都出自小富之家的原因。農村娃小時候就比那些讀書娃蠢笨嗎?是天生就不會讀書嗎?並不是這樣,只是讀不起而已。

  黎鏢又沉默半響後,“小池子,你專心讀書就好,讀出去了考個秀才甚至舉人,若萬幸像你四爺爺一樣考個進士,我們這一家子也就好過了,你爺爺奶奶、伯伯們和兄弟們也跟著沾光,萬萬不能為其他事分心,從而耽擱了你自己的學習,不然就因小失大、得不償失了。”

  三個月前已經滿虛十歲的黎池,在這個平均壽數遠不及現代的時空裡,已經算是個小大人了,若是少年老成些,都已經能掌事經事了,因此黎鏢才和他講道理。

  “小池子明白,我定不會因為其他事分心,而耽擱讀書的。”

  黎鏢已經看清他這孫子了!他並沒說不再管兩個堂哥的事,那必然是還要操心的。“唉……小池子你啊……切記不要耽擱你自己讀書。”

  “我與你大伯、二伯和親爹,都還年輕著呢,我們雖不會什麼手藝,卻也還有一把子力氣。就商量著在年底前,去縣郊張地主家佃四五畝地來種,這樣明年家裡也多個進項,慢慢積攢吧……”

  黎池兩世都出生在貧農家庭,深知農民的無奈和困難。以種田為生,並不似想像中‘種田文’裡那樣的詩意,可他一時間也想不出辦法。“再等等吧,也許就有辦法了呢……”

  “嗯,這都是年底的事了,說這些還早著呢。”其實也不早了,過幾天端午節一過、再有個二十幾天,今年也就過去一半了,一個轉眼就能到年底。黎鏢心中苦澀無奈,可也只能順著小孫子的話說。

  黎池幾年前就決定抄書攢錢,可兩個堂哥卻不能也抄書――這會耽擱他們學習和做農活,那他就需要另找一些能勉強供他們三個的筆墨花用的來錢路子。

  以他們家二十畝地、每年價值約三十兩銀的出息,再扣去丁稅和地稅,就只剩下二十五六兩銀,也就堪堪夠一大家子一年混個溫飽的。

  若不想辦法,再過幾年兄弟們都長大成丁了,一下子就會多出五個男丁的近二兩丁稅支出,可維持生計的田地卻沒增多,到時連溫飽興許都維持不了。

  還有緊跟著的事,幾個堂哥成丁後就要開始相看人家、娶妻生子,聘禮、婚房、養家等,這些都需要銀子。

  若去張地主家佃四五畝地,不講究地湊合著過,或許能剛好維持家中生計,在族中幫助下勉強能供養黎池一個人讀書。可再多黎河黎湖兩個人讀書,那必定是供不起的。

  在這個時代,掙錢路子其實很少也很窄,一是給人做工,長工或短工,力氣活或手藝活。二是自己經商,行商或坐商,自產自銷或買進賣出。

  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這句歷史課本上的話,並不是說說而已,這個社會整體上自產自用、自給自足,商業並不發達,而商業又影響著用工需求,給人做工也不容易。

  第一條路子,給人做工。想找到能兼顧家中田地的工作,可能性幾近於無,那種好事早就被占滿了,哪還有他們的份兒。

  第二條路子,自己經商。商品呢,肥皂?黎池記憶宮殿裡的化學知識裡倒是有肥皂配方,可在大多數貧民一年到頭都見不著幾次油星兒的時候,用油脂去做肥皂還不如直接賣肉賣油劃算,用諸如豬油、羊油等油脂去做肥皂怕是要被村裡人罵敗家子,用草木灰不能洗衣服、還是用皂角不能洗頭?那用植物油?然而並沒有合適的油料作物。

  吃食?他前世全靠外賣養活自己,家裡人並沒有廚藝非常好的,且即使做出來味道不錯,也不會有多少人買。附近村子即使是五十多裡外的縣城裡住的也都是些平民,家裡存糧都還不一定能吃到來年春天呢,竟然花錢去買外面的吃食?吃了是能長壽升仙,還是能十天半月都不用再吃飯?

  這個時代的顧客群體多是鄉紳富商、達官顯貴這類有錢的人,而很不巧的是,這些人多集中在那些名城和大城裡,黎池所在的府縣屬於沒甚名聲又不富裕的地方,商業基礎和氛圍都很貧瘠。

  倒是可以賣肥皂方子,一次性掙他一筆。可是,先不說金玉無罪懷璧其罪,橫財不是那麼好得的,容易招人覬覦。利益當前,說不定後面還有多少事呢,到時影響到讀書了就因小失大了。

  而且,黎池謀算的是長遠利益。肥皂等等配方,相比一次性買賣賺的銀錢,顯然是等他立住腳跟後再去操作、要賺得更多。到時候不僅是銀錢方面的利潤,還有因此帶來的政治上的話語權等多方面利益,都會比現在簡單轉手賣配方,要劃算得多!

  做工和經商都不行,最後除了抄書的辦法外,竟沒有任何其他辦法能緩解家中窘境。

  直到三個多月後的夏末初秋,事情才有了頭緒。

  那天,黎池散學回家路上沒有接到弟弟,他爹說小溏子和奶奶伯母娘她們都在家,他就只好一個人回家去了。

  黎池到家時,奶奶袁氏帶著伯母們和他娘,正在院子裡績麻。二堂哥和三堂哥正看著小溏子,防止他把麻線弄亂了。

  在這個時代,絲綢紗鍛這些蠶絲織物,只有富裕人家才穿得起,像黎家這樣的平民,大多穿麻布衣裳。

  麻布有著透氣清爽的優點,可一年四季連冬天都穿麻布衣服的時候,這個優點在嚴冬裡也就成了缺點。且麻布粗糙易皺,皮膚稍嬌嫩一點就能被刺得滿身紅痕,直至將皮膚也磨得粗糙耐磨。一天勞作下來,身上的衣服就皺得跟一條梅干菜似的了。

  麻布在這個時代的受歡迎程度,和黎池前世時人們對純麻的追捧相比,簡直天壤之別。

  黎池身上穿的也是麻布衣服,只是因為要講讀書人的體面,這是他奶奶花費了更多心思織出來的細麻布裁做的。比家裡其他人穿的麻布衣服,要舒服些許。是的,家裡人身上穿的都是麻布衣服,是家中女眷一絲一縷地織出來的麻布做的。

  所謂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就體現在衣食住行可以自給自足,穿的衣服自己織,吃的食物自己種,住的房屋自己蓋,出行就全靠自己一雙腿。

  其他地方的情況黎池雖不知道,但猜想也差不遠。

  黎水村及附近幾個村子裡的人家,每家每戶基本都會有一塊麻田。每到夏末初秋的時候,就將麻杆齊根割下、剔去葉子,剝了麻皮攏成一捆,抱回家放在水裡漚著,漚好後再搓洗、淘去麻皮上殘留的膠質只留下麻纖維。晾曬後,再經過績麻工序——將細小麻線並連接成麻線,績麻的同時還需挽麻即將長麻線挽成麻團。

  接著用木架將麻線排成長線,用米漿刷漿讓織出後的麻布能稍稍細滑些,不致於粗剌得不能穿上身,此為梳布。再在雨天閑暇或冬天農閑時,用織麻布的織布機將麻線編織成布,最後量體裁剪後縫紉成衣,就是家裡人穿在身上的麻布衣服了。

  黎池從出生以來,每年都能見到在夏末秋初那段時間,奶奶袁氏帶著兩個伯母和他娘,在院子裡漚麻、績麻、挽麻、梳布,年年如此,從無例外。

  黎池的心中萬千思緒,卻也不過在幾個閃念間。

  黎池走進院子,將兩個人都看不住的弟弟小溏子拉過來。

  小溏子調皮多動到娘親蘇氏都降不住他,可他卻買他哥哥的賬。此刻被黎池拉過來之後,就乖巧地站在他哥哥旁邊,抱著哥哥的腿,玩哥哥的衣擺,立即乖巧下來。

  黎河和黎湖兩兄弟紛紛松出一口氣,黎河慶幸地說道:“幸好小池子你回來了!不然我們就看不住小溏子這猴兒了,真不知道他怎麼就這樣皮。”

  黎池對二堂哥笑笑,低頭看著抱住他大腿的弟弟,摸摸長著稀黃頭發的圓腦袋,“小溏子,你怎麼這樣皮啊?”

  “不皮!我不皮,我聽話!”兩歲的黎溏對哥哥的說法非常不滿,奶聲奶氣地反駁。

  正在績麻的蘇氏抬頭,嗔怒道:“你還不皮?你河哥哥和海哥哥兩個人,都差點看不住你!”

  黎溏不依了,抱緊哥哥的大腿,埋頭就‘嚶嚶’地開始‘扭麻糖’,對著哥哥又搖又扭地撒嬌,“嗯嚶~嗯嚶~哥哥~”

  黎池一直都拿小孩子沒辦法,只得妥協,“好了好了,別撒嬌了!不皮,小溏子不皮!好了吧。”

  哄好弟弟,黎池給奶奶袁氏打招呼,“奶奶,今年又到收割苧麻的時候了啊,您又得辛苦好一段時間了。”

  小孫子,啊是五孫子,這話說得體貼,袁氏心裡熨帖極了。“辛苦什麼,奶奶不辛苦,每年都要經一遭的事,若是怕辛苦不收麻織布,小池子你明年就要沒衣服穿了。”

  “要穿衣就只能自己不怕苦不怕累地織布,要用什麼家伙什也只能自己琢磨著去做,不然就沒得穿的、沒得用的啊。小池子你讀書費腦子,聽說要多吃雞啊魚啊的補補,奶奶就想著啊家裡這十幾只雞不夠,得再孵個幾只雞養大後給你補補……”

  電光火石間,黎池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想法,並迅速被捕捉!“奶奶,我想到辦法了!”

  正叨叨念念的袁氏被孫子激動的喊聲打斷,疑惑問道:“小池子,你想到什麼辦法了?高興成這樣。”

  “奶奶您剛才的話點醒了我,我想到怎麼掙讀書練字用的紙墨了!”要穿衣就自己織布,缺家伙什就自己做,那沒練字的紙張?自己造紙不就好了!

  黎池的芯子裡,已經不是熱血衝動的半大小伙子了,可是這世以來第一個把他難住的問題此刻終於被解出來,他到底抑制不住地激動高興!

  袁氏抬頭看著喜形於色的孫子,不禁放下手中的麻線,“小池子,奶奶哪句話點醒你了?你想到掙來紙墨的辦法了?”

  院裡聽到奶孫兩人對話的人也紛紛投過來目光,黎河和黎湖的目光尤其灼熱。若是真的,他們就能繼續讀書了,即使考不上功名也能多一項謀生本領。

  王氏和趙氏停下手中的活兒,雙眼錚亮地看向侄子黎池。

  蘇氏也放下麻線,問道:“小池子,你真想到辦法了?是什麼辦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30 PM

第8章

  “剛剛奶奶說要穿衣就自己織布,那用紙不也可以自己造嗎?我們可以自己造紙來練字!我在《齊民要術》這本書上看到過有關過造紙的記載,工序並不難,紙料也可就地取材——麻就可以,也不用好麻,野麻、劣麻和廢麻都可以,不占用織布的好麻。”

  “那……能造得出來紙嗎?”蘇氏心中懷疑。若很容易就能造出來紙了,那不都自家去造紙來寫字讀書了?縣裡四寶店的紙,哪還會貴得讓人買不起呢。

  “書上記載了工序步驟,先照著試做幾次,應該可以造出紙來的。”事實上,造紙並不像黎池說得這樣簡單。只知道造紙步驟,並不一定能造出可用的紙來,這就如同雖然有菜譜,大多數人也做不出美味佳肴來。

  但是,黎池是知道如何造紙的。

  起初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只通過歷史課本知道造紙術是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若不是後來工作關系,他對造紙術的認知也只會起於此、並終於此。

  那時他任職的縣裡計劃發展特色旅游業,就建了一個特色旅游區,裡面就有古法手工造紙作坊。建成後包括他在內的縣領導班子要去視察,而他習慣每次在視察前都做足准備,那次的准備資料裡就有一本潘吉星所著的《中國讀本:中國的造紙術》。看過這書後,他對古代紙史、紙原料、制造技術及其應用就有了些了解,在視察實地參觀之後,又基本掌握了如何實操上手造紙。

  托他記憶力強的福,他有把握能夠照葫蘆畫瓢,造出可用的紙來。

  袁氏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對讀書人格外信服。而且現在說可以造紙的,還是她寵愛的讀書人孫子,她就更是深信不疑了,且她又是做事果斷、雷厲風行的性格,信了就要著手做!

  “小池子說能行,那就肯定能行!等晚上爺兒們回來了再商量商量,早點把造紙這事定下來。快點的話,還能趕得上一茬晚麻,不然拖拖拉拉的,就只能等明年收麻的時候了。”

  眾人無有異議,紛紛表示要盡快商定下來後著手去做。

  就連兩歲的黎溏也表現得很是積極,“哥哥,造紙造紙!小溏紙也要造紙!”

  黎池好笑不已地撫摸著弟弟枯黃稀疏的毛茸茸頭發,“好,小溏紙也造紙,等小溏紙造出很多紙來之後,哥哥就用你造的紙抄書掙錢,然後給你買肉、買糖、買黑芝麻吃。”

  “吃黑芝麻!溏溏的頭發就又黑又密,像哥哥一樣!”小溏紙很羨慕哥哥頭上的頭發,總盼望著也能有那樣一頭又黑又密的頭發。

  黎池低頭,看著仰起頭、雙眼亮晶晶看著自己的弟弟,認真地說:“小溏子長大後肯定會有一頭像哥哥一樣的頭發的,又黑、又密、又長、又順滑!”

  弟弟黎溏或許是在母胎裡時營養吸收不足,生下來後雖然沒怎麼生過病,卻並不像他小時候一樣長得白白胖胖,而是和大多小孩一樣精瘦精瘦的,頭上的毛發枯黃稀疏。也許是大人們說的次數多了的緣故,其余什麼他都還不太懂,卻總是嚷著要有哥哥那樣的頭發。

  等造紙成功後,無論是抄書掙錢還是賣紙換錢,都能改善一下家中的窘境,到時再買些魚肉、殺些雞鴨,改善改善家人伙食,吃得好了、營養足了,小溏子的頭發慢慢也就能長黑長密了。

  “又黑又……又又的頭發!”長句子都還說不清楚的黎溏,還不懂紙、錢、肉三者之間的關系,卻知道黑芝麻等於黑頭發,也就跟著傻樂。

  當天晚上,下地除草一整天的黎鏢幾人剛一歸家,袁氏就說出了造紙的事。

  黎鏢年輕時自己學習不好,現在到老了,就格外聽得進能識字、會讀書的人說的話,在詢問過黎池之後立馬就拍腿定下了:造紙這事要做起來!

  至於黎橋、黎林和黎棋,一家之主黎鏢都已經做了決定了,而且只是費點勞力和時間去試試看,他們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一把子不值錢的力氣,再加上若真如侄子/兒子所說,造紙成功後不僅能減輕家中負擔、還可多出一個進項,何樂而不為?

  雖已一致通過嘗試造紙的決定,第二天黎鏢也沒耽擱地裡的活,而是吩咐大孫子黎江聽黎池的吩咐,去做這事兒。

  首先,黎池讓黎江去麻田裡割一些不得用的麻,然後剝皮成捆抱回來浸泡在水裡漚著,此為第一步殺青。其實這一步若是加石灰水蒸煮,會更加快速,但這樣需耗費柴火和更多時間精力,大的造紙作坊才會這麼做,他們造紙量少又不趕產量,也就用不著這樣做,就讓它慢慢在水裡漚上幾天就好了。

  第二步洗滌,麻皮在水裡浸泡漚滿三天,基本就將皮上的青色膠質組織漚爛了,再揉搓淘洗一番後,直至剩下麻纖維。

  第三步舂搗,將麻纖維放到大石板上,用洗衣時捶洗衣服的寬木棍捶打,翻來覆去地捶至黏糊狀 。這一步等以後確定能造出紙來了,再移到村中舂糧食的大石舂臼裡面去,或者自家鑿一個石臼,在石臼裡舂搗,比在大石板上捶打要輕松快速許多。

  第四步制漿,事先用一個口大盆深的大木盆裝上大半盆清水,然後將捶打至黏糊狀的麻纖維放入木盆裡,攪拌均勻制成紙漿。

  不過等試驗後,改進造紙效率和紙張質量的時候,在這一步可以在紙漿中加入植物黏液如:黃蜀葵梗葉、楊桃藤、木槿葉及野葡萄的水浸液,此黏液即所謂的“滑水”、“紙藥”、“紙藥水”。

  植物黏液使紙頁呈滑性,放入紙漿後抄成的濕紙堆積到一起時更容易揭開,否則濕紙黏在一起不可揭開,這點等改用活動簾床抄紙後就至關重要了。而且還有助於使纖維在紙漿中懸浮,而不致絮聚沉澱於底部。

  第五步抄紙,用事先准備好的紙張大小、中間繃著麻布的木框,稍稍傾斜地插入水中,等麻布上都均勻地漫過紙漿後將其撈起。

  等慢慢摸索出訣竅之後,這一步抄紙的模具就可以換成活動簾床,抄起一張紙就傾覆下來一張,將其疊放在一旁瀝過水後再搬出去,一張張揭起後或晾干、或烘干。

  第六步晾紙,將抄紙後的木框斜著支在透風的地方晾曬,需注意在紙將干未干的時候進行‘砑光’,即用光滑的木片或竹片對紙面進行刮壓打磨,使紙面光滑不毛糙,這樣才好下筆著墨。

  不過,等以後改用活動簾床了,晾紙的話就要砌幾堵牆,將未干的紙貼在抹得光滑的牆上,牆後燒火加熱牆面,以烘干紙張。

  最後一步,待紙晾干後,用薄竹片小心地將紙揭下來,紙就造好了。

  試驗造紙這事基本上是黎江全權負責的,當然黎池對每一個步驟都進行了仔細指導,且試驗過程中,對每個步驟中以後如何改進造紙效率和紙張質量,兩人也大體做到了心中有數。

  黎池之所以有意地讓大堂哥黎江全權負責,除了因為大堂哥才十四歲腦子靈活,更能領悟他的意思外,也是為了讓他能掌握一門手藝,以彌補他沒有讀書的虧欠。

  五天過後,兄弟兩個真的造出了雪白的紙張!

  黎池散學後一踏進院子,就看見地上斜斜支著的、二十幾個紙張大小的木框,框中是晾曬著的雪白紙張。

  聽到院中響動的黎江,手裡捧著一疊紙,快步從屋裡走出來,聲音異常激動:“小池子,你回來了!你快來看,這是我今兒中午揭下來的紙!”

  黎池一聽也很高興,快步迎了上去!“江哥哥,真成了?紙張如何,當用不當用?”

  雖然他確信能夠造出可用的紙來,可真等有成果後心裡還是高興不已!只因造紙這事關系到兩個堂哥的求學之路,關系到家中以後的日子能否過得寬松些。

  “當用!看著該是當用的!按你說的,我將紙料捶打得細細的,又在晾紙的時候用磨得光滑的木刀‘砑光’了,紙揭下來後正面非常平順,沒有出現紙面麻線交錯、毛糙松散的情況。”

  他黎江雖然讀書天賦不顯,甚至連二弟和三堂弟都不如,可卻不是一個蠢人。自那次和小池子起過矛盾之後,四年多時間過去他懂得也更多了,這幾天也領悟到了小池子讓他試驗造紙的良苦用心……激動高興之余,又感覺心裡酸酸軟軟的。

  黎池接過紙細看,紙面潔白平滑,觸摸後有質感卻不毛糙。湊近細看,紙面也無植物纖維紋理,和前世常見的書籍印刷紙及A4/A3這類紙不同,倒是與專門賣來寫毛筆字的宣紙類似。

  “看著和我們平日用的紙張差不多,江哥哥可試寫過沒有?”

  “倒是還沒試過。”

  “走,我們去試試,看看這紙寫出來的字如何。”黎池抬步往西邊自家屋裡走去。

  和二伯黎林他們一樣,他們這個小家有兩間屋子。弟弟黎溏年幼還和黎棋夫妻兩睡在一起,黎池因此得以依舊獨享一間房。雖然這間房是黃泥牆、蓬草頂,空間也不大,卻收拾得非常整潔,房中裡面靠牆處支著一張架子床,光線明亮的靠窗處擺著張書案,黎池平日在家學習就在這書案上。

  黎池取出一張紙在書案上鋪平,將紙的上部兩角壓上木鎮紙,一旁的黎江也很快將墨汁研好。

  取下案頭筆架上的大號毛筆,黎池揮筆寫下‘和而不同’四個大字,然後又換小號毛筆在大字的空隙處提筆寫出《中庸》中‘君子慎獨’篇,寫畢停筆,然後拿起來端詳細看。

  站在一旁的黎江也湊到近前來觀看,“看池弟的字,已小有所成。”小池子小小年紀,字就已經能寫得和族學先生的差不多了,到底是天縱英才啊……

  對於大堂哥忽然不同往日的稱呼和文縐縐的語氣,黎池在心裡一笑,“謝過江哥哥誇贊,我已經練字三四年。怕是在青石板上都已寫干了好幾盆水,之後又費了許多紙墨,要是一筆字還像起初那樣,我都無顏見人了。”

  大字書法以後用的地方不多,無非是在詩會或書會上,寫兩首詩或一篇字時用用而已,最多也就再用來寫幾幅對聯、題兩塊匾額,因此黎池他也就不時地隨意練練。不過也初步練出了自己的書法風格:嚴正而暗藏鋒芒。

  他從一開始花大力氣練的字就是以後科舉會用到的‘台閣體’,該字體秀潤華美、正雅圓融,他練了近三年時間,也算是小有所成。至少去抄書掙錢的話,不會因為字體字跡而被拒之門外。

  現在紙可以自己造了,抄書時也就不用從四寶店裡用押金拿紙張,抄好後再退還押金、結算酬勞,而是可以直接用自家造的紙抄書,再賣給四寶店。比如賣500文一本的《論語》,若從四寶店裡拿紙張筆墨抄好後,可結算150文的筆墨費,但若是用自家的紙抄好後拿去賣給他們,黎池覺得講價之後應該能得400文左右。

  家中一年的收入才價值二十五六兩銀,黎池只要用自家的紙抄上六十多本《論語》拿去賣了,就能得到相當於家中一年收入的進賬。但這些錢卻連一部去年朝廷編纂的史書都買不起,可知讀書有多費錢。

  黎池他要想博覽群書,從眾多讀書人中脫穎而出,即使有抄書的進賬也不容易,最多能緩解一下家中窘境。

  不過,若是能賣紙……黎池一細想,就否定了這個可能。

  雖說紙張就如同鹽糧這類貨品一樣,只要世道太平、有人讀書就不愁賣不出去,實在算是個好買賣。可實在是黎水村或說浯陽縣沒有足夠的造紙原料,竹子、楮樹皮、麻皮、藤皮等都不多,若大批量造紙則需要靠人工種植,長期以後或許能有頗多盈利,可黎池他們等不到那麼長時間,他們急需用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35 PM

第9章

  黎池心中思緒百轉,雙眼卻仔細觀察著紙上的字。

  “落筆時觸感流暢、紙面平滑,墨色濃厚、著墨良好。可筆畫邊緣的墨跡有輕微的擴散,紙上墨汁並未淤積、紙的背面卻有墨汁滲出來,暈墨和滲墨這兩點問題還需改善。”

  黎江原本覺得這紙已經足夠好,卻沒想一試寫還試出了問題,“小池子,那這紙就造失敗了?”

  黎池放下紙,對大堂哥安撫地笑笑,“不,成功了七成。把暈墨和滲墨的問題改善,就可以補足剩下的三成。”

  “那要怎麼解決?”

  “首先,江哥哥要將紙張抄得再厚一些。”黎池在一疊紙裡翻了翻,找出一張稍厚些的紙,“差不多和這張一樣厚。”

  “然後,我們需要在紙漿裡加一種‘紙藥水’,至於這紙藥水怎麼配,還要等我大後天休沐時去前山找找材料。以及,在紙漿裡或者抄紙後進行‘施膠’工序,就像漿洗衣服時刷米漿讓其挺括結實一樣,當然我們不用米漿而是選用合適的樹漿。”

  ‘紙藥水’是肯定要加的,可是否要‘施膠’這事,黎池暫時還拿不准主意。

  施的‘膠’可以是植物澱粉劑的植物膠,也可以是動物油脂加上明礬調和的動物膠,它們都能提高紙張的著墨能力和抗透水性能,能有效解決暈墨和滲墨問題。

  可同時,施膠後也有著明顯的缺點。如表面刷澱粉劑後,紙張存放過久並經反復卷曲,便容易龜裂,紙面便會有些小片隆起,這樣就會使紙面墨跡脫落。

  黎池決定等到時加入‘紙藥水’之後再看看,‘紙藥水’雖呈滑性、卻也有膠性,或許能夠改善暈墨和滲墨問題。

  “那好,等你休沐,我們就一起去前山裡仔細找找,但願能找到。”黎江臉上的神情略顯遺憾,卻也沒喪失鬥志,只等兩天後去找所謂的‘紙藥水’材料。

  黎池將書案上的紙卷起來,投入一旁的木制書畫缸(木桶)裡,“我們造的這紙,已經成功了七成,供我們幾兄弟練字自用是差不多夠了的,那一盆紙漿也不好浪費了,江哥哥你這兩天就盡管抄紙,這些紙抄出來後我們自用。”

  既然有‘自用’一說,對應也就可以售賣出去‘他用’,這一進項眼看就能成了!他黎江也讀完了《千字文》,識得幾個字、寫得兩筆雞爪刨出來似的字,自然知道紙的價值。

  只要不是戰亂時候,紙就不用愁賣,只要能造出足夠多的紙拿出去賣……“好!我保准把剩下的紙料都抄出來,讓你們三兄弟練字練個夠!”

  黎池並不知道黎江心裡萌發了‘造紙賺大錢’的念頭,不過也無礙,等家中緩過去後再過些時間,他們兄弟、至少他自己估摸也已考出個結果來了,到時名聲在身,也能消解他沒能賺大錢的遺憾了。

  “那就多謝江哥哥了,等河哥哥他們回來之後,肯定得高興得蹦起來!”

  “哈哈,我們兄弟間扯得清應該是誰謝誰嗎?兄弟嘛,就要互相扶持、互相幫助!”

  黎池從善如流地收回道謝的話。心中暗想,大堂哥到底是大哥,小時候還有些衝動急躁,可越長大就越有大哥樣了:爽朗豁達、愛護兄弟、孝順長輩,給弟弟們樹立了個不錯的榜樣。

  可於他這個三觀已養成的老黃瓜來說,卻是不能重新懷有大堂哥那樣的赤子熱情了。

  稍晚些時候,黎河和黎湖砍柴回來了,看到滿院的紙張果然非常高興,接過黎江給他們的紙就立即回屋寫字去了。

  雖然兩人寫出來的字和堂弟黎江的,有著天差地別,可他們近來在青石板上練的兩個月的字也沒白練,至少他們寫字能寫得橫平豎直,比一般蒙童寫的字還要稍微好點。

  天將黑時,下地歸來的大人們也知道後,都喜笑顏開、高興不已。

  黎鏢一雙結滿老繭的手,輕輕摩挲著潔白的紙面,神情和語氣都難掩激動,“這可是紙啊,讀書人寫字用的紙,竟被我們造了出來……”

  袁氏從老伴手裡抽出來一張紙來回翻看,“讀書人的紙怎麼了?我們大河、大海和小池子,還不是讀書人了怎麼的?要不是小池子書讀得多,我們誰造得出這紙來,所以還是多虧了小池子會讀書。”

  黎棋如同過去四年裡那樣——時不時地就說些籠絡人心的話,比如:小池子讀書後是要回報這個家的。我們把小池子供出去是使了大力的,他以後再怎麼也要對我們好……

  “小池子能指導他江哥哥造出紙來,可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是我們全家人的功勞!要不是大哥愛惜侄子,我們全家又省吃儉用地供他讀書,以及要不是大江這幾天忙上忙下,難不成他一個人能造出紙來?”

  黎池微笑地聽著他爹的話,暗想要不是他爹長年累月地替他說了這些話,那他就要親自上陣了。

  不過幸好,他讀書帶來的效益現在就已經開始有所體現,再過些時候就不用再刻意地去說這些漂亮話了,事實會有最好的體現――供他讀書是值得的、並不虧。

  “是啊,爹說的很對。小池子可不敢認為能造出紙來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能有今天、甚至以後或許會有更大的成就,都離不開這個家對我的付出和幫助。”黎池也像以往每次一樣,和他爹黎棋配合默契地附和道。

  黎橋也哈哈笑道:“哈哈,小池子到底是讀書人,就是會說話!大伯對你的幫助是有的,卻不及整個家對你的培養,大伯不求你怎麼報答我,只要你以後不忘記這個家就好。”

  “當然,小池子決不會忘記!”

  一家人又其樂融融地說了好一會兒趕場轱轆話,再才先後散開去洗漱後進屋睡覺,一家人一夜好夢。

  待到黎池兩天後休沐時,他和黎江、以及參與熱情高漲的黎江和黎湖,一行四兄弟,就去了前山找“紙藥水”的配料。

  等四人漫山遍野找了半天,吃了半肚子的野果後,才在前山的一個小山溝裡找到一種合適的原料——黃蜀葵。

  四人撐起衣擺各自采摘了一兜的黃蜀葵梗葉,然後打道回家。

  到家後,黎池將黃蜀葵梗葉洗淨搗碎,再用麻布包住,隨後將其放進紙漿裡晃蕩淘洗。隨時觀察紙漿的反應,再酌情往裡加量,直至紙漿中被翻攪起來的麻絮沉澱的速度,明顯減慢為止。

  黎池他們趕在天黑前抄出了十幾張紙,不出所料,‘紙藥水’的效果明顯。

  加入‘紙藥水’後,紙漿中的麻絮懸浮於漿液中,不僅省去了頻繁攪拌紙漿的麻煩,還使抄紙動作更加簡便。以前需多次晃蕩使麻絮均勻地鋪平、以免紙張各部分厚薄不均,現在紙漿中麻絮均勻懸浮,只需將紙模具沉進去再抬起即可,速度提升了有兩倍不止。

  家中白日裡下地的大人們緩緩歸來,聽了四人彙報他們今天的進展後,勞累一天而疲倦的臉上也展露出了笑容!

  紛紛誇贊四人能干,這可把跟著大人下地去玩的黎海和黎溏,給羨慕壞了。

  黎池趁著伯母們和他娘生火做飯時,順便就在灶洞前端著紙模具烘紙,烘干一張紙後揭下來,立即就進屋去試寫了。

  黎池試寫過後,發現果然暈墨和滲墨的問題大為改善。也就沒必要因為這點兒幾乎已說不上是瑕疵的問題,再畫蛇添足地去‘施膠’。

  吃過晚飯後,天色將暗。一家人,依舊是家中女眷們去收拾碗筷和整理廚房,而家中男人們在做了一天重活後,早已勞累不堪,就搬了個板凳,坐到屋檐下和院子裡歇息。

  黎池把剛試寫過的那張紙拿出來,遞給黎鏢看,“爺爺你看,這是我們今天改良過的紙,字寫上去後暈墨和滲墨的問題已經解決,我們這紙已經是十成十成功了。”

  “果真?”黎鏢借著逐漸昏暗的天光,湊近了仔細觀察著紙張,“這紙看著竟比四寶店裡買的還要雪白些,字寫著也好看,看來小池子你們是真的造成了。”

  黎橋兄弟三人也挨個把紙拿過去細看,紛紛表示不但這紙看著不錯,配這紙的字也很好。

  聞言,黎池心中暗誹:若讓文人來說,該會是‘配這字的紙尚可’,畢竟字比紙的地位更高。又一想,他讀了幾十本‘之乎者也’,終於沾上一絲文人氣味了。

  黎池肚中腹誹著,臉上帶笑道:“江哥哥和我忙了這十來天,終於是大有所獲。既然有紙了,河哥哥和湖哥哥就要把字練起來,無論是用先生給我的字帖,還是自己琢磨著先寫些字都可以。”

  黎河一把攬住小自己兩歲的堂弟,笑嘻嘻地,“小池子,我看你寫的字和先生相比也不差什麼,我也不用先生給你的字帖,我就拿你平日練的字照著臨摹吧。”

  黎湖也滿口附和,“是啊是啊,小池子你也分我幾張你的字,我也照著寫。”

  “好啊,睡前你們到我屋裡去,自己選幾張拿去臨摹吧,我一直練的都是科舉用的‘台閣體’,你們從一開始就練著,也省去來日改來改去的麻煩。”黎池笑著答應。

  真不是黎池不謙虛,他的字是先生親口承認‘這字盡得我真傳’了的,堂哥們避諱占用弟弟的先生所賜的字帖,黎池贊同他們的恭謹品德。

  “至於哥哥你們進學讀書這事……”黎池略微沉吟……

  “你們先把字練著,把我教的先記住。等我們的紙有富余後,就拿出去賣錢,到時再想想辦法,不管是自家出錢去族學讀,還是去找個私塾就讀都行。爺爺,您看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39 PM

第10章

  黎鏢在昏暗下來的天光中,怔怔地看著孫子黎池。

  “小池子你說的可行,大河大湖你們兩個先跟你池弟弟學著,反正我聽過幾耳朵後覺得,小池子和先生講得也差不多。等家裡日子好過些後,就送你們去專門地讀書。”

  黎河和黎湖聽後,心中亦是震蕩不已。雖然小池子幾年如一日、一天不落地教他們讀書,年前又恰巧碰到族學裡的先生後就考教了他們一番,得了句‘若刻苦些或許是根童生或秀才的苗子’的評語,可他們並未當真。

  他們跟著學,起初就是為了哄弟弟開心,只當是陪當時才七歲多的弟弟玩先生和學生的‘過家家’游戲。後來繼續跟著學卻是覺得既然感覺學著不難,那就多學點吧,多認些字、多背句聖賢之言總是有好處的。

  他們並不知道,這半年來黎池是為什麼在焦慮和忙碌,也不知道他竟然在給他們籌謀著上學的事。

  “上學?

  “我們去上學嗎?不是說每家只能有一個人去上族學嗎?”

  黎橋心中也感慨不已,他這侄子啊……“是每家只有一個孩子能在族學免束脩上學,如果你有銀錢,族裡還會攔著不讓去找個私塾讀書嗎?你們兩個聽你池弟弟的,先把字練起來、把書學起來,等家中寬松些後就送你們去讀書。”

  “好的,我會好好練字的。”

  “我也是,一定會認真跟著池弟弟學的!”

  黎河和黎湖這時只是純正的十二歲和十歲的小少年,知道或許不久後就能去學堂讀書,兩人都激動不已。並不會去多想這其中的困難,以及要費多少功夫。

  “那好,我可是記住了。”黎池的目光隨後又投向黎江,“江哥哥你是全程參與了造紙的,也已經掌握到訣竅,以後就要麻煩你在家裡領頭造紙了。”

  黎江拍著胸膛滿口答應,“當然,家裡還要靠造紙來改善生活呢,我定會做好造紙這事的。現在也才剛入秋,還能趕得上一茬晚麻,我明日再去村裡其他人家找些劣的孬的麻料來,入冬前應該還能造出不少紙來。”

  大人們對黎江的擔當表示滿意,隨後又對造紙這事增增補補地提了一些意見。

  等聊得盡興後,才陸續去洗漱後回屋睡下。

  若以後黎河和黎湖也去讀書,那家裡就有三個學生,三兄弟每房一個也很公平。而且,若是造紙真能供得起家中三個人讀書的話,那造紙就是項不錯的手藝了,而現在看來是大房的黎江習得了這門手藝,大房是占便宜了的。

  不過一家人本就應該同氣連枝,這麼多年早已分不清、也不用分清是誰占了便宜,這就是宗族社會中的宗族啊,一家人勁兒往一處使、互相扶持著堅強求得生存。

  宗族內部會有矛盾、甚至會吵架動手,可一旦真有誰遇到大難事了、或者被外人欺負了,立即就會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這一點和黎池前世童年時生活的家鄉一樣,大山裡信息交通不便,很多思想和風俗都還保留著古風古韻。

  院子西間,黎棋夫妻的臥房裡。

  蘇氏將支在靠牆小床上的小兒子拍睡後,才坐回大床的床沿。“當家的,我們小池子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你看他多聰明,只看了一本什麼書就能造出紙來,眼看著這家就要因此好過起來了。我可是打聽過了的,四寶店裡一刀紙就賣20文錢,竟比一鬥米的價還貴了四五文錢,我估摸著家裡已經有三四刀紙了。”

  黎棋知道自己妻子是個知事的,她這些話也只兩個人在屋裡時說說,他也就沒說她不該說,反而岔開了話頭。

  “你看著小池子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就沒見他和誰紅過臉或爭過嘴,心思卻很重。他怕是一直都惦記著家裡的境況,想著只有他一個人讀書,就千方百計地想讓他其他兄弟也去讀書。”

  蘇氏輕嘆一口氣,“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哪能不懂。四年前,小池子讀書第一天時發生的事,他怕是一直記在心上呢,現在總算是讓他想出了法子彌補大伯一家。

  不僅如此,還將二伯一家也帶上了,不然二伯一家不上不下的,沒有大湖這個孩子去進學讀書、長點硬氣,以後就算兄弟們照應他一把,他們也會覺得不得勁。”

  “是這個理啊……”黎棋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床帳,“有了造紙這事,該彌補的也彌補了一些,他兄弟們也進學有望了,家中多個進項後就會慢慢變好的,小池子應該能放下心思,專心讀書了。”

  “是啊,小小的一個人,怎麼就那麼能操心呢……”蘇氏嘆著氣,心裡是又酸又軟。

  正房的黎橋夫妻兩和東間的黎林夫妻兩,也有一場夫妻間的睡前小話,感嘆著往日裡的不容易,暢想以後好起來的日子會如何,再說說黎池到底是會讀書的人、就是不一樣。

  且不提正房和東間裡各自的小話,躺在床上的黎池,正看著窗戶紙透進來的月光,心裡琢磨著事。

  明天開始就抽空開始抄書吧,不,開始默書。他記性好,卻不是過目不忘,默書可以加深記憶,是一舉兩得的事。等中旬休沐時,就把默寫出的書拿去縣城的四寶店,看看能賣多少錢一本,若是價錢太低,他就費些功夫直接把書賣給需要書的學童或書生,總歸要有錢賺。

  黎池琢磨著、琢磨著,就睡過去了,模模糊糊中最後的念頭是:終於可以拓展閱讀面了,不然寫的報告全是東拼西湊出來的,整篇都干巴巴的沒一點文采內涵,那書記的職位就不用想了……

  黎池記性好,能夠在腦海中構建有利於聯想回憶的記憶宮殿,也能夠對記憶宮殿進行整理和打掃。這件事在他這世一出生後就開始做了,花了兩年多的時間才完成。

  兩年多時間,只是梳理強化記憶的話,是用不了這麼久的。他還掃除了某些記憶,遺忘那些人、事和對應的情緒。

  重生十年,在意識朦朧的時候,黎池第一次想起了前世自己死前的短期奮鬥目標——下次考核的時候書記就要退下來了,他一定要抓住機會坐上去。

  這個目標也是他死亡重生的誘因,若不是為爭取表現而太過努力工作,事事親力親為,他也不會累到猝死在辦公桌上。

  ……

  黎水村裡住戶並不分散,當然不像城裡那樣一家挨著一家,彼此間卻也雞犬相聞,誰家若是有點事,過不多久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黎鏢他們家對造紙這事,並沒想過要把它做得隱秘些,也沒避諱過人,那些路過他們家或專門到訪的人,一眼就能看見晾曬在院中的紙張。

  慢慢地,全村的人也就都知道黎鏢家在造紙的事兒了。

  等黎江領頭造出快一令紙後,黎水村黎家的族長黎欽登門了。

  黎欽走進院子,環視地上斜支著的紙模具,上面正晾曬著紙張,臉上浮現出驚訝和贊嘆。“真是沒想到,小池子竟根據《齊民要術》上記載的造紙工序,就能造出這等的紙來!”

  黎鏢知道族長今天下午要來後,就沒下地去,而是專門等在家接待他,“哈哈,小池子就是腦子靈活了些,哈哈!”

  “小池子那腦子靈活得可不止一些呀!《齊民要術》這書村裡就我家有,書我也是翻看過的,就沒能造出紙來,為何小池子借去看看就能了?那是他的腦子,比我們這些人的要靈活很多啊!三哥你有這麼一個孫子,以後就享福了啊。”

  黎欽這個童生老爺族長,是黎鏢的遠房堂弟,論年齡排輩要叫黎鏢一聲‘三哥’,可今兒這聲‘三哥’黎鏢聽著最舒服,“哈哈,還要多謝欽弟你的借書之恩哪,我們小池子雖然聰明些,若沒你的書,他可不能憑空造出紙來的。”

  “三哥,我們之間就不要互相吹捧了。”黎欽看到院子一角有兩堵砌到半截的牆,一旁還堆著些黃泥和幾塊泥胚,“那是在做什麼?砌牆嗎,可砌在那裡能做什麼用?且兩堵牆也隔得太近了。”

  黎鏢趕緊為黎欽解惑,“小池子他們正在鼓搗個活動簾床用來抄紙,這樣就不用把紙模具支得滿院子都是了,而這兩堵牆就是配著那活動簾床,用來晾紙的。

  等這兩堵牆砌好後就用泥糊把它仔細抹光滑,再刷一遍三合灰,等干透後就在兩堵牆間的夾道裡燒火,再把抄出來的濕紙貼在牆上就能把紙烘干了。”

  黎欽聽了感嘆不已,“小池子巧思啊!我當年去府城參加府試時,聽過一耳朵四寶店的造紙作坊的事,好似就是這樣做的,小池子能自己琢磨出這樣的晾紙法子,可謂心思靈巧啊。”

  “心思靈巧些好啊,我以前還擔心他讀書久了,會讀成個不知變通書呆子,這事一出我也就放心了。”黎鏢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著:只看小池子從小到大的機靈樣兒,他才沒有過這樣的擔心呢。

  黎欽覷了黎鏢一眼,能理解他那隱秘的得意。“我今兒來,是聽說你們家造出紙來了,所以就來看看,現在一看果然沒有假。”

  黎欽停頓幾息後,又說道:“其實也還有一件事,要和三哥你商量商量。”

  黎鏢當然知道族長不會是真閑的沒事了,就來他家閑逛逛、串串門,“欽弟你盡管說,若三哥能幫上忙,那是絕不會推脫半句的。”

  “既然三哥這麼說,那我也就厚著臉皮說了。是這樣的,我看你們家這紙比四寶店裡的也不差,族學裡的學生也完全能用,我就想著是不是能從你們這買紙。當然我不是來白占你們便宜的,你們賣我一個實惠價,我就去給先生說說,讓你們家黎河和黎湖也去族學上學,不收束脩,就像小池子一樣。如何?”

---------------------------------------------

  作者有話要說:  一刀紙=25/75/100張,這裡是100張

  相應地,一令紙=10刀紙=1000張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44 PM

第11章

  將紙以實惠價賣給族學,換得黎河和黎湖兩兄弟上族學且免束脩,值不值得?

  黎水村只有一個學堂即黎家族學,附近村子也只二十裡外的春鴉村有一個老童生開的私塾,再就是五十多裡外的浯陽縣縣城裡一家書院和幾家私塾,黎河兩兄弟能求學的地方就只有這些。

  縣城裡的首先排除,五十多裡的距離太遠,若去求學就要在縣城租房住下,花費太多。春鴉村的那個私塾還可以考慮,二十多裡遠,早去晚歸地求學也行,只是一路上荒無人煙,兩個半大小子若遇上野畜猛獸就太危險了。如此,就在村中的族學顯然是最優選擇。

  那麼,值不值得就要看這個實惠價究竟是多實惠。若真的只是給些優惠的實惠價,那就值得。若實惠太過、實惠的銀錢比去縣城讀書花費的還多,那就不值得了。

  黎欽考得上童生,又安穩地做了十多年族長,自然不會不懂人情世故,一看黎鏢聽了他的提議後就沉默不語,也就明白他的顧慮。

  而且,黎欽還有他自己的考慮。聽黎槿先生經常誇小池子的那些話,若無意外他以後的科舉成就必定會比自己高,或許還可能是另一個京城裡的‘四哥’。黎水村黎家一族大體上本就還算和睦,眼看著再過幾年小池子就要下場科舉的情況下,他只有給黎鏢家賣好的份,哪會短視地盯著他們造紙的這點便宜。

  “三哥啊,我算過了,族學裡一個學童三個月發給一刀紙,三十來個學童一年就需約一百二十刀紙,即十二令紙。以前紙張都在縣城四寶店裡采買的,一刀紙20文,一令紙就是200文,族學一年光紙張一項就要花上2400文,合約二兩半銀。雖族裡學田不用交賦稅,卻要分四成收成給幫忙耕種的族人,如此一年也就能落個100兩銀不到。”

  黎鏢只認真地聽著黎欽給他算賬,沒貿然挑起話頭,權看黎欽想如何個‘實惠價’。“我們都是莊稼人,哪能不知道學田能有這樣的收益,還是欽弟你看管有方。”

  “我既已當了這個族長,總是要為族人做點事的。三哥啊,這看著100兩銀很多,能抵得上你們家四五年的田地收成進賬了,可實際用起來就顯得捉襟見肘了。光紙張一年就要花二兩半,還有筆墨硯台、書籍耗費都是要花錢的,還有每年付給先生的四十兩束脩,以及若有學子趕考下場也還要資助些許,一二兩或四五兩不等,我真是恨不得一個錢掰成兩半兒花呀。”

  黎鏢知道學田收入的銀錢的確不豐裕,節省些能維持,大手大腳地花用是絕不能的,於是也就只聽著黎欽叫窮,沒有衝動地承諾什麼‘實惠價’。“欽弟辛苦了,你的操勞付出我們都是看在眼裡的。”

  黎欽原本就沒惦記著要占黎鏢家多大的便宜,只是本著互惠互利而已。“哎嗨,身在其位、應謀其事,我也只是做了分內之事罷了。我沒少從黎槿先生那兒聽說你們家三個孩子讀書好,可惜了還有兩個卻讀不上書,我心裡難受啊,可我也不能壞了族學的規矩,若收了黎河和黎湖兩個,對族裡其他人家來說就不公平了。”

  “唉,理應如此,族裡規矩不能壞,怪只怪我和他們的親爹沒本事。”黎鏢知道黎欽說的在理,只能無奈地嘆息自家沒能耐供子孫讀書。

  黎欽拍拍黎鏢的肩膀,拿過一旁的板凳坐下,黎鏢也跟著找了個木墩子坐下。“三哥不要這麼說,你們這就叫沒有本事的話,那村裡那些守著一樣多的田地卻過得上頓不接下頓的族人,怕是要羞紅臉了。我看著你家另兩個讀書苗子心疼啊,以前無法,現在你們能造紙了,我就想到機會來了!”

  黎鏢只感激地笑著,知道族長前面鋪墊了那許多話後,終於要說出他今兒過來的最重要目的了。

  “三哥你看,四寶店裡一刀紙賣20文,我算著給你10文一刀紙,也就是一令紙100文,然後你們家黎河和黎湖兩兄弟免束脩去族學讀書,不過他們的筆墨紙硯和趕考資助卻是沒有的。你看如何?”

  黎鏢心裡計算著,按一年賣給族學十二令紙算,他們會少賺1200文即一兩二錢銀,相當於每個孫子只付六錢銀子的束脩,與縣裡面的二兩束脩相比要便宜太多了。至於不貼補他們筆墨紙硯和趕考費用,縣裡學堂也是沒有的。

  而且,根據小池子說的,他們沒有足夠的紙原料來造紙,每年造出的紙張數量不會很多,想賺大錢是不太可能的。粗略一估算,說不得抄造的紙張供應夠族學後、就只夠孫子們自用和抄書用了。而且直接供給族學,也省了他們去五十多裡外的縣城找買家的麻煩,畢竟四寶店有自己的造紙作坊,是不會按一刀紙20文的價格收他們的紙的。

  如此,黎鏢也是真的確定族長是為他們著想了的,族學收下兩個學子也就是多兩張書案的事,他們家卻的確是賺到了。“哈哈,那當然是答應了!這樣的好事不趕緊答應,恐怕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黎欽也哈哈笑著:“那好,我回去就給先生說好,你看大河和大湖兩兄弟什麼時候去族學?”

  “讀書的事哪能拖拉,他們兩明天就去!”

  正事說完,黎欽又稍坐片刻、嘮嗑了一些閑話,這才離去。

  黎欽走後不久,去前山擔黃泥砌牆的江、河、湖三兄弟就回來了,黎鏢給他們說了這事後,黎江非常為兩個弟弟高興,黎河和黎湖兩更是高興得走路都蹦蹦噠噠的!

  真是沒想到,讀書的事竟然這麼快就妥當了。

  黎池散學回來,聽說了這事也很高興,心裡的石頭是完全擱踏實了。又給明天就要正式上學的兩個堂哥說了些上學的注意事項,比如上課時的坐姿和紀律、先生的脾氣性格等。

  晚上一家人都回來齊候,都好生高興了一番。袁氏甚至親自下廚給老伴兒和六個孫子每人煮了一個荷包蛋吃,以慶祝家中近來的好事連連。

  待到中旬休沐時,黎池帶上默寫好的一本《論語》,和黎江、黎河和黎湖一起一行四兄弟,卯時初(早上五點),外面天還麻亮的時候就出發往縣城去了。

  縣城距黎水村有五十多裡遠,沿途路況說不上坎坷崎嶇,除去開始的兩三裡路有些起伏外、後面都平坦無比。可是路卻是小路或說是林中小徑,路兩旁荒草萋萋、灌木藤蔓茂盛,時常有野畜出沒、甚至還有人見到過老虎。

  前兩天黎池說了要去縣城的事後,家裡就一致決定讓江、河、湖三個陪著他一起去。黎江順便去了解下縣城的紙張生意是怎麼做的,黎河和黎湖都已經正式讀書了,跟著去見見世面也好。

  比黎池大不了幾個月的黎海,平日就喜歡東竄西跳到處跑著玩,而兄弟們都已經有自己的事做了,就他還沒個定性只知道瘋玩,聽說哥哥們和小池子要去縣城,就撒潑打滾吵著也要一起去,最後被趙氏一頓大罵後抽了他一頓柴火條子,終於給制住了。

  最小的黎溏倒是沒鬧著要跟去,只是在黎池出發去縣城的前一晚,把過年收到的一文錢壓歲錢交給了哥哥,“哥哥,你給我買麥芽糖回來,嗯,我、我可以給你分一小塊。”

  黎池揣著一本《論語》和一文錢,在幾乎被荒草淹沒的小路上前行,想著臨走時揉著沒睡醒的眼睛來送他、順便叮囑不要忘記給他買麥芽糖的弟弟,嘴角不自覺地就牽出一個微笑來。

  一行兄弟四人,除黎江外其余三人都是第一次去縣城,一路上都懷揣著期盼和興奮,五十多裡長的路只歇了四次腳,用了兩個半時辰(五個小時)、在距正午還有半個多時辰的時候,到達了縣城。

  黎池這世還沒一次走過這麼長的路,後來小腿肚子都酸疼酸疼的了,想起下午回去的時候還有一遭,連腳踝都酸軟起來。

  黎池看著眼前的浯陽縣縣城,心中不無感慨:除了外圍有一圈低矮黃泥城牆外,這縣城竟跟他前世家鄉未拆遷前的老縣城相差無幾。放眼看去一片低矮的黃泥蓬草房和木石磚瓦房,只在視線盡頭的城中部分、間或有一兩間稍高的二層木石磚瓦房,入城後,腳下踩的是夯實的泥土街道,能夠想像下雨後泥濘不堪的場景。

  黎河環顧四周後,臉上的興奮就褪下許多,“這城裡除了房屋挨得近、有些茶酒肆和雜貨鋪這類小鋪外,看著和我們村裡也沒多大不同,而且,這味兒……”

  浯陽縣只是一個小縣,它的縣城當然不會像京城或江南的大城一樣繁華,也不會專門鑿挖地下排水渠或修建專門儲蓄人畜糞便的池子,只在房前或屋後掏一條陽溝或陰溝用來排水,這些水有雨水也有生活污水、甚至是人畜糞水,這味兒……可以想像。

  黎池放輕呼吸,盡量忽略縈繞在鼻間的味道,“浯陽縣只是一個小縣,看著樸素一些很正常,以後有機會去府城、省城、甚至京城,就能見到大城的繁華了。”

  黎河和黎湖兄弟兩聞言,雙眼立即亮起來。科舉考試,縣試在縣城、府試和院試在府城、鄉試在行省治所即省城、會試和殿試在京城舉行,若他們的科舉之途順暢,可不就能見識到府城、省城甚至京城的繁華了嗎。

  他們若是科舉不順暢,這一生都沒多大可能走出浯陽縣,更別說去府城、省城和京城看看,那些大城不僅僅是繁華的風景,還是他們的前程。

  回去的路程耗時不短,走夜路不安全,他們要留足在返程上的時間,這樣算下來下午未時末就要返程,他們在縣城只能逛上兩個時辰。

  不過看這縣城裡也沒什麼好逛的,尤其鼻間還縈繞著一股味兒的時候。

  兄弟四人兵分兩路,黎河和黎湖去找幾個雜貨鋪,購買奶奶袁氏、伯母和嬸嬸要求買的鹽和針線。黎江和黎湖則直奔四寶店,黎江想問問紙張的生意,雖沒多余紙張和四寶店做生意、了解一下心裡也有個數,黎池則是去賣他默出的《論語》這本書的,再談談以後這類生意要怎麼做。

  約定若黎河與黎湖買好東西後時間還早,就去四寶店尋人,若不然就在城門口集合。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47 PM

第12章

  黎池在族學讀書不但免束脩,還有一份定量筆墨紙硯的資助,因此他雖已經上了四年學,倒也沒有因這事而額外花費銀錢。

  也是因此,黎江雖和他爹來過幾次縣城,家裡也有正經讀書的堂弟,卻沒往家裡買過紙張,自然也就沒去過四寶店、不知道它在哪。

  兵分兩路後,黎池和黎江是邊走邊問,才找到四寶店去的。

  四寶店是縣城裡為數不多的幾棟二層高樓之一,青磚黛瓦的木石建築,有著歲月沉澱下來的韻致和書香氣。

  走進四寶店,打眼看過去,半遮半掩的竹簾後面,靠牆三排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堂中還擺著幾個書畫缸,缸中放著不多不少的卷軸,就如整個四寶店的布置一樣——不多不少,既不顯得擁擠也不感覺空曠,恰恰好的布置,剛剛好的雅致和書卷氣。

  黎池正欣賞著店中布置的時候,一個掌櫃模樣的人迎了上來。

  “公子,可有需要解疑之處?”四寶店在浯陽縣店的掌櫃姓徐,人稱‘徐掌櫃’的就是他了。

  作為一店掌櫃,只要有客人進店掌櫃就能有所察覺。徐掌櫃也不例外,黎池兄弟兩一進店,他就察覺到了,而他之所以沒叫店中書童、而是親自去招呼,是因為好奇兩個客人中較小的那一位的一身氣度。

  兩人看著應該是兄弟,年紀大的哥哥並無甚特別。倒是較小那一位,雖未著綢緞而是身穿麻衣,他的步伐行走間卻舒緩從容,整個人的形態間都透出淡然儒雅。這樣的氣度若出現在一個而立之年的讀書人身上,則無可探究,可卻出現在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身上。

  少年的一張臉長得俊秀雅致,可卻無法忽略他肉呼呼的兩頰,看年齡和外貌都還是個小童,可卻有著一身讀書人的氣度。徐掌櫃想著反正現下手中無事,於是就親自迎上前去招呼。

  黎池聽見有人招呼,轉過頭就看見正走上前來的掌櫃模樣的人,此人一身天青色長衫、臉盤微胖蓄著黑胡須,整個人既有商人的和氣生財、又有讀書人的溫和儒雅。

  “勞煩掌櫃了,煩請看看這書如何,可收不收?”黎池拿出書遞向徐掌櫃。

  徐掌櫃接過書翻看起來,片刻後合上書,“字是好字,這一筆‘台閣體’寫得非常好,我在浯陽縣還沒看到過寫得這樣好的。書也無字句錯漏,只是裝訂稍有瑕疵。《論語》我們店裡賣500文一本,可收書的話是沒這個價的。”

  黎池微微一笑,“掌櫃過獎,我這字只勉強能看罷了,書也是在下自己嘗試著裝訂的,只起個防止散頁亂頁的作用。只不知收這書的話多少錢一本?”

  “250文一本。”掌櫃回答。

  價格怎麼會這樣低?黎池一聽掌櫃說的價格,心中驚詫不已。除去紙、筆和墨的耗費,才得210文,和他原先想的400文相差甚遠。

  站在一旁的黎江聞言,驚訝地出口問道:“怎麼收的價格這麼低?”小池子有和他提過抄書掙錢的事,可現在他們出紙抄書和留押金拿紙回去抄書,價格竟然才相差60文。

  徐掌櫃對於黎江的詢問並無異色,笑著答:“我們四寶店在很多府縣都有,有著自己的造紙作坊和印刷作坊,店中售賣的如《論語》這樣的官定科舉用書都是統一印刷的,印刷的量大後成本均攤下來也會相應降低些,收書的價格自然也就跟著降了。一般在店中拿紙筆墨回去抄寫,一本《論語》是150文筆墨費,你這書因是自己出的紙筆墨,補上40文後,你的字寫得好、或許會有學童買回去做字帖臨摹用,就再多給20文,剛好湊個整數。”

  聽完,黎池恍然大悟。他真是一葉障目,竟沒去考慮這個時代已經有了成熟的印刷術。

  四寶店既有自己的造紙作坊,又有印刷作坊,書籍的產銷都可以一條龍解決,節省的成本可不止一點點。甚至抄一本《論語》能給150文的報酬,都感覺是在接濟和交好讀書人,否則《論語》這樣銷量大的書可以成百上千本的印刷,印刷成本再怎麼都不會有150文。他先前所想的一本《論語》賣400文,是不可能的。

  黎池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異想天開而羞惱得轉身就走,而是心念一轉,繼續問道:“掌櫃,那你們這兒可有售賣量不大、開版印刷不劃算的書,這些書需要抄寫嗎?”

  “這樣的書是有的,例如話本、詩詞、雜文等,鄙店幸得筆者們踊躍投文,店裡每月總要出幾本這類的書。因無法預知書籍擺上架後的售賣情況,只能先手抄幾本擺出去試賣一段時間,若賣得好才會開版印刷。我們店裡一直都有這樣的書需要手抄,每抄一本的筆墨費根據篇幅長短在200文到300文不等,公子可有興趣?”

  黎池並不准備抄話本這類的書。他抄書的初衷是為了拓展閱讀面,或者鞏固所學知識,若僅僅是為了賺錢而去抄寫話本,那就本末倒置了。

  抄寫話本類的書並不能對他的科舉之路有很大幫助,那他寧願忍著窮專心精研科舉書籍,等考出功名後掙的錢、比現在荒廢科舉去抄書掙的錢不知道要多多少。

  “可還有其他類型的書需要手抄的?”

  徐掌櫃看面前這人通身的讀書人氣派,略一思忖,就想到這客人可能是和很多經濟拮據的讀書人一樣,既想掙錢又不願耽誤科舉。

  “倒是還有一類,律法和史書。這類書不如科舉書好賣,有時一年甚至兩三年都賣不出去一本,幸得去年聖人新編纂印發了《資治通史》和《燕律》,官員們有聖人賞賜,富商和書香人家還是要自己買的。我們四寶店也印刷了一版賣過了,可偶爾也還有漏掉的客人要添置,兩三個月就能賣出去一套。可開版印刷就不劃算了,只好手抄。”

  史書和律法,正是黎池計劃擴展閱讀面的書類中排在首兩位的,是比四書五經更加理想的抄寫內容,畢竟四書五經他早已記熟並能默寫出來,再多默寫幾遍收效也不大,現在哪裡比得上史書和律法對他的作用。

  “掌櫃,你看這樣可好?我自出紙筆墨,等抄寫完成後我拿書籍售價的八成。”

  《論語》售價500文,售價八成即400文。黎池現在依舊准備拿售價的八成,和原先的計劃一樣,甚至因為史書和律法書的重要性,他還願意降低分成。

  徐掌櫃兩根手指捋著胡須。店裡不出紙筆墨,得售價的兩成,這就和寄賣差不多,只是還需要店裡進行裝訂。

  “公子的想法可行。這就和公子抄的書放在我們店裡寄賣差不多,只是拿來店裡寄賣的書畫都是裝裱好了的,公子手抄的兩套書要想賣出去且不被查罰,必須要由四寶店進行統一裝訂,畢竟史書和律法書不同於其他書。裝訂費三兩,這是要從售價裡扣去的,《通史》對外售50兩一套,售價只算47兩,《燕律》售15兩一套,同理售價算12兩。公子你看可行?”

  “可行。在下黎水村人黎池,這位是我堂哥黎江,今日身上沒帶足夠的銀錢用以質押,改日我這堂哥會帶著押金過來取樣書,待我抄好後還是由他送來。”四寶店定既然有專門裝訂書冊的人員,裝訂費用也就要不了三兩。可他若自己找人裝訂好再拿來,麻煩不說、外面的要價也不一定比三兩銀子低,而且自己裝訂的就相當於盜版,賣不出去不說或許還會被官府查罰,所以也就沒必要再糾結這三兩的裝訂費了。

  聽黎池說完,徐掌櫃笑容大增,拱手道:“原來是黎侍郎的族人,幸會幸會,免貴姓徐。既然這樣,黎公子就不用付雙倍押金,只按照售價付就好。我這就寫個便契,權作憑證,也好讓黎公子放心抄寫,免去擔憂抄好後、我們卻翻臉不認賬的情況。”

  “徐掌櫃,幸會幸會。徐掌櫃做事周到,有坦蕩君子之風。”黎池回了一個拱手禮。

  徐掌櫃喊過來店中的一個書童,吩咐他去准備紙筆,然後移步到一張書案前,提筆很快寫好一份便契交給黎池。這便契就跟借條一樣,不像田契和宅契這類契書需要到官府去備案並記錄到戶籍黃冊上,只需在上面寫明二人的交易內容就好,以後拿出來對質也是有效用的。

  便契寫好後,三人順便就圍著書案坐下,又客氣地交談了一小會兒,隨便談兩句店中的某本書,再說兩句有關這書的軼事,還談了兩句黎江想知道的紙張生意,純粹是交際場上無話可說時隨意找的話題,並無多少實際內容。

  黎池今世還是第一次感覺像是又回到了交流會、餐會上的交際場,交際場的應對技巧許久不用有些生疏了,不過聊下來也還順暢沒有尷尬冷場。

  “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今天還要趕回村去,也該說告辭了。”黎池說完站起身,拱手道。“告辭。”

  徐掌櫃覺得和黎池聊得還算開心,對面的人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小少年,而像是一個同齡人。這種感覺少見,可他還有些事要做,這感覺還不至於讓他拋下事務挽留他再聊一會兒。“那我也就不再挽留,以免黎公子回去太晚令尊令堂擔心。”

  徐掌櫃將黎池送到門口,拱手作別,“黎公子慢走。”

  黎池拱手回禮,“告辭,來日再敘。”

  黎江也跟著微微彎腰,以作道別。

  很湊巧,黎池和黎江從四寶店出來沒走多遠,就迎面遇見了正准備去找他們的黎河和黎湖,於是又一起往城門走去。

  路上湊巧碰見了走街串巷的賣糖人,黎池拿出小溏子托付給他的一文錢壓歲錢,買了一小紙包麥芽糖揣在懷裡。帶來的那本《論語》並沒有以250文的價錢賣給四寶店,不太劃算,黎池准備揣回去交到族學裡去,新升入童生班的幾個學生還沒有書。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8:55 PM

第13章

  動身回去的時間比預計要早半個時辰,兄弟四人一路上可以比早上來時走得稍微慢一些,邊走還能邊說說話。

  說到黎池抄書的事,沒在場的黎河和黎湖兩人聽後,情緒也跟著跌宕了一回。

  黎河算了一筆賬,“一套《資治通史》售價按四十七兩算,抄一本得八成也就是37兩6錢銀子,除去筆墨和紙張,至少能得30兩,同理抄好一套《燕律》至少能得8兩。都抄好了就能得差不多40兩,這可差點就是我們家兩年的田地進賬了啊!”

  黎池接過話來,“一套《通史》共290卷,約300萬字,即使每天抄一卷即約1萬字,也要抄近十個月,這怕要到明年入夏才能抄完。《燕律》共三十卷,假使也每天抄寫一卷,只需一個月就能完成,所以我預備先抄寫《燕律》。也就是說,沒有40多兩,只有8兩。”

  黎湖激動地接過話去,“每個月8兩啊,一年就是96兩啊!算一算,抄寫《燕律》比抄寫《通史》劃算,前者一個月才能得3兩,後者一個月卻能得8兩,我也想去抄《燕律》了!”

  黎河也激動地附和,“只要我抄三個月的《燕律》,就能得到相當於家中一整年的田地收入了,我也要抄!”

  重生後幾乎還未黑過臉的黎池,聞言臉沉了下來仿佛寒霜加面,聲音也冷了,“你們兩個是抄不了《燕律》的,字寫得像雞爪子刨的,即使你們抄三個月也抄不出三本來,你們還是安心讀書練字吧,別三心二意地想一出是一出,要想掙錢等考出功名了還會比現在少賺不成?”

  黎河和黎湖走在黎池後面,還沒看見自家堂弟已經黑下來的臉,可光聽聲音也感覺得出弟弟生氣了,於是非常乖巧(識時務)地承認錯誤。

  黎河:“是是,小池子說的對,等我們的字練好後,再在不耽擱讀書的情況下抽空幫忙抄書,我們再來一起承擔養家的重任。”

  黎湖:“是啊是啊,不好總叫小池子你一個人操心家裡的事,我們也想分擔一些。當然!是、是、要等練好字、讀好書之後,再掙錢分擔。”

  黎池:……慫得一匹。“我抄書也不完全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能夠順便看到更多的書。就像這次《通史》和《燕律》,我會先抄《燕律》,因為它押金較之低些、賺得更多來錢也更快,可等我抄夠付《通史》的50兩押金後,還是會去抄《通史》,哪怕它沒那麼賺錢。”

  “因為我想知道當今的律法、以前的歷史,科舉雖不考史和律法,可這兩樣卻非常有用。知史明法,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個讀書人甚至是普通人的最基本要求。到時我抄書時,你們也可以趁機翻閱一番,這對我們以後科舉甚至是過日子都很有用。”

  雖然黎池年紀小是弟弟,可直到前不久黎河和黎湖兩人都還在他手下學習,笑鬧時還稱呼他‘小池子先生’,這讓兩人對黎池有種天然的敬畏。“好好,到時我一定仔細翻閱。“”我也是,我也要學習小池子你的學習態度!”

  黎池笑笑,腳步未停繼續往前走。他並不指望他們自此之後就轉變學習態度,畢竟他們是真正十二三歲的少年,玩性未消,需要時不時地提醒,然後才能逐漸養成良好的學習態度和習慣。

  黎池兄弟四人經過兩個半時辰的步行,終於在天黑前走到了家。

  四人吃著家裡留給他們的晚飯,一邊回答家裡人對他們縣城一行見聞的問題。

  黎池事無巨細地把自己與徐掌櫃的交談復述一遍,還加上了一些當時他自己的想法,圍觀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的。說完又把便契拿出來,遞給眾人傳閱完畢,最後交給他娘蘇氏幫忙收好。

  黎河和黎湖也將他們如何貨比三家、買到家裡人讓買的針頭線腦的事,仔細說來,家裡人對他們有褒有貶,還傳授了一些訣竅。

  黎池前世小學是在大山裡的村小上的,每天翻山越嶺走二十來裡路,一天一個來回也有此次去縣城的單邊路程一樣長了。可今天還是他這世以來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大約10個小時、來回一百來裡路,他現在還是一個虛十歲的男童,即使心理堅韌沒在半路上喊累,身體也誠實地給出了反應——腿肚子疼、腳疼。

  睡前洗漱時,蘇氏看到兒子腳底的水泡,就去籬笆牆上掰下來一根野花椒刺,給他把腳底沒破的水泡小心挑開,已經破了的就仔細洗干淨,最後又給他按揉了一會腿肚子以緩解酸疼。

  收拾干淨後,黎池進屋倒床就睡,一直睡得第二天上學都差點起晚,腳底的水泡被處理過後過了一夜好轉不少,只是穿上鞋子走路時還有些刺疼刺癢。

  過了兩天,黎江揣著十五兩銀子——那是家中大半的存款,同他爹黎橋一起去縣城,交了押金帶回了《燕律》的樣書。

  樣書拿回來的第二天,黎池就選了家中造得紙張中較好的,在他的書案上擺開架勢開始抄寫。

  那一套書可是用家中大半存款換來的,是這個家中最值錢的東西了,黎池連洗筆和喝水都不敢在自己的房裡,生怕弄濕書冊。

  家裡的其他人也一樣,輕易不往黎池房裡去、即使找他有事都只在牆外的窗戶下喊兩聲。以前經常粘著哥哥的黎溏也被全家人一起看住了,在書抄完前愣是沒讓他進過他哥哥的房間。

  毛筆雖是軟筆,和黎池前世用的鋼筆和簽字筆等硬筆不同,可寫字是‘唯手熟爾’的事,只要用熟了寫字速度自然也就上去了,從他散學後到吃晚飯前的這段時間,他能夠勉強抄寫出一萬字。更別說,他連晚飯後都還點燈再抄寫一會兒,抄完一套30卷的《燕律》,最後並沒有花到一個月。

  只二十三天後,黎江就和他爹黎橋一起,帶著抄好的書,到縣城的四寶店換回來9兩6錢銀子(售價15兩減去3兩裝訂費,即售價12兩的八成)。

  黎池繼續抄寫,又抄好五本《燕律》送去縣城後,徐掌櫃讓黎江帶話說《燕律》可暫緩抄寫。到此時他一共抄寫可六本《燕律》,以他的記憶力已經記住了《燕律》的內容、甚至可以一字不漏地默寫出來。

  把《燕律》的樣書交還後,也就拿回了那15兩押金,這個時候已經來到年底,黎池抄書總共掙了57兩6錢銀子。

  黎家祭祖的規矩是十四成丁以上的男性族人參加,黎池才十歲就沒去祭祖。等大堂哥黎江祭祖回來後,給他講了祭完祖從祠堂出來時,他爺爺、他大伯二伯和他爹的嘚瑟樣,語氣昂揚地逢人就炫耀。

  “我們家小池子年前三四個月的時間,抄書掙了近六十兩銀子,我們家兩年的田地收入全換成了銀子都沒那麼多!唉呀,我原先還擔心即使有族裡資助、都湊不出他讀書趕考的銀錢,現在啊,我可不擔心了!”

  黎池聽後倒沒覺被誇得不好意思,反而坦然地跟著笑了一場。

  走親訪友年過完後,黎池再次和黎江、黎河和黎湖一起,帶上從抄《燕律》掙的錢中拿的五十兩銀子,去四寶店交上押金,拿回了《資治通史》的樣書。

  一套《通史》共290卷,最後還是找徐掌櫃借了兩個書簍才背回來的。

  而一開年,黎池進入秀才班就已滿一年,再有兩年他就要從秀才班畢業了。他並不准備像幾乎所有秀才班同窗那樣留級,他准備像先生那樣真正意義上地從秀才班畢業——考取秀才功名,而且是一次性地考取成功。

  為此,黎池覺得可以開始准備了。他保持著在課堂上認真聽講、在學堂裡就解決掉疑問的習慣。除此之外,在詢問過先生並得到建議後,他每天散學後固定要寫一篇策問、做一首詩或賦。

  因為黎池散學後還要抽出時間備考,他花了十一個月即將近一年的時間,才把一套《資治通史》抄完。

  這套書顯然不可能像《燕律》那樣,抄寫六遍最後都抄得能夠默寫出來了,他在抄完一遍《通史》後,又花了約二十天的時間,有選擇性地精讀了一遍。

  托他的好記性的福,他將有代表性、有借鑒作用的精讀過的幾段歷史記了個大概。並在寫策問時嘗試著活用進去,得了先生一句:‘你能在引經據典之外,又加入用史,聖賢之言外,又有歷史為鑒。不錯!’。

  在又一個年底到來、距過年只十來天時,黎橋和黎棋陪著黎池一起,將《資治通史》的樣書和黎池手抄的一起背上,去到縣城的四寶店換回來五十兩的押金,以及拿到了除去裝訂費後、47兩售價的八成即37兩6錢銀的報酬。

  抄寫《通史》的37兩6錢報酬,再加上抄寫《燕律》所得的57兩6錢,黎池抄書的這一年多以來,總共掙了95兩2錢銀子。除去筆墨紙硯的大約消耗,最後賺了約70多兩銀子。

  他趕考童生試的費用,是掙得足足的了。

  年坎兒一邁過去,距離黎池科舉下場的時間就又短了一年。

  黎池出生於貞文三年的二月初三,一年後即貞文十五年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日那天縣試開考,而那一天也剛好是他滿虛十三歲的生日。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07 PM

第14章

  年關一過,黎池下場考童生試的時間就在一年後了,也就是下一個開年後的事情。

  黎池不再繼續抄書,將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科舉上。

  專研、精研科考內容,即使四書五經及其譯文都是統一的官定版本,黎池在再三精研幾遍後,又還是將族學裡和村裡所有私刻的版本都精研了一遍,力求在官定版本的思想框架裡加入自己的理解,又與《通史》中的思想相互印證,以求達到融會貫通。

  每天一篇策問、一首詩或賦的習慣也在繼續堅持,等到年底的時候,黎池幾乎已經將四書五經中稍有些深意、可能會以策問形式出題的句段都寫了一遍,各種類型和主題的詩幾乎都已涉及到。

  堅持練習到現在,不說下筆如有神,但真的是寫得手熟了,即使一心二用也能想出固定的寫作套路。

  過年前,族學先生黎槿把黎池叫了過去。因為火候已到、今年可以下場一試的學生就他一個,就單獨給他做了針對童生試的講解。然後就讓他年後就不用再去族學了,就在家備考,有不懂的再去問他。

  在先生的講解中:

  童生試包括縣試、府試和院試,三場考試都考三場:帖經、墨義和策問。不過在院試的第二場覆試上有時會加考一場詩賦。縣府院三場考試的考試內容都是四書五經,題型也大都是帖經、墨義和策問三種,只在難度上會依次遞增,以實現選拔人才的目的。

  帖經,即將四書五經上的某句或某段貼住幾個字或幾句,要求應試者將貼住的字或句填寫出來,類似於前世語文試卷中的原文填空題。

  墨義,即選取四書五經中的句子,考生需對句子進行譯釋並稍加引申,相當於前世政治試卷簡答題裡的句子理解題。

  策問,是帖經和墨義融合後的更高層次的考試方法,答題方法需結合前世的論述題和寫作題中的議論文。給出一句從四書五經中截出的語句,既要求考生先對語句上下文及相關語句進行帖經(默寫),又要求考生再對語句進行墨義(譯釋),最後還要求考生寫出自己的理解(‘為什麼’、‘怎麼辦’、‘意義/影響/重要性’等)。

  詩賦,又稱‘帖詩’,給定主題或限定韻腳,進行賦詩。上任聖人燕太/祖在位時每科院試都加考了詩賦場,可自從現在這位聖人繼位十八年以來的十二次院試中,只有三次加考過詩賦場。至於明年即貞文十九年的院試,有無詩賦場還不確定。

  關於童生試的三場考試,黎池盤點了一下,覺得還是有些把握的。

  帖經和墨義,以黎池已經將四書五經及其注文倒背如流的記憶力,他不怎麼擔心。但是敢下場一試的學子,大部分都是將官定四書五經、及其注文版本都翻來覆去地讀過的,這兩科較難拉開差距。

  真正能確定高下、裁決去選的是策問。而事實上,做策問的套路,和黎池前世做《申論》題的很接近。黎池前世是國考公務員上岸的,後來又經過了幾次公務員的遴選,因此市面上的各個版本的《申論》題,在國考和幾次遴選後他幾乎都做過了。而且他經過的部門不少、寫過的材料報告自然也不少,策問題的套路他再熟練不過了。

  大方向上的套路一致,剩下的就是文言文行文習慣、用詞避諱等細枝末節,而這些小節也早在這幾年的學習中就已克服掌握了。

  算下來,黎池每天一篇策問、練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引經據典外加用史,都是已經寫熟練了的。因此策問這場他有些把握,希望在確保帖經和墨義不失的情況下,靠這一場達到一舉考中秀才的‘畢業目標’。

  最後是可能考、也可能不考的詩賦。經過兩年死記硬背詩賦的意像,如飛花、芳草、落葉等等,再每天用這些意像拼湊出一首詩或賦來,如今也能在規定時間內寫出一首詩來了。雖然匠氣十足,可勉強能應付得過去。而且,看當今聖人對詩賦的態度,不像會是似前世的唐朝那樣‘以詩取才’的樣子。

  一番盤點下來,黎池也建立起了對童生試的信心。這也是他前世每逢大考時必做的事,盤點自己的備考情況和優勢,在心裡建立起對考試的信心,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並降低緊張情緒。

  貞文十五年二月,縣試作為科舉試的開端,在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日這天開考,由知縣主持。

  在開考前一天,黎池在他爹黎棋和大堂哥黎江的陪同下,提前趕到了縣城。

  他們雖提前趕來了,卻還是晚了一步,有些考生都是提前四五天就已經到達縣城。等黎池他們到時,小小的一個縣城裡感覺像全都是趕考和陪考的人,客棧、酒棧等但凡能住人的都已經客滿。

  黎棋從一間客棧裡出來,面帶焦急和懊惱,“唉,又是客滿。這都是最後一間客棧了,這時間怕是未時都已不止,再有兩三個時辰天就黑了,我們卻還沒找到晚上住的地方,今天又走了這麼遠的路,小池子需要洗漱後早早歇息才好,明早還要早起去縣衙考試呢……”

  黎江也緊皺眉頭,“我們應該再早來兩三天的,也不至於像今天這樣忙亂,還不知道今晚歇在哪裡,若是平日裡我們還可以去城隍廟湊合一晚,可今天卻是不行的。”

  “城隍廟裡雖然能遮風避雨,可這二月天裡的夜晚霜寒露重,一個不小心把小池子凍出個好歹來怎麼是好?唉,明明你抄書掙的錢已經足夠趕考用了,哪還用省這一天兩天的花費。”黎棋此刻真是又悔又急。

  兩年的時間,黎池已經長成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翩翩少年郎,即使面對開考前一晚要露宿城隍廟的情況,臉上都帶著溫潤淺笑,依舊不急不慌的,“爹、江哥哥,不用急,我們再去找找看,或許還有其他漏下的客棧也不一定呢,我覺得還好不怎麼累。”

  黎池的心裡也是懊悔失算了。先生考縣試都是太上聖人(太上皇)在位時的事了,那時候天下初定,參考的學子並不多,縣城裡完全住得下。竟沒想到現在會出現趕考學子太多、而無處可住的情況,而他竟也沒去近幾年下過場的族學同窗那裡取取經。

  他上學後就忙於想法掙錢、學習和抄書,沒分出心去經營同窗之情,若不然平日相處時同窗們順嘴一說,他們現在也不會杵在大街上。就連第一天上學時的同桌小炎侄兒,也在後來兩人拉開學習進度、一人升班一人留級後就淡了下去。這點需要引以為誡,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

  此時黎棋三人站在路上――尤其之中還有個溫潤翩翩的俊秀少年郎黎池,吸引住了不少過路人的目光。

  三人正在苦惱下一步要往哪走、要去哪找住處的時候,一個熱情高昂的聲音響起。

  “老鄉可是帶著公子來趕考的?今晚可是沒住處可去?”

  黎棋轉過身,搭話的是一個面相大方、臉上帶笑、身姿豐腴的四十來歲婦女,“是啊,來晚了,客棧都已客滿,正愁著要去哪個方向找住處呢。”

  “哎嗨!明兒辰時一到學子就要開始核檢入場,現在這個時候還沒找著住處的確是愁死了。我們也真是有緣,我從妯娌那兒嘮嗑一出來就碰見你們三兒,又一看小公子就覺得定是能高中的,就想行個善行、請你們去我家住一晚靜候明日開考,你們看如何?”

  黎池對大媽誇他‘一看就能高中’的話回以頷首微笑。笑得微眯的眼遮掩住了眼底的打量,面盤和善、身寬體胖、言談大方,觀其穿著雖也是麻布制衣,卻是染色明艷的細麻布、比他現在身上穿的麻布更加精細,感覺是個熱情爽朗、樂善好施以及家境小富的婦女。

  黎棋一聽,頓時驚喜不已!“大姐,當真?大姐你家可住得下我們三人?”

  “當真!嚴大姐我不能眼看著開考在即,小公子卻還要跟著你們到處奔走、今晚連個歇腳的地兒都沒著落。我夫家姓嚴,都喚我嚴大姐,家就住在縣衙以東半刻鐘腳程的東衙坊,家裡的兩間客房正空著呢,你們去住剛剛好。”

  “嚴大姐,那真是太謝謝了!我們是離縣五十多裡外黎水村的人,我是三房的三兒子,嚴大姐喚我黎三就好。我們族學先生考秀才已經是太上聖人在位時候的事了,叮囑我兒時就忘了要提前幾天趕到,我們今早才出門,可不就找不著客棧住了。幸得嚴大姐心善,收留我們住一晚,若不然今晚找不著住的地兒、耽擱了我兒明天的考試,我這個做父親的可要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黎池暗贊他爹的警惕和精明。黎水村黎家在浯陽縣還算有名,雖然京中的‘四爺爺’已是五服之外、戶籍黃冊上的住址都不在黎水村了,可黎水村黎家卻也是正三品侍郎承認了的族人,只因有侍郎購置的一百畝學田。

  縣裡的官吏和富人都是知道的,雖因為和京中那位的親戚關系隔得遠且也不多親厚,那些人不需多敬著他們、卻也不敢欺他們。他爹點名自己是黎水村人,在互通來歷的禮節下,也有震懾嚴大姐的深意,若她心懷鬼胎則必會有所忌憚。

  而即使嚴大姐不知道黎水村黎家,在他爹提到‘族學’二字時,也會意識到他們不是好欺負的無宗無族之人,而且一般的宗族還不會有族學。且話中還提到了他的先生是名秀才,秀才見知縣不跪,要是秀才的學生出了什麼事、那是可以很快就找到知縣的。

  他爹的這一番交待來歷的話說得很有水平,若嚴大姐心無鬼胎,就顯得他爹禮貌親和,若她心懷鬼胎,也起到了震懾警告的作用。

  黎池心念電轉間,神色無異,面上滿是感激之情。

  “嗨,為人父母的心大多如此,總怕虧著了他們,嚴大姐我也感同身受啊。也不說住一晚,就多住幾晚住到縣試放榜後再說就是,那些趕考的學子必然也是要住到那時候去的,也不會有房空出來,你們就安心住著吧。”

  “這真是不知如何感謝嚴大姐了!”黎棋感激不已地謝道。“既然嚴大姐這樣說,那就厚顏麻煩了,只是卻不用住到縣試放榜,只麻煩到三天縣試考完就好。”

  也不知嚴大姐是聽出了話中的深意、依舊行個善行,還是沒聽出、僅因熱情好客而邀請他們由住一晚到讓他們住到縣試放榜那天的,不管怎樣看著不像是個歹人。

  “多謝嚴伯母。”黎池上前一步,微笑著拱手行禮道謝。

  嚴大姐看著面前溫潤翩翩的俊秀少年學子,連忙上前扶直行禮的黎池,笑得眼睛眯眯的,“唉喲,舉手之勞,可受不得小公子的大禮。”

  黎棋看著有禮有度的兒子,心中很是欣慰滿意,“應該的、應該的!嚴大姐可是幫了我們大忙。”

  “嗨,我們也別在這大路上謝來謝去的了,還是快隨我走吧,從這走到我家也就一刻鐘左右的時間,早點到也很好讓小公子早些歇息養養精神。”嚴大姐笑著邊說邊在前面帶路。

  果然,一行人走了一刻鐘的時間,就到了東衙坊地界。

  黎池抬頭看了一眼坊門上寫著的‘東衙坊’三字,心想這坊名該是來自‘縣衙以東’的地理位置。

  進入坊中,嚴大姐在前面領著路,一邊走一邊和黎棋說話,不時又和兩旁相識的人家打招呼,遇到相熟的人還會多說兩句,看得出來她在坊中的人緣很好。

  又走了片刻,在一處立著石獅子的門前停了下來。嚴大姐上前輕扣銅環叫門,“開門,開門,我回來了。”

  喊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娘親,你回來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19 PM

第15章

  來開門的是一個豆蔻之年的十三四歲少女,面容姣好、身姿窈窕,鐺環叮咚、靈動非常,好一個嬌俏美好的靈動豆蔻少女。

  嚴大姐見是女兒來開門,想到自己身後還跟著人,就轉頭一看:黎三正溫和地笑著、面無異色,他的兩個子侄似是正在談論著什麼、並沒有注意到來開門的女兒。

  嚴大姐回頭,問來開門的女兒:“怎麼這麼久才開門?還是你來的?”

  少女好奇地偏頭瞧了一眼門外的人,聲音活潑地回答:“哥哥剛剛出門會同窗去了,我在後院聽不清扣門聲,這才來晚了。”對於自己娘親怪她開門來晚的指責,她可不認,全是因為自己待在後院聽不清前面的聲音。

  “你哥哥也是,每天每天地出門會友,也不知道下次縣試能不能下場試試。”嚴大姐想起身後的人,“算了算了,你趕緊進去、讓張嬸兒燒一鍋熱水來,家裡來客人了,晚飯也要開始准備著。”

  “是,娘親,女兒這就去。”少女答應下來,臨走時眼角余光瞄了一眼那道溫潤翩翩的身影,只是那道身影正在和他兄長說話,似是沒注意到她。

  待女兒進去之後,嚴大姐才完全地推開大門,請黎棋他們進去,“黎三哥,來,快快請進。”

  黎池終於和大堂哥說完話,跟在後面進了門。

  嚴家房屋是棟兩進院,卻又不是傳統內院外院的兩進院。外院更像是一個四合院,在正對大門的正廳旁邊開了一個角門,想必角門深處就是內院,內院布局如何不得而知。外院北邊是正房、南邊是倒座房、東西兩側大概是客房和書房。

  嚴大姐將黎棋三人往東側的屋子引去,“東邊這兩間屋子平常就打掃得干干淨淨的,有親朋好友來家裡時就歇在這裡,屋子只有兩間,還要委屈你們擠擠了。”

  “嗨,哪裡的話!嚴大姐待客實在太周到,我只不過是種田為生的泥腿子,哪裡會還講究那麼多,委屈更是無從說起。”

  “我們家也不是那些講究的富貴人家,也就不說那許多有的沒的了。”嚴大姐開門將三人帶進客房。

  “那黎三哥你們先歇歇腳,待會兒張嬸兒就提熱水過來,到時你們洗漱好了我們就用晚飯,之後再就早些歇息養神,讓小公子明日能神清氣爽地去縣衙應考。”

  黎棋連連道謝,“勞煩了,勞煩了。”

  嚴大姐又一一指明了常用東西的擺放位置後,就轉身准備離開,“那你們歇息歇息,我先走了。”

  “唉,好,勞煩了。”“叨擾府上了。”

  嚴大姐離開後,黎池環顧屋子,布置簡樸大方、干淨利落,沒有書香人家的風雅韻致,也沒有富貴人家的奢華堂皇,嚴家應該就是一般的小富人家。

  “這嚴大姐真是熱情好客。”黎江感嘆道,“唉,剛剛開門的女子…這家女兒,我只來得及看一眼,就被小池子拉著說嘗試找其他紙原料的事,不過只一眼就知道這家女兒很是……”

  “江哥哥孟浪了。”黎池打斷黎江的話。看大堂哥一臉少年慕艾的樣子,他覺得有些話要說得重一些才行。

  “看嚴伯母剛才的樣子和這嚴家的房屋,就能知道他家是有些講究的人家。這裡不比在村裡都是親裡親戚的、不必苛守男女之別的規矩,所以江哥哥還是要注意些的好。

  爹已經是兒子都有十多歲的人了,以長輩身份處之也就沒什麼避忌,可我們還是要避諱著些的,我先前拉著你說話就是避免衝撞了別人。嚴伯母好心接待幫助我們,若壞了她家女兒名聲,那我們就成了那忘恩負義之輩了。”

  黎棋點點頭,看向黎江,“大江,小池子說的很對,縣城裡的人家不比村裡的自家族人,我們還要在這住三天,你可記得要謹慎守禮。別人好心幫我們,可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粗魯無禮。”

  一直以來,黎池的話,黎江都是聽的,一想剛才的確是自己孟浪了,他竟還大剌剌地准備說這家女兒‘很是嬌美靈動’,這樣在背後談論一個閨中少女的確粗魯無禮。雖然在場的只他們三人,可若不認識到要謹慎守禮,難保以後不會在外人面前也這樣談論。

  黎江這樣被父子兩個、算得上是疾言厲色地一頓說教,心中那抹因見到美麗少女而起的悸動都被打散了,只想著反省自己的錯誤,“是我孟浪了,三叔和小池子你們說得對,以後我一定注意規矩。”

  兩刻鐘過後,僕婦張嬸兒提來幾桶兌好的水溫適宜得熱水,倒進床尾處用屏風遮擋住的浴桶裡。

  黎棋和黎江都說這二月天裡,一路上又沒怎麼出汗,就不沐浴了。

  謝過張嬸兒後,黎池脫去衣裳,坐進浴桶裡好好地泡了一會兒。

  出浴後,黎池找了一身干淨衣服換上,此時感覺渾身的疲乏都消去了大半,晚上再睡上一覺,明早應該就能神清氣爽地去趕赴縣試。

  半個時辰後,這家的男主人歸家了。

  又稍過片刻,主人家嚴誠——一個和黎棋差不多年歲的面容嚴肅的男人,來請黎棋他們去正廳用飯。

  一番相互認識後,三人就跟著去了正廳吃飯。

  嚴大姐和她女兒沒在席上,她們口中出去會友/會同窗的嚴家兒子也還沒回來,於是飯桌上就他們四個人。

  嚴誠雖看著面容嚴肅,卻並不是面癱高冷的人,席間交談也能找著不少的話題。從田間地頭的農事莊稼,到科舉讀書的四書五經,都知道一些也都能聊得起來,因此一頓晚飯吃得是嚴肅而活潑。

  吃完飯又移步一旁喝了杯茶、聊了會兒天之後,就散了。

  黎池送走送他們回房的主人家後,就躺到床上准備入睡。

  可能是他平時不喝茶、今晚卻灌了一杯醒神的苦茶的緣故,又或許是終於想起來考前緊張這回事,他失眠了。

  最後他愣是將四書五經都過了一遍後才迷糊睡著,不過估摸睡著的時辰,應該能睡夠四個時辰即八個小時——這是每天標准的睡眠時長,應該不會影響考試的。

  第二天卯時兩刻(早上五點半),黎池准時睜開眼。

  黎池一件一件地將今天赴考要穿的衣服使勁抖開,再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夾進去什麼東西,這才穿上身。又將襪子翻過來檢查一遍、鞋子裡也伸手進去仔細摸了摸,之後才穿到腳上。

  黎池穿好了衣裳鞋襪、梳好了頭發,打開門深吸一口清冽的清晨空氣。

  嗯,感覺今天依舊會是一個晴天,不會太冷。

  辰時一到,縣試就要開始核檢入場,因此,黎池在主人家嚴誠的領路和黎棋與黎江的陪同下,卯時四刻(早上六點)就出門往縣衙走去。

  黎池他們到達目的地時,天剛蒙蒙亮,都還看不清別人的臉上五官,而縣衙外的大街上影影幢幢的,已經有一二十個學子和送考的人等在這裡了。

  辰時一到,縣衙大門准時開啟。

  門內走出來一群人,身著武官服應是縣尉的官員走在前,指揮著身後數名衙役維持秩序,開始核檢。

  在大門開啟之前隊伍就已經排好,黎池到的不算晚、得以排在隊伍的前端,排在他前面的二十幾個考生很順利地進入核檢,再有幾個就輪到他了。

  “爹,江哥哥,我就要進去了,你們回去吧。”嚴誠將他們領過來之後就有事忙去了,只他爹和大堂哥一直陪在一旁等著。

  “你自進去就是,待你進去了我們再走。”黎棋拍拍兒子的肩膀,“小池子,不要思慮過多,這次不成還有下次呢。”

  黎江才十七歲不到,相比黎棋的豁達,有著更多的年輕人的銳氣,“小池子,你一定行的,你若都考不中,在場大多學子怕是都考不中了。”

  黎池粲然一笑,“我盡力。”雖他一慣都是沒有把握考中就不下場的習慣,可還是不及大堂哥對他有信心。

  排在黎池後面的一位學子聽到黎江他們如此大言不慚,竟放言若他都不中就沒人能中,一臉怪異地看著黎池,“那得祝願兄台一定高中啊,不然我等不就只能名落孫山了?”

  聞言,黎池回頭一看,二十多歲的年紀,可擔不起他‘兄台’的稱呼。“剛才在下兄長所說只是戲言而已,戲言而已。”

  此時喊名的衙役已經在喊‘下一位’了,黎池沒再多說,趕忙提著自己的書籃快步上前,“久等,久等。”

  進入縣衙大門右行幾步,來到一間小屋。

  屋裡空曠無物,只在上位放置了一把椅子,上面坐著一位身穿文官服應還是縣丞的官員,其左右站著兩個衙役和一個文書。

  其中一個衙役伸手,“書籃拿過來核檢。”

  黎池遞過書籃,書籃裡除筆墨硯外,還裝有他的報考文書和他家的戶籍黃冊——相當於前世的戶口簿,以及結保文書——上面有四名村子裡的人和一名秀才的簽字畫押。

  秀才分癝生、增生和附生,只有癝生才能保舉童子應試,恰好的是族學先生就是癝生,因此黎池很容易就找了黎水村的四位族老和先生簽下結保文書。

  讓考生所在村子/廂坊裡的人結保,很能預防考生作弊。因為一旦考生作弊被查到後,保舉的村莊/廂坊裡的人(多是聚居的族人)也要受到懲處,那這學子就無顏面見家鄉父老了。

  在這個交通不便、出門要路引、宗族多聚居的年代,一旦村裡或宗族裡待不下去了,那這人幾乎就成了無根之萍,連隱居山林都不能——因為山中多猛獸,除了成為黑戶乞丐或強盜賊人外,再不會有其他生路。

  黎池心中感慨時,又一個衙役上前:“脫衣核檢。”

  “好。”黎池溫文和煦地一笑,依言一件一件將衣服脫下來、遞給一旁的衙役檢查,最後身上只剩下貼身的褻衣褻褲。

  核檢書籃的衙役將報考文書、黃冊和結保文書遞給上座的官員,“縣丞,縣外五十裡處黎水村考生黎池,帶書籃一個,筆墨硯一套,文書齊備無誤,未帶食水,核檢後未見夾帶異物。”

  核檢衣物的衙役留下黎池自己在一旁穿衣服,也上前回道:“縣丞,考生上穿五件麻布長袍單衣、下穿兩條麻布長褲,核檢後未見夾層、未見異物。”

  站在一旁的文書奮筆疾書,將兩個衙役所說一一記錄在案。

  上座的縣丞看了一眼正在系外穿長衫腰帶的黎池,答了句:“善,上前簽字畫押後,就去禮房入座吧。”

  黎池穿好衣服,上前接過文書遞過來的核檢記錄,簽字畫押。

  簽字畫押後,又理了理衣袍袖口,就朝上座的縣丞拱手行禮,“學生告退。”

  黎池接過衙役手中的書籃,退行幾步後才轉身出門。

  在下一個考生進來前,縣丞心裡還想著退出去的黎池:‘情態溫和大方、不畏縮不諂媚,進退有禮、舉止有度,長得溫潤俊秀看著很有讀書人的樣子,只是……為何未帶食水?’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29 PM

第16章

  黎池為何未帶食水?

  一是他們本就借住在別人家,不好再麻煩主人家備干糧;二是今天的這一場帖經,他應該不會要考到日入時分才交卷,不會多餓。

  所謂禮房,就是在縣衙裡東邊的一塊空地上起的三溜格子號房。一溜過去有背對背兩排號房,號房小如格子,還沒有前世的街邊小報亭那樣大,肥胖的人在裡面或許都轉不過身來。

  黎池進來的還算早,於是就找了一間頭上瓦片完好的還算干淨的號房坐下。號房三面圍牆、正面大敞,裡面擺著一張書案一張條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東西。

  他剛剛轉著挑號房的時候,發現有那麼二三十個號房裡的書案和條凳和其他的不一樣,高的高、矮的矮,有的還缺個角、有個洞,一看就是東拼西湊來的。

  那兩個條凳和書案一樣高的號房,裡面的考生坐著怕是就不好作答了。還有那兩張有洞的書案,在上面作答時要分心注意避開,不然陡然字跡不同、或太過用力戳穿了考卷都是麻煩,要想不被判作弊勢必要重新寫。

  黎池仔細檢查過號房確定沒有問題後,就安心坐下,再將書籃裡的筆墨硯取出來擺放好,然後安靜地坐等開考。

  才剛坐好呢,剛才排在他後面的那位考生就在他對面的號房裡坐下了。

  為防作弊,兩溜號房中間隔著三丈遠,十米外的兩人的目光碰巧對上了。黎池一個微笑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考生進入考場,找到號房坐下。

  辰時末,考生全部入場完畢。

  縣尉和縣丞帶著衙役開始巡場,又在兩溜號房間的三丈空地的兩頭,分別留下一名佩棍衙役。

  黎池估摸著即將開考了,於是准備開始磨墨。

  然後,黎池拿著墨錠的手就那樣懸在硯台上空,僵住了……

  未帶食水。

  不僅是沒帶喝的水,也沒帶磨墨的水。

  黎池搖頭苦笑,沒有帶磨墨的水,就跟帶了生肉卻沒帶火一樣。

  此時,縣丞和縣尉兩人恰好巡到了黎池的號房前,看著搖頭苦笑的考生有些疑惑。

  黎池想著試試古代科舉的考官、是不是有前世高考考官那樣溫和周到。

  於是他一臉慚愧不已地站起身,然後拱手彎腰行禮——腰彎下去能有九十度、算個大禮了,“縣丞大人,縣尉大人,學生慚愧萬分,竟忘記帶磨墨的清水了,不知可否賜學生一碗清水?”

  要是面前這兩位大人為避嫌、以免眾人非議,拒絕給他一碗清水,那他就只能等明年再下場了。

  本朝童生試中縣試和府試每年舉行一次、院試三年舉行兩次,剛好今年逢院試科試之年,若這次二月的縣試、四月的府試都順利通過,那八月的院試也過了的話,他就是秀才了。若是等到明年再來參加縣試,即使縣試和府試都過了,也還要等到後年的歲試之年才能考秀才,這中間就白白耽擱了兩年的時間。

  縣丞和縣尉兩人對視一眼,又沉默片刻,最後還是縣丞開口道:“可以賜你一碗清水。但你以後要切記深惟重慮,不可粗心大意。”

  “學生謹記大人教誨。”黎池再行一禮,以表達內心對縣丞和縣尉的謝意。

  他這種情況,考官為了避嫌而拒絕提供幫助、或以混亂考場的罪名將他逐出考場都是有可能的,幸而這裡只是縣試,若是府試、院試至鄉試和會試,出現如此後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現在縣丞答應了他的請求,而縣尉也未提出異議,他是真心感謝。

  “稍候,待會兒衙役會給你送一碗清水來。”縣尉招來一個衙役吩咐下去後說道。

  “謝兩位大人。”黎池再次感謝。

  雖然已經決定幫助這考生,縣丞和縣尉也還是要避避嫌,兩人沒再多說就繼續去巡場了。

  過去沒一會兒,那個衙役就送來了一碗清水。為避嫌,黎池只回了一個微笑以示謝意,接著就開始磨墨。

  巳時一到,鑼響三聲。

  一直沒過露面的縣令帶著縣丞和縣尉,每個人捧著一大疊考卷開始依次給考生分發考卷。

  分發到黎池這裡時,縣令明顯探究的目光表示他已經知道先前他‘請賜清水’的事了,不過只是例行地說了句‘日入時分交卷’,就離開了。

  黎池拿到試題一看,題量很感人——整兩百道題印滿了二十張紙,發下的二十張答題紙也很有特色——印了考生密封欄和題號。

  各二十張的試卷和答題紙,為了防止散開和丟失,分別粘粘在一起,做成了一卷二十折的樣式。且答題紙上像前世的作業本一樣,印了上下走向的紅色豎線宮格以規整答題格式。

  黎池作為腦袋裡構建了一座記憶宮殿的人,官定的四書五經及其注文版本,他早已經記得滾瓜爛熟,這場與‘根據原文填空’的題一樣的帖經題,應該不會有問題。

  不過吸取‘忘帶磨墨的清水、險些考不成試’的教訓,他首先就在答題紙的密封欄裡寫上自己的籍貫和姓名。答題時也萬分地仔細小心:題目看兩遍,寫答案時先在腦海裡確認過字的正確寫法後再下筆,行筆時愣是將抄三百萬字《通史》抄出的手速放慢下來,一筆一劃地寫得謹慎萬分,寫出了他自練毛筆字以來寫得最好的‘台閣體’。畢竟看這標了題號的二十張答題紙,萬一寫錯位置或寫錯字,是不可能棄掉再另寫一張的。

  幸而,整場考試他再沒碰見什麼不好的事,順順利利地寫好答案又確認無誤後,報時的衙役剛好走過:“午時三刻,午時三刻,午時三刻。”

  黎池沒頭沒腦地暗暗感嘆一句:午時三刻是個斬首行刑的吉時,就不知道是不是個交卷的好時候了。考卷做完一放松下來,腹中就覺得飢餓起來,於是他也不迷信現在是不是個交卷的吉時,決定提前交卷。

  黎池確認過答題紙是以正確的順序疊放後,就小心放在一邊,以免沾了墨、沾了水以致功虧一簣。接著將考卷也整理好放在一邊,這才倒掉硯台裡的墨汁,又在剩下的清水裡洗了毛筆頭。將筆墨硯放進書籃裡收好,最後倒掉那碗請賜來的清水。

  一切收拾妥善後,黎池朝站在一排號房兩端的衙役招手示意,等其中一個衙役走近後,笑著說道:“學生請求交卷。” 很湊巧地,這衙役就是給他端水的那個。

  衙役眼神奇怪地打量黎池兩眼後,才說了句:“稍等,這就去請縣令大人。”

  不一會兒,縣令、縣丞和縣尉三人就一起走了過來,縣令手上還端著一碗糨糊,縣丞手上拿著一把糊名的封條。

  黎池雙手遞上考卷和答題紙,“學生請求交卷。”

  縣令接過去後也沒說什麼,接過封條,就在答題的書案上,當著黎池的面,糊住了答題紙上寫著名字和籍貫的密封欄,然後才擺擺手,“速速離場,不可逗留喧嘩。”

  黎池姿態恭謹地告退離開。

  日入時分交卷,並不是指太陽落了就交卷。萬一碰上陰天或雨天看不見太陽呢?在十二時辰計時法中,日入指酉時(下午五點至七點),日入時分交卷指酉時一到(下午五點)就必須交卷離場。

  黎池是午時三刻稍過的時候交卷的,共做題2小時45分鐘,提前交卷5小時15分鐘。不過,可以提前交卷的也就只有考童生試的時候了,等到以後的鄉試和會試,考場貢院大門一關,非考場大火、地龍翻身、聖旨親至不能開門。

  提前交卷也並不罕見嘛。黎池出了衙門,一看外面已經有了不少明顯是提起交卷的考生,如是想到。

  黎棋和黎江叔侄兩,在黎池進去考試後並沒有離開,而是就等在衙門外面等黎池考完。一是,他們心中牽掛,索性就在外面等著了;二是,他們現在借住在別人家,回去後也拘謹。

  雖然他們在外面干等著,卻並不想黎池早些出來。尤其是在鑼響開考後沒到一個時辰,偶爾就會從裡面走出來一個考生,有的垂頭喪氣、哀嘆連連,有的罵罵咧咧、懊惱不已,甚至現在還有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

  “在下寒窗苦讀十年,本抱著將這一身學識獻於聖人、教化萬民的壯志!竟不想一朝遭遇題紙大變,讓我這一身學識無處書寫!”

  “罷了!罷了!罷了!”三句‘罷了’中飽含著無盡憤慨和灰心!

  “可惜這前賢所定的規矩,竟一朝毀於一旦,可嘆可悲啊!嗚呼哀哉!”這一聲嘆,嘆盡了書生的痛心疾首!

  黎池:……

  正伏地痛哭的考生看到從大門裡走出來的黎池,狀似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又好似悲痛得已經不能支撐那一具殘軀一樣,搖搖晃晃地朝黎池走過去,然後雙手扶住(捉住)黎池:“這位同窗,可也是因那題紙不能書寫、才憤而離場的同病相憐之人?”

  “並不是。”黎池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麼了。這不應該啊,他很少有詞窮的時候的,“兄台你可是身有不適?那還是盡早去醫館讓大夫看看為好。”

  “一身壯志不能酬,要這殘軀有何用!”考生痛心異常!“這位同窗,我知道你和我們是一心的!今科的答題紙,是在將我們的答案圈劃在狹窄的一隅,這讓我們如何書寫?”

  黎池:兄台,你怕是顱內有疾。

  “兄台,雖然在下愚鈍,不能明白兄台們的心,可在下還是建議你快去醫館看過之後,就回家靜養幾天吧。”黎池環顧四周,看了看這些交卷了、還圍在縣衙前大街上不走的考生,不欲和他們再多做接觸。

  黎池掙開疑似‘顱內有疾’的考生,直接往他爹和大堂哥站的地方走去。“爹,江哥哥,我們走吧。”

  黎棋和黎江不約而同地、隱晦地觀察著黎池臉上的表情,結果一無所獲——依舊是長久以來的那一副溫和帶笑的表情。

  “爹,大堂哥,你們在看什麼?”黎池疑惑問道。他爹和大堂哥一直盯著他的臉看什麼,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黎棋趕忙移開眼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沒看什麼。”

  於是黎池的目光轉移,面帶微笑地、靜靜地看著黎江。

  “好吧好吧,我們是在看小池子你是不是在強作無事。”黎江受不住堂弟的微笑注視,坦白道。

  “因為在鑼響開考一個多時辰之後,就陸陸續續地有好幾個考生出來,看神情都很不好,要麼陰氣沉沉、垂頭喪氣的,要麼哀嘆連連、叨叨咕咕的,剛剛那個嚎啕大哭的考生是表現得最激烈的,好像都是在談論答題紙和以往不一樣了,稍不小心寫錯字、就會毀了整場考試。”

  “那我們看小池子你這麼早就出來了,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樣……”

  ”黎池走在前面,挑了一條與早上來時不同的路走,“雖然考試時的確遇到了一些狀況,但並不是考卷毀了,那事我稍後再講來給你們聽。我們先去逛逛吧,有些餓了,我們先去吃碗面疙瘩湯,之後再去買些點心茶葉、當做禮品帶回嚴家去,先全一個禮數以謝他們的相幫之恩。”

  “好,小池子你考慮得很周到,就這樣吧。”黎棋心裡嗨在想著兒子這麼早就出了考場的事,嘴上只胡亂地答應著。

  一路上,黎池邊走邊講了他進考場後的前後細節。當聽到他竟忘記帶清水後,黎棋急得直跺腳,直責怪自己大意了沒安排好。聽到縣令大人竟然和善地賜給了他一碗清水後,又直呼縣令大人是青天大老爺。

  到了事後的現在,黎池也直呼幸運,暗暗在心裡跟著念叨了兩句青天大老爺。雖然這稱呼更多是稱贊官員執法剛正無私,放在這裡有些詞不達意,可心中的慶幸和感謝卻是確確實實的。

  慶幸過之後,黎池又仔細講了開考後他答題時的謹慎小心,“爹,江哥哥,你們不用擔心。我沒用過以前的答題紙,也就不覺得這次的答題紙不好用,反而覺得它能防止我漏題。我是將題目寫完了才出來的,心中已有幾分把握,不過還是要看最後結果如何。”

  “那就好,只要小池子你說有幾分把握,我們也就放心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41 PM

第17章

  黎池他們三個男人借住在嚴家,男主人嚴誠白天又在外面忙碌,嚴家那未曾謀面的公子也不知是否又在外會友,他們回去得早了,嚴家沒男人在家也就不好招呼他們,即使嚴大姐已是已婚婦女也不太合適。

  因此,黎池他們吃過面疙瘩湯後,也不著急去買茶葉和點心,而是慢悠悠地在縣城裡逛了起來。

  逛到日入時分,才提著二兩茶葉和兩包點心回到嚴家。因為縣試交卷離場的時間也是日入時分,他們這個時間回去就很合情合理。

  三人將禮品送到正廳的嚴誠手中、並表達了謝意後,這才各自回屋洗漱。

  不過雖有現成的熱水,黎池也沒泡澡,現在二月天的天氣還不用每天洗澡,只簡單用濕帕子擦拭了脖頸和手臉。

  不久,嚴誠就來請他們去正廳用晚飯。

  嚴大姐依舊帶著女眷在後院用飯,可今晚的飯桌上還多了一個人――嚴家的兒子嚴瑾。互相見過之後,晚飯隨即開席。

  嚴瑾其人,不管是音同‘謹’即嚴謹,還是意同‘瑾’即美玉,都是人不如其名。他的性格行事並不嚴謹,反而很跳脫。外貌也就是普通好看,並不似美玉般溫和無暇。

  這一頓飯的功夫,嚴瑾全程暢聊不停,看得出他是一個活潑開朗、交友廣闊的人,難怪總是在外會友。

  黎池和他聊得還蠻愉快的,嚴瑾不想聊起眼前的縣試,黎池就避開不談,這樣全程都很和諧。

  晚飯後,黎池吸取昨晚的教訓,婉拒了那盞熱茶。

  三人又稍坐過一刻鐘後,就起身告罪准備回屋。因為黎池明天還要考試,嚴誠他們就沒多說,起身將他們送出正廳。

  黎池和他爹與大堂哥在門外道過別後,就開門進屋了,之後再沒做什麼,早早地就躺到了床上努力入睡。

  幸好,這一晚上沒再失眠。

  第二日,黎池神清氣爽地醒來。先依舊謹慎仔細地將他自己梳洗穿戴好之後,又用昨晚找主人家借的小瓷瓶裝上一瓶清水,檢查無誤後,這才出門。

  “爹,江哥哥,我好了,我們出門吧。”

  “我們也早就好了,走吧。” 因為昨晚已經說好,黎池他們已經知道路如何走、今早就不用再麻煩嚴誠還去送他們了,於是只黎池他們一行三人出了門。

  按說,黎江是不用去送考的。不過黎池想到嚴家白天可能不會有男人在家,大堂哥又對嚴家女兒似有好感,就沒有拒絕他繼續送考的行為。

  出了坊門,黎池照樣在昨日買饅頭的攤販那裡買了六個饅頭,三個人每人拿著兩個,一邊往衙門方向走、一邊啃著。

  經過昨天一場考試後,考生們已經知道早點來選位置的重要性。於是,黎池他們到的時候,衙門前的大街上已經排起了長隊。

  黎棋感嘆著他們比昨天還來得早那麼一刻多鐘,沒想到隊伍竟然排得比他們昨天來時的兩倍還長。“小池子你看隊伍裡有好些都是代考生排的,我也應該早點來給你排上的,現在排到這樣後面,要搶不到好位子了。”

  “凌晨濕寒露重,爹您何必來受這份罪。”黎池並不太擔心座位這事,看隊伍長度,他後面應該還很有一些考生沒到,還輪不上他去坐高桌子低板凳、缺角有洞的號房。

  雖然說不用在意,可在大門敞開之前,黎棋還是一直在懊悔:沒提前幾天來縣城訂好住處,昨天沒提醒兒子帶清水,今天沒提前來排隊……

  可黎棋懊悔的這些,他兒子並不認為那是他的錯,那是他自己沒考慮周到、是他自己疏忽大意了。

  辰時一到,大門敞開。

  依舊是昨天的縣尉帶著衙役出來,“諸位考生,請依舊按照昨日的座次落座,明日亦是如此。”

  此話一出,隊伍裡就泛起一陣喧嘩,或哀嘆可惜,或慶幸竊喜,黎池作為昨天的既得利益者、屬於後者。

  考生雖依舊按照昨天的座次落座,核檢入場的順序,卻是要按今早所排的隊伍依次進行的。

  黎池等了比昨天稍長的時間,才被叫進去。

  核檢的步驟和昨天一樣,聽衙役稟道:“縣外五十裡處黎水村考生黎池,帶書籃一個,筆墨硯一套,盛滿清水的小瓷瓶一個,文書齊備無誤,未帶食物,核檢後未見夾帶異物。”

  黎池感覺到了從上首方向而來的、落在身上稍顯久了些的目光,他內心有點小波動、但裝作無事。

  接過書籃,禮儀得體地拱手退下,“學生告退。”

  縣試第二場墨義場,鑼響三聲開考。

  黎池雙手接過考卷一看,考卷共三頁印有三十道題,標有題號的答題紙十張。

  瀏覽過題目後,黎池就像昨天帖經場那樣,謹慎仔細地開始答題。像昨天一樣,在午時三刻請求交卷,等縣令過來當面糊完名,黎池就安靜地離開了考場。

  只是黎池離場時,坐在他對面號房、昨天排隊在他後面的那位考生,以驚訝莫名的神情全程目送著他離場。一旁神情威嚴地盯著他的縣令的目光,都沒及時察覺。

  不過縣令在盯了他一會兒後,就默默地走開了。

  他當年考縣試時,對面也坐過一個那樣提前離場的,他也這樣目送過那位同年……

  縣試第三場也是最後一場的策問場,那位考生依舊目送了黎池提前離場。不過不是午時三刻,而是在午時末交卷離場的。畢竟策問場是決定高下、裁決去留的關鍵場次,黎池花了更多心思去審題、打腹稿和書寫最終文章。

  黎池前世考公時,整場《申論》考試才兩個半小時,用在最後一題寫作題上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半小時,而他這次花了四個小時來琢磨這一道策問題,那已經是當下的他能寫出來的最好的了。

  縣試三場已考完,結果如何只等三天後的縣試放榜。

  黎棋和黎江兩人依舊等在縣衙外,等黎池出來後,三個人又每人吃了一碗面疙瘩湯,之後就逛街去。

  今天逛街不再是閑逛,他們是去找客棧的。

  原本就和嚴大姐說好了,只借住到黎池考完三天縣試,他們原本是想考完試後就回黎水村,等三天後縣試放榜時再來看榜,那樣就不用找客棧了。

  不過黎池這兩天交卷時用余光觀察了考場情況,可能是因為有的考生污了答題紙棄考了,竟有十幾個號房都是空蕩蕩的。黎棋聽說後,就想著或許棄考的考生有退房回老家去了的,就准備找找看有沒有客棧空出房間來。

  黎棋想到只是再在縣裡客棧住上三天,花費不了多少,主要是兒子才考完試肯定很累,這去去回回的折騰太累人了,不如就在縣城裡安安逸逸地等放榜多好。於是決定看看找不找得著空房,若找得著,明兒就到搬客棧去。

  黎棋他們回去嚴家也無事、還平添尷尬,於是三人就慢悠悠地逛完了縣城僅有的幾家客棧,果然有好幾家客棧都有考考生退了房。貨比三家後,在青雲客棧預定了兩個房間,只等明早就搬進去。

  在外面逛到日入時分後,三人才回去嚴家。

  洗漱歇息過後,就去用晚飯,今晚嚴謹也出現在了飯桌上。

  “池弟,來嘗嘗這奶汁肥王魚。”嚴瑾夾了一筷子魚給黎池,“這魚是今早從淮水岸邊快馬加鞭送過來的,今晚做出來慶祝慶祝池弟終於考完了縣試三場,可以松快松快後、靜等考中喜訊了。”

  “承瑾兄吉言。”黎池夾起魚肉送入口中,“嗯!不愧是得淮南王鐘愛並因此得名的淮王魚,肉質細嫩、奶汁香醇,十分鮮美,可謂超凡脫俗、別具一格!要多謝瑾兄,讓池弟我有機會嘗到這聞名天下的美味。”

  嚴瑾心中暗嘆:不怪父親盛贊這人,實在是他不近姿容不凡,還學識淵博。

  浯陽縣距淮水岸也就兩三百裡的距離,這裡的人雖未親口嘗過過、但也聽說過淮水肥王魚的大名。可卻少有人知道肥王魚又名淮王魚,更不知道魚名的淵源,沒曾想他竟知道。

  “哈哈,我們家只是家中有些祖產、靠父親奔波經營一家雜貨鋪以謀生,我哪能吃得起這淮王魚啊?是沾了四寶店的少東家的光,今上午湊巧碰見了,就分了我一條。”

  四寶店的少東家?黎池心裡有些詫異。他和四寶店打交道也快有兩年了,打交道多了之後,和徐掌櫃也就慢慢交好,可還沒聽他說起過四寶店的東家,更遑論少東家了。

  黎江經常到四寶店去送黎池抄好的書,走四寶店的次數也不少,也有些好奇:“四寶店的少東家?小池…弟弟還在他們家抄過書,掙了不少筆墨費呢。”

  黎棋也接話道:“是啊,抄了一部《資治通史》和六套《燕律》,把童生試的趕考費用都賺足了呢!”說起兒子自己掙足了趕考費用這事,他就忍不住地驕傲。

  “噢?一部《資治通史》和六套《燕律》,那抄下來可不是個小數目啊。”嚴誠停下准備夾菜的筷子,面帶驚異,“抄完後,可掙了多少筆墨費?”

  “的確,抄完那麼多書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抄了近一年半才抄完,不算筆墨紙硯的耗費,最後掙了95兩2錢銀。”黎池並未因在外人面前被道破靠抄書掙錢而羞愧,因為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出生在貧困農民家庭,早已經能坦然面對家裡的貧窮。

  嚴瑾聽了震驚不已,“這麼多?!我們家一年的田地收入也才這麼多呢。”

  黎池在心中一換算,嚴家田地收入加上佃戶所得五成的收入即是田地總收入,再通過田地總收入換算成田畝,嚴家的田地約在一百五十畝上下。

  “除去筆墨耗費後就沒這麼可觀了。”黎池心緒走神間,換算出了嚴家的田地畝數,回神後說道。“說起來,真的要多謝四寶店,不然還不知道家中為了我的趕考費用,要如何操心勞身……明日還得去拜訪一趟徐掌櫃,多謝他的照顧。”

  黎棋也覺得應該去拜訪徐掌櫃一趟,“理應去拜訪的,理應如此!”

  “原來池弟和四寶店還有這番淵源,”嚴瑾聽了後感嘆道,“池弟你既要感謝四寶店的照顧,那光拜訪徐掌櫃卻是顯不出心誠的,還得登門去拜訪一下它的大半個主人——四寶店的少東家才行,剛好為兄和趙兄相識,可以為池弟引見一二。”

  聞言,黎池笑得眯起了眼,放下飯碗行了個拱手禮以示謝意,“瑾兄言之有理,小弟先在此多謝瑾兄引見。”

  嚴瑾哈哈朗笑道:“好說好說,若你們兩人相見後處得投緣,就都多了一個朋友,到時你再正經謝我一次吧!”

  兩人對視一眼後,黎池笑得燦爛道:“好,瑾兄家的收留之恩,瑾兄為我引見之恩,多謝幾次是理所應當的。”

  坐上座的嚴誠左右看了兩人一眼,也笑了笑。

  黎江左右看看笑著的三個人,以及夾在小池子和主人家中間若有所思的三叔,想了想還是不知所雲,也就不再多想。

  黎棋若有所思。人存活於世,要想過得好,除了宗族靠得住以及自身有能力外,還要有幾個得力的朋友,嚴公子和小池子看起來是朋友了,現在嚴公子又要給小池子引見四寶店的少東家,若是相處得好就又多了一個朋友,這是好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44 PM

第18章

  晚飯後,五人移步用茶。

  黎池已考完試,不再怕晚上失眠,也就沒有拒絕這盞熱茶,吹開茶沫子喝了一口後,和他爹交換過眼神,然後開口道:

  “嚴伯父,黎池有一事想說。當日幸得嚴伯母心善好客,邀請我們借宿貴府客房,我們這才沒露宿街頭,之後又蒙伯父和瑾兄盛情款待、照顧妥帖,這才讓在下得以不為環境瑣事所擾、心無旁騖地一心考試,我們真是都感激不盡。”

  “哪裡哪裡,待客就應該如此。”嚴誠面容和緩地答道。

  “只是黎池今日已考完縣試,再不好厚顏繼續叨擾伯父和瑾兄,恰巧下午父兄們找到了兩間棄考考生退下後的空房,並交了定金說好明日一早就搬過去,如此,我們在此感謝貴府的款待,並提前辭行。”

  黎池從圈椅上站起身,彎腰行拱手禮,黎棋和黎江也站起身表示感謝。

  嚴誠待三個人行完禮,“既然你們連客棧房間都已經定下,怕是去意已決,嚴伯父我也就不好多留。我明日依舊要早早出門,到時就不能去送送你們了,那今晚我就以茶代酒、為你們送行!”

  說完,在場五人紛紛端起茶盞,互相遙遙地敬過之後,淺酌了一口送行茶和辭別茶。

  放下茶盞,嚴誠接著說:“嚴瑾,你明日代父親送送你黎叔和池弟,也跟著去客棧看看有沒有真麼缺的少的,到時無論是帶你黎叔他們去買、還是如果家裡有就從家裡拿去,都要辦得妥帖了。”

  “是,父親。”嚴瑾滿口答應,“我送黎叔他們到客棧後,再順便就辦妥帖了。”

  黎棋連忙謝道:“真是麻煩了,虧得嚴老哥想得周到。”

  辭行也辭過了,送別茶也喝過了,又聊了一會兒後就各自散開了。

  黎棋謝過送出大廳、站在門外的嚴誠,然後轉過身往借宿的客房走,邊走邊悄聲說:“嚴家真是好客講禮,再客氣不過了。”

  黎池雙眼平視前方,“待過三日放榜後,興許還會更客氣的。”

  真正的商人,是不會允許‘欺辱少年窮’的事發生的。

  不說他們有一雙利眼,能看得出一個人是困於淺灘的‘幼龍’、還是在樹葉上蠕動的‘胖蟲’,即使看得不確定或已經看出是他一條‘胖蟲’了,他們也會講究和氣生財、好言以待。只是幾句好話而已,他們已經都是說順溜了的,張口就來的好話換來一團和氣,那再劃算不過了。

  即使嚴誠看著面容嚴肅、感覺一身正氣,那也不能忽視他的商人本能——和氣生財、好言待客。

  不過雖是如此說,卻也不能以此為借口去忽視嚴家對他們的幫助。

  “嚴家的確熱情好客,對我們的幫助也不小,表過謝意後就先暫且記著吧,等以後有機會再報答回去就是了。”黎池如是說道。

  ……

  第二天一早,黎池依舊在生理鬧鐘的提醒下早早了醒過來,穿戴整齊之後,就將他的行李包袱收拾好,又把所住客房整理好,之後才打開房門。

  黎棋和黎江叔侄二人住在一間房裡,都是習慣早起的莊稼人,同樣也早早地就起來了,早已把行李包袱收拾好,等聽到隔壁開門的動靜時,也打開了房門。

  “爹,我這邊已經收拾好了,您那裡呢?”

  “也都收拾整齊了。”黎棋回答道,“早上聽到動靜,嚴老哥已經出去雜貨鋪開門迎客了,我們稍後一起去給瑾公子和嚴大姐辭過行後,就可以走了。”

  “好。”黎棋抬頭看看天色,“天色已經大亮,瑾兄和嚴伯母應該也已經起身,我們去看看吧。”

  事實上不用刻意去看,黎池的話音剛落,對面東廂書房旁邊的門就打開了,嚴瑾的臥房就在書房旁的房間裡。“黎叔、江哥、池弟,早!”

  “瑾兄早。”黎池迎上前幾步,道了聲早。“瑾兄起的剛剛巧,我爹剛還在說呢,給瑾兄辭過行,並勞煩給嚴伯母說一聲後,我們就要走了。”

  “池弟這話說的!前幾日讓池弟你們在外面用早飯,是怕耽擱了池弟進場的時刻,今兒你們又沒有急事要去做,再怎麼也要在我們家吃過早飯後再走。”

  嚴瑾上前,伸手親熱地拍拍黎池的手臂,牽著他就往正廳走,“走,先去用過早飯!昨晚我娘親就已經吩咐下去了,讓張嬸兒好好准備今天的早飯,看天色也差不多該准備好了。”

  果然,沒一會兒張嬸兒端來熱水讓他們都洗漱過後,就開始上菜了。

  這幾天裡都只在晚飯開飯前和上菜時出現過的嚴大姐,也到了前廳來准備一起上桌用飯。並且,只見過一次的嚴家女兒,也跟在她娘的後面,看樣子竟也是要一起上桌吃飯的。

  這幾天看嚴家的行事作風,在這嚴家男主人外出的情況下,嚴家姑娘怎會出來和三個外男同坐一桌用飯?

  黎池心中驚訝不已,臉上卻毫無異色,依舊掛著溫和的微笑、起身問好。“嚴伯母安好,嚴姑娘安好。”

  黎棋和黎江也有些奇怪:嚴家女兒前幾天都沒出來一起吃過飯,怎麼今早卻出來了?不過在黎水村裡沒縣城裡講究,一家人吃飯時、即使有客人來,家中女眷也都是能出來一起吃飯的。倒也沒有黎池那麼驚訝。

  “嚴大姐、嚴姑娘早啊。”“嚴伯母早,嚴姑娘早。”

  面容姣好的嚴家女兒,裊裊婷婷地上前回禮問好,“黎叔、黎大哥安好,黎池哥哥安好,我是嚴琳琅,仰慕已久、請多指教。”

  黎池:……

  黎池的內心恍恍惚惚,臉上笑容卻不變、只是笑成了眯眯眼,借此掩蓋住他眼底的神色。

  黎棋和黎江,臉上的表情驚詫而尷尬。即使在黎水村這樣的鄉野村莊,待字閨閣的女娃兒也不會隨便告知外人自己的閨名,平日裡稱呼都是諸如“XX家三娘”這樣的。

  而且‘黎池哥哥’這稱呼,又“仰慕已久”……

  正在黎棋和黎江兩人的內心如電閃雷鳴般時,黎池掛著一如往常的微笑,糾正道:“是在下疏忽了,大堂哥在家中排行最長不錯,卻沒說在下在家中行五,倒讓嚴姑娘對在下的稱呼為難了,嚴姑娘可稱呼在下黎五哥。”

  至於嚴琳琅自報閨名這事,黎池權當沒聽見。

  嚴琳琅注意到身旁娘親和哥哥臉上難看的神色,終於心領神會般地改了稱呼,“黎五哥早上安好。”

  這時黎棋也終於反應過來,准備配合自家兒子將剛才這場尷尬揭過去,“哈哈哈,這就是嚴侄女兒啊!長得真是水靈靈的,我們整個黎水村都沒有長得這樣標致的女娃兒,可羨慕壞你黎叔了!嚴老哥和嚴大姐你們有這樣一個女兒,該是上輩子積福了!”

  嚴大姐臉上的表情也已回歸自然,搖搖頭感嘆:“兒女都是父母的債啊,我們上輩子不是積福了、是欠債了,這輩子是來償還的!”

  嚴瑾也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順著他娘親的打趣話,撒嬌道:“娘~兒子可不是討債鬼!我想著孝順你們都還來不及呢,哪舍得向你們討債啊?”

  “你就會說這些好聽話,你要是能少出去會幾趟友、多用些功夫在讀書上,我也就高興了!”嚴大姐伸指頭點點兒子的額頭。

  “嚴大姐,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黎棋跟著打趣,然後又嘆道:“我就羨慕嚴大姐你有這樣一個交友廣闊的兒子啊,不像我這個兒子,長這麼大了才交了一兩好友,唉……”

  “那不如我們兩家換換,我就喜歡乖巧會讀書的孩子!”嚴大姐笑容爽朗地開著玩笑,邊帶頭往飯桌方向走。“來來,吃飯是正經事,我們邊吃邊聊!”

  仿佛剛才的尷尬並未發生過一樣,說說笑笑地開始吃早飯。這一頓臨別早飯上的氣氛……也還算熱烈和諧——如果忽視掉嚴琳琅時不時地掃向黎池身上的眼神的話。

  用過早飯,又喝了茶水歇過一陣之後,黎池他們起身告辭,嚴大姐又禮節性地挽留過幾句、說了些常來常往的客套話,才將他們送出大廳。

  而嚴瑾則按照昨晚所說,一路將他們送到了青雲客棧,並約好第二天早上一起去四寶店拜訪,之後就回嚴家去了。

  在客棧裡安頓下來後,黎棋和黎江來到黎池的房間裡。

  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靜坐無言。

  “嚴姑娘,她是不是……”黎江吞吞吐吐地。

  “是非常天真無邪。”黎池接過話,點點頭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黎棋也欲言又止:“嚴姑娘,她是不是……”

  “她的確是有些不拘俗禮。”黎池一樣點點頭。

  兩人都被搶話了,於是兩人異口同聲道:“她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我不想她對我有意思。”黎池立即回答。“我對她也沒有意思。”

  “也是,雖說先成家後立業,可小池子還年輕,先立業後成家也可以。”黎棋在自己大兒子的姻緣這事上並不著急。

  “而且,先成家後立業,說的都是那些富貴人家裡,像我們這樣的平民人家,不說先‘立業’奔出個前程、總要有一樣謀生手段之後,才能求得一樁更好的姻緣,不然那些好人家的女娃兒哪會願意嫁個一無是處的人呢?”

  黎池從不輕看任何時代的人,因為每個時代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智慧。在‘成家’和‘立業’先後關系的看法上,他和他爹的看法一致,“是啊,等我科舉考試告上一段落後再說吧。倒是江哥哥,今年也十七歲了吧,家中可有在相看了?”

  在姻緣婚事上,男子不會像女子一樣羞於啟齒、一說到自身的婚事就躲進閨房,會大方豁達許多。

  黎江在自己姻緣這事上一直很上心,“奶奶、娘和嬸嬸她們都在幫忙暗中打聽了,我們家雖不富裕可也勉強能吃飽飯,我又有一項造紙的手藝,倒不愁沒有女娃嫁進來。”

  “只是我們黎水村向來是娶妻娶賢,我們家又有三個讀書人,以後會如何雖尚未可知、但多半會慢慢變得更好,那到時我的媳婦兒,身為一家長媳、弟兄長嫂,肯定不能不明事理、胡攪蠻纏、小裡小氣,所以還一直在找呢。”

  黎江說這些話時非常認真,表情時而自信滿滿、時而煩惱無奈,真是認真得可愛。

  “哈哈,江哥哥你……你想的很明白嘛!”黎池暢笑道,“呵呵,那行,你再等一年!等我今年把童生試考完,我若考中個秀才,到時你‘兄憑弟貴’,說不定還能給我娶個讀書人家裡的、明白事理的大嫂呢。”

  “‘妻憑夫貴’和‘母憑子貴’我都聽說過,倒是第一次聽說‘兄憑弟貴’的。”黎江並不在意堂弟臉上比平時要格外燦爛的笑容。

  “雖是牽辭附會的‘假古人之言’,可也是有道理的,我們之間的兄弟情誼可能不比夫妻和母子間的情義深厚,但也不會薄多少的,怎麼就不能‘兄憑弟貴’了?”

  黎池前世時桌面朋友不少,桌下摯交也有好幾個,這世雖還沒有摯交,可親的、堂的兄弟們不少,兄弟之間互相扶持也是應有之義。

  “哈哈!那好,我就指望著‘兄憑弟貴’的時候了!”

  縣試考完後一時無事,父子叔侄三人也就胡天海地聊起來,黎棋聊他年輕時的意氣風發,黎江聊他的雄心壯志,黎池則靜靜聆聽著,不時遞一兩句話附和他們,也還算聊得非常火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50 PM

第19章

  第二日早飯後,嚴瑾如約來到青雲客棧。

  在此之前,黎池早已將自己拾掇整齊。一身天青色煙雨圖的書生服——這是他最好的一套衣裳了,廣袖長袍、綸巾絛帶,頗有少年書生的儒雅飄逸、俊美風流。

  對待這次拜訪,黎池的態度不可謂不鄭重。

  互相見過,黎池打過招呼後,就和嚴瑾一起往四寶店步行而去。

  因黎池的面容俊秀,且又是盛裝出行,一路上回頭率還不小。

  一進四寶店,徐掌櫃就迎了上來,“多日不見黎公子,公子這氣度姿容愈發攝人了!”

  黎池連忙上前拱手行禮,“一年多不見徐掌櫃,您這體態愈發富貴了!”

  “哈哈!黎公子真是促狹。”徐掌櫃體型日見富態,這一笑把臉盤笑得更加圓潤了。

  開過玩笑,黎池又正經地行過禮,“請徐掌櫃見諒,小子我近來埋頭於准備童生試,庸庸碌碌的竟沒有絲毫空閑,就連前幾天來趕赴縣試,也因安頓不及而沒能來拜訪徐掌櫃,真是失禮。”

  “哪裡哪裡,黎公子是在忙正經事,我哪會埋怨你沒來我這店裡坐坐?”

  還未待徐掌櫃和黎池多敘敘,二樓樓梯口就下來一個人。“瑾弟這才來了?可叫我好等。”

  黎池看向這道清朗聲音的方向,果然聲如其人。

  清風朗月的一位疏闊男子,玉冠博帶,一身蔚然大氣,謙謙君子、赫赫氣度,宛如一輪郎朗明日。

  嚴瑾攜著黎池的手臂上前,向那男子引見道:“趙兄,這位就是我常說的黎水村小書生黎池了。”

  “池弟,這位就是店面遍布燕國大小府縣的四寶店的少東家——趙儉。”

  黎池溫文爾雅地拱手行禮,“久仰趙兄大名,今日得見實屬有幸,在下黎水村黎池。”

  在黎池行禮時,不,在趙儉聽見一樓的寒暄聲並決定下樓迎接時,他的心緒就不平靜了,現在看著三階樓梯下站著行禮的人,雖心緒繁亂卻神色無異地見禮:“黎弟,幸會幸會。”

  ‘黎弟’音同‘犁地’……

  “趙兄可稱呼我池弟,黎弟(犁地)聽著實在是太過辛勞了。”黎池露出溫和中帶點小促狹的笑容,自嘲自娛地糾正了趙儉對他的稱呼。

  雖黎池這樣同初次見面的人說話,有倒貼上去套近乎的嫌疑,可由黎池做出來,就只顯得溫文可親了。

  ——‘就算您要和我稱兄道弟,也請別叫我黎弟,黎弟(犁地)聽著實在太過辛勞。’

  趙儉眼中一瞬恍惚,又立即從善如流地答應:“好,那我以後就喚你池弟。”

  “一樓是買賣經營之所,太過嘈雜。二樓是平常接待友人的地方,稍顯清幽些,我們不如上二樓去吧。”趙儉抬手引路,邀請道,“瑾弟,池弟,我們上二樓去敘說。”

  嚴瑾和黎池自然依言跟上去。

  徐掌櫃沒有跟上來,只在靜立在樓口躬身恭送,待一行人背影消失後,就連忙去准備茶水。

  上到二樓,黎池眼神微微四掃。這四寶店的二樓和前世的書咖差不多,每個座位都由半雕不透光的高大原木屏風圈出來,雖隔音效果幾近於無,到底視線是阻絕開了的。

  趙儉帶著兩人走到一個光線明亮的臨窗位置,禮讓道:“瑾弟,池弟,請入座。”

  嚴瑾和黎池也禮讓一次後,三人一同入座。

  坐下沒多久,徐掌櫃就親自端著茶水過來,“少東家,黎公子和嚴公子請用茶。”

  待徐掌櫃擺好茶盞後,趙儉隨意揮揮手,“徐掌櫃,你先下去吧,待手邊不太忙時就去我住處,讓錢進做一桌待客的好菜。”

  “是,屬下立刻就去。”

  黎池看著自稱‘屬下’的徐掌櫃躬腰退下,暗自感嘆無論在什麼時代,雇員對雇主的態度都是恭敬無比,到底是衣食父母呢。

  趙儉揮手讓徐掌櫃退下後,轉過眼就看見黎池正貌似不經意地看著徐掌櫃的背影。

  “來,瑾弟和池弟,你兩嘗嘗這清茶。只用了清冽的山泉水煮沸後衝泡而成的,嘗嘗看滋味如何?”

  黎池端起茶盞、垂眼一看,微褐的茶湯透徹清亮,盞中只有一粒粒茶葉懸浮。輕抿一口,細細品味,“苦中回甘,茶香盈唇,好茶。”

  他前世也是喝過幾兩好茶的,這茶雖不說遠超他喝過的那些好茶,卻也不遜色了。相比當下盛行的加鹽姜等佐料的、可解渴可充飢的煎茶和煮茶,他更喜歡只用水衝泡出來的清茶,這茶他喝著的確不錯。

  嚴瑾也抿了一口,仔細品咂品咂,“喝著的確不錯,可也說不上來比我們平日喝的茶湯好在哪裡。”

  “竟是池弟是我知音,更懂得品味為兄這費了大功夫制出來的清茶。瑾弟你簡直……就如那牛嚼牡丹!”趙儉雖說著貶損嚴瑾的話,語氣和表情卻未見嫌棄,反而顯得幽默可親。

  這一輪品味清茶,既顯出了趙儉與嚴瑾間的親近,又以‘知音’形容黎池、從而拉近了黎池與他的距離。

  黎池暗嘆:又是一個深諳桌上說話藝術的人。

  既然談話氛圍已經起來了,三人順勢就說了些促進相互了解的話。

  黎池知道了趙儉在家中排行第三,四寶店就是他家的產業,他這次外出是跟著父兄一起巡查家業。黎池也說了自己家住黎水村,在家中排行第五,下面還有個調皮的親弟弟,家中以種田為生。

  “說起家中以前維生艱難,現在卻有所好轉,這其中還有趙兄的四寶店的功勞,小弟我今日來拜訪也是為了謝四寶店的援手之恩的。”黎池說出了今日來拜訪的主要目的之一,而另一個目的就是結識四寶店少當家,現在看來完成得很順利。

  趙儉輕放茶盞,語氣疑惑:“這援手之恩從何說起?”

  趙儉他是真的不知道這援手之恩從何而來。他趕在縣試前岔道繞路來到浯陽縣,在與嚴瑾‘偶遇’結識後,一次‘偶然’閑聊時,嚴瑾聊起他家中借住了一個黎侍郎的族人——黎水村的一個書生,這才與黎池有了這次約見。

  “趙兄且聽我道來。”黎池將他抄書掙錢、順道看書的事說了出來。

  聽完黎池的敘述,嚴瑾感嘆:“池弟這樣刻苦讀書,值得稱贊。現下天下學子無不抱著官定的四書五經死讀,為求一身功名汲汲營營,哪還會去讀律法和史書這些旁門書籍呢?”

  黎池聽了後,笑容中帶著慚愧:“瑾兄這話誇得小弟深感慚愧呀,我不過是想‘以史為鑒,可辨忠奸;以法為繩,可明進退’,終歸還是為了功名仕途才讀這些書的,並不是真正為了讀書而讀書。”

  以史為鑒,可知興替。這話卻是不能說的,身為臣民竟不想著皇朝綿延萬萬年,卻想參透皇朝‘興替’,是想做什麼?

  嚴瑾和黎池就讀書的幾種境界展開了討論,趙儉沒有參與進這個話題、反而有些目光無神。

  原來還有這一重原因嗎?黎池起初就選擇跟他交好,竟是自己手下的四寶店對他有援手之恩的原因?

  趙儉沉溺於自我思緒中也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甚至都沒等眼底的情緒蔓延到臉上來,一個眨眼,他依舊是那個如一輪郎朗明日般的疏闊男子。

  “要我說,為皇朝、為黎民而讀書,才是讀書境界中最應推崇的。”

  趙儉說的非是‘為聖上、為黎民而讀書’,黎池就更感覺這人值得結交。不再只因為這人‘相由心生’而外露的郎朗疏闊,還在於他對皇權沒有愚忠思想,而是站在為皇朝(社會)、為黎民的立場上。

  不過,也許以上兩點都只是個添頭?畢竟他當初熱衷於拜訪四寶店少東家,除了表達謝意外,主也是想結交一位手中店鋪能遍布燕國大小府縣的能(用的)人。

  接著,三人就‘該讀哪些書’的話題又談了起來。

  趙儉覺得讀書應該兼采眾長,就是什麼書都要讀,不一定要讀精、但要有所涉獵。

  黎池也覺得如此,但於他來說科舉功名是立身之本,首先科舉書籍要讀精讀深,再才是去讀些有實用功能的書籍,如手工業書籍、農書、律法書等。

  嚴瑾從小到大被念叨要讀書科舉,反而就不喜讀四書五經了。他認為該讀些描寫市井世情的書,簡言之,就是多讀話本。

  聽了嚴瑾要‘多讀話本’的論調後,黎池和趙儉都被逗笑了。

  對於嚴瑾這種可以說是不求上進的讀書言論,黎池沒有絲毫批評抵觸的想法,百樣人有百樣活法,他並不喜歡用自己的價值觀去評判他人該過哪樣生活。

  他只是覺得有些好笑,當下的話本是什麼樣的,他也在四寶店瀏覽過幾本,“話本?什麼樣的話本?是狐仙倩影,還是才子佳人?亦或是……滿園春色?”

  即使是在說著春色曖昧的話,黎池也還是一身光風霽月,不見絲毫猥瑣。

  嚴瑾的臉‘轟’地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又一眨眼就紅透了!面紅耳赤地高聲反駁:“我,我才沒有呢!是……是……就是一般的話本!”

  趙儉也玩心大起,“一般話本?那是什麼話本?可能說個名兒讓我和池弟見識見識?”

  “哈哈哈!”黎池拍著椅子扶手,朗聲大笑,“趙兄真是促狹愛捉弄人,你看他的臉都紅得冒熱氣兒了,趙兄你還問他話本的名字!”

  “池弟,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個表面溫良的,其實內裡不知多少彎彎腸子!經常賣了別人,還想著法兒讓他乖乖送上賣身錢。”對於黎池的話,趙儉可不認。

  “就像剛剛,明明是池弟你先打趣瑾弟看了什麼話本的,我就是順嘴‘添了根柴’,可不能認下這‘縱火之罪’的。”

  黎池的心中先是一頓,接著聽到‘添柴’和‘縱火’之別的話,也就忽略了心中的一絲不協調感,非常干脆地認罪:“好好,這‘縱火之罪’小弟我認下了,為了減輕罪罰,我決定不再窺探瑾兄心中的滿園春色。”

  嚴瑾也是破罐破摔了,“好好,我心中的確關了滿園春色,那趙兄和池弟心中的春色呢?是什麼樣的?喜歡什麼樣的景色?”

  男人,不,男性在一定年齡之後就會開始說些葷話,古今的都不例外。

  黎池前世雖不怎麼熱衷說,可卻也是說過的。畢竟,說葷話、談美女,可是增進男性間友誼的一條捷徑。“我心中的春色啊……必然是體貼周到的、賢淑大氣的、端莊沉穩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53 PM

第20章

  “趙兄呢?”

  黎池說完後,見趙儉一時沒開口,於是出聲提醒。

  聽黎池形容他心中的‘滿園春色’,趙儉一時愣怔,直到黎池出聲提醒才回過神來,“我心中的那一園春色啊,必然是……百花齊放,滿園爭春。”

  趙儉暗想,嚴琳琅可並不是體貼、大氣且端莊的女子啊,難不成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嚴瑾搖搖頭,惋惜道:“可惜了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啊,我那妹妹進不到池弟心中的一方花園啊,虧得今早出門時我妹妹還纏著我帶她來,幸好沒聽她的。”

  “瑾兄,這話你也就到這裡為止了。我們幾個男子談論良家女子本就不是君子行為,更何況還是瑾兄的妹妹,池弟我可不敢隨意談論。”黎池以不敢談論兄弟的親妹為借口,婉言表達出他無意嚴琳琅的意思。

  雖然他前世忙於工作,一直沒有走到談婚論嫁那一步,可也還是知道自己喜歡的類型的。而且,在這個時代,找一個現下世俗認同的好女子,比找一個天真無邪、不拘俗禮的女子要更好,至少能幫他料理好家中瑣事,而這些他不覺得嚴琳琅能做到。

  若娶個嚴琳琅那樣的女子,那他在外面忙碌諸事之余還要為家中瑣事操心,甚至為她本人的事操心,實在太過勞心勞力了。

  嚴瑾是一個粗枝大葉的男子,對於妹妹那些小女兒情思並不放在心上,而且黎池的言下之意他也聽明白了。“哈哈!是好兄弟,我們口上花花、談些滿園‘春色’可以,的確是不能把兄弟的姐妹也帶在嘴上,池弟真是再守禮不過的人了!”

  一旁的趙儉聽了,心中思緒翻騰不止。看來兩人已經見過面了,卻並不是一見鐘情。

  以前還以為或許是黎池因借住嚴家、而與嚴琳琅日久生情,可在與嚴瑾談過後就明白根本就不存在,只借住了三日而已。三天時間,何來的朝夕相對、日久生情。

  既非一見鐘情也不是日久生情,看來果真如黎池所言,他真的是對嚴琳琅無意。

  這顯然是嚴琳琅一廂情願了。以她那耐不住的性子,好像總要時不時地攪點風雨才能過下去,黎池無意於她、她卻表現得念念不忘,以致於讓他也如此以為了……

  只是她攪風攪雨得過於頻繁了,又攪得過大,終於是連他的皇位都攪丟了。

  後來她為與他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而高興,卻不知他心底的無奈與失落。

  皇位爭奪失敗只能無奈地做一個逍遙王爺,與她暢游名城、看遍河川,看著大皇兄成為九五之尊,作為曾經名滿士林卻又霸道剛強的皇三子的他,一只曾經嗷嘯山林的猛虎,最後卻只能做一只貓咪,叫他如何不失落?

  趙儉在心裡嗤笑著自己,終於明白了黎池最後和他決裂時說的那句話:

  ——‘你有一顆為國為民的雄心,且有與之相配的寬容和手段,奈何帝王之心不夠堅硬,竟被一段自以為珍貴的兒女私情融化了心智,可惜了。’

  嗤笑過自己後,趙儉又加入了兩人的談話中去。不管如何,現在已經有所不同了。

  三人又胡天海地、隨興所至地談了好一會兒,去安排大廚准備待客宴席的徐掌櫃就回來了。又幫他們續過一道茶水,直聊到圓日當頂的時候,才在徐掌櫃的提醒下去往趙儉暫時落腳的住宅用午飯。

  中午的宴席很是豐盛,也非常美味,是黎池這一世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飯菜。好吧,他這一世都還沒吃過一次正經宴席呢,村子裡紅白喜事時擺的席面,都只求量多不求味美。

  用過午飯,三人又閑坐了一陣後,黎池才提出告辭。

  “今日幸得瑾兄引見,這才得以結識一位意趣相投的朋友,簡直一見如故,真是不甚歡喜。只是天也不早了,小弟該告辭了。”

  黎池是真心如此認為的。起初來時,他的確抱有一絲功利之心,興許現在那份功利也只是隱藏起來了。可經過一上午的交流,他是真的認為和趙儉這人能成為朋友。

  趙儉亦是笑著說:“為兄亦是如此感覺,今日與池弟真是一見如故!我明日一早就要離去,池弟縣試得中後我都不能當面道一聲恭喜,我就只好提前在此恭喜了。等池弟進京參加會試和殿試的時候,我們再把臂同歡。”

  “承趙兄吉言,小弟我就只是為了與趙兄再次相見,也會竭力讀書以求能進京趕考的。”這個時代交通和信息不發達,有時一次分別後,有可能一生都無緣再見,但趙儉家住京城的話,他們還是可能再見的。

  嚴瑾交友廣闊,早已習慣一見如故後就立馬分別的事,對於即將到來的分別他倒是很豁達。“有緣總會再見的,要是池弟到時進京趕考,我就跟著他一起去,到時我們三人就又能聚首了。”

  “哈哈!是極是極!”對這個曾經的小舅子,趙儉算是不討厭的,有緣再見的話,他也不排斥。

  敘過了有緣再會的話,黎池再次告辭:“父兄還在客棧,我也還有些事要做,小弟實在要告辭了。瑾兄是再多留一會兒,還是和我一道?”

  嚴瑾站起身來,“我和池弟一道走吧!那趙兄,我們就告辭了。”

  “好,我也不留你們,我把你們送出大門,再讓僕人駕馬車送你們回去。”趙儉沒再挽留,跟著起身准備送他們出門。

  三人一起走出宅子的大門,門外竟已經停了一輛青蓬馬車。

  上馬車前,黎池對趙儉拱手道:“明日怕是不能為趙兄送行了,就此別過,若是有緣,來日在京城再會!趙兄請回。”

  “瑾弟在此預祝趙兄一路平安、前程似錦,待來日我們有緣再會了。”嚴瑾也拱手作別。

  “池弟,瑾弟,有緣再會。”趙儉隨後吩咐駕車的僕人,“小心些駕車,務必將兩位安全送到。”

  駕車的僕人恭敬地應下。

  黎池在嚴瑾的幫扶下,率先登上馬車,和趙儉揮手作別後才鑽進馬車內,“勞煩,青雲客棧。”

  隨後嚴瑾也進來了,“勞駕,東衙坊。”

  知道目的地後,僕人一揮馬鞭,馬就噠噠地起步往前走了。可能是僕人駕車技術高超,拉車的馬也溫順,黎池兩人坐在馬車裡倒不怎麼顛簸。

  青雲客棧要近一些,馬車率先到達了客棧。

  馬車停穩後,黎池彎腰走出馬車、跳到地上,對駕車的僕人道了一句‘勞煩’,又和正掀起車簾往外看的嚴瑾道別,“瑾兄,我先走一步,告辭。”

  “那好,我們改日再敘。”道完別,嚴瑾放下車簾,馬車再次噠噠地往前走了。

  待目送馬車走過一段路之後,黎池才轉身進到客棧。

  黎池說是回來有事要做,倒不完全是托詞,他准備過會兒出去逛逛街,給家裡買些要用的東西回去,還要給家裡人買些小禮物。

  明天就是縣試放榜的日子了,到時結果一出來,要麼是考中了沒時間出去逛,要麼是沒考中沒心情出去逛,總之是不能再好好地去逛街。

  黎池回到客棧,果然黎棋和黎江兩人正百無聊賴地等著。黎池將出去逛街的想法一說,黎棋和黎江都連聲說好。

  縣試考了三天,他們就在縣城裡逛了三個半天,縣城就這麼大,哪裡有什麼東西賣他們都已經摸得一清二楚。

  首先,他們去了縣城裡唯一的一家金銀首飾鋪裡。給奶奶袁氏和王氏、趙氏與蘇氏幾個女眷,一人買了一個銀手圈――細細的一根銀絲彎成的手環。

  選擇買銀手圈而不是銀手鐲,是因為省錢。雖然家中有黎池抄書掙的七八十兩銀子還沒用,又有存下來的田地收入和造紙收入,加起來也有一百一二十兩銀子的家底了,但家裡有三個讀書人,那筆錢輕易是不敢動用的。

  然後,他們又去了一家價格比較實惠的雜貨鋪,給家中添置了一些小東小西,如鹽巴和針線等。結賬時到底又稱了二兩飴糖,等家中來客人時可以衝碗糖水待客,以及時不時給小溏子一粒含著解解饞。

  接著,他們走著走著,又走到四寶店,得到了徐掌櫃的熱情招待。給黎河和黎湖各添置了一套筆墨硯,盡管這兩套‘文房三寶’只是不好不壞的那一類裡的,也花了整整六兩銀子。雖然徐掌櫃說免了結賬,他們最後也還是堅持照價付了錢。

  這就是他們不敢大手大腳地花用銀錢的原因啊,實在是讀書太花錢了。

  最後,他們又去布莊裡扯了半匹天青色煙雨圖案的細麻布,可以回去給黎河和黎湖兩兄弟都裁一身衣裳。他們也大了、或許明年這個時候就是他們在此來等縣試結果了。平日在村子裡可以穿自家織的麻布做的衣裳,可還是要准備一身見客或出門交際的行頭的。

  天色將暗之前,三個人的手上都拿上一些買來的東西了,大大小小的一包一包的。回青雲客棧的路上,黎棋一邊走一邊算剛才花用出去的銀錢,算出來用了將近十兩銀子。不過因為每筆錢都花在刀刃上,沒有浪費錢,雖心疼卻也沒後悔。

  第二天一早,黎池比身體中的生物鐘還要醒得早,醒來時外面的天色還漆黑著。所以說,雖然他前世經過不少事,可真遇到影響重大的事了,比如前世時晉升的人事調令下來之前,又比如現下的縣試成績下來之前,他依舊緊張、依舊睡不著,以及醒得早。

  過不久,黎棋和黎江也醒了。

  三個人都很緊張,已經沒心思為了省錢而去外面吃早飯,於是就點了客棧提供的早飯。吃過早飯之後,就只能坐立不安、神思不屬地等著,坐立不安的是黎棋和黎江,神思不屬的是黎池本人。

  終於,到了午時,黎池三人出了客棧往縣衙方向走去。

  只走了約一刻鐘,三人就來到了縣衙前的大街上,大街上已有不少人等在那裡。

  再過約兩刻鐘,縣試榜單就要張貼出來了,這時也沒有什麼人還有心情去找別人攀談。真要攀談交際,也要等成績落定之後再說,有沒有價值被攀談、需不需要去攀談,到時看著榜單都一目了然。

  在度秒如年的錯覺下,終於熬過去了兩刻鐘。

  鑼響三聲,衙役在前開道,縣令手捧榜單、當先走出縣衙大門。

-------------------------------------------------------

  作者有話要說:趙儉就先放到一邊了,等進京城考會試時再見。

  ——理一理‘霸道皇子嬌蠻妃’的原本情節——

  嚴琳琅:飛上枝頭變鳳凰嬌蠻妃女主,活潑嬌蠻,敢愛敢恨,時常闖禍……

  趙儉:霸道皇子男主,文武雙全,艷冠京城,為了與女主一生一世一雙人而放棄皇位做了一個逍遙王爺

  黎池:溫柔深情男二,溫潤如玉,款款深情,驚才絕艷……深情地守護在女主身邊,等男女主終於在一起後,就自貶去了偏遠府縣做一個小官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09:59 PM

第21章

  “縣試榜單在此,稍後將張貼出來。本次縣試與以往有所不同,榜上之人稍後須去衙門領取縣試考中文書,考中文書要仔細保存,待日後報名府試時還需出具。榜上之人皆記錄在案,若有文書遺失者可至縣衙縣丞處補辦,五錢銀子一張。”

  縣令稍一停頓後,才又繼續說道:“此次縣試因答題紙不同於以往的緣故,有些學子抱憾而歸,實屬遺憾。不過因燕國上下都是用的一樣的答題紙,因此也就不存在不公之說。

  又有禮部令下:凡榜上之人,考卷需在考場外以公示欄張貼三日,以供天下學子共同評判學習。因此,今日這榜上之人的考卷也將全被張貼出來,以供諸位學子觀賞學習。”

  話說完,縣令一揮手,大門內就有衙役抬出三張一丈高兩丈寬的似屏風一樣的高大公示欄,穩穩地立在縣衙前的大街上。

  其中一個公示欄上張貼著縣試上榜之人,另外兩個上則是粘貼著所有上榜之人的三場考卷。

  在大多數考生還在因這一次縣試的諸多不同而驚訝時,黎池已經走到了張貼榜單的公示欄前,尋找自己的名字。

  高居榜首的位置寫著:黎池,浯陽縣黎水村,帖經—壹佰,墨義—壹佰,策問—壹佰。

  這樣的計分方法,黎池自然看得懂,只是這樣的方法會在這個時代出現嗎?

  標有題號和密封欄的答題紙,開榜後在外張貼三日的公示方法,甚至是百分計分法,這些事情出現在這個時代,總覺得有些許不協調。

  看到榜單上有自己的名字後,黎池又轉去看張貼考卷的公示欄。

  果然,張貼在第一位的就是他的三場考卷,卷面上他的‘台閣體’寫得秀潤華美、正雅圓融,很容易就和張貼在後面的考卷區分開來。

  考卷用朱筆批改,他的帖經和墨義一題未錯,竟連策問這種沒有量化的扣分標准的考卷,竟也得了滿分。

  是了,這個時候的考官想打滿分就打滿分,遠沒有他前世那個時代的考官那樣謹慎,即使寫得很好也會像征性地扣一兩分,不會輕易給滿分。

  黎池縣試三場滿分、得了縣試案首,他心裡是很高興的。可這高興中,又摻雜了疑惑不安。

  這一場縣試出現的不協調感,究竟是這個時代自然而然發生的科舉變革,還是人為促進的改變?若是自然發生的變革,那很好;若是人為促進,這人是誰?現在在哪?是否也與他一樣?

  他現在要怎麼做?能夠影響一國政令的人,必然不是什麼無權無勢的無名小卒,他作為一個無名小卒,除了暫時隱匿、謹慎行事,還能有其他什麼辦法嗎?

  至少要等他考進京城取得功名,再慢慢探出那人是誰,等那人在明他在暗時,再考慮如何應對。

  “小池子!你是案首啊!縣試案首啊!”在黎池盯著自己的考卷出神時,黎江終於在周圍人的指點下看明白了榜單。

  黎池被大堂哥的驚喜聲喚回了神,“是啊,沒想到竟能考中案首,我自己也很驚訝呢。”

  “小池子,爹一直知道你既聰明又勤奮,能考中案首也是理所當然的!你看這試卷,明明白白地張貼著呢,你就是一個沒錯,其他人都錯了一兩處的,越張貼在往後面的、錯得越多,而最後一名錯的最多。”

  在黎棋和黎江興奮得幾乎要手舞足蹈時,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這告示欄上錯得最多那個‘孫山’。”

  三人紛紛看向出聲之人:二十多歲的年紀,臉上的表情復雜難言。

  背後道人長短還被聽見了,黎棋一張老臉都覺得有些尷尬。不過在看清楚出聲之人後,就越看越感覺疑惑,“這小兄弟看著有些眼熟。”

  “是啊,感覺是有些眼熟。”黎江也覺得像是還在哪裡見過這人一樣。

  黎池的記性一向不錯,更何況這位兄台考試時還坐在他正對面的號房,“這位兄台在第一天考試的早上,排隊剛好排在我後面。在下是……”

  還未等黎池將姓名報上,那位兄台就搶道:“黎池嘛!縣試案首。果然真是你若考不中、在場諸位都不能考中啊……”

  黎池一時也拿不准這位兄台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在下黎池,幸會幸會。”

  “在下張瑱,幸會幸會。”張瑱是城郊張地主家的兒子,家中有五百畝良田、可說家境富裕,他本人又從小就聰明伶俐、可說天縱之才,卻沒曾想在縣試時竟做了一次‘孫山’!

  兩人都沒有心情繼續攀談下去,於是就此不了了之。

  黎棋和黎江等在外面,黎池獨自一人進衙門去領考中文書。進門後即可見的闊大前院中,正有幾個人在領文書,稍等一會兒後就輪到了他。

  黎池姿態恭敬地上前,伸出雙手從縣令手中接過考中文書(或者說成績單),順勢揖了一禮,“拜謝縣令大人。”

  縣令劉程扶起面前的學子,“黎池,本縣觀你端方有禮,學識也已小有所成,如無意外來日成就必不在這小小一縣。可要想進士及第,卻也不是輕易就能的,你萬不可驕傲自滿,還是要多多精讀聖賢書。”

  黎池從不驕傲自滿,劉縣令說的這些話並無多大用,可他的這份諄諄教導的心意卻是彌足珍貴的,“是,黎池謹記縣令大人教誨,日後必將謙虛且勤勉地研讀聖賢之書。”

  “甚好,下去。”

  黎池依言退下。

  出衙門時,外面看榜的學子也已經經過了一番喜悲,走的已經走了,留下的學子中有考中的也有沒考中,留下來無非是與人攀談、結識幾個同道中人。

  還不等有意結交的學子上前攀談,黎池就直接叫上他爹和大堂哥,“爹,大堂哥,現在午時未過,我們今天就趕回村裡去,也好讓爺爺奶奶他們早些看到我的考中文書。”

  黎棋想了想,“這樣也好。只是,你可有和嚴家公子說好?若是他聽到你考中案首的消息來道喜,要怎麼辦?”

  “無事,我們回來時在馬車上就已經說好,待來日再敘。走時再請客棧掌櫃留個口信,若他找來就說我們先回村裡了,等來日我到縣城了再敘。”

  “也行,那就這樣,我們先回客棧收拾行李,然後就立即回村裡去。”

  黎江也想著快點回村裡去,讓族人看看小池子考中了縣試案首。“那就快走,我們早點回去。”

  也許歸心心切,也許黎池已經長大而體力更好、腳程更快,黎棋他們沒有再遷就他的速度,只用了兩個時辰就走回了村裡。

  夕陽西下的時候,村人們陸續地扛著鋤頭家伙什往家裡走了。

  田埂小路上,走過來幾個扛著鋤頭的人,是二爺爺黎鈞帶著兒子和兒媳們下地歸來。

  黎池看見後熱情地打招呼:“二爺爺、二奶奶好,伯伯伯母們好。”

  還沒等二爺爺黎鈞、爺爺黎鏢以及伯伯們互相打招呼呢,愛碎嘴的二奶奶就連珠炮似地嚷開了:“小池子是去考縣試了?可考的怎樣了?不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莫不是沒考好?!唉喲,小池子你可別放在心上,今年沒考好明年再來,明年不行……”

  黎池表面禮貌地微微笑著,內心有點小波動:……他果然還是不能適應像二奶奶這樣的人。

  “你可住嘴!小池子還什麼都沒說呢,你就得啵嘚啵地嚷起來了!”也就只有二爺爺黎鈞降得住二奶奶了。“小池子,你二奶奶就是不會說話,可她沒什麼壞心的。小池子這次考試如何啊?”

  黎池笑容依舊地乖巧回答:“此次縣試雖有些不同以往,所幸還考得可以。今日午時放榜的,我考中了縣試案首,因念著要早點和家人親戚們分享這個消息,我們拿了考中文書後就立即往回趕了。”

  “縣試案首!那小池子這次可能干了,就連你先生當時考縣試都不是案首呢。”二奶奶一聽侄孫子中了縣試案首,頓時喜形於色,完全忘記了黎鈞剛剛當眾呵斥她的事。

  黎鈞伸出一雙龜裂粗糙的大手,拍拍黎池的肩,“小池子,你很爭氣啊!別說你黎槿先生了,就連你在京城的四爺爺當初也不是縣試案首!”

  一旁的伯伯和伯母們紛紛高興地搭腔,“小池子真爭氣,案首呢!”“連先生和四爺爺都沒得過案首,小池子你以後必能比他們更有出息!”……

  黎棋這一路上都在高興著,此時理智已經稍微回籠,活了近三十年的他早已明白:一朝得意就恣意驕傲要不得,“你們可別這麼誇他,雖然小池子他從小就沉穩懂事,可被誇得多了說不定他就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天下人才有多少?他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考中縣試案首,黎池也很高興,但卻不會因此而驕傲自滿。前世中考時他也考的是全縣第一名,可那只不過是一縣之地的第一名而已,後來他高考時不也沒考到省狀元嗎,更何況這個時代可是有全國狀元的。

  “小池子聽了二爺爺您們對我的期許後,深受鼓舞。可爺爺也說得對,我要盡力去達成身上所背負的期許,就不能驕傲自滿、不知天之高地之厚,我會謙虛踏實地繼續學習的。”

  二奶奶稀罕地伸手揉了揉黎池頭頂,“小池子就是會說話,雖然文縐縐的,可聽著就是舒服!”

  “小池子你這樣想很好!”“小池子是真的長大了啊!”……

  一家人又圍著黎池說了一會兒後,才放他們走,“你們也回去,好早點讓三嫂和黎橋和黎林他們高興高興。”

  因為正是傍晚收工歸家的時候,黎池他們一路上陸續又遇到了幾家人。整個村子裡的人家互相間都沾親帶故,在路上碰見了黎池他們自然就要問上一嘴,在知道他得中縣試案首後,又高興地恭喜幾句、誇贊幾句,最後再問些縣試考試的情形。

  黎池他們進村後,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等最後到家的時候太陽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

  黎池他們出現在籬笆牆外時,黎家院子裡正歇息的歇息、端飯的端飯,在准備吃晚飯了。看到黎池他們三人回來,也是驚訝不已。

  “小池子!三弟!你們怎麼回來了?”正在歇息的黎橋驚訝地問道。

  黎池率先走進院子,挨個問好:“爺爺奶奶、大伯二伯,娘,還有大伯母二伯母和哥哥們,小池子考完縣試回來了!”

  黎鏢趕緊朝孫子招手,“小池子快過來!考完縣試了?今天已經放榜了?考沒考中?”

  相較於自家老頭子先關心孫子考沒考中,已經七天沒見乖孫子的袁氏,更關心孫子考試在外辛苦不辛苦,“小池子,你看著瘦了些,可是沒吃好睡好?聽你先生的娘說,考試是比下地種田還要辛苦的事,我的小池子真是受苦了!”

  大伯二伯還有娘和伯母們,也紛紛上前來詢問,黎池一時間不知道先回答誰好。“考得還好,吃得也好,睡得也好,不辛苦。”

  幸好還有黎棋和黎江兩個,一個說縣試成績,一個說縣試考試當時的情況,不一會兒也就說明白了。

  得知小池子考中縣試案首,家裡人高興不已!又聽到他們險些露宿城隍廟,就又紛紛懊悔沒提前去縣城,對於因此差點耽擱了小池子考試而後怕不已。

  一家人高興地說著話,邊說又邊把帶回來的東西和禮物分下去,一家人就更高興了。

  高興到連已經端上桌的晚飯都暫時忘記吃了,等過去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時,飯菜都涼了。不過王氏、趙氏和黎池娘蘇氏三人卻一點都沒不樂意,高高興興地又去重新熱過一遍,還把存了十來天的十二個雞蛋打鍋裡炒了,分成滿滿的兩碗盛出來。

  “來來,都吃雞蛋!”黎鏢喜得滿臉紅光,拿起筷子招呼著吃炒雞蛋,“小池子考中縣試案首,我們自家就先慶賀慶賀!等小池子八月份一舉考中秀才了,我們再擺上幾桌宴席,請村裡的親戚們也一起高興高興!”

  這一頓晚飯的氣氛格外熱烈,這個農家小院裡整晚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0:03 PM

第22章

  村裡因為黎池考中縣試案首,很是熱鬧了一陣。

  從回村後的第二天起,黎池一連幾天都在接待上門嘮嗑的熱情村民和親戚,後來還是族學先生黎槿說黎池要准備府試,讓人不要再去打擾他,黎池這才重新得了清淨。

  隨後,黎池每天都精雕細琢一篇策問。算上縣試以前所寫的,他幾乎已經將四書五經上有可能出的策問題都寫完了。寫完之後,又去重寫那些出現可能性更大的題目,雖然出題語段相同,可出發的角度不同、著墨點不一樣,感想也就不一樣、寫出來的文章自然不相同。

  有一次,二堂哥黎河閑來無事,整理了一下黎池這兩年多以來寫過的策問,竟然已經有了五百多篇,即使每篇只算一千字,也已經有五十多萬字了。

  縣試過後、府試之前這段時間,黎池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溫習四書五經及其注文版本,每天寫一篇策問以保持手感和思維敏感度;二是和大堂哥黎江商量擴展紙原料。

  在造紙史發展過程中,最先出現的是以麻為原料的麻紙,之後又有以構樹皮、桑皮、山椏皮、藤皮等作紙原料的皮紙,前世久負盛名的宣紙就是以青檀皮為紙原料的皮紙,雖然後來宣紙成為文房四寶之一、成了毛筆字用紙的紙的代稱,它最初也只是皮紙。

  而隨著打漿技術的不斷發展,在傳統造紙史的末期,以竹子為紙原料的竹紙取代麻紙和皮紙,成為當時社會上最主要的紙種。差不多同一時期,還有了用稻草秸稈造的草紙或火紙。當然,以樹木為紙原料的現代用紙,在這個靠手工和簡單機械打漿的時代,是肯定行不通的。

  對於黎池來說,無論是麻紙、皮紙還是竹紙,它們最大的區別就在打漿上面,後面加’紙藥水‘、抄紙時、晾紙時的區別,多試幾次就能分辨出來了。而打漿,又無非是耗時長短、費力大小的區別。

  隨著時間的過去,黎池越來越意識到這個時代的底層平民,別的都沒有,就是有一身勞力,且不吝惜時間和力氣,即使付出的精力與收獲不對等,可只要有所收獲他們就不會放棄。黎池在說過村子及其周圍,有哪些可以做紙原料後,黎江就挨個一樣一樣地嘗試過去。

  最終試出了山椏皮、構樹皮為紙原料的皮紙,以及以竹紙為紙原料的竹紙。山椏樹和構樹都是在前山和後山上野生野長的,沒有人專門培植,因此並不多。竹子的話,一般農家的房前屋後都會有一兩叢竹子,農閑無事時就砍回來劈篾後編些背簍、籮筐、簸箕等竹器,或自家用或送禮都行。

  不管是山椏樹、構樹還是竹子,都沒有長成規模。可在距離麻收獲還有一段時間的現在,家裡從去年秋天開始就沒再造紙了,黎江決計不會放棄能用的紙原料!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多造幾刀紙都是好的。

  於是他隔上一兩天就會去前山或後山一趟,每次扛回來的紙原料也能用上兩三天。

  在改用活動簾床抄紙、用火牆烘紙以代替支著模具晾紙之後,造紙的效率直線上升。到黎池准備動身去府城參加府試之前,黎江已經造出了五令紙,折合銀子剛好一兩。

  雖然看著少,可一大家子人種二十畝地、一年忙到頭才收獲二十多兩銀子,黎江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得了一兩銀子。而且還是抽空做出來的,沒耽擱田裡的正事,已經很劃算了。

  這事一傳出去後,打聽黎江親事的三姑六婆更加多了。家裡不窮,且有三個看著就有出息的讀書人弟弟,黎江本人還有一門手藝傍身,這樣的親事在農村裡是很好的了。

  不過黎江本人並不著急他的親事,他還等著‘兄憑弟貴’呢。

  時間來到三月底,距四月中旬府試開考的時間已經很近了。

  府試,童生試中的第二關,在管轄浯陽縣的臨淮府治所臨濠進行,由知府主持。參加府試時,報名、結保、考試場次、考試內容與縣試相差無幾,但是結保的癝生要多一名。

  黎水村及周圍村子裡,就只有族學先生黎槿一個癝生,想要結保還要另外找人。最後是黎槿出面,帶著二兩銀子請了縣城裡一個同年癝生,才簽好了結保文書。

  有了上次縣試時去遲的教訓,一進入三月下旬,先生黎槿、族長以及同村的親戚們,一看見黎鏢家的人就會催一句‘趕快動身去府城,不要又像上次縣試那樣’。

  早早趕到府城有好處也有壞處,不早不晚的時候到是最好的。爺爺黎鏢在專程登門問過先生黎槿之後,搞清楚了趕到臨濠快則三天、慢則五天,最後決定於四月初五動身,預計最晚四月初十可以到達,再休整兩三天就剛好府試開考。

  四月初五那天,村裡面不忙的親戚都聚到村口,送別黎棋和黎池父子兩。

  在朝日初升的時候,黎棋和黎池揮別站在村口大核桃樹下的村人親戚,背著鋪蓋卷和行李包袱、揣著五十兩銀子,踏上了去往府城趕考的道路。

  是的,黎池他們背著鋪蓋卷,並且是用腳步行的。

  為什麼說封建社會又是聚居宗族社會?就是因為這時的人們安土重遷,輕易不肯離開家鄉,自然而然就聚居而成了宗族。而為什麼不輕易離開呢?除了故土情懷外,或許出行不易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原因。

  和前世‘村村通’不同,這個時候的道路交通條件尤其差。每年服徭役的一項主要內容就是修橋修路,修的不是小道、而是官道,防止路面被路邊瘋長的樹木荒草掩蓋了。官道如果隔一年不修,就有被荒草淹沒的風險,這道路情況可想而知。

  黎池他們規劃路線時決定盡量走官道,這樣會安全許多,除了賊人攔道搶劫的幾率小點外,還有就是猛獸出沒的危險要小一些。

  走官道的人煙相對更多,而且修路時有要求官道兩旁的一定距離內不准有樹木,因此路兩旁的草叢草堆裡基本都藏不住大型猛獸。

  即使碰見溜達到路邊的猛獸了,也能更早地看到,到底是硬面剛還是轉身就跑,都能更早做准備。官道的路況要好一些,路更寬,跑起來也跑得快。

  要是走小道,走著走著,猛然從路邊的樹林裡躥出一只老虎、豹子、野豬什麼的躥,真是跑都沒地方跑。

  除了路不好外,像馬呀、牛呀、驢呀這類可以載人駝物的牲口,都是貴重物品。整個黎水村就只有兩頭牛和一頭驢,更別說馬這種戰爭物資和奢侈品了。整個村子就只有兩頭牲口,犁地、駝重物什麼的都要它們做,自然不能分出一頭給他們當交通工具。

  於是最後,黎棋和黎池父子兩只能背著鋪蓋卷、行李包袱和干糧,步行上路。

  出門帶著干糧很好理解,萬一餓了的話可以吃點充飢。為什麼要帶鋪蓋?那是因為有些路段一兩百裡的範圍內,都沒一戶人家,萬一錯過歇腳的地方,就只能露宿荒野。

  結果證明,他們帶鋪蓋卷帶對了。

  在趕路的第二天晚上,因為路程估算有誤,在天快黑的時候,他們還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於是只能在官道旁找了個背靠懸崖的開闊地方,生起火堆、鋪開被子,露宿荒野。

  那一夜,不管是黎棋還是黎池,一整夜都沒閉眼。因為耳邊時遠時近的野獸咆哮的聲音,讓他們擔心一旦睡過去、就會進了它們的肚子。

  睜著眼睛等到了天亮,兩個人心中都有種劫後余生的感覺。

  幸好除了第二天晚上外,其余晚上都找著了住宿的地方。

  因為最近這段日子,正是學子赴考的時候,學子們都會盡可能走官道,於是官道沿途村鎮的住宿的地方,接待考生也很熟練了,好言好語地接待著就是。

  黎棋和黎池他們這一路上,猛獸只聞其聲不見其影,賊人是聲息都沒見到,也沒碰上黑店,還算是順利了。

  第四天中午的時候,黎池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臨淮府治所臨濠縣,或者說臨濠城。

  如果浯陽縣縣城與臨濠城相比,那就是是偏遠小縣城和二線城市的區別。當然,只是相比較而言,臨濠城自然是比不上前世現代的二線城市的,它們完全不在一個時代,不能相比。

  臨濠城位於淮水旁的衝積平原上,地勢平坦、土壤肥沃、河水資源豐富,地理環境有利於發展種植業,因此還比較繁華。不過猜想一下,應該不會有江淮行省的治所元淮城繁華,那可是坐落在南北大運河與淮水交彙處的城市。

  臨濠城內,往東南西北方向延伸的大道非常寬闊,和四車道公路差不多寬。通往廂坊的道路就要窄一些了,寬度有一個車道或兩個車道不等。

  道路兩旁多是青磚黛瓦的二層木石樓房,或大或小、鱗次櫛比狀排列開去,在方正威嚴和溫柔婉約之間找了個平衡點,形成了恰恰好的古色古香。

  黎池他們到得不算早,卻也不算晚,很多客棧都還有空房。

  習慣性地貨比三家之後,黎棋最後選擇了鴻運客棧,倒不是它價錢最合算,而是討一個‘鴻運當頭’的兆頭。

  因為只有他們父子兩個男性,最後就要了一間中等客房,足夠他們兩個人一起住。

  客棧小二將黎池他們帶到房間後,臨走時問:“二位是來參加府試的?那你們要盡快提前去將名報上去了,今年和以往都不一樣,不能等開考後直接拿著文書去核檢入場,而是要提前去報名登記。”

  “多謝小哥提醒了。”黎池謝過店小二的提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0:06 PM

第23章

  黎池他們落腳鴻運客棧時已經中午了,這一路四天三夜的時間裡,每天都只能簡單洗漱一下,真可謂是風塵僕僕。

  因此兩人一放下行李包袱,就叫小二提來熱水,先後好好地泡了個澡。

  洗去一身塵土後,整個人都感覺輕了好幾斤!

  這一路上,白天趕路時體力消耗大,餓了就拿出干糧——烙饃饃來啃幾口,只有晚上入住客棧了,才會吃上一碗湯面,嘴裡感覺真是沒味兒。

  於是黎棋難得大方,叫來小二哥點了一盆姜香茱萸水煮魚、一盤醋溜白菜絲兒,以及一盆白米飯,總共花了50文錢。

  “這一頓飯,就相當於吃去了兩鬥米啊。”黎棋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感嘆府城的物價昂貴。

  “俗話說:城大,居不易。府城這樣的大城,是和我們縣裡村裡不一樣,一樣的東西,缺能昂貴許多。”兩鬥米換算後約為25斤米,自家煮米做飯的話,25斤米夠他們兩個人吃上二十多天,的確是很奢侈了。

  黎棋的兒子都長這麼大了,他卻還是第一次走出浯陽縣,原以為縣城裡的東西就很貴了,沒成想府城的還要更貴,更別說省城和京城了。到時小池子去省城和京城趕考,花費肯定更多,可也不能委屈了他,不然影響考試的話就虧大了。“小池子,你吃,多吃點。”

  黎池接過他爹夾的魚片放進嘴裡,這水煮魚味如其名——有生姜的香味和茱萸的辣味,吃著非常生津開胃。“爹,你也吃。”

  “你多吃點,讀書耗腦力,爹吃了也沒用。等吃完這頓後,我們就隔上幾天再吃一頓。”黎棋又給黎池夾了一大塊白白嫩嫩的魚肉。

  “這府城的花費太大,一間中等房一個晚上就要200文錢,這相當於一令紙的價格了。雖然我們帶了五十兩銀子,可那是為了以防萬一的,若是大手大腳地花完了,你八月份再來參加院試時,就要手頭拮據了。”

  “爹,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麼大一盆啊。”這水煮魚它貴的確是貴,可也很實在,裝了滿滿一大陶盆。“您這一路上也很勞累,應該吃些葷腥補補,身體是本錢,若您的身體熬得虧空了,我和小溏子都還這麼小,我們可怎麼辦?”

  “小池子你啊,明明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這會兒在這扮痴作嬌的……”黎棋懂得兒子的心意,於是也夾了一筷子魚片送進嘴裡。

  “爹您也不用太擔心,等八月份我考中秀才,家裡就會輕松很多的。秀才可免八十畝的田賦、兩人的徭役,而一戶抽一人服役,到時家中就只用交人口丁稅了。”

  “也是,日子總會好過起來的,慢慢等。”黎水村不同於一般村子,村人不但知道讀書有好處,考上秀才、舉人甚至是進士功名後的好處,也都是知道的。

  秀才可免八十畝地的田賦,而他們自家只用占去二十畝的數額,剩下六十畝地的份額,則可以接受他人田地的寄居以免除其田賦。同樣的,還有一戶免除徭役的名額也可以讓給族中其他人,這些都是有報酬可拿、有利可圖的。

  這樣接受其他人田地寄居以幫其逃避稅收、出讓免徭役名額以使其免役,從而從中收取好處,是底層讀書人如秀才和舉人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

  這還是秀才,等考上舉人後,就可免兩百畝的田賦、十人的徭役,到時寄居在他名下的田地就會更多,來掛靠以免除徭役的人戶也會更多,相應地他的收入自然就更多了。等考中進士後就能有千畝的免田賦、百人免徭役的數額,到時收入還會更多。

  再加上其他知識名聲加成的收入,如給學子結保、給人題字題匾寫對聯等的收入,很輕松就能得到不少的收益,若再稍加經營,也就能進身士紳階層了。

  事實上,‘窮酸秀才’的說法是不對的,只要不聖父心大發——如接受田地寄居、徭役掛靠時不收好處等,再怎麼都不會比一般平民過得還窮酸。

  最後,父子兩的這頓飯吃得非常酣暢。

  泡完澡又吃飽了飯,精氣神一松懈,趕路了四天的疲憊瞬間就湧了上來,腰腿酸疼,全身疲乏。

  於是父子兩決定,先好好睡上一覺緩緩神,院試報名等事都明天以後再說。

  他們這一覺睡得真是沉,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兩人都沒有醒了還賴床的習慣,立即就穿衣起床,然後叫小二哥端來熱水洗漱。

  昨天中午他們進城了找客棧時,發現大部分客棧的服務都很靈活,比如住客可以選擇包一日兩餐,也了選擇不包餐食,包與不包自然就對應著不同的價格。

  黎池他們選擇的就是不包餐食,雖是如此選擇,卻還是可以在客棧叫到飯菜,只是價格比包吃包住套餐內的要稍貴些,而茶水和熱水這些基本服務則是的。

  黎棋他們昨天已經奢侈過一頓了,今天早飯就自己出去吃,可以省著些銀錢。

  出門前,黎池還帶上了報考府試需要用的文書憑證,等吃完飯,就順路去府衙把名報上。

  兩人吃完了飯,黎池又報完名從府衙出來時,碰見了一個熟人——張瑱。

  在縣試第一天排隊時,張瑱就排在黎池後面,他聽見過大堂哥黎江的‘大言不慚’之言;縣試三天時坐在黎池正對面的號房,目送了三次黎池提前交卷;又在縣試放榜時,和黎池有過短暫的言語交鋒。

  張瑱正准備進去府衙報名時,就看到了從裡面走出來的黎池――溫和俊秀、風度翩翩,這人除學識之外還在外表上勝過了他。

  “黎池兄,真是巧!竟再次偶遇到你!”

  關於張瑱的這句‘黎池兄’,黎池大概也明白了,就像前世在交際場上不知道怎麼稱呼時,就見人叫‘哥’,大概古今都是如此,所以現在也見人就稱‘兄’。“張瑱兄,幸會幸會!”

  雖然兩人很‘有緣’,但彼此間卻並不熟,一旦遇見也只能表面熟絡地尬聊。

  “黎池兄,報名可辦妥當了?”

  “妥當了,張瑱兄也正准備進去報名?”

  “是的,早日將名報上去了也好安心。黎池兄剛既已辦妥當,可不知道有什麼需要注意的?”

  “和縣試報名時差不多,帶齊所需文書憑證:報考文書、戶籍黃冊、結保文書和縣試考中文書,進去錄名時遵循指示出具即可,除此之外倒沒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了。”

  就在黎池以為接下來會由張瑱向他道聲謝、再順其自然地結束這場尬聊時,卻不料張瑱接下來的話,有些出乎意料。

  “多謝黎池兄。”張瑱朝黎池隨意地拱手一禮,接著說道:“我剛過來時,路過折桂樓時看見很多學子聚在一起,看上去很是熱鬧,問過後才知道是眾多學子在以詩會友,我因要來報名不能立即就參與進去,可也很是意動。”

  “不知黎池兄有沒有這興致?勞你在外稍等在下片刻,待我報完名出來,我們載相攜一起去折桂樓,也去湊湊熱鬧?”

  黎池昨天一到就只顧著找落腳的客棧,之後也沒再出去,自然不知道折桂樓是個什麼地方,不過猜想應該是不錯的茶樓或酒樓。

  以詩會友,這事黎池在前世和從這世讀書以來,都沒做過,他也深知自己不是一個詩才,卻也至於膽怯到不敢在眾人面前作詩。“甚好,張瑱兄自去報名就是,我就在這等你,等出來後我們就一起去見識見識。”

  張瑱聞言,就告過罪進衙門報名去了。

  黎棋身為一個以兒子為傲的父親,像這種讀書人聚在一起交流學問的事,他是非常支持的。

  “這種詩會小池子你可以去,多和讀書人在一起討論討論學問,多交幾個友人都很好。我們黎水村距縣城還是太遠了,族學裡的學生也參差不齊,這才讓你上了這麼久的學,卻沒參加過正經的文會和詩會,也沒交上脾性相投的友人。”

  黎池只是笑笑沒有多說,“爹,你待會兒給我把這些憑證文書帶回客棧去,我怕萬一到時候興起,一不小心弄丟就不好了。”

  “好,這些文書憑證比我們身上揣的銀錢都貴重,你到底還小難免有疏忽的時候,交給我帶回去,我定會保管得好好的!”對於自己兒子委以的‘重任’,黎棋接的心甘情願,且心裡還湧出了幾分雄心壯志。

  雖然兒子看著少年老成、穩重懂事,可像這些重要的東西,還是需要他來保管的!

  黎池笑而不語。

  黎池非常清楚社交結交的人脈的重要性,雖然他現在除了嚴瑾和趙儉,再沒有其他算得上朋友的同年友人,可那並不是他交不到朋友,而是他暫時還不准備結交朋友。

  他這種已經活過一世的人,早已經無法純粹地去交朋友了,只會帶著目的去結交人脈。像是村裡的族學的學生,他就沒找出一個值得結交的朋友,因此就和他們維持在不遠不近的同窗關系上。

  其實縣試放榜後,他是有機會結識一些同年的,不過一是因為當時心虛煩亂無心結交,二是因為他想等考完院試自己得中秀才之後,再去結交一些同年秀才。

  倒不是因為他看不起族學同窗和縣試同年,這才不和他們做朋友,只是他前世就已經領悟到了一個道理:不是同一類人,是做不成長久朋友的。

  比如,你和他聊民生百態,他破口大罵官員沒有一個不貪的;你和他說官員也是有紀律的,他說你看不起朋友、幫別人走後門卻不幫他。最後,會因為聊不到一起去、玩不到一塊兒,或滋生怨氣、或久不聯系而漸行漸遠,白白浪費了時間和感情。

  後來,他就學會了只結交同一階層、同一類別的朋友,這樣高效率地社交,既能互為人脈,若幸運的話說不定還能相處出一兩個朋友。

  至於其他交集的人,溫和有禮對待就是,若真是有緣分且性格相投那就順其自然,倒不用特意勉強自己不交沒用的朋友。

  “黎池兄久等了。”張瑱報完名從府衙出來。

  人家只是客氣一說,黎池也沒在意在外面等了一刻鐘左右的時間,“無礙,既然如此,那就請張瑱兄在前,我們去折桂樓見識見識我們臨淮府這一府的文氣。”

  “一起走,一起走!”

  張瑱並排和黎池走在一起,往折桂樓而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0:09 PM

第24章

  折桂樓取‘蟾宮折桂’之意,是臨濠城內有名的酒樓,出入其中的都是識得文墨的人,是個頗風雅的地方。

  折桂樓每月例行舉辦一場詩文聚會,或吟詩作對、或寫文論說,而在府試和院試前後一個月,則是全隨客人興致,不拘一月一場或幾天一場聚會,大大小小的聚會每天都能自行聚集。

  這樣一個風雅的地方,即使規矩顯得驕矜幾分,也不會讓進去的客人惱怒,比如進門前必須寫幾個字以證自己的學識。這樣的規矩,之於文人來說不是刁難,這是……

  “……這是一項雅趣,還請兩位公子題字幾筆。”折桂樓迎客的小廝神情恭謹而友好地說道。他顯然做慣了這接待的事,並不會讓人覺得被強人所難或被看輕了。

  在書法這項技能上,黎池一直是抱著閑暇時隨意練練的態度,不求成為書法大家,只要夠用就行。他的書法也早已有了自己的風格——嚴正而暗藏鋒芒,這又經過了幾年的練習,又有所進步,足夠應付這種題字的場合。

  “好。”黎池依言移步一旁的書案前,從筆架取了支寫書法用的大毛筆,在案上展開的紙上揮筆寫下“和而不同”四字,最後題上“丁酉年四月初九、黎水黎池”的落款。

  小廝候在一旁,見黎池已經寫完,立即上前移走紙張,又重新取來一張紙鋪上,“有請張公子。”

  黎池寫字的時候,張瑱也站在一旁看著,於是說道:“榜上張貼考卷時,在下有幸觀賞了黎池兄幾乎已至臻化境的‘台閣體’,今天又見了你的一筆書法,真是端方大氣至極啊!”

  “張瑱兄過獎了。”黎池意思意思地謙虛了一句。一部《資治通史》和六套《燕律》可不是白抄寫了的,再加上一直以來做詩、做策問及課堂上的練習,合起來怕是寫了有四五百萬字,要是‘台閣體’還練不起來,那他也就沒臉見人了。

  等張瑱也寫完後,小廝也立即取走紙張查看。

  即使只是一個跑堂迎客的小廝,看得多了也就練出了眼力,他手裡的這兩張字前者端方大氣、後者狂放不羈,在他看過的字中排名前列。“兩位公子,快請進。”

  黎池和張瑱終於得以進入折桂樓內,它是一棟無時無刻不在透露著風雅文氣的二層酒樓。

  此時一樓空蕩蕩的沒有一人,都聚在二樓去了。文人或說讀書人,都講究一個登高望遠的風雅,像這種寫詩吟詩的雅事,他們當然不會選擇屈居於視野狹窄的一樓大廳。

  兩人上到二樓時,場面正熱鬧。

  二三十個讀書人裝束的客人正在吟詩,吟到精彩處時不免沉醉其中:搖頭晃腦,腳步飄忽,真是很有古風古韻的場景。

  黎池前世經歷的是應試教育,詩賦詞曲並沒學過幾首,今生也只死記硬背了一些詩歌意向,生搬硬套也能堆砌出一首詩來,這樣湊出來的詩自然匠氣十足——和現場吟出來的大多數詩一樣。

  兩個人站在角落裡默默觀察時,黎池得出了個結論:他詩作的水平也就是大眾水平。

  “黎池兄,他們這一輪已經過了,我們此時正好參與進去。”張瑱嘴裡說著、手上就付諸動作,拉著黎池的胳膊就往聚在一堆的人群走去。

  “我和我這朋友在一旁聽了諸位的佳作,也心癢難耐地想參與進來,可歡迎?”張瑱問道。

  “歡迎之至!”

  “當然,我們這次只是以詩會友,並無許多規矩,兄台們既有興致,我們也歡迎至極。”

  被拽著胳膊拉過來的黎池,早已回過神,笑容溫和地配合著張瑱的話。既然來都來了,隨大流作上一兩首詩也沒什麼。

  “我們今日詩會旨在以詩會友,自在地賦詩吟詩,因此我們接下來這一輪不限韻且不限字,只以‘天候’為主題,作詩描繪陰晴冷暖、干濕月相、四季晝夜等。好,接下來以兩刻鐘為限,若在座有朋友提前作出來了,也可提前吟誦。”

  黎池品味了一下作詩要求,的確是很寬泛和自由,可以寫的內容很多,幾乎就是沒有要求了。這樣的詩寫出來很容易,一般人想脫穎而出卻很困難,當然非同一般的人除外。

  而在作詩這一項上,他黎池就只是個一般人。

  於是黎池老老實實地確定切入點……那就寫趕考路上的天氣變化,為了‘寓情於景’,前兩句寫景色的話,後兩句就抒情言志。

  黎池的寫詩思路並不罕見,尤其是在這個府試開考在即的時候,十首詩裡能有五首詩是寫景言志或詠物言志的,大部分都在言說“今朝得中、來日青雲‘的志向,是再普遍不過的切入點。

  果然,一刻鐘還沒到,就有作完的人開始吟詩,然後陸陸續續地又有幾個人作完,等到已到中段的黎池吟出他所作的詩時,前面已經有了四首‘言志詩’。雖沒有一首詩能鶴立雞群,可在平庸之處也能找出一兩處可圈可點的。

  黎池吟詩的順序在中段,作的詩也就是中上水平,一首詩念完之後,也還是得到了一波客氣的吹捧,雖不出彩、也沒出醜。

  倒是張瑱在詩之一道上,比在座大多數人多了幾分天資,他特意留到只最後幾首時,才壓軸念出來:

  “造物無言卻友情,每於寒盡覺春生。

  千紅萬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聲。”[1]

  張瑱甫一吟完詩句,就響起了贊嘆叫好聲,紛紛誇贊“好詩!”

  在一眾學子之中,看起來像是頗有地位的一位身穿月青長衫的學子,開口道:“此詩沒有難詞拗句,於平順自然處躍現了張兄的匠心獨運:用移情手段巧妙寫出了新雷炸響前的富於孕育性的時刻,詩歌雖短小,卻雋永清新。此詩甚好,可為世人傳唱!”

  其他人也能品出張瑱的這首詩是好詩,卻無法像這人一樣詳盡地分析出好在何處,被他這麼一解讀,眾人心中如撥雲見月,又忙著誇贊是首好詩。

  “諸位過譽了,在下只是一時被諸位激發了詩興,才偶得這一首詩。”張瑱自謙道。

  黎池也不吝感嘆是首好詩,跟著一起誇贊了幾句。

  誇贊過張瑱的詩句後,又有剩下的幾個人也將所作詩句吟誦了出來,可到底不如張瑱所作的出類拔萃。

  黎池的眼神似是不經意間掃過張瑱那張遮掩不住意氣風發的臉,又感覺到對方時不時掃向他的、帶著志得意滿的眼角余光,黎池只在心裡笑了笑,心緒平靜地繼續和周圍的學子說話。

  有一張自帶笑顏的俊秀臉龐,又自成一身溫潤翩翩的君子氣度,若是黎池笑面對人,很少有人能對他生出惡感,且只一個照面就能讓人先存了幾分欣賞,之後隨著交談接觸的加深,不說即刻將他引為摯交、也能混一個面熟。

  之後,黎池在寫詩、吟詩和品詩之余,和在場的大部分人都說上了幾句話,互通了姓名和一些基本信息,若是有緣再次相見定能互相認出、並借此攀談起來。

  至此,黎池今天來折桂樓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黎池正在和一個來自臨縣浯陰縣,同樣赴考府試的學子交談時,聽見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

  “黎兄竟是浯陽縣的縣案首?!”

  “我若不中則無人可中?黎兄這話說得有舍我其誰的豪氣!”

  “卻也有失君子自謙的風度。”

  “的確,有太過狂傲之嫌。”

  黎池看了一眼身處眾人中心的張瑱,淺淺一笑,眼底有不明的情緒掠過。

  張瑱看向黎池時,正好撞上了黎池微笑著看他的目光,那眼睛通透明亮,像是窺見了他內心深處的不堪,無措之下立即躲開了目光對視。

  張瑱又說道: “那不過是黎池兄的兄長的戲言而已,不過後來也的確證明其所言不虛,黎池兄最後以三個滿百的成績得中案首。”

  張瑱搬弄嘴舌卻還遮掩著,力求聽起來、看起來都似是無心之言,可後續的他人言語走向卻有些意料之外。

  臨淮府轄下五個縣,縣案首相應就有五個。在浯陽縣的張瑱見黎池以三個滿百成績得中案首,便以為其他四個縣的案首也都是如此。

  可實際上,其他四個縣的案首卻無一人得到三個滿百,只有浯陰縣的案首鐘離書得了帖經和墨義兩個滿百,其余三個都只得了帖經一個滿百。

  在場學子一聽,紛紛驚奇不已,“黎池兄竟得了三個滿百?!實在了不起。”

  剛才和黎池交談的臨縣浯陰縣縣學子也是驚訝不已,轉頭看向黎池,“黎兄竟得了三個滿百?縣試張榜時,我也是看了我縣案首鐘離書的考卷的,帖經和墨義不必說,策問得了九十九,我品讀一番後就被鐘離兄的文思文采所傾倒,就不知黎兄那得了滿百的策問該寫得多好了。”

  在場的人也漸漸聚到了黎池身邊,聽到浯陰縣學子的話,也有了好奇之意。

  黎池正待謙虛地說兩句時,又有一學子說話了。

  “在下就是浯陽縣學子,縣試張榜時也拜讀過黎兄的考卷,帖經和墨義無一錯誤之處先不必說,只策問的考卷……那真是答得恰到好處,拿自己和其他人的考題與他的一對比,才知道黎兄對考題的理解簡直無一絲一毫的偏移,行文結構和思路絲絲入扣、嚴絲合縫,辭句並不豪奢華麗、卻精辟入理,有返璞歸真之感。”

  黎池看向說話的學子,那人看著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應該是縣試時有過擦肩而過的一面之緣。

  “哈哈!”黎池笑聲爽朗,趁那浯陽縣學子的話告一段落時,插進交談中去。

  “這位兄台謬贊了,一二分之差何其微小,任何一個不確定的小原因,都可能會促成這個結果。因此,在下的考卷和其他幾位案首的,應該並無水平上的差別,不過幸好,據說四寶店會將縣試榜上的策問考卷集結成冊刊印出書,到時我定會買上一本,仔細拜讀榜上之人的大作。”

  “當真?四寶店會將策問集結成冊?”

  “若是如此,到時你我的文墨不就能接受天下文人的指點了?到時定能促使你我的學識更進一步。”

  “四寶店真是仁義商家啊,這樣既能促進你我文人間的交流進步,也能為後來讀書人提供些微薄助力。”

  ……

  一聽黎池的話,在場的人紛紛議論開來,自己的墨寶將被刊印成書傳遍天下,或許還會流傳百世,只心裡想想就激動不已。

  有了這事給在場學子的內心帶來的震動,張瑱所說的黎池的‘自大之態’,以及黎池考卷三個滿百的事,就再沒人去關注了。

  黎池在回答他人的詢問時,抽空朝張瑱所站的位置掃過去一眼。

  此時,張瑱身邊再無眾人環繞的熱鬧,一個人神情焦躁不明地站在那裡。

  “這事是與縣裡徐掌櫃坐談時,他同我說起的,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已經印刷出來了,興許過不了幾天,就能在四寶店的書架上見到它,到時我一定買一本來,拜讀諸位的大作。”

  “那是那是,我到時也一定買一本,拜讀拜讀這合府的縣試學子的佳作。”

  “當然當然,到時我們互相拜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0:29 PM

第25章

  四月初九在折桂樓的那場詩會結束後,離開時黎池還是和張瑱一起走的。

  一路上,黎池毫無異樣地和張瑱交談說笑,就像沒有察覺到他在詩會上,耍的那點逼仄陰暗的小心思一樣。

  事實上,黎池只是秉承著‘敵人能少一個就少一個’的原則,即使他內心已經有了芥蒂,或已經將人當成了敵人,他也不會選擇表現出來。

  而張瑱這種當著他面搬弄嘴舌的幼稚手段,黎池只在心裡嗤笑一聲:真是夠稚嫩的。

  也不知張瑱是高看了他自己的語言藝術和人格魅力,以為能煽動眾人;還是低估了他黎池的智商,以為看不出他的把戲?

  兩人走到岔路分開、各自回去客棧時,黎池還與張瑱互通了落腳客棧的地點。

  可之後,張瑱並沒有去找過黎池。自然地,黎池也沒去邀請他一起去折桂樓。

  之後的幾天,黎池每天都會去折桂樓,也不是總吟詩作對,不時也還會交流些科舉心得。如此,他和這幾天裡到折桂樓的學子也混了個面熟。

  直到四月十四,即府試開考的前一天,黎池才停止外出,一整天都在客棧房間裡靜坐沉思。

  這一天裡,黎池將四書五經及其注文版本再次默背了一遍,再大致回憶了一遍練習過的策問題,最後在心中提前演繹了幾遍府試考試時的情形,直到感覺心中對府試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四月十五日,府試正式開考。

  府試和縣試在考試時間安排上差不多,一樣是辰時開始核檢入場,巳時正式開考,日入時分 (酉時)前交卷離場,每天考一場、連考三天。

  在考試內容和形式上,也和縣試相差不大,都是考官定科舉書籍四書五經,三場考試也分別是帖經、墨義和策問。

  核檢入場的流程也一樣,只是要更加嚴格一些。這次黎池帶了干糧烙饃饃,都被剪成了一塊塊的小塊兒,搜身時雖然給留他了遮羞的褻衣褻褲,可就像前世過安檢一樣,全身上下都被拍摸了個遍。

  其實在這些安排上,整個童生試包括縣試、府試和院試,都是差不多的。

  府試雖然在這些外在上大同小異,可在考卷的內涵即考題的難度上,卻是層層遞進的。就如同雖然是同一篇語文閱讀文段,出給初中生的題,與出給高中生、大學生、碩士生甚至是博士生的題,是完全不一樣的。

  巳時一到,鳴鑼開考。

  像縣試一樣,由知府領頭,開始發放考卷和答題紙。

  因為黎池是浯陽縣案首,就和另外四個縣案首一起,坐在知府眼下的第一排號房裡,所以他是最快拿到考卷的人之一。

  帖經的試卷和答題紙,格式和縣試的一樣,只是題數由兩百道減為了一百五十道。黎池瀏覽了一遍題目,發現沒有默寫不出的,此時他的心緒才穩定了下來:帖經這科有把握了。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教誨箴言,黎池謹記在心,即使他覺得有把握拿下這場帖經,卻也沒有絲毫大意。依舊像縣試時那樣謹慎認真,先在心中寫出答案、並確認每個字的正確寫法,再才下筆書寫答案。

  黎池想著到底是府試,於是就帶了干糧,結果因為題量只有一百五十道,他竟比縣試時還要早做完。如果做完就交卷離場的話,這干糧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還沒到午時呢,黎池就已經寫完停筆了。

  他停筆後又默讀了一遍答案,沒有寫錯位置、沒有漏字錯字,每個字都是一釐米大小的‘台閣體’,字體秀潤華美且正雅圓融,卷面非常整潔好看。

  檢查完一遍後又看了一遍,確認答案無誤之後,黎池就示意交卷。

  看到黎池的示意後,端坐上首的知府起身走了過來,“何事?”

  “學生請求交卷。”黎池雙手呈上已經疊成折子狀的答題紙。

  黎池這話一出,隔壁號房裡傳出了一聲似是物件落地的聲音。

  聞言,知府深深地看了黎池一眼。既然是縣案首,應該不會因為答不出題,而提前放棄。“拿封條和糨糊來。”

  知府接過文書遞過來的封條和糨糊,當著黎池的面將答題紙密封起來。“既已交卷,就速速離場,不可逗留喧嘩。”

  “是,學生告退。”

  黎池在離開路過隔壁號房時,坐在裡面的考生,額頭冒著虛汗地目送了他一段路。

  這之後的墨義和策問場也是這樣。

  即使策問場時,黎池吃掉了帶著的干糧,過午時後直到未時三刻才交卷,他也是全考場第一個交卷的考生。

  黎池每次提早交卷路過隔壁號房時,都能受到裡面考生略帶慌亂的目送‘禮遇’,到最後黎池都覺得那個人可能都惱上他了。

  就像前世的大考小考一樣,雖然輪到黎池目送別人提前交卷的次數不多,但他也很討厭別人提早交卷,那會讓他感到有一點慌亂焦躁。

  當然,現在的黎池,已經不會因為別的考生提前交卷而心緒起伏。即使全考場考生都交卷了只剩下他一個,只要規定的交卷時間還沒到,他都能不動如山地認真做題。

  雖然看起來黎池的府試考的很順利,可他自己卻知道,帖經自然沒問題,可墨義雖然可以照著官定注文版本上的注釋,直接默寫句子的譯釋,卻顯得太過死板。

  若是能在保證句子譯釋正確的情況下,再融合添加一些其他版本的注釋,這樣就能顯得不那麼死板,考官也會覺得他有自己的見解和思想。

  再就是策問,黎池明顯感覺到了試題難度的增加。這次的帖經場和墨義場,他都是沒到午時就提前交卷了,可策問場他卻比縣試時還要多花了兩個小時才交卷,雖然府試的考卷要更難一些,花長點時間揣摩無可厚非。

  可他卻察覺出了自己的薄弱點:在對四書五經的理解上,知識面還不夠寬廣。

  知識面不夠寬廣,這就導致他在對一個論點進行論證時,論據太少,做不到旁征博引、信手拈來。

  雖然最後他取巧,用了《通史》中的論據來進行論證,最後的成文也算是新穎特別,應該能從眾多大眾文裡脫穎而出,可他自身的問題還確確實實地擺在那。

  黎棋經歷過縣試時自己兒子提早交卷,因此對於這次府試黎池再每天都早早地就回客棧,他接受良好。甚至在第三天策問場時,黎池沒有前兩天回來的早,他反而還擔心了好一陣。

  策問場考完的晚上,黎棋對黎池算了一筆賬。

  “我們初八到的府城,到今晚為止已經住了十一天,等三天後府試放榜之後,若再耽擱上一兩天,我們大概就一共要住上半個月。

  那花在住宿上的可能就有三兩銀子,再加上均分到每天差不多四十文、一共半錢多的銀子,食宿上我們大概要花上四兩銀子。”

  黎池也跟著默算了一下,“再加上來回路上的花銷,這趟府試的花費應該在七八兩銀之間,若是再給家中帶些禮物回去……”

  “不帶禮物回去,走之前你爺爺和奶奶都說過了,府城這麼遠,帶禮物回去一是不方便,二也怕弄丟了或被賊人惦記上。”黎棋又說,“家裡若有欠缺的東西,到時就在縣城買就是了。”

  “這樣算的話,我們帶的銀兩還能剩下四十來兩,八月再來參加院試的花銷也夠了。若我院試僥幸得中了秀才,我會再准備三年,再才去參加之後的鄉試和會試,這三年的時間應該能湊足後面趕考的費用了。”兩世的家境都如此,黎池已經習慣了這樣一點點、一步步地籌謀計算。

  黎棋在心裡算了一會兒,才開口:“幸好小池子你自己有打算……考童生試的花銷都是你自己抄書掙來的,更別說家中的造紙進益,不然就我們這些沒用的長輩,怕是要生生把你耽誤……”

  說到後面,黎棋心裡真是酸疼酸疼的,他們這些做長輩的不但沒能為子侄出把力,還要反過來靠子侄拉拔家裡。

  黎池傾過身體,伸手拍拍黎棋的胳膊,誘哄地安慰道:“爹,可不能這麼說!我們是一家人啊,要不是你們送我去族學讀書,也就沒有現在的小池子了。”

  “唉,不說這些了!”黎棋使勁眨了眨泛起癢意的眼睛,調轉話題。

  “三天後府試就放榜了,我聽客棧的其他人說,若是你榜上有名,除了要去參加知府擺設的宴席外,還要邀請幾個好友一起吃酒慶賀一番的,我看你開考前常去折桂樓,也應該是交了幾個朋友的,那你也應該叫一桌酒食招待他們?”

  黎池也沒說榜上有名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他有把握應該能上榜。“那爹給我預留四五兩銀子,若我得以上榜,我就在折桂樓叫上一桌酒食,請同年友人們一起慶賀一番。”

  鴻運客棧的一道水煮魚、一盤白菜絲再加一盆米飯,就要五十文錢,在折桂樓叫一桌酒食沒有四五兩銀子是不行的。所以黎池他們其實是真的節儉,要是黎池出去交際請客的話,別說他們帶的五十兩銀子,就是一兩百兩銀子都能輕松用完。

  三天後,如同縣試時一樣,榜單與考卷俱都張貼上了府衙外的公示欄。

  臨淮府轄下五個縣,根據該縣對應的上中下縣中的不同等級,該縣縣試榜上的名額相應也有不同。最後五個縣的縣試考中的考生,加起來一共有六七百人,也即是參加府試的人數。

  可府試卻是從這六七百人中,優勝劣汰選出一百來人張貼上榜,因此張貼府試榜單和考卷的公示欄,倒也和縣試時的差不多高大。

  可榜下的人群,卻比縣試時要多得多了!

  像黎池他們這樣沒有家丁小廝去幫忙看榜的,就要自己披荊斬棘擠到人群裡面去,可黎池擠了好幾次,都沒能擠進去……

  倒是黎棋,三十多歲的年紀,又一直做慣農活的,練就了一身比小廝和文弱書生要大些的力氣,拋棄了自家兒子,幾下就擠了進去。

  黎池:……

  正在黎池望著人海興嘆時,人海中傳出了黎棋激動的聲音,“小池子!小池子!你中了!你又中了案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0:35 PM

第26章

  黎棋的聲音太過洪亮,所喊內容又很震撼——中了府試案首、且話裡還有一個‘又’字,眾人一聽就左張右望地找那個名叫‘小池子’的府試案首。

  府試前那幾天去過折桂樓的考生,一聽人群中的喊話,結合這府試案首‘小池子’同時還是縣試案首的特征,很容易就猜出了這人就是黎池!

  感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黎池嘴角噙笑、不動如山,對投來的目光回以微笑。

  “哈哈!小池子兄,恭喜恭喜!”此時,一個面帶促狹的書生打趣黎池道。

  黎池臉上適度地流露出一兩分赧然,然後回答道:“看王宰兄的樣子,小池子我也要道聲同喜了!”一個小名而已,黎池沒在怕被揶揄的。

  “哈哈!黎兄果然豁達!”王宰本來以言語打趣黎池,卻沒想對方絲毫不見惱怒,甚至還附和著打趣他自己,果然心胸寬廣。

  周圍的人也紛紛報以笑意,正經的人就道一聲‘恭喜黎兄’,調皮的就揶揄一句‘小池子兄’。

  已經看過榜單的人,若是榜上有名的就也慢慢聚到黎池這邊。榜上無名的人,有的失落離開,有的選擇留下與得中的人交流,就也隨大流地聚在了黎池身邊。

  因此,黎棋擠出來後,就看見自家兒子身邊圍了不少人。

  可能是剛才擠進人海去看榜時,掌握了某項技能,黎棋幾個扭身和錯身,就來到了黎池身邊,“小池子,你中案首了!”

  黎棋這話一出,周圍立時就響起了揶揄的哄笑聲!

  “哈哈!再次恭喜小池子兄了!”

  “小池子兄厲害!”……

  到這時,黎棋也終於察覺到,他這樣叫自己兒子的小名好像不太好。小池子都是有童生功名的人了,再過不久或許就是秀才,他又是個讀書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喊他的小名,好像有些不太體面。

  黎棋瞄了一眼自家兒子,幸好兒子還一如既往地面帶微笑,看著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小……嗯……黎池,你中案首了,我剛剛去看了,你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寫在榜首位置,還是像縣試一樣,每場都是得的三個壹佰!”

  “爹,勞煩您了,能得中案首實在是得天之幸,兒子非常高興!”黎池是真的高興,也沒在心裡怪他爹不該叫他‘小池子’。

  不過等院試過後,就可以提前取一個字了,這樣以後別人就能稱呼他的字,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被直呼其名和被叫小名。

  “三個滿百?!”

  “又是三個滿百?!”

  “快快,我們去看看得了三個滿百的考卷是什麼樣的!”

  黎池欣然應允,跟著周圍的考生們往張貼考卷的公示欄走去。

  與縣試張貼時一樣,最上方黎池的名字下,原本是疊成折子狀的試卷被展開後張貼在那裡,依次為帖經、墨義和策問。三張考卷就那樣堂堂皇皇地張貼在最上方,供所有人觀賞瞻望。

  三張考卷,通篇以一釐米見方的‘台閣體’書寫,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字字盡皆秀潤華美、正雅圓融。

  “只這一筆字,在下就已心服口服!”

  “是極是極,雖榜上之人的字都寫得不錯,可與黎案首的字一比較,差別立現。”

  “不光是字,那四書五經,黎案首怕是已經倒背如流了,帖經題中有好幾句生僻拗口的,我都是錯了的。”

  “對的,我也是錯了那幾句。”

  黎池在一旁聽著,才察覺到府試帖經的難度是有所提升的,畢竟他能將四書五經全部默寫出來,那也就不存在生僻拗口之說了。

  “這墨義也是,竟無一絲歧誤!”

  “是極是極!”

  在墨義上,黎池是認識到了自己還有不足的——默寫書上的譯釋會顯得死板,對於周圍考生的誇贊,他不置與否。

  同樣來自浯陽縣的一名考生驚嘆道:“這篇策問……果然是嚴絲合縫、環環相扣,辭句精辟入理,有返璞歸真之感!而且,這篇策問又與縣試時的風格迥異,縣試時論說主要是引經據典,而這次在精悍短小的經義典故之外,還更多地用了史實典故,頗有通古貫今的大氣之感!”

  “的確是,黎案首在精讀四書五經之外,對史的研讀看著也無絲毫遜色,著實厲害!”

  黎池姿態謙虛地站在一旁,聽著周圍的考生誇贊不絕。可他的腦子依舊很清醒,這次策問他選擇更加側重‘用史’,是揚長避短、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

  在別人看他的考卷時,黎池則是在看排在他之後的第二、三名,第三名是黎池沒聽說過的一個浯陰縣的考生,而第二名則同樣是浯陰縣的鐘離書,他的帖經和墨義同樣是滿百,策問則是九十九。

  黎池仔細讀過鐘離書的策問之後,就意識到此次策問他若是依舊更加側重四書五經,那這個案首之位的歸屬,恐怕就是個未知之數了。

  他們最後寫成的這篇策問,雖然一個側重‘用經、用典’,一個側重‘用史’,但也很難說出誰高誰低,只是‘用史’的考生更少而已。在同等水平的情況下,這案首之位給他,可能是講究了一個‘物以稀為貴’的原則。

  黎池心中思量之間,感覺到了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那道目光熱烈而殺氣騰騰!

  “鐘離兄?”黎池順著目光看過去,本能地就知道目光的主人是鐘離書——浯陰縣縣試案首、府試第二名。

  浯陽縣和浯陰縣,只這兩個縣名就品出幾分對峙之意了,再加上他們一個是府案首、一個是府試二名,難怪他的目光會殺氣騰騰的了。

  “黎兄。”鐘離書頷首。

  鐘離書與黎池差不多的年紀,只是相比黎池的溫潤俊秀,鐘離書要更加鋒芒畢露一些,給人一種出鞘利刃的冷銳之感。

  “鐘離兄,在下預備於明天中午,在折桂樓備一桌簡單酒食,請相熟的各位同年友人一起去慶賀一番,不知鐘離兄可否賞光前往?”

  鐘離書沉默片刻,才開口:“不若由我和黎兄一起做東,請諸位同年一起同慶同賀?”

  看來,這鐘離書是個很有勝負欲的人啊。不甘居於他黎池之下,即使是在請客這方面,做東都不想讓他獨占美名。

  不過,有個人來和他分擔賬單,黎池欣然同意:“甚好,不知鐘離兄是否認識明晟兄?他與你一樣都來自浯陰縣,若鐘離兄認得,不若問問明晟兄願不願也出一份銀錢,請大家喝杯酒水?”

  明晟是府試第三名,若他也出一份銀錢的話,就是府試前三名一同請客做東,非常名正言順。

  就站在鐘離書邊上的一個微胖少年,開口道:“幸會幸會,在下浯陰縣明晟。這樣與眾多同年共聚一堂的美事,我明晟自然也是願意的。”

  “那好,我們明天中午就在折桂樓相聚。”黎池得到了答案,又向周圍的考生一拱手,邀請道:“諸位同年,在下黎池,誠邀各位明日中午蒞臨折桂樓,喝上一杯酒水!”

  在場的很多考生都在折桂樓見過黎池,除了與他們不相熟的、不愛湊熱鬧的,以及沒能考中而自覺沒臉去的考生之外,其他考生都願意賞黎池一個臉面。

  “自是要去的,在下還想同黎池兄多多交流策問對答的訣竅呢!”

  “一定去,一定去!”

  黎池邀請過後,鐘離書也邀請道:“在下鐘離書,誠邀各位於明日中午在折桂樓相聚。”

  “在下明晟,誠邀各位有空閑、有心情的同年,去折桂樓同慶同賀!”

  一約既定,會去的明日中午自然會去,不想去的也自然可以不去,全都看在場的考生他們如何決定。

  縣試、府試和院試是童生試,考中之後是沒有官方宴席為學子們嘉賞和踐行的,只有等到鄉試得中舉人後才有‘鹿鳴宴’,以及等會試及殿試得中進士後,再才有‘瓊林宴’。

  當然,若知縣、知府和學政愛才,又有意結交學子,也可以自己出銀錢,設私宴來宴請榜上考生。

  但顯然,臨淮府的知府是一個比較低調的官員,在今天張榜時並沒有說會有宴席。昨天黎棋所說,黎池要參加的知府的宴請,這就沒有了。

  因此,府衙前的考生在看完榜,研讀過公示欄中的考卷之後,也就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黎池他們午時來到府衙前的大街,等午時三刻張榜出來之後看了榜,又和在場的考生交談許久,等許多考生都走之後,才得以脫身去府衙拿了府試的考中文書,再才回去客棧。

  一回到客棧,黎棋一直端著的架子瞬時就垮了,整個人的氣息都高興得沸騰起來!“小池子!小池子!小池子!”

  “是,爹。”黎池明白他爹的高興無處抒發,於是耐心地答應。

  “小池子,你竟然就考中府試案首了嗎?!現在想想,小池子你已經是童生了啊!真是像做夢一樣!”

  被黎棋的情緒感染,黎池竟然也有了真切的高興的感覺。是啊,真像是一場夢一樣。

  這樣物質貧乏、文明貧瘠的年代,他一直讓自己只想著當前要努力,都不敢想像若是科舉失敗之後要怎麼辦,現在終於是有童生功名了。

  雖然童生只是讀書人功名中最底層的,可到底有了一個好開始,之後還會有秀才、舉人甚至進士,繼續努力的話,未來可期。

  “再到八月時,小池子你說不定就是秀才了啊……”黎棋神情間有些感嘆恍惚,好像當初那個不哭不鬧非常好帶的奶娃子,還在眼前一樣……

  黎池也覺得八月份的秀才功名可期。“一般來說,若非我發揮失常,不然我是能穩中秀才的。畢竟一省學政再怎麼說,也不會與實權的一府知府作對,將知府所點的府案首罷黜到榜外。因此,不論排名的話,我八月份應該能中秀才的。”

  “真想讓你爺爺奶奶和你娘他們,也早早地知道這個好消息啊。”

  在這點上,一直都有點戀家的、輕微宅屬性的黎池,深有同感,“等明日宴請完同年友人之後,若是無事,我們就盡早啟程回去。”

  像府試、院試及這之上的考試,除非考生是住在府城、省城和京城的人士,否則是不會在張榜後,立即就有報喜的衙役上門的。像黎池這樣家在外地的考生,就不會有府城的衙役專門去報喜。

  籍貫在外地的考生,府衙會在將榜上名額進行備案之後,再將各縣的府試考中人士,以公文的形式經驛站送達縣衙。

  然後縣衙進行備案,如此才能知道某某應享有的癝米錢銀等待遇,到時就能按名冊發放。這之後,縣衙才會差使衙役,去下面村子或廂坊報喜,告知其家人或本人某某考中了。

  不過現在在科舉上有所革新,有了考中文書,就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衙役,去到每個考生家中或住所通知報喜了。

  不過若是考中秀才及之上功名的話,知縣為表愛才,應該依舊會差使衙役去報喜。畢竟那時不同於縣試,一科中能考上秀才舉人的,一縣之地裡又能有多少個?更別說之後的進士了。

  所以,很大可能要等黎池他們回去了,黎水村的家人才能得知黎池考中了童生。

  而且還是以府案首的名次考中童生的,這樣的好消息,黎棋和黎池都想盡快說給家裡人知道。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1:46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9-12 08:51 AM 編輯

第27章

  府試放榜後第二天的宴客,黎池作為三個做東主人之一,自然要早些去,不管是查看菜色還是迎客,都需要他們去做。

  因此,黎池早上起來後,就找出了那套天青煙雨圖的書生服穿上,檢查全身之後並無不妥,就帶著銀子出門去了。

  黎池到達折桂樓時,另兩個做東的主人——鐘離書和明晟,都還沒來。

  黎池想著時間還早,他們應該稍晚一些才會到。既然他早到了,就去找折桂樓的掌櫃,知道那兩人都還沒預定宴席後,就開始商定宴席的菜單、預定宴席。

  每桌魚、肉、河鮮類葷菜八個,豆類、菜蔬類素菜六個,再加上兩個湯,一桌十六碗,每桌要五兩銀子。

  黎池想到府試榜上有整一百人,他們當時邀請的是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雖然肯定會有一部分人不會來,可萬一其余人都來得齊呢?於是他就先定了五桌。

  五桌宴席,每桌五兩銀,一共二十五兩銀。再加上四五兩不定的酒水錢,他們三個人平攤的話每人大約要出十兩銀子。

  雖然這花費超出了最初規劃的四五兩銀子,可千金買馬骨求個名聲,支付的銀兩多了,得到的回報相應也會更多。

  黎池原本以為鐘離書和明晟不久就會提前過來的,可等他盯著折桂樓的廚子把冷菜都准備好了,又開始准備熱菜時,兩人都還沒來。

  他倒不擔心他們兩個人不來了。畢竟是在大庭廣眾下許的承諾,若是他們爽約,那他們也就不用在讀書人中間混了。

  恐怕是他們並不知道,做東宴客時,主人是要提前開始准備的。

  黎池已經站在折桂樓外開始迎客,並且已經將十多名赴宴的學子帶上樓去,又安排好他們的茶水、讓他們一起題字消遣之後。鐘離書和明晟,才優哉游哉地到來。

  當時折桂樓的小廝在大門外迎客,黎池則在一樓大堂內迎接赴宴的學子,鐘離書和明晟兩人結伴而來。

  “黎兄,來的真早!”體型微胖的明晟笑容很是爽朗。

  “黎兄。”渾身冷銳之感的鐘離書,打招呼都很簡潔。

  這一刻,黎池在心裡思索了一瞬。

  面前的鐘離書和明晟二人,究竟是故意來晚,為了將忙前忙後、迎客待客的自己,襯托得像個下人管家一樣。還是只是因為年紀小沒經過事,不知道做東宴客要提前過來准備的規矩?

  “鐘離兄和明兄,你們也早啊。”黎池用似是開玩笑的口氣說道,“我之所以早點來,是擔心中午我們吃不上飯啊。”

  要是黎池沒早點來定下席面,看鐘離書和明晟兩人這時候才到,那他的擔心就會成為事實。到時他們三人宴請同年學子的事,就成了一個大笑話。

  黎池只當沒看見兩人的神色變幻一樣,“走走,鐘離兄和明兄樓上請。”滿面暖笑地引著二人往樓上走,可以說很熱情周到了。

  熱情到好像只有黎池一個人是做東的主人,鐘離書和明晟同先前的那些學子一樣,都是赴宴的客人。

  黎池將鐘離書和明晟二人引到二樓,“諸位,你們一直念叨的鐘離兄和明兄到了!”

  “鐘離兄,明兄,你們可來遲了啊!”

  “的確來遲了,早一些來和我們一起寫幾筆字,該是多有趣的事啊!你們那住宿的客棧裡,能有個什麼勁兒?值得你們挨了這麼久才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雖只是聚會時慣例的開場白——‘哎呀你來遲了’,可聽在鐘離書和明晟的耳朵裡,足以讓他們面色赧然。

  於是明晟連忙疊聲告罪,鐘離書雖看著冷銳面癱也不是不講禮儀的,也跟著道了歉。

  等鐘離書兩人與眾人的道歉和寒暄告一段落了,黎池才開口說了稍後的安排。

  “你們先玩著,我再去找劉大廚問問,看菜肴准備齊全沒有,然後再等等還沒到的同年,到午時了我們就准時開席。

  待吃席完畢,我們就或賦詩吟詩、或寫文品文,做些雅趣消遣的事。剛好折桂樓就有筆墨紙硯,我也已經和掌櫃說好了,到時我們可以玩個盡興。”

  要說像黎池這樣事無巨細、安排周到,換個其他長相平凡些的人來,真的就感覺像是一個管家了。

  可是黎池長得俊秀溫潤,再有那一身文雅和煦的氣質,再怎麼都不會將他想成是一個管家。他將宴席前後安排得事事周到,只會更加襯托出他的細心可靠。

  “黎兄辛苦,待開席後我定要敬你一杯酒。”

  “黎兄安排得真是周到。”

  聽著黎池和眾人的對話,鐘離書和明晟又感覺局促起來。

  他們真不是故意來晚讓黎池一個人忙碌的,他們是真不知道宴客要做的事。

  以為只要說上一句‘請客’就行,到時間了就到折桂樓來,再直接就能開席,然後推杯換盞、把酒言歡……

  黎池也觀察到了兩人臉上的羞愧神情,猜想他們是真不會宴客。再一想他們和他不同,他前世是在飯桌酒桌上來去慣了的,他們到底還小。

  於是黎池心中角落裡的那點不快,也就消散了,“辛苦的人可不止我啊!鐘離兄和明兄也辛苦……辛苦他們的錢袋了!”

  “哈哈!可不是辛苦他們的錢袋了,那裡面可裝著我們今兒的吃吃喝喝呢!”

  “哈哈哈!鐘離兄,替我向你的錢袋道聲辛苦!”

  黎池這一引導,眾人紛紛打趣鐘離書和明晟……的錢袋,氣氛很是和諧友好。

  到午時,赴宴學子的人數有四十出頭了。黎池和鐘離書他們商定,立即上菜開席,若還有趕來的同年學子,空著的七八個席位也還能坐。

  午時開始上菜,午時一刻開席。

  甫一開席,黎池和鐘離書與明晟,三個做東的人就端著酒杯、站起身,先後說了一番歡迎赴宴之類的場面話,再舉杯共飲之後,才坐下開吃。

  雖然每張桌上有十六盤冷熱葷素俱全的菜,可這樣的宴席最主要的不僅僅是吃菜吃飯。而是在吃吃喝喝、推杯換盞之間,聊聊天、談談同年情和友情、結交結交人脈,等以後需要幫助時能找得了人、能有人伸出只援手。

  整場宴席吃下來,黎池以他的豐富經驗掌控了全場,倒不是說全場都是他在說,飯桌上真正的控場是能夠照顧到每個人,讓每個人都感覺到參與其中了。

  整場宴席的感覺就是,不存在絕對主角,只有出色的配角,除此之外還有一般配角和小配角,盡量不讓人感覺他是個可有可無的路人。

  這一場推杯換盞的宴席,直吃到午時末才吃罷。

  因為這時候的酒並不是後來的蒸餾酒,酒精度數並不高,只稍微比醪糟米酒的度數高一點。因此即使黎池還只是虛十三歲,也能喝上不少,這讓人覺得他竟還有幾分酒中豪氣。

  吃完宴席,乘著酒興,眾人又開始賦詩吟詩。吟誦過兩輪之後,醉意也已經自然消散。

  腦子清醒了,就轉而談論起府試的策問題來。分析此次府試各自在策問題上的不足之處,要如何改進?品賞寫得好的策問考卷好在何處,以及對應心得是什麼?

  這一場宴席和聚會,進行得非常順利。即使有所爭執,也是爭論學術問題,沒有發展成為純粹的口舌之爭,整場下來氣氛都很好。

  直到日入時分,眾人才踏著緋紅晚霞,陸續散去。

  這次鐘離書和明晟也留在了最後,和黎池一起送走了赴宴的同年學子,又結過賬、三人平攤了二十七兩銀之後,才互相道別散去。

  黎池早上出門,日入時分歸來,一整天的時間都在外面。黎棋一個人待在客棧無所事事,就和客棧其他住客一起閑談打發時間。

  如此他也認識了幾個陪家中晚輩參加府試的同道之人,只是他們家的這次都榜上無名,於是紛紛向黎棋請教培養孩子的心得,問他是如何培養出案首的。

  因此,黎棋這一天過得倒也不無聊。

  等黎池回來時,就正碰見他爹和幾個不認識的叔伯,在客棧大堂裡閑聊。

  坐著閑聊的叔伯們一看見府試案首回來了,都很熱情地打招呼。

  “黎老哥,你們家案首回來了!”

  “黎案首果然一表人才!”

  “黎案首文質翩翩,一看就不是一般讀書人可比的。”……

  黎池不是清冷高傲的人,他待人處事一向信奉禮儀周到、笑臉迎人。

  雖然他不認識這些叔伯們,或許今生與他們也只有這一面之緣,黎池還是邊作揖行晚輩禮,邊上前與他們打招呼。

  “各位叔叔伯伯們謬贊了,小子心中慚愧。”

  黎棋看兒子如此謙遜有禮,心裡很高興。這些人是在和他閑談,兒子這樣禮儀周到,也是在給他長面子、做排場,“哈哈,我這兒子,作為一個男子還是太靦腆害羞了,別人稍微客氣地誇誇他,他就要不好意思。”

  黎棋這話明著是在批評黎池作為一個男子不夠大氣,實則心裡不知道多嘚瑟:他兒子既優秀,又謙遜!

  “哈哈,是是,爹說的是。”對自家爹的說辭,黎池只回以一個明朗的笑容。

  少年君子,笑若朗月,哪裡有靦腆害羞的影子?

  在座的都是為人父輩的人了,都明白黎棋的心理,也就附和著一起笑了一場。

  黎池又在黎棋的身邊坐下來,加入到叔叔伯伯們的閑談中。

  在他們憂心自家晚輩何時能高中時,黎池就說些話寬慰的話;在他們向他取經怎麼才能讀好書時,他也認真而仔細地分享一些心得……

  直到外面天色黑下來,他們才各自叫晚飯回房去吃,然後自然也就散了。

  黎棋也叫了兩碗簡單的湯面,讓小二哥送到他們房間裡去。

  父子二人回到房間後,沒用黎棋發問,黎池就和他爹說起了今天請客的事。

  黎棋知道了兒子今天請客的收獲不小,對於請客所花銀子超出預計,也就沒覺得心疼。大男人做事嘛,該花費的還是要舍得花費、不能扣扣搜搜的,只要物超所值就夠了。

  小二哥端來湯面,父子二人邊吃邊商量回程的時間,最後決定後天一早就走。

  明天再去逛逛府城,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值得買又方便帶走的,如果能找到府城到浯陽縣城的順風車,那就更好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1:52 PM

第28章

  非常幸運地,第二天父子二人在逛街的時候,遇見了浯陽縣四寶店的徐掌櫃。

  見面寒暄過之後,才知道徐掌櫃此次是到府城的四寶店,來補充店內書籍的。其中就有臨淮府轄下五縣的各縣在榜的《縣試策問合集》,以及臨淮府在榜的《府試策問合集》,以及一些其他待補充存量的書籍。

  黎池想到家中還有黎河和黎湖兩兄弟也在讀書,他們明年縣試時或許就要下場一試,多讀些其他人寫的策問總歸是有好處的。於是提出將縣試和府試的策問合集,各買上兩套。

  徐掌櫃知道他們准備明天啟程回去之後,就提出再等一天,等後天和他們一起走,剛好能搭個順風車。

  至於購買兩套策問合集,徐掌櫃說等回到縣城,就送他兩套,不用付錢,就當是付收錄他策問文章的筆墨費了。

  禮貌性地推辭幾句後,黎池也就欣然接受了。

  這個時代不比後世,這時候像這樣書店收錄詩歌文章出書的,不用付給作者稿費,甚至作者還以此為榮、感恩戴德。作者不倒貼銀錢,去請書店幫忙出書就不錯了,並不會找出書方要報酬。

  黎池知道時下的這個行規,可他是縣試和府試的案首,衝著這個名頭去,他的文章就自然會被縣內讀書人重點關注。再加上他又和徐掌櫃一直都交往友好,既然徐掌櫃說要送兩套給他,他也就接受了。

  約好後天彙合的時間和地點之後,黎池他們就和徐掌櫃分開,一身輕松地繼續去逛這府城臨濠城。

  要說緣分真是奇妙,他們才剛遇到徐掌櫃,沒過多久就又遇到了同縣的張瑱。

  黎棋聽黎池談及過張瑱,知道他是縣郊張地主家的獨子,當初他們還打算找張地主佃四五畝地來種呢。

  基於對地主的尊重和艷羨,黎棋對張瑱很是熱情。“張公子好啊!張公子也考完府試了?成績如何?嗨,看我這話說的,張公子定然是榜上有名的!”

  黎棋這話一出,張瑱原本有些小尷尬的表情,就變得尷尬而又羞憤了,總之神情很不自然。

  要說黎棋的話錯在哪了,那真是找不出哪兒有錯。只是,黎棋沒有深刻體會過考試沒考好、卻又被人問成績的尷尬和不耐煩。不過黎棋還是會察言觀色的,一看張瑱的臉色不對,大概就知道他此次府試的結果並不如意。

  “不及黎兄高才,在下並未考中府試。”

  “哈哈!”黎棋笑笑緩解尷尬,“張公子還年輕,不急這一朝一夕的,等到後年歲試時再來,定能一舉得中!”

  “張兄其實才華過人,只是此次未能全力展現出來而已,等來日定然能夠一舉得中。”黎池附和著他爹,勉強算是安慰張瑱了。

  黎池和張瑱這一路以來的交集,都不甚愉快。尤其是經歷了在折桂樓裡,張瑱搬弄是非的事之後,即使當時黎池並未翻臉,一直都維持著表面的和諧,可也許是張瑱內心慚愧、無顏以對,在面對黎池的時候總顯得不自然。

  “承黎兄吉言。”張瑱干笑地謝過黎池的安慰。

  張瑱覺得和黎池相處總不夠自在,黎池倒是不怎麼覺得,只是也沒那個必要再繼續尬談下去。

  於是交換過眼神,互相道了一句‘告辭,來日再敘’之後,就錯身而行分開了。

  時間也到中午,黎棋看街邊的一個湯面鋪感覺還不錯,上前問過價格後,就招呼黎池也過去坐下,點了兩碗清水湯面。

  唏哩呼嚕吃完,兩人坐著稍微歇息一會兒之後,就又起身繼續去逛街了。

  因為這次回程時是搭乘四寶書店運書隊伍的便車,不像他們如果步行回去,還要講究行李輕便。如此,一些不太重、不占地方的東西就能帶上。

  在黎棋發現這府城裡賣的布匹,竟然比縣城的要實惠好看很多之後,就決定買上兩匹帶回去。

  黎棋是這樣想的,黎池身上都有童生功名了,他們這些童生的親人——或許再過不久就是秀才的親人,要是穿的不體面,那就是給他丟臉!

  這些布匹又好看、又實惠,買回去裁剪了,給家裡人都做上一身新衣,到時待人接客時穿出來,多長面子!到時說起來,他們身上穿的可還是從府城買回去的!

  丟臉不丟臉的事,黎池並不在意。他前世家境同樣艱難,他直到大學畢業前,一套衣服都要穿上兩三年,直到真的不能穿了才扔掉,他都不在意自己‘丟臉’了,更不會在意家人是否給他‘丟臉’。

  不過,現在家裡情況正在好轉,家裡人吃好穿好一些無可厚非,他也贊成買兩匹布,給家裡人做一套新衣服。

  選好准備買下的兩匹布之後,黎棋又看見一旁擺著的用碎布扎的簪花很好看。所有款式和花色的簪花,他都拿手裡仔細比較過之後,最後選了一支桃紅色的茶花樣式的簪花。

  付過了賬,黎棋就把那支簪花單獨收起來揣在了懷裡,動作還有些躲藏忸怩。

  黎池大概猜到那支簪花是他爹買給他娘的,不過看他爹不好意思的樣子,他也就在心裡笑笑,裝作不懂的樣子,沒有去問他爹買簪花做什麼。

  ……

  時間很快就到了和徐掌櫃約好回去浯陽縣的那天。

  父子二人起得很早,確定沒有落下東西之後,就去找掌櫃退房結賬。到府城後府試期間的這半個多月時間,他們在鴻運客棧的花費一共是五兩二錢銀子。

  兩人趁早趕到了約好彙合的南大街街口,沒等一會兒,徐掌櫃他們就將書籍裝車完成。接著,徐掌櫃又喊上父子二人,以及隨行的兩個四寶店的小廝一起,在一家早點攤上就著稀粥吃了兩個饅頭。

  吃飽喝足,揚鞭驅車,正式啟程了。

  浯陽縣四寶店來府城的運書隊伍並不大,牛、驢、馬車各一輛,外加徐掌櫃和兩個小廝,回程的時候又加上黎棋和黎池兩人。

  一只健牛拉著的牛車上放著五個裝滿書的木箱子,箱子上面裹了防水的桐油布。

  驢車只有護欄沒有棚頂,上面也放了一個裝書的木箱子,還坐著兩個小廝。本來黎池和黎棋他們也要坐驢車的,可徐掌櫃硬是把他們拉進了他一個人坐的馬車裡。

  真要講究坐著舒服的話,黎池會選擇坐後面的驢車,都是一樣的顛簸,可驢車透風透氣還能看周圍的景物。

  坐馬車的話,三個人坐在一個狹小憋悶的車廂裡,面面相覷……既要防止顛簸時失儀,又要尋找話題交談以免氣氛尷尬,是真的辛苦。

  可是,人有時總要講究一個身份排場。

  徐掌櫃想著,總不好讓自家主子親自接待過的公子及其父親坐驢車,而他卻坐馬車。黎池想著,既然徐掌櫃熱情邀請同坐馬車,總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黎棋倒是沒想那麼多,不用自己走路就很好了,坐什麼車不是坐。

  就這樣,一行人清晨出發、傍晚住宿,走了兩天,就回到了縣城。

  到縣城時正是快日落的時候,這個時間肯定是趕不回黎水村了的。即使徐掌櫃說用馬車送他們回村都不行,因為縣城通往黎水村的路並不是官道,小道狹窄並不能行車。

  於是黎池他們只好選擇在縣城住上一晚,明天再回黎水村。

  徐掌櫃正和二人商量,將他們送到縣城的青雲客棧時,他們又遇見了一個熟人。

  “池弟?黎叔?”剛會友歸來的嚴瑾看見黎池他們,上前打招呼,“你們這是從府城回來的?”

  “瑾兄,真巧!對,我們搭了徐掌櫃的便車,剛剛才到縣城。”

  “都這個時間了,你們肯定是不能趕在天黑前到家的,想必是要在縣城住上一晚上再說了?”

  黎棋笑呵呵地回答:“是的,嚴公子,徐掌櫃熱情周到,正准備請我們去客棧住下呢,待到明日再回村裡去。”

  嚴瑾一聽,立即熱情地攀上黎池的肩膀,邊說就邊拉著他走:“住什麼客棧?黎叔和池弟去我家住,我家客房空著呢,你們只管去住正好!我和池弟許久不見,待會兒跟我說說你府試的經歷和趣事!”

  黎池考縣試時他們就是住在嚴家的,與嚴家一家人——除了嚴家小姐外都相處得很好,黎池與嚴瑾可以算是朋友了。嚴瑾真誠地宴請,黎池也不好拒絕。“爹,那就去瑾兄家叨擾一晚上。”

  “那好,你先隨嚴公子一起去,我將行李拿好後就跟上來。”他們行李並不多,從牛車上卸下來也很快。

  黎棋之所以說自己隨後再跟上,是他准備去買些禮品帶去嚴家,不然他們兩手空空地就這麼上嚴家去了,會顯得失禮。

  “小子實在是好久不見池弟,想念得緊,我們兩人就先走一步。黎叔,你在後面一定要快點來啊!”

  “好的,嚴公子,黎叔一定隨後就來。”

  黎池稍微一想,就明白他爹可能是要去購買上門做客要送的禮品,於是依言跟著嚴瑾先走一步。

  一路上,黎池談了許多考府試前後的趣事,嚴瑾在知道黎池府試竟也考中案首後,又真心實意地好好恭喜了一番。

  到嚴家後,嚴家主人嚴誠還沒歸家,由嚴家女主人嚴大姐出來招待的,這次比上次還更加熱情些。喝過茶稍坐一會後,嚴大姐就叫來張嬸,吩咐她在客房備好洗浴的熱水,又讓她趕緊置辦出一桌飯菜來。

  這之後又坐了片刻,“瑾哥兒,你先陪著黎公子說說話,娘去後面廚房看看。我今晚親自下廚做一道紅燒肉,讓黎公子嘗嘗!”

  黎池很有禮地謝過,“多謝嚴伯母,讓您費心了。”

  嚴大姐出去後沒過多久,一道娉婷裊娜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大廳外……

  “哥哥!”嚴琳琅笑容俏皮地偏著頭喚道。

  嚴琳琅一個目光流轉,然後才似是剛注意到大廳裡還有其他人一樣,立即整個人就像一只嬌怯怯的小白兔一樣了。嬌怯地曼步上前見禮,“黎五哥安好。”

  黎池此刻的心情一言難盡,“嚴姑娘安好。”

  見過禮之後,嚴琳琅就小步走向她哥嚴瑾,並且在嚴瑾旁邊安坐了下來。

  黎池:……

  嗯,嚴格說來,這個時代的閨閣女子在有父兄陪伴時,與外男相見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在仔細品評這種事的時候,可能就會帶有些淺淡的旖旎情思。若是那外男是與家中世交的熟人,可能會少些非議。

  顯然,黎池不屬於此列。黎池或黎家,與嚴家還沒到世交的程度。

  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大體上過得去就應該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黎池心裡這樣想著,面上卻無異樣,依舊笑容溫和地與嚴瑾談論臨濠城的風物。

  “其實府城和浯陽縣城,也並無太大差別,無非是道路更平整些、寬闊些,房屋更氣派些、規整些,街上來往的人群再多一些。瑾兄若得空了,也可以叫上幾個朋友,花上十天半月時間,一起去府城逛上一趟。”

  要說起來,黎池到底是活過一世的人,渾身透著溫和沉穩的氣度,與大多數同齡人的跳脫沒有定性相比,是非常惹人矚目的,更何況他還長了一張俊秀溫潤的臉。

  像黎池這樣,長身玉容,溫潤翩翩,很是能惹得小女子仰慕。

  即使是只聽他溫溫柔柔的、不慌不忙地說話,都能惹人好感。嚴琳琅,就是對他尤其有好感的一個女子。

  還沒等嚴瑾接話呢,嚴琳琅就搶先感嘆道:“即使只是街道、房屋和人,與我們縣城的有所不同,那也定是別有一番風景的。”

  “各景入各眼,在下看著尋常的人物風景,嚴姑娘看後會有不同的感受也不一定。”黎池還是如平常那樣微笑著,笑容不濃不淡、不深不淺,看不出具體情緒。

  “池弟此言有理。”一旁的嚴瑾也笑著說,“不知府城可有什麼好玩的去處?”

  黎池就順著嚴瑾的話,介紹起來,“要說府城有什麼好玩去處,我總共也只呆了半個多月,又忙著府試沒空去游玩,倒真是不知道。不過,府城的折桂樓還不錯,樓裡布置清雅,非常適合約上二三個志同道合的友人,再叫上一壺清茶,坐一坐、說說話,倒也感覺悠閑清淨。”

  這話黎池也就是隨便扯來說說而已,他知道嚴瑾不喜歡四書五經,若他說折桂樓是讀書人討論學問的地方,想必嚴瑾是不會有興趣的。

  這之後嚴琳琅就沒再插話了,只安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也聽得津津有味。

  如此,黎池和嚴瑾之間又得以順利地聊了下去。

  沒過多久黎棋就提著禮物到了,嚴瑾自然又接待一番。再過片刻,經營了一天雜貨鋪的嚴誠也回來了,又是一番見禮敘話。

  人一多,也就黎池緩解了和嚴琳琅兄妹兩個人相處的尷尬。

  晚飯時候,嚴誠竟然將嚴琳琅也留在了飯桌上,當然也叫了嚴大姐在桌上陪同,不然就顯得不知禮數了。

  至此,黎池大概明白了嚴家的意思。

  看來上次在四寶店二樓時,他以開玩笑形式的表明態度的話,可能嚴瑾沒聽明白。不,嚴瑾應該是明白了的,只是嚴家其他人可能不知曉,或者知曉了但沒當真。

  畢竟現在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他家中長輩同意,那他即使有不同意見也會被說服,或被強行說服。不過,在黎家,黎池自信他能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黎棋到底活了這麼多年,比黎池還更加熟悉本土風俗,自然也察覺出來了。不過他也只當沒察覺一樣,照樣和嚴誠說笑喝酒。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29 11:54 PM

第29章

  在黎家父子二人的默契配合之下,就像是完全沒意識到飯桌上的異樣,秉承著‘不知曉、不表態’的裝糊塗原則,這一頓晚飯吃得也還是很和諧的。

  吃過晚飯後,幾個人又移步廳中喝茶聊天。

  到這時候,嚴大姐才帶著嚴琳琅回後院去了。畢竟和黎家父子的關系並沒有熟稔到,可以帶著閨女參與他們男人之間的談話。

  與人或家庭相交,並不能像黑白二色一樣辨得分明。

  黎池與嚴家之間,他與嚴瑾脾性相投、視其為朋友,可也不影響他忽視嚴家今晚表現出來的意圖。反之亦然,黎池認為,即使他體面地拒絕了嚴琳琅,也不影響他與嚴瑾兩人之間的相交。

  如果因為嚴琳琅而影響到他們之間的友誼,那黎池也只能嘆聲遺憾罷了。

  在嚴家歇過一晚,第二天一早,父子二人就道了別,朝黎水村趕回去。

  也許是因為‘衣錦還鄉’的急切心情,一路上走著時,感覺連腿腳都比平日裡輕快了許多!父子二人只用了將將兩個時辰,就趕回了村子。

  黎池他們到村口的時候正是中午,而村民們大多都是一日兩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個時候都還正在田地裡忙碌。因此,黎池他們這次回來時,沒像上次縣試回來時那樣,一路和人打招呼、嘮嘮嗑,這次他們一路上都沒碰見一個人。

  黎池他們到家時,家中只有奶奶袁氏,正坐在院子裡縫補衣服。

  袁氏一看見院外的黎池,連忙扔下手中的衣服,站起身就快步上前摟住自家乖孫兒!

  “唉喲,奶奶的孫兒終於回來了!可想死奶奶了!奶奶的小池子喲,小池子喲……”

  離家二十多天,現在終於回到家了,黎池的心中也是柔軟一片,伸手拍撫著奶奶袁氏的肩背,“奶奶,小池子回來了。”

  “一路上可辛苦?”

  “不辛苦,小池子吃得好、睡得好,又有爹在一旁照顧,我沒覺得辛苦。”

  袁氏轉過身去,伸手揩了揩眼角。然後很是看不上地乜斜了黎棋一眼,“你這個爹啊,也就是起上一個‘站出去當門面’的作用,真正辦事時,說不得還沒有小池子你辦的周到!”

  黎棋可以說是很委屈了。

  同樣是離家二十多天,可回到家後,娘問都不問他一句,就只顧著和他的兒子噓寒問暖,她有問過他一句嗎?沒有。不但不關心他,還嫌棄他。

  不過黎棋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誰讓自己兒子那樣讓人放心呢。

  黎池也是哭笑不得,可他不好在這事上多說,於是問道:“奶奶,家裡都還好嗎?”

  “都好,都好!你江哥哥這些天新造出了兩令紙,今兒又去找紙原料了。你河哥哥和湖哥哥在族學裡讀書,也還算勤奮,沒聽說先生批評過他們。你海哥哥……算了,不說他了。你出門的二十幾天裡,小溏子可是想你想得厲害,每天睡前都要問一遍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呢。”

  聽著奶奶的話,黎池嘴邊的笑容不自覺地加深。二十幾天沒見白白胖胖的小溏子了,心裡還真是想念得很。

  至於讓奶奶欲言又止的海哥哥黎海,黎池也知道一些……

  家中的這些兄弟,大堂哥黎江有著長孫的擔當和胸襟,又有一門造紙的手藝,在別人眼中是一個好男兒。

  二堂哥黎河和三堂哥黎湖,因為家中優惠供給族學紙張,得以在族學中讀書。兩人在讀書這事上不說多天資稟賦,卻也不笨,明年二月縣試時就可以下場一試了。

  黎池的親弟弟黎溏,現在五歲,已經在哥哥們的教學下認完了《千字文》,明年開年後黎池就從族學‘畢業’了,他就剛好頂替他親哥的名額去族學讀書。就現在看來,他的脾性不錯、也有一股機靈勁,只要成長途中不長歪,就差不到哪裡去。

  可家中只有二叔黎林家的四堂哥黎海,整天就東游西蕩、竄上竄下地胡玩!下地幫大人做農活也做不久,又不耐煩讀書寫字。只比黎池大幾個月的年紀,卻還沒有一點定性,心中也沒有個打算,不知道他以後要做什麼、以何為生。

  正在黎池愣神的功夫,袁氏就去端了兩碗水給父子二人。當然,主要還是怕她的小池子口渴,這才去端水的,兒子黎棋那一碗只是順帶的。

  “小池子,這一路走回來口干了?來,喝碗水,然後去屋裡坐著歇歇,奶奶去喊你爺爺和叔叔們回來。”

  黎池笑著謝過,接過碗抿了一口水,“哪能讓奶奶您去呢?小池子年輕腿腳好,我去喊爺爺他們。”

  “這裡年輕腿腳好的可不止小池子你一個呢!”袁氏連忙拉住孫兒的手,眼神銳利地看向端著水站在一旁的兒子黎棋。

  “你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忍心讓老母幼兒奔波勞累、你自己卻偷懶?還不快去叫你爹你兄弟他們回來!”

  黎棋:……委委屈屈,但誰讓他們是他的老母親和乖兒子呢?“我這就去,這就去。”

  黎棋去地裡喊黎鏢他們去了,袁氏就拉著黎池,事無巨細地問起他們一路上的經歷。

  知道他們去的時候在荒野露宿了一夜,就責怪黎棋一個大人辦事不牢靠;聽到府城食宿的物價時,感嘆到底是府城,就是比他們鄉旮旯要高貴……

  袁氏沒有第一時間詢問黎池有沒有考中、榜上名次如何,而首先關心的是他是否吃好睡好這些小事,倒不是她不在意孫子的府試成績,而是在她心中她孫兒本身更重要些。

  反正她孫兒從小到大都很聰明,就算這次失手了,下次也一定能考中的,她不擔心也不著急。

  黎池對於奶奶更關心他本身,而不是他會給家中帶來的功名好處,也感覺心裡很受用。

  當然,講完三天府試的情景後,自然也就講到了府試放榜時的結果。

  袁氏知道她的乖孫兒又考中案首之後,又是驕傲又是高興,整個人興奮得不得了!“我就知道!奶奶的小池子是最聰明的!”

  黎池陪著高興又激動的奶奶袁氏,又說了一會兒話之後,黎棋就和黎鏢等一大家子人一起回來了。

  黎池在家中,那就是長輩都喜愛他、哥哥弟弟們都佩服他,而他娘蘇氏,就和他奶奶袁氏一樣,是真切地喜歡著他這個人。

  二十多天不見兒子,蘇氏一進院子就將種田的家伙什隨手一扔,快步走進屋裡,一把抱住站起身來迎接她的兒子。

  “娘,小池子回來了。”

  “娘的小池子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娘這些日子總擔心你吃不好睡不好,萬一遇到歹人了怎麼辦……”

  黎池理解他娘的心理,兒行千裡母擔憂,相比男性長輩的‘男兒志在四方’的豁達,女性長輩則要更加感性一些。“娘,我吃得好睡得好,爹把我照顧得很好。”

  蘇氏的情緒緩過來一些了,抬頭仔細將兒子的眉眼看了又看,然後乜斜了她丈夫黎棋一眼!這一眼,與先前袁氏的那一眼,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你爹照顧你?他能把他自己顧好、不給你添麻煩就不錯了!”

  黎棋無語凝噎。不過仔細想想,好像又的確是這麼回事,他真的只是把自己顧好了,的確沒怎麼幫到兒子……

  黎池笑著拍拍他娘的胳膊,然後依次和後面進來的黎鏢他們打招呼,“爺爺,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還有各位堂哥和弟弟,我回來了。”

  白白胖胖的弟弟小溏子,‘咚咚’地跑過去,緊緊抱住黎池的大腿,“哥哥!哥哥,哥哥!”

  黎池摸摸弟弟的頭頂,捏捏肉乎乎的臉蛋,“唉,是哥哥,哥哥回來了。”

  “路上的時候你爹已經和我們說了,你考中了臨淮府府試案首,小池子,你這次做得很好!”爺爺黎鏢走上前,拍拍孫子的肩膀。

  “小池子有出息!”大伯黎橋也上前拍拍黎池的肩膀。

  “小池子像你族長爺爺一樣,也是童生身份了,有出息!”二伯黎林也上前用力地拍拍黎池的肩膀。

  對於拍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不輕的大巴掌,黎池只能下盤用勁、穩住身體,然後笑容燦爛地回應長輩們的激動和熱情。“哈哈,小池子總算是不負您們的栽培和期盼。”

  再接著,伯母們和堂哥們又一一恭喜和誇贊了黎池一番,熱切而激動的氣氛才稍降一些,然後各自找地方或坐下、或站著。

  黎棋打開行李包袱,翻出一個木匣子打開,小心拿出裡面裝著的戶籍黃冊和幾張考府試所需的文書憑證,再從中找出放榜後領取的府試考中文書。

  “你們看看,這就是小池子的府試考中文書,是案首呢,上面加蓋的府衙公章都格外鮮艷清晰!”

  黎鏢首先接過考中文書,與後世家長欣賞自家孩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將文書上的一字一句,都逐個欣賞了一遍,“這印章蓋得很清晰、很周正!”

  公章清晰與否、周正與否,都只是巧合,也不重要。他們只是想抒發一下心中的高興而已,哪怕只是文書上的公章蓋得周正些,他們也能稱贊上幾句。

  黎鏢看完後,遞給大伯黎橋,再又傳給二伯黎林,如此依次傳遞下去,最後就連小溏子也在看過之後,像模像樣地誇了一句:“這紙真好看!”

  高興過後,袁氏又想起她孫兒趕了一上午的路,怕是餓了,“小池子在外面這麼久沒吃過雞蛋,又走了一上午的路肯定餓了,老三家的,你去煮幾個荷包蛋來,先讓小池子墊墊肚子。”

  蘇氏自然高興地應下,准備去廚房生火煮雞蛋。

  一家之主的黎鏢又說道 ,“先煮兩個來給小池子墊墊肚子,然後就做午飯。小池子考中童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我們今兒就多吃一頓飯!下午也不下地去了,就按禮數去村子裡的一些人家拜訪拜訪,也讓大家都高興高興!”

  在這個時代,一家有悲百家哀、一家有喜家家樂,鄰裡之間的關系要格外親密些。更何況黎水村的人家幾乎都出自黎家一族,黎池以案首名次考中童生這樣的喜事,按禮數是應該宴請族人一起慶賀一番的。

  可因為考慮到八月份黎池可能還會考中秀才,到時再開席請客也不遲。既然不請客,那按禮數就要去族長和幾位族老家裡拜訪一趟。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30 12:03 AM

第30章

  當下這個時代是最純正的‘熟人社會’,與黎池前世所處的各掃門前雪的‘陌生人社會’不同。

  黎池以府試案首的名次考中童生,是闔族同慶、全村共賀的喜事,讓黎水村好一段時間內,都沉浸在喜悅中。

  不過有過一次縣試後的經驗,村裡人高興地上門嘮嗑了兩三天後,也就自行決定不再去打擾黎池,以便讓他專心准備八月份的院試。

  事有輕重緩急,黎池當下最要緊的事,就是准備八月份的院試。

  大堂哥黎江造紙、二堂哥黎河和三堂哥黎湖讀書的情況,都可以等院試之後再去詳細了解和檢測。四堂哥黎海整日沒個定性的事,也可以以後再想法。

  黎池覺得只要府試時能正常發揮出他現在的水平,院試案首不敢保證,一個秀才功名應該是沒問題的。

  可他既然在專職讀書,那就要全心全力地去認真讀書,懈怠和吃老本的事、做來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花心思將讀書這事,做到他精力範圍內能做到的極致。

  黎池在府試時暴露出來兩個問題,一是墨義科在字句譯釋時稍顯死板。在這點上,可以確立以官定版本的四書五經的注文為中心後,再多看幾個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的注文書,最後融會貫通並博采眾長,就可解決。

  二是策問科因對四書五經的理解不夠寬廣,導致在論證論點時做不到旁征博引。這就好比高中寫作文、大學寫論文,即使將教材都背熟且理解透徹了,如果典例和數據的儲存量不夠,也寫不出一篇詳實有理的文章來。

  於是黎池決定在趕赴院試之前,要盡力擴展他對科舉書籍即四書五經的理解。

  先把村子裡所有版本的四書五經,都誦讀並背誦下來。以他的好記性,又全心全力地去做的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盡夠了。

  事實上,因為村子裡只有兩個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的注文書,族長家一套、族學先生家一套,黎池起早貪黑,除了吃飯和必要的休息外,整日無休地背了二十來天,就將那兩套背完了。

  背完這些之後,黎池覺得對解決他墨義科譯釋死板的問題,有一定幫助,但還是不夠,而且還有策問科的問題沒解決。

  將這兩個版本的注文,對比官定版本進行融會貫通之後,黎池考慮了一天,最後決定還是要去縣城。

  “……雖府試僥幸得中案首,可我從中也察覺出了自己的薄弱之處。既然如此,總要想辦法多看、多讀一些書,將薄弱之處補足,才能確保院試萬無一失。”

  黎池這樣不驕不躁、專注讀書學習的態度和行為,黎鏢同家裡的每個人一樣,都非常欣慰自豪,也贊成他的打算。“爺爺一直知道小池子是個心中有成算的,爺爺當然支持你!”

  大伯黎橋和二伯黎林也贊同地點頭。

  雖然三弟家的黎池趕考時,花用的錢不少,可那都是他自己抄書掙來的。而且他還給家中添了一項造紙的營生,並且因此還將黎河和黎湖也送去族學讀書了,他們兩房完全沒理由反對。

  而且若是侄子考中秀才,給家中帶來的好處必然不少,不說秀才功名帶來的名望和特權,只田地免賦、家中免徭役這兩項就足夠令村裡人艷羨。

  這筆賬誰都會算,黎橋作為家中長房,主動開口:“爹,小池子讀書有成算,我們也不能拖他後腿。雖我們有族學,可到底不比那些書香人家底蘊豐厚,藏書都不夠小池子看的,這雖然是沒辦法的事,可我們也要想想辦法:既然村裡藏書不夠,那就去縣城,縣城再不夠,就去府城!”

  黎林也贊同道:“大哥說的是這個理,村裡不行去縣城,縣城再不行就提前去府城,在府城住到院試開考!”

  黎棋作為黎池他爹,倒不好多說。雖然黎池給家裡掙得多,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然掙回來了那就是整個家裡的,如果小池子去縣城或者去府城,花銷就還是要從家裡出。

  “爺爺,大伯、二伯,我不打算提前去府城,府城的花銷還是太大了。”在黎棋不知道怎麼開口時,兒子黎池就接過話頭說道。

  “我只打算到縣城去住一段時間看書。幸好我們和四寶店的徐掌櫃還有些交情,我准備去拜訪他,然後請他允許我白天在四寶店裡看書,至於晚上住宿就找一家差些的客棧住下就好,再在吃食上儉省一些,花銷應該不會很多。”

  像這樣腆著臉蹭書看的事,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讀書人,都會羞於為之。

  可黎池並不覺得羞恥和難為情。在沒有資源和人脈支撐的情況下,他需要把握住每個機會去提升自己。

  他也並沒有多少文人的傲氣,這種看起來占人便宜的‘食嗟來之食’的事,只要沒有侮辱到他的自尊底線,他都可以、也必須去做。

  黎鏢沉思片刻,贊同道:“既然小池子你有成算,那就去做。”

  接著又吩咐道:“老三家的,把小池子的換洗衣物收拾出來。到時老三將小池子送去縣城,給他找好客棧,再置辦個四五百文錢的禮品,一起去拜訪一趟徐掌櫃。雖說家中這個境況不能供小池子大方地花銷,可也不能太過苛待委屈了他,客棧至少要安全干淨。”

  黎棋和蘇氏夫妻兩自然連忙應下。

  不說全家對黎池去縣城的事沒意見,即使有意見,一家之主的黎鏢都已經決定,那這事就定下來了。

  趕早不趕晚,商定好的第二天,黎池就背著一個包袱,在他爹黎棋的陪同下往縣城去了。

  也許是縣試這個客流量高峰期已經過去,他們到縣城後找客棧住宿,發現價格有所下落——住一晚80文錢,與府城的一晚上200文相比,要便宜一半不止。

  可這也不便宜,一晚上的住宿費都抵得上三鬥米即約40斤米了。可有些錢該花還得花,不能省。

  黎棋陪著黎池住了一晚上之後,第二天一早就帶上禮品登門拜訪了四寶店的徐掌櫃。

  徐掌櫃對於黎池他們的上門拜訪,表現得很熱情,親自將他們接引到了四寶店待客的二樓。“黎老哥和黎公子,稀客啊稀客!”

  一番寒暄,談話進入主題,黎池道明來意後。

  徐掌櫃立即滿口答應,“黎公子盡管來就是!小老兒給你在這四寶店的二樓,辟一間最僻靜的隔間!店裡的書籍凡是有你想看的,我就讓書童給你拿上去,黎公子你只管安心地在這兒看就是了!”

  雖黎池已是童生,平時處事也頗為有度,但到底沒到十四歲成丁、不能算一個當家做主的大人。

  於是,在對外與人交際上,按禮還是應該由作為父親的黎棋出面。“徐老哥……仁義!小弟我說什麼也道不盡心裡這感激之情,只能將徐老哥的這份情誼記在心中了!”

  “黎老弟太客氣!老哥我愛惜黎公子的才華和人品,不忍他這樣的人才因無書可看、欲學而不得,被埋沒在這小地方。”

  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徐掌櫃他如此看重黎池,還因為前不久‘那位’的到來,以及‘那位’表現出的對黎池的看重。

  “承蒙徐老哥看得起我這兒子,有老哥你慷慨借書,我這兒子應也能有所提升。”黎棋真心地謝道。

  雖然黎池已經決定只要徐掌櫃答應不驅趕他,他就會厚著臉皮到四寶店來蹭書看,可現在徐掌櫃表現得如此熱情,他也是心中感激且非常受用的。

  “徐伯父,您和我爹互道兄弟,您再喚我‘黎公子’,就太過客氣了,您喚我大名‘黎池’或小名‘小池子’都使得。”

  “哈哈哈!既然你都喚我一聲‘伯父’了,那徐伯父我也就厚顏攀一回親,以後就叫你一聲‘黎世侄’。”徐掌櫃沒有依著黎池的意思,叫他大名或喚他小名,這兩種稱呼都不太合適。若是以後他取字了,或許可以稱呼他的字。

  黎池並非沒有察覺到徐掌櫃態度的變化。以前,他們之間的來往顯得很熟稔,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在。可現在,徐掌櫃卻對他有些…重視。是的,隱藏著恭敬有禮的重視。

  他有過猜測,比如:他在科舉考試上取得的成績,使得徐掌櫃看重他,施恩於他、投資於他。

  然而,這又有些不太合理:四寶店能遍布燕王朝的大小府縣,想必也不是沒有背景的。而他能被外派作為浯陽縣四寶店的掌櫃,又是京城籍人士,定然不會是需要去重視區區一個童生的。

  黎池想不通,也就當徐掌櫃只是單純地愛惜他的人品和才華了。

  “黎老弟,你是在縣裡陪著世侄,還是將他安置在哪裡?”

  黎棋苦澀一笑,“老哥是知道的,老弟我家中不寬裕,家中的活兒也耽擱不起,我將小池子送來縣裡安置好之後,就要回去村裡。幸好最近縣裡客棧的價錢不高,我們已經在黃氏客棧找好房間,將這孩子安置下來了。”

  “黃氏客棧?倒是一家厚道的小客棧,能住得。”徐掌櫃回憶了一下黃氏客棧的風評。“原本我那小院子只我一個人住,倒是可以叫世侄與我去擠擠、也能勉強住下的,這樣也不用讓世侄去住客棧了。可不巧的是,前幾日京中家眷過來看我,我那院子又小,也就不好再讓世侄去住了。”

  徐掌櫃的居所既然能稱之為院子,那再怎麼小也不會住不進去一個黎池。應該是徐掌櫃京中來的家眷是女眷,而據推測,徐掌櫃在浯陽縣的住所,應該就是一座類似於四合院形式的一進的院子,不像嚴家的兩進院、女眷還有個後院可回避,黎池一個半大男子住進去不合禮數。

  “不過黎老弟你不用擔心,老哥我會看顧世侄一二的,保證不會讓他在縣裡出什麼事。”

  “老哥仗義啊!雖說我這兒子……不是老弟我自誇,我這兒子平日裡行事還算老成,有時就連他爺爺和他爹我,都沒他考慮得周詳。可他到底只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就算再聰慧又怎樣,俗話說一力降十會,碰見個蠻橫不講理的,他也就沒辦法了。現在有老哥你看顧他一二,老弟我也就放心了。”

  “哈哈哈!應該的、應該的!”徐掌櫃撫掌笑道。

  對於他爹的說法,黎池是非常贊同的。人多勢眾,聽起來是個貶義詞,可卻不失為一個真理。如果人單力薄,任憑你再有理有據,遇到不講理的、惱羞成怒的,也就無能為力了。有人看顧一二的話,萬一到時有事,也不至於四顧無援。

  說完正事,父子二人又與徐掌櫃閑談一會兒,然後才告辭離去。

  從四寶店出來後天色還早,黎棋若是立即往村裡趕的話,應該能在天黑前到家。可黎棋想著,接下來兒子就要肚子在縣裡住上好一段時間,也就不在乎這半天一天的功夫了,索性就決定在縣裡客棧多陪兒子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為了省錢父子二人沒在客棧吃早飯,而是起早在外面到早點攤上買了兩個饃饃吃了,再才往四寶店走去。

  黎棋將黎池送到四寶店門外,又叮囑兒子一番之後,這才轉身離去,趕回黎水村去了。

  這個時辰,四寶店已經開門了,只是店裡只有兩個書童,徐掌櫃還沒來。

  而徐掌櫃看來已經是提前吩咐過了的,一個書童看見黎池後,就連忙迎了上來。

  “黎公子來了!您快樓上請,已經提前為您辟了一個清淨的單間。黎公子可帶筆墨紙硯了?是否需要小童我現在去准備?黎公子想看什麼書?小童我好給您找來。”

  黎池拍拍斜挎著的書袋,“我有帶筆墨紙硯,不勞煩准備了,店中可有非官定版本的‘四書五經’?可否先找一套來?”

  “有的有的,我們店裡有三套流傳較廣的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我稍後就給黎公子拿一套來。”

  “勞煩。”

  “黎公子客氣了!”

  ……

  就這樣,黎池開始了在四寶店的二樓蹭書看的日子。

  每天早晨四寶店開門營業後,黎池必是第一個到的,傍晚打烊關門前,他也都是最後一個走的。一整天,黎池就在四寶店二樓的一個安靜隔間裡,專心致志地看書。

  關於吃飯這事,黎池早上起得早,出門後就在外面早點攤上吃兩個饃饃。然後再買兩個帶著,等看書餓了的時候,就喝著店裡提供的茶水、啃兩口饅頭充飢。傍晚從四寶店出來之後,又在路邊的小食鋪裡吃一碗湯面,這也就是晚餐了。

  這樣說起來,在吃飯這事上,感覺黎池是受了委屈,可他自己並不覺得。

  因為他前世小時候,就是過得這樣貧苦的日子。

  在村小讀書的那幾年,他每天早上在家吃過早飯,翻山越嶺十幾裡路後趕到學校,上課到下午兩三點鐘後放學,然後在傍晚時候回到家,這時才能正經地吃上一天當中的第二頓飯。

  至於上課和回家途中餓了怎麼辦?帶一把自家晾曬的紅薯干,餓了就嚼上兩根充充飢。夏天或秋天的時候,還能在放學路上摘點野果,邊走邊吃。

  ……

  村子裡兩套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黎池花費了二十來天的時間,將其背下來並吃透。而四寶店裡有三套,各個版本間雖有不同、卻也有不少雷同部分,因此黎池依舊只花費二十來天,就將它們背誦並理解透徹了。

  之後,黎池又用三天的時間,將五套民間版本和一套官定版本的‘四書五經’,整理了一遍,並將其融會貫通。

  之後,黎池又將腦海裡記憶宮殿中的有關板塊替換整理完畢,算是死死地記牢了。

  如此,黎池在墨義科的作答方面稍顯死板的問題,就算成功解決了。至少以後對四書五經的某句、某段譯釋時,他能夠避免照抄官定版本上的注釋原文,而是可以更加靈活變通些。

  在考試答題方面,有這麼一個規律:雖然照抄原文能確保不出錯,可讀書越讀到後面,老師或考官其實更欣賞這樣一種學生和考生: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的。當然,首先要保證的是,答案正確無謬誤。

  今年四月份府試結束後,黎池就察覺到了:在策問科上,他的論據存儲還不夠豐富,寫文章時做不到信手捻來。

  這就好比寫作文、寫論文、寫報告時,沒有能夠充實論證的典型事例、數據和材料,只能空口尬談。

  空口尬談,在前期的寫學生作文時期,若文采文筆、邏輯架構等外在樣子優秀,還能夠撐得住。但越到後面,到了寫論文、寫報告時期,就會越來越要求內在干貨,文章中必須要有真材實料,不然就只是一副空架子的文字垃圾而已。

  在現下的童生試階段,黎池認為考生普遍還在‘寫學生作文時期’,寫的策問更多是長於辭藻、弱於內在。

  黎池是已經走過這幾個階段的人了,自然知道自己在論據儲備方面的問題,可論據這東西是有時效性的,他要重新積累這個時代的論據才行。

  在解決墨義科的問題之後,黎池就開始著手解決他策問科存在的問題了。

  黎池首先將四寶店集結成冊刊出的《府試策問合集》研讀了一遍。這府試的策問合集,並不僅限於臨淮府的,而是燕王朝今年所有州府的府試策問合集。

  在這個交通和通信不便的時代,沒有互聯網可以即時傳送文件,四寶店依舊能夠在幾個月時間內,就將整個王朝的府試策問文章集結出冊……

  黎池拿到上、中、下三冊的《府試策問合集》之後,對四寶店‘遍布燕朝大小州縣’的實力,又有了更深的認知。

  黎池作為一府案首,府試中的大多數策問文章寫得並不比他的好。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很多文章都還是有值得借鑒之處的。尤其是文風鼎盛的江南州府的府試策問文章,黎池仔細研看後,不僅積累了不少論據事例,在行文構思方面,也受益頗多。

  黎池粗略將《府試策問合集》看完,之後又著重分析了十幾篇各府案首的策問文章,這花費了他二十來天時間。

  了解完今科府試策問文章的水平,也積累了一些行文巧思、論據事例後,時間還有富余,黎池決定再讀一遍《資治通史》。

  在對‘四書五經’的引經據典方面,他應該已經能比得過大多數應試童生,可以算得上優秀了。可所謂‘人無我有,人有我優,人優我新’,要想在策問科上考得贏其他考生,在優秀的基礎上,他還要比別人更有新意。

  而這新意,就體現在黎池的‘用史’上。

  《資治通史》是燕王朝立國起就開始編纂的,是一部能在後世的歷史教科書上留下一筆的史書。相比‘四書五經’這類已經被研習透徹的書,《資治通史》這種大部頭的史書,加之其面世時日較短,對其稍加研究,就能有不少看起來頗有新意的收獲。

  事實上也是如此,黎池花費一個多月,將《資治通史》又看完一遍後,確實較之前又有了更多的收獲。不說其他,將史實典故化用成論據方面,黎池就收獲不少。

  這樣,黎池在策問科上存在的問題,也應該算攻克了。

  做完這些,時間也已經進入了七月下旬,八月的院試也已近在眼前。

  黎池在縣城備考的這兩個來月時間裡,家裡也有人隔上十來天,就到縣裡來看看他。除此之外,也還發生了一些其他事。

  ……

  首先,就是黎池與徐掌櫃家眷的猝不及防的相遇。

  彼時的某一天,黎池看完了手上的《府試策問合集》中冊,於是抱著書去一樓更換下冊。

  在下樓時,黎池迎面碰見了正往樓上來的、一對母女模樣的婦女和少女。

  一方下樓去,一方上樓來,兩方迎面碰上,可是樓梯狹窄,兩方要想自如地錯身上下,是不太可能的。

  黎池腳步一頓,禮貌地垂眼、不再直視那對母女,然後往上退了幾步階梯,退到樓梯的拐角處站定,輕言道:“夫人請。”

  雖兩方尷尬地在樓梯上迎面碰上了,可這個書生並沒行為孟浪地盯著她和女兒瞧,還禮儀得體地退讓,這讓徐夫人沒有心生厭煩。

  書生一句‘夫人先請’,而非‘夫人和小姐先請’,則是讓徐夫人有些贊賞了。“多謝。”

  徐夫人最看不上眼的,就是那些自命風流的孟浪書生!興許是才子佳人的話本小說看得多了,總是臆想著和某閨閣小姐來親身演上一回,平時行為處事時就會透出端倪,看著就讓人厭惡。這書生禮儀得體、知曉進退的樣子,就看著很順眼。

  在這對母女從黎池面前走過時,他禮貌性地低垂著眼,只能看見她們遮擋在裙裳後的行走步姿。

  跟在後面的少女的步姿平穩而秀致,無一絲矯揉忸怩,倒是和剛才匆匆一瞥時所看見的姿容,非常吻合。

  兩方就此交錯而過,待那對母女走過之後,黎池也拿著書下一樓去。

  黎池讓店裡的書童給他換過書之後,並沒有立即上樓去,而是在一樓找了一個人少的角落,靠著書架看起書來,直到兩刻鐘之後,二樓的那對母女下樓離去時,他才往二樓去。

  上樓時,能隱約聽見母女兩的對話。

  “你爹也是的,我們來看他,他卻沒在店裡,害得我們等上這許久的時間!虧得還是個店鋪掌櫃呢,一天到處跑,只留兩個書童看店……”母親模樣的那位嗔怒地埋怨著。

  女兒的聲音不疾不徐,溫婉而大方,“爹他許是有事忙去了。”

  看來,這兩位就是徐掌櫃的家眷了。黎池上樓時,心中暗忖。

  後來,徐掌櫃到四寶店坐鎮的時候,時不時就會給黎池帶些吃食、或者精致的小點心,說是他京城來的‘徐伯母’做的。她最愛像黎池這樣靈秀的小伙子,就做了這些吃食點心給他嘗嘗。

  黎池一直都是帶冷饅頭防餓的,有徐掌櫃時不時帶來給他的美味吃食和精致點心,稍解他的口腹之欲,讀書的日子也感覺更好過一些了。

  ……

  浯陽縣縣城,若說小,和黎水村這樣的村子相比,自然是說不上小的。可若說大,和黎池前世見過的那些十八線小縣城相比,都還要小。

  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浯陽縣城,哪怕黎池早出晚歸,除四寶店和黃氏客棧兩點一線,就再沒去過第三個地方,某一天也還是遇上了熟人——嚴家的嚴瑾。

  兩人見面後,自然先是一番寒暄、再又互道近況。這之後,嚴瑾就問及黎池為何不去嚴家住,然後又邀請他搬去嚴家住。

  黎池自然不能說是因為躲嚴琳琅,或者說是因嚴琳琅以及嚴家透露出的心思,而使得他選擇與嚴家暫時保持距離。

  “瑾兄見諒,池弟我這次到縣裡來,是為八月的院試做准備,一時一刻的時間都不敢浪費。瑾兄家距四寶店稍微遠了一些,這花在路上的時間,夠我多讀上幾十上百頁書了。的確不是我和瑾兄你客氣見外,就是因為我們關系親近,才和你說這真實原因的。”

  要說黎池和嚴瑾兩個,誰都不是智商低、情商低的人,對於這件事背後的原因,都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嚴瑾雖然知道黎池為何不想住到他家去,可他也沒生氣和多心。因為他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男人,兄弟情義和兄妹親情之間的衡量,他有著近乎殘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觀念,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妹妹。

  當然,以上的情況出現的前提,是黎池沒有過分傷及嚴琳琅,沒有進而踐踏他們嚴家、他嚴瑾的臉面和尊嚴。而這個前提,一向處事謹慎的黎池,正在遵守著、以後也將一直遵守下去。

  “也是,池弟你讀書的事要緊,今後你若得空了、或想偷懶歇一歇了,就來尋我,我帶你去走走玩玩、松快松快!”

  “一定、一定,先謝過瑾兄了!”黎池答應得爽快。至於他是不是真會偷閑去找嚴瑾玩耍?至少在院試考完回來之前,是不可能了的。

  ……

  七月二十二,黎棋來到縣城,和黎池一起去辭別徐掌櫃之後,父子二人一起回了黎水村。

  在家裡休整五天後,就又起程前往臨淮府府城所在——即臨濠城,去參加八月中上旬舉行的院試。

  而這次送黎池去府城的陪考人員,與上次府試時的有所不同。

  這次陪同黎池一起去臨濠城的,除了他爹黎棋之外,還有他兩個堂哥即黎河與黎湖。

  他們兩個要到明年開年後二月才參加縣試,讓他們跟著堂弟去府城,也能激一激他們好學向上的好勝心。順便去見見世面,感受感受院試氣氛,免得明年縣試時心理素質不過關、影響發揮。見過院試的場景、讀過院試榜上的文章,應該會對他們有所助益的。

  ……

  黎池四月份才經歷過一次府試,到臨濠城走過了一遭,算有了經驗。

  因而這次趕赴院試,一路上趕路和住宿等事項都沒有出現問題,花了四天時間就趕到了府城。

  黎棋覺得府試時住的‘鴻運客棧’,興許能旺自家兒子的文氣,於是首先就去了鴻運客棧。恰好客棧還有空房間,於是考慮依舊入住這間客棧。

  而今距府試不過三四個月,黎池又是府試案首,鴻運客棧的掌櫃見他們來入住,自然也就認了出來。

  一番恭維閑談之後,最後給他們的住宿費算了個優惠價:每住一晚上收100文錢。

  府試時200文一晚,這次100文一晚。相比縣城黃氏客棧的一晚80文,這價格雖貴上20文,客人在府城來說也的確算得上優惠價了。

  不過黎池猜測,這個優惠價應該沒有到掌櫃所說的半價。這次來府城參加院試的考生,只是四月份通過府試,榜上有名的不過一百零九人而已。即使算上往屆的累積下來的童生,也還是少於府試的人數。

  而當初來參加府試的卻有六七百人,人數可謂驟減,住宿需求相應降低,客棧的價格自然也就無法再抬高到四月份那樣。

  雖還不知外面客棧的價格,但200文每晚是肯定不可能的。不過鴻運客棧給他們的‘半價’——100文每晚,應該也是優惠了的,算得上是良心價了。

  安頓好之後,黎池沒像上次府試前那樣閉關備考,而是開始帶著兩個堂哥,一起出去參加一些文會、詩會等各種聚會。

  黎池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為,來參加院試的大多是四月份府試榜上的那些人,他經過一次府試,也將他們的實力差不多摸清了幾分。黎池覺得,他用不著像府試前那樣忐忑緊張。

  當然,黎池並不是一個臨到緊要關頭時,會松懈、自傲的人。主要是他已經做足了充分准備,對此次院試有了八九分的把握。這也是第二點原因。

  上次府試後,黎池、鐘離書和明晟三人,一起宴請了當時府試榜上的同年。黎池又頂著府試案首的名頭,他在臨淮府裡的讀書人之間,勉強也算混了個耳熟和臉熟,有幾分同年之誼。

  於是黎池帶著兩位堂哥,在文會、詩會聚會中,就總能碰見幾個熟人,然後自然而然地就融入了其中,很是吃得開。

  有黎池帶著,聚會上的人看在黎池的面子上,再加上黎河和黎湖兩人雖還沒參加縣試,卻不是什麼都不懂的草包,因此聚會上眾人討論時也能帶上他們兩人,如此讓兩人每次聚會都能有所得益。

  黎河和黎湖兩人起初顯得有些拘謹,看到堂弟在眾人中如魚得水的姿態,心中很是佩服和艷羨。

  對此,黎池安慰道:“等河哥哥和湖哥哥你們也考過了縣試、府試,有了功名,有了說話的底氣,慢慢地就也能像我一樣,在聚會中能玩得開了。”

  聞言,黎河和黎湖兩兄弟的胸中升起熊熊鬥志,暗下決心,誓要多學多看、考過縣試和府試及之後的各級考試!

  這也是黎池說服家裡人,帶他們來府城陪考的主要目的。不僅僅是明面上簡單的‘見見世面’,而是要通過見世面,讓他們知道世界之大、能人之多,讓他們不要自大自滿,要奮鬥不止。

  ……

  幾天時間一晃而過,院試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院試由各省學政主持,經府試錄取的童生均可參加,其報名、填寫履歷、癝生作保等手續與府試和縣試大致相同。

  江淮行省轄下五府,學政駐在地為省城淮陰城,每到院試時,江淮學政就依次分批地案臨轄下各府監考。臨淮府是江淮行省轄下五府中第三個開考的,恰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當天開考。

  黎池在參加文會詩會等諸多聚會時,也聽說了不少小道消息。據說,江淮學政姓章,是大燕首屆科舉的一甲榜眼,才華橫溢、風儀出眾,但就是太過目下無塵、以致官運受阻。

  據說與他同科的空有一身好看皮囊的探花都是一部尚書了,他卻還是一省學政。

  對此,黎池並未多言。他從未見過、也不了解這章學政,不好草率評價他的才華、風儀和為人。

  但淺顯推測,章學政應該是個有思想、有見解的讀書人,還有著讀書人的傲人風骨和書生意氣,但過剛易折,可能並不太適合混跡官場。

  至於那探花郎,能夠做到一部尚書,肯定不會只是空有一身好看皮囊。

  因為雖不管在任何時代,底層都埋沒著許多有才華卻不得志的人才,但能坐到高位的卻絕對不會是一無是處的庸人。他可能有某些缺點,卻絕對有他自己的優勢:或交流溝通能力強,或籌謀手段高超,或業務能力強……

  這些小道消息雖說可信度不高,但卻也還是有些用的。

  特別是當幾個家境不錯、有消息來源渠道的考生都這麼說時,黎池就在心中確定了這次考試的作答風格:新穎卻又不出格。

  雖說評卷人是由五百裡外較遠的書院山長或幕友當任,可主考官還是章學政,即使評卷人與章學政的偏好不一樣,也會盡量向他靠攏,更別說最後的排名決定權還掌握在章學政手上。

  新穎,是因為章學政是個很有想法、不肯流於俗套的人,作答風格和觀點要讓人眼前一新。

  不出格,是因為這章學政雖不肯與世俗同流合污,卻不能將其錯誤地看成一個新世紀的‘新新人類’。他本質上更可能還是一個囿於俗套中的讀書人,因為他也是在四書五經和儒學思想的熏陶下長大的,因此作答風格和觀點依舊不能出格。

  新穎不出格,這個尺度,黎池自認能夠把握住。畢竟他前世也在官場上走了那麼些年,且走得還算順暢,對於尺度的拿捏還是有一定經驗的。

  ……

  黎池在他爹和兩個堂哥的目送下走進考場,搜查核檢,對號入座,響鑼開考……

  院試考兩場,第一場正試,連考三天不出考場。第二場覆試,考試時間根據考試內容有所變化。

  正試的考試內容與府試和縣試大致相同:帖經、墨義和策問。考完後由考官和評卷人進行糊名評判,一天至三天內判出正試通過的考生,通過人數為最後考取秀才名額的一倍。

  接著張貼出通過正試的考生名額——即為草案,草案只寫通過的考生的座號、不寫姓名。

  草案上有名者,進入第二場覆試。

  根據黎池收集的以往的有關覆試信息得知,此次覆試也許會遵循舊例:考一文一詩,即作一篇策問、賦一首詩。也有可能不賦詩,只作一篇策問。

  不管第二場覆試如何,第一場連考三天的正試更加關鍵和緊要。

  讀書人多半家境算過得去,都被被養得細皮嫩肉的,更甚至身體羸弱者也不在少數。而院試考場中的號房低矮逼仄,體型稍胖者連轉身都困難,一連三天除了出恭如廁外都呆在這小號房裡,若‘有幸’還有蛇鼠蟲蟻等作伴……那簡直是不能更糟心!一般讀書人都忍受不了!

  再加上攜帶進去的要管上三天的干糧和水,都是冷的,味道好不到哪去。

  三天兩夜的時間,考生們都要被關在一個逼仄的小號房裡,眼睛看的只有眼前的考卷,耳朵聽的是其他考生和監考人員發出的窸窣聲響,鼻子聞的是土腥氣和霉味……且不說困坐久了、會影響思維敏銳度,還很容易興起煩躁的情緒。

  這些身體和心理方面的問題,就能夠影響不少考生的發揮。

  然而黎池不管是前世年少時的家境困頓,還是今生的家境一般,都讓他習慣了這樣惡劣的考場環境。而心理問題方面,他是心靜如水。

  然而,第二天的‘墨義’場,黎池正認真作答時,突兀地響起一聲凄厲尖叫:“啊啊啊!老鼠!老鼠掉我墨缸裡了!!!”

  黎池被驚得全身一抖!下意識地就將筆頭往內一勾、一甩!

  “啊!”“啊!我的卷子!”“作甚大呼小叫!差點污了我的答卷。”

  立刻,考場內此起彼伏地響起心痛的、惱怒的、後怕的驚呼聲,那些被嚇得污了答卷的考生,怕是恨不得捶一頓第一個驚呼的考生!

  黎池連忙低頭看面前的答卷,幸好沒有墨團污跡!

  再一看自己胸前,月青色帶藍色團花織紋的細麻衣上,點點墨汁順著揮甩的軌跡連成一道弧線……身上這件外袍是毀了。

  不過毀了這件外袍,總比毀了答卷或毀了這場考試要好。

  “肅靜!考場不得喧嘩!”

  “丁十座號喧嘩的考生請即刻離場,今科院試你不得再參考!其他喧嘩的考生即刻肅靜!”

  黎池作為府案首,座號為甲一,正對主考官章學政而坐,眼見著橫眉怒目的章學政揮揮手,讓考場內的衙役將那名考生押了出去。

  院試第一場正試連考三天,讓黎池稍覺驚險的,也就只有這一場意外了。

  黎池兩世都引以為傲的,就是他比一般人要強上不少的記憶力,再加之他運用科學的記憶方法,在腦海裡虛擬架構出了一座記憶宮殿,對各類知識和記憶分門別類地記憶,能夠記得格外清楚牢固。這一點,在學習和考試方面,是非常占優勢的。

  他前期背誦了官定版本‘四書五經’,又對幾種民間盛行版本進行融會貫通,讓他在帖經和墨義兩場考試上,顯得游刃有余。甚至不用等最後的張榜,他自己就有把握不出意外的話,他能夠得滿分。

  至於策問場,黎池貫徹了考前定下的‘新穎而不出格’的作答方針,加之准備充分、積累豐裕。引經、據典、用史,文章論證時對三者信手拈來,感覺還答的不錯。

  而草案張榜後也證明,黎池的感覺並沒有錯,不僅僅是他自我感覺良好。

  院試正試考完,黎池走出考場時,他爹和兩個堂哥正拿著披風,端著一碗熱面湯等在場外。

  “來,把披風披上!昨天這天氣陡然就涼了不少,可別受涼了!”

  “來來,喝口熱面湯,暖暖身子。”

  黎池:……

  黎池仔細感受了一下,外面天氣確實涼快了一點。現在農歷八月中旬的時間,已快到深秋,陡然降溫確實容易感冒著涼。

  黎池依言轉身讓他爹幫他披上披風,然後接過黎河遞過來的熱面湯喝了一口,“爹,我進場前特意穿了兩件裡衣,又還有一件外袍,在考場裡時也沒覺得冷,只出來後才感覺有些涼快。不過,應該不會著涼的。”

  做娘的怕兒女餓了冷了,做爹的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幸好小池子你想得周到多穿了一件,不然受涼就不好了,後面還有一場考試呢。爹剛剛就看見幾個凍得直咳嗽的考生,要是不趕緊驅走寒氣,恐怕都不能參加後面的覆試了。”

  “是呢,這個時候受涼了不單單身體吃虧,還耽誤事兒。”黎池將一碗熱面湯喝完,把碗還給旁邊支著面攤的攤主,“爹,兩位哥哥,我們回客棧去。”

  “走走,快回去,讓小二哥提熱水來讓你泡個熱水澡,再吃上一頓熱飯,精氣神一下就恢復了!”

  要黎棋說,自己兒子這愛泡澡的習慣,就是讀書人瞎講究!可一整家人都只能由著他,慣著他。

  黎水村的村民洗澡,若是夏日裡,男人們就在繞著村子的那條黎水河裡洗洗,女人們就在家裡用帕子擦擦。冬天天冷的時候,除了過年前正經地洗一次外,其余時間都只用熱水擦臉洗手而已。

  可黎池卻很愛泡熱水澡,不管春夏秋冬哪個季節,他都要不時泡泡熱水澡。為此,大伯黎橋還專門給他打了一個浴桶。幾次出門在外,只要落腳的客棧有浴桶,黎池趕路乏了、考試累了的時候,都會找客棧要熱水來泡澡。

  “泡個熱水澡很好,能暖暖身體驅走寒氣,不易受涼。”在考場小號房裡呆了三天的黎池,的確想要泡個熱水澡。

  ……

  正試兩天後的下午,院試‘草案’張貼出來,黎池的座位號‘甲一’榜上有名。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30 12:06 AM

第31章

  第二天,外面天色剛蒙蒙亮,黎池就起早去趕赴院試的第二場考試:覆試。

  依舊是核檢入場、對號入座、鳴鑼開考,這一系列流程黎池已經歷過好幾次,早已平常視之,再不復前世當初高考、後來國考等大考時的緊張。

  在張貼院試‘草案’時,就已經說明院試覆試考‘一文一詩’,即作一篇策問、賦一首詩,連考兩天。

  黎池拿到覆試的考卷後,開始仔細審閱考題。

  覆試的策問題在這個時代出現……倒是有點意思了。

  繼科舉革新之後,這次院試的策問題,又讓黎池確定了大燕朝的上層,的確存在著一個不可言說之人,這提醒著他行事要格外謹慎。

  策問題目為:京畿之地,日益繁華開明。而嶺南、劍南、隴西、北疆四方之地,歷來困苦不化。此區域發展不平衡之景,何解?

  簡言之,就是如何解決大燕朝區域發展不平衡問題。

  區域發展不平衡。在黎池前世的那個時代,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不時見諸新聞報端。甚至黎池參加的那屆國考,申論的主題就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展開的。

  可是,‘區域發展不平衡’這個現像名詞,出現在當下……就顯得有些恐怖了。

  不過不論以後,黎池當下應該做的就是好好考試。總不能因為這件事,就不顧家中的期望,不管這些年所下的苦功放棄科舉。

  題目的表述還算清楚,能夠讓考生都讀明白考題的意圖。但在場的或許沒有任何一個考生,能有黎池這樣理解得透徹。這道策問題只用圍繞著一個中心作答:因地制宜,之後再引申開去、用論據進行論證。

  對黎池來說,策問題的小難點就在於:如何在隱藏自己的同時,又要表現自己。這一點,黎池注意些也能解決,畢竟也讀了這麼些年的書,這個時代讀書人的行文用語他早已掌握,他有信心能披著當下讀書人的皮,來表述出他前世的某些觀點和對策。

  策問題看完,黎池又審閱了賦詩的題目要求:對月懷古。

  是的,賦詩場的考題上就只有這四個字,過分的言簡意賅了。

  院試第一場正試開考正值中秋佳節,院試覆試圍繞‘對月懷古’四字賦詩,倒也很貼切。

  這道賦詩題要說簡單,那也可以作的很簡單,就作成吟月詩就行。古往今來,春花秋月詩、吟風弄月詩從來都長盛不衰,吟月的詩實在太多,考生們隨便借鑒借鑒就能作出一首來,不會存在下不了筆的情況。

  然而,說難那也是真的難。只‘對月懷古’中的‘懷古’二字,就表明了這首詩不僅僅是平日裡賞玩的那類吟月詩。

  這詩有暗含的要求:體現其‘懷古’特性。而‘懷古’多又是借古頌今、或以古諷今,如此所作的詩就要有一定的歷史厚重感,要表達出一定的思想深度。

  相比其他科舉考試科目,黎池確實不善賦詩。

  他深知自己的這個缺點,在寫詩作詩這點上,就從未停止過練習和積累。對月懷古這個主題,黎池平日練習時就已經寫過好幾次,因此這次院試遇到這道賦詩題,倒也不至於無從下手。

  再加上他對《資治通史》的研讀,在‘用史’懷古這點上,他有著不小的優勢。

  審閱完題目之後,黎池對這次的院試第二場覆試,心中已經有了些把握。

  用一整天來考一道策問題,甚至夜裡都還可以點燈作答。同樣,用一整天去琢磨出一首詩。時間上是絕對充裕的,因此黎池也不急。

  第一天的上午半天的時間,黎池都花在了構思策問文章上。因為只有考題和答卷、沒有草稿紙,於是他就靜坐沉思,在腦海裡翻來覆去地琢磨提綱、打磨腹稿。

  午飯啃了一個干糧饃饃之後,黎池才開始正式作答。

  因為上午已經在心中反復琢磨出了全篇文章,黎池作答時寫得無比流暢,在確保字跡優美無污跡的前提下,他只用了一個半時辰,就寫完了全篇一萬六千字的策問文章。

  寫完之後,黎池從頭到尾通讀全篇。文章的邏輯架構方面完成度不錯,達到了事先預想的效果,字句也精煉通順、無錯漏污跡,整體上他是很滿意的。

  確認無誤後,黎池將考題和答卷放在一旁的考籃裡收好,以防被意外弄髒或碰壞了。

  做完這些時間還很早,黎池抬頭看向號房外觀察天光時,不經意間就和坐在他正對面前上方的章學政,對上了眼……

  兩人對上眼時,黎池覺得他從章學政的眼神裡,看見了些許驚訝。

  對此,黎池只是眼帶微笑地微微一垂眼,結束了這次對視。

  黎池覺得,和主考官兼主閱卷人的交集要適度。若過度的話,給對方的印像確實深刻了,卻不能保證這深刻印像所起的作用,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

  答完策問題,黎池也不准備第一天就將詩作出來,否則明天他將枯坐一整天。

  雖不用今天就將詩作出來,他還是可以提前琢磨准備的。

  於是,接下來的小半天時間,黎池就似上午一樣,靜坐沉思著,直至號房內的天光昏暗下來。

  將充作書案用以書寫答題的木板取下來,架在白天時並攏起來坐的兩條長板凳上,就架成了晚上躺睡的床。

  黎池拿出一件外袍,這件外袍他只在核檢入場時穿過,進來之後就脫下來了,帶它進來主要是用來做被子的。

  黎池合衣躺到架好的木板床上,蓋上外袍,閉眼努力睡過去。

  下午的時候,黎池原本很早就將策問文章寫完了,可卻不好在當時就架好床躺下睡覺,依舊儀態端正地靜坐了小半天。

  他坐在正對主考官的‘甲一’號考棚裡,就在考官們的眼皮底下,必然要注意些儀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若是青天白日的,就大大咧咧地躺睡在主考官眼前,那場景想想就有些不雅觀。

  即使沒在考官眼皮底下的考生,也要注意儀態,因為考官會不時巡視考場。雖說考卷是糊名的,考場儀態對成績影響不大,可這個時候的讀書人圈子就這麼大,若因考場失儀給人留下一個粗魯懶散的印像,以後終究是不好的。

  對於接人待物、儀態形像這些方面的事,黎池是非常注意的。

  第二天一早,黎池起床用考場提供的清水簡單地漱了口,啃了幾口帶進來的干糧饃饃,又休息靜坐片刻,才開始作答賦詩題。

  昨天下午小半天的時間,黎池都在靜坐構思‘對月懷古’詩。這首詩適用的‘懷古’歷史典故,他已經推敲出來。

  詩的形式也確定了,考題雖沒有規定詩的體裁究竟是五言或七言之類,也沒規定究竟是古體詩還是格律詩,可根據以往規律,黎池決定寫古體詩。

  格律詩亦即近體詩,在字數、聲韻、對仗方面有嚴格要求,規矩束縛較多,這似乎更能體現出詩的水平。可這次的詩是‘懷古’主題,且用到的歷史典故較多,因此黎池決定作一篇不受格律束縛的古體詩。

  古體詩和格律詩,就好比兩支難度系數不一樣的藝術體操,但難度系數和水平高低之間,並沒有絕對關聯。黎池就准備作一首古體詩,在內容、思想和字數上取勝。

  有昨天下午小半天的構思,黎池又花了上午半天的時間再次仔細推敲。一字一句地推敲遣詞造句,有些關鍵句的關鍵字,他不斷地置換用字、以求找出那個最妥帖的字……

  如此,午飯就是啃了幾口干糧,之後黎池開始研磨以求靜心,然後蘸墨、提筆寫就……

  半個時辰過去,黎池放下筆,一篇一千八百個字的《望月懷古》作成。

  黎池依舊全詩通讀了一遍,字句沒有錯漏、卷面沒有墨團污跡。當然如果有,那也沒辦法了。

  黎池將‘一文一詩’兩張答題卷拿出來,一眼掃過欣賞一遍後,又將考卷和答題卷一起放到考籃裡。之後開始清洗、收撿筆墨硯台,一切都整理好,只等時間一到就糊名交卷離場。

  院試不比縣試和府試,院試是封閉考場連考三天正試、以及兩天(或一天)覆試,自然不能提前交卷離場。

  黎池的儀態端正而從容,靜坐到日入時分,終於鳴鑼三聲,提示考試結束。

  他坐在‘甲一’號房,自然就成了考場中第一個糊名交卷的考生。自然也是第一個走出考場的。

  黎棋與黎河和黎湖三人,依舊等在考場外,見黎池出來了就趕緊上前,詢問他身體如何、有無受涼,黎池一一回答讓他們安心。

  院試若考過就是秀才了,就算是踏入了士大夫階層,有免賦役、可見知縣不跪、不可對其隨便用刑等特權。若是考的好,成為癝生,不僅有公家按月發給錢銀,還能通過給考取童生試的讀書人作保,從中取得報酬。好處可謂多多。

  如此重要的一場考試,即使是先前一直很淡定的黎棋,真到了這種時候,也淡定無法了。

  回去客棧的路上,黎棋終究沒忍住,問道:“小池子,如何?可有考中的把握?”

  黎池看到他爹忐忑又期盼的神情,微笑安撫道:“有八九分把握能考中,至於名次如何,還不敢斷言。”

  “能考中就好!考中秀才就好了,名次不重要!”雖自家兒子說過,學政就算看在知府的面子上,也不會將他這個府試案首出榜,不出意外應該能得個秀才名頭。

  可萬事都有個萬一,萬一呢……現在聽到兒子親口說有八九分把握,黎棋心裡也就踏實多了。

  不算京中的‘四爺爺’,黎水村裡就黎槿一個秀才先生,自家兒子要是也能考中秀才,那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30 08:12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9-16 08:13 AM 編輯

第32章

  院試第一場正試後,張貼出‘草案’榜,榜上‘只有座號、不知姓名’者五十人,也即是說此次秀才錄取名額為二十四五人,參加院試的考生有一百零九人,那麼秀才的錄取率大概為四比一。

  三天後,張貼出院試‘長案’即院試榜,榜上有名者二十四人。

  黎池高居榜首,成為院試案首。

  至此,縣試、府試和院試,黎池皆考中第一名案首,成為了‘小三元’。

  “小池子!小池子!你又是案首!”

  黎池:……

  聽到這熟悉的稱呼,榜下不少看榜考生紛紛看向人群外的黎池,善意調侃:

  “恭賀小池子兄了!”

  “恭喜恭喜,小池子兄!”

  “恭喜黎兄了!”

  ……

  眼前這點被善意調侃的小場面,黎池面色巍然不動,微笑著一一回禮:

  “陳兄,同喜同喜。”

  “也恭喜王兄榜上有名。”

  “同喜同喜。”

  ……

  與黎池調侃、道賀的考生,大多是已經榜上有名了的。雖他們的名次不如黎池,卻也無法對他興起嫉妒之心,只因黎池表現的人品、風儀和才學,的確令他們佩服。

  那些落榜的、或還未看榜的考生,都沒什麼心情去與黎池交談。即使心胸豁達者,也是強忍著內心苦澀,與他簡單道句‘恭喜’。

  許多四月份府試結束後,還與黎池在宴席上推杯換盞的考生,此時有不少的連招呼都沒打,就黯然垂首、轉身離去了。

  這就是競爭的殘酷,就如同走獨木橋,領頭者只能有一人,且越往前走、橋上剩下的人就越少。

  “我這輩子竟是沒有當秀才的命嗎!我齊將承的一生,竟就是如此了嗎?!嗚嗚……”一名老年考生,跪坐在榜下痛哭。

  他已滿頭華發,皺紋橫生,單薄的脊背佝僂著,背負著人生將盡、壯志未成的沉重的悲痛。看上去那老考生已經是四五十歲的年紀了,這恐怕將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院試,可依舊壯志未成,也是令人唏噓。

  此次考試失意者四分之三,像這齊將承這般悲痛,令人悲憫的失意考生,也不止一個。

  “爺爺,我們回去,您的身體為重。”一個少年上前,將跪坐痛哭的老考生扶起,攙扶著退出看榜的人群,踉蹌著遠去……

  黎池注視著遠去的祖孫兩人,神情復雜不明。

  “黎兄,恭喜你得中院試案首。”鐘離書的一張臉神情冷峻,眼神中透露出一些倔強和不甘心。

  微胖少年模樣的明晟,神情就要溫和許多,語氣中頗有幾分真情實意地道賀:“恭喜黎兄,高中案首。”

  黎池的心緒紛繁僅表現在一瞬間,鐘離書和明晟兩人甫一靠近,他也就恢復了一慣的溫文模樣。“鐘離兄、明兄,二位同喜。”

  既然他是案首了,那身邊的鐘離書和明晟,自然就考得沒有他好了,他們有好勝心作祟下的不甘情緒,也很正常。“二位,一起去觀摩榜上諸兄的佳作?”

  “同去。”

  “自然,一起去。”

  黎河、黎湖和黎棋三人,眼見黎池一直在和同年說話,也不去打擾他們。就自個兒擠到張貼答卷的公示欄前,似模似樣地品鑒院試榜上考生的佳作,從中借鑒並提升自己。

  相比縣試和府試榜上的上百名考生,院試榜上只有二十四人,人數少了不少,自然公示欄上張貼的答卷也跟著減少。張貼的答卷不再密密麻麻的,就更利於圍觀者誦讀觀摩。

  而張貼在最上面的黎池的考卷,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正試三場:帖經、墨義和策問,三張答卷,對應著三個滿百分。覆試兩場,一文一詩,兩張答卷,分別為玖拾玖分、壹佰分。

  黎池的答卷,卷面和字體一如既往的整潔和漂亮,帖經、墨義答卷找不出任何一處作答不妥帖的地方。

  正試和覆試共兩篇策問,邏輯嚴密、落字有聲,用經、用典、用史,都用得恰到好處!甚至覆試場的策問被減去了一分,在場許多考生都不知這一分減在何處。

  尤其是那篇《望月懷古》詩……

  在滿榜的五言或七言的格律詩中,黎池的這篇長詩尤其醒目。

  “……堪為史詩。” 鐘離書沉默半晌後,才幽幽一嘆。

  在場的考生就如鐘離書一樣,只知這詩好,至於好在何處,卻是無從評論。只覺得以他們的才識,竟找不出切入點去評論,若是評論有欠缺或謬誤,都是對這首詩、以及對黎池的冒犯。

  黎池也是沒有想到,還真的只有他一人選擇寫長篇古體詩。

  加之大多數考生都還年輕,對史書如《資治通史》等書籍幾乎沒有涉獵,才會覺得他能寫出這樣的長詩很厲害。

  若是真正的史學大家和詩人來看,他這首詩也許確實尚算不錯,尤其是字數格外可觀,但還不至於好到無從評論。

  欠缺之處肯定是有的,或許還不止一處,但考慮到他的年齡,再評判這篇詩時,或許會稍微寬容些。

  如此,就貌似黎池這篇詩格外卓越。然而,不過是對他優待之後的結果罷了。

  “諸兄如此表現,讓在下很是慚愧啊。”黎池的神情溫文中帶些揶揄,自嘲道。“在場諸位或許有聽過我的詩作,也就應該深知我不善賦詩抒情!那些風花雪月、雨露風霜,一旦到了我的詩裡,就都沒了靈氣。這次不過是恰巧碰上了,竟然剛好讓我能寫出一篇…尚佳的詩作來。”

  鐘離書自小才高,自然也就自傲。他很少認輸,但府試和院試兩次考試,兩次挫敗的滋味,終於讓他承認了自己不如黎池的事實。

  “男兒就當氣概高昂,只知風花雪月又有何用?無論詩或文,就當為百姓社稷而寫,此方正道!就如黎兄的詩和文章。”

  黎池:……

  鐘離書這話一說,立即就將在場諸多寫風花雪月詩的考生,給得罪了個精光。即使他們此時當場沒說出來,也會因為心中的自慚形穢或不以為然,而對鐘離書和他產生負面情緒。

  比如:就你最憂國憂民,我們都是只知惦記風花雪月的草包!?何為正道,何為歪道,豈是你們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說了算的!?

  “謝過鐘離兄謬贊!然而,就如粟麥與菜蔬。前者雖是飽肚的主食,可也不能少了菜蔬的調劑,否則久而久之就會使人沒了食欲。

  詩與文章也同理,雖確實要更多地為百姓社稷而寫,卻也不能少了為風花雪月而寫的,否則這世道就太過功利和枯燥了。二者應是沒有正道與歪道之分的,二者缺一不可。”

  “鐘離兄,你認為呢?”黎池以略帶深意的眼神看著鐘離書,問道。

  鐘離書雖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讀書上,卻終究不是個書呆子。在黎池的眼神暗示下,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疏漏。“嗯,黎兄此言在理。”

  這一場隱藏的矛盾,還未發散出來,就被黎池幾句話給消彌在了萌芽中。

  卻因此,讓鐘離書剛剛認可了黎池的才華,卻又覺得他說話、行事太過滴水不漏,少了讀書人的銳氣。

  若黎池知道鐘離書的內心想法,也不過會嘆一句:真是專屬於少年人的意氣啊,難能可貴。

  等經歷的人和事多了,這種可貴的耿直和真誠,就會慢慢地被消磨光,說話做事也會變成曾經討厭過的圓滑謹慎。

  黎池看過榜單,才知道院試前三的名次與府試的一樣,鐘離書和明晟在他之後分列二、三名。

  院試榜上二十四人,臨淮府轄下五縣,浯陽縣和浯陰縣稍微突出些——各占六名。

  黎池占取院試案首,浯陽縣其余五人的名次排在中後之列。鐘離書和明晟占取院試二、三名,浯陰縣其余五人名次卻在中列。如此算來,此次院試中,浯陽和浯陰兩縣學子的成績未分出高低。

  看完榜,黎池禮貌地和同場考生道過別,就叫上黎棋他們回客棧去了。

  回去的路上,黎河和黎湖兩人時不時地瞄一眼黎池,眼神中滿是敬仰。

  被兩個堂哥用敬佩的目光盯著看了一路,黎池能猜到兩人的目光如此的原因。

  不過回到客棧之後,黎池也還是問了出來,不然怕憋壞他們了。“河哥哥、海哥哥?你們一路上為何不時地這樣看我?”

  二堂哥黎河的眼睛晶亮,語調昂揚道:“我以前只知道小池子你讀書厲害,但不知道你竟如此厲害!”

  三堂哥黎湖附和道:“對啊對啊!你不僅賺錢有一手,讀書更是有好幾手!縣試、府試、院試,三個案首,這就是‘小三元’了啊!”

  “小三元呢!小池子,你說你會不會考一個‘六元及第’?若是那樣,就真是光宗耀祖了!”

  兩人的話語和神情,真是逗笑黎池了,“哈哈哈,兩位哥哥,你們想哪去了?自朝廷選才實行科舉制度以來,八九百年間,‘三元及第’者才僅有十二人,更別說‘六元及第’,僅僅兩人而已!”

  “六元及第之難,難於上青天啊……”黎池從來都知道現實生活不是電視劇劇情,沒那麼戲劇性。

  六元及第,即‘小三元’加‘大三元’。也就是縣試、府試和院試皆是案首——即為‘小三元’,再就是鄉試、會試、殿試分別得第一名,解元、會元、狀元——即為‘大三元’。

  要想六元及第,首先真才實學是前提。其次需要無數的巧合,這也是決定性因素,否則任何一絲誤差都會改變最終結果。

  這就好比前世娛樂圈的‘小紅靠捧、大紅靠命’定律,六元及第真的要靠命。不然,也不會近千年間,才有兩個六元及第者而已。

  黎棋作為長輩,在晚輩輕狂浮躁時,就要及時給他們淋上一瓢冷水!“黎河,黎湖,你們看小池子像是很輕松就取得了‘小三元’,實際上並不容易。像‘六元及第’這樣的大話,可不能在外面亂說,不然要被人笑話的。”

  “笑話不笑話的,也就罷了。只是河哥哥和湖哥哥,你們萬不可因此而掉以輕心。”黎池語重心長道。

  “通過這段時間與諸多學子的交流學習,你們應該也對自身的才學水平有了大略認知。再看了今天榜上的文章,也就大概知道你們和秀才之間的差距了。”

  黎河擺擺手,“噯嗨,我是知道自己的斤兩的!即使我之後日夜勤奮讀書,最好也就是明年通過縣試和府試,考得一個童生,再後年院試下場試著考一個秀才。”

  黎湖也點點頭,滿臉認同:“我也是這樣想的。”

  “兩位哥哥心中有數就好。”黎池又說道,“不過你們也不用妄自菲薄,距明年的縣試還有好幾個月呢,等回去忙完之後,我就給你們好好地集中講解一段時間,總能有所提升的。”

  “嗯,先謝過小池子弟弟了。”

  “先謝過小池子了。”

  黎河和黎湖身為堂哥,在黎池面前卻擺不出來兄長的威儀,只能乖乖地聽他話。只因一直以來,黎池無論在行為處事、還是賺錢讀書等方面,都全面勝過兩人。

  不光是黎河和黎湖,就是家裡一大家子人,都已經習慣了聽取黎池的意見。

  實力和地位決定話語權,這話很好地解釋了黎池這種眾人信服的情形。

  ……

  鄉試考中舉人之後,有‘鹿鳴宴’。殿試得中進士之後,有‘瓊林宴’。院試考中秀才之後,卻是沒有官方名義上的恭賀宴席的。

  可若考官們以私人名義宴請榜上秀才,也沒明文禁止的。

  這次的主考官章學政,在張榜之日眾秀才去領取‘秀才考中文書’時,就邀請了每個秀才,於第二日中午在折桂樓一聚。

  雖章學政說過,第二日的聚會可去、也可不去,都全憑秀才們的意願。

  可院試主考官的宴請,若非真有十萬火急的事,不然沒人會選擇爽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30 09:08 AM

第33章

  院試放榜後第二日,黎池起早將自己拾掇整齊,難得奢侈地在客棧吃過早餐之後,就精神煥發地前往折桂樓赴宴。

  黎池出門早,就慢悠悠步行去往折桂樓,就當消食了。因此他雖一早就出發了,到地方時,也已經有好幾個同榜秀才都到了。

  “鐘離兄和明兄,二位到得甚早。”黎池微笑頷首,和早到的兩人打過招呼。

  “黎兄也早。”鐘離書依舊一臉冷峻地回應道。

  微胖少年明晟,也依舊笑得和善開朗,拍拍黎池的肩膀,嗔怨道:“還早呢,黎兄你可叫我們好等!”

  黎池回以‘呵呵’輕笑,結束與兩人禮貌性的寒暄,然後繼續上前和其他已經到了的秀才們打招呼,“陳兄、王兄、李兄……諸位早。”

  幾名秀才自然也相繼回應黎池,“黎兄也早。”“黎兄你可讓我們久等了!”“是啊,我們可是特意等著你來呢!”

  黎池就如那魚入了水一樣,立即與在場的秀才們打成一片。

  既然秀才們已經來了好幾位,坐在這干等也無聊,黎池就順著其余人的意思,提出吟詩作對來排遣一二,眾人無有不應。

  不久,在場的、和後來陸續到來的秀才們,就終於見識到了黎池於‘春花秋月詩’上……的確是沒有靈氣。

  倒不是說他作的詩比別人的差很多,只能說與他所作的那篇《望月懷古》相比,他吟花弄月的詩,就顯得太過平庸了。

  對此,黎池並不覺得丟面子,反而還故意為之。因為相比‘完美無瑕’,其實‘白玉微瑕’更讓人覺得親近,有點缺陷的人更容易融入群體。

  黎池本質上雖然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但這需要長期接觸後才能發現,像這種快速拉近距離的場合,適當露出自己的一個缺陷,更利於與他人快速建立起感情。

  “黎兄雖於吟詩作對方面不算全才,可這一筆字真是不錯!”

  練字這事兒上,黎池是從未懈怠過的,“哈哈,陳兄的字也不錯!”

  眾人正在互相謙虛、恭維之際,一道響亮聲音插了進來。

  “所謂術業有專攻,學業亦有所長,且黎池專攻、專長的還不止一項,這樣就很好。”聲音的主人就是今天這場私宴的發起者——江淮行省提督學政,章城章子瑞。

  黎池忙俯身作揖行禮,“學子黎池,見過學政大人。”

  其余秀才們也紛紛跟著行禮。“學子見過學政大人!”

  章城雖監考了在場秀才們的院試的兩場考試,與他們在考場裡一起呆了五天三夜的時間,可秀才們卻並沒有仔細看過他,更遑論與他交談過。現在陡然同在一處了,不少秀才都感覺有些拘謹。

  章城既算是宴會的主人,又算是在場秀才們的老師,還是提督學政,身份和地位都擺在這裡,他也不用特意花功夫來寒暄暖場,直接就招呼秀才們上桌落座。

  “這會兒也到用午餐的時辰了,我們就直接上桌落座,邊用飯邊說話?”

  眾人自然紛紛應和他的安排,“是,學政大人。”

  榜上二十四名秀才全部到齊,再加上章城章學政,共二十五人。先前折桂樓擺出了三桌酒席,十人每桌,三桌綽綽有余。

  說是十人每桌,但若真的前兩桌坐滿十人了,獨留第三桌坐五人,桌面上就不好看了。章城只說了讓各位秀才落座,卻沒說要如何分配座位。

  黎池感覺到氣氛有一瞬間的尷尬……

  宴客的章學政沒有安排座位,只讓在場的秀才們上桌落座……安排座位這事,總要有個人去做啊。

  “哈哈,鐘離兄和明兄整日形影不離的,今日就暫且將你兩拆散,去與更多同年們聯絡下同年情誼,如何?”

  鐘離書和明晟不是遲鈍的人,黎池這一點撥,鐘離書和明晟立即狀似不舍地在眾人的調侃眼神下,各自選了一桌的主位坐下。“既如此,就遂了黎兄你的意。”“黎兄,你啊……真是見不得我們兄弟情深!”

  在場的其余的秀才也都不是蠢人,有些三兩人一起,調侃著各自去往那兩桌落座。

  直到這時,章城才在主桌的主位上落座,並招呼還站著的秀才們落座,“來來,都坐下。”

  主位落座後,幾位秀才們不約而同地空出了章學政右下手的位置。既然如此,黎池就順勢坐在了章學政的右下手位置上。

  院試榜上的第二、三名,各領一桌秀才,院試案首黎池陪坐主考官章城,如此座次安排還算和諧。

  眾人既已落座,折桂樓的掌櫃親自帶著店小二,上二樓來上菜。

  上完菜肴酒水,章城親自執壺滿上他面前的酒杯,一直察言觀色的其他人也跟著斟滿酒。

  “我章子瑞見各位秀才靈秀非常,見才心喜,故於此設酒席三桌宴請各位!一是恭賀各位院試榜上有名,二也是望各位能心懷大志,在求學路上砥礪前行。來,讓我們飲盡此杯!”

  “謝學政大人勉勵,學生(在下)定謹記大人教誨!”秀才們紛紛舉杯,遙遙敬過章城之後,一仰頭飲盡了杯中之酒!

  人生四喜中就有‘金榜題名時’,現在他們雖離金榜題名還遠著,可也正是學有所成、意氣風發的時候,又得到一省學政的一句勉勵,這讓在座諸多學子胸中的意氣激蕩不已!

  於是,宴席就在這樣熱烈的氣氛下開始了。

  席上,章城不時拋出一個話題,又不時詢問某個秀才的看法。

  在這頓飯結束前,章城幾乎與每個秀才都聊過幾句,將三張桌上的秀才都照顧到了。

  黎池在陪吃、陪喝、陪聊的陪席間隙,走神地暗道:這章學政與外面所議論的‘目下無塵、清高孤傲’,倒真是不像。這人在讀書人的高傲意氣的外殼下,還隱藏著禮貌妥帖,看得出他受的家庭教養應該不錯。

  “……黎池,你覆試所作的那篇‘因地制宜’、以解決區域發展不平衡的文章,大膽而務實,著實不錯!”

  黎池停下夾菜的筷子,謙虛道:“承蒙學政大人誇贊,學生那一篇拙言或有可取之處,卻定也有許多不足。”

  他已經盡量隱藏鋒芒了,自以為准確住了把握‘新穎而不大膽’的這個度,卻不成想在章城這兒,還是得了一個‘大膽’的評價。

  “你能如此謙遜,著實難能可貴。”章城朝黎池點頭贊許道,“但你那篇文章確實寫得不錯,文中對策很有推行開去的價值,若有機會,我會將這篇文章向上遞呈的。”

  在黎池前世那個時代,解決區域發展不平衡的諸多對策,是經歷了幾十年反復推敲、實踐驗證過後才得出來的。最後得出的頂層戰略性的綱領對策,也許因太過宏大而顯得有些空泛,但卻絕對是正確的。黎池對於自己文中的對策的價值,他從未質疑過。

  向上遞呈,這四字值得玩味。章城一省學政,他向上遞呈……

  黎池臉上的高興神色,恰到好處地濃烈了兩分,連忙向章城拱手揖禮,“學生黎池,謝過學政大人抬愛!”

  在場其余秀才都不蠢,自然聽出了章城話中的深意,心中很是艷羨黎池:黎池的學問主張,這是有可能上達聖聽啊……

  黎池臉上神情表現得恰如其分,內心裡還是很高興的。這要是放在前世,就相當於一個大學生的論文,有機會讓國家主席親眼過目。

  心中的激蕩逐漸平息過後,黎池就冷靜了下來。且不說究竟能否上達聖聽還未可知,即使真入了聖耳,也還不知結果如何。

  畢竟,朝中還有一個革新了科舉、且又出了這個考題的,不可言說的存在。

  也許,這是一次試探的上佳機會。通過這一篇出於新世紀區域平衡政策,卻又披上了這個時代的外衣的策問,去試探一下。

  章城點評了黎池的覆試策問文章後,又說起他的那篇詩,然後真情實感地誇贊了一通。對此,黎池依舊堅持著放榜時的論調——恰好是擅長的方面,非常謙遜地謙虛了一番。

  ……

  就在你來我往地和諧交談中,結束了這頓吃了大半個時辰的午宴。

  最後眾人下桌時,桌上的熱菜早已經涼透。至於在場諸人的肚子有沒有飽、消化是否良好這事,也就只能冷暖自知了。反正黎池一頓飯吃了這許久,是沒有吃撐的,且胃裡還因為吃了涼掉的菜而有些不適。

  不過這種宴席,本來就不是為了吃飯,主要還是在於交流學問、加深感情。

  飯後,章城就帶頭移步一旁,正經地探討起學問來。從四書五經談到詩詞歌賦,從治學態度談到處世哲學……

  這一談,又是一個多時辰。

  在這期間,即使氣氛高漲、爭論四起時,黎池也依舊面帶微笑、溫文有禮。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言辭犀利卻又不中傷他人,再加上他長得俊秀,那真真是一派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模樣。

  章城同秀才們探討學問時,也在暗地裡觀察這屆秀才的品性表現,見到黎池這樣,心中更加滿意了。覺得這黎池,與京城中那些教養良好的大家公子比起來,無論在才學還是修養上,都不差什麼。

  黎池沒有察覺到章城的暗地觀察嗎?當然不。

  他察覺到了章城的暗中觀察,然而也沒有太過在意,只是在平常表現的水平上又認真了兩分,努力將自己最好的一面自然地表現出來。

  從最後散場時,章城對他的神情態度,黎池知道他今天的表現還不錯。

  這場由院試主考官提督學政——章城章子瑞,宴請院試榜上秀才的私宴,就在一片意猶未盡之中結束了。

  宴散時,已是夕陽將隱的時候。

  黎池回到客棧,洗掉一身酒氣,又點了一碗熱湯面吃下去,這才感覺到胃裡暖和了起來。

  面對自家爹和兩個堂哥的求知眼神,黎池挑挑揀揀地將今天宴上的事說了些,又和他們嘮嗑了兩刻鐘,才各自回房去睡下。

  章學政對他那篇‘因地制宜’和那首詩的誇獎,黎池都說給他們聽了,讓他們也能自豪一下。至於學政大人所說的‘向上遞呈’,黎池並沒有告訴他們。還未確定的事說出來也無用,有時還會平添麻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6-30 09:19 AM

第34章

  院試相關的要事已經完結,黎池他們也就沒必要再多留。在黎池去赴宴的當天,他爹黎棋就找好了回浯陽縣城的順風車。

  黎池赴宴回來後的第二日一大清早,一行四人就包袱款款地啟程回浯陽了。

  至於浯陽縣的另五位秀才,他們還要在臨濠城留上幾日,辦理府學的入學相關事宜,就沒有和黎池他們一道返程。

  院試錄取者為生員,需進入府學或縣學,受教官的月課與考校。雖然秀才可選擇入府學或縣學,然而大多數都會像那五位秀才一樣,選擇入府學。

  府學與縣學都是官學,可也有不小的區別,這體現在師資配備、教學設施、學生普遍水平等多方面。

  在師資配備方面,府學設教授一人,訓導四人;縣學設教諭一人,訓導三人。

  在教學設施方面,差別倒是沒有他前世的世界裡,鄉村學校與城鎮學校那樣大。無非是在學舍、宿舍和膳食上,一個相對豪華、一個稍顯寒酸而已。

  而府學和縣學的學生普遍水平,從學生身上功名的高低,就能看出一二。府學學生中,有六成是秀才,兩成是舉人、兩成是有點背景的童生。而縣學學生中,有六成是童生,兩成是秀才、兩成是家境富裕的白身書生。

  這樣比較下來,當然是府學更好。但黎池還是選擇了入縣學。

  府學好是好,卻終究是在府城,花銷較大。這裡的花銷,不單指自己的花銷,還有與同窗友人們出門交際的花銷。

  黎池此番考中秀才,免了家中賦役,也還有一些其他進項,可這都是細水長流的,還承擔不起他在府城讀書的花銷。

  況且,家中還有黎河和黎湖兩個讀書人。這不僅在銀錢上對這個家庭提出了更高要求,也還需要黎池花更多時間和精力,給兩人在學習上給予指導。

  黎池說出他選擇回浯陽縣入縣學的決定後,黎棋沉默著枯坐半晌之後,才長長地嘆一口氣:“小池子啊,是爹沒用……其他秀才都進入府學了,你這案首卻要到縣學裡去……”

  黎河和黎湖兩兄弟,也都慚愧地垂著頭。他們知道,堂弟黎池選擇回去進入縣學,還有要指導他們學習讀書的緣故在。

  黎池灑然一笑,“爹,還有兩位哥哥們吶,家境富裕的讀書人自有他們的優勢,也相應自有他們的求學之路。可像我們這樣家境欠佳的學子,也有我們自己的求學之路,我們不用羨慕他們,也用不著自輕自賤。

  他們有天然的優勢,我們也有我們的韌勁,我們靠著這一股韌勁,不怕辛勞、刻苦求學,未必比他們差多少。比如我,不也比他們考的好嗎?”

  富有富的生活方式,窮有窮的生存法則,總不能因為窮就把人的志氣也丟掉了。人窮可以,卻不能志短。

  黎池並不善於、也不時常給人灌雞湯,只是在兩個堂哥這樣的年紀,還是需要聽一聽這樣的套話,喝幾碗心靈雞湯。

  “小池子說得對!”

  “對!人窮志不可短!我們就要有比他們更大的韌勁,相信即使貧窮,也照樣能考好!”

  果然,是還沒有喝厭心靈雞湯的年紀啊。黎池暗想。

  ……

  出發後第四天早上,黎池他們到達浯陽縣,沒有做停留,就又往黎水村趕回去。

  等他們午後時分趕到村裡時,一路上竟然都沒有遇見幾個人。三人一路心懷疑惑地回到家,看見自家院子裡外都圍著一圈人時,這才有了答案。

  黎池他們正想開口讓圍住院門的村民讓讓道時,發現了他們的二奶奶就一聲高喊:“唉喲!!!可巧了!我們黎案首回來了!”

  這一聲吆喝,真是又高又尖!

  黎池忍住想要用手指掏耳朵的欲望,對這一位在他這輩子上學第一天,就間接造成過自己左邊屁股留疤的二奶奶,笑一笑打招呼道:“二奶奶。”

  “唉喲,我們小池子回來了啊!”

  “哎呀,這不是我們秀才老爺嗎?可真巧了。”

  “可不是巧了,這前腳報喜的官差老爺才到,後腳小池子他們就回來了!”

  ……

  黎池面帶熱情燦爛的笑容,在裡裡外外圍了好幾層的村民中穿行,一邊走一邊同他們頷首打招呼。

  這場面,讓他回想起了以前下鄉視察的場景,只是相比起來這些鄰裡親戚要更加熱情,更加真心實意地為他高興。

  終於,黎池一行四人進到了屋裡。

  北邊屋裡的正廳中,上首坐著兩個身穿衙役班服、腰配棍棒的衙役,左右兩邊的幾把椅子上坐著黎鏢、黎橋和黎林,看到黎池他們回來了,紛紛看向門口。

  黎池看向坐在上首的兩名衙役,神色不變,進門後就向陪坐在下首的黎鏢走過去。

  黎池一撩衣擺,雙膝下跪,然後膝行至黎鏢跟前,伏地磕了一個頭,“爺爺,孫子黎池回來了,總算不負爺爺、家中和族中期望,此次院試得中案首!”

  黎池歸家後的這一跪,讓內外圍觀的村民一時間感慨四起。

  “黎鏢家不容易啊,但現在小池子終於有出息了,也就好了……”

  “唉喲,小池子真是又爭氣又孝順啊!真是一個好孩子,哪像我們家那個……”

  “黎池這孩子,既才識過人,又純孝懂事,是個好後生!”

  ……

  跪過爺爺黎鏢之後,黎池又膝行至大伯黎橋面前,彎腰拱手行了一禮,“大伯,侄子黎池謝過您的照扶。”

  在大伯黎橋將他扶起之後,黎池又膝行至二伯黎林坐前,依舊彎腰拱手行了一禮,“二伯,侄子黎池謝過您的照扶。”

  直到這時,廳中眾人才反應過來,無不胸中激蕩、眼冒熱意,由黎鏢領頭,連忙上前去想把跪著的黎池扶起來。

  黎池沒有起來,而是朝著跟在他身後進門、還未落座的黎棋,伏地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後道:“這些時日,您跟著不孝子黎池前後奔波,讓您受累了。”

  黎棋連忙去扶兒子,他沒有想到兒子還有這一出,感動得都有些手忙腳亂了,“小池子……黎池,你快起來!爹,爹為你做這些不是應該的嗎?還這麼客氣做什麼!”

  爺爺黎鏢、大伯黎橋和二伯黎林,也紛紛說道:

  “小池子,爺爺很欣慰啊……終於看見你小有所成了,只是我們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講究這些虛禮了。”

  “哎嗨,是啊,都是一家人,小池子你還這麼客氣!”

  “是啊,一家人相互照顧本就是應當的,你還這麼鄭重地謝過二伯我做什麼!”

  黎池順著幾個人的力道,站了起來,眼眶微紅地說道:“家中困難我都是知道的,可家裡卻還是盡心盡力地栽培我、送我去讀書,這讓我如何不感動?我也一直暗下決心:誓要學有所成,現今終於小有所成後歸來,如何能不鄭重叩謝過家中這些年對我的栽培?”

  這話一出,廳中內外圍觀的人群一時間感動不已,也感慨不已:黎鏢家苦了這麼些年,終於眼看著有要熬出頭的苗頭了。

  黎池歸家後的這一系列行為,讓黎家人感動不已,呆在屋內只伸頭窺視廳中情形的奶奶袁氏,黎池的大伯母、二伯母和他娘,更是直抹眼淚……

  等眾人的情緒稍緩後,黎池才轉身去招待坐在上首的兩名衙役,“勞煩兩位跑這一趟了。”

  兩名衙役坐在上首,此刻也有些局促,“秀才老爺客氣!”“黎案首太客氣了,應該的,應該的!”

  黎池溫潤一笑,轉身看向爺爺黎鏢,“爺爺,可有為二位備上喜錢?”

  “有的,有的。”黎鏢連忙看向袁氏。

  待在裡屋探頭向外看的奶奶袁氏,連忙出來,將兩個用紅紙包起來的紅封,遞到她的寶貝孫子手上。

  黎池接過紅封,一捏、一掂量之後,猜測每個紅封應該是包了五六百文錢。而今天要討個喜慶吉利的名頭,那就應該是六百六十六文錢。

  這喜錢稍微重了些,不過這會兒換也來不及了。黎池將紅封遞給兩名衙役,說:“勞煩兩位跑這一趟了,兩位也沾點喜氣。”

  “哈哈哈!多謝!恭喜黎秀才了!”

  “恭喜黎老爺得中院試案首,恭喜恭喜!”

  黎池也笑呵呵地接住了他們的恭喜,“哈哈!多謝二位!同喜……也祝願二位喜慶吉祥!”

  “承秀才老爺吉言了!”“多謝黎秀才吉言!”

  一番你來我往的道賀,氣氛也還算和諧。

  和諧到仿佛黎池進門後將兩名衙役晾在一旁,只是他情之所至要先拜謝家中長輩。又仿佛他剛才一句出口後、又趕緊止住的‘同喜’,只是口誤而已。

  商人皂吏及其子孫,是不能參加科舉的,黎池那句‘同喜’,他們是不可能真同喜的。

  黎池給過紅包後,又說:“二位稍坐!午飯稍後應該就准備妥當了,稍後即可吃上午飯。”

  明明黎池一直滿臉笑意,招待也很周到,給的喜錢更是不少,可兩名衙役就是感覺全身不自在。

  “哈哈……午飯就不吃了,我們也是奉縣令大人之命前來報喜,既然喜訊已報,我們也該回去了,不然再晚就沒法在天黑前趕回縣城了。”

  “是啊是啊,實在不好意思,黎秀才您的盛情我們心領,只是這午飯就不吃了,我們這就要走了。”

  不等黎鏢出面來挽留一遍,黎池就面帶惋惜地說:“這著實太遺憾了,既然如此,那我送一送兩位!”

  “黎案首留步,我們這就走了。”

  “黎秀才您留步!”

  “二位慢走,黎某就不遠送了。” 黎池站在大廳的門內,目送兩名衙役離去。說不遠送,就真的只是意思了一下,連正廳大門都沒出。

  這一出送客情景非常自然,看不出什麼問題,可黎鏢他們就是感覺哪裡有些別扭。不過想了想,想不出問題,也就不去管了,轉頭就歡歡喜喜地去招呼院子內外來賀喜的鄰裡親朋了。

  黎池作為被賀喜的主角,只回房理了理頭發,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一身,就滿臉笑意地跟著一起去招呼滿院子來賀喜的客人了。

  ……

  黎河:……到底是自家堂弟小池子。

  黎湖:要不是今天人多,那兩名衙役說不得就不會這麼體面地離開了。

  讀書相對多些、又與黎池在府城了呆這麼久的兩兄弟,可能是在場唯二兩個稍微明白了黎池心思的。

  衙役就是雜吏,隸屬於‘賤業’一類,本人及其子孫都是沒資格參加科舉的。可就因為他們是為官府衙門做事的,平日裡就顯得高人一等,巡街、拘捕或催收賦役時,敲詐勒索平民百姓都是常事。

  走在外面,都要喊他們一句‘官差老爺’,時日久了,竟就還給他們養出了一身官威。就像今天一樣,來他們家報喜,他們兩個衙役竟然坐到了上首位,讓黎鏢、黎橋他們這些主人在下首陪坐……

  以至於黎池回家後叩拜家中長輩時,都沒能讓長輩們高坐上首後,再安安靜靜地接受他的叩拜。

  要不是今天是個喜慶日子,黎池就不會是笑臉將他們送走了。

  ……

  黎池一到家就忙碌起來,先是叩拜家中長輩,再是送走兩名報喜衙役,又是招呼滿院子來道喜的鄰裡親朋。

  面對鄰裡親朋對秀才、對院試案首,以及對府城和院試的好奇,黎池都一言一語認真地回答著他們的疑問,就如同以前一樣,溫和耐心、尊老愛幼。

  直到太陽西落的時候,聚了一院子道喜的人才慢慢散去。

  各自回家的路上,三兩成群的人一邊走一邊談論,“這小池子啊,真是個好孩子!”

  “可不是個好孩子嘛!又聰明能干、會讀書,又懂事孝順、尊敬長輩。”

  “是啊是啊,今天陪我們嘮嗑了一下午,也沒有不耐煩,真是個溫柔知禮的好孩子!”

  “唉,這下想想,我們也太不厚道了,他趕了三四天的路,肯定已經很累了,我們還拉著他嘮嗑些有的沒的。”

  “我們也沒拉著他說很多話,只是人太多,一人一句就嘮嗑了這麼久。不過這種大喜的日子,就要歡歡喜喜的才好,他累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小池子今年十三歲了,年紀輕輕就是‘小三元’秀才了,長得又好看,若是說親事,也不知道要找個什麼人家的姑娘才配得上他……”

  “……是呢,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那麼好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 08:26 PM

第35章

  黎池四月份參加府試考中案首童生之後,黎家人就決定等他考完了八月份這場院試,再擺酒席宴請親朋好友共同慶賀。

  因此,黎池回來後的第二天,奶奶袁氏就帶著三個兒媳,爺爺黎鏢帶著三個兒子,前者翻出家裡屯的干蘑野貨、去地裡尋摸菜蔬,後者則上山去打野味、下河去抓魚蝦,都忙著為第二天的酒席做准備。

  至於黎池他們?

  老大黎江在確定不需要他幫忙後,就依舊去忙於造紙了。還有最後一茬晚麻呢,再不收割回來剝皮、漚麻,早些將它們造成紙,那就浪費了。

  依舊不做事成天東竄西跳的老四黎海,也被黎江提溜了過去,去幫忙扛麻皮做苦力活。

  剩下的,則由黎池帶著他們探討(檢查)學問。

  說是探討(檢查)學問,主要針對的還是老二黎河、老三黎湖,最小的老六即黎池的親弟弟黎溏也在,可他還只有五歲,只不過是好一段時間沒見哥哥了,硬是要黏在他身邊而已。

  一番探討下來,黎池心裡也有些底了。

  二堂哥和三堂哥明年縣試下場,大問題沒有,至於名次還要看之後的考前突擊,以及縣試時的臨場發揮。能否通過府試考取童生,也要看後面的學習情況了。

  至於在黎池身邊廝磨歪纏的撒嬌弟弟黎溏,《千字文》學完了,明年就可以頂替他的名額,進入族學去讀書了。

  為了明天的酒席,黎家除了准備菜蔬、野味和魚蝦外,還殺了一頭豬用來辦酒席。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與黎家交好的幾家的媳婦兒,自發地過來幫忙,利利落落地備好了酒席的飯菜。

  也有好幾家的當家漢子,一早就扛著自家的桌椅板凳過來,之後又幫忙去村裡其他人家的家裡,借齊了二十張桌子和配套的長條板凳。也有的挑著一擔籮筐,幫忙挨家挨戶地去借碗筷。

  農村人家,有個紅白喜事的需要辦酒席時,大多也像這樣一家有事家家幫,桌椅板凳、調盤碗筷都是一家一家地去借去湊的。這次黎鏢家辦酒席慶賀黎池考中秀才,也是黎水村全村、全部黎姓族人的喜事,加上他們家在村裡和族裡的人緣處得不錯,也都樂意來搭把手、幫個忙。

  飯菜全部備好,時間也已過午時,可以開席了。每輪二十桌酒席,一輪一輪地吃下去,等吃完過後也是太陽西落的時候了,剛好可以說說笑笑地慢慢歸家去。

  菜已上齊,即將開席前,黎水村村長亦是黎家族長——黎欽,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氣正腔圓地說道:“今日!我們喜聚一堂!共賀三房黎榮之曾孫、黎鏢之孫、黎棋之子——黎池!喜中院試案首、癝生秀才,及童生試‘小三元’!我們也在此祝願,願黎池日後亦能連捷高中!”

  前來賀喜的眾人紛紛高聲賀道,“恭喜!祝黎池連捷高中!”“恭喜啊!恭喜!”“哈哈哈!既要恭喜,也要祝小池子日後高中狀元啊!”

  當下這些人最是純粹不過,只是單純地祝賀黎池,為他高興,為他自豪,也為他們黎水村又出了一個秀才而驕傲!

  面對如此真誠而淳樸的祝賀與善意,黎池端著酒杯站到族長黎欽的身邊,朝席上的客人遙遙舉杯:

  “我黎池感恩黎水村的這方水土養育了我,也感謝各位長輩親朋昔日對我的照拂!今日各位肯賞臉前來吃上一杯薄酒,家中祖父母、父母親、伯父伯母們、兄弟以及我黎池,都感到無上榮幸!黎池敬各位一杯!”

  說完,黎池一仰脖、喝盡杯中的酒,涓滴不剩。

  有了族長黎欽的一番開席前的暖場,黎池他身為‘小三元’秀才又說了這樣一番話,很是給客人們面子,讓到場的人聽了心中很是暢快!且他又如此豪爽地敬了他們一杯酒,這酒,他們喝得開心!

  “黎秀才!喝!”“干了!干了這杯酒!”“敬黎秀才這杯酒!”

  黎欽當了這些年的族長,將一村的黎家人治理的服服帖帖的,也是一只成精的狐狸了。現在看黎池如此上道,也很是欣慰,看來黎家後繼有人了。“開席!大家吃好喝好!”

  這一場慶賀的酒席,就熱熱鬧鬧地開席了!

  黎鏢的心理和族長黎欽差不多,眼看孫子不僅讀書天資過人,待人接物也非常周到妥帖,感覺到他是真的長大了、是個大人了……他心中是既欣慰,又自豪啊。

  黎棋也一樣,望子成龍終成龍,他如何能不欣慰和自豪?

  在六個孫子輩中,奶奶袁氏最愛的就是黎池,乖巧孝順、懂事聰明,真真是哪兒都惹人疼愛!現在她俊秀好看的孫子長大了,又會讀書、又會為人,她真是自豪得不得了!

  黎池的娘蘇氏,想起兒子小時候白白胖胖的一墩兒,好像轉眼間就抽條成眼前這個少年了……

  “三嬸,大嫂知道你是太高興了,那話怎麼說的?喜極而泣。你背過身去抹把眼淚就算了,可不能一直哭,這大喜日子的就該笑哈哈的。”王氏湊到蘇氏的面前,小聲勸解。

  “三嬸,大嫂說的對,你趕緊把淚抹了。”一慣大嗓門兒的趙氏努力壓低嗓門,輕言細語地。“看樣子,小池子是要去給每桌都敬一杯酒,可他還沒吃飯呢,他雖還年輕可空肚子喝酒終究不好,你快給他塞點墊肚的糕點,讓他先吃一些。”

  蘇氏一看,果然她兒子正提著酒壺,看樣子是要一桌一桌地敬酒敬過去,於是趕忙轉身回屋去。拿了兩塊軟和的棗糕,悄悄地去遞給黎池。

  黎池剛敬完一桌的酒,他娘就給他手裡塞了兩塊棗糕。

  黎池看向他娘,蘇氏連忙擠眉眨眼地使眼色,眼神中滿是擔心和心疼。只這一眼,黎池心裡一軟,這是來自母親的小聰明和體貼啊。

  黎池朝蘇氏微微一點頭,然後向一桌的客人微笑道:“今日事忙,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諸位吃好喝好。”

  “一定一定!”“已經招待得很周到了!”“這是哪裡的話?都是常來常往的人家,哪用這麼客氣!”

  黎池再次微笑頷首,示意告退之後才走開。然後提著酒壺往屋裡走去,像是酒壺空了進屋去添酒的樣子。

  進屋後,奶奶袁氏、娘親蘇氏以及兩個伯母,紛紛圍上前來,“小池子,先吃點棗糕墊墊肚子!” “對對,空肚子喝酒傷身體,先吃點東西。” “是啊是啊!”

  黎池放下酒壺,把他娘塞到他手裡的棗糕喂進嘴裡,“奶奶您說得對,我這就先吃兩塊棗糕。”

  在官場上生活的,應酬喝酒是常事。黎池前世雖不熱衷於此,但必要的應酬也沒少去,喝酒自然沒少喝。那時喝的都是五六十度的高度白酒,現在這種像是醪糟米酒的酒,可能都還沒有啤酒醉人,一輪二十桌酒席、二十杯酒地敬下來,他可能都不會暈乎。

  可他奶奶、娘親這些長輩們的關心,他也是要領受的。

  吃完兩塊棗糕後,黎池將酒壺添滿,就又提著酒壺出去了。

  在門外碰見了恰巧聚在一處的四個堂哥,於是黎池笑著請求道:“幾位哥哥們,今日是弟弟的喜事,可客人太多,我無法照顧到每個人。還要請幾位哥哥幫幫我,若是見到有客人需要招呼的,還要勞煩幾位哥哥幫忙招呼一下。”

  今天這樣的時間場合,全家都忙了起來,幾個堂哥也都已成丁、算是大人了,對外接待客人都已經能代表主人家。而且黎池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鍛煉機會,他們慢慢地總要自己學會操辦事情、招待客人的。

  “小池子,你放心,我們會幫忙的!”黎江作為兄弟中的老大,接受了堂弟黎池的求助。其余幾個也紛紛點頭應和,“你放心!” “你放心去忙,我們也會幫忙招待的!”

  黎池順手拍了拍四堂哥黎海的肩膀,“那就勞煩你們了。”然後就又去敬酒去了。

  黎池提著酒壺,拿著酒杯,走到還沒敬過酒的一桌客人邊上。

  斟滿一杯酒,然後向已經停下筷子看向他的客人們舉杯,“多謝各位今日的到來,黎池在此敬各位一杯。”

  “來來,喝喝!” “干了!” “敬你一杯!”

  酒敬了,黎池正准備說句客套話後就去下一桌時,就在桌上看見了一個很有印像的人——小炎侄兒黎炎,他讀蒙學班時的同桌。當時他非常單純(也可能是天然黑而不自知),叫他‘小池叔叔’。

  “小炎侄兒,好久不見,今日可要多喝幾杯啊!”黎池又倒了一杯酒,單敬黎炎。

  黎炎還是當初那個單純(天然黑)、卻又害羞的性格,見黎池敬他酒,也連忙滿了一杯,一仰脖干杯了,“啊,小池叔叔……”

  黎池又倒了一杯,“小炎侄兒啊,再喝一杯!”

  “啊,小池叔叔……那,那干杯。”

  黎池倒了第三杯酒,舉杯道:“小炎侄兒,來來,為我們的同桌之誼,再喝一杯!”

  黎炎不比黎池,他沒怎麼喝過酒,算上黎池第一杯敬全桌的人的那杯酒,已經喝了三杯了,此刻感覺身體、脖頸、滿臉都開始發熱!“小……池叔叔,池叔叔,那就再喝一杯。”

  也不知是本能雷達起作用了,還是腹黑因子在一杯又一杯的酒中敗退,黎炎終於不再稱呼黎池‘小池叔叔’。

  對此,黎池也終於滿意了。“小炎侄兒,有機會我們再聊。”黎池微微頷首,眼神在一桌客人身上轉了一圈,同時說道:“今日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各位海涵,各位吃好喝好。”

  說完場面話,黎池在一桌客人的回應聲中,走向下一桌。

  斟酒,舉杯,黎池就這樣一桌一桌地敬下去。

  二十桌酒席,擺滿院子還不足,又在院外繞著籬笆牆擺了一圈。一輪二十桌肯定是無法宴請完親朋族人的,於是就分了好幾輪,直到全部客人都吃好為止。

  黎池敬到第一輪的第五桌時,在桌上看見了族學先生黎槿。雖然黎池現在已經是‘小三元’秀才了,比黎槿身上的癝生秀才功名更響亮,可黎槿啟蒙教導他的師恩是會一直都在的。

  黎池先是統一敬過全桌人之後,才來到黎槿的身邊,斟滿酒,“先生,學生黎池感恩您的教誨,今日時間倉促、場合喧鬧,不能與您詳敘學生這一路的經歷,學生先賠罪喝一杯,待來日必定專門登門拜訪。”

  黎池初入族學時,黎槿還是一個中青年美大叔。奈何時間催人老,這幾年過去,黎槿雙鬢已經染上了霜色,但不變的是那一身儒雅從容的氣度。

  “無礙,先生知曉的。”看著自己這個俊秀少年的學生,黎槿很是欣慰,“你自去忙你的,我們日後再敘不遲。”

  “改日學生必定攜禮登門拜訪。”黎池與先生打過招呼,又說了些‘吃好喝好’之類的場面話,這一桌才算敬酒完畢。

  這一場酒席,吃了三輪,直到晚霞漫天時,前來賀喜的客人才漸漸散去。

  今天這樣全村同賀的場面,黎池在周圍人高興情緒的裹挾下,也真情實感地感覺到很高興。

  三輪酒席、每輪二十桌,黎池每桌都去打了招呼、敬了酒,且大多時候一桌都不止敬了一杯酒。即使這樣喝下來,黎池也沒完全醉倒,只是在高興情緒的熏染下,感覺有些暈陶陶的。

  那種將醉未醉的熏熏然,是一種讓人陶醉的狀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3 07:14 PM

第36章

  大擺酒席、宴請村裡的鄉鄰親朋之後,又休息了一天,黎池才收拾出禮品,開始外出登門拜訪先生黎槿,以及村中輩分高的、與他們家交好的人家。

  那些禮品並不是他們另花銀錢置辦的,而是前兩天擺酒席時收的禮。將收到的賀禮挑揀過後,重新組合,就又成為了可以送出去的禮品。

  只是,必須要記住各自送的禮品是什麼,以免將禮品又送回到原主手裡了。如果這樣,那就有些尷尬了。

  這個時代的農村裡,甚至包括黎池前世生活在深山老家的那段時間,甚至之後都是這樣的:

  收到的禮品都不舍得自家吃掉或者用掉,那要留著日後用來給別家送禮。後來條件好了則是吃不完、用不完,只能用來送禮送出去。

  通常地,平日人情往來,禮品送來送去都是那些東西,只是在不同人家之間流轉罷了。甚至有時轉來轉去,轉了一圈之後,送出去的禮品,又被別人送禮給送了回來。

  用前世‘陌生人社會’的價值觀來看,這種人情往來的送禮行為,禮品不過是出去輪轉了一圈而已,感覺就似乎沒有了意義。而且有句話叫‘收到的禮金不是收入,是欠債’,那些禮金是人情、都是要還回去的。

  然而在這個‘熟人社會’的時代裡,這種人情往來代表的不是利益交換、必要交際,而是情感的流轉,是一種交流並加深感情的行為。

  黎池提著收到的禮品,外出去登門拜訪,也是為了做出與被拜訪人家交往親密的姿態,以及表達一下對他們的尊重和感謝。

  這其中究竟有多少真情實感,又有多少是迫於人情往來的規則,而不得不遵從之,對黎池來說也並沒有多麼重要。

  黎池花費一個上午的時間,提著禮品,挨個去村中輩分高的、或與他們家交好的人家,小坐一會兒、寒暄兩句後,就算走完了登門拜訪的流程。

  這種登門拜訪更像是走過場,就跟過年走親戚一樣、一天走十來家,可能有時連椅子都還沒坐熱,就要趕去下一家。顯得敷衍,但又不得不如此。

  下午,黎池提著鄭重挑揀出來的禮物,登了先生黎槿家的門。

  黎槿很高興地接待了黎池,坐下來後,先是客氣寒暄了一會兒,再就聊起了黎池這次的院試。

  聽著黎池的講述,黎槿也跟著回憶了一番當年,感慨唏噓不已。

  之後,黎池准備將院試時做的文章和詩默寫出來,讓先生黎槿一觀,卻被制止了。

  “你院試上的文章和詩,加起來有幾千上萬的字數了,默寫出來要費不少功夫。”黎槿擺擺手,拒絕了黎池的提議。“等四寶店出了院試詩文合集之後,我再去買一本來看就行,之後還能收藏起來,或拿給族學裡的學生看。”

  既然先生這麼說,黎池也不勉強。“現在科舉有所革新,榜上有名者的作品皆需公示七日,這就很方便一些書肆書店抄錄刻印。而既然四寶店做了《府試策問合集》,想必也會做《院試詩文合集》的,其中有收錄學生的詩文,那學生應該能得一兩本,到時候給先生也送一本來。”

  黎槿捋捋灰白的胡須,對黎池很滿意,“你有心了,若書有多余的,就給先生帶一本。”

  “是,學生記住了。”即使四寶店只給他一本或不給他樣書,他也要掏錢給先生買一本啊。這也是尊敬老師的一種……必要表現。

  哪怕黎池和黎槿一樣都是秀才了,且前者還是‘小三元’秀才,可黎槿他作為先生,該提醒的、該敲打的,還是要說。

  “你從小就自律自省,很有主意,但先生我還是要提醒你兩句:繼續保持下去,不要因為別人的幾句誇贊,就忘乎所以,你要謹記自己的志向,不要懈怠了讀書和思考。”

  對於黎槿語重心長的教誨,黎池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躬身肅立著聽教。“是,先生,學生謹記先生教誨。學生一刻都不敢忘記自己的志向,以後也將堅守下去。”

  黎槿朝站立的黎池壓了壓手,示意他坐下說話。“我一向對你是很放心的。明年正好是鄉試之年,明年八月,你可要下場?”

  鄉試每三年舉行一次,在各省省城舉行,院試科試及歲試、錄遺合格的秀才均可應試。鄉試通過者為舉人,舉人已經有資格做官了,雖開始時大多只能做八九品小官,但對平民農家來說也已經很不錯了。

  “學生准備三年之後再下場一試,明年八月份的鄉試就不去了。”黎池說出他早就做下的決定。

  聞言,黎槿更加欣慰且滿意了,“雖說一鼓作氣很好,但你年紀到底還小才十三歲,再潛心學習三年,是再好不過的了。你這樣不驕不躁就很好,急於求成總是容易壞事。”

  黎池附和道,“先生,學生也是這樣想的。雖說學生在童生試中得了個‘小三元’的虛名,但天下何其之大、英才何其之多,比現階段的我更有才的人,絕不會少。學習三年,將學問夯實一些之後,再去參加鄉試、會試甚至殿試,這才更有把握。”

  黎池從來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稱大。他准備三年之後再下場,到時爭取鄉試、會試和殿試一舉成功。

  和黎槿又談了一會兒與讀書相關之後,黎池才提出告辭。

  而這也是黎池特意留在最後的一次拜訪,從黎槿家出來後,黎水村裡需要他親自登門拜訪的人家,就再沒有了。

  當天晚上,黎池又和全家人商量起了接下來的行程。

  黎池盤算著,發現需要到縣城裡去辦的事,還真不少。

  “……我進入縣學就讀的事要盡早辦好。還有去縣衙將廩生名額登記完善,之後每月就能去領廩米六鬥、或者廩餼銀四兩。還有我秀才名額下的可免八十畝地田賦的事,以及免兩人即兩戶的徭役的事,也需要去登記。”

  黎池這一盤算,全家人才真實地感受到‘讀書能賺錢的’事實。

  “小池子以後每年就有官府給發的四兩銀子了啊!”奶奶袁氏感嘆道,語氣中的嘚瑟自豪誰都聽得出來。

  “而且還有八十畝地的田賦可以免除,還有兩戶徭役也可以免除!以後我們家田地就不用交稅了,老頭子你們也不用去服徭役了,這真是太好了!”

  事實上,如果黎池以後考上舉人甚至進士了,這些待遇還會優厚更多,但這麼早就給她掰扯清楚也沒這個必要。

  大伯黎橋和二伯黎林兩家人都很高興,對他們自己當初讓黎池讀書的決定,感覺很慶幸,深覺自己很英明。

  雖然家中的銀錢——也是黎池自己抄書掙的錢,已經在他三次趕考後,花費得不剩多少了,但眼看著家裡的日子在慢慢變好,一家之主的黎鏢就感覺非常高興。

  黎鏢沒去管自家老婆子,“我們家的地滿打滿算,也只有二十一二畝,那剩下的那六十來畝免賦地的數額……要如何處置?還有那兩戶免徭役的,我們家用去了一戶,還剩下一戶呢?”

  黎池看他爺爺的神色,再聯想到自他回來後,就沒少碰見的找他爺爺嘮嗑的族老和長輩,他大概猜測到應該是有人找他爺爺說了,想把田地寄居在他名下的免賦地數額裡。

  然而,雖然黎池在族中的聲譽一直不錯,但他內心卻不能將村中其他人家、也看成是一家人,還沒有大公無私‘聖父’到這個地步。

  “爺爺,我覺得剩下的那一戶免徭役的名額,可以給大爺爺他們家,不論是從長幼順序、還是家境狀況上說,大爺爺家都比二爺爺家更需要這個名額。”

  黎鏢有兩個親兄弟,大哥黎銘,二哥黎鈞。大哥黎銘和黎鏢一樣,就是一個普通的種地為生的莊稼漢,相比有一門看病抓藥手藝的二哥黎鈞,他家討生活要顯得更加艱難。

  而且相比其他兩個兄弟的枝繁葉茂,黎銘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唯一的一個孫子叫黎澎,就是那個小時候像猴兒一樣的,認為黎池就跟‘城裡小姑娘似的’的那個‘澎哥哥’。

  那個經常來找他出去玩的大爺爺家的澎哥哥,是黎池這世童年記憶中少有的、幾個有印像的人之一。

  這個名額分配,黎鏢很贊同。“你大爺爺家人口少,徭役負擔相對就更重,讓他們家減輕點負擔也好。”

  黎池沒等黎鏢開始說那八十畝免賦地的分配,就先說道:“至於那八十畝免賦地數額,首先我們自家的二十畝地肯定是要算在裡面的。至於剩下的六十畝的數額,我覺得應該暫時留著,先不忙動用。”

  黎池這話一出,全家人都看向黎池,各人神情卻又都不同。

  黎池在心裡一思忖,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兩方那……可惜且欲言又止的神情,看來兩位伯母的娘家,也在盯著這六十畝免賦地啊。

  黎池再一看他娘,也是可惜卻更加急切的神情……難不成他那素來就與黎家不怎麼往來的外公家,就連前幾日慶賀他考中秀才都沒出席的外公和舅舅們,竟然還悄悄地接觸了他娘?

  有利益,就有爭奪。對於家裡的幾方人盯著他這免賦地的事,他早就預料到了,也一直覺得不用太放在心上。因為,只要他不願意,那幾方人也只能干看著。

  畢竟,就這麼一個農家小院,就算各自都有謀算,也不過是針頭線腦的小事,連宅鬥的最低標准都還夠不上。

  在爺爺黎鏢的眼神下,黎池開口:“大堂哥早已經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紀,河哥哥和湖哥哥雖將精力放在了讀書上,但也已經可以開始准備了。甚至就連海哥哥和我,娶妻成家也不過就是再過幾年的事情。”

  黎池一個虛十三歲的少年,說起堂哥們和他自己的親事,卻顯得非常坦然、沒有一丁點害羞。而全家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只覺得嚴肅起來說正事的黎池,就應該是這樣讓人信服的樣子。

  “然而,我們家現在有什麼?幾間茅草陋房,二十來畝地,三個、加上小溏子就是四個等著花錢的讀書人。要想讓哥哥們體面地成家,必然要新建幾間房,不然新人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也還要購置幾十畝地,不然到時候家中添人口了,不多種些糧食就連飯都沒得吃的。

  因此,那六十畝的免賦地數額,必須要留著,說不定馬上我們自家就要用上了。”

  一家之主的黎鏢:……

  奶奶袁氏為主的家中媳婦兒們:……

  壯年漢子的三兄弟:……

  不說不覺得,一說起來,感覺眼前立即就要多出來好多事情了啊……

  在關系到自身或親近之人的利益時,先前那些各自懷揣著的小心思,立即就被掐滅。

  ‘自家兒子娶親成家都還沒著落呢,哪還能想著娘家啊?!’

  ‘自家這麼多孫子還等著置辦家業後娶親成家呢,老兄弟伙家裡比自家還好過呢,哪裡用得上照拂?!’

  黎池看著一個個變化的神情,心中很滿意。雖然他考中秀才了,可家裡並沒有陡然變得寬松富裕,還沒到可以膨脹的地步,他們還是要努力經營才行。

  黎池所說的、來自現實的一記重錘,將全家人心頭捶得……可以說非常沉重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3 08:52 PM

第37章

  第二日一早,黎鏢專門到黎槿家裡請求他陪黎池去一趟縣城。

  黎槿答應了黎槿的請求,對族學的學生做了安排:休沐兩天,之後就陪黎池一起去往縣城。

  只是去縣城辦那幾件事的話,有沒有大人的陪伴,對黎池來說區別不大,他自己就可以辦好。

  而黎鏢他們之所以請黎槿陪黎池走一趟,一是因為黎槿也在縣學讀書(只是掛個名罷了),知道縣學的情況,讓他幫忙辦理縣學入學事宜,就不用黎池還要摸索著去辦。

  二是黎池一個人走路不安全。黎水村到縣城這段要走兩個時辰的路,沿途可說是荒郊野嶺,有過野豬、豹子、老虎之類的野獸出沒,兩個人一起走,無論是在氣勢上還是膽氣上,心裡都會感覺安全一些。

  兩人在中午時候到達了縣城,一天是肯定辦不完這些事情的,於是兩人索性就去黃氏客棧住下了。

  兩個人開了一間客房,有了一個能整理儀態的地方,兩人整理好自己的儀容衣冠後,又各自吃了一碗湯面,休整過後,這才精神煥發地去往縣學。

  縣學位於城北的一處小丘陵上,地勢較縣城整體高出不少,頗有一些居高臨下、氣勢開闊的意味。而縣學的學舍環境,果真和黎池想像中的差不多……

  當然,要比黎水村的族學的學舍要好上很多。

  坐北朝南的一長溜的三間青磚黛瓦房,是用來給學生講學上課的教室。在這一長溜教室的左右斜後方,是收容學生住宿的東舍和西舍。在教室後面十幾丈遠的地方,還有專門的廚房和茅廁。這就是‘寄宿制學校’的基本配備,也算齊全。

  然而,這縣學還是前朝留下的,在大燕朝開國安定之後,有過一次大修繕,之後又有幾次小修,可以說歷史悠久。因此,這縣學有著歷史沉澱下來的‘氣息’,以及歷史的‘痕跡’。簡言之,就是有些破破爛爛的。

  黎槿帶著黎池來縣學拜訪教諭、辦理入學事宜,結果撲了個空。問過縣學裡當值的訓導先生之後,才知道教諭近幾天都不會到縣學來。

  所幸黎槿知道教諭在縣城的住處,於是又帶著黎池找去教諭的家裡。

  幸運的是,教諭在家。

  縣學教諭姓黃,是浯陽縣本地人,身上功名是舉人。中舉人後就選官做了浯陽縣學的教諭,這麼些年來也一直沒挪過窩,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意願如此,還是有其他什麼原因。

  黎槿已經是老秀才了,教諭年紀比他還要大一些,胡須、頭發都已經變得雪白。

  黃教諭和黎槿算是熟識,見他登門,遂禮貌地接待了他們。

  在知道黎槿身後跟著的就是黎池,那個十三歲的‘小三元’時,黃教諭則更加熱情了。“這就是傳聞中的黎池了?今科臨淮府的童生試‘小三元’?長得真是俊秀翩翩,果真傳聞不如眼見啊!”

  黎池一副受寵若驚狀,連忙上前作揖行禮,“學生黎池拜見黃教諭,您剛才所說正是學生。承蒙您誇贊,學生慚愧。”

  “謙遜有禮,很好。”黃教諭捋著胡須,贊賞地點點頭。

  小鄉小縣裡的學生,雖讀的是一樣的官定版‘四書五經’,也能將書上的禮儀規矩背熟,但平日裡用出來時,卻不及那些大城和名城中的讀書人那樣得體自如。歸根究底,是見識有限,又禮儀熏陶較少。

  但這黎池,行、走、坐、立之間不慌不忙,禮儀規矩無誤,且相比有些人做出來的刻意生硬,得體從容這四個字就仿佛是刻在了他骨子裡一樣,自成一番氣度。

  黃教諭眼神欣賞地打量了一遍黎池後,繼續問:“你們今日來辦理入縣學事宜,是入住縣學正兒八經地上學,還是只掛個名後在家裡自學?”

  秀才必須要在府學或縣學入學,接受教官的月課作業和考校,考核合格才能保留秀才的功名,否則屢次不合格或不入府學或縣學的,是要被罷免秀才的功名的。但是像黎槿這樣的年紀,又不准備向上考取舉人的老秀才,只要在縣學掛個名、給一些好處,也就不用接受縣學教官的月課和考校了。

  這個問題,黎槿示意黎池自己回答。

  黎池稍微鞠躬示意後,恭謹地回答:“回黃教諭,學生家中近日事多、且家境窘迫,恐不能入住縣學、時常請求先生們指點,很是遺憾。但日後若有哪處不明白的,學生定來尋求教諭及先生們解惑,還望先生們慷慨指點。學生想問,若是日後家中事畢,不知可否再入住縣學學習?”

  話說得這麼委婉,簡而言之就是黎池決定只在縣學掛個名。然後順便再說了些漂亮話,表明他還是愛學習的,如果條件允許,他也是想住讀的。

  “你若以後想入住縣學來讀書了,給我說一聲就好。”

  “謝過黃教諭。”黎池當然明白那不止是說一聲的事,到時還要交住宿費、伙食費。這些銀錢花銷,也是他選擇在家自學的原因之一。

  這之後,黃教諭就將黎池的名字寫到了縣學的學生名冊中去,相當於黎池在縣學已有了學籍。

  “你之後每月初五還是要到縣學來一趟,參加每月一次的教官考校,以及上交上月課業、領取當月課業。”

  “是,學生記住了。”他們這種年紀還小,有望向上考取功名的縣學學生,和先生黎槿這樣的老秀才,在‘掛名’後的管束和要求方面,還是有所不同的。

  辦好縣學的入學事宜,時間也不早了。兩人辭謝了黃教諭的禮節性挽留後離開,回到黃氏客棧。

  一夜好眠不提。

  第二日一早,黎槿又帶著黎池前往縣衙,去找縣衙的師爺亦即文書先生,辦理錄入廩生名額,以及那八十畝免賦地和免兩戶徭役的事。

  當然,去縣衙辦這些事,銀錢禮物是不能少的,且黎池還准備了四份。

  一份給縣衙文書算是辛苦費,剩下三份分別送給縣令、縣丞和縣尉。雖到時不一定見得到那三位,但那三位作為縣試的主考官和監考官,名義上也當得上黎池一句‘老師’了。現在他有了秀才功名,禮節上應該攜禮去拜訪他們一下,即使他們沒時間見他,禮物也還是要到位的。

  更何況,縣試時,縣令、縣丞和縣尉於他還有‘一碗清水之恩’,讓他沒有因為忘記帶研墨的清水,而不能考試。不然,他今日還是一介白身的身份,等著明年的縣試和府試、以及後年的院試,哪能以秀才身份站在這裡。這份恩情,黎池是真切地銘記於心的。

  黎池‘小三元’的名聲,至少在臨淮府內還是不小的,自然在這浯陽縣也有不少人聽聞過。縣衙的師爺也沒為難他,很利落地就全給他辦好了。

  “黎秀才您的廩生功名已記錄在案,以後每月十五都能來領取六鬥廩米,或在年尾領取當年的四兩廩餼銀。當然,今年的廩米或廩餼銀將折合成月計算,今年還能算四個月,那您今年可以領取兩石零四鬥廩米,或者一兩三錢廩餼銀。”

  黎池記得糧店一石稻米是500文錢即半兩銀,這兩石零四鬥稻米能賣一兩二錢銀。如果稻米價格再貴些,他就領廩米去賣了換成銀子。可現在廩米換成銀錢後,反而沒有直接領廩餼銀多,那就沒必要勞心勞力領取廩米了。

  “待年尾時,我再來領取廩餼銀。”

  “那好,進入腊月後就能領取了,您到時自來領取就行。”師爺在記錄本上蓋了一個黑色的‘銀’字戳,待黎池領走廩餼銀後,就會再覆蓋一個紅色的‘銀’字戳。

  “您祖父黎鏢名下的二十畝地,也已經記錄在黎秀才您的名下了,明年征收賦稅時,就不會收這二十畝地的田賦了。而您名下的兩個免徭役名額,一個是黎鏢、一個是黎銘,沒有錯?”

  黎池眼神瞄了一眼,確認過沒有登記錯誤。遂道謝:“沒有錯誤,勞煩程師爺了。”

  黎池遞過准備好的禮物,“在來的路上,看見今日的糕點還算香甜,就順路買了一些,程師爺拿回去給家裡人嘗嘗。”

  程師爺接過禮物一看,在一包甜點之上,還有一個專門的紅封,也就明白了黎池有另外送上銀錢謝禮。

  想想這黎秀才的行事和氣度,這銀錢謝禮想必不會拿不出手,於是程師爺對黎池也就更周到、更殷勤了。“哈哈,多謝多謝,黎秀才真是細心周到的一個人啊!”

  黎池又客套幾句話之後,才問起:“不知縣令大人他們今日公務是否繁忙?學生想拜謝一下三位的指點照拂之恩。”

  程師爺早就注意到陪同而來的黎槿老秀才手上還有三份禮物,也猜到了他們是要送給誰的,“真是不湊巧,近日縣令大人出城去下面村子裡巡看民情去了,縣丞也陪同在側,縣尉又忙於巡邏縣中治安,都沒有空。”

  對於程師爺所說的話,黎池覺得真真假假各占五分。不過不管是借口,還是實情,都沒多大關系。反正他又不是找他們有事,只不過是禮節性地走個過場而已。“那真是不湊巧,實在遺憾。”

  黎池口裡說著‘實在遺憾’,臉上神情中也露出幾分來,做足了場面功夫。“可否再勞煩程師爺?幫忙將這三份禮品轉交給三位大人?”

  相比給程師爺的,這三份禮品就要貴重得多了。從府城買回來的江南錦緞各一匹,同是府城買回來的芒上霧茶各二兩——縣令是半斤,剛出爐的糕點各一封,加起來價值約各八兩,配上黎池親筆書寫的禮單和拜謝信,也算拿得出手了。

  程師爺自然也看見了禮品中夾的封蠟信封,明白黎池應該寫了禮單和書信。“當然!在下必親自當面交到三位大人手中。這不過是順手轉交的事,何來勞煩之說!”

  黎池再次謝過之後,就將三份禮品交給了程師爺,也沒再多叮囑強調,又謝過之後,就提出告辭離開了。

  將黎池他們送走後,程師爺打開屬於自己的那份禮品。糕點不用說,不過是個用來掩飾的名頭罷了,主要是銀錢謝禮——一兩銀子,拆開看過之後程師爺也滿意了。

  程師爺收過比這要多得多的謝禮,不過那是沒有根基的商戶送的,有‘小三元’秀才功名的黎池今天能給他這一兩銀的謝禮,已經算很合適了。

  黎池並不怕程師爺貪墨或轉交錯誤,因為他在每份禮品中夾了封蠟的信封,信封上有對應的名字,信封裡還有禮單和拜謝信,除非故意,否則不會弄錯。

  而故意貪墨,黎池覺得那個程師爺不像是那樣的人。就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有貪墨的劣跡和習慣,他這次也不敢。一是他的功名,在浯陽這個地界足夠讓人不會輕易得罪他。二是他就是浯陽縣人,若是程師爺貪墨了,日後他若與縣令他們碰見了,稍一不慎事情就會穿幫。

  兩人回到客棧,稍作休息之後,黎池又出門去往四寶店拜訪徐掌櫃。

  來縣城的兩件重要的正事已經辦完,黎池下午去拜訪徐掌櫃,這就算是個人私交範圍內的事了,因此黎槿沒有陪著一起去,而是留在了客棧裡歇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3 09:16 PM

第38章

  事有不湊巧,黎池到四寶店時,徐掌櫃沒在店裡,只有兩個平日看店的書童在。

  在院試之前的幾個月,黎池整個白天都待在四寶店看書,兩個書童早已經和他很熟了,現在見他到店裡來,立即熱情地招呼他。

  “黎公子!您來了?!快請進!恭喜您院試大捷!”

  “恭喜黎公子喜中院試案首!”

  黎池微笑著謝過王姓兄弟二人的恭喜,“謝過大王哥和小王哥,二位近日可依舊安好?”

  “安好安好!”

  “黎公子來得不湊巧,我們掌櫃今日在家、沒來店裡,您也是知道徐掌櫃家住何處的,您若是找他有事,可自去他家裡尋他。”

  黎池點點頭,“那好,我這就去徐掌櫃家裡尋他,二位大小王哥自去忙,我這就走了。”

  兩位王姓書童將黎池送到了大門外,才回身進店裡招呼客人。

  黎池來到徐掌櫃在浯陽縣城的住宅,上前扣響了門環。

  不一會兒,門內就有了動靜,“哪位客人?”

  黎池聽出來是徐掌櫃的聲音,回答道:“徐伯父,是黎池,侄兒我從府城回來了,特來拜訪。”

  很快徐掌櫃就打開門,看見門外的黎池後,高興地笑出了滿臉褶子,“哎呀,黎世侄!真是稀客,快快請進!”

  黎池跟著進門,邊走邊將手上提的禮物遞給徐掌櫃,“徐伯父,侄兒此次去府城參加院試,想起您愛喝茶,就給您帶了半斤芒山霧茶。如今又正逢野味秋肥的時候,家父還給您捉了兩只野錦雞,剛好能燉一盅雞湯喝了進補一下。”

  “讓黎世侄你們家破費了,這禮物真是送到伯父的心裡了!”徐掌櫃歡歡喜喜地接過禮物,將茶葉拿在手上,又順手將蒙著草簾的裝野錦雞的竹簍放在院子裡。

  然後,朝西邊屋子喊了一句:“一會兒把這野錦雞收拾了,晚上燉雞湯喝。”

  西邊屋子裡的人回道:“曉得了。”

  黎池回憶了一下,這和上次在四寶店遇到那對母女的聲音相似,應是徐掌櫃的家眷。

  “來來,黎世侄,我們進屋說話。”

  黎池跟著徐掌櫃進到北邊的正廳落座,“多日不見,徐伯父可還安好?”

  “安好安好,吃得好睡得著,日子過得不知道多逍遙!”徐掌櫃道,“黎世侄這一趟院試之行成績斐然,終於達成‘小三元’,伯父在這裡恭喜世侄了!這一路可還順利?”

  “侄兒謝過伯父。這一路上還順利,當初趕去府城的路上……”

  寒暄過後,黎池照例簡單地講起了趕赴院試的路上、到府城後的經歷、院試中的趣事,還有返程途中以及歸家之後的事。

  這些話黎池已經講過很多遍了。奈何院試相關,是最近一段時間裡與人寒暄交談時,幾乎避不開的話題。

  這樣你講我聽、你問我答地聊完院試經歷,也成功地接續了舊情,維持住了兩人熟稔的來往交情。

  在這之間,黎池在四寶店與其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徐夫人,給他們上了熱茶。經徐掌櫃介紹後,黎池正經地拜見了一次。

  黎池端起茶盞一看,不是加了鹽、蔥、姜等調料的煎茶,是他習慣喝的衝泡的清茶。

  這之後,徐掌櫃又與黎池講起四寶店近日又到了哪些新書,哪些新書又值得一觀。期間談到近日安排,說是再過三四天他就要動身去府城,去將《院試詩文合集》運回來,並承諾說到時給黎池三本。

  黎池謝過之後,也提出到時來縣城了,就去書店看看那些值得一觀的書。

  “徐伯父,不知四寶店最近有無需要抄寫的書籍?”

  “黎世侄又打算開始抄書?這是明年八月不去參加鄉試了?”徐掌櫃有些詫異地問。

  雖經過這些年的接觸,徐掌櫃已經對黎池的成熟心性有所了解,卻還是沒想到他竟能在‘小三元’這個勢頭下,選擇沉澱四年,而非一鼓作氣地去參加鄉試。如果這不是他家中師長幫他做的決定的話,那他就真的是不可小覷了。

  “是的,侄兒自覺學問還有所欠缺,就不趕赴明年的鄉試了,想等苦學幾年之後,再去一試。”黎池選擇四年後再參加鄉試,一是因為他想要鄉試、會試和殿試能一舉成功,但現在的黎池還沒有這個信心。

  還有就是銀錢原因。就如黎池前幾天夜裡在全家人面前所說的,家裡真的有很多就在眼前的事情需要辦,堂哥們成親娶妻,以及隨之而來的建房買地,置辦聘禮等等。這些都需要用錢,若是他明年就去參加後面的科舉考試,一路考中了還好。萬一不中,趕考的花銷就會給家中再一記重擊。

  因此黎池選擇等四年,用這四年的時間來鞏固學習,以及掙錢改善家中境況。

  “黎世侄這讀書做學問的踏實態度,讓伯父深感震動。”徐掌櫃暗想,難怪京中那位如此重視這黎池,甚至上次還特意繞道來見了他一面。

  “現在店裡雖未有斷貨的書目,卻也有書的存貨也不多了,倒是需要黎世侄抄上幾本。”

  “是何種書?”黎池從來分得清事情輕重,他抄書是可以掙錢,但更重要的是,抄書必須要能讓他從中學到東西,要有利於他科舉。

  “《通史》和《燕律》暫時還夠賣,倒是《二十四史》存書告罄,需要抄一套備著,你可要抄寫?”

  “要抄寫,待侄兒回村之前,就去店裡拿樣書,到時抄好後照舊給送來。”黎池接下這個抄寫的活。

  “那行,你走前直接到店裡拿樣書,我會給大王和小王事先說好。”徐掌櫃又談起了抄書的酬勞,“這次抄書的酬勞就比照之前抄《通史》時的折算,《通史》約300萬字,《二十四史》約4000萬字,前者你抄完一部得38兩銀,折算字數之後可以得出,抄完後者得510兩銀。

  當然,一部《通史》你要抄寫10個月,這《二十四史》抄完怕是得要十來年!到時黎世侄定然已經金榜高中,想必也不用抄書了。因此你只要抄完一冊就可以來交貨,我們按照100萬字四兩銀算。”

  “謝過徐伯父,您的提議很好,過幾日回去時我就帶樣書回去抄寫。” 黎池數學也學的不錯,在心裡一核算之後,就發現徐掌櫃在邊角處抹零時是給了他優惠的。

  另外,他不會本末倒置為了抄書掙錢,而荒廢了學業和科舉,必然不會將全部精力都用於抄書,一部《二十四史》怕是十年都抄不完。

  此《二十四史》,非是黎池前世歷史中的彼《二十四史》,雖然也是以前各朝史書的總稱,但組成此《二十四史》的二十四部史書卻有所不同。

  黎池前世上學時接受的是應試教育,出來工作之後又更注重學習的實用性,因此他的歷史學得並不精,不過是應付中學考試罷了。但基本的歷史脈絡,他還是記得清的,因此他今生進入族學學習之後,在某一天就知道了他所在的這個朝代,以及之前的各朝各代,與他記憶中的歷史記載的不同。

  但是,所謂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在這個大概相當於處在明清時期的大燕朝,黎池又總能不時發現一些似曾相識的痕跡。比如《齊民要術》、‘四書五經’、行省制度……又比如這《二十四史》。

  這些似是而非的痕跡,總會給他一種虛幻的感覺,虛虛實實間,讓黎池在思緒放空時會產生一種恍惚感。

  然而,這恍惚感也只在他思緒放空時候才會出現,平時他都活得很實在。他確信自己是真實活著的,為了活得更好這個目標,他也從未懈怠過努力。

  黎池思緒恍惚間,自門外進來一個少女。

  “父親,娘親正在收拾錦雞騰不開手,就吩咐女兒前來續茶。”

  黎池忽然想起一個形容女性氣度的詞,用在正走進來之人的身上正好——溫婉綽約。

  一雙剪水雙瞳,眉目如畫,好一個溫婉而又大氣的少女。

  “嗯,先給黎世侄續上茶。”徐掌櫃指向坐在客座的黎池。續茶禮儀中,續茶順序是先客人後主人。

  少女走近黎池,從他手邊的四仙桌上端起茶杯,然後稍微側過身去,緩緩將茶水注滿,再放回原處。整個過程舉止文雅,讓人看得賞心悅目。

  黎池看得心中有了幾分贊賞。這徐小姐看上去十二三歲的樣子,放在新世紀不過是剛上初中的年紀,可她卻已養得如此溫婉嫻靜,真是難得。

  “謝過徐妹妹。”雖說徐妹妹這個稱呼的放在他前世那個時代,就有些別樣的意味。但在這個朝代、這個場合,真的是很正經合適的一個稱呼。

  就如同叫比自己年長的同輩男子"哥哥"或"某某哥"一樣,都是很正經的稱謂。

  “黎五哥客氣了。”徐小姐得體地淺笑道。

  當然,黎池還可以稱徐小姐為"徐姑娘",徐小姐也可稱黎池為"黎公子"。但兩人都沒選擇這樣稱呼。

  一對‘少男’少女之間的這一來一往,看上去自然而文雅,絲毫沒有平常少男少女之間相見時的羞澀,也不見明顯的旖旎氣氛。

  然而,盡管黎池將心裡那幾分贊賞收藏得好好的,也還是在起初的猝不及然間,漏出了一二。

  徐掌櫃的一雙隱在和善後面的利眼,到底沒錯過黎池眼中一閃而逝的欣賞與震動。

  而自己女兒的心思,他再懂不過了,那些借著她娘的名義送到店裡去的吃食糕點,將她的心思暴露無遺。

  像他這樣的身份,將女兒許配出去時,首先就要向上請示以確認對京中那位無礙。本來以前,礙於京中那位對黎池的看重,他對女兒的心思只能視而不見。但如果黎池本人也有意呢?或許也不是不可以。

  先不說黎池在京中那位心裡的地位,黎池本身就已足夠優秀,優秀到足以打動自己、去爭取成全女兒的心願。

  徐掌櫃和黎池都是善於隱藏情緒的人,心中百轉千回,面上依舊絲毫不顯。

  徐小姐續好茶離開後,兩人又接著之前的話題繼續交談下去。

  在又喝完了一道茶之後,黎池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於是提出告辭。

  徐掌櫃盛情挽留,留他用過晚飯後再走。黎池以先生黎槿還在客棧等著他為由,拒絕了在徐家用晚飯。

  一番挽留與推拒之後,黎池終於還是在天黑前離開徐家,回到黃氏客棧。

  回到客棧,黎池與黎槿點了客棧的晚餐,吃完晚飯,兩人就洗漱洗漱後睡下了。

  黎池晚上睡覺時很少做夢,可今晚卻做夢了,還是一個不可言說的……春光旖旎的夢。

  裊裊婷婷的身姿,溫婉輕柔的呢喃吟哦,盈盈纖腰,纖纖玉足,芙蓉玉面,青絲鋪陳……

  黎池醒來時外面天還黑著,世界萬籟寂靜,只偶爾傳來一兩聲隱約的犬吠。

  感覺到身下熟悉的溫熱濕意,黎池一時間不知作何感慨,他長大了啊。

  這句身體才虛十三歲啊,相比他前世的十五歲,這可早了兩三年。不過科學地討論,他這個年紀,只能歸屬於發育較早的那一類裡,且早得也並不離譜。

  黎池睜眼盯著暗不見光的虛空,許久之後,才再次閉眼入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4 07:43 PM

第39章

  夢醒了又睡過去、再醒過來後,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在外面簡單地吃過早飯後,黎池獨自一人去往嚴家邀嚴瑾出來一聚。

  兩人相約出來,在一家茶寮才坐下聊了沒一會兒,剛還秋高雲淡的好天氣,陡然就陰沉下來,看上去風雨欲來的樣子。

  因為此,嚴瑾邀請黎池去嚴家避雨順便再聊一會兒,黎池拒絕了,“相比起來去瑾兄家,這裡距我落腳的客棧還要近些,不如就去我住的客棧避避雨。”

  於是兩人疾步趕往黃氏客棧,大雨到底還是在他們走在半途時,就如傾盆般潑灑了下來。等到達黃氏客棧時,兩人全身都被淋濕了。

  所幸,黎池他們考慮到是來縣城拜訪辦正事的,要保持衣冠儀態的干淨整潔,就帶了幾套換洗衣物,這下衣服濕了也能有換洗的。而黎池為防萬一,帶了兩套干淨衣服,剛好能勻給嚴瑾一套,於是黎池就邀嚴瑾去房間裡換衣服。

  黎池剛一推開房門,就有一聲高亢而尖利的尖叫穿過層層雨幕,響徹雲霄:

  “啊!!!流氓!!!!!!”

  黎池反應極快地瞬間轉身!

  從推開房門時起,他的眼神只從屋內那人身上一掃而過,只看見那人上身穿的是一件艷紅肚兜。

  黎池轉身後不自禁地低咒:“FUCK!”

  電光火石間,黎池連丁點心神都沒放在剛才那算不上景色的‘艷景’上,而是立即就意識到了隨之而來的麻煩!

  果然,嚴琳琅的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少女尖叫,引得客棧裡的其他客人紛紛往黎池房間的方向,好奇地圍觀過來。

  與黎池前後行走的嚴瑾,看著房裡衣衫不整的妹妹,再看看身邊已經轉過身去的黎池。

  那一張精致而俊秀的側臉,從來都是溫和帶笑的樣子。此刻,卻是冷淡非常。

  甚至,在黎池的眉宇嘴角和眼光凝聚間,還隱約可見神色裡的譏諷和不屑,以及冷厲。

  一方是他本該在家、此刻卻衣衫不整地出現在黎池房間裡的妹妹,一方是從來都溫潤和煦、此刻卻面目冷厲的好友。

  這讓嚴瑾難堪得不知如何自處,於是瞬間就變得異常惱怒!

  “你怎麼在這裡!”嚴瑾聲色俱厲地朝嚴琳琅吼道。

  “我、我、我還要問你們怎麼在這裡呢?!竟在我換衣服的時候闖進來!”在哥哥嚴瑾似外面的暴風雨肆虐般的表情中,嚴琳琅起初答得期期艾艾的,然後又陡然地提高聲音質問。

  只是這高聲質問中,透出幾分色厲內荏來。

  “我只不過是偷偷出來玩會兒耍,誰想到忽然就下雨了?那我衣服淋濕了,就只好找家客棧要一間房,換一下衣服了啊,誰想到你們突然間就闖進來!”嚴琳琅說這話時,眼神有那麼幾次瞄向了背向她而站的黎池。

  嚴瑾被嚴琳琅的話噎著了,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黎池估摸著時間,覺得嚴琳琅應該穿好衣服了,於是微微側身,眼神卻依舊沒有看向嚴琳琅。與其說是因守禮而選擇非禮勿視,還不如說是單純的不想看到她。

  黎池的聲音不復以往一慣的溫柔和煦,顯得有些縹緲清冷,不帶絲毫情緒,“那還真是湊巧,巧到讓嚴小姐恰恰選中了黃氏客棧中、在下住的這間客房。”

  湊巧在他今早去找嚴瑾後的今天偷溜出來玩耍,湊巧一個姑娘被大雨淋濕後不回家、卻找一家客棧整理衣服,這客棧又湊巧是黎池入住的黃氏客棧,就連要的客房都還和他是同一間。

  這還真是巧了。

  “黎池哥哥!你什麼意思?!”嚴琳琅神情受傷地大聲質問,“我說要一間客房,店小二就帶我來這間房了,這又不是我的錯。”

  黎池眼神掃向門外圍觀的眾人,在嚴琳琅喊破他‘黎池’的身份後,他們的眼睛陡然間就晶亮起來,神情中是顯見的興味盎然。

  黎池終於轉頭看向嚴琳琅。

  濕透後皺巴巴的衣服胡亂裹在身上,劉海一綹一綹地沾在額頭上,並不防水的胭脂水粉也糊了……

  說實在的,她這個形像與電視劇中淋雨後的女主相比,差距實在太大,非但並無楚楚可憐的美感,反而實在有夠狼狽。

  在嚴琳琅的眼神注視中,黎池露出一個和煦的微笑,說:“嚴小姐多心了,在下不過是隨口一句感嘆罷了。看嚴小姐之前似乎忘記准備替換的干衣服了,在下這就去成衣店買一件來。”

  說是特意找個地方換下濕衣服,可在這之前卻沒准備替換的干衣服,也是有些好笑了。

  然後黎池又轉頭看向嚴瑾,“嚴兄你就在這裡陪著令妹。”

  說完黎池就轉身往外走,穿過房門外圍觀的人群,下樓出了客棧。

  嚴琳琅裹著一身濕衣,在深秋初冬的冷風中瑟瑟發抖,目光看向床上放著的屬於黎池的包袱,那裡面放著的是黎池的行李衣物。

  嚴瑾狠狠地剜了嚴琳琅一眼,然後轉身就向外走,還‘砰’一聲帶上了房門,“你好好整理一下!像個什麼樣子?!”

  ……

  “這演的是一出什麼好戲啊?”

  “那‘黎三元’艷福不淺啊,引得女子投懷送抱!”

  “還不明白嘛?這兩人是兩兄妹呢,說不得是一出‘紅娘記’,專門來撮合那一對呢!”

  “你們怎麼這麼說呢?難不成就不能是黎秀才春心萌動,這才故意撞破人家姑娘換衣服的?”

  “黎秀才長得就一副君子樣貌,看上去不像是你說的那種流氓登徒子。”

  “對對,黎秀才長得多俊秀漂亮,這姑娘還不及他的五分好看,他圖什麼要去看人家姑娘換衣服?”

  “哎嗨!這你們就不懂了?也許黎秀才就喜歡那份撞破人姑娘換衣服的刺激呢?嘿嘿……”

  ……

  嚴瑾聽著眾人的議論,羞惱之下步伐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疾步衝下樓,出了客棧後站在外面,吹著濕冷的風……

  那些議論的人並沒有特意放低聲音,因此房內的嚴琳琅也聽得一清二楚。聽見外面的人肆無忌憚地談論,這出乎意料的後續展開,讓嚴琳琅羞惱起來,“你們給我閉嘴!”

  嚴琳琅這一呵斥,外面的人立即就起哄:

  “喲喲~還是個厲害的呢!”

  “唉喲,閉嘴,我們閉嘴~”

  眼見正主都走了,圍觀的人也‘嘖嘖’地散開,一邊走還一邊談論著,猜測著後續。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這件事應該都會被談起。比如在一群狐朋狗友的聚會上,就可以拿出來活躍一下氣氛。

  黎池去時不慌不忙,到成衣店裡時也不緊不慢地隨便挑了一套老氣的女式衣裙,回來時更是慢吞吞地踱步往回走的。

  他仿佛忘了在這深秋初冬的天氣裡,還有一位身穿濕衣的嚴小姐,正等著他手裡的干衣服替換。

  同時,黎池也不在意自己也依舊還穿著一身濕衣。他覺得需要這一身濕冷,來讓自己醒醒腦子,然後想想這事要如何處理。

  很顯然,並不是黎池剛剛已經脫身了,就意味著這事就完結了、與他再沒有干系了。

  當時在場有那麼多人圍觀,恐怕今天這事很快就會成為許多人茶余飯後的談資,或許還會在狐朋狗友間廝混時,被當成一樁‘艷事’而談及。

  而他黎池,作為這場‘艷事’中的男主人公,如果不做些什麼,那他以後流傳在外的就不僅僅是‘艷名’了,說不定還有議論他人品有虧的污名。

  在這個時代,正經地走科舉仕途的讀書人身上,如果背負了艷名和污名,對其影響絕不會小。

  黎池踱步回到客棧時,嚴瑾還站在客棧外吹冷風‘冷靜’。

  見到黎池回來了,嚴瑾神色難堪地欲言又止:“黎兄……這……今日這……”

  黎池打斷嚴瑾的吞吞吐吐,“近幾日,家中長輩就會請媒人登你嚴家門。”

  事已至此,黎池除了承諾迎娶嚴琳琅,再沒有其他好辦法了。如此處理,至少別人會說他一句“有擔當”,也會願意相信他不是有意撞破嚴琳琅換衣服的。

  至於嚴家會否同意這門親事,黎池並不擔心。除了同意之外,嚴家還能找到其他辦法,來掩飾嚴家女兒今日的這樁醜事嗎?

  聽了黎池的話,嚴瑾訥訥不能言。臉上神情在瞬間的輕松之後,又浮現出慚愧。黎兄定然以為是他們兄妹合謀算計他,若他是黎兄,也會如此認為的。

  不管真相如何,黎池被迫妥協都已經是既定事實,有了今日這樁事情,他們這好友恐怕再也做不下去了。即使以後結了親,可能也不過是維持表面和諧罷了。

  之後的事,就是嚴琳琅換好黎池買回來的衣服後,就被嚴瑾拉著回家去了。

  黎池也在替換下一身濕衣服後,去找店小二詢問,得到了這樣一個回答:“我給那位嚴姑娘指的是丙字房啊,她怎麼走錯了?”

  黎池的房間是丁字房,與丙字房相鄰。如此也就不能確定,嚴琳琅究竟是不小心進錯房間了,還是故意衝著丁字房去的。

  但是,黎池從來不憚以最謹慎的態度,去揣摩他人。更何況,嚴琳琅看起來還是一個與新世紀大膽追愛女孩相比,也不會遜色多少的‘戀愛腦’女孩。

  但事已至此,想再多都無用了,不管真相如何,事情都已成定局。

  臨近傍晚,黎槿才從外面回來,問過之後才知道他去拜訪了一個老友。

  黎池隨後將今天發生的事,以及他的決定說了出來。

  黎槿聽了,直唉聲頓足地後悔,“我就不該出去的!我就應該守在客棧等你的!這樣也就沒有之後的事了!唉……”

  黎池只好溫言相勸,“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了。雖說事情突然,但學生與嚴家這些年交往下來,覺得嚴家也還好,雖說嚴姑娘有些……過於活潑灑脫,但也沒多大妨礙。”

  “我們黎水村男人娶妻,首要就是需賢淑懂事,可聽起來那嚴姑娘不像是這樣的女子啊……”黎槿又唉聲嘆氣地,“可也沒辦法了,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讓一個婦道人家壞了科舉仕途。等以後娶進門了,對其勤加教導管束,應也無大礙的。”

  “是,先生說的在理。”再過幾年,黎池的心理年齡就滿五十歲了,早已經過了情情愛愛的年紀。

  而他的工作狂(/學習狂)屬性,讓他前世三十多年、今生十幾年,都沒有幻想過情感生活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狀態。

  因此,不過是娶一個妻子罷了,娶了就娶了罷。只要她不拖後腿,他也願意給她妻子應有的尊重。雖然看起來,嚴琳琅應該不是那種不拖後腿的人,那就只要不太過分,他也不會發火、或把她怎樣的。

  其實,除了與嚴琳琅定親,黎池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來解決這件事。那就是洗清他身上的嫌疑,將真相公之於眾。這樣就由嚴琳琅來背負各種輿論,而可以預料的會有各種鄙夷罵聲。

  但黎池覺得,身為一個男人,讓這個時代裡本就顯得劣勢的女子,去直面周遭襲來的負面言論——即使她本人就是負面言論發生的直接根源,也還是有些不夠紳士大度。而且對黎池來說,相比起科舉仕途,他對自己的親事要看得輕得多。

  而且,雖然黎池與嚴謹的友誼,在經歷過這件事後,也就不剩下什麼了。他還是願意看在他們過去的友誼的面上,不將事情做絕。還有當初他到縣城參加縣試,因到傍晚了都還無處過夜,幸得嚴大姐熱情邀請他們在嚴家住了三日,他們才沒去住城隍廟或客棧的柴房,他總要顧念這份幫助的。

  而撕破臉面後、歇斯底裡地對峙,那場面太過難看。一向秉承‘和諧中庸’原則的黎池,覺得那樣的場面太不雅觀了,不符合他的處事美學。

  更何況,無論哪個時代,世人總有"憐弱心理",即弱者有理、強者無理的論調。毫無疑問,在嚴琳琅與黎池之間,黎池屬於強者,若他選擇強勢地澄清真相、讓嚴琳琅去背負她自己的過錯,那麼他也會因為過於強勢而陷入非議之中。

  到時說不定甚至會有不少人,去懷疑他所澄清的真相究竟是真還是假。欺凌婦孺,毫無擔當,好色之徒……等等,這些話真是好說不好聽。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4 10:07 PM

第40章

  盡管頭一天發生了如此詭奇的事,第二天黎池他們還是按原計劃動身回黎水村了。

  當然,在回去前,黎池也沒忘記先去四寶店拿了兩本抄寫的樣書。

  即使在這個時代,‘緋聞’消息也傳播的很快。黎池去到店裡時,徐掌櫃就已經聽說昨天發生在黃氏客棧的事了,還關心地來詢問過:“昨日那事伯父我也聽說了,你的品性為人,伯父是再信任不過的!你真是…遭了一場無妄之災啊!那之後你要怎麼辦?”

  黎池有些詫異,徐掌櫃今日似乎情緒外顯了許多?詫異一閃而過後就拋到了一邊,“侄兒除了讓家中長輩請媒人前去嚴家說親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徐掌櫃也知道這事的影響,除此之外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黎池能這樣當機立斷,也免去了之後嚴家去找黎家要說法的不好看場面。只是可惜了,他撮合黎池和他女兒的想法還未付諸行動,就已夭折。

  黎池拿到樣書後就告辭離開了。

  徐掌櫃在心中暗自惋惜一番之後,想起京中那位似乎對嚴家也挺上心的,現在黎池和嚴家即將結親了,看來應該要給京中去一封信稟明這事。

  黎槿和黎池兩人在午後時候回到了村裡。因為嚴家那件事,黎槿覺得有愧於黎鏢的請托,於是也跟著黎池去了他家,無論是道歉還是幫忙說明事情原委,他都應該去一趟。

  昨天的大雨已轉為綿綿秋雨,黎鏢一家因為外面下雨沒有下地裡去,全家人就都在家做些雜事。見黎池他們回來了,連忙招呼黎槿進屋來坐,又趕緊去衝了一碗糖水端上來。

  黎槿端著一碗熱滾滾的糖水,心中慚愧得很,都不知道要如何開口說起那事了。

  黎池看黎槿窘迫的樣子,就自己開口說起縣裡的事情。

  先是交代了廩生名額錄入和廩餼銀的事,再又說了免賦地和免徭役名額已登記好,還有送禮和拜訪的事,最後才說起了發生在客棧的那件事。

  “……事情就是這樣,還要勞煩爺爺奶奶和爹娘,請一個媒人去縣城的嚴家走上一趟。”

  黎池講述事情經過時,屋中的人全都神情驚愕地聽著,等他說完,一時間竟然依舊不知道要說什麼。

  有那麼片刻時間,屋裡都沉浸在詭寂的沉默中……

  別說土生土長的黎家其他人,就是見多識廣、聽聞過眾多奇葩人和事的黎池,也都沒想到竟有朝一日,他自己竟也會遇上這樣的奇葩事。

  “這嚴姑娘,真是很大膽啊……”二堂哥黎河聲音幽幽地感嘆。書生小姐類的話本,都不敢寫得這麼大膽,沒成想竟然被小池子遇上了……果真是像小池子說的,話本情節源於生活、卻又高於生活。

  其他人還沒緩過來時,一直都護犢子(護黎池)的奶奶袁氏,猛地一巴掌狠狠拍在手邊的桌上!

  “那嚴姑娘簡直不知羞恥!還有那嚴瑾,定然也不是個好的!他們兄妹兩肯定是合謀來算計你的!那嚴瑾先將你落腳的客棧告訴他妹妹,之後假意邀你去他家避雨、其實是將你帶回客棧,再讓你剛好碰上她換衣服,她一嚷嚷就嚷得人盡皆知了,最後逼得你不得不娶她。即使不下那場雨也一樣,照樣能事先躲到你房裡去,到時候再讓人撞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真是陰險!”

  奶奶袁氏這一環套一環的推理,黎池乍聽之下竟然覺得很有道理,好像這事無論他怎麼躲,都躲不過一樣。

  也許嚴琳琅有故意算計的嫌疑,但嚴瑾應該是沒有的,黎池對他自己看人的這點眼光還是有些自信的。當然這也不影響他對嚴瑾實行連坐,因為他親妹妹將自己算計得太狠。

  “唉……”發過火之後,袁氏又頹然地駝著腰靠坐到椅背上,“但小池子是讀書人,身上背不得罵名,也只能娶了那嚴姑娘回家。只是委屈我的小池子了,我好好的一個長得又好、讀書又好的孫兒,竟然要娶那麼一個不知…不守規矩的女子。”

  其實袁氏是想說嚴琳琅不知廉恥的,但想到以後她可能就是她最疼愛的孫兒的媳婦兒了,就說不出那麼狠毒的話了。因為罵嚴琳琅,她的孫兒也會被帶累。

  比如人家談論時會說:‘那嚴家女兒你們知道不,就是和黎秀才定親的那個,真是不知廉恥的一個人!’雖然不是說黎池不好,但話語間也帶了他出來,這並不是讓他臉上有光的事。而且以後如果嚴琳琅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黎池同樣要被這樣帶累。

  黎池的娘蘇氏,此刻也反應過來了,“聽小池子講的,聽得出那嚴姑娘應該是個咋咋呼呼、跳脫任性的,尤其還不知禮儀廉恥,做的這些事哪裡像是有教養的姑娘!”

  對於黎池這個侄子,王氏和趙氏是真心實意地喜歡的。在黎池剛開始讀書的時候,她們心裡不時還會酸一下,可隨後黎池給家裡多了一門造紙手藝,並因此她們自己的兒子也開始讀書。之後黎池又一邊抄書掙錢,一邊讀書考上了秀才,她們就真的對他只有滿心喜愛了。

  現在黎池遭遇了這麼一門親事,她們完全興不起任何幸災樂禍的心思,只全然地憐惜他了。於是兩人同仇敵愾地憤憤不平,“我們黎水村的男兒娶妻,首先就不能要這種品行不端愛惹事的,真是糟蹋了我們小池子!”

  “對啊對啊,大嫂說的對!我們小池子才十三歲,就已經是‘小三元’了,以後的前程還遠大著呢!就算他嚴家現在家產比我們多那麼些,那又怎樣?我們家裡六個男娃,等再過些年他們都長大了,只那麼一站出去就能震住一群人,難不成還不比他們嚴家厲害!”

  前些年趙氏那火爆性子、那把嗓子,一旦訓起人來或與人爭執,一開口首先就在氣勢上壓過對方了,只因這些年來家裡漸漸好過、也有盼頭了,她的性子和嗓子才慢慢溫和下來。可今天這事,她恁是激動得重拾了她前些年的氣勢,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有氣勢!

  袁氏抬手揉揉耳朵,嗔怒地看了二兒媳趙氏一眼,“你小點聲,我這老婆子的耳朵都快被你吼聾了。”

  蘇氏雖然知道請媒人上嚴家去說親,是不得不做的事,是為了她兒子的名聲前程著想。但她作為母親,實在是不想兒子後半輩子和那麼一個女子一起過,哪怕她兒子可能會因為不娶嚴家姑娘受到影響,可能會沒有那麼有出息,她也想他能過得開心些。“爹,您說要不我們不去說這門親?”

  一家之主的黎鏢一直沉默著,聽到三兒媳的話,才嚴肅著神情對這事下了結語:“就像先生說的,小池子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前途無量,總不能讓一個女子壞了科舉仕途。等以後娶進來了,對其嚴加教導管束,應也無大礙的。”

  黎橋、黎林和黎棋三個男人,點點頭認同黎鏢的說法。相比起情感豐沛的婦女們,男人們要更加理智一些。

  一直坐在一旁的黎槿,面色慚愧地道歉:“實在對不住三伯的請托,若是我昨日沒有去拜訪舊友,而是留在客棧裡等黎池,也就沒有這些事了。”

  黎鏢嘆一口氣,“唉,造化弄人啊,這不怪先生。”

  事情過去之後,黎池的情緒就已平靜下來,不再像當時事情發生時那樣驚怒,已經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但這時看見家人們如此為他憤憤不平,她娘更是單純地只想他過得開心,甚至為此願意不顧他科舉之後為家裡、為她帶來的好處。這一些,都讓黎池感到很高興。

  “這事不怪先生,誰也想不到會發生那樣匪夷所思的事。”黎池言語溫和地勸解道,“這事也是我當時自己決定的,如此處理最好不過了。”

  全家人都知道,黎池他一旦決定的事,很少有轉圜的余地。於是,哪怕各人心裡還憤憤不平、心疼惋惜……也只得接受這事。

  ……

  在幾個兄弟中,黎池年紀較小,按理應該等他上頭的堂哥們都娶妻成親或定下親事後,再才輪到給他說親的。但事出有因,也不能講究這麼多了。

  三日後,黎家請了村裡常給人牽線拉媒的一位女性長輩充做媒人,前往縣城的嚴家走了一趟。

  之後‘嚴家三拒、黎家三求’,做足了臉面功夫,最終才定下了這門親事。

  親事雖是定下了,但考慮到黎池的年紀和他的科舉學業,正式迎娶成親還要再等上幾年。

  對於這門親事,黎池沒給予多少關注和眼神。自回村當天向全家人說明了事情原委後,他就再沒有對此事有所過問。後面的請媒人、上門說親、小定和交換庚帖等等,都是家中奶奶和他娘在忙。

  黎池本人第二天,就又回歸了正常生活中:整日忙於讀書、抄書,以及指導兩位堂哥與弟弟的學習。

  因為決定了不參加明年八月的鄉試,黎池下一次下場就是四年後了,因此他也不急於一開始就保持大量的訓練量,而是開始溫故知新。

  每天早上,黎池都會早讀半個時辰。早讀的內容依次是三本蒙書、‘四書五經’以及常用於科舉中的書籍,哪怕這些書他已能倒背如流、並一字不差的默寫出來,他也還是決定再認真地去讀一遍。讀這一遍的過程,就是溫故而知新的過程,邊讀邊思考,也總能讀出一些新的體悟來。

  早讀過後,黎池就將自己以前作的文章和詩拿出來,再看一遍、讀一遍,然後對其增減刪改進行完善。

  下午,黎池則將全部的時間都拿來抄書。

  他之前就已抄寫過一遍《資治通史》,並且又再讀過了一遍,對這個時空的歷史已經有所掌握,並能將從中所學的用到科考中。

  可歷史這東西不能聽信一家之言,歷史不止正史,還有野史、雜史。即使在正史中也不止有《通史》這樣的、由王朝統治者組織編纂的連貫的正史,也還有由各史官或史學大家等一人所寫的,由二十四部史書組成的《二十四史》,這也是被官方認定的正史。

  哪怕是正史,也會因為著作人的不同,往往夾雜著其國家意志和民族情緒,在著重記載和規避忌諱方面相應就會有所不同。

  因此,想要學好歷史就要多方參照,海納百川之後再蒸發彙聚,如此才能盡量做到一個人的歷史觀不顯得狹隘偏頗。

  因此,對於《二十四史》,黎池是決定要好好學習它的。

  傍晚之後,黎池就為兩個堂哥解答學習上的疑問,以及教一教弟弟黎溏讀《三字經》。

  現在的平民夜晚照明多是桐油燈,黃豆大小的燈火,充其量能照亮周圍三尺之遠,且桐油燃燒後還有不小的氣味和煙霧,在這樣的照明環境下讀書,並不舒適。不過黎池指導他們多是口頭指導,大多時候都不用點燈,他就在黑夜裡將自己的理解、方法和建議娓娓道出,期望能對他們有所幫助。

  這樣過了近一個月後,黎池明顯察覺到了兩位堂哥的進步,看來日日不落的指導還是有些作用的。他對兩人明年二月份去參加縣試,也多了幾分信心。

  黎池每月初五就要去縣學一趟,去交課業、接受考校以及領下月的課業。在他第二次進城去縣學前,歷經兩個月即六十多天終於抄完了一部五十多萬字的‘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記》,也正好順路去四寶店交付。

  按100字四兩銀的價格算,黎池能得約二兩銀。雖聽著不多,但與之前黎家全家一年才二十四五兩銀——即一個月二兩銀的田地收入相比,他一個人抄書掙得也不算少了,可說是全家每月掙錢最多的一個了。

  黎池以為,這樣每天讀書、抄書、攢錢的平靜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即使中間有什麼變化,也不過是大堂哥說親,家裡擴建房屋,河湖二個堂哥考縣試和府試等事,如此直到他四年後去趕赴鄉試。

  可是,在這次他去到縣城時,生活再次陡起波瀾。

  在黎池以為,他這樁親事的來歷已經足夠…非主流時,竟不知道還有更加非主流的事情在等著他……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6 07:21 PM

第41章

  黎池此次到縣城裡來,是跟同村的幾個村民一起的,到縣城之後就分開去辦各自的事了。等今天辦完事在城裡歇過一晚上後,明天上午再結伴一起回去。

  至於晚上歇在何處,為了互相照應肯定要歇在同一家客棧裡,最後定在了袁家客棧。雖然黎池住慣了黃氏客棧,可在發生過‘撞破’嚴琳琅換衣服的事之後,他就不能心無芥蒂地再去住了。

  從黎水村方向經南門進入浯陽縣城之後,在通往縣城中心位置的四寶店的路上,有一家鐵匠鋪。

  黎池此刻正在鐵匠鋪外面並不寬闊的街上,看著鐵匠鋪裡那對黏黏糊糊的身影……

  哦不,只有單方面想要黏黏糊糊。

  黎池感覺自己的頭頂綠了。春風吹綠了青青草地~

  單方面想要黏糊的,就是與黎池有婚約的嚴琳琅,而被黏糊的就是鐵匠鋪裡的鐵匠了。

  這個鐵匠,黎池看著很眼生。顯然,這個在冬天也只穿一身單衣,遮掩不住一身蓬勃肌肉,身高體長、眉目鋒利的年輕鐵匠,並不是以前那個頭發花白的老錢鐵匠。

  這個鐵匠也許是老錢鐵匠的兒子或子侄輩後生,是一個與黎池完全不同的陽剛男子。

  黎池是真的長得俊秀而且漂亮,通體一派渾然天成的讀書人溫潤翩翩的氣質,加上他十三歲的身量和體型,赫然是一美少年。

  與那個男性荷爾蒙濃烈的鐵匠相比,溫潤美型的少年黎池,在對女性的吸引力(純粹的、男人對女人的吸引力)方面,可能會稍遜一籌。

  以上,就是黎池思緒跳轉間得到的結論,也是為他自己好似被綠了這事兒找到的原因。

  然後,黎池又有些懷疑自己的認知了:也許古代對女子的思想禁錮和行動束縛,並不如他想像中的嚴重?不然,嚴琳琅一個身有婚約的閨閣女子,怎麼會在青天白日的時候,在臨街當道的地方,和一個鐵匠黏黏糊糊?

  雖然不論是古代還是新世紀,背叛出軌的事都不少,可主流價值觀還是強調對感情忠貞、對另一半忠貞。像當下嚴琳琅這樣不符合主流價值觀的行為,顯然是少數,尤其是在當下這個社會。

  黎池此刻之所以思維如此活躍並胡思亂想,也只是對於這事落到了他身上,感覺很神奇,沒有來得及心理准備。

  黎池:這樣的心理准備,也不知道是做好,還是不做好……

  黎池雖然是十三歲的身量和體型,但他俊秀的外貌和通體氣質,足以讓他即使身處全是身高馬大的人群中,也有鶴立雞群的效果。

  因此,當黎池在街上駐足了不一會兒,就有路過的人發現了他,並且不自覺地放輕腳步朝他圍攏……

  於是,不一會兒,黎池身邊就已經圍了十幾二十個路人。並與他一起,圍觀著鐵匠鋪裡的那對男女……

  黎池發覺這個現像後,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荒唐,啼笑皆非。

  如此陣仗,鐵匠鋪裡的兩人也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了。

  不過,據黎池觀察,那鐵匠其實更早就察覺到了。然而,那鐵匠只是面無表情地看向圍觀的人群,以及人群中的黎池。

  黎池可以確定,那鐵匠看向他時,只有眼神似乎有所變化。臉上表情和肢體語言,幾乎沒有任何局促、羞愧等的情緒變化。

  現在這個場景,就好比被捉奸在床後,那鐵匠作為一個‘奸夫’,在面對正牌‘丈夫’時,卻依舊淡定自若。

  黎池:……是他不夠人高馬大,對別人產生不了威懾感?也許以後他應該計劃去練一練體格,健身什麼的可以行動起來了。

  黎池和那鐵匠,一個是即使撞見了這種場景依舊面帶微笑。一個是被撞見了這種場景,還是面無表情。兩人對視幾秒後,各自移開目光。

  黎池看向終於察覺到的嚴琳琅,相比鐵匠的冷漠淡定,嚴琳琅的神色變化,才像是一個被‘捉奸’的正常人的表現。

  嚴琳琅一轉頭,就看見了街上圍觀的人群,以及人群中的黎池!

  她臉色先是‘轟’地一下漲紅似鮮血,再是‘唰’地一下煞白似白紙!最後一張臉又快速漲紅,直到漲紅得似久放後開始變黑的豬血旺……

  黎池就那樣面帶微笑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嚴琳琅,欣賞著她跟川劇變臉似的臉色變幻。

  然而,在場沒有任何人會認為:此刻的黎池是如他臉上的微笑那樣,是溫和安靜的。

  只因他雖面帶微笑,但他一雙眼睛此刻鋒利非常,眼裡仿佛風起雲湧!

  最後,終於還是嚴琳琅先開口了,“是、是我哥讓我來……來看看錢鐵匠有沒有把我們家的鋤頭打好,家裡正等著用。”

  黎池笑而不語,靜靜地看著她編。

  嚴家的耕地在縣郊的老家,且都是佃出去了的。嚴琳琅說家裡等著用鋤頭,且還是在這農閑的冬天,稍微知道些嚴家的實際情況和農事知識的路人,都知道她這話有假。

  而且,剛才他們可是都看到了一些的:她黏黏糊糊地圍在正在打鐵的錢鐵匠身邊,並躍躍欲試地試探著靠近……

  嚴琳琅在黎池面帶微笑的表情,以及譏誚鋒利的眼神中,惱羞成怒了!

  “你黎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個會讀點書的書呆子!你們家的家產還不及我們嚴家三分之一多,你一個窮秀才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看著一副溫潤君子的樣子,可其實再冷心冷情不過了!自我們有婚約後,你就再沒與我們嚴家來往過,也再沒關心過我!你明顯是在對我們嚴家表示不滿!對我表示不滿!”

  嚴琳琅當初在黃氏客棧的一聲尖叫,就能引來那麼多人圍觀,說明她的聲音是很響亮且很尖利的。現在她幾乎是歇斯底裡地衝圍觀人群和黎池吼叫,聲音自然也不小,很容易就將更遠處的人群都吸引了過來。

  黎池:……

  女性,尤其是年紀還小的少女,情緒激動時說起話來就會不管不顧,怎麼傷人就怎麼說。

  黎池心理年齡都四五十歲了,他能理解嚴琳琅被圍觀不雅場面後的惱羞成怒。他確實能理解,但他並不准備在這大街上原諒並包容她。

  首先他不是聖父,而且嚴琳琅說的話,實在太有殺傷力了,刀刀見血!

  “嚴姑娘,在下確實只是一個不過會讀點書的窮秀才,黎家也的確不如嚴家富裕。但我黎家以及黎某本人,都是堅守著責任與真誠在和嚴家相處。對待我們之間的婚約也同樣是如此:信守承諾與責任。”

  黎池與嚴琳琅這門婚約的來歷,經過緋聞傳播之後,估計浯陽縣城現在很少有人不知道的。可不就是基於承諾和責任,才讓黎家上門去提親的嗎?難不成還是基於愛情?

  或許以前還有人猜測: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許是黎池故意撞破嚴琳琅換衣服的,至於嚴琳琅換衣服怎麼換到黎池房裡去了的,雖然他們不知道,但或許另有內情呢?

  但在見過剛才的場景後,都全部打消了這個猜測!

  “而且,即使你嚴家再如何富裕,也與我黎家、與我黎池沒有任何干系!是你嚴家的全部家產,會作為你的嫁妝陪嫁到我黎家?還是我黎家缺了你嚴家,就要活活餓死了?別說我黎家還沒到窮到這個地步,就是真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也還有我黎家宗族,再不濟就是逃荒去京城,也不會求上你嚴家門!”

  論說話的藝術性、邏輯性和殺傷力,黎池覺得他還不會輸給嚴琳琅。

  嚴家是有兒子的,嚴家家產豐厚與否,與她嚴琳琅一個要嫁出去的女兒並無多大干系。黎池的話,就是挑明了說:她嚴琳琅不過是一瓢終將被潑出去的水!

  嚴家還沒富裕到能左右黎池的科舉和仕途的程度,那其實嚴家或富、或窮,對黎池的影響其實都不大。

  再者,黎池家雖窮,他們還有黎水村的黎家宗族。即使真過不下去了,還能‘逃荒’去京城,他們在京城可是有三品高官、工部侍郎這門遠親的。

  誠如黎池所料,嚴琳琅被圍觀不雅場面後惱羞成怒,情緒激動之下不管不顧地說了那些話,在話一出口後她就意識到說錯話了。

  但黎池基於男性的自尊心,以及心裡的某些謀算,使得他將話說得很重,也很決絕。

  “男女雙方在有婚約之後,就要有所回避,世俗禮儀如此。嚴姑娘卻以黎某的守禮回避,作為借口來聲討黎某,又看輕我黎家,那何不如撕毀了兩家的這樁婚約!?

  後日,家中長輩就會與媒人一道,走一趟你嚴家,退了這門親事!從此我黎池與你嚴家小姐,黎家與你嚴家,再無任何關系,世代不相往來!”

  黎池越說聲音越大,情緒也越來越激動憤慨,話到最後甚至以‘嚴家與黎家時代不相往來!’結尾,真的很是決絕、憤怒了!

  話一說完,黎池不想再繼續待下去,於是狠狠地一甩衣袖!甚至將書生廣袖甩出了‘啪’的一記響亮音效!然後就順勢將胳膊背在背後,憤而轉身離去!

  在黎池轉身走出人群時,還聽到了身後傳來的一記響亮耳光聲。

  ‘啪’一記耳光之後,響起的是嚴瑾氣急敗壞的怒斥。 “嚴琳琅!你不知羞恥!”

  對於身後發生的事情,黎池沒有理會,神情沉肅、面無笑意地大步離開!

  ……

  黎池走出人群不遠,就遇到了張瑱——浯陽縣城郊外張地主家的兒子,在府試時於折桂樓內,和黎池產生了一些不愉快之後,兩人雖沒有撕破臉皮,卻也沒再刻意聯絡往來了。

  “黎兄,你這是……”張瑱擺出一副擔憂的樣子,只是卻沒藏好語氣裡和神情中的幸災樂禍,透出了幾分看好戲的意圖。

  “張瑱兄啊,好久不見。”黎池溫和有禮地打著招呼。“張瑱兄怕是正為明年的府試做准備?這是好不容易出來透透氣?真是辛苦。”

  “我就比張瑱兄懶怠許多了,准備先玩上三四年,才去參加下一屆的鄉試。”

  想要看他黎池的笑話?呵,那他就先發制人,先扎了張瑱的心。

  聽了黎池的這番話,張瑱的臉色開始青白交替,“哈哈,我也沒多刻苦,也就隨便准備准備而已。”

  “府試幾乎近在眼前了,張瑱兄竟只是隨便准備一下嗎?”黎池一臉驚詫後,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雖由我來說這話,顯得有些交淺言深,但我還是想勸張瑱兄一句:讀書學習,還是要刻苦一些才好。”

  他黎池下次就能參加鄉試了,你張瑱卻連府試都沒考過,竟還在外面閑蕩、看他笑話?回去刻苦讀書不好嗎?

  張瑱看笑話不成,反被黎池懟了又懟,被懟完之後他還接不上話!“……謝黎兄,忠言。”

  “時候也不早了,我還有些事要去辦,張瑱兄想必也不閑?那我們就此別過,來日有緣再聚。”黎池朝張瑱拱手一禮之後,就提腳離開、往四寶店方向去了。

  張瑱:……也許他不該去招惹正在盛怒中的黎池的。

  已經離開的黎池,倒是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憤怒。

  他只是覺得這世界太玄幻了,讓他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否則這種‘當街被戴綠帽’,‘當街退親’,又‘當街被對頭羞辱’的奇葩事,怎麼讓他給碰上了?

  雖然,這頂‘綠帽子’黎池並不太介意,之後的‘當街退親’他甚至是順勢而為,對頭張瑱羞辱他不成還反被懟。但是黎池還是覺得,他重生後活得真是太戲劇化了。

  ……

  在黎池離開之後,鐵匠鋪那裡的事情又有了新進展。

  嚴瑾狠狠地甩了嚴琳琅一耳光,將她扇得趔趄著靠到了錢鐵匠的身上……

  這又進一步刺激到了嚴瑾!嚴瑾正欲上前扯過妹妹再教訓一頓時,就被錢鐵匠用一只手就將他給攔住了。

  “一個大男人打罵一個女子,豈不是在欺凌弱小婦孺。”

  嚴瑾的手腕被錢鐵匠緊緊箍住,抽又抽不出來,更是被錢鐵匠這話給噎到了!“欺凌弱小婦孺?!我作為她親兄長,管教不知……的親妹妹,是在欺凌弱小婦孺?”

  錢鐵匠對嚴瑾似乎格外有意見,不再是面對黎池時的面無表情,此刻臉上神情冷酷到甚至是有些狠厲了,“即使你是兄長,也不應該當街管教。”

  “那你們兩個,倒是別當街做出讓人不齒的醜事啊?!”嚴瑾是真的被氣狠了,“她嚴琳琅!讓人撞見後還不知悔改,最後被當街退了親!你錢鐵匠不知回避,毀了我妹妹聲譽!”

  “待黎家退親後,我立即就差媒人上門提親,我會負責的。”

  “呵,呵呵!這一個二個的,倒是都很有擔當啊……”當初的黎池,現在的錢鐵匠,只是一個天、一個地。

  嚴瑾真是被氣到說不出話來,終於抽回手臂後,又喘著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

  “一個是前程遠大的‘小三元’,一個是身在匠籍的鐵匠,嚴琳琅你倒是‘好眼光’啊!”

  嚴瑾被氣到幾乎癲狂!

  然後也像黎池一樣,狠狠地一甩胳膊,憤而轉身、癲狂地笑著離去!

  “哈哈哈哈!我也不管了,你們要娶就娶,愛嫁就嫁!”

  ……

  “今兒這場戲,看得比兩個月前黃氏客棧那場戲更過癮!更痛快!”

  “嚴家啊,嚴琳琅啊……反正我以後是不會去嚴家的雜貨鋪買針線油鹽了的。”

  “我也不會去了,想著都膈應人。”

  “也是可憐了黎秀才啊,人善被人欺,當初明顯是被算計了,卻還仁義地結下了這門婚約。可沒曾想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就被……唉,所幸他終於硬氣地退了與嚴家的親事。”

  “誰說不是呢?你們說那嚴姑娘是怎麼想的啊?前程遠大的‘小三元’看不上,卻去勾搭一個身在匠籍的鐵匠?匠戶還不及商戶呢,匠戶不但同樣不能考科舉,甚至還要定期去官造的局院或作坊無償服役,至少商戶掙得錢多啊,可匠戶掙得錢又不多、還又苦又累。等她以後嫁進匠戶人家了,才知道辛苦、才會後悔……”

  “你管她辛苦不辛苦、後悔不後悔呢!你說她怎麼想的?也許是看錢鐵匠長得壯實唄,身板看著比黎秀才高大壯實呀。”

  “那黎秀才不是還年輕嘛,再過上三四年也就能長成一個身長八尺的男子了。”

  “那說不定那位嚴姑娘等不及了啊,等不及黎秀才長大了啊……”

  “哈哈哈……說不定還真是呢~”

  “嘿嘿嘿!!”

  “唉喲,你們說些什麼葷話呢?真是污耳朵!”

  ……

  自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浯陽縣城及周邊地方的人家,又多了一項茶余飯後的談資,狐朋狗友間渾鬧時也多了一段調侃的葷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7 11:32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7-7 11:37 AM 編輯

第42章

  很湊巧,今天四寶店的徐掌櫃在店裡守著。

  黎池到了店裡,先禮貌地寒暄幾句後,就將《史記》樣書和抄寫本給到徐掌櫃,最後結算了二兩一錢銀的酬勞。

  徐掌櫃看黎池神色有異,不像以往整個人渾身都透出溫和氣息,他今天的溫和稍顯浮於表面。“黎世侄可是碰見難事了?”

  今天這事,讓黎池自己說出來還有一點點殘忍……畢竟,一個男子誰會高興講述自己被‘戴綠帽’的經歷?

  不過黎池的大男子尊嚴,只是一般強。“來時的路上,正好遇見嚴家姑娘在錢鐵匠鋪裡,結果話不投機,最後商定待來日家中長輩和媒人一起上門去退親。”

  黎池這話說的,要是一般人聽了准保雲裡霧裡的。不過徐掌櫃不屬於一般人,他在嚴家和黎家兩家上放的心思可不少,“這門親事退也就退了,焉知不是塞翁失馬?”

  “哈哈,也承徐伯父吉言了。”在這件事上,雖然黎池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憤怒,但也不想多說,徐掌櫃這樣輕描淡寫地帶過,正合他意。

  “你稍等,有人托我給你帶了樣東西,我去給你拿來。”徐掌櫃說完,就起身去店面後院的儲書庫房了。

  黎池依言安靜地坐著等。暗想究竟是誰托徐掌櫃給他帶了東西,最終還是沒想出個頭緒來。

  “黎世侄,來,這是我們少東家走四寶店運貨的路子,從京城給你捎帶來的禮物!”

  四寶店的少東家就是趙儉,今年二月縣試後與黎池及嚴瑾、在這店裡的二樓暢談過一場的人。當初分別時,還約定他進京趕考時嚴瑾陪他一起去,到時他們三人再在京城會面。

  然而,人、事無常啊,三人再難有同坐一桌暢談的可能了。即使黎池不刻意避免與嚴瑾出現在同一場和,嚴瑾自己也無顏再與他把酒說笑了。

  黎池從徐掌櫃手裡接過匣子和鑰匙,揭下封條後用鑰匙打開匣子,裡面裝了滿滿一匣子書,和一封寫著‘池弟親啟’的信,“《山河水經注》?”

  看書頁上的名字——《山河水經注》,顧名思義,應該是記錄河流山脈的地理類著作了?

  黎池拿起書翻看起來,果然與他猜測的一樣,這是一部記錄了燕國境內大小河流、山脈以及地勢的地理類書籍。由工部主持編寫,可信度較高,且新編成不久,沒有失去時效。

  這書倒是與他前世記憶中的酈道元的《水經注》有幾分相似,文筆絢爛、語言清麗,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甚至可以當成游記散文來品讀。

  當然,相比《水經注》只記載了河流相關,這部《山河水經注》還記載了山脈和地勢。與前世那些涉及宇宙星系、大氣環流、冷暖洋流等等的地理教材相比,肯定是沒那麼專業詳細的,但這部書放在這個時候已經很了不起了。

  “趙兄送我的這部書,真是深得我心!”黎池覺得這個時代裡,於他來說最實用的知識就是‘四書五經’、律法、地理、歷史和前世記得的雜七雜八的各種配方了。

  現在趙儉送給他這部地理書,這讓他能在縱向了解這個時代的歷史之後,又能橫向涉足這個國家的地理山河,與前世記憶中的地理知識相應證。這些地理知識,以後不管是在科舉考試、還是現實運用中,都有很大借鑒指引作用。

  黎池將書又放回匣子裡,然後小心地上鎖。“多謝徐伯父幫忙帶給我這份禮物,侄兒萬分喜歡!只是不知您這裡是否方便往京城寄送書信?”

  趙儉是四寶店的少東家,徐掌櫃是他家掌櫃之一,傳遞書信肯定是可以的。

  “可以的,也許速度慢了些,但經手傳遞書信的是四寶店的運書隊,能確保不會丟失信件。”

  “那就還要勞煩徐伯父一次了,待我今晚回客棧之後就書信一封,明日就拿來請您幫忙捎寄給趙兄。”

  至於趙儉寫給他的這封信,也不好當著徐掌櫃的面展開,他預備下午去縣學辦完事後回客棧再看。

  “好的,你只管寫好後交給伯父我就行。這不過順手的事,算不上勞煩一說。”黎池給京中那位寫信,是能加深兩人間聯系的事,徐掌櫃樂意做這個轉寄書信的中間人。

  之後,黎池和徐掌櫃又閑聊了片刻,才告辭離開。

  從四寶店出來後,黎池抱著書匣子直接去往縣學。

  黎池先向當值的訓導先生交了上個月的課業,即一篇策問文章。黎池寫的策問文章是沒問題的,訓導先生學習科考的計分方法,給了他一個玖拾玖分,扣了那一分是怕他驕傲。

  然後黎池又接受了訓導先生的抽問考校,考校範圍覆蓋全部’四書五經‘,簡言之就是訓導先生想問什麼就問什麼。不過以黎池將四書五經及其注文倒背如流的程度,很容易也就過了考校這一關。

  最後黎池領取了訓導先生布置的這月的課業,這一趟縣學之行也就順利結束了。

  黎池到袁家客棧並入住房間後,同村一起來的村民都還沒來。

  回到房間,黎池拆開趙儉給他的信開始看了起來……

  這就是一封簡單的朋友間問候的書信,信裡簡單說明他得朋友贈送了兩套《山河水經注》,想著他應該會喜歡,就給他也捎來一套。

  除此之外,趙儉還在信中提及已經讀過《府試策問合集》和《院試詩文合集》,並且將其中收錄的他的文章和詩,辭藻真誠地分析並誇贊了一通。信中還隱晦地提及,他院試那篇‘因地制宜’文章,在京城引起了廣泛討論。

  黎池看完信後,猜測也許是章學政將那篇文章向上遞呈了。也或許是首次出版《院試詩文合集》這類科舉真題範文,引起了士林中的廣泛關注,進而就注意到了排版在較前部分、作為全國院試案首之一的他的文章。

  黎池找客棧掌櫃借來筆墨,一邊寫回信一邊想著,他這也算小小出名了一把。這樣的話,以後他繼續科考時,被關系戶踩下來的可能性就要降低不少。

  這就是知名度和名聲為何重要,他為何一直竭力維持他的好名聲的原因了,與金錢和權勢一樣,這同樣是一個人的重要資本。

  黎池給趙儉回信的內容很簡單。先是表達一下思念之情,再謝過趙儉的贈書之舉,闡述一下《山河水經注》這部書對他來說很有價值,最後再說一說他一切都好。

  寫好回信之後,黎池就拿出《山河水經注》看起來,這一看就被這書迷住了。

  直到天色暗下來,外面響起一起來的村民的聲音時,黎池這才放下書去迎接他們。

  黎池熱情地領著幾個村民去找掌櫃開好房間,然後又和小二哥一起陪他們去晚上入住的房間,還幫他們向小二哥要了洗漱的熱水,將他們都安頓得妥妥帖帖的。

  當然,這期間,他們那憤慨又憐惜的表情,生怕戳中他傷處的小心翼翼的言語和行為……黎池也察覺到了,並覺得有些窩心的暖。

  但村民農人大多都耿直粗狂,不像讀書人那樣大多數都養得心思細膩。不識多少字的村民們大多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有時候甚至會顯得不太懂顧忌他人的情緒。

  就比如現在,黎池其實希望他們能像剛才一樣,一直保持憐憫他但不詢問他的狀態。但是,顯然不可能。

  “小池子啊,我們今天在外面聽說了……”一個四十多的奶奶輩婦人眼神憐憫地看著黎池,“那嚴姑娘真不是個好姑娘,她看不上你,我們還不稀罕她呢!”

  黎池只得笑眯眯地搭話,“是呢,嚴姑娘性格的確灑脫了些,和我這樣溫吞的人,可能合不來。”

  “溫吞?溫吞哪不好了!這樣才顯得你心胸寬廣,能包容人呢!”同來的一個村民——按親戚關系黎池要叫他一聲樹二伯,橫眉豎目地反駁道。

  “樹二伯,您這有王婆賣瓜之嫌啊,自家人看自家後輩——自然是哪兒哪兒看著都好。”黎池笑道。

  “我們小池子確實是哪兒哪兒都好啊!那嚴姑娘狗眼看人低,她瞧不起你是她沒眼光!這門親事退了也好,那嚴姑娘實在不像會是個賢妻良母的樣子。”

  黎池在笑眯眯地在一旁,表示贊同地點頭。

  然後,慢慢地就不再參與他們的聲討,只在一旁面帶微笑地看著、聽著。

  過了許久之後,他們也終於是聲討完了。

  “您們都是好心好意地為我抱不平,我也是深受感動,要謝過您們的關懷。我已決定讓家中長輩後天就進城來退親,這事就這麼了結應該也是好事。時候不早了,我們明天上午還要趕回村裡呢,您們早些歇息,我也回房去了。”

  黎池收住談話,表達過謝意,之後就告辭回房去了。

  回到房間,黎池簡單洗漱之後就躺倒到床上。一旦放松下來後,疲憊感就襲上全身,甚至產生了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真是好久不曾感受到今天這種累心的感覺了啊……這好久沒經歷過,他的情緒耐受力都減弱不少了啊。

  黎池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整夜都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半睡半醒。

  黎池知道自己在做夢,在夢裡也叮囑了自己要記住夢境內容。可真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只感覺頭昏腦漲,再也記不清昨晚究竟做了些什麼樣的夢。

  起床收拾好,給同來的村民說過一聲之後,黎池就趕緊將要寄給趙儉的信送去了四寶店。再之後,就與同來的村民一起往村裡趕回去了。

  黎池他們在午後回到了村裡,同行的村民沒各回各家,而是與黎池一起去往黎家。

  奶奶袁氏正好在家裡看家,然後他們就七嘴八舌地將那嚴姑娘的事講給了她聽。

  袁氏聽了,氣得直將桌子拍得‘啪啪’作響!

  後來她實在氣不過,又直接上腳踹得桌子‘嘎吱嘎吱’地搖晃,讓人擔心它會不會散架。

  氣大傷身,更何況奶奶也不年輕了,於是黎池趕忙上前勸解。

  黎池勸解時,神情中帶著痛處被戳疼了的脆弱與哀傷……讓人看後非常不忍心。

  看著最疼愛的孫兒那樣一副可憐的樣子,袁氏立即不忍心再多說這事,以免在他傷口上撒鹽。

  於是,黎池慢慢地平息怒氣,轉而安排起之後的事:下午就去請媒人,讓她幫忙在明天跑一趟縣城去嚴家退親,最後還排演了一番去嚴家後要怎麼說話等等。

  第二天,黎池的娘親蘇氏和媒人一起,去了縣城嚴家。

  傍晚的時候,兩人才回轉家裡。

  黎池沒去追問細節,因為看他娘的臉色雖然不太好,卻也不如想像中的糟糕。總之,他與嚴家嚴琳琅的這門婚事是順利退掉了。

  前面已經走了的納彩、問名和小定等流程中,該要回來的庚帖和禮金等,也都全部拿回來了。

  至此,黎池與嚴琳琅的這樁婚約,除了耗費的精力、時間和名聲無法追討外,全都已經兩清了。

  一個月之後,黎池又一次去縣學時,聽聞那位錢鐵匠去嚴家求親成功了。

  已經走完納彩、問名、小定和大聘的流程,據說不久就要去嚴家請期即定下婚期,兩人的大婚之日也已不遠,興許就在年關之前。

  對於自己的前未婚妻即將嫁做人婦這事兒,黎池並無不適且還樂見其成。那些聽說了他們之間有過一段淵源的人,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些許神傷,當然也都失望而歸了。

  面對這種被試探的情形,黎池應對得完美無缺,沒有一絲陰郁惱怒,全程淡然優雅。讓眾人明白,他是真不在意嚴琳琅即將成婚的事。

  黎池年前最後一次來縣城時,去縣學接受過考校、並交了課業、領取了下月課業之後,又順便去四寶店交付了抄寫的《漢書》,八十萬多字的篇幅,結了三兩二錢銀的酬勞。

  算上《史記》的二兩一錢銀,黎池院試之後抄書一共掙到五兩三錢銀子了。

  有意無意地,有關嚴琳琅的消息又傳到了黎池跟前。

  據說,嚴琳琅與錢鐵匠在一旬前正式成婚了,據說大婚親迎當日場面很是氣派。

  眾人直呼看走了眼,竟沒看出來老錢鐵匠這個不知去哪兒後回來的兒子,還是個有本事的!新人新房竟直接購置了一處二進大院子,聘禮也很豐厚,迎娶新娘時的那頂八抬大花轎真是氣派無比!

  因此,眾人在感嘆嚴琳琅的好命時,又想起了她的上一門親事,唏噓感嘆:黎秀才雖人才出眾,可在家財方面的確是要差了點。

  黎池:……

  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浯陽縣民眾都還會時常想起他了。不過這無所謂,即使這個時代緋聞淡去的速度,要比後世互聯網時代慢的多,也終究會隨著時間過去而淡化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7 11:34 AM

第43章

  時間一晃而過三年,來到貞文十八年的冬天。

  黎池作為‘小三元’秀才,前程還是被普遍看好的,這三年間有不少浯陽縣的小富商、地主和鄉紳人家,都透露出了想與之結親的意思。只是家中在征求他的看法時,他都推掉了。

  相比黎池的親事不順,大堂哥黎江就要順利很多。在前年年初,黎江與鄰村春鴉村私塾先生的女兒定下婚約,並在去年年初將其迎娶進門,今年二月份得了一個女兒黎燚,現在正是咿咿呀呀找人說話、招人疼的時候。

  黎家專生兒子的傳統在黎江這裡被打破,雖然有人私下裡說嫁進黎家的媳婦兒都能生兒子,就黎江的媳婦兒李氏生了個女兒,怕是個沒福氣的,可他們自家人還是很高興的。

  按照奶奶袁氏的說法,除了小池子,她已經看厭了粗枝大葉的孫子了,現在有了個香軟的孫女兒,她真是稀罕得不得了!

  在黎江娶妻之前,家中花了十多兩銀子,在黎家現在的院子旁邊,給他起了一溜三間的青磚瓦房。以後他們添兒添孫住不下了,就由他自己再起房子,就像他爺爺黎鏢一樣,黎鏢成婚時就只有北邊的一溜三間房,現在黎林和黎棋兩家住的東西兩溜的兩間房,都是後來他自己經手起的。

  而讀書的黎河與黎湖,在貞文十六年二月縣試中,皆通過了縣試,名列前十之內。可在之後的四月府試中,只有黎河通過、成功考取童生,黎湖遺憾折戟。

  在去年的院試中,黎河遺憾落榜未能考上秀才。黎湖在去年第三次參加府試時,終於榜上有名,考取了童生。

  黎河和黎湖雖與黎池不能比,可在這黎水村以至浯陽縣,兩人的童生功名也能拿得出手了,至少可以辦一個私塾教導幼童啟蒙,這也是一個既有名望又輕松的謀生方式。

  黎湖就是這麼打算的,他已決定不再下場了。等他像黎池一樣抄書掙上十來兩銀子之後,就在縣城裡或租或買一個小院,開辦一個私塾。

  因黎湖已經決定不繼續科考了,現在家中已經開始在給他尋摸合適的親事。

  黎河還想再下場試試,他覺得總要考上一個秀才,這樣至少他成家以後名下的田地就不用交賦稅了。而且秀才開辦的私塾,收的束脩要多一些。

  讓全家人都擔心的黎海,依舊活潑跳脫,機靈也是真機靈,就是收不住性子沒個正型。黎家一家六個孫輩,就連才八歲的黎溏都顯露出了讀書的天賦,以後也是要走科舉之路的,可就黎海都這麼大了還沒個打算。

  家裡長輩說也說了、教也教了,可他就跟一塊頑石一樣,再怎麼說教都沒能改變他。最後也只能無奈放棄,轉而教他如何為人,只求他能安生地生活、不惹麻煩。

  黎池在黎海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比他花在親弟弟黎溏身上的也不會少,看能否讓他靜下心來學一門謀生的手藝,結果無濟於事。

  最後黎池想著,可惜了自家是農戶而非商戶戶籍,不然可以讓黎海去試試經商,也許他這跳脫機靈的性子正適合。

  而黎池,這三年多都在讀書、抄書和加強學習之中度過。除春節三天外,其余每天都是雷打不動的約一萬字的抄寫量,這三年多下來也抄了約一千萬字,掙了四十來兩銀子。

  加上之前抄寫《史記》和《漢書》掙的,以及每年領的四兩廩餼銀,他自己就已經存了五十七兩多銀子了。

  再加上這三年來不用交田賦之後,家裡能存下來的錢也多些了,又有黎江造紙每年存下的十來兩銀子,應是足夠黎池去省城和京城參加鄉試和會試了。

  《二十四史》,黎池雖只抄完了前面四分之一,卻專門用了段時間將之後的部分也看完了,與《通史》兩相對照後,對歷史知識的認知也更深刻了。

  除這之外,在學習上,黎池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實行著每個階段擬定的計劃,將以前的知識鞏固得更加扎實,在知識的深度方面下足了功夫。

  除深度之外,黎池也向廣度上有所延伸。這主要是得益於京城的‘筆友’趙儉每次來信時,都會順帶給他捎一匣子的書,不拘是直接有益於科舉的書,還有雜記、游記、詩集、各地府縣志等等。

  尤其是那些知名府、縣的府縣志,記載著當地的歷史風俗、地理物產和人物文教等,讓黎池雖坐在一村之地,卻能了解到其他府縣的情況。

  當然,在延伸知識的廣度上,除開趙儉給他捎來的書外,也少不了四寶店中書籍的功勞。一個書店的存書,即使有許多類似和借鑒意義不大的,除去這些,也還有許多有用和有趣的書值得一看。

  黎池每個月去縣學順帶交付抄寫完畢的書時,都會借上一兩本來看。

  以前黎池拿樣書都是付了押金的,後來徐掌櫃看他實在想看又很愛惜書——也可能是見他與他們少東家交好,就說不再收押金、讓他直接帶回家看,看完後再還回來也就罷了。

  如此,黎池每天在完成既定學習計劃之後,也讀了不少的書、擴寬了知識面。

  隨著與四寶店即徐掌櫃的愈加熟識,黎家與徐家之間已算得上摯交之家了,有些虛禮也就不再拘謹。黎池到徐家去的次數也多了,自然地,與徐掌櫃的女兒見面的次數也隨之增多,有時還能說上幾句話。

  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加,和與她見面之後的明顯雀躍的情緒,讓黎池不得不承認,他非常欣賞她。

  若是他的心裡年齡再年輕個十幾二十來歲,他還可以說一句:他喜歡她、更甚至是他愛她。

  可黎池覺得雖然他披著虛十六歲的皮囊,可靈魂年齡卻已滿五十歲了,喜歡或愛這種字眼,感覺已經說不出口了,實在太過矯情。

  而現實是,在別人眼中,黎池就是個十六歲的年輕有為男子,娶妻生子人之常情,即使他內心覺得別扭,娶一個與他皮囊年齡相當的妻子,這件事是必然會發生的。

  既然如此,那麼溫婉大方的徐氏女,就是最好的選擇。

  既然內心已有決定,黎池也就隱晦地向徐掌櫃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意,暗示等考完試之後就正式請媒人上門。徐掌櫃自然樂見其成,兩人達成了共識。

  ……

  時間進入腊月下旬,新年在即。

  黎池明年八月就要下場考取鄉試了,若考中就要繼續參加次年二月的會試、以及之後的殿試,因此,這個年就是黎池在鄉試之前過的最後一個年了。

  不單單是黎鏢這一房黎家人,黎水村的所有黎家人都很重視這一個年。族長黎欽早早地就決定今年要大開祠堂,祭告先人、祈求保佑,祈禱黎池科考順利、金榜題名。

  當初黎槿考取了秀才,第一次下場參加鄉試前,也是開了祠堂祭拜專門祈求先人保佑的。

  可只看這架勢,明顯族裡要更加重視今年的這次祭祖。畢竟黎池還是不同的——他是臨淮府‘小三元’,而且一看就覺得他更聰明,定然能像之前的童生試一樣旗開得勝!

  黎池本人心裡對此不過一笑置之,表面上還是很領家人和族人的情。對大年初一開祠堂祭拜祖宗先人,祈求保佑表現出很期待和重視的樣子。

  以此去安他們的心:看小池子本人很有信心的樣子,又已經祭拜過祖先祈求保佑了,肯定能考上!

  大年初一,黎鏢攜三個兒子和五個孫子,參加了黎水村黎家的祭祖。黎溏才八歲年紀還未成丁,又沒有考取功名在身或有何成就,於是就沒有帶他一起去。

  大年初一這一天,是一年頭一天,春季頭一天,正月頭一天,因此又稱“三元”。暗合了科舉考試中的連中“三元”,是個吉利兆頭。

  “小池子新年好!祝考試順利啊!”

  “樹二伯也新年好,祝您新的一年身體康健!”

  “黎“小三元”新年好啊,新年添文氣、科考行大運!”

  “權六叔過年好!也祝您新的一年財源滾滾!”

  ……

  往村中黎家祠堂去的路上,遇上不少同去的族人,一路上互道新年好。而向道好的祝福語,毫無意外全是祝他科考順利的。

  三天新年期間,比平日要起得更早,以免得一個“三天晚天天晚”的新一年懶惰的壞兆頭。

  因此黎池他們雞叫頭遍後,就早早起床、洗漱干淨、換上新衣,天色還才蒙蒙亮時,就動身往祠堂去了。

  等該來的族人都到齊後,族長和幾個輩分高、年紀大、德行好的族老一起,打開祠堂大門。

  眾人依次入內,然後按照族中輩分、年齡大小、嫡庶親疏,各自站好位置。黎池不是第一次祭祖,跟在爺爺黎鏢和他爹黎棋的後面,很快就站好了位置。

  黎家雖族人眾多、族內公中也有學田和族學,其實不過才傳承三代而已。因此祠堂正廳上首供桌上供著的祖宗遺像、神牌靈位並不多,只有黎鏢上一輩的三位的排位和畫像,以及與他同輩早逝的兩位的。

  族長黎欽請出供桌上的族譜族規,先是朗讀了族規,再將今年入族譜的族人寫入其中。

  然後由族長和族老領祭,帶領族人跪拜祖先。

  “一跪,一叩頭,起!”

  “二跪,二叩頭,起!”

  “三跪,三叩頭,起!”

  ……

  族人跪叩已畢,幾個族老就開始給族人分發線香,等每個族人手中都拿到三炷香後,“上香!”

  族人們按照站位,有序地依次上前。閉眼虔誠祈禱過後,將香插進供桌上的香爐中,再恭謹地退下來站回原位。

  如此輪流下去,就到黎池上前上香了。他倒沒有祈禱先人保佑他科考順利,因為他知道那不過是無用之功。他只在心中給先人長輩們拜了個年,對他們養育後人的行為表達了感激之情。

  祭拜過祖先之後,族長黎欽照例對族人訓導一番,也都是老套路了:無非是總結去年族中發生的大小事,並對其點評、從中得出經驗和教訓,再展望一下新一年,最後訓誡族人繼續勤奮工作、友睦鄰裡。

  在族長黎欽的講話之中,不管是總結族中事情、還是展望新一年時,黎池都在其中占了不少的篇幅。比如,去年一年裡,黎池在讀書之余又積攢了十多兩銀子的趕考費用;展望今年,黎池就要下場科考了,先預祝他科考大捷。

  這次祭祖雖只有村中黎家已成丁的男丁參加,可人數依舊不少,等祭祖完就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族長黎欽和族老們宣布祭祖儀式結束後,族人陸續地走出祠堂各回各家,一路上遇見人了都喜氣洋洋地互道新年好,商量著誰先去誰家拜年……

  黎鏢帶著兒孫們往回走時,一路上也與碰上的人家有說有笑的。尤其是黎池,遇上的人大多都要和他說上一兩句話,或是祝福,或是叮囑,都表達了對他的一片拳拳友善之心。黎池也都報以同樣的友善,一一回以祝福。

  喜喜慶慶地回到家後,黎鏢先是吩咐三個兒媳准備接待即將來拜年的客人,然後就叫上四個讀書的孫子,“大河、大湖、小池子和小溏子,你們四個跟我走,我們去祭拜文曲星君!”

  封建社會中,民間信奉的神靈大多主要是玉皇大帝,以及一方的土地神等,而大年初一除了祭祀祖先外,也會帶上貢品去叩拜信奉的神靈。

  黎水村的人家皆是如此。較為不同的是,他們在最主要信奉的玉皇大帝和土地神之外,還信奉著文曲星,並在村中專門建了一個供奉文曲星君的小廟。

  今年黎河和黎池一個考院試、一個考鄉試,都是要下場的,就很有必要去叩拜一下主管文運的文曲星君,求個保佑和心安。

  黎池他們去叩拜了文曲星君回來之後,家裡已經來了很多前來拜年的族人親戚,於是他們立即開始幫忙接待客人、陪客人說話……

  正月初二,是家中三個兒媳和一個孫媳回娘家的日子。王氏、趙氏和黎江的妻子李氏,昨晚就收拾出了回娘家要帶的禮,一大早就在丈夫或兒子的陪伴下出門了。

  只有黎池的娘——蘇氏,早已決定今天不回娘家、留在家裡招待上門拜年的客人,去年和前年也都是這樣。自從黎池考中秀才那年,黎棋陪蘇氏回了娘家之後,他們就再也沒在過年的時候回去過了,大年初二都不回去了、自然平日裡也沒回去過,只是沒在明面上與蘇家斷絕來往罷了。

  黎池不清楚細節,但依他猜測,大概是他外公和舅舅們,對沒能將田地寄居在他名下的免賦地數額下感到不滿,因此對他爹和娘態度不好,他娘這才一直沒再回去過。

  要說黎池的外家——外公和舅舅們,也是有點意思。

  黎池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外公和兩個舅舅都是自尊心很強、還重男輕女的人,對蘇氏這個女兒根本沒當回事兒,蘇氏嫁到黎家後兩家走動就一直很少。

  在三年前黎池考中秀才後,他們沒來參加喜宴,卻向蘇氏提出了將田畝寄居黎池的免賦地數額下,本以為他們都請求抑或是命令她了,那肯定是能成的,結果卻沒成。

  如此之後,等蘇氏和黎棋去了蘇家,哪還會給他們好臉色、好好招待他們?而蘇氏也不是那種眼巴巴地在乎娘家的人,既然你們不在乎、不重視她,她就只管守著丈夫和兒子生活,很干脆地連著三年都沒回娘家。

  和外家的關系疏遠這事,黎池不怎麼介意。他甚至都還沒有去過一次他外公和舅舅們家,因為相比黎家人,蘇家人對他實在說不上在乎。

  在他出生後洗三、滿月、百日和周歲時,蘇家都沒有一人來過,甚至他考了‘小三元’擺酒席時,他們依舊沒人來道賀一句。都這樣了,難不成還指望他倒貼上去、主動登門蘇家?

  大概蘇家人就是這麼想的,但他黎池雖然確實對外表現得格外溫和懂禮,卻也不會去倒貼他們,蘇家人將他們自己擺得太高了。

  三天年一過,黎池立即又回到了自己的讀書生活中去。摒除掉外界還未散盡的年味和喧囂,他不再抄書,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准備今年八月的鄉試裡去,每天一篇詩賦和策問,日日如此……

  等時間進入五月之後,黎池就開始完全按照鄉試的考試規矩,一輪又一輪地進行模擬考……

  如此,直到七月中旬准備前往省城之前。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7 01:00 PM

第44章

  全家人商量後決定,由黎棋和黎湖一起陪著黎池去省城參加鄉試,而黎江則陪他親弟弟黎河去府城參加院試。

  黎池沒說讓他自己一個人去省城赴考鄉試,因為一路上的安全問題,以及到時萬一有事,必須要有個人照應傳話。

  只是他原本想只讓他爹黎棋陪他一起去的,可結果全家人都堅持讓黎湖也陪他一起去。說到底是省城,萬一黎棋忙不過來還有黎湖在,在出入跑腿傳話這方面,他一個童生應該能做好。

  如果不是家裡走不開、又銀錢不豐裕,恐怕恨不得全家人都陪他去!

  黎池領受了這份心意,答應由他爹黎棋和黎海陪他去。

  家裡除黎池外,還有黎河要去參加院試,但黎河他自己曾經就陪黎池參加過府試,因此對臨濠城有些了解,就只讓黎江陪他去了。

  院試和鄉試開始的時間差不多,都在八月中旬或下旬。於是黎池和黎河決定一起走,到縣城後,去車馬行花上一二兩銀子租上兩輛驢車一起上路,到臨濠城後兩兄弟再分開,一個找落腳客棧住下來,一個趕去省城。

  黎池和黎河他們上路前,全族人甚至幾乎全村人都來送他們了。

  送行的人黑壓壓一片,站在村口黎水河回繞處的空地上,秋天清淺的河水嘩嘩作響,小巧的野菊花星星點點……

  族長兼村長黎欽,代表族人和村民上前對黎池和黎河鼓勵了一番。最後又把族中捐出的二十兩銀子給了黎棋。

  若有學子趕赴科考時,族中都會捐出對應數額的銀錢以資助,這是慣例了。

  這二十兩銀子,是給黎池鄉試和黎河院試的趕考費,飽含了對他們科考得中的企盼和祝願。

  黎池和黎河兩人一起接過錢袋,感覺這二十兩銀沉甸甸的。

  話別過後,一行五人走出去一段路,黎池回頭看向村口那黑壓壓的一片人,朝他們揮了揮手……

  這一次的送行陣仗很大,讓黎池憶起當年六月份時,考場外龐大的家長陪考人群。只是那時候那些人裡沒有來送他和陪他的,這次卻有他一份……

  “小池子,你不要多想,盡力就好,我們都相信你的。”黎湖見黎池低頭沉默地只顧走路,以為他是心裡負擔太重,就像他自己當初去考縣試和府試那樣。

  同樣被寄予期望的黎河也感覺很有壓力,“對啊,小池子,我們已經在家模擬考過很多次,肯定沒問題的!”

  黎池知道他們想岔了,不過還是順著他們的話回答。“嗯,正常發揮出來就好,沒甚麼可緊張的。”

  早前幾天,黎棋就到縣城來與車馬行定好了驢車,一行人到縣城後直接就坐上驢車前往臨濠城。

  朝行夜宿,一行人在四天後到達臨濠城外,與黎江和黎河他們分開後,黎池他們又繼續往省城趕。

  又三天過後,黎池他們到達了省城——省府淮陰府的淮陰城。

  淮陰城是南北大運河與淮水交彙處的一個大城,是運河上四個漕運樞紐和鹽運要衝之一,黎池這世目前見過最繁華的城市就是它了。

  黎池他們到達淮陰城,先是結清了租用驢車的車資,確認過趕車的伙計自有去處之後,就拿著縣城四寶店徐掌櫃的一封書信,往淮陰城的四寶店找過去。

  這淮陰城四寶店開在省城,理應比浯陽縣四寶店的級別要高,可在接待客人方面也都是一樣的標准。

  黎池他們找過去,店裡迎客的書童問清緣由後,就把信拿進去給他們掌櫃的了,並沒有看清或怠慢他們。

  沒過一會兒,一個體型微胖、氣質儒雅的四十多歲男人就從後面出來了。要不是臉部樣貌不同,黎池差點就要將他認成徐掌櫃了。

  氣質體型都與徐掌櫃相似的陳掌櫃,說是徐掌櫃在信中請托了,讓他幫忙給黎池他們找個落腳的好地方,並且對他們照應一二。

  黎池和黎棋都道謝過之後,陳掌櫃就帶著他們,來到鄉試考場即貢院所在的那條街上,在貢院大門正對方向的街對面一處院子外停住。

  陳掌櫃拿鑰匙打開門,“黎公子,你們看看這院子如何?距貢院不過上千步的距離,裡面用具擺設一應俱全,打掃得也還干淨,直接住進去都使得。”

  “這院子再好不過了,真是勞煩陳伯父了。”黎池拱手道謝,還很嘴甜地稱呼他為‘陳伯父’。這就跟前世叫‘哥姐、叔叔阿姨’套近乎一樣,從徐掌櫃徐伯父那裡算起、喊他一聲‘陳伯父’,也並不唐突人家。

  “哈哈,黎世侄這聲‘伯父’我就受著了!”

  “只不知陳老哥這租院子的價錢是?”黎棋問道。

  “黎老弟你們是老徐托我照應的,以我和他的關系,我也不會格外喊高價,那就300文每天。你看如何?”

  黎池府試時住的是200文每天,院試時住的特惠價100文每天,可那還是環境嘈雜、多人共住的客棧。

  300文每天,這個價格租到這樣位置好又安靜的小院子,是真的實惠。說不定,都與外面客棧的價格差不多。

  黎棋哪還有不樂意的,自然立即就答應。

  陳掌櫃管著省城中的偌大一個店,也不是一個閑人,帶黎池他們到地方後又帶路簡單看過院子,就將鑰匙給他們後告辭離開了。

  送走陳掌櫃,三人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這院子。

  院子類似四合院,一共有北邊正房、東西兩廂和倒座房,共計四間可以住人的房間。且這四間房還是裡外打通了的,起居待客都可以的寬敞大屋子。屋裡陳設說不上華麗,但文雅大氣,環境真是很不錯的。

  黎棋看後非常滿意,“幸好有徐掌櫃托朋友幫忙,不然我們哪裡去找到這樣好的院子?否則我們就要去擠客棧了,那地方事多、也嘈雜得很,很影響小池子考前休息的。”

  說起影響休息,黎棋想起趕路時黎池似乎精神有恙的樣子,於是擔心地詢問:“小池子,是不是身體有哪裡不舒服?我看你精神頭不太好。”

  也許是秋天氣候乍寒忽暖地切換,路上又吹了風,黎池最近幾天的確感覺身體有些無力,“沒事的,只是趕路疲累沒休息好,好好睡一晚上也就好了。”

  黎池不想他爹擔心,況且他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都沒有身體一不舒服就去看醫吃藥的習慣,拖上幾天,小病小痛的自己就好了。

  “沒事就好。”

  一晚上休息過後,第二天在黎湖的陪伴下,黎池前往貢院辦理鄉試手續。

  辦理手續的地方並不在貢院裡面,而是在一牆之隔外的一個專門辟出來的地方。黎池他們到達之後,外面已經排著長長的幾十人的隊列了。

  “不是說報名鄉試的時限是五天?怎麼今天還這麼多人?”黎湖震驚而疑惑地問。

  “我們江淮行省轄下八府,根據每府收繳上去的賦役數額和戶籍人口,如同上縣、中縣和下縣之分一樣,這八個府也有高低大小之分。而與之對應體現在科考上的,就是每個府錄取的秀才名額不一樣。

  我們臨淮府不過排名居中,在我考院試那屆,就有二十五人了,再還有其他府的秀才,僅僅一屆我們省就有三四百秀才了。

  更何況並不是每屆的全部秀才都通過鄉試考上舉人了的,考上的不過十之一二而已。很少有秀才不下場兩三次就果斷放棄的,更多的是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因而就積攢了下來,如此一屆一屆累積下來,到今科怕是已經有一兩千之數……”

  科考,越是在王朝開國之初越容易,越到後面就越困難。

  白發蒼蒼了還在考縣試的都有,更何況還有老童生、老秀才、老舉人和老進士?有的讀書人讀多久書,就考多久的試,這樣的人隨著時間往後走會越積越多,增加了科考的競爭壓力,因此越到後面科考越是困難。

  黎池這樣一計算,黎湖聽得是一愣一愣的,“幸好我早已經決定不向上考了……那鄉試的錄取人數呢?”

  “具體人數要等開考前三天張榜通知,但參考以往,應該在一百五十上下。”黎池看著前面的長隊,眼神堅定:“不過我們科考的讀書人,首先要堅信一點,哪怕與你爭搶的人再多,你都能搶到一個。”

  “反正我是沒有你這樣的雄心壯志的,也沒有你這樣舍我其誰的銳氣。反正我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黎湖坦然地承認自己胸無大志。反正他就覺得考個童生,開個私塾,一輩子平平穩穩地過就很不錯。

  “人不管怎麼活都是活,只要湖哥哥你自己活得自在,不妨礙外人,就不用管他人置喙。”

  兩人排隊到中午時候才辦好手續,之後兩人就返回小院。

  黎池吃過黎棋買回來的加餐午餐後,就在院子裡踱步,一邊消食一邊回顧科考知識……

  最後不知不覺地,黎池就那樣在院子裡轉悠了一整個下午,直到黎棋買好晚飯喊他吃飯才停止。

  ‘食不言寢不語’這條規則,也是分人分場合的。黎池他們三個人一起,就不用遵守。

  “湖哥哥,你之前已經決定要在縣城開個私塾了,也在為此抄書攢錢,現在攢多少了?”

  黎湖邊咀嚼邊回答,“我計劃攢十兩銀子,現在已經攢了八兩了。我抄寫一整天才能抄一萬字,要是我抄書速度有小池子你快的話,我早就攢夠銀子了。”

  坐首位的黎棋安慰道,“也快了,你回去之後再接著抄,今年必定能攢夠十兩的。這樣的話,你明年就能在縣城裡開一家私塾了。”

  “嗯嗯!”黎湖鼓著腮幫點頭。

  “既然立業在望,那湖哥哥你成家的事怎麼計劃的?心上可有中意的姑娘?”

  “咳咳!”黎湖差點因黎池陡然的問話嗆到!使勁咳了幾下才緩過來。也不知是被嗆得還是害羞,臉上和耳朵都通紅了,“小池子!你在說什麼呢?!”

  “看來是有中意的。”黎池笑得格外溫良無害。“我在問湖哥哥有關成家這事啊。”

  “你才比我小不到兩歲呢!你有中意的姑娘了嗎!?你成家這事計劃好了嗎?!”黎湖急中生智立即懟了回去!

  黎池笑眯眯地看著黎湖,答:“我有,我計劃好了。”

  黎湖:……!!!

  “所以,湖哥哥,你要趕快了。你這個哥哥有著落了,我們才好辦,不要耽擱海哥哥和我。”黎池此刻心情好,難得的有興致調侃一下他三堂哥。

  黎湖先是被黎池若無其事地承認他有中意姑娘震驚到,接著又被他一本正經地(嫌棄)催促自己給搞得無言以對,於是反手就是一個告狀!

  “三叔您聽到了嗎?您聽到了!”黎湖指著黎池,“他說他有中意的姑娘了!小池子他竟然說他有了!”

  黎池:謝謝,我沒有。

  黎棋看著侄子和兒子,哈哈大笑:“哈哈哈!我知道他有了啊,有了好啊,有了是喜事啊!”

  有關他的親事,黎池是有給家裡大人通過氣的。

  “……先成家後立業,湖哥哥你明年就能立業了,那今年就成家。”

  “今年才有四個月不到就要過去了,哪能這麼快在今年就成家的?!”

  “我知道的,湖哥哥你中意的姑娘是哪個。回去後你就去請奶奶幫你請媒人上門,趕趕時間,也能在年內辦完的。”

  ……

  黎池雖平日看著溫柔平和,卻很少與家人談論家裡的家長裡短的瑣事。與兄弟們交談時,更多的也是指導學問、談論正事。

  今晚他罕見地與黎湖半認真半玩笑地說了這麼多,也說明他心情不錯,或者說心緒有些不穩。

  黎池知道他自己的,對於即將到來的鄉試,他有些期盼,也有些緊張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7 01:28 PM

第45章

  就像高考、國考這樣的大考前要做好准備一樣,科考前也要做好充足准備。黎池不想再發生縣試時忘記帶磨墨的清水,那樣的事情了。

  當然,據說鄉試不需要帶水,考場上會有水供應,否則九天的用水量……怕是要提一只水桶進考場了。

  考前准備,首先是筆墨和硯台,答題紙和草稿紙這些紙不需帶,到時考場上會統一發放。

  筆墨硯台黎池都已經准備好了。他沒有買新筆,而是備了一支已經用熟但還未用禿的舊筆,這樣寫起來就很順手。硯台和墨錠也是一樣,說不上精品,但卻是他用慣了的。

  鄉試要在貢院裡待上九個日夜,除了筆墨硯台外,還要帶些必需的日常用品。比如燒水煮飯的小陶罐、碗筷,還有清潔的布巾、換洗的裡衣和外袍等。

  像是桐油燈、炭火這些是不用考生帶的。到時會給每個考生發三支蠟燭,讓白天沒能答完的考生夜裡答題用。炭火也是這樣,每個考生發一盆木炭,隨便考生是用來煮飯還是取暖,總之只有一盆炭,用完即止。

  需自帶的物品不多,黎池都是從家裡帶了的,因此不用再費心准備。

  除此之外,還要准備食物。黎池和大多數男子一樣,一直都沒去學做飯、自然也就不會做飯,因此帶米面進去他自己做飯是不用想了的。

  何況是在貢院的狹窄考棚裡做飯,不太靠譜。做飯時湯湯水水、煙熏火燎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濕了或燒了試卷,因此黎池選擇帶做好的干糧進去。

  農歷的八月份已是秋天時節,天氣已轉涼。可從黎水村到省城要花上七八天的時間,之後又還要等上一些天才進考場,從家裡帶做好的干糧來是不現實的。而他們自己現做干糧也不行,因為除了黎池,黎棋和黎湖也不會做飯。

  於是,第二天,黎池和黎湖就決定出門去,看看買些什麼干糧。

  如今正值鄉試前夕,像黎池他們這樣的穿著,走在路上很容易就能知道他們是來赴考的秀才。

  因此當他們邊走邊問,找到有名的吃食一條街後,一路走過去就有很多小攤販熱情地招攬,推銷他們家的東西當干糧帶進考場再好不過!

  黎池淘汰了饅頭、甜糕、餡餅……等等,這些東西都可能不滿九天就壞了。

  最後,黎池選擇了和包煎餅果子的餅皮差不多的薄餅皮。薄餅皮厚度約0.1釐米、幾乎薄可透光,直徑約三十釐米,烙熟後被去掉了大部分水分,這個天氣放上十天半月沒問題。

  黎池撕下一點嘗了一口,味道尚可很有嚼勁,於是就決定買這個當干糧了。

  “這個餅皮我先預定一百張,待鄉試前一天來取,可以嗎?”

  一百張聽著挺多的,可將鄉試提前一天入考場算上,鄉試前後就共有十天了,這樣的話每天不過十張而已。以黎池不太大的食量,一天吃這樣薄薄的十張餅皮,剛好保持不飽不餓的狀態。

  “可以可以!這位秀才老爺您一看就是識貨的,老孫我這餅皮當干糧是再合適不過了!不是吹牛,我這孫記餅皮,在這淮陰城裡可是出了名的好吃,還放得久!保管秀才老爺您出貢院時,我這餅皮還像剛出鍋的一樣香!”

  一百張餅皮八十文錢,黎池付了三十文的定金。“看孫老板的這個店面,就知道孫老板你所言不差。”

  孫記餅皮有一個小店面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孫老板就基於此也會認真經營的。相比流動的小攤販,這孫記就要可信許多。

  這也是黎池選擇它的原因,否則如果鄉試時入嘴的食物,是在路邊小攤上隨便買的,他是不放心吃的。

  預定好鄉試吃的干糧,黎池和黎湖也不忙著直接回住所,而是決定在外面走走,繞遠路回去。

  黎池正路過一個二層客棧的下方街道時,感覺身體陡然被一股力道推了出去!

  就在他被推得失去平衡的瞬間,耳邊響起‘嘭!’的一聲清脆而後又沉悶的聲響!

  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間,黎池本能地在空中側了一下身體,護住了拿筆寫字的右手,避免右邊身體最先接觸地面。

  黎池倒地之後,驚魂未定地轉頭看過去。

  在他被推開之前所在的地方,墜落了一個破碎的花盆,碎瓷片和泥土四處濺開……

  若他剛才不是被推開,那個花瓶可能就砸在他的頭上了。

  一想到這,黎池後知後覺地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抬頭看向花盆墜落的客棧二樓,目之所及處,空無一人。

  “黎兄?還好嗎?可有傷到哪裡?”鐘離書上前扶黎池起來,“情急之下只能將黎兄推開,不知傷得可嚴重?”

  “鐘離兄?” 黎池回過神來,循著聲音看過去,借著攙扶的力道站了起來,“只是小擦傷罷了,相比被那個花盆砸到可能受的傷,這傷幾乎算不上傷了。”

  黎湖因為分心去看路邊小攤上的小玩意兒,落後了黎池幾步,聽到聲響後轉頭過來就看見黎池倒在地上。再一細看場景,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黎湖趕忙上前,和鐘離書一起攙扶黎池,並且還將他拉離了客棧樓下,以防二次意外。

  黎池站定後伸開左手,手掌上被擦破了油皮,正在往外冒血珠,看著血肉乎乎有點慘烈。

  “萬幸,黎兄這是傷在左手。”一向與鐘離書形影不離的明晟,圍上前來慶幸地說道。

  “明兄。”黎池與明晟打了個招呼,將左手傷口中的石子砂礫輕輕地抹掉,“是啊,萬幸。而且若不是鐘離兄,說不定我黎池這條命就懸了……”

  順著黎池的眼光,鐘離書和明晟看向依舊空無一人的二樓欄杆處,神色不怎麼好。

  鐘離書的聲音冷凝中透著厭惡,“三年前你沒參加的那屆鄉試,也有幾個在學子中頗負盛名的考生,或是被發瘋的牛馬衝撞,或是被擠得落水,還有被意外掉落的異物砸中,有的僥幸躲過了沒事,有兩個卻因此受傷沒能參加那屆鄉試。

  你可是這屆鄉試中,唯一的一個‘小三元’,且你登載於《院試詩文合集》的詩賦文章,也已被不少人看過。說句輕狂的話,不說天下學子,至少臨淮的學子少有不知道你的。可不就惹人嫉妒了……”

  黎池這四年來差不多都窩在村裡,對於自己的名氣倒沒什麼感覺。

  但黎池了解人性之中的惡,會有人用陰險歹毒的行徑以排除對手,也不奇怪。只是沒想到,他會在這樣一場鄉試中見識到,並且親身經歷。

  兩千來名秀才考生,難不成凶手以為排除掉幾名優秀的考生,他/他們就能取而代之?

  也許凶手純粹只是看不慣別人優秀罷了,就像前世那些仇富的人見不得別人富,自己矬就不承認別人優秀的人一樣。

  黎池轉回頭,朝著鐘離書深深地鞠躬、行拱手揖禮,“今日我黎池,謝過鐘離兄的救命恩情!”

  鐘離書扶起黎池,語調別扭地說:“嗯,順手而為罷了,誰要你……咳,不用多謝,不用放在心上。”

  黎池站直身體,“哈哈,鐘離兄真是……口不對心得很可愛了。”

  “……哼。”鐘離書轉過頭,悄悄地紅了耳垂。“我已經取字了,以後你可叫我字:竹帛。”

  即使四年過去了,鐘離書還是那個看著面癱冷酷,實際卻性格害羞的人,明晟也還是體型微胖又愛笑。

  “竹帛?著於竹帛謂之書也。鐘離書,鐘離竹帛,簡潔明了。”黎池品了品鐘離書的表字。

  明晟也報出了自己的字,“冠三,黎兄以後亦可直呼我的字。”

  “昂頭冠三山,俯瞰旭日晟。明晟,明冠三,也是好字。”

  “那黎兄你的字呢?”明晟好奇地問道。

  “……”黎池一時間被問住了,他還真沒取字。“我還沒取字……要不,以後竹帛和冠三就先叫我‘小池子’,等我取字了再改過來?”

  小池子,是黎池的親近之人叫的小名。在鐘離書和明晟提出以表字互稱後,黎池因沒取字而讓兩人稱呼他小名,倒不顯得三人間疏離,甚至還顯得非常親近。

  “小池子。”鐘離書立即叫了一聲。

  “……唉,竹帛。”看出了鐘離書眼底難得的促狹,黎池還是乖乖地應了一聲。

  “小池子。”明晟也從善如流地(湊熱鬧地)改口。

  “嗯,冠三。”黎池淡定地應道。既然已經提出讓他們先叫小名了,他也不是扭捏不好意思的人。

  黎池三人站在一起敘話的這片刻,從二樓掉了個花盆下來的客棧的老板,終於出來了。

  客棧老板滿臉都堆著惶恐抱歉的笑容,點頭哈腰的邊朝三人走過來,邊道歉:

  “秀才老爺,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啊,不知怎麼的,二樓的花盆突然就掉了下來,讓秀才老爺受驚了。小老兒在這賠禮!您看要不您……您們進客棧去,讓小老兒給您們整治一桌酒菜壓壓驚?”

  現在鄉試前夕,客棧裡住滿了趕考的秀才,很難抓住推花盆下來的犯人。而能被這樣針對的,往往無一不是當屆考生中優異突出的,這樣的人若是無事,很大可能都會有所成績,到時候這人報復回來……

  客棧老板真是滿心酸澀……他能怎麼辦?只能道歉賠禮,破財消災讓這秀才消氣。稍後就將放在二樓的花盆,全都撤下來!

  黎池看這老板的樣子,應該是沒抓到真凶,就自己出來頂鍋賠罪了。

  黎池面容溫和地開口:“在下臨淮府黎池,今日險些遭這無妄之災,萬幸同年友人及時出手將我推開,算是有驚無險。只是老板以後可得將花盆放實在了,否則稍微風大時,就能被吹落到樓下,這砸著過路人就不好了。”

  風大吹落花盆?誰都知道不過是塊遮羞布罷了。

  “是是,黎三元說的是,小老兒以後定然將花盆放得實實在在的!”眼前秀才就是傳言中的‘黎小三元’,而他也果真如傳言中溫文爾雅,不是那類清高自尊到有些桀驁尖酸的讀書人。客棧老板心裡松了一口氣。

  “在下不才,只得了臨淮府童生試中的三個案首。若不成文地稱呼,可稱一聲‘小三元’,黎三元這個名頭是萬不敢當的。”黎池糾正了客棧老板討好他的稱呼。

  “酒菜壓驚也不必了,在下與朋友好久不見,只想安靜地敘上一敘。”

  黎池不管是為了維持他的溫文形像也好,還是知道在這事上客棧老板也只是被拋了一頂鍋也罷,他都不打算揪著客棧老板,在這事上不依不饒。

  但是,他也不想因一桌酒菜——或許酒菜後還有賠償,就輕描淡寫地將這件事翻篇了。

  如此一來,別人再談論這事時,就會摻雜一些銅臭味。黎池還是想讓人知道,他雖表現得性格溫和,卻也不是沒有讀書人的氣節的。

  客棧老板笑開的臉上又爬上一抹苦澀:讀書人不可欺啊,哪怕看起來多溫文爾雅的人。不過看這‘黎小三元’,也不像是會事後報復的,如此已經是萬幸了。至於酒菜甚至是銀錢賠禮的事……

  “小老兒不敢耽擱黎公子與友人敘舊,只是看您手掌擦破了,必然是先要去醫館包扎治療的。”客棧老板換了一個方式來表達歉意,“您這二位友人想必也擔心您的傷勢,不若由小老兒和這兩位先陪您去醫館治傷,之後您們再敘舊?”

  黎池看看鐘離書和明晟後,答應道:“我對這省城不熟,一時半會兒還真找不著醫館,還煩請客棧老板幫忙帶路。”

  客棧老板連忙在前面帶路,“您們請跟小老兒來。”

  黎池除左手掌擦傷,左邊腿的膝蓋也摔傷了,走起路來不自禁地一瘸一拐。

  黎湖趕緊上去攙著他,鐘離書和明晟也緊跟著,與他保持步伐一致,如果摔了還能扶他一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7 01:58 PM

第46章

  之後,客棧老板領著黎池,進了一家氣派古雅的醫館,從門面上就能看出和那些小藥攤、小醫館不同。

  館內坐堂大夫給黎池看了傷,又清洗包扎之後,就又給開了幾劑尋常滋補的藥。

  黎池不過一點小擦傷,卻給開了吃不壞人又不便宜的滋補藥,明顯是大夫看有人付賬,於是宰客而已。

  客棧老板毫無二話地搶著付了診費和醫藥費,之後黎池就態度平和地與他道了別。

  “竹帛,冠三,你們什麼時候到的?可有找好落腳的地方?”出了醫館,黎池出口問道。

  明晟立刻愁眉苦臉了,“我們是前天到的。城裡專門租給考生住的小院子已經沒有了,就只好找了一間客棧住著。只是客棧裡住客太多,過於嘈雜,夜裡甚至都不能安睡。”

  黎池以前在府試和院試的期間,也都是住的客棧,太了解客棧的環境了。不過幸好這時的古人睡得早,到了晚上十點左右,即使再嘈雜也都歇下了,經歷過通宵狂歡是常事的黎池,還能夠接受。

  不過,顯然明晟和鐘離書這樣,一般天一黑就睡覺的純正古人,還是不習慣。

  黎池開口邀請到: “托縣裡四寶店徐掌櫃的福,讓他的友人省城四寶店的陳掌櫃,幫我們找了一個甚是寬敞的小院子,還空著三大間房,擠一擠再住十來人都可以。要不你們搬去,與我們同住?”

  鐘離書推辭道:“不好麻煩小池子你,客棧也住得下去。”

  黎池已經接受鐘離書是性格使然,對他言辭稍顯生硬的拒絕也沒在意,“說不上麻煩。那院子就在貢院大門的街對面,環境既安靜又清雅,是一個絕佳的待考住所,比你住在魚龍混雜的客棧要好很多,也安全很多。

  況且,你們住過來後,我們就能在一起探討文章,如此必然能互有進益,豈不是很好?”

  一旁的黎湖也表態說:“是啊是啊,說不上麻煩的。”

  鐘離書本質上是一個愛學的讀書人,棲身之處安逸與否,他不太在意,但能與黎池一起探討學問,對此倒很心動。“那好。”

  相比鐘離書的純粹,明晟更要知曉人情世故一些,“小池子,那院子是徐掌櫃托友人陳掌櫃幫忙找的,若我們住進去,陳掌櫃可會介意?”

  “應是無礙的。”黎池想了想又說,“要不這樣,我們順路去找陳掌櫃,由我去向他說明一下。”

  於是三人一起去往四寶店,見到陳掌櫃後,黎池問道想邀請他的兩個朋友來住,不知道可以不可以,若是可以租費又該怎麼算。

  “既然院子已租給黎世侄,那就全由你自個兒支配了,世侄你盡管邀請朋友一起住就是了。”陳掌櫃笑著說,“至於租費更不用多說,還是當初我們已經談好的那個價。”

  黎池和鐘離書他們誠心地謝過之後,就拜別陳掌櫃,一起回他們落腳的客棧收拾東西,准備搬去黎池住的小院子。

  就像黎池有他爹黎棋和他三堂哥黎湖陪同一樣,鐘離書和明晟也各自有兩個族人陪考。他們很快就把行李收拾齊整,退了客棧的房後就跟著黎池他們走了。

  出來開門的黎棋有些驚訝。黎池他們出去時還是兩個人,回來時身後怎麼竟就浩浩蕩蕩地跟著六個人了?

  不過黎棋是見過鐘離書和明晟的,雖然不明就裡,也還是熱情地將他們請了進去。

  一行人一邊寒暄著,在黎池他們住的北邊正廳裡坐定。

  接著黎湖說出了在街上的驚險遭遇,言及幸得鐘離書及時推了黎池一把,才免去了不可預估的後果。黎池也在一旁不時補充幾句,將今天外出的經歷述說完整了。

  黎棋聽完,對鐘離書那是感激萬分,甚至恨不得叩謝他對自己兒子的救命之恩!

  黎棋如此,也是把鐘離書弄了個手足無措。

  廳內的人說的說、勸的勸,黎棋這才止住了向鐘離書鄭重道謝的行為。

  黎池與鐘離書乃是平輩結交,黎棋一個長輩向鐘離書叩謝他對自己兒子的救命之恩,這事有些不靠譜,可他確實是真情實感地感謝的。

  這表現在之後對待他們的態度上。黎棋對陪同鐘離書和明晟赴考的長輩和同輩族人,安排得那是細致周到至極,也堅決拒絕了他們想要共同分擔房租的提議。

  如此,黎池、鐘離書和明晟三人,就住在了同一個院子裡。三人的鄉試手續、考試物品等也都早已經完備,於是就全身心地沉浸於探討學問中。

  隨著交流的深入,鐘離書和明晟感覺到了他們與黎池間的差距。且明顯感覺到黎池較之前院試有了大幅進步,兩人對此暗嘆不已,也佩服不已。

  院試之後的這近四年的時間,黎池從未懈怠過學習。不僅‘溫故知新’復習了之前所學,還將《二十四史》抄寫了一半、翻看了全部。

  而且每隔兩三個月,就能看到‘筆友’趙儉從京城寄來的新書,又還時常借四寶店裡的書回來看。

  如此多的書讀下來,又做了那麼多的‘練習題’,黎池有大幅進步是必然的。

  然而,黎池這近四年的時間,只每月初五這天會去縣學,與教諭或訓導交流。平時都在黎水村家裡自學,即使有時會與先生黎槿交流經驗,卻終究還是缺乏與同齡學子的交流。

  黎池與鐘離書和明晟探討交流之後,豐富了他切入問題的角度,活絡了思維思路,也有所受益。尤其是兩人已經參加過一次鄉試,有許多親身得來的經驗可以分享給他,這比那些道聽途說聽來的訣竅,要靠譜許多。

  想到上次出門上街的驚險遭遇,三人就一直窩在了院子裡探討學問、互相學習,一直到八月十五中秋節,都再沒踏出院門半步。

  八月十五,團圓的節日。

  而這一天,貢院外張貼出了鄉試須知。上面寫清了鄉試考生的座位號,以及鄉試注意事項等。

  黎池和鐘離書他們去將各自的座位號看仔細了,也沒怎麼多和同來看通知的秀才們攀談,去取了訂購的干糧後,就又立即返回住所,靜心養性,只待考試來臨。

  而八月十五這一天,也正是臨淮府院試開考的日子,二堂哥黎河此時應該已經坐在考棚內答題了。黎湖和黎棋他們心裡也惦念著,默默祈禱黎河院試順利。

  ……

  鄉試又稱‘秋闈’,來年二月的會試則稱‘春闈’。鄉試每三年一次,在各(行)省的省城舉行,各省主考官均由皇帝從朝廷中央欽派。

  秀才通過鄉試後就稱為舉人,而舉人實際上已經是候補官員,有資格做官了,像浯陽縣的縣令就是舉人出身。

  除此之外,舉人的待遇在秀才的基礎上也有所提升,田畝免賦的數額、免服役的戶數相應增加,考上舉人的好處可謂多多。

  黎池前世語文書中《範進中舉》這一課裡,雖講述的是範進中舉後的喜極而狂的醜態,還有周圍人因範進中舉後而陡變的諂媚巴結,抨擊了封建社會裡的科舉制。卻也說明了,在當時那個社會裡,一個舉人的地位是絕對不低的。

  因此,對於鄉試秋闈,黎池他很看重,他不過也是個俗人罷了。

  恰巧自黎池下場科考起,縣試、府試和院試都趕上了‘京中某人’影響下興起的科舉改革。而黎池沒參加的上一科鄉試,也‘不負眾望’地有所革新。

  除新出的為防舞弊的新規外,最大的改變是在鄉試時間的安排上。之前的鄉試共分三場,每場考三日,每場間有一日間隔。而現在的鄉試依舊是考三場,卻是連考九日。

  提前一天進入考場後,還要在貢院裡連待九日。

  雖說須提前一天即八月十七這天進入貢院,可這核檢入場也需要不短的時間。黎池他們住的地方距貢院近,於是他們等過了晌午後才提著考籃去貢院外排隊核檢。

  等輪到黎池他們核檢時,日頭都已經偏西了。

  鐘離書和明晟排在黎池前面,已經先他一步進去核檢了,黎池告別送考的他爹和他三堂哥,也跨入了貢院的大門。

  鄉試核檢入場的程序與縣府院試時並無大不同,只是要更加嚴格一些。有參加過一次鄉試的鐘離書他們指點,黎池並沒有帶容易引起誤會的東西,因此很順利地核檢過關入了場。

  在貢院內手持長矛士兵的帶領下,黎池順利找到了自己的考棚——甲三號考棚。

  甲一至甲八號考棚,為江淮省八府院試的案首。

  黎池環視著這間他‘吃喝拉撒’都要在裡面,足足要呆九天九夜的考棚。

  考棚十分狹窄,長寬都可能才兩米。即使最近幾天都出著太陽,號房裡都還有一股縈繞不散的霉味和濕氣。

  考生私下稱考棚為‘號房’,也很貼切了。

  號房裡面的東西不多,一眼就可以看盡。上下兩塊木板,上面的木板白天被當做書寫答卷的桌子,下面的木板則當椅子,晚上睡覺時將上面的木板取下、兩塊木板並在一起,就成了一張床。

  上面的木板即‘桌子’上,放著一盆炭火、三支蠟燭。下面的木板即‘椅子’下面,放著一只夜壺,之後九天九夜的拉撒就要在這只壺裡解決了。地上靠牆的地方,放著一桶清水,吃喝和磨墨都用它了。

  黎池放下考籃,拿出麻布帕子開始擦拭木板上的灰塵,擦干淨之後才把考籃裡的陶罐、干糧、打火石等等雜物拿出來,擺放整齊。

  至於筆墨硯台這些考試要用的東西,黎池暫時沒拿出來,先讓它們放在考籃裡。

  黎池收拾完,又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看外面天色漸暗,也到時候吃完飯了。

  黎池將滿盆木炭倒在牆角,只撿了兩捧木炭放在炭火盆裡。然後生火燒了一小半陶罐開水,然後就著三張餅皮吃起來,這就是鄉試考場裡的第一頓飯了。

  黎池剛吃完晚飯沒多久,就有士兵過來將號房的門從外面鎖上了。在之後九天的考試期間,‘吃喝拉撒’就都在號房裡了,直到考試結束。

  號房裡頭上遮瓦,牆壁也沒有窗戶,門一旦鎖上後房內就陰暗下來不少。要不是門上還有一個安著木窗格的小窗,即使在白天,號房裡恐怕都是伸手不見五指。

  等天完全黑下來之後,黎池將兩塊木板並在一起拼成床,拿一件帶進來的外袍鋪在上面,然後脫下身上的外袍、躺下後蓋在身上。

  放空腦海,漸漸進入睡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9 07:55 PM

第47章

  第二天一早,黎池被士兵敲擊窗格的聲音驚醒,彼時號房內還光線昏暗著。

  “甲三號考生,請來領取試題和答卷。”

  黎池迷迷糊糊地,下床時腿一軟就一個踉蹌,不過立即就穩住了身形,半拖著鞋跨步過去接下試題和答卷。

  分發試卷的士兵走開了,黎池坐回木板床上,感覺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既然已經在分發試題和答卷了,就說明已到辰時即早上七點多了。黎池身體中的生理鬧鐘是很准時的,一慣都是卯時中即早上六點就醒了,結果他竟然睡到了辰時開考才被驚醒……

  黎池用食指按壓著一跳一跳地漲疼的太陽穴,過了一會兒,仔細感受過自己的身體狀況後,他得出結論:他可能是著涼了。

  農歷八月中旬已經是秋季了,加上號房內濕氣不散、晚上睡的又是不保暖的木板床,即使他特意多穿了一件厚實的外袍進來,也沒能防住。

  連考九天的鄉試才剛開始,而他就已經有著涼的征兆,這情況實在太糟糕了。

  然而事已至此,心急慌張也沒用了。

  黎池把帶著替換的襪子也找出來穿在腳上,然後才穿上鞋子。也不知道是因為已經開始發燒了,還是因為在這秋天就穿了兩雙襪子,總之他感覺兩只腳熱烘烘的。

  護住雙腳、防止腳底涼氣上湧後,黎池又穿好外袍,將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雖然現在情況不太樂觀,但首先還是要護住自己的心氣兒,不能頹喪,否則心氣兒神一垮就真崩了。

  在其他考棚裡已經傳出‘嘩啦啦’的翻試題的聲音時,黎池依舊不緊不慢地生火,燒了半陶罐開水。

  雖然嘴裡沒味沒有食欲,黎池還是就著開水吃下了三張餅皮,並且將陶罐裡剩下的開水也喝完了。

  等黎池不緊不慢地做完這些,他腦袋也清醒很多了。同時也真切地感受到身體的症狀,低燒、發冷、流清鼻涕,是著涼感冒了。

  黎池雖然告訴自己不要慌張,但心裡也是真的緊張的。雖然再等三年也不是等不起,可這會打亂他的人生計劃,也會帶累家裡。

  架起‘桌子’,擺好筆墨硯台。黎池看著手裡的三份試題,做了一個決定:要趕在感冒尚不嚴重、頭腦清醒的時候,把費腦子的事先做了。

  因為科舉革新後,現在鄉試是連考三場、連考九日,且考生被鎖在考棚裡減少了舞弊可能,所以三場的試題和答卷在一開始就全發給了考生。也即是說,只要做完這三張試題,這場鄉試也算是結束了。

  因此,黎池決定趁他腦袋還清醒的時候,抓緊時間快速答完試題。

  不過,在黎池瀏覽了一遍三張試題後,預估出沒有四天時間,他是做不完的。果然,鄉試不愧是鄉試,題目還是很有難度和深度的。

  感冒這種病,有時來得快也去得快,但有時又拖拖拉拉能拖上十天半月的。四天時間,黎池不確定他能否頭腦清醒地撐住。

  於是他決定改變計劃,先將第三場‘策問場’的三篇策問的答題思路和細綱寫出來,這樣即使他之後腦子混沌了,也能照著細綱寫出來。

  黎池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在下發的草稿紙上將三篇策問的細綱列了出來。文章主旨、架構、各分論點以及論證分論點的論據等等,他都目錄詳細且用詞精簡地列了出來。

  整個上午,黎池的腦袋都在高速運轉,中午一松懈下來之後就渾身疲憊。

  他又燒了半陶罐開水,就著開水硬逼著自己吃了兩張餅皮,之後就在狹窄的號房裡開始踱步,以提振精神。

  到下午,黎池又將第二場‘經義場’的三十道經義題試題拿出來,開始將每道經義題的答題要點列出來。

  因為經義算是黎池的優勢科目了,雖然此次鄉試的題目相比院試時的要有深度得多,不過通篇看下來,到底沒有能夠難住他或繞暈他的題。

  三十道經義題的答題要點寫完時,透過門上的窗格可以看見外面天色還早。

  至於第一場的‘雜宗場’,黎池起初在看過一遍試題後,就決定將其放在最後。

  鄉試和會試中的‘雜宗場’,也是科舉革新中的一項——同時也是最大的一項。是在‘雜文場’——寫詔、判、表、誥等公文一道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包括歷史、地理、政令、律法等方面的題目,以填空題(帖經)的形式出現。

  黎池看過‘雜宗場’的試題,感覺都是送分題,不用特意提前做。

  於是黎池又重新將三篇策問的細綱推敲一遍,在一些細節方面進行了增刪替改,以確保盡善盡美,做完這件事後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了。

  黎池停筆,將筆墨紙硯收回考籃裡。然後生火燒開水,他這次燒了滿滿的一陶罐開水,先是強迫自己吃了四張餅皮,之後又將一陶罐開水全都灌進了肚子裡!

  不得不說,開水在很多時候確實是一劑良方。一罐子開水下肚,黎池感覺身體舒服了很多。

  然而今天一整天,黎池也清楚地感覺到了,他的感冒雖然沒加重,卻也沒好轉。

  考慮到夜裡溫度會降低,而考場裡又沒有厚棉被,就這樣在木板床上睡一晚上……一覺睡醒後,明天病情如何也無法預料。

  事實上,黎池對自己的身體抵抗力不報期望,極有可能感冒會加劇。

  可是現在已經沒辦法了,他又不敢點燃炭火放在床下,這樣肯定會很暖和很多,可是炭火只有一盆,若是都用來烤火取暖了,之後他連開水都會喝不到一口。

  而且,牆邊放的那一桶水,如果不煮沸殺菌的話,他是不敢喝的。否則別到時候感冒還沒好,又鬧肚子,那就真是雪上加霜了。

  黎池拿出床底的夜壺解手過後,就躺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起床時,黎池的感冒並沒有好轉。甚至剛醒來那一陣的症狀,比昨天早上剛起時還更加難受,頭疼、鼻酸、喉嚨痛,還伴有時不時的咳嗽。幸好的是,他的腦子還是清醒著的。

  黎池燒了小半陶罐開水喝下,又嚼了兩張餅皮咽肚子裡。接著架上木板桌子,拿出筆墨硯台、磨好墨,鋪上答題紙,開始作答第一篇策問文章。

  不是黎池自傲,他是真的幾乎寫盡了所有可能出的策問文章。就如他前世備戰國考《申論》時,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生態這幾大版塊,各個主題可能出的應用文寫作題目都寫了一遍一樣。

  當然,當時市面上有各種國考教材對幾大版塊的主題進行歸納,相比科考策問,這個‘寫盡’的目標更容易達到。

  黎池寫策問文章的熟練度高了,加之昨天又已列好了詳細的細綱,作答策問幾乎與‘照抄原文’也沒區別了。因此,哪怕黎池感冒了影響狀態,他也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寫好了第一篇策問文章。

  寫完一篇策問文章的過程,正好讓黎池集中了精神,狀態也出來了。雖然因為感冒而渾身有些乏力,使得他作答時落筆不如平時果斷有力,但若是不去細品也看不出字的差別,沒大多影響。

  於是趁熱打鐵,黎池立即開始作答第二篇。

  作答第二篇策問文章時,黎池寫到後來精神集中度就開始下降,最後寫完時比第一篇多花了兩刻鐘的時間。這篇文章的字數與第一篇一樣,都在一萬字左右。

  黎池實在沒胃口、也沒感覺餓,於是中午就只喝了半罐開水,然後就又開始作答第三篇策問文章。

  作答這一篇策問時,也許是感冒開始加重了,黎池的腦子時不時就會懵一下,集中注意力變得越來越難。

  為了防止出錯,黎池每落筆寫下一句話前,都會在嘴邊默念三回,確認沒錯後才下筆。

  直到天色開始變暗,黎池才終於寫完了這篇文章。

  雖然作答時黎池身體狀態不好,可等答完了檢查時,卻並沒有偏離早前寫好的細綱,也沒有明顯錯漏的地方。

  一天的時間,寫了三篇策問,總字數約有四萬左右。

  黎池本就因為感冒而渾身乏力,一旦松懈精神放下筆,甚至都不想收拾桌面,就只想立刻躺下就睡!

  然而黎池已經有些混沌的腦子裡理智尚存,他還是小心地將筆墨硯台和答卷都放回考籃裡。然後將白天用作‘桌子’的木板拆下,與用作‘椅子’的木板並在一起,拼成了一張木板床。

  強忍住立即躺上去的欲望,黎池不顧形像地蹲到地上,在炭火盆裡生起火,然後將裝了半罐水的陶罐放上去等它燒開……

  等水開的間隙,黎池拿出三張餅皮搭在陶罐上,等它被烤熱。等著等著,他就將雙手伸到了燒著水的炭火旁,以此取暖、驅散身上的寒氣。

  終於水燒開了,黎池強迫自己和著熱水,將三張餅皮嚼碎了吞咽下去,然後又將剩下的熱水一滴不剩地喝光。

  黎池又烤了一會兒火,等火盆裡的炭火熄滅之後,他才躺上木板床准備入睡。

  考場上其他號房裡傳出的窸窣聲響漸漸遠去,以前還縈繞在鼻間的霉味和夜香味,也早已因為感冒鼻塞,而聞不到了……

  黎池漸漸沉睡過去,在睡過去前混混沌沌的時候,他想著:

  反正才過去兩天時間,何況三篇策問也作答完畢,明天就不用早起了,那就休息一天好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9 08:34 PM

第48章

  也許是黎池昨晚在進入深度睡眠之前,混混沌沌中給自己的身體下了指令:不用早起、休息一天。

  又也許是他的身體實在撐不住了,自動關閉了體內的生理鬧鐘。他這一覺,一直昏睡到正午時候才醒。

  休息睡眠,是自我治愈感冒的一個常用方法。如果是平時,在暖和的被褥裡大大地睡上一覺,說不定一覺醒來感冒就好了。

  但現在不是平常,他在這四四方方的一間狹窄號房裡,只有被鎖住的門上有一個小窗格內外通風,房裡透不進風而且見不了一絲陽光,裡面的濕氣被鎖住、不能消散。睡的又是沒有暖和被褥的木板床,這樣的環境裡靠睡眠自我治愈感冒……

  不但不可能,甚至還會加重感冒。

  黎池睜開眼,看著上方青黑的號房屋頂,聽著隔壁的、更遠一些的其他號房裡的窸窣聲響,腦袋混沌得似一團漿糊……思緒斷斷續續的,總不能順暢地連接起來。

  黎池感冒病症加重,腦袋雖然不疼了,可卻像在腦仁兒上蒙了成百上千層的紗一樣,感覺腦海裡的思緒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抓不住……

  “咳咳!咳咳!啊嘁!”黎池咳嗽幾聲後,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然後清鼻涕和眼淚水瞬間齊下,儀態什麼的也全都沒有了。

  雖然感覺全身暖呼呼的甚至有點燙,可黎池並沒貪戀這點溫暖,而是強迫自己撐起軟綿綿的身體爬起來。因為那暖呼呼的感覺,不過是感冒發燒帶來的幻覺罷了。

  黎池拖著軟綿無力的四肢,爬起來生火燒了開水,吃了兩張餅皮、喝了一壺開水後,就又爬到木板床上坐著了。

  以他現在這種身體狀況,是肯定不能拿筆寫字了的,因為寫出來的字肯定是軟趴趴的。

  黎池就這樣在床上坐了一個下午,期間鄉試的正副主考官巡查考場時,見他這樣坐在床上,還在窗格外面多停留了一會兒。

  只是逆著光,黎池沒有看清考官們的臉。

  說起來,黎池只知道此次鄉試的正副主考官是朝廷派遣的,主考官是翰林院梅翰林、副主考官是內閣學士林學士。除此之外還另外派了一個監察學官,負責監督鄉試公正順利地舉行。

  黎池這一坐,就昏昏沉沉地坐過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到傍晚,他又燒了半罐開水灌下肚子後,就直接睡下了。

  鄉試正式開考的第四天早上,黎池竟然醒的很早。

  從窗格看出去能看見一點燭光,耳邊是考生們此起彼伏的鼾聲,鼻間又重新縈繞著霉味混合著夜香味的氣味……

  黎池下床拿出放在床下的夜壺,解了手。

  然後點燃蠟燭,鞋襪穿戴整齊,將‘桌子’架上、擺出筆墨紙硯,就開始作答第二場的三十道經義題。

  不知道是感冒陡然好轉了,還是怎樣,反正黎池現在覺得他腦子非常清明。除了全身還有酸軟的余韻和咳嗽外,鼻塞、噴嚏、喉嚨疼等這些症狀都沒有了。

  三十道經義題的答題要點,黎池在開考第一天就已經列了出來的,而且他現在腦子不暈乎了,根據要點很快就能答出一道題。

  考場內有日夜兩班值守的士兵和考官,注意到甲三號考棚傳出來的動靜和亮起的燭光後,士兵先是過來看了看情況,然後就去請了值班的考官過來,順路來的還有同樣早醒的監察學官。

  兩人來到甲三號考棚外,透過窗格看進去。一點燭光下,黎池正奮筆書寫,全然沒有注意到外界情況。

  考官和監察學官見沒有異樣,於是就悄悄離開了。

  等進入考官們等候監考的屋裡時,“甲三號考生,看著像是好了。”

  “梅翰林,還不能現在就松懈,還要讓士兵密切關注。”上輩子黎池鄉試時,沒有聽說過他有風寒著涼這一遭,這就由不得他不謹慎。

  “是,儉王。”

  ……

  號房之外的情況黎池全然不知,他全身心地專注於作答經義題。

  每道經義題大約需作答三百余字,三十道對應就一共要作答約一萬字。因為事先已經寫好答題要點,只需再稍微組織一下語言就能直接寫上去,所以黎池作答的速度並不慢,到中午時候就全部作答完畢了。

  從頭至尾檢查一遍沒有錯漏後,黎池就將經義答卷小心收起,和策問答卷放在一處。

  黎池早起候就專注於答題,早飯都還沒吃,現在一松懈下來就感覺到肚子餓了。

  照樣生火燒了開水,就著開水吃了五張餅皮,黎池這才感覺身上有力了。

  然而,即使是自己的身體,也照樣摸不清它的脾氣,你以為它已經痊愈了,可說不定就是‘回光返照’。

  黎池早上和上午都還感覺好好的,中午甚至胃口大開吃了五張餅皮,可午後身體立即就急轉直下。

  吃完午飯沒一會兒,黎池才只做完十來道‘雜宗題’,就感覺越難越集中注意力了,身上也開始低燒。又過了半個時辰,黎池甚至開始拉肚子。

  做題是不用想了,黎池收起筆墨紙硯,將兩塊木板重新拼回一張床,然後坐在床上全心抵抗身體的不適。

  吃喝拉撒,都在一個不到五平米的號房裡,儀態風度這些是早就沒有了的。

  只是黎池沒有料到,他竟然還拉肚了……雖然沒和考官及其他考生面對面,但他已經覺得有些害臊了。

  一整個下午,黎池隔上一兩刻鐘左右就要拉一次肚子,直到晚上天黑後都已經沒東西可拉了,症狀才稍緩。

  拉肚子症狀稍微緩和後,可感冒卻加重了。

  黎池覺得他現在應該是已由低燒轉為中燒了,只覺得全身都熱烘烘的,燒得人四肢無力,再加上拉肚子拉得體虛,他只覺得整個人的筋骨都沒了——軟得支撐不起身體。

  但黎池腦子裡理智尚存,硬是扶著床勉強爬起來生火燒了一罐開水,全部灌下去之後才上床睡下。

  這一晚上,黎池又起夜了七八次,最後拉出的幾乎是清水了,到後半夜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

  鄉試的第五天早上,值白班的考官巡視考場時,發現甲三號裡的考生沒有動靜。不過想著考生也許是睡過頭了,就沒去在意。

  中午,考官再次巡視考場時,甲三號房的考生依舊沒動靜——如果考官記性好的話,甚至能發現他連睡姿都沒變。

  於是考官詢問了值守在甲三號房外的士兵,得到了甲三號考生昨夜多次起夜的回答。想著考生也許是整夜沒睡,白天睡得就久些了。

  科考有規定,考官不能過多與考生交流,這種考生睡懶覺的私事,他也不好過問。

  直到晚上,該考官再次巡視考場時,發現甲三號房的考生竟然還是沒動靜。然後突然想到什麼,臉色猛地一變,也不繼續巡視考場了,轉身就朝考官休整的屋子疾步走去!

  “甲三號房的考生,似乎有些不對勁!”從考官林學士壓低的聲音裡,能聽出幾分焦急和驚惶。

  正躺在一旁床榻上休息的某人,聞言猛地坐起,“甲三號考生,他怎麼了?!”

  同樣正休息的梅翰林也被驚醒,“何事?!”

  甲三號房裡的考生,是黎池。四年前院試時的一篇‘因地制宜’之中的對策,現在正施行於大燕朝的四方邊陲,效果顯著。

  要不是當今聖上說過:“先不去打擾他、讓他安心讀書”,說不得現在他就不會出現在這貢院中了。

  但朝廷中央上下誰都知道,只要黎池考上去了,被重用是必然的事。

  若是這樣一個人才夭折在了這裡……雖然按考場規定來說,這並不是他們的過錯,但也難免會惹得聖上不滿。

  “怎麼了!倒是說啊!”監察學官亦是三皇子趙儉,一邊穿外袍一邊催問林學士。

  趙儉這一呵斥,林學士立即拉回發散的思緒,“他今天一天沒動靜了,我早上去時以為他是睡過頭了,中午……”

  還沒等林學士說完,趙儉就似一股風一樣刮過,眨眼就出了屋。梅翰林和林學士趕緊跟上。

  趙儉來到甲三號考棚,透過窗格看進去,只見床上靜靜地平躺著一個人,想到剛剛林學士說的‘一天都沒動靜了’,心就瞬間緊縮,揪成一團……

  “鑰匙拿來,把門打開。”趙儉向隨後跟來的主考官梅翰林伸手道。

  “儉王,按規定,貢院一旦關閉,必須九日後方能開啟,期間非聖旨親至不可打開。”梅翰林嘴中發苦地解釋道。

  儉王自小到大一直聖眷濃厚,逆他的意不是件輕松的事,但儉王雖然霸道果敢卻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於是梅翰林試著解釋一句。否則到時被人得知此事,他這個主考官也照樣不會輕松。

  “在本王這裡,他黎池的命比規矩更重要!”趙儉低聲駁斥。

  “況且,規矩只說了不滿九日、不開貢院大門,可沒說不准開考棚的門。要是考生有個好歹,難不成竟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枉顧性命?!”

  梅翰林和林學士低頭不語。

  事實也確實是如此,不管是以前鄉試的連考三場、一場三日,還是現在的連考三場、連考九日,都是一旦鎖了門,不管考生是被蛇咬了、生病了還是怎樣,都是不到散考不開門。

  每科考試都有考生死亡的事發生,甚至上一科鄉試因為科舉革新後連考九日,全國考生死亡的數額上增至七人。

  趙儉很快就明白了,梅翰林和林學士的沉默就是默認,雖然心中憤懣不已,卻一時間也無可奈何。

  “鑰匙拿來,所有後果本王承擔。”

  沒辦法,梅翰林遞過一長串鑰匙。

  趙儉接過鑰匙,找出標著‘甲三’的打開門,一跨步就到了黎池床前。伸出食指去試探他鼻下的呼吸,卻沒有感覺到呼出的熱氣……

  —‘通過測鼻下是否有呼吸來確定生死,其實是不准確的。而且要是風寒著涼導致鼻塞,就改用嘴呼吸了,哪還會用鼻子呼氣吸氣。’

  剛才心髒漏跳一拍的趙儉,將手指向下移到黎池微張的嘴間……有呼氣!只是呼出的氣竟是滾燙的,看來是風寒加重了。

  趙儉起身出門,快步離開,不過馬上就又抱著一床錦被回來了。

  梅翰林一看就明白儉王是想給黎池蓋上被子,連忙勸阻:“儉王,您這……不合規矩,考生不可……”

  ‘考生不可與考場中其他人交流’,這是心照不宣的規矩了。可還真沒明文規定過‘考生不可用考官的東西’,主要是沒有哪個考官會為了一個考生,而甘願擔上一個‘可能科舉舞弊’的名頭。

  趙儉看都沒看梅翰林一眼,直接將被子蓋到黎池身上,然後又推著他翻個身,將他整個人嚴嚴實實地裹進被子裡,最後還順手將被角掖嚴實了。

  哪怕黎池被翻過來翻過去地,像是烙煎餅一樣地翻動了一番,也依舊沒有醒過來的跡像。

  “本王見甲三號考生風寒嚴重,若等貢院大門大開之日再去尋醫問藥,他恐有性命之危。這貢院裡的秀才考生,來日都可能是國之棟梁,沒了哪一個都是我大燕的損失。事急從權,本王這才打開考棚門,將自己的一床被褥給他。

  之後若有苟且小人因此攻訐本王不公,本王甘願一力承擔。當然,也希望梅翰林、林學士能幫忙作證,本王除了送他一床被褥外,未做其他不妥之事。”

  趙儉說這話時並未刻意收聲,至少甲一至甲八號房的八府案首是能聽見的。他這樣光明坦蕩地說出來,先發制人地確立了他愛才、磊落的形像,反而不容易被心思陰暗的人等事後去暗搓搓地發作。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梅翰林和林學士再不答應,那就是當場表明要與趙儉為難了。而一旦在貢院考生的耳朵下答應了,若事後反水,那他們也就聲名掃地了。

  “鄉試須知事項中,並未明文規定考試期間不許打開考棚門,也未規定監察學官不許救助考生性命。儉王愛才愛民,是聖上之幸、大燕之幸,亦是天下學子之幸。”

  梅翰林擺事實、講道理地為趙儉開脫。也得到林學士的連連點頭應和。

  “梅翰林和林學士也是愛才之人啊……”趙儉欣慰而又滿意地感嘆。“門鎖上,我們繼續去巡看考場。”

  原本是由林學士一人巡視完之後,再與梅翰林交接的。現在處理了黎池這樁意外後,趙儉和梅翰林也順勢加入到了巡視中來。

  這一趟巡視下來,又發現兩個得了風寒而咳嗽不止的考生,一個因打火石不靈而生不了火的考生。

  趙儉就把分發後剩下的炭火,多給了咳嗽不止的兩名考生一盆,也給後者換了一個能打燃的打火石。

  這樣一來,趙儉似乎真的只是愛才愛民、體恤考生的品德使然,因而樂於幫助考生。他給了黎池一床被褥的事,也就不顯得那麼突兀了。

  或許在臨淮府和浯陽縣這樣的小地方,沒有人聽聞過儉王。

  但在京城和淮陰城這樣人來人往、通訊靈便的大城裡,那些中上層人家尤其是書香門第,那都是聽聞過儉王在士林中愛才惜才的名聲的。而且遍布大燕大小府縣的四寶店,就是他的產業。

  因此儉王今晚的所作所為,雖在以前沒有過,但也正好符合了他愛才仁善的為人。

  不管是不是所有考生都是這樣想的,還是有身體健康的考生會心中不平衡:儉王救了他們的對手,相應就壓制了他們。趙儉都沒有再多去在意。

  他只是還有些擔心黎池,巡視完之後經過甲三號考棚時,向裡面望了一眼,也沒看出個什麼來。

  不過他也只能做到這裡了,打開考棚門、送進去一床被子,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現在只有他父皇能打開貢院大門。

  貢院裡沒有大夫,也沒有治療風寒的湯藥,只能靠黎池他自己撐下去了。

  趙儉相信黎池他可以的。畢竟,上輩子他是能在大皇兄的放逐下,在四方邊陲歷練後功成歸來的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0 07:28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9-18 12:40 PM 編輯

第49章

  貢院條件艱苦,趙儉又是身負監察學官職務進來公務的,可是即使這樣,他身為一個王爺,用的東西再怎麼都不會差。

  他重生後就吩咐府上的針線娘子,將他的被褥、靠墊、坐墊等都換成了鴨絨的。自然,給黎池蓋的那一床被子就是鴨絨的,既暖和又輕便。

  暈乎混沌中不計時,黎池在混混沌沌中感覺很熱、非常熱,就像是在‘鐵鍋燉自己’一樣……

  他又覺得自己被做成了叫花雞,被荷葉和泥土緊緊地包裹住,被埋在了土裡炙烤……

  混沌的思緒跳躍而荒誕,就像蒙太奇快剪一樣毫無邏輯。

  甚至他還夢見了前世那個猝死在辦公桌上的自己,他撲在自己身上大哭:我不要死啊!我要鍛煉身體,我要舉鐵,我要去打妖怪!嗚嗚嗚……

  夢裡的他哭得非常傷心,眼淚嘩啦啦直流!然後某一刻他全身就長滿了眼睛,全身的眼睛都開始‘嗚啦啦’地哭,嘩嘩地開始流眼淚……

  全身長滿眼睛?!

  黎池從夢中驚坐而起!

  驚魂稍定後,這才感覺到全身都有濕意——一身衣服裡外都汗濕了。然後又發現自己身上蓋了一張被子——華麗且暖和的被子。

  黎池疑惑於這張被子的來歷,於是轉頭透過門上的窗格看向外面,正好和向裡探望的士兵視線對上了。

  士兵並沒有給他解惑,看他確實醒了,也坐起來之後,就立馬轉身走開。

  黎池有些納悶,這位士兵不站在值崗的位子上,怎麼走開了?

  不過他很快就顧不上納悶這些小事了。他身上還穿了一身汗濕的衣服呢,要趕快換下來,以免好不容易感覺像是好些了的病情又有反復。

  黎池脫掉身上幾乎能擰出水來的三件裡衣、一件中衣、一件外衣和褲子。然後穿上了睡下時用來搭在身上當被子,但醒來後莫名被拿開放在一邊的外袍,再把汗濕了一面的被子翻個面披在身上。

  身上干爽舒服了,黎池這才感覺到腹中空空。

  於是,他把汗濕的衣服攤開在床上,讓它去晾干之後,就披著一張被子下床,拿出火盆、加入木炭、生火、燒水……

  等接到士兵報信的趙儉過來看黎池時:黎池就那樣披散著一頭亂發,裹著一張被子,蹲在地上專心地盯著火燒開水,儀態全無。

  趙儉看到這樣的黎池,放下心來之後又感覺有些新奇,他還沒看見過這樣狼狽的黎池呢。

  趙儉沒有多說或多做什麼,看見黎池醒來,而且能下地生火做飯之後,就默默地轉身走開了。

  黎池沒有發現門外有人來過。等水燒開之後,揭下貼在陶罐上加熱的餅皮,就著熱開水開吃……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感冒好轉後又胃口大開,那是真的餓狠了!一連吃了八張餅皮,喝了一陶罐開水,才感覺到肚子裡飽了。

  黎池知道他這一覺睡得不短,今天肯定不是鄉試第五天了,但他卻拿不准究竟是第六天還是第七天。

  都讓主考官打開門給他送被子進來了——這貢院裡除了同樣歇在裡面的主考官外,也沒有其他人有被子了。那想必他昏睡時的情況肯定不好――甚至可能是很嚴重,有可能都生死懸於一線了,主考官這才可能破例給他送被子。

  既然這樣的話,他昏睡一天甚至是兩天都有可能的。

  黎池透過窗格看看外面的天色,應該是中午了,那現在就是鄉試第六天或第七天中午,當然也不排除是第八天中午。

  如果是鄉試第九天中午……那就有點可怕了,從鄉試第四天晚上一覺睡到鄉試第九天結束前半天……

  貢院裡是有專人報時的,可報日期是在每天早上辰時,之後就只報時辰了。

  黎池不敢等到明天早上辰時報日期時,再確定具體日期、再計算時間作答,萬一今天就是鄉試第九天了呢?那就太可怕了。

  基於此種最壞的打算,黎池吃過飯之後,就立即架起木板桌子,開始作答最後的順序為第一場‘雜宗場’的試題。

  ‘雜宗場’試題共三百道,相當於後世的填空題。涉及到了歷史、地理、政令和律法等多方面的知識,對這時候的注重‘四書五經’、聖賢之言的讀書人來說,是有一定難度的。

  據說上一科鄉試時,‘雜宗場’出來的分數簡直慘不忍睹。

  黎池他也是幸好一直在注重擴寬面,起初抄書掙錢就是抄寫的歷史和律法方面的,因此這兩方面是沒有問題的。

  剩下的地理和政令相關,也因為有了趙儉這個時不時給他寄書、互相通信的京城‘筆友’,也沒有問題。

  黎池現在算是大病初愈,身體裡殘留著病後的虛弱感,四肢無力。但腦子卻像是扯掉了之前蒙蓋著的紗幔一樣,又如暴雨後的大地一樣——清澈清明得很。

  腦子清醒了,黎池拿起試題一眼看過去,就能得出答案。

  前世國考,兩個小時做130道行測題,他都是全部做完了的。雖這‘雜宗場’有三百道題,雖然不似行測題一樣是選擇題――而是填空題,但難度卻是遠遠比不上行測題的。

  這雜宗試題,就是那種‘傻瓜式’填空題,只要記得知識點就能得分,完全沒有設計題目陷阱。

  因此,黎池保持著約一分鐘一道題的速度,花了五個小時即兩個半時辰就做完了雜宗題。檢查過後,答卷上也沒有錯漏的地方。

  到此時,看外面天色已經將近傍晚了。

  黎池將已經答好的‘策問場’和‘經義場’試卷又拿出來,又從頭到尾地檢查了一遍,卷首密封線內的姓名籍貫沒有錯漏,答卷整體沒有塗墨錯字、卷面整潔。

  等黎池又從頭到尾地將答案一字一句地讀了一遍之後,到底還是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鄉試第一天寫策問和經義的細綱和答題要點時,黎池的腦子還是清醒的,策問文章的架構立意、經義的作答要點都寫的不錯。

  可之後鄉試第二天寫這三篇策問時,腦子到底還是開始有些暈乎了,雖然也完全照著細綱寫出來了,可在遣詞造句上還是沒做到他的盡善盡美。

  而經義題黎池在是鄉試第四天作答的,是在第三天感冒加重後不得不休息了一天後的第四天。雖然作答時他自我感覺腦子還算清明,可當時他的自我評估有點偏差。

  經義作答要點倒是都答出來了,但同樣地,在遣詞造句和體現個人思想上有些欠缺,就好比當初縣試時一樣,答案顯得有些死板。

  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因為他感冒後四肢酸軟乏力,在書寫答卷時落筆缺乏力道,一筆‘台閣體’只在表面達到了‘秀潤華美、正雅圓融’的要求,卻缺乏一點內裡的蒼勁有力。

  不過答卷已成、無法更改,說這些也沒意義了。

  檢查完,黎池又把試題、答卷和草稿紙小心整理好收起來,到時可以直接拿出來交卷糊名,筆墨硯台也收到考籃裡。

  然後黎池就把晾干了的衣服重新穿戴整齊,束好頭發,將自己拾掇齊整。如果今天是鄉試第九天,那他立即就可以交卷。

  “酉時已至。”“酉時已至。”“酉時已至。”……報時的士兵開始在貢院裡走動報時。

  酉時即17時至19時,酉時已至即剛到下午五點。黎池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也沒聽到‘酉時已至’後的下文,於是得出結論:看來今天不是第九天,否則這時候就要開始糊名交卷了。

  既然如此,黎池就開始生火燒水准備晚飯。

  黎池感冒鼻塞的症狀已經沒有了,因此在他就著開水吃餅皮的時候,就聞到了縈繞在鼻間的……不可言說的夜香味。

  這氣味的來源,有來自於他所在這間號房裡‘床’底下的夜壺裡,也有來自內外通風的窗格外……

  黎池可能是沒飢餓到中午剛醒時的那種程度,聞著無處不在的味兒就沒有胃口了。硬塞了兩張餅皮、灌了半罐開水後,就草草了結了這頓晚上。

  之後黎池就熄了火,上床裹著被子睡覺了。病後初愈的身體本來就虛,又做了一下午的高速腦力活,躺下後很快就睡著了。

  夜裡巡視的趙儉和梅翰林,從甲三號考棚的窗格裡看進去,看見床上縮在被子裡睡得小聲打鼾的黎池,也放心地繼續去巡視了。

  次日早上,一夜酣眠的黎池按時醒來,但卻裹著鴨絨被在逼仄號房裡賴床了。不管今天是鄉試第幾天,反正他已經答完了、隨時可以交卷離場,起那麼早作甚。

  黎池賴了會兒床之後,報時的士兵終於在貢院裡走動報時,而早上辰時的第一輪報時還會報日期。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已至。”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已至。”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已至。”

  ……

  八月十八日是鄉試第一天,則八月二十四是鄉試第七天。

  黎池心念一轉、換算了日期,看來他只昏睡過去了一個白天和夜晚,現在離鄉試結束還有三天。

  在之後的三天裡,黎池就在吃睡與睡吃之間度過,也將病後初愈的虛弱養好了兩三分。

  乙未年八月二十六日,即鄉試第九天,傍晚酉時報時之後。貢院內響徹三聲鑼響,標志著為期九天的鄉試結束,開始糊名交卷。

  按照考棚號數順序,甲三號房的黎池在糊名交卷的前三之列。鑼響後不過一會兒,他所在考棚的門就自外面打開,監察學官、正副主考官一行三人走了進來,開始給他的答卷糊名。

  黎池在靜等糊名密封時,眼神不經意間掃過站在一旁監督的監察學官的臉。

  在接近傍晚時的稍顯昏黃的光線中,黎池看清那張臉之後,他先是愣怔片刻,然後就轉頭看向床上的那床錦被……

  “甲三號糊名完畢,請考生立即離開,不得喧嘩逗留。”

  黎池提著考籃,低眉垂目、姿態恭謹地向三人微微一欠身之後,就跟在帶路的士兵身後離開了考場。

  趙儉側頭目送著黎池消瘦的背影,消失一排考棚的盡頭轉角處,然後他就轉頭繼續監督梅翰林和林學士糊名了。

  現在這個場合和時機,不適合交談解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0 11:28 PM

第50章

  黎池迎著天邊晚霞走出貢院的時候,胸中生出了一種猶如隔世的恍惚感……

  擠在人群中的黎棋和黎湖,看到從貢院中走出的那個身形消瘦的人時,甚至都不敢相信那是他們家的小池子!

  “小池子,你這是?”黎棋擠出人群,上前扶住黎池,“你這是遭了什麼罪啊?怎麼成這副模樣了?”

  黎池今早特意拾掇了自己一番。雖然九天沒洗頭洗澡、也沒換衣服……但只看表面的話,他現在的樣子絕說不上蓬頭垢面。

  不過若是湊近,就能聞出他身上積攢九天九夜的,源於時間的味道……

  親近之人如黎棋和黎湖,自然一眼就看出黎池消瘦得厲害!黎池平日裡是身如修竹,可經過一場鄉試後,就瘦得形銷骨立恍如一根麻杆了!

  “爹,湖哥哥。”一旦離了那間逼仄封閉的昏暗號房,見到熟悉的親人,黎池的心陡然就放松不少。

  “不過是在考場裡生了一場病而已,現在已無大礙。”這一場鄉試考得黎池身心俱疲,他現在不想繼續面面俱到、體貼他人,整個人都表現出‘不想多說‘的樣子。

  “小池子看著是遭大罪了,我們趕緊扶他回去,然後請個大夫來給看看。”黎湖說道。

  黎池將身體靠在黎棋和黎湖身上,任由兩人將他攙扶回去。

  從貢院大門出來,過街後再走不遠就回到了他們租住的院子。

  黎湖將黎池送回小院,就立即轉身出門去請大夫。黎棋則將黎池扶到屋裡,想讓他躺下休息。

  不過黎池拒絕了,“爹,我想先洗個澡,換身衣服。”

  黎棋自然是順他的意答應了,“好,那你先在這坐著,我這就去給你燒熱水洗漱。”

  干柴旺火,黎棋不一會兒就燒好熱水,“來來,小池子快來泡個熱水澡!”

  黎池拿著提前准備好的換洗衣物,進去臥室的屏風後面洗漱。

  “小池子,你先洗著哈,我去外面街上買些吃的回來!”

  黎池解開頭上的布巾,散開一頭長發,邊打濕頭發邊回答:“嗯。買點口味重些的小食,嘴裡感覺沒味。”

  黎池眼見遭了罪,身形消瘦得厲害,這激起了黎棋的滿腔慈父之情,正待抒發呢。“好的咧!我去給你買一盅‘瓦罐鴨湯‘補補,然後就給你買你最喜歡的羊肉串!”

  至於說病後忌油膩葷腥?在這個時代,平民視肉蛋為精貴稀罕東西,只有逢遇節日喜事,以及生病需要進補時,他們才舍得吃上一次,吃了之後精氣神立即就起來了!

  當然會有吃了後肚子不舒服的,但心裡舒坦了啊,於是也就覺得值得了。黎棋他們包括黎池也是這樣覺得的。

  黎棋掩了房門,又帶上院門,出門去買晚飯了。

  黎池用皂角粉即皂莢曬干後磨碎的粉,洗了時隔九天沒洗過的頭發。之後脫掉身上的髒衣服,隨意扔地上,進入浴桶中去泡澡。

  熱氣升騰間,黎池終於卸下他年年如一日地掛著的溫雅面具。疲憊不堪的神情中,又有面無表情的冷漠,眼神清冷疏離。

  黎池一邊用帕子擦洗身體,一邊想著前不久在貢院內見到的那張臉。

  很明顯地,他的‘筆友‘趙儉是此次江淮行省鄉試的監察學官,而那床錦被應該就是來自於他……

  正在此時,外面傳進來問話聲,“小池子,你可還好?”

  聽聲音是明晟,看來他們也糊名交卷出來了。

  黎池提高聲音回答:“冠三,我還好。正在洗漱呢,你們也去休整休整,稍後我們再好好說話。”

  “好。”是一同回來的鐘離書的聲音。

  黎池於是加快速度、專心洗澡。又洗了約一刻鐘,感覺全身都已經洗干淨,黎池這才站起身跨出浴桶,然後穿上干淨的衣服。

  因為怕感冒反復,黎池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裡衣、中衣、厚外袍一件不少,甚至還披上了毛披風,儼然一副過冬的樣子。

  毛披風是他爺爺將親手鞣制的、積攢了好幾年的野兔皮拿出來,再由他奶奶親手縫制而成的。雖然因為是許多張兔皮拼接而成,毛色顯得有些駁雜,但真的是暖和。

  黎池又用自制的牙刷蘸了粗鹽,刷了牙、漱了口,這才感覺他全身上下都干淨清爽了。

  黎池這邊剛洗漱完畢,拿著一塊干帕子絞濕頭發,就聽見外面響起他爹與鐘離書和明晟家人的談話聲。

  “你們也回來了!在燒水給竹帛和冠三洗漱呢?”

  “是啊,已經燒好讓他們去洗了。黎老弟這是去買晚飯了?”

  “是呢,他們在貢院裡熬了九天,可得吃點好東西補補身體。”

  “也是,我燒好水之後也出去一趟,買些滋補的讓竹帛吃。”

  “那順便幫我們冠三也帶一份?”

  “好啊,也不是什麼麻煩的事。”

  ……

  黎棋推開房門,就看見黎池正靠坐在窗邊的小榻上,手上絞濕頭發的動作顯得緩慢無力。

  “快來,小池子,過來喝碗鴨湯。”

  黎池放下帕子,披散著還在滴水的及腰長發,來到桌邊坐下,端起盛好的一小碗鴨湯喝起來。

  葷而不膩的鴨湯很好地解了饞肉的飢渴,熱而不燙的暖流順著喉管流進胃裡,暖意進而蔓延至全身……

  黎池愜意地喟嘆一聲,“嗯,很好喝。”

  “也別光喝湯,吃一口這肉夾饃和羊肉串。”

  黎池一口肉夾饃、一口瓦罐鴨湯,再來一串噴香的羊肉串,吃得非常暢快。

  黎棋看兒子胃口不錯,心也松快些了:雖然遭了大罪、瘦得都脫形了,但看他胃口不錯的樣子,應該沒有大礙。

  “三叔……”去請大夫的黎湖氣喘喘吁吁地回來了,“我找了好幾家醫館,結果大夫都去出診了……”

  千人參考的鄉試,像黎池這樣在貢院中生病的考生必然也不少,大夫供不應求是正常的。甚至很多考生家住省城的,不管他們有沒有生病,家人為防萬一都會事先將大夫請到家裡侯著。

  “我早就勸你們別去請大夫,我身體早已經沒事,養上幾天也就好了。”黎池說道,語氣有些生硬。

  黎棋原本一個性格干脆的大男子,今天也有了向嘮叨老媽子發展的趨勢。“小池子,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不請大夫來給你看看,我不放心。”

  黎池為挽回剛有些生硬的語氣,立即順著他爹笑道,“哈哈,反正我這也不急,等過幾天大夫們不忙了,再請來看一……”

  “小池子!你還好嗎?在貢院裡聽到儉王說甲三號考生恐有性命之危時,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

  黎池正說著,已經洗漱完畢的明晟和鐘離書就走了進來。

  “幸好之後沒聽見不好的動靜。”鐘離書接著明晟的話補充。

  兩人進了屋,就看見黎池正端著一只小碗在喝湯。散著頭發,披著毛披風,整個人清雋中透出兩分病弱。

  看著是瘦得狠了,但氣色尚可。明晟和鐘離書心裡也放松了不少。

  一旁的黎棋,聽到兩人的話,腦子轉了好幾轉才理清楚。

  “小池子?竹帛和冠三說的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有性命之危了?”黎棋理清兩人話裡的意思後,立即感覺心驚肉跳的。

  “讓竹帛和冠三擔心了,快請坐。”黎池連忙放下碗招呼兩人坐下,又向黎棋解釋道:“爹,事情都過去了,您不要急,我說給您聽……”

  黎池一邊說著這九天九夜,在考場中發生的事。另一邊,也暗裡思量著兩人所說的‘儉王‘。

  儉王的‘儉‘,與趙儉的‘儉‘,應該是同一個字了。說起來,大燕的國姓就是趙姓。

  趙儉,不僅是‘筆友‘趙儉,也不僅是監察學官趙儉,還是儉王趙儉。

  “……我醒來後就發現身上蓋著一張錦被,直到剛才都還在疑惑那被子是從何而來呢。冠三這麼一說,我才知道是…儉王憐憫考生。”

  黎池講完前因後果,明晟接話道,“儉王果真如傳聞中那般仁善愛才!在你之後,儉王又給兩個風寒著涼的考生多給了一盆炭火,給了一個打火石不靈的考生兩塊新的火石。”

  黎棋聽完,不禁拍撫著黎池的肩膀,慶幸地感嘆:“儉王真是我黎家的恩人哪……小池子這次的鄉試也真是多災多難,不過萬幸人沒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還在,就還有盼頭。”

  說完這話,黎棋慶幸的神態中又透出幾分安撫來,像是生怕黎池因此而產生什麼不好的心結。

  黎池大概明白他爹是以為他這次鄉試考砸了,所以反過來安慰他呢。

  未到放榜,黎池自己也說不好這次的結果如何,索性也就接下他爹的體貼安慰,暫不作解釋。若到時放榜後成績還不錯,就是一個驚喜了。

  鄉試連考九日,哪怕剛洗漱後洗去了身上的幾分乏意,也依舊還是身心疲乏的。不止是黎池,鐘離書和明晟也是一樣。

  因此,幾人簡單地說了自己的情況後,也沒有再深談,就各自回屋睡下了。

  鄉試結束後的第二天,黎池一覺酣睡到中午才起床。鐘離書和明晟,也只比他早起不到半個時辰。

  洗漱後吃了飯,三人就聚到黎池屋裡,湊在一起仔細談起了這次鄉試。

  先不說黎池如何,但看鐘離書和明晟,兩人都感覺這次的把握比上次要大,名次不好說,但都有五六分把握能榜上有名。

  雖說是五六分把握,但或許能有七八分把握。黎池明白兩人只是顧及到他的心情,不好在他面前"炫耀",因此保守地估計罷了。

  畢竟,按照黎池昨晚的說法,他真正用在答題上的時間只有三天半而已。又還受了風寒影響——甚至因此而一度性命垂危,鄉試成績有所影響也是正常的。

  黎池此時也不好說什麼,畢竟結果還沒出來,一切變數都有可能,只能真誠地透露出他對於結果的豁達。

  黎池如此的豁達態度,倒也沒掃了兩人的興,三人也算是暢談盡興了。

  之後,在黎棋和黎湖的雙重看顧下,黎池又感覺自己身體的確有些虛,於是也就樂得聽話地在屋裡養著。之後就在吃睡、睡吃中度過。

  這期間,黎湖一直奔走於各醫館請大夫,終於在供需不那麼懸殊的時候,請回了一個老大夫。

  老大夫給黎池把脈之後,說了一堆‘體虛虧空‘之類的拗口話,總之得出結論:需要進補。最後花了十兩銀子,抓了三副進補的藥。

  黎池勸了他爹,說不用浪費這十兩銀錢。可黎棋難得一次堅決地駁回了兒子的意見。

  黎棋去街上買了個藥罐回來,小心地盯著熬了藥,然後又緊盯著黎池,讓他把藥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終於,鄉試結束後的第五天中午,貢院方向傳來鼓聲。

  三聲鼓響過後,鄉試張榜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1 08:04 PM

第51章

  黎池他們並沒有到貢院大門外去看榜。看上去似乎對榜上有名與否,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倒不是黎池真對鄉試結果豁達到如此程度,他主要是想著看榜的人太多,懶得去擠。等人少些了,再去看一眼就好。

  而黎棋和黎湖同樣沒去看榜,則是他們認為黎池這次鄉試必定是考砸了的。雖然人沒事已是萬幸,但也不想去看別人中舉的場景。

  於是,一個是想著等人散去一些後再去看,另兩個因為怕觸到前者的痛處,於是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如此,黎池他們竟然都沒第一時間去看榜。

  ……

  與黎池他們‘淡定豁達‘的狀態不同,貢院前的大街上人頭攢動,已經擠滿了看榜的人群。

  時間一到,鼓響三聲。

  鄉試結束放考生出來後就再次緊閉的貢院大門,在第五天的中午再次被打開。

  英姿勃發、朗朗如一輪明日的儉王,手捧大紅卷軸榜單,當先走出貢院。

  正副兩位主考官即梅翰林和林學士,一人手捧一卷張貼著榜上之人答卷的大幅卷軸,緊跟在後。

  在士兵的護衛開道之下,儉王親手將榜單掛上了公示欄。

  卷軸自然地‘唰啦‘垂下展開時,看榜人群中,立即彌漫開來一股迫切卻又害怕的氣氛……

  既想得知結果,卻又害怕結果不如人意。

  另一邊,梅翰林和林學士也在士兵的幫助下,將張貼了答卷的卷軸掛上公示欄。

  “本王在此恭賀榜上學子喜登秋闈鄉榜,但也望諸位不忘繼續奮進,期待諸位有朝一日成為國之棟梁。

  又或有急流勇退、就此選擇為官者,本王也望此中諸位:若為官必為國亦為民,成為國之基石、民之庇佑。”

  這鄉榜上的人都已是舉人,可以選官做官了。有選擇繼續參加會試殿試,爭取考取進士的,也有自知資質有限或現實所累,選擇放棄考試而直接為官的。

  儉王這話顧及到了兩者,可說是既高遠也不缺務實。

  “而此次稍有欠缺而致落榜的諸位學子,也不必自卑自棄。諸位可潛心苦學三年之後卷土再來,若是現實所限無法再來一次的,也莫要讓你們的學識埋沒浪費了,或用以興家旺業,或為民開智,都要去做利國利民的好事。”

  此次榜上無名的考生依舊還是秀才,有的會選擇繼續再考,也有的就此止步了。

  但即使選擇不再科考的秀才,儉王作為高高在上的王爺也沒有看不起他們,而是鼓勵他們學有所用,或為家、或為民,總之去做利國利民的事。

  儉王這兩番話,榜上、榜下學子都提及到了,且對他們都有期許、沒忽略掉鄉試中的"失敗者",這兩段話可謂滴水不漏,很好地體現出了他仁善愛民的品格。

  在場考生、陪考的和看熱鬧的,雖觸動他們心扉的點各有不同,但卻都因儉王這兩番話而感到心裡暖烘烘的。

  一旁的梅翰林和林學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佩服的神色。

  趙儉能從小到大都深得聖心,作為有望觸及那個大位的皇子,他到底是不同於普通皇子的。這收服人心的言語手段,也顯得格外妥帖自然。

  等儉王說完話並示意梅翰林之後,梅翰林才開口道:“望諸位學子能謹記儉王教誨!”

  “學生謹記儉王教誨!”考生紛紛回答。

  “榜上之人的答卷也已張貼出來,與榜單一樣都將在此公示三日,以供學子們評判及學習。”梅翰林說完,就與儉王和林學士一起後退,將榜單前的地方讓了出來。

  這現場的人,有考生、有來陪考的,還有純粹來湊熱鬧的,加起來怕有兩千人不止。若是這些人全都瞬間湧到榜單前去,那場面可能稍有不慎就會發生踩踏事件。

  但所幸考生們還顧及著顏面儀態,不好在儉王和兩位考官面前失儀,於是又還連同一部分陪考的也沒有一窩蜂湧過去。因此,場面也不算混亂或難看。

  而且,除了鄉榜可看上榜與否和名次高低外,答卷公示欄也同樣可以看。

  “解元竟是黎池!”

  “當真?竟是臨淮府浯陽縣黎池?!”

  答卷公示欄上最頂端,張貼著的答卷赫然就是黎池的。

  策問場三篇策問答卷,分別是玖拾肆分、玖拾貳分和玖拾分,合計貳佰柒拾陸分。

  經義場共三十道題,黎池每道的答案都沒有錯誤,但每題也各扣了零點伍分,最後總計貳佰捌拾伍分。

  這兩場的成績,若是只單看某一場,黎池的成績都不是排名首位的。但黎池他勝在一個‘穩‘字,尤其是雜宗場,三百道題他竟只有一題答錯,他雜宗場的分數為貳佰玖拾玖分。

  就是唯一錯的那一道史學題,也存在爭議。

  “‘景廣文王於何年遣使北匈奴議和?‘我也是寫的和黎池一樣的答案,我記得這在《漢書》中有明確記載啊,為何就是錯的?”

  “不,在《通史》中記載的是174年,而非172年。”

  這時圍繞黎池議論起來的,也都是看完榜單後成績不錯的考生,因此才有心情過來八卦。

  “黎池不是在貢院裡突發風寒甚至命垂一線,幸好有儉王送去一張被子才使他得以活命?怎麼還考得這樣好,甚至高踞解元?”

  抱有這樣疑惑的考生不少,甚至看那些考生的神色,有的都已經往徇私舞弊、陰謀詭計方面想了。

  但黎池的人緣是真的不錯,他之前請酒吃席、參加聚會等,苦心結交人脈的作用體現出來了。與他有過接觸的學子,大多對他抱有善意。

  於是就有與黎池同桌吃過飯的臨淮府秀才,仗義執言:

  “他該是在病倒之前就寫下了答卷?看這答卷上的一筆‘台閣體‘雖然也出類拔萃,但看過他筆墨的人,就能看出這缺了一分力道,說明他也是受了風寒影響的。

  但他學識畢竟過人,即使身患風寒也能考出這樣的成績,我是深感佩服的。”

  此時,明晟也幫腔道:“在下浯陰明晟,此次與摯友鐘離書和黎池同住一個小院,在鄉試之前我們整日在一起探討學問,因此我們最是清楚他學識過人。

  期間也品讀過他的文章,只能說,比這次鄉試所寫……要更加精妙得多。”

  鐘離書也冷冷地補充:“這次的策問和經義,一看就少了一分靈氣。寫成這樣,他當時腦子怕是已經燒糊塗了!”

  明晟榜上排名第十一,鐘離書排名第十,這兩人說的話還是有很高可信度的。

  而且很湊巧地,鐘離書就是那唯一在三篇策問的總分上,超過了黎池的人。由他說出這話,雖語氣略顯高傲,但同時也更加有可信度。

  之後同樣來自臨淮府的秀才,也都紛紛幫腔附和。

  如此,一場還在醞釀之初的非議質疑,因為黎池的好人緣,有肯為他挺身執言的人,在最初萌芽時就消彌於無形之中了。

  也許還有心思陰暗的人會心存質疑,但卻已在當下失了掀起風浪的時機,再難借此次的‘首開考棚門‘、‘儉王贈被‘、‘身染風寒卻中解元‘等由頭,進而興風作浪。

  當然,也不排除若是之後黎池虎落平陽了,有人以此為借口對付他。

  但什麼是借口?就是敵人借題發揮的托詞。別人若是存心想要對付他,總能找到借口的,因此有沒有此次這個借口都不重要了。

  有關於黎池的討論,只占了這次鄉試張榜中的一隅。

  更廣闊和普遍的,還是諸多看榜人的百般情態:或跌足慟哭,或喜極狂笑,或隱忍喜悲……

  到了這個時候,也顧不上還站在貢院大門處,居高臨下看著人群的儉王和兩位主考官了。

  趙儉來回掃視著下方的人群,到底是沒有發現黎池的身影。

  黎池那樣的人,即使陷在人群中,也能夠很快就吸引周圍人向他靠攏,能讓人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出他。

  這一邊的鐘離書和明晟,與相識的考生又說了一會兒話後,就叫上陪同他們的族人,歡歡喜喜地回去了。

  ……

  那些榜前看熱鬧的閑人,可不光是去看個稀奇的。他們在看到榜單後,就會立即飛奔去考中之人的家裡或住所報喜,總能或多或少得幾個喜錢。

  雖然從上一屆即黎池沒參考的那屆鄉試開始,就廢除了由官府衙役上門報喜的規矩,這給中舉者家中節省了一筆打賞的喜錢。但是,民間的這種報喜風俗,卻是無從禁止的。

  可是,鄉試前黎池他們幾乎是足不出戶,也就沒人知道他們的住所。因此直到鄉榜已經張貼出好一會兒了,也愣是沒有人來報喜。

  直到鐘離書一行人回來之前,黎池都還不知道他中了鄉試解元,還盤算著再過半刻鐘就去看榜。

  鐘離書一行人進院裡時,黎池正在他爹的監督下喝補藥。

  “小池子!你著實厲害!考中了解元啊!恭喜啊!”明晟進院門後,邊向北邊黎池屋裡走、邊道賀。

  黎池聽了外面明晟的話,神情恍惚地一愣。

  解元,能取得這個名次,黎池是真的很吃驚。他有七八分把握能考中舉人,但卻沒想到能得個解元。

  畢竟江淮省之中,有才之人必不會少,他這次又受了感冒影響沒能全力發揮。他是真沒想到,他還能考個鄉試第一名解元。

  黎棋也是愣怔了一會兒,等鐘離書他們都從院裡走進屋了,才反應過來。‘解元‘就跟之前童生試的‘案首‘一樣,是對第一名的別稱。

  “這麼說小池子你不僅考中舉人了,還考了第一名?!”黎棋激動得漲紅著一張臉!

  “小池子你明明考得這麼好,卻不給我們說!”話是這樣說,堂哥黎湖的語氣和神情中卻不見絲毫責怪,“虧得我和三叔還擔心你落榜了傷心,都不敢去看榜,結果你竟然考得這樣好!”

  “未成定局的事,哪敢下斷言?何況我當時也不確定,受風寒影響到底多大,真不是我故意瞞你們。”黎池這時候也由衷地笑了。

  “竹帛和冠三,你們呢?是否能道聲同喜?”

  “同喜同喜!”本就愛笑的明晟此時笑得格外開懷,“我考了第十一名,竹帛剛好在我前面——考了第十名。”

  有些面癱冷酷傾向的鐘離書,也難得地抿唇一笑,“同喜,我們三人都考上了,這就很好。”

  黎池他們這些年輕人在一起說話,黎棋就去招呼鐘離家和明家來陪考的人,五人在一起互吹互擂,變著花式地互相誇著三個年輕人!

  一時間,屋裡是歡聲笑語,氣氛很是喜慶熱烈。

  “不如我們今晚叫上一桌酒菜,一起來慶賀一番?”黎棋提議道。

  不過,明晟立即就否了他的提議,“今晚是不能的了,難不成你忘了今晚有‘鹿鳴宴‘?”

  經明晟一提醒,黎池立即就想起來了,自鄉試開始,放榜後就有由官方舉辦的宴會了。

  今晚宴會的話,他們也要趕快准備起來。

  今晚的鹿鳴宴,與院試之後學政章城、以私人身份在折桂樓宴請榜上秀才不一樣。

  鹿鳴宴的花銷是由省衙門出的,場地也在官衙中,再有出席者的身份——當朝儉王、翰林院翰林、內閣學士。

  這次宴會,黎池將它視為結交人脈、儲存人脈資本的好機會,必須要好好把握。

  黎池又和鐘離書他們說了會兒話之後,就去當初報名鄉試的地方,領取了鄉試考中文書。他快去快回,還沒花到兩刻鐘的時間。

  回來之後,黎池就開始為晚上的宴會做准備。不說焚香,但沐浴還是必須的。

  黎池泡了澡、洗了頭,然後換上一身干淨衣服。外袍挑的是最能襯托他容貌和氣質的,一件天青墨竹花紋的窄袖書生袍。

  又將一頭長發向上梳得服帖而整齊,再用祥雲纏繞的青銅發簪簪住。

  黎池將自己收拾整齊之後,攬鏡自照,自戀地在心裡評價了一句:自己真是生了一副君子幽雅的好皮相,這在人前更占便宜一些。

  正在此時,外面傳來三堂哥黎湖的聲音,“小池子,儉王府長史到訪。”

  黎池聞言一頓,然後整理了一下衣袖、衣領和衣擺,笑意溫潤地往待客的正廳而去。

  王府長史,相當於有公家編制的王爺私人秘書,是有官階的官身。

  於是黎池上前躬身揖禮,“在下黎池見過長史,接待不及、怠慢長史之處,望您多多海涵。”

  “黎公子多禮了,在下姓楊,是儉王府長史,您喚在下楊長史即可。”

  根據這個楊長史的言語態度,黎池可以在心裡對他身後的儉王推測一二了。他要確定筆友趙儉和儉王的區別,或者說現在的儉王的態度,據此來確定自己之後與他來往時的尺度。

  現在看來,這楊長史表現得很是溫和有禮。

  “楊長史請坐。”黎池招呼著,就欲開口讓站在一邊的黎湖幫忙去燒水沏茶。

  但看來楊長史不打算久留,也不打算喝茶。“不好久坐了。在下是奉儉王之命前來,儉王見黎解元今日未去看榜,擔憂您身體是否久未好轉。正好此次王爺身邊有御醫跟隨,於是就來接您去讓御醫看看。不知您此時可方便隨在下走一趟?”

  “在下剛才正好收拾妥當了,等時辰一到去赴晚上的宴會。此時不過是在無事干等,再方便不過了。”

  “那正好,瞧完御醫了剛好能和儉王一起去赴宴。黎公子,我們這就走!”楊長史提議道。

  禮讓一番後,黎池依言行走在前。臨行前又叮囑了黎湖一句:“湖哥哥,給我爹還有竹帛與冠三他們說一聲,我提前出門了。”

  “好的。”黎湖目送他堂弟跟著儉王長史走了。

  出院門,外面有一架用馬車停著。拉車的馬匹神俊無比,車架低調而奢華,只看車廂外表就能知道車內必定不會狹窄。

  見兩人出來了,車夫連忙將墊腳板凳放在地上。楊長史示意道:“黎公子,請上車。”

  黎池心中有些納悶,不過還是順從地踩著板凳,在楊長史的虛扶下登上了車架。

  當黎池撩開車簾,看到車廂裡坐著的人時。他就懂了,為何楊長史連稍坐一會兒都不肯,為何整個請人的過程都透露著幾分匆忙……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1 09:19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7-11 09:19 PM 編輯

第52章

 
 黎池只在撩開車簾的那一瞬,有一點措手不及,立即他就又恢復如常。

  車廂內確實還算寬敞,但如果正經地行一套面見王爺的禮節,地方還是顯得狹窄了。

  於是,黎池只能弓腰拱手行禮,“學生見過儉王殿下,讓儉王殿下久等。”

  在黎池撩開車簾時,趙儉就笑盈盈地向黎池伸出手,准備扶他進來坐下。這一伸手,也正好方便將彎腰行禮的黎池扶起來。

  “池弟,快快坐下!”趙儉一如既往的爽朗疏闊,笑容和神情真是友好而親切。

  “雖和池弟你常有書信往來,可自四年前一面之後,再未能與你對坐暢談,為兄實在想念的緊呢!”

  黎池聞言深受感動!感動的神情中,又有幾分恰到好處的拘謹和惶恐,“儉王殿下,學生惶恐……”

  趙儉喚他‘池弟‘,他卻不能沒規矩地繼續稱他為‘趙兄‘。

  “池弟,你我在浯陽時一見如故,之後書信往來也是互稱兄弟。池弟你今日與我這般疏遠,可是怨我未曾向你道明身份?”

  黎池連忙否認,“並非如此!儉王殿下身份尊貴,若是逢人首先就報明身份,嗯……那就不是待人真誠,而是囂張跋扈了。”

  說這話時,黎池笑容中帶著點調皮,語氣裡有著一兩分的、不顯出格的調侃意味。

  黎池這話一說,車廂裡的兩個人就似是心有靈犀,又或是心照不宣地,放松下來。

  “何況這也怪學生孤陋寡聞,您從一開始就道出了真名,是學生愚鈍未能猜對您的身份。”

  黎池這話也沒說錯,確實是他孤陋寡聞。淮陰城的讀書人都知道四寶店乃儉王名下的產業,若他一早也知道的話,自然也能聯想到‘四寶店少東家‘的趙儉就是儉王。

  趙儉看著端正地坐在對面的黎池,他低眉垂目、神態恭謹,又帶著兩分恰如其分的重逢再見的愉悅……

  “駕!”外面車夫一甩馬韁繩,馬車啟動,開始平穩前行。

  “池弟不怪為兄就好!我就知道你心思最是豁達不過了。我也知道你平日謹遵禮節,在外人面前就不說了,可在私下你我還是依舊稱兄道弟,可好?”

  “好,趙兄。”黎池從善如流地又改口回來。

  黎池怪趙儉?他不敢,也沒必要。

  這幾天從鐘離書他們那裡了解到的,以及聽說的傳言中,黎池已經知道‘儉王‘其人,在大燕、朝堂和皇室中的地位。他一個舉人,去責怪儉王未與他坦誠相交?他不敢。

  他早已不是十幾二十的毛小子了。該妥協的、要認慫的,他已經能在衡量利益得失之後,很干脆地妥協認慫。

  而且說實在的,他也沒覺得趙儉隱瞞身份這事——甚至用的真名只是沒報出他‘儉王‘的身份罷了,有什麼可去責怪的。

  他又不是小女生,何必做小女兒姿態,只因為趙儉沒挑明他王爺的身份就鬧別扭。他沒這個必要。

  況且,識時務者為俊傑,‘儉王於黎池有救命之恩‘這件事,已是廣為人知,他們之間已然牽連在一起了。既然如此,何不和和樂樂的呢?

  只是,他最近欠下救命之恩的頻率很高呢……

  “謝趙兄在貢院內的救命之恩!我當時昏睡得不省人事,幸虧有趙兄贈被,若不然我或許就已一睡不起了。”

  “我怎能眼看你蜷縮在陰冷的號房裡受凍?況且於我來說,將我的被子勻給你,也不過舉手之事。”

  黎池眼睫半垂,斂住眼底的深思。“在鄉試途中的貢院內贈考生被褥,這事於趙兄是否是舉手之事,池弟心中明白。趙兄的這份恩情,我銘記於心,日後若有了報答的能力,必結草銜環以報。”

  “池弟你啊……真是讓為兄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我們是兄弟,何必如此見外。”

  黎池依舊重申了他銘記恩情的態度,然後轉而聊起各自的近況……如此,一路上車裡的氣氛也很好。

  聊著近況時,黎池沒說起當初在浯陽四寶店時,三人中的嚴瑾。趙儉也好似完全忘了這個人一樣,沒有主動提及。

  一路閑聊期間,黎池腦海裡一個念頭最終成型:趙儉當初去浯陽縣的目的,或許就是為了他。

  ……

  因為嚴琳琅的事,黎池已與嚴家和嚴瑾斷絕往來。這四年間,他也沒聽徐掌櫃提起過趙儉與嚴瑾還有往來。趙儉此時也一句都沒提過,那麼或許一開始,嚴瑾就只是個搭橋的作用。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聯想到面前這人的皇子王爺身份,他名下的四寶店也就不僅僅是來錢的產業了,更還可能是情報收集站。

  那麼,有關他們的消息,趙儉知道的就不止是他在信中所說的那一點了。趙儉應該是早就知道他與嚴家的事,為防尷尬才特意避開不提。

  但是,如果是第一種可能:嚴瑾只是起個搭橋的作用……

  一個受寵皇子王爺,繞道偏僻的浯陽縣,與他結識。之後保持書信往來,每一兩個月通一次書信,還給他順道寄來書籍。貢院內冒著被質疑舞弊的風險,開門把他自己的被子送給他。

  還有趙儉與他相處時的姿態……

  以趙儉的身份,黎池覺得他太過殷勤……

  殷勤到黎池覺得趙儉是在……刻意結交他。說句再自戀一些的話,趙儉甚至有點像是在討好他。

  黎池被自己的這個結論給驚到了!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自大了?他有什麼資本,可供儉王‘討好‘和圖謀的……

  此時,黎池腦海裡忽然靈光一現!

  “要說鄉試結束後養病的這些天,最遭罪的還是我這張饞嘴,明明都這個季節了,卻還想吃一口冰淇淋。”黎池說這話時,目光緊緊盯住趙儉。

  趙儉聽得半懂不懂的,“兵…冰器林?這是何物?池弟風寒初愈,可不能因嘴饞就亂吃。”

  黎池目光未錯分毫地盯著趙儉的表情變化,發現他是真的疑惑。

  “沁涼的泉水冰鎮過的荸薺和菱角,簡稱冰淇淋。平民人家吃的東西,這個時節也快過季了,今年卻還沒吃到,因而有些饞嘴。趙兄這話說的,跟我爹教訓我時相差無幾了。”

  “長兄如父,我自然也不能由著你亂來。”

  趙儉這話說得極其親昵自然,讓黎池一時間也分不清他是人際交往能力爆棚,還是真情實感了。

  “唉,私下我也就和趙兄你抱怨兩句,要說我這次鄉試如此驚險,也是怪這‘科舉革新‘。若非‘考三場、每場三日‘的規矩,給革新成了‘考三場、連考九日‘,說不得我也就沒這場驚險了……”

  黎池眼看著趙儉的神情變了,雖然是細微的變化,但依舊沒逃過他的眼睛。

  “……如果是每場考三日的話,我第二三場就棄考了。雖說這次僥幸考中解元,但實在是太過驚險。”

  聽了黎池的話,趙儉心中陡然一震。

  若是沒有他借鑒黎池之後的舉措,提前革新科舉、改成‘連考九日’,說不得黎池真不會有這場性命之憂的驚險。

  上輩子黎池考鄉試時也許同樣身染風寒,但或者是在兩場考試的間隙時,迅速調養好了,他才沒有聽聞過黎池鄉試時有變故。

  而這次他上奏,提前促成了科舉革新,變成‘連考九日‘,這才使得黎池有了這場嚴重的風寒……

  那麼這‘救命之恩‘,他受之有愧啊。

  趙儉的表情管理無愧於他的身份,神色變化算得上細微,但黎池依舊捕捉到了。

  看來,提出種種革新科舉之策的人,就是趙儉了。再加上剛才的‘冰淇淋‘試探,也暫時能確定趙儉與他不一樣,或許只是思想超前而已。

  自縣試後就讓自己一直忌憚的人,就是趙儉,那他現在所處形勢也就由明轉暗了。

  現在,他與一朝王爺,建立了‘救命之恩‘的聯系。換句勢利的話就是:他攀上了高枝。這於他是有好處的。

  至於會卷入皇權爭鬥?現在他不過是一個舉人而已,這離他還遠著呢。

  況且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相比做一只哪方都靠不上的小蝦米,最後被隨意踩死。他更願意做其中一方手中的鷹犬,雖然看著受掣肘,但內裡究竟是誰影響誰、誰利用誰,等成長強大後有無掙脫鎖鏈的可能,都還是未知的呢……

  趙儉與黎池兩人心裡一番計較,面上都未顯分毫。

  “哈哈哈,是我對不起池弟!”反正朝中官員都知道是他提出的科舉革新,趙儉也就大方地承認了,“這科舉革新的政策,是我向父皇獻的策。”

  “哈哈哈哈,小弟我也就是隨口打趣一句罷了!”黎池也哈哈地笑開了,笑容和語氣中滿是惡作劇成功的得意。

  “我前兩天就已經知道了!‘科舉革新‘之策是趙兄上奏的善策,小弟我不過是想戲耍趙兄一下罷了!看趙兄認真解釋的樣子,真是有趣!哈哈哈……”

  事實上如何呢?這不過是黎池隨意找的借口而已。

  “池弟,你啊……看著君子端方的一個人,竟也有這種調皮的時候……”趙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趙儉這樣說,那事實上又如何呢?

  ——攜‘因地制宜‘之策,歷練於四方邊陲之地,將大燕的邊疆治理得牢不可破。多年後回歸朝堂,還能在他昔日的大皇兄、當時的皇帝的猜疑之下,一路扶搖直上。

  趙儉無比肯定一件事:黎池,心裡無疑是存了社稷黎民的,但他絕不是一個純粹的君子,自然也說不上君子端方。

  趙儉明白,哪怕是現年十六歲的黎池,也一樣並不簡單。黎池,或許是屬於天生多智的人。

  ……

  黎池與趙儉兩人,一路聊著,不一會兒就到了趙儉落腳的地方。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3 10:05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9-19 08:41 AM 編輯

第53章

  趙儉住的地方無需多說,那是寬宅大院,大氣亦不失優雅,有士兵把守,戒備森嚴。

  趙儉帶著黎池進了待客的正廳,就吩咐楊長史將御醫請過來。

  御醫也是大夫,總歸逃不過望聞問切之後,再說一堆常人聽不懂的專業術語。不過御醫水平要更高些,說的話讓黎池更加聽不懂。

  御醫看完診之後,趙儉就讓他給開了個方子,並讓他立即去抓藥。

  趙儉這樣一個受寵的王爺出行,有隨行的御醫,那也有齊全的各種常用和救急藥材。

  御醫很快抓好三包藥呈上來,趙儉接過來遞給黎池,黎池沒推辭地就接下了,也沒說付藥錢這些話,否則就太不識趣了。

  只是認真地道了謝,“學生謝過儉王!不僅贈學生錦被以抵御風寒,之後更是勞您掛念,且命御醫大人給學生看診,贈學生藥材。您的這份恩情,學生銘記五內!”

  趙儉與黎池對視一眼後,就明白了這生疏有禮的話,是說給一旁不是他心腹的御醫聽的。

  趙儉想到自己身邊這個御醫的身份,於是順著黎池的話回答,“本王向來愛惜有才之人,幫你也不過是隨心、隨手而為罷了,你不必記掛在心上。你若能勤學向上,有朝一日成為國之棟梁,就是對本王最大的報答。”

  黎池自椅子上起身,恭謹地表示,“學生一定謹記儉王教誨,必定勤學向上!不敢妄言國之棟梁,只希冀有朝一日,能於國、於民有用。”

  這一唱一和的車轱轆趕場漂亮話,兩人說得很是順暢。等御醫退出去之後,兩人又不禁為這份默契而相視一笑。

  到這時辰,也已經差不多該去赴‘鹿鳴宴‘了。於是之後兩人沒聊多久,就又出發一起乘車去往省衙。

  這次鹿鳴宴擺在省衙——即承宣布政使司簡稱布政司裡,主要宴請的是鄉試榜上有名的舉子。出席宴會的還有梅翰林和林學士這兩位正副主考官,以及淮陰行省的政事一把手——承宣布政使即布政使。

  當然,此次宴會身份最高的出席者就是儉王,即以監察學官身份來監察淮陰省鄉試的趙儉。

  馬車到達省衙外,黎池在坐車架上的楊長史的攙扶下,率先下了馬車,然後在下面虛扶著趙儉下車。

  下車後,趙儉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往省衙裡去。

  黎池稍愣了一步後,也跟楊長史一起,跟在趙儉後面走著。

  黎池這樣和趙儉一起進去,也就正式在眾人面前表明:他與儉王已經建立起了私交。這樣有好有壞,在此不必細說。

  若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讓儉王這樣身份的人在外面等著,等黎池先進去後他再進,這顯然是不太可能的。趙儉也用他走在前面的行為,給出了答案。

  當然,黎池若是決意要避嫌,還可以刻意落後一段距離,等趙儉進去後他再進去。

  但這在禮儀規矩上很不妥,他一個舉人學生,竟然在當朝儉王都到場後才姍姍來遲?即使趙儉不計較,他也會被非議不知禮數,之前建立起來的溫文有禮的人設也就崩了。

  黎池跟在後面邊走邊思索著。

  撇開可能帶來的壞處,只說好處。這次自己與儉王一起出現,算是成功地‘狐假虎威‘了。以後別人在面對他時,就要忌憚一下他身前的儉王了。

  黎池心中思緒是千回百轉,外表卻維持著一副恭謹又不卑怯的形像,步態平緩地跟在後面走著。

  而走在前面的趙儉,心裡也很滿意。

  從趙儉這輩子最初特意安排的一見如故,又有之後四年間的書信往來、贈送書籍,再到鄉試時的贈被‘救命之恩’,直至不久前的表明身份,為其尋醫贈藥。

  還有現在的這一步,兩人一起出席宴會……

  趙儉這一步步地算計下來,既有私交友情,又有救命恩情。再加上他身份地位的吸引力,以及黎池現在的身份還只是舉人,果然就成功將黎池早早地就拉入到他陣營了。

  趙儉早早地預謀、拉攏,黎池順勢地‘攀高枝’、狐假虎威,兩人之間也說不上誰吃虧,誰算計了誰。

  反而,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

  黎池跟著趙儉進到省衙布政司大堂後的官暑大廳。

  鄉試榜上一百四十八名舉子,盡皆聚於此。仿照古禮,支著小食案,案後鋪一張四方的葦席,眾舉子席地而坐,滿滿當當地坐滿了大廳。

  舉子們見儉王到來,紛紛起身整衣,然後下跪行禮。“學生見過儉王!”

  當然,跟在趙儉後面的黎池,也在剛一進屋時就上前與眾多舉子跪在了一起,向趙儉行禮。

  仁善愛才的趙儉,沒有讓眾人行完叩見王爺的全部禮節,在受了一跪一叩的禮之後,就喊了他們免禮平身。

  眾人向趙儉行過禮之後,接著趙儉又說了些必要的場面套話,等這一套禮儀都走完,最後才回去坐定。

  眾人回座後,坐在首位的趙儉舉杯。第一杯為慶賀淮陰省此次鄉試圓滿結束,第二杯為祝賀在場學子成功考取舉人,第三杯則宣布鹿鳴宴正式開席。

  三杯酒飲盡,加之趙儉表現出的大度疏闊,廳中的舉子們也不再過度小心拘謹,氣氛開始活躍起來。

  主考官梅翰林出了一道‘立冬‘的節氣詩,依照作詩要求,舉子們相繼作出詩來在席上吟誦。

  趙儉渾身氣度不凡,卻又能不失親和地不時點評一兩句,及至後來,氣氛就越來越熱烈。

  有那二三個疏狂不羈的舉子,甚至從席上站起,捏著酒杯,腳下跌跌撞撞,搖頭晃腦地吟誦……

  對此,趙儉也沒斥責那舉子失儀,而是表情寬和地看著下面的舉子們。看著他們喧鬧,欣賞他們意氣風發的模樣……真是一副與民同樂的美好場景。

  黎池坐在趙儉、梅翰林和林學士,以及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布政使四人之下,百多名舉子之首。

  他也湊合地作了一首中上水平的詩,得了趙儉幾句點評,以及眾多舉子的恭維。

  一輪詩過後,林學士出了一道實務題:論治水。讓在場舉人各抒己見。

  治水,古有大禹治水,後有諸多能臣巧匠疏浚河道、修築溝渠,這都是治水。

  讓在場沒有實務經驗的舉子談治水,無非也就是引經據典,泛泛地談一談必要性而已。

  至於提出具體的、有建設性的措施?囿於他們自身目前的經歷,大半就不能指望了。

  但黎池不一樣,他在實務這一塊,不管是實踐經驗還是知識儲備,即使有時代不同帶來的差異,他也比在場眾舉子(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趙儉他們),都要更加擅長。

  在‘治水‘這一題上,黎池是大出風頭。他從農田灌溉、河道疏浚、澆築堤壩等各方面,分別提出了針對性措施。

  相比其他人的泛泛之談,黎池的對答格外的具體,高下立判。

  不僅在座舉子們心服口服,就連梅翰林和林學士都連連點頭。梅翰林更是感嘆:“黎池,長於實務之人。”

  趙儉更是眼神晶亮地緊盯著黎池,仿佛一字一句都不願錯過一樣……

  等黎池對答完畢,趙儉開口:“黎池,你可取表字了?”

  趙儉這突然轉換話題,讓黎池有那麼一念之間的愣怔,反應過來後立即答到:“回儉王殿下,學生還未曾取字。”

  “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趙儉說道,“不如本王給你取一個表字:和周?”

  趙儉這突然給黎池取表字的行為,有那麼一瞬間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而已,黎池很快就站起身,走到中間的空地跪下,叩謝趙儉:“學生叩謝儉王殿下!”

  “和周,不用多禮,快起來!”趙儉起身離席,親自上前將黎池扶起來。

  “本王實在愛惜你這樣的俊才,聽說你還未取表字,忽然想到‘和周‘二字寓意甚好,用來形容你也再貼切不過了,一時衝動就為你取了這個表字,你不覺得冒昧就好。”

  “何來冒昧之說?學生能得儉王殿下取字,實是三生有幸。”

  黎池,此刻起又即是黎和周了。本該由他的師長為其取的表字,現在由儉王代勞了。不過在世人眼中,趙儉身尊位高、德行出眾,是絕對有資格為黎池取表字的。

  和周,這不僅僅是一個表字,更是黎池被徹底拴在趙儉這條船上的一把鎖。

  這把鎖從此刻起就鎖死了,且還沒有鑰匙。除非不計後果地暴力拆除,否則再沒其他辦法能打開這把鎖。

  宴上的話題從談論‘治水‘,跑題到為黎池取字,雖感覺有些莫名,卻也無人敢有異議。

  眾人心中思緒紛紛:這黎池竟得儉王為其取字,看來真是不得了了……

  話題陡然跑偏之後,趙儉又將其拉了回來。“和周,你剛說若能有一種水潑不進的東西,用它來澆築堤壩,那必能保堤壩百年不朽。可真有這樣的東西?”

  —‘浯陽縣的黎池黎青淮,燒制出一種粉狀泥土,與河沙或碎石一起加水攪拌後,以其澆築堤壩,可水浸不透、浪衝不毀。以其建堡壘、築城牆,不損一兵一卒,可使外敵久攻不下。因黎池在族中的排行為‘水‘字輩,故名為水泥。‘

  因此趙儉知道,肯定是有的。

  黎池初來這個世界整理記憶時,像水泥這類實用的配方,他都鄭重地將其存放在了腦海中的記憶宮殿裡。

  “學生年幼時,曾跟隨祖父上山燒制‘火肥‘。火堆熄滅後,灰燼中有一塊已燒化的石頭,祖父將其挑出扔在一旁,卻甫一觸地即被摔成粉狀。此時突然一場大雨來襲,學生與祖父就匆忙回了家。兩日之後,學生再次隨祖父上山,竟然發現……

  那一攤已摔成粉狀的石灰,竟又聚成了一塊石頭……”

  黎池講述的這段往事很是離奇,就跟聽說書先生講鬼怪志異一樣。

  席上有人忍不住發問:“和周,你可是真的親眼見那石頭摔成了粉末?或許是你記錯了?若不然,那粉末怎會又變成了石頭?”

  提問的那人一臉驚奇中夾帶一絲驚恐,活像是在聽鬼故事。

  黎池又接著說:“並未記錯。學生當時也如王兄一樣異常驚詫,於是仔細觀察之。發現那一堆粉末重組而成的是石頭,亦不是石頭。只因那塊‘石頭‘雖比泥塊堅硬許多,卻到底不如石頭堅硬。

  彼時學生正是調皮多動的時候,不明白這是為何。於是這之後的一段時間,學生就一直想著這事,且浪費了好幾捆柴火用來燒石頭,有的被成功燒成了粉末,有的沒有。

  到最後,學生大概得出了答案:只有特定的石頭才會比較容易燒成粉末,也只有特定的石頭燒成的粉末,才能在摻水後重新凝聚成‘石頭‘。”

  黎池這一大段回憶他頑童時光的話,眾人聽完了。可聽完也就聽完了,卻不知他為何要講這些。這與儉王的提問,好似並不相干。

  可趙儉不僅聽得認真,甚至在黎池的話告一個段落,看起來這段與他的提問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都像是結束了時,他依舊看著黎池,等他說下文。

  “和周,然後呢?”

  對於趙儉這與眾不同的反應,黎池心裡竟生出了一種心有靈犀的感覺。“然後學生偶然發現,用來攪拌那粉末的小小水塘裡的水,竟然在一日之後還未滲盡……”

  “噢?難不成這就是和周所說的,水潑不進的東西?”

  “回儉王殿下,是的。”黎池剛剛才扯了這一大段謊話,卻依舊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

  “當時學生年幼沒定性,後來被不知其他什麼事引過去了,轉頭就忘記了這事。直到剛剛才又忽然想起來。”

  應該說黎池剛剛臨時編造了這件事。若是有一個稍微懂些的人在,必然能發現他話裡滿是漏洞。不過,當下沒有這樣的人在,就連趙儉也只能知道他制出水泥這事,卻不清楚其中細節。

  “和周,等你忙完科舉考試了,可一定不要再忘記這事,好好地去試驗試驗。”趙儉叮囑著,“若是那東西果真水潑不進,晾干後又堅如山石,那用它來澆築堤壩,不就是上好的治水良物?”

  趙儉這一說,在場眾人才終於算是聽明白。若真有那樣的東西,‘治水‘這個難題基本就算是迎刃而解了。

  不過那東西聽著是挺玄乎的,能不能成尚還未知呢。

  所以眾人聽聽也就罷了,在場也就只有黎池和趙儉兩人,心裡很有把握。

  “是,學生謹記儉王殿下吩咐。”瞌睡來了就有趙儉遞枕頭,初入朝廷官場,若就有水泥這一治水(甚至是鋪路、建堡壘)神物開路,黎池覺得他能走得更順暢些。

  梅翰林出了‘立冬‘為主題的作詩題,林學士出了‘治水‘這一實務題,按例接下來就該由趙儉拋出一個話題了。

  不過趙儉估算一下時辰,發現也不早了,於是就沒再出題。

  之後趙儉又挑了幾個他上輩子有印像的人物,挨個與他們交談了幾句。

  然後不禁感嘆,難怪黎池後來雖歷經波折卻依舊屹立不倒,實在是他結交的朋友很有用、很實用,總能幫到他。

  因為趙儉有印像並與之交談的幾個人,竟都是與黎池交好或相熟的,這其中就包括鐘離書和明晟。

  ‘幸虧黎池雖然看重權勢,卻不玩弄權勢,又懷有一顆姑且算是為國為民的心。‘趙儉暗想。否則,他可能就不敢用黎池了。

  宴已近尾聲,趙儉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散場前的套話之後,梅翰林和林學士也先後說了一番花團錦簇的場面話。就連宴上存在感不強的淮陰省布政使,也儀式性地說了兩句。

  然後至此,這次鹿鳴宴就散場了。

  赴宴時,黎池是和趙儉一起來的。回去時,黎池准備和鐘離書與明晟一起走。

  不過出官暑臨走前,趙儉叫住了黎池他們,說是順路乘坐他的馬車。

  推辭不過,黎池和鐘離書與明晟三人,最終上了趙儉的馬車。

  趙儉說順路不過是個借口罷了,黎池他們也都知道,因為儉王落腳的宅邸與黎池落腳的小院,壓根不在一個方向。

  因此趙儉將三人送到了再折返離開後,明晟直道‘儉王殿下真是平易近人‘,鐘離書雖沒說話,但觀他表情,一眼就能看出他同明晟的看法一致。

  待到趙儉的馬車走遠後,黎池他們三人才轉身進院子裡去。

  至於趙儉平易近人?黎池覺得這說法正確,卻又不完全正確。

  正確在於趙儉的本性應該確實是心胸寬廣、不斤斤計較的,看起來也就是平易近人。

  不完全正確在於,根據這些天聽聞的、以及親自接觸後來看。趙儉是大燕朝的王爺,且還是從小到當前都極其受寵的王爺。既如此,那他這人就不能單單用一個‘平易近人‘來形容了……

  以上且不管,黎池他有一種直覺,或者說是從眾多朦朦朧朧的蛛絲馬跡中得出的結論:趙儉對他有所圖謀,可這種圖謀又不像是圖謀不軌。

  這種似是而非的矛盾感覺,黎池暫時還理不清頭緒。

  不過這無所謂,趙儉對他有所圖謀,他難道就對趙儉沒有圖謀嗎?答案毫無疑問,是有的。

  剖開包裹在兩人關系之外的,那層友情和恩情的厚重外殼不談。只談利益關系,黎池圖謀的是:趙儉的身份,以及他身份代表的權勢。

  他前世是只靠自己的實力走到那一步的,可並不意味著他不知道權勢和靠山的助力作用。當然,靠山的性價比要足夠好才行,否則若被靠山完全挾制住了,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靠山。這大概也是屬於男人的自尊。

  而看樣子,趙儉這座靠山的性價比還不錯,有助於他實現自己的職業目標和個人理想。

  既然選擇了趙儉做靠山,自然也就要接受這靠山帶來的麻煩。

  而不管是在新世紀,還是這個時代,都一樣總是有陣營之爭,這是避免不了的。你說你要以一人之身自成一派,哪方都不摻和?除非你是一只無關緊要的小蝦米,否則絕無可能。

  而且在你選擇獨善其身、自成一派時,這就已經行成了一個陣營。既然已成陣營了,自然也就有陣營之爭。

  黎池知道他選擇趙儉這個陣營,自然也就要面對隨之而來的陣營之爭。在這個封建社會,趙儉所面臨的陣營之爭,就是奪嫡之爭,爭奪的是那把龍椅。

  但或許是男人血液中的雄性爭奪天性使然?又或許是黎池他性格如此?他不熱衷於政治和陣營鬥爭,卻也不害怕爭鬥。

  相比趙儉的權勢給他帶來的好處,那些隨之而來的爭鬥也就能夠接受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3 10:59 A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7-13 11:00 AM 編輯

第54章

  鹿鳴宴散後,黎池和鐘離書他們回到住的小院,各自回房。

  回房後,黎池又與還等著他的黎棋和黎湖,講述了宴會上的事。

  關於宴上的表現,老父親黎棋是不擔心的,他兒子理所當然是表現得很好了!

  不過在知道儉王殿下竟然給自家兒子取了表字後,黎棋激動異常!

  當場就換了稱呼,不再稱‘小池子‘、轉而叫他‘和周‘!不僅他自己這樣,還讓黎湖以後也要叫‘和周‘。

  和周,這可是王爺取的字!當朝的王爺啊,就如那天邊雲一樣的人物,和他們這種在泥裡扒食的人,那真是雲泥之別!

  黎湖是讀過書且有童生功名的,相比黎棋只知道王爺是很尊貴很厲害的人物,他要知道得更多些,對於階品或階級有著更清楚的認知。

  因此,在知道自家堂弟得了王爺——且據說還很受寵的王爺,取字‘和周‘之後,黎湖是既感到震撼,又覺得與有榮焉。

  高興歸高興,黎棋還是沒有忘記掉儉王贈送的藥材,他熬了會兒夜將藥熬出來,盯著黎池喝下後才准許他去睡覺。

  鄉試已塵埃落定,黎棋他們帶的五十兩銀子的盤纏還剩下一半,想著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來省城,不好好去逛上一逛有些不甘心。

  於是第二天,黎棋、黎湖並黎池,三人就去逛街了。淮陰與浯陽兩地之間路途遙遠,一路顛簸,帶東西回去就太麻煩了。

  因此,黎棋他們就沒買大件的東西,當然即使他們想買,手頭的銀錢也不夠。就給家中女眷買了些頭繩絹花,給爺爺黎鏢買了根旱煙杆,還買了一包干昆布即干海帶,據說這些海貨是走大運河這條水路上來的,黎棋想著買了回去嘗個鮮。

  三人在逛街的同時,也順道去了各車馬行,看有沒有合適的回程的牛車或驢車。找了好幾家,才找到一家價錢合適、感覺也還靠譜的,付過定金後,約好了後天一早出發。

  車並不是馬車,而是驢車,且只到臨淮府的府城臨濠城。到時黎池他們到了府城後,還要再找車回浯陽縣,最後再走路回黎水村。

  當然,萬一到時臨濠城到浯陽縣沒車的話,又或者想節省車資,他們還可以像當初去趕考府試時一樣,用兩條腿走回去。

  回去後的當晚,與鐘離書和明晟他們說起後天離開的事,並問他們是否要一起走。

  不過因為鐘離書和明晟他們是浯陰縣的,雖說浯陽縣和浯陰縣是相鄰的兩縣,但從淮陰城去往兩縣的路線卻是大有不同。黎池他們回浯陽是經臨濠城再至浯陽,鐘離書他們卻是直接從淮陰至浯陰。

  路線不同,因此就說了回去時不一起走。

  在黎池他們逛街後的第二天,原本黎池也打算去趙儉暫住的宅邸辭行,恰好趙儉也派楊長史來接他過去一聚,於是黎池欣然前往。

  趙儉和黎池見面之後,寒暄閑聊了沒一會兒,他就讓楊長史及服侍的侍女僕從退了下去。

  黎池看這樣子,便明白趙儉應該是有不便入他人耳的事情要說。

  “和周,我們初見時談及過…欣賞何種類型的女子,不知和周可有找到合乎心意的?”

  趙儉這問話顯得有些多余。

  徐掌櫃是四寶店浯陽分店的掌櫃,是趙儉派往大燕各府縣經營店面,兼具打探消息的眾多可信屬下之一。有關黎池,有關嚴家的消息,那必然是遞到了他案頭的。

  黎池也知道這點,但即使兩人都知道對方知道,這事卻不好說開。

  “說起來也是…令人唏噓。”黎池笑容苦澀地緩緩道來,“我四年前原是與瑾兄之妹……有過一次婚約的,但興許是造化弄人,不過才一兩個月,這婚約就作廢了。因為此事,我也與瑾兄和嚴家有了齟齬,不再往來。”

  雖然黎池知道趙儉必然是知道這事的,但這些交代的話還是要說。

  “唉……”趙儉嘆氣,表情說不上是惋惜還是其他什麼,“造化弄人啊。”

  趙儉確實是知道這事的。

  他上輩子隨父皇南巡時,中途並未找‘巡查產業‘的借口繞道去浯陽縣,他與黎池、嚴琳琅和嚴瑾的初次相逢,是在黎池進京參考會試時。

  不知道是因為他這輩子去了浯陽而產生了什麼變故,才致使兩人有了婚約,就如因他革新科舉而使黎池在鄉試時發生的變故一樣。

  亦或是上輩子兩人也有婚約,這就能解釋嚴琳琅一個女子竟跟隨黎池上京趕考了,但他們隱瞞的好——或者是因為自己對嚴琳琅一見鐘情,而使得他們不敢再說出來。

  事實究竟是怎樣的,現在也無法考究了。

  可以確定的只有,在他趙儉的這輩子裡,黎池與嚴琳琅兩人締結了婚約,但卻很快就又當街退了婚。

  這事的前前後後,趙儉都知道。當初他看完遞上來的密信後,一時間也是情緒難辨……

  不僅僅是因為,自己上輩子的王妃與別人有了婚約,卻又當街被抓到與其他男子行為不檢,因此被當街退婚。

  趙儉還為他上輩子莫名其妙的行為和感情,感覺不可思議。

  他上輩子究竟是被灌了什麼迷魂湯?竟會對那樣一個說好聽點是活潑開朗,說不好聽點就是粗魯無禮的女子一見鐘情?而且嚴琳琅的姿色……在現在的他看來也就那樣而已。

  而且……上輩子嚴琳琅也不是沒有過與其他男子牽扯不清的時候,不僅是與黎池,還有與他的幾個皇兄皇弟。而他竟然沒有像黎池退婚這樣,果決地撒手休了她……

  現在想來,趙儉也是不懂當時的他在想些什麼。

  ……

  趙儉明顯在走神,黎池察覺到了。

  於是,黎池也不急著說話,等趙儉看來像是回魂了,才說到:

  “姻緣這事,確實說不准。”黎池感嘆狀,“要說合乎心意的女子,真還有一個……”

  即使之前徐掌櫃只是趙儉手下的眾多可信掌櫃之一,可在趙儉去過浯陽縣之後,以及得知他與黎池早已有友好往來後,趙儉也已經將徐掌櫃當做心腹在要求和對待了。

  因此黎池有意徐掌櫃女兒的事,徐掌櫃自然也是向上呈遞了的,趙儉自然也是知道的。

  “和周的心上竟已有合意的女子了?不知是哪家的閨女?”

  黎池知道趙儉想必也是知道的,不過還是那句話:他們之間還不到坦誠相待的程度。“是照顧我許多的,浯陽四寶店徐掌櫃的千金。”

  “原是徐芩的千金啊!徐芩雖給本王經營著浯陽的四寶店,卻不是商人,身上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只因他早年受過本王恩惠,那恩惠雖不過就是本王一句話的事,他卻知恩圖報甚至想自簽身契給本王,可本王哪能同意?推卻不掉之下,就讓他幫忙去經營浯陽的四寶店。

  不過,本王只知徐芩有一千金,卻也很少聽聞她、更沒親眼見過,倒不知她品貌如何。不過,能讓和周心動的女子,想必是不會差的。”

  不管趙儉所說前後緣由有幾分真,但可以得知的是。一、徐掌櫃不是商人戶籍,他甚至還有秀才功名。士農工商階級鴻溝沒有了,若黎池與徐掌櫃之女成親,不會因階級之別而招人非議。

  不過在徐掌櫃是否是商人這事上,黎池並不是太過在意。女子出嫁從夫,即使徐家是商戶,也對他無實質上的影響。讀書人娶商戶之女的並不少,不僅不少、還很多,尤其是家境貧寒的讀書人。

  二、徐掌櫃沒有簽過賣身契,非是趙儉的奴僕,是清白的自由身。這一點是最重要的,不然若到時黎池娶了一個奴僕之女,雖女子出嫁從夫,但也免不了說黎池是‘奴僕之婿’、‘半個奴才’……那就真是不好聽了。

  在來趕赴鄉試之前,黎池還不知道趙儉的身份,自然也就沒想過徐掌櫃的身份有可能是他人奴僕這一層,因為在這個時代,掌櫃這個職業還是很有社會地位的,大多是契約雇佣關系而非是奴僕關系。因此才向他透露出結親的意圖。

  但在知道趙儉的身份之後,黎池就不確定了,昨夜裡還在思考:回去浯陽後到底要不要登徐家門?

  黎池很理智也很現實,結婚不光是所謂愛情和心動,還有很多外部因素需要考慮。最後,黎池還是決定先了解清楚,如果徐掌櫃是簽了身契的奴僕,那就看看能否與趙儉商議一下,暗地裡抹去他的奴籍。

  所幸徐掌櫃不是奴僕身份,他不用去費事了。

  或許是趙儉知道他的顧慮,因此才主動挑出話題,解了他的顧慮。

  至於這第三點,趙儉的後半段話裡,說沒見過、沒聽過徐家女,是澄清了‘下人之女與主家男主子‘的那點旖旎猜測。

  不過趙儉後半段澄清的話,黎池倒是不怎麼在意,他確信她不是那樣的人。

  ……

  黎池心裡思緒閃現電轉,面上卻帶著不深不淺的兩分少男春心萌動的羞赧。說話竟少見地不利索起來,“徐……徐伯父,我與徐伯父來往這些年裡,也為他的品行才學所折服。”

  對於黎池開口那一句生生停頓住的‘徐……‘,或許是‘徐姑娘‘,亦或許是徐姑娘的芳名?趙儉並沒多認真探尋,因為他覺得黎池臉上的兩分羞赧,或許都是他計算好了的。

  黎池這人……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小到一次言談中的小表情,大到一步一步的謀算,都是這樣。

  但黎池這人又很矛盾。說他工於心計、無心無情,卻偏偏又還有幾分人情味……

  趙儉拉回走偏的思緒,也陪著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打趣的笑容,“哈哈哈,是啊,徐芩嘛~品行才學都不錯!”

  黎池好似是被趙儉打趣得不好意思了,於是只好胡亂轉移話題。“趙兄此次出任淮陰省的鄉試監察學官,在外奔波,也是辛苦了。”

  “能為父皇分憂,再辛苦也都不辛苦了。況且我的七個成年兄弟也同樣各自監察了一個省的鄉試,都是一樣的。”

  黎池不是隨便問的,趙儉也不是隨便答的。

  不過黎池現在還只是舉人,對一些朝廷和皇家情況做到心裡有數也就罷了,他現在還沒有那個資格去參與其中。

  “這次淮陰省的鄉試,算是圓滿結束,雖中間有些小波折。”黎池似隨口感嘆。

  “世間少有一帆風順的事。好事多磨嘛,不過一些小波折而已。”趙儉也似隨意地搭話。

  看來其他幾個皇子在監察鄉試時,或大或小也有些波折,這些波折能夠用來互相牽制。那麼,黎池鄉試時的‘開門贈被‘這事,也就沒什麼問題了。

  此時,黎池覺得與趙儉相處感覺很舒服,趙儉能明白他話裡的深意,還能跟得上他的思維,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然後,輪到趙儉換了一個話題,“和周,我看了鄉試張貼出來公示的答卷,你的一筆‘台閣體‘真是已臻化境!能讓人一眼就認出來。”

  黎池一愣,誇他字好的人很多,也被誇過一筆台閣體字寫的‘已臻化境‘。但他覺得趙儉這句話的重點不在於誇他字好,而在於最後的那句:‘能讓人一眼就認出來‘。

  能讓人一眼就認出來,那麼之後會試和殿試時,即便答卷密封糊名了,評卷官也能一眼就認出他的答卷……

  黎池心裡一‘咯噔‘,明白了趙儉這麼說的意圖……

  黎池的童試‘小三元‘加上鄉試解元,就是‘四元‘了。要說到現在他還沒有一點‘六元及第‘的野心,那是不可能的。

  自古以來‘六元及第‘者總共才兩名而已,黎池能否成為這‘第三人‘,光靠他自身才學過人是不夠的。

  這‘六元及第者第三人‘的名頭,不僅僅是一個名頭,還牽扯著各方的利益與勢力糾葛。六元及第,是才學、巧合和利益恰巧達到平衡的結果。

  黎池與儉王私交甚篤——儉王甚至為黎池取了表字,這個事實已是眾所周知。黎池作為儉王陣營的人,其他皇子陣營會輕易讓他六元及第?

  哪怕趙儉肯定會護著黎池,但誰能保證護得住?

  黎池的字能讓人一眼就認出來,這裡的‘人‘當然也包括會試和殿試時的判卷官。現在上榜考生的答卷都是張貼出來公示了的,要想看到並記住他的筆跡,實在不難。

  根據筆跡認出他的答卷,再做些什麼就很容易了。別說科舉舞弊一旦被抓後果嚴重,認出答卷後多的是方法做手腳,最簡單的就是:少給分。

  即使最後要公示出來,文章水平高低是很難給出具體可量化的標准的,判卷官多給幾分少給幾分,只要不太明顯就根本無從理論。

  “……和周明白了。”黎池心裡並不平靜。不過幸好,會試在開年後,筆跡的事還有轉圜余地。

  趙儉見黎池一點就透,也感覺很舒服。

  若是因為他趙儉的緣故,而使黎青淮——這輩子叫黎和周了,而使他丟了‘六元及第‘的名頭,不僅是對不住他,也是削弱了自己的助力。

  因此,趙儉才要提醒黎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3 04:07 PM

第55章

  黎池被接到趙儉暫住的宅邸見過面之後的第二天,一大早上,黎池他們就與同樣是今早離開淮陰的鐘離書和明晟一行人道了別。

  因為黎棋在前一天就已去將院子的租金結清了,所以黎池他們一行三人就直接包袱款款地,去到與車馬行約好的地點,乘車離開了淮陰城。

  當然,趙儉沒有親自來給黎池送行,若不然就太打眼了。只是遣了他身邊隨行的一個書吏,過來給他們幫一把手,幫忙收拾行李、搬送包袱。

  這個趙儉派來的書吏,在把黎池他們送到淮陰城外後,還給了黎池一個不小的木匣子。黎池以為還是像以往一樣,是趙儉贈給他的什麼書籍,於是收下了。

  驢車離開淮陰很遠一段距離後,黎池打開木匣子,准備看看趙儉給他送了什麼書。

  木匣子裡確實裝有趙儉送給他的書。

  《芒山先生集》,《石譚讀‘四書‘雜記》,等等諸如此類的書,共計十二本。根據著者的別稱名諱,發現都是前大燕開國時、以及當今朝中的儒學大佬所著。

  這些大佬的學說思想,正是當下所盛行的。還有一部分大佬更是朝中翰林院和內閣的中流砥柱,是對會試和殿試所出題目有很大建議權的人。說不得之後會試和殿試的評卷官,就出自其中。

  顯而易見,趙儉給黎池的這一匣子書,是多有用了。若是黎池讀透了這些書,就相當於至少揣摩到了四五分出卷人以及評卷官的心思,這在會試和殿試中是很占便宜的事。

  而這匣子中除了裝有趙儉送給黎池的書,還有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黎池一手拈著這張銀票,一手拿出放在匣子底部的一封信……

  黎棋這輩子只見過銅板和銀子,還沒見過銀票。黎湖也沒見過銀票、但聽說過,湊過頭看清黎池手上拿著的‘紙‘時,低聲驚呼:

  “這是銀票?!還是一千兩銀的!”

  “銀票?一千兩銀子的?”黎棋震驚問道。

  此時黎池也看完了趙儉給他的信,“嗯是的,是一千兩的銀票。”

  他們家以前每年田地產出折算後才二十五六兩銀,後來黎池中了秀才廩生免了田賦,每年也才三十一二兩銀的收入。田地的產出,不過剛剛夠一家人吃穿罷了。

  加上家裡有當初黎池他們琢磨出的造紙這門手藝,自家造的紙能供家裡四個讀書人用,紙優惠賣給族學不但讓黎河和黎湖免了束脩,還能賺點錢。否則真的供不起家中這麼多人讀書。

  黎池趕考的費用,都是他自己一邊學習一邊抽空抄書賺的。這次鄉試的趕考費,有族裡資助的,有這四年間以廩生秀才身份給考生作保獲得的報酬,當然還有他抄書賺來的。

  這四年間攢的錢,當然不敢全部用在這次趕考鄉試,還要為明年開年後的進京趕考會試和殿試預留著。

  黎棋他們一直在為開年後黎池的趕考費而擔心,那可是去京城趕考啊,或許要呆上個多月的時間,一百兩銀子萬一不夠用呢?

  他們擔心一百兩銀子不夠用,現在竟然有了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啊……家裡種田一輩子,怕是都存不了這麼多。”黎棋唏噓感嘆。

  黎池能體會到他爹話裡的那種心酸,他前世也是出自貧農家庭,有些人隨便一個月的工資,就抵過他們一家人種田一年的收入。

  “這一千兩銀子,是儉王殿下的恩賞。”黎池將書和信放回木匣子中,“儉王殿下知道我們家中貧苦後,就賞賜了我一千兩銀子。”

  黎棋聽了黎池的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時間百感交集。“儉王殿下……實在是個好人,我們要感謝儉王殿下。”

  然後黎棋又看著黎池,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只是說了一句:“小池子,爹知道你……唉,是爹沒用。”

  黎湖也看著自家堂弟,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這堂弟是端方自尊的君子,但奈何他們黎家貧困家薄,如今竟讓他受了這‘嗟來之食‘。雖然說是儉王殿下的恩賞,但到底是他人憐憫‘施舍‘的。

  黎池觀了兩人的表現,大概明白了:他爹和三堂哥,是認為他受了黃白之物的侮辱?

  黎池心裡暗想,看來他的君子形像塑造的很成功啊。

  身為一個男人,被他人施舍錢財,確實是一件有些傷自尊的事。黎池作為一個男人也不例外,若是有人拿錢砸他臉上,他當面或許只會笑嘻嘻地拒絕,但事後絕對會暗地裡整殘那人!

  不過,趙儉送這張一千兩銀票,並不會讓黎池覺得有被施舍、被用錢砸臉的感覺。一是趙儉為怕傷他顏面,沒有將銀票當面給他。二是匣子裡那封趙儉親筆書寫的信,措辭實在是妥帖真誠,能讓人感受到他十二分的幫助摯友的真情實感。

  黎池不是自尊心過甚的那類人,他現在確實銀錢困頓,趙儉也是真心想要幫助他,那他為何不高興地收下這一千兩銀子呢?

  “爹,儉王殿下是何等尊貴的人,是聖上的三皇子、是龍子。能得儉王殿下的賞賜,那就是光耀門楣的事,我們只該感謝和高興。”黎池神情愉悅中又榮幸非常,讓人能感覺到他的高興,感覺完全沒有一絲難堪的情緒。

  黎池對於他爹和三堂哥,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怕傷他自尊,而不是為得了儉王的賞賜而感恩戴德,他感覺很暖心。

  黎棋看兒子不像是感覺不高興的樣子,也放心了。“嗯嗯,和周你說的對!”

  ……

  很幸運地,黎池他們到臨淮府的府城臨濠城後,當天下午就又找好了到浯陽縣的驢車。

  一行三人在臨濠城的客棧裡住了一晚上後,第二天一早就又乘車往浯陽縣趕回去。

  八月份除黎池去省城參加鄉試外,還有不黎湖在府城參加院試,院試與鄉試的開考時間就在一前一後相隔三天時間而已。

  不過據說這次院試的第二場覆試只考了‘一文‘即一篇策問,算上正試和覆試之間的空閑時間,院試就只考了六天時間。

  黎河考完院試後,黎池還在鄉試考場上。因此,黎池他們到臨濠城時,黎湖他們早就回去了。兩伙人,自然也就沒能一起回浯陽。

  黎池他們到達浯陽縣那天,時間已經是漫天煙霞的傍晚時候,當天是肯定不能在天黑前趕回黎水村了的。

  於是黎池他們決定在縣城歇一晚上,第二天再回黎水村去。

  黎池他們一路上已經與車馬行趕車的車夫混得很熟,進了浯陽縣城後,車夫再決定多送他們一程,將他們送到袁家客棧。

  在去往袁家客棧的路上,驢車要經過南門大街——即錢鐵匠鋪所在的那條街。

  在行到那段街道時,黎池看向錢鐵匠鋪。

  頭發已花白的老錢鐵匠,正在爐火前舉著打鐵錘‘叮叮當當‘地敲打著,聽那敲擊的聲音,就讓人有一種像此刻天邊夕陽的遲暮感……

  都已經過去近四年時間,黎池雖記性太好是不可能忘記那事的,但當時的情緒早就消散,再回憶起那件事時,就感覺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

  但顯然別人不那麼認為,“黎老爺,您……我應該繞一條路走的,走這條路真是平添晦氣!”

  車夫口中的黎老爺,並不是稱呼的黎棋,而是黎池。黎池現在身上已有舉人功名,一般人當面稱呼他就要稱‘舉人老爺‘、‘黎舉人老爺‘或‘黎老爺‘了。

  車夫說的這話,黎池心念一轉就明白為何了。“無礙,事已過、不留痕,黎某早已不在那些事了。”

  “黎老爺到底和我們不一樣,心胸開闊!”車夫誇贊道。

  對於車夫的誇贊,黎池沒有多說,問道:“沒記錯的話,老錢鐵匠已是花甲之年?他不是幾年前就已頤養天年,可怎麼剛還看到他在打鐵?”

  黎池不過是隨口一問而已,可車夫卻似是知道內情,回答得很詳盡且聲情並茂。

  “嗨,這事,還真是一言兩語很難說清……

  老錢鐵匠家祖輩自前朝起就是匠戶,有一門打鐵的手藝,等大燕開國後,他家自然也依舊是匠戶。老錢鐵匠只有一個兒子,也就是那個…後來的錢鐵匠,但因為只有一個獨子,老錢鐵匠難免溺愛一兩分,將錢鐵匠養出了幾分不安分的牛脾氣。

  然後在錢鐵匠長到十四歲成丁,要接過他老錢鐵匠的擔子,去省兵器局登記後再定期去服役前夕,錢鐵匠跑出了家,據說是留信要去保家衛國……

  再然後,就是四年前,已經二十出頭的錢鐵匠才回家。

  我們外人也不知道錢鐵匠這些年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只知道他回來後就接過了老錢鐵匠的打鐵鋪子,並在之後……咳咳,買了一座兩進的院子,將嚴家姑娘八抬大轎迎進了門。”

  對於車夫有些啰嗦的‘講古‘行為,黎池只微笑地聽著,等待車夫講到他提問的內容。

  “嚴家把嚴姑娘嫁出去後,就與她斷絕了來往,就連她三朝回門都沒讓夫妻兩進門。連著發生了兩件那樣的醜事,嚴家在縣城的雜貨鋪也開不下去了,於是嚴家就關了鋪子搬回縣郊的老家去了。這四年來,嚴家都沒怎麼到縣城來過,也就當沒嚴姑娘這個女兒一樣。

  不過這也是活該!嚴琳琅那樣的女子,她嚴家的父母和兄長要付很大責任!”

  黎池心裡暗暗挑眉,看車夫這陡然憤慨的神情,或許重點還在後面?車上的黎棋和黎湖,也聽得是津津有味的,等著車夫接著講後續。

  “不說她之前與黎老爺……唉,您也是可憐受了無妄之災。只說她與錢鐵匠成親之後,身為有夫之婦卻依舊不知收斂,經常都有人撞見她與別的成家的、沒成家的男子說笑打鬧!甚至還被撞見過走路時,走著走著就裝進了別的男子懷中,走著走著就崴腳倒在了別的男子面前……嘖嘖~

  更別說侍奉家中老人、相夫教子了,兩人成親四年,與錢鐵匠同樣年紀的人都在給自家兒女相看親事了,她肚子裡卻依舊沒有任何動靜。聽她自己說,她也很著急傷心,可我們倒是沒看到她有傷心過,明明就跟以前一樣地過日子。”

  黎池看看兩邊駛過的景物,心裡估算著到袁家客棧剩下的路程,思考著這車夫能否在到達之前講完。

  “唉,說起這老錢鐵匠啊……”

  很好,終於講到他提問的內容了。

  “這老錢鐵匠啊也是個苦命人……也算是老來得子,可獨子錢鐵匠八歲時,老錢鐵匠的媳婦兒就因病去了。之後獨子又不安分、留信跑了,終於獨子回來了、且應該還帶回來不少銀錢,然後卻又給他娶回來那麼一個兒媳。

  不說孫子無望,就連兒子也被兒媳給攏住了!枕頭風一吹,錢鐵匠就覺得自家老父親是一個刻薄的公公,對他媳婦兒有偏見,見不得他們兩夫妻好。甚至……我聽說啊,甚至錢鐵匠還懷疑……老錢鐵匠對他媳婦兒有……咳咳,那話怎麼說的,有非分之想。”

  黎池:……

  這真是好大一出狗血劇啊。

  “要我們外人來說,老錢鐵匠都多大年紀了,又是自己的親兒媳,他再怎麼也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啊!

  可錢鐵匠不這麼認為啊,他在家時還好,到底礙於父子孝道,讓老錢鐵匠住在院子的倒座房裡。可等他每個月去省城兵器局服役的那十多天時間裡,他就讓老錢鐵匠住在鐵匠鋪裡。

  可據那嚴琳琅理直氣壯地說:他為老不尊,難不成我還依舊要供著他、養著他?!

  於是老錢鐵匠雖然這麼大年紀了,也只能在鐵匠鋪裡打鐵賺點飯食錢……”

  終於在到達袁家客棧前,講完了前因後果,車夫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這世間的事啊,這世間的人啊,真是多稀奇的都有啊……”

  黎棋和黎湖聽了,也是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從哪開始說起,最後也只能跟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

  “唉……幸好啊,和周與她斷了那門婚約,否則我們家怕也是會家無寧日了……”

  “黎老太爺說的是啊,那樣的女子……嘖嘖,哪裡配得上我們黎老爺這樣的男子啊,她當初還對黎老爺挑挑撿撿的,怕是沒想到黎老爺能中解元!更何況黎老爺的前程,還不止眼前這一段呢!”

  車夫又與黎棋聊了起來,兩人那真是同仇敵愾,共同討伐嚴琳琅和錢鐵匠,並為老錢鐵匠同情唏噓……

  黎池:……

  真是好久沒有這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了啊。

  車夫所講,有幾分真幾分假,不容易分辨。畢竟緋聞流傳開去後總會有幾分失真,但在這個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只靠口耳相傳,可信度還是相對要高一些的——畢竟能夠相對容易地追溯到造謠者。

  所以,嚴琳琅的相關傳言,應該還是有幾分真實的。

  也就是這幾分真實,讓黎池無話可說。

  他當初還是低估嚴琳琅了,他只以為她是活潑灑脫過頭了,卻不想她竟是一朵遺世的奇葩……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3 06:21 PM

第56章

  黎池三人在縣城的袁家客棧歇了一夜。

  鄉試的結果比黎池他們更早到達浯陽,因此黎池中了鄉試解元成為舉人的消息,也早就在浯陽傳開了。

  像袁家客棧這類人來人往的地方,消息也更加靈通,袁家客棧的掌櫃自然也早就知道了。

  現在黎解元入住他家客棧,袁掌櫃親自接待,並跟著忙前忙後地安排好他們的房間,洗浴的熱水、晚飯吃食等,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袁掌櫃更是不肯收黎池他們住店的錢,只說是為了恭賀黎池考中解元的小小心意。

  幾番推辭未果之後,黎池最終接受了袁掌櫃的恭賀。一晚上的食宿費而已,也不是什麼大額的銀錢,袁掌櫃或許是想要與他結個善緣。

  歇過一晚上之後,第二天一早,黎池又去了一趟四寶店,將帶回來的‘伴手禮‘送出去之後,才動身回黎水村去。

  黎池的伴手禮並不多麼貴重,一包干海帶,兩匹來自南方的布料,還有一斤茶葉。

  在黎池走後,徐芩翻看了黎池帶回的禮物。然後就吩咐書童看好店,拿著禮就物高興地回家去了。

  ……

  “來看看,這是黎和周從省城帶回來的禮!”徐芩叫來妻子和女兒,將黎池買的禮物攤開來。

  “黎和周?”徐夫人疑惑問道,“就是那黎池?”

  “嗯,和周,是儉王殿下給黎池取的表字。”

  徐芩這一說,徐夫人立即表現得很高興,“儉王殿下取的表字啊?!這就好了……”

  雖說徐芩是自由身,但儉王也是他們的主子,現在儉王格外看重黎池,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一邊站著的徐小姐,眼神落在她爹攤開的那幾件禮物上,然後慢慢地嘴角就泛起了笑意。

  徐芩察覺到女兒的目光所向,心裡也很高興。

  儉王殿下看重黎和周,甚至在信中暗示了要與他‘交好‘——或者說是籠絡住黎和周,而他、他妻子和他女兒也很滿意黎和周,這就是一件兩全其美的事。

  黎和周能夠處事周到,將他們和他女兒放在心上,徐芩心裡就格外舒坦。

  “辛娘,你來看看,這兩匹布花色艷麗,應該是黎和周專門買給你的。”

  徐夫人上前伸手摸了摸,和儉王殿下賞賜的宮錦是不能比的,但也算是不錯的布匹了,可貴的還是黎和周的這份心意。

  “你怕是近些年來老眼昏花了,這兩匹布哪就花色艷麗了?這一匹桃花暗紋的素淨羅紗,也是買給我這老婆子的?”

  徐小姐是多聰慧的一個女子,自然聽得懂父母親這一唱一和的是在打趣她,倒也沒臉紅害羞,只是落落大方地上前將那匹羅紗抱在懷裡。

  徐夫人也不再打趣了,“黎和周挑的這匹羅紗很適合你,做一套輕薄的春衣正好。等能穿這套春衣的時候,也是明年春闈之後的時節了,到時你正好穿上這身衣服去與他相見……”

  徐芩也笑著贊了一句,“黎和周,實在是個有心人。”

  金榜題名後,意氣風發的俊秀少年,桃花夭夭的少女,一旦相逢……那想必會是一場美景。

  徐小姐終於還是悄悄地紅了耳尖……

  ……

  雖新規說不讓官差衙役上門報喜,可黎池考中鄉試解元的消息,依舊在早幾天時就有衙役來黎水村來報喜過了。

  這次來報喜的衙役較上次的要更加客氣有禮,且熱情許多。並且還帶著三份賀禮及三封賀帖,分別是來自縣尉、縣丞和縣令。

  黎家說起來有個‘四爺爺‘是朝中正三品高官,但那位四爺爺確是連黎水村都沒來過的,是出了五服的遠親。幸得‘四爺爺‘照顧族人給置辦了百畝學田,黎水村這才能興建起族學供族中子弟讀書。

  說好聽點,黎水村黎家是耕讀之家,但其實應該是‘耕作之家‘,因為黎水村黎家幾乎全部都是普通農人。

  黎鏢所在這一家也不例外,但其實在黎池中了秀才、黎河和黎湖中了童生之後,黎鏢家就已經算是耕讀之家了。更何況這次黎河八月院試也中了秀才,黎池更是鄉試中了解元成為了舉人。

  但黎鏢以及家中的其他人,雖然感覺有些揚眉吐氣了,卻依舊還是沒有意識到家中有什麼大變化。這主要也是在黎池的影響下,全家都覺得這也沒什麼。

  直到這次衙役帶來了縣丞、縣尉甚至縣令的禮物,他們才意識到,他們家的確是變得不一樣了。

  那可是浯陽縣的父母官啊!以前去上繳賦稅時,有幸才能遠遠看上一眼的大人!只遠遠望見他們那一身官服,就能讓人生畏。哪怕據說‘四爺爺‘的官階比縣令要大很多,可他們那不是沒見過嘛,他們意識到的最大的官兒,就是眼前的浯陽縣的縣丞、縣尉和縣令。

  現在這些父母官,居然給他們家(主要是黎池)送賀禮!

  黎池他們回來之前,家裡人就已經持續高興好幾天了,那真是昂首挺胸、走路都腳下帶風!

  在浯陽三個父母官送了賀禮之後的幾天裡,浯陽縣的其他有名有姓的地主鄉紳和富商,也相繼遣人或親自上門送來了賀禮。

  那源源不斷的賀禮,有些送的是物件,看不出價格也還罷了,那些直接送銀錠子、銀票的,那動輒就是五十兩銀起,更甚至縣中一富商送了五百兩銀!

  這可就嚇到黎鏢他們了!他們雖然是耕作為生的農民不錯,但到底與當下大多農民還是不同的。也大概知道那些白花花銀子,可不是隨便能收的。

  別人送了那麼多銀錢,那必然不會是白送的,以後都是要從他們這裡賺回去的,甚至是加倍賺回去的!

  黎鏢慌了,立馬去請了族長黎欽和先生黎槿來,讓他們幫著接待上門道賀送禮的人。

  有黎欽和黎槿在,那些送禮不重只是結個善緣的人,他們就接下了他們帶來的賀禮。那些賀禮過重,明顯是有所圖謀的,他們就言語客氣地退還回去了。

  如此,在黎池還沒到家的這段時間裡,家裡也沒亂收什麼不該收的。

  ……

  因為早上黎池去四寶店送禮,耽擱了一會兒,自縣城動身回黎水村時,太陽就已升至半空了。所以等黎池他們一行人趕到村口時,已是午後時辰了。

  農民一年到頭都有事做,沒個真正空閑的時候。

  但小孩子們就沒那麼多事了,自從報喜衙役來過之後,這幾天都有小孩子們等在村口,等他們村裡的第一個舉人老爺回來。

  於是當黎池他們出現在村口時,在村口邊玩耍邊等人的小孩子們,一下就嚷開來。

  “舉人老爺回來了!舉人老爺回來了!”

  “爺爺,爺爺!舉人老爺回來了!”

  “哦~哦~舉人老爺回來了~”

  黎池好笑地撈過一個小孩兒,給他塞了一顆在縣城買的,專門用來待客的飴糖。“小火焰,誰讓你叫舉人老爺的?”

  “他們都這麼叫的!”

  “那是背地裡談論時的稱呼,你以後還喊我池五叔就好。”黎池掐了一下小孩兒的臉頰,然後給圍過來的其他小孩子們分發飴糖。

  黎湖看這個架勢,說道:“虧得和周想得周到,買了飴糖。”

  黎棋笑看他兒子被小孩子圍在中間,兒子笑容溫柔地挨個分發飴糖,“這種喜事,是該買些喜糖分發出去,讓其他人也沾些喜氣。以前很少人這樣,是因為沒有銀錢,現在手頭寬裕了是該這樣才好。”

  黎池那邊終於給每個小孩兒都分發了一顆飴糖,“喜糖都有了?我現在要回家去了,你們是回家告訴家裡人‘舉人老爺回來了‘,還是跟著我一起去我們家玩?”

  “我要回家去告訴我爺爺,然後再去池五叔家!”

  “我也是!”

  “我跟著‘呲五酥‘!”

  一群小孩兒決定了去留,要先回去告訴家裡人的就‘呼啦‘一下跑開了。決定跟著黎池走的,就跑前跑後地繞在他身邊。

  黎池看著精力旺盛地跑前跑後的小孩子們,然後喊上他爹和他三堂哥,往家裡走去。

  ……

  黎池他們到家時,奶奶袁氏和娘親蘇氏,以及大伯母和二伯母,得了先前跑開的小孩順便的報信後,正翹首等在院門外。

  看到黎池他們時,嘴裡就直呼著黎池的小名迎上前去:

  “哎喲,奶奶的小池子回來了!可想死奶奶了!”奶奶袁氏腳步顛簸地衝上前去,黎池連忙上前一步攙住。

  “娘的小池子啊,怎麼瘦成這樣了?”娘親蘇氏看自己兒子明顯瘦了一大圈,立即心疼了。

  “小池子啊,大伯母讓你大伯前天就去抓了一條草魚,正養著吐腥味兒呢,一會兒大伯母就去給你燒了它!燒你最喜歡吃的糖醋魚!”大伯母王氏也心疼,於是立馬想起給黎池燒一條魚補補。

  天生嗓門兒大的二伯母趙氏,這些年來已經很少大嗓門兒了,可今天一激動就又亮出了她的大嗓門兒。“小池子!哎喲!二伯母可想你了!”

  近些年來已經有些耳背的袁氏,都被趙氏的大嗓門兒給震得耳朵裡嗡嗡直叫,“你這嗓門兒!你嗓門兒這麼大,去把地裡的男人們喊回來!”

  “唉唉,好,我這就去。”趙氏笑嘻嘻地答應,就提腳准備去地裡叫人。

  黎池連忙開口攔住,“二伯母不用跑這一趟,就在家裡等著,剛回來時遇見好些小孩子,一路上怕是會喊得全村人都知道我回來了。”

  跟著黎池去省城跑了這一趟的黎湖,他娘親蘇氏的親兒子。回來後,他娘第一個衝向的人是小池子而不是他,並且到現在都還沒看他一眼,把晾在一邊。

  站在一旁的黎棋:你三叔我不也一樣?習慣了就好。

  等家中一眾婦女稀罕完了,黎池才插得進話挨個打招呼,“奶奶,娘,大伯母和二伯母,我回來了。”

  “唉!奶奶的小池子終於回來了……”

  一行人簇擁著黎池,一邊說一邊往院子裡走。“小池子怕是也餓了,老大家的你去做飯,把那條魚燒上!”

  “唉,我這就去。”大伯母王氏笑著快步往廚房走。

  “老二家的,你去把家裡待客的瓜果拿出來擺上,把茶水也燒上,等會兒家中就要來好多客人了。”

  “唉,我這就去。”二伯母趙氏聲音響亮地答道,然後幾步就進了北邊的屋裡。

  “老三家的,你去……你就照顧著我乖孫子。”

  黎池的娘蘇氏得了婆婆的吩咐,更加心安理得地圍在自家兒子身邊,“小池子,你口渴了沒?娘給你去倒碗水?”

  都是一家人,黎池也沒和他娘客氣,她的一腔熱烈母愛也要有地方表達出來,“是有些口渴了,那娘給我倒碗水。”

  黎棋:……

  黎湖:三叔,習慣就好了。

  在一直被忽視的叔侄二人的心‘涼透‘之前,終於有人注意到他兩了。“當家的和大湖,你們兩跟著小池子照顧他,也受累了。你們口渴嗎?我順便給你們倒一碗水?”

  雖然是‘順便‘的,但終於有人關心他們了!

  “那就勞煩三嬸了。”

  “嗯,也給我倒一碗水。”

  ……

  沒有多久,家裡的其他人就相繼回來了。回來見到面之後,自然少不了一番敘話,表達著各自的喜悅。

  除了在族學讀書還沒放學的黎溏,去縣裡見同年秀才的黎河,以及今天帶著女兒回娘家去了的黎江妻子外,家裡人都回來全了。

  然後陸陸續續地,家裡又來了不少村裡的鄰裡親朋,如同四年前黎池考中秀才回來的那天一樣,屋裡屋外都是來恭賀的人。

  還沒來得及和家裡人多說,黎池就又去招待前來道賀的客人,挨個親手遞上幾顆飴糖,然後又滿臉笑容地謝過他們前來道賀。

  鄰裡親朋們見黎池依舊熱情有禮,說話也是親親熱熱的,完全沒有因為考中了解元舉人而看不起他們,也就更加高興了幾分,對黎池那真是贊不絕口。

  大伯母王氏燒好飯菜,客氣地問過道賀的客人吃過飯沒,要不要來吃點飯?

  客人們都知道這只是客氣話,那飯菜明顯是給趕路回來的‘舉人老爺‘做的,他們也不是那種沒有眼色的人,都紛紛說吃過飯了。

  於是黎池、黎棋和黎湖,就在眾多客人的圍觀下,一邊與他們說鄉試的事,一邊吃飯,這個時候也不用講究那套‘食不言‘的規矩了。

  熱熱鬧鬧一下午之後,在傍晚天擦黑的時候,來黎家恭賀的人這才漸漸散去。

  又吃過晚飯之後,一家人才得以坐下來,好好地聊聊黎池的這次鄉試。

  有關這次鄉試的前前後後,黎池都一一娓娓道來。貢院內的那場風寒,瞞是瞞不住的,於是他就簡單幾句話帶過去了。

  黎池是幾句話簡單帶過去了,可有黎棋和黎湖兩人在一旁補充啊,什麼“險些性命之危”、“儉王殿下的救命之恩”、“出貢院時一副形銷骨立的樣子”……等等。

  從這些話裡,就能聽出黎池這次鄉試的驚險。

  其他人還好,只覺得心有余悸,嘆一聲‘幸好‘。

  但家中女眷如黎池的奶奶袁氏和娘親蘇氏,聽著他們的講述那真是心驚肉跳,到最後更是眼泛淚光,訓起人來時聲音都哽咽了。

  沒錯,黎池挨訓了,哪怕他成了村中的第一個舉人老爺,哪怕他連中四元已經是鄉試解元,還是躲不過家中女眷的念叨和教訓。

  “小池子,奶奶給你說過多少次了:身體最重要,你這個人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舉人可以三年後再考,可命只有一條!”

  “你是要娘的命啊!既然得了風寒,哪怕在貢院裡出不來,你也應該多休息啊,你定然是不但沒休息還惦記著考試!萬一沒有儉王殿下呢?那你不就……不就出不來了……”

  說到最後,蘇氏的眼淚‘嘩嘩‘地直掉,聲音也哽著讓人聽了就心酸。

  黎池這下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前世的媽,是一個能夠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女人,眼淚是說來就來,並不能根據她的眼淚去判斷她是真傷心難過,還是在裝腔作態。於是這練就了他不為女人眼淚所動的性格,甚至他小時候還沒養成所謂男子氣概時,也學會了用眼淚去實現他的目的。

  但黎池這世的娘親,雖然一貫溫溫柔柔的,但卻是個柔中帶剛的女人,從她與她娘家人的相處中就能窺見一二。黎池很少見她哭,不,這甚至是他第一次見他娘掉眼淚……

  因為黎池這世很少見女人掉眼淚,也許是對女人眼淚的免疫力下降了,他現在看著他娘哭、看著他娘‘嘩嘩‘掉眼淚,一時間就有些懵,不知道要怎麼辦……

  黎池還在為他娘掉眼淚而苦惱著呢,沒成想他奶奶也跟著掉起眼淚來!

  袁氏的頭上青白發絲交錯,臉上爬著皺紋,面目滄桑,掉起眼淚來,又更多了幾分歲月賦予其中的心酸……

  黎池:……

  許久不見自家厲害哥哥的黎溏,忽然覺得他哥哥哪怕是考了解元又怎樣?別人都說他聰明至極,可他奶奶和娘親幾串眼淚一流,他也照樣沒轍了!

  腹誹完自家親哥的黎溏,衝他親哥挺挺小胸膛,然後‘噸噸‘地衝到他奶奶面前,把胖墩墩的身子就往袁氏懷裡擠!

  “奶奶,奶奶,抱小溏子~”

  黎溏比黎池小八歲,今年虛九歲。因為他小時那一頭稀黃的頭發,而使黎池決心要好好喂養他,之後一直監督著他吃多、吃飽,養到現在已經被養成胖墩墩的模樣了。

  現在黎溏整個人肉乎乎的,又愛撒嬌賣萌,是非常能得老人長輩喜歡的那類小孩子。

  以前家中最得奶奶袁氏喜歡的一直是黎池,不過現在看來,他的得寵地位不保啊……

  “小溏子,不要鬧!你那麼重,奶奶抱不了,快下來!”蘇氏見小兒子又像麥芽糖一樣,在他奶奶懷裡黏著撒嬌,趕忙訓斥。

  黎溏這一出,打斷了流淚的袁氏和蘇氏,之後也顧不上掉眼淚了。

  “你個小機靈鬼,就你最機靈!”袁氏點點黎溏的鼻尖兒,然後又訓起黎池來:“小池子,你以後可再不能這樣了,要好好愛惜身體!什麼都沒有你身體健康重要!”

  蘇氏也擦擦眼淚,附和:“你要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這時黎棋插話道,“儉王殿下親自給小池子取了字,這是多大的恩賞啊,我們以後要記得不要在外面叫他小池子,要叫他和周。”

  一家之主的黎鏢也點頭贊同,“對對,以後也要給村裡人說說,記得以後要叫小池子的表字和周。這可是當朝王爺親自取的字啊,今年過年時是不是要記到族譜裡去呢……”

  然後一家人又就黎池的表字‘和周‘,開始展開討論。

  而黎和周本人,此時思緒有些恍惚。

  —‘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這話雖然說來很淺顯,但卻是真的有道理。

  他前世算是年輕有為了,甚至某種程度上說來是前途無量。可一朝工作過勞,猝死在了辦公桌上,也許在他死後能上一次當地社會新聞,謳歌一下他熱愛工作、一心為民的事跡。可身後名再怎麼光輝,死了終究是死了,什麼都沒了。

  今生現在重來一輩子,他竟依舊沒意識到生命和健康的珍貴。

  他雖算不上三步一喘的孱弱書生,卻也沒在運動健身上花費功夫。他這次鄉試得風寒,歸根結底,其實是他身體不夠強健罷了。

  想想明年的春闈,北方二三月的氣溫,比這次八月的鄉試要冷得多。到時他能不能堅持下來?若是又一次被凍感冒,他是否還有鄉試時的好運?是否還能考出好成績?

  這樣想著,黎池覺得必須要在研讀趙儉送的那一匣子書,以及練字改變筆跡之外,也要將鍛煉身體、提高身體抗寒能力和免疫力,安排進計劃裡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4 08:32 PM

第57章

  之後的兩三天時間裡,來黎家道賀的人絡繹不絕,黎池就專心地招待前來道賀的客人。

  三天時間過後,在族學先生、族長和族老們的約束下,村裡族人們也就不去登門打擾黎池備考了。

  之後即使有縣裡或其他地方的人,前來登門道賀結個善緣,黎池也是能避則避,或是讓家中的幾個堂哥去接待。

  黎池雖然看重人脈資源,平時也總是笑臉迎人,輕易不與人結怨,但他卻知道事情輕重。

  與會試和殿試相比,花時間去親自接待幾個前來恭賀或說巴結的人,得不償失。而且像這樣巴上來結個善緣的人,也不會因為他沒有親自接待他們,對他產生怨懟或對他產生威脅。

  黎池沉浸到備考中去。

  每天早上起來做些運動,鍛煉身體。早飯後,就開始抄寫趙儉送他的那一匣子書。

  黎池選擇抄書,一是為了背誦並理解,這與出聲誦讀的作用差不多。二是為了練習出一種不同於他慣寫的筆跡,這不是多難的事。

  徹底另創一種字體不容易,但黎池只是想要區分並遮掩一下他平時的筆跡,這不是多難的事,只是要練到手熟而已。

  午飯過後,黎池就作一篇策問或寫一首詩,用來保持做題的敏感度和熟練度,確保會試之前不手生。

  晚上入睡之前,黎池必須回想並總結過白天所學,才會安心睡下。

  黎池全身心投入到了備考開年之後的會試中去,家裡其他人也不去打擾他。

  不過在黎池備考之外,家裡也有其他事情在發生著……

  ……

  首先就是黎河,在八月份的院試中成功考取了秀才,雖然在黎池‘解元舉人‘的光環之下,不是那麼顯眼。

  可黎河身上到底是有實實在在的秀才功名,雖不是廩生秀才,不能為參加科舉的讀書人作保從而賺取外快,也沒有朝廷出錢米供養,但‘免田賦八十畝、免徭役兩人‘的特權卻是有的。

  更何況黎家還有‘連中四元‘的黎和周,浯陽的人更是認為他八成就是一個進士了。未來進士的兄長,家裡其他兄弟除了老四黎海還看不出來外,其他的看著也都是有出息的。

  這樣的黎河,在相親市場上,那真是搶手得很!本人有出息是秀才,兄弟更有出息,還家庭和睦,不知是多少姑娘的理想郎君。

  當然,如此理想的郎君,一般的農家姑娘也就配不上了。不說什麼門戶、家財之類的,考慮到黎家以後的前景,黎家孫輩娶進來的妻子,至少要識得幾個字,性情要溫和聰慧。

  若是娶進來一個大字不識、粗鄙蠢笨的,說不得一不小心就能給家中招惹來禍事。雖現在家中黎池還只是舉人想這些還早,但現在看來可能明年黎家就是進士之家了,萬一因為家人行事不當而影響黎池的前程……

  黎江娶的是鄰村私塾先生的女兒李氏,雖然現在還只給黎家生養了一個女兒,可家裡人對她還是很滿意的。一是家裡還只有黎燚這一個重孫輩兒的,也只有她一個女孩,家裡人也不像他人想的那樣嫌棄她是個女娃,反而很喜歡她。

  二是李氏的教養很好,她身為私塾先生的父親將她教得很好,識文斷字,性情大方溫和,友愛兄弟。李氏現在就成了黎家孫輩媳婦兒的標准了。

  然後猝不及防的,黎河從縣城見同年好友回來之後,就向家中長輩提出了請媒人的請求。

  在了解清楚後才知道,黎河是看上了他去拜訪的,同年好友秦善的妹妹。

  黎河的同年秦善也是秀才,且還比黎河考得好,是廩生秀才。黎河與秦善又是好友,也比較了解秦家。

  根據黎河的講述,又多方打探,得知秦家世代居於浯陽縣城,雖人口單薄,不及黎家這樣家口興旺,可難得的是沒有養歪的後人。

  這樣的秦家家風自然也很是清正,沒有傳出過什麼腌臜事來,與鄰裡親朋間也相處和睦。女兒藏於閨閣,無法得知她詳細的品貌,也不好無禮地去打探,但這樣人家養出來的女兒,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更何況既然是黎河自己說看中了人家小姐,想必也是與她見過一面的,至少樣貌上不會差到哪兒去。

  於是,黎家依舊請了村中善於牽線拉媒的婦人作媒人,前去縣城的秦家說親。

  黎河的這樁親事很順利地就定了下來,之後的三書六禮也有條不紊地在走著。

  ……

  同時黎湖也終於靠抄書,自己掙滿了十兩銀子,然後開始在縣城之間來回奔波,找合適的地方開設私塾。

  不過在黎池察覺到三堂哥預備開設私塾的地方,都集中在縣城北方那一片,幾乎能圍出一個圈時,黎池終於在全家人面前戳破了他的心思。

  其實黎池在鄉試前說看破黎湖有中意的女子,真不是隨便說說的。

  既然黎湖的心思被戳破,家裡人又了解了他中意的女子的情況後,也就咬咬牙請媒人前去提了親。

  為何說黎家是咬牙前去提親呢?只因女方孫家,是浯陽縣內小有名氣的人家,算是士紳之家。

  孫家故逝的老太爺即女方的曾祖父是舉人老爺,雖沒做官,但有舉人功名加身,又經營有方,愣是掙出了一份有千畝田地的家業。

  相比起來黎家就顯得家業單薄了。

  不過黎家後代有出息啊,雖然黎湖本人只是童生功名,且看樣子他這輩子也就滿足於這個功名了,但奈何他族人眾多、兄弟出息啊。

  相比浯陽的其他人,出過舉人的孫家更明白黎池‘連中四元‘的分量。不出意外,黎池這個鄉試解元開年後穩穩的就是進士了。若是再想得大膽點,若是會試又考取了‘會元‘……

  六元及第,也不是不敢想像的了……

  於是在黎家上門提親時,孫家也沒將話說死,態度有些模棱兩可。

  媒人回來之後,把話傳到了。

  在一次晚飯時,黎池提議讓黎湖不要租房辦私塾了,干脆大氣地買上一座兩進或三進的宅院,到時候前後院分開,前院辦私塾,後院自住。若是買不著合適的,自己買地建一座也行。

  黎家與孫家相比,家財確實遜色不少。那想求得人家的女兒,就要表現出一定的誠意。比如,為黎湖在縣城購置一處房產,在縣城開設私塾,這樣至少能確保人家女兒吃住無憂。

  可如此一來,就要由公中支出一大筆錢了。他們家裡雖然兄弟和睦,但嫌隙就起於這些‘厚此薄彼‘的事情裡……

  於是黎池又提議,二堂哥黎河也即將成家,那給他也在縣城裡買一座或建一座宅院。

  不過黎河拒絕了在縣城買房或建房的建議。說他決定就住在村裡,以後若是在科舉上能更進一步那就再說。若不能,他決定從黎槿手中接過族學先生的擔子,就在村裡教族中幼童。

  於是黎池轉而建議,科舉的事不在一朝一夕,可他成家的事就在眼前了,新房的事要趕緊解決。那就像大堂哥黎江一樣,在村裡建一座房子。

  黎江娶妻時家中出錢給建了青磚黛瓦的新房,那後面的弟弟娶妻時自然也要比照著來,因此給黎河起新房、給黎湖置新房也是正常的。

  只是黎湖因為想求的是孫家的女兒,這新房要更好才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況不同,難不成還能死摳著每個兄弟娶妻都用一樣的銀錢嗎?

  一家人之間,不能這樣一分一釐地計算得精確。家人間要公平對待,卻不能過於追求絕對公平,不然這家或許也就被計算得沒有家的味道了。

  黎河和黎湖的這兩筆置辦新房的銀錢,是肯定要從公中支出的。只是,現在這公中的銀錢,幾乎都是別人恭賀黎池喜中解元送的禮金……

  於是,黎家人都沉默了。

  黎池既然都提出來給二堂哥和三堂哥置辦新房的事了,自然也早就想過銀錢的問題。

  最後黎池親自出口說,將家中收到的禮金,用於給兩個堂哥置辦新房、准備聘禮等。

  在伯伯、伯母和堂哥們的推辭下,黎池又說既然他們現在是一家人,就不用分得那麼清楚,也許每個人對家裡的貢獻大小上會有所不同,但都在努力為家中做貢獻就很好了。

  最終一家之主黎鏢,欣慰地表揚過黎池之後,采納了他的建議。當然,那用以黎池上京趕考的一千兩銀票,那是絕對要好好地留著的。

  過了幾天,家裡花了三百五十兩銀子,在縣城給黎湖買了一座三進的院子。

  然後媒人二次登孫家門時,孫家就同意了這門親事。三書六禮的流程禮儀,也有條不紊地走了起來……

  之後,黎湖也開始忙於改建院子,開辦他的私塾。

  黎河的新房也選好址,破土動工了。

  至於動用恭賀黎池中舉的禮金,給兩個堂哥用來置房娶親這件事,該如何說呢……是理所當然的。

  這甚至都說不上黎池‘聖父‘與否。黎家並未分家,既未分家,何來私產?那些禮金也就算不上是黎池的,只是因為黎家人的品性尚算端正,這才會覺得花用那禮金不好意思。

  可若是被這些事困擾過久,黎家人還會一直堅持不用禮金嗎?

  不會的。他們最後會心懷愧疚地花用,或許時日久了,甚至是心安理得地花用。這就是人性。

  黎池深知這一點,既然如此,那他何不主動提出來呢這樣既有利於家庭和諧,還會讓家人感念他的大方。

  其實這事,跟黎池前世社會裡的一種情況很相似。家中學生高考完後辦‘升學酒‘,那這酒席時收的禮金該如何花用?

  與黎池前世同齡的或比他小的人,大多是獨生子女,他們不會遇到這種難題,反正最後都是用到他們身上。但也有不是家中獨生子女的,將‘升學酒‘接的禮金用到兄弟姐妹身上的比比皆是。

  ……

  黎池在年前的備考期間,二堂哥和三堂哥的親事已經定下來。至於四堂哥黎海……家中也是拿他沒辦法了。

  黎海就是屬泥鰍的,滑不溜丟的!說他訓他,他乖乖聽著、態度極好,你讓他成家立業,他就溜了。

  家裡拿黎海是沒辦法了,可也不能讓黎池一直等著啊。

  於是依舊與上次一樣,跳過了黎池頭上親事還沒有著落的兄長,家裡直接給黎池操辦起來。

  小輩的親事本就是由長輩親手操辦,黎池上面有奶奶袁氏和娘親蘇氏,也用不上他去操心。他只在需要按禮親自到場的時候,耽擱一天兩天的,因此倒也不影響他備考會試。

  於是在黎池備考會試期間,他與徐家小姐的親事也在過年前定下來了,之後就是慢慢地走婚嫁禮節,只待黎池考完試之後就能成親。

  就年前這三個來月的時間裡,黎鏢黎家的三兄弟的親事,一下就全都落定了。這也真是傷了不少姑娘的芳心啊!

  以前隔三差五就有一個媒人登門的熱鬧景像,也漸漸地消失了。

  當然,偶爾也還會有一個媒人上門,是給黎海說媒,可給他說媒的對像與說給他兄弟的,就相對要差些。但也比一般農家子能說到的對像要好些,畢竟黎家眼看著不一樣了,黎海的兄弟也有出息。

  雖然自家人將黎海說的一無是處,但到底是自家人,說是說、訓也在訓,可還是想要給他說一個好些的姑娘,不說很好的卻也不能太差了。那些媒人給說的大字不識的農女,黎海他娘趙氏就看不上。

  黎海十七歲,在這個時代在他這麼大年紀,已有兒女的男子不少,比他大如黎河和黎湖這樣,還沒成親的也有。不小也不多大的年紀,既然沒有合適的也不用太急。

  ……

  時間一晃而過,來到了年底。

  族裡這一年的收獲,可謂不少。

  今年黎家族學裡有好幾個子弟通過了縣試,黎湖八月院試考中了秀才。黎池又考中鄉試解元成為了舉人,更還有儉王殿下親口為他取了表字。

  這樣的話,黎水村的黎家去年大開宗祠、祭拜了祖宗先人,沒道理今年卻不開宗祠祭祖。

  大年初一,黎水村黎家的宗祠大開。

  依舊由族長黎欽和幾位德高望重的族老,組織族人祭拜了祖先。

  依舊請出了族譜,將該添加入族譜的族人添加了進去。

  不過這次有些不同,在添加完正常入譜的族人之後,族長又在族譜上記載黎池的所在頁面上,添加上了他的表字:和周。

  也許‘和周‘這個表字,在趙儉和黎池他們看來,看到的不僅是友情上的、還是利益上的捆綁和牽絆。但於黎家族人來說,他們看到的是無上榮幸:那可是當朝王爺,聖上的第三子親自賞賜的表字!

  黎池對於自己的表字被記入族譜這事,也沒怎麼在意。

  祭祖之後,黎池趕在大年初一的當天之內,去給村中必須要登門拜年的人家拜了年。如族長,幾個族老,以及先生黎槿這類相交深厚的人家。

  然後大年初二的時候,黎池跟隨他娘蘇氏,去了他外公家。

  說來不可思議,那是黎池第一次去他外公家。他長到十七歲了,第一次見到他外公和兩個舅舅,以及兩個舅母和三個讓人喜歡不起來的表兄弟。

  還有更不可思議的,他八月份考中鄉試解元後,他外家依舊沒有一個人來過一趟黎家。在黎池到了蘇家之後,他外公和舅舅……

  嗯,也非常一言難盡。

  黎池和他娘到了蘇家之後,黎池就按禮見過了他外公和舅舅們,又與三個表兄弟打過招呼。

  然而,面對黎池和蘇氏,蘇家外公和舅舅們一臉冷漠地端坐上首,低眉耷眼,只用鼻孔‘哼哼‘了一聲以作回應。

  蘇家舅母們則都瑟縮在廚房裡,讓黎池想正經地見禮都不能,她們已經不是沒有存在感的問題了,而是她們在蘇家完全沒有地位。

  還有三個表兄弟,嗯,性格……很是活潑和自信。活潑到討人嫌,自信到自大的地步,儼然是蘇家外公和兩個舅舅的幼年翻版。

  黎池當時一度搞不明白他外家的操作。

  仔細想過之後,才大概捋明白。

  黎池的外公和兩個舅舅,也許是家學淵源、兒子肖父,都是重男輕女的人。對他娘蘇氏以及他這個‘女兒/妹妹之子’,從根本上就首先瞧不起他們了,善待和禮遇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而往往重男輕女的男人,還是大男子主義的擁擘,自尊心尤其強。黎池的外公和兩個舅舅,想要從黎池這個解元舉人這裡得到好處,但黎池又是他們‘沒用的女兒/妹妹‘的兒子……

  在黎池中秀才後,還已經請求(命令)過一次,可結果未遂。那麼,他們怎麼可能再去放下身段?!

  想讓他們和顏悅色地主動去巴結?那是不可能的!他們可以給一個機會,允許黎池他們主動把好處送上門來!

  黎池的外公和舅舅,可能以為黎池和蘇氏這次大年初二登門拜年,是主動去求著給他們送好處的,結果就‘傲嬌‘過頭了。

  可是,黎池和蘇氏並不是求上門,來給他們送好處的。他們只不過是為了面子情,不給別人說他們‘不敬老人‘的機會。

  既然走完過場,面子也做到了。進門放下拜年禮物後,甚至都沒待足一刻鐘,蘇氏拉著黎池就起身離開了蘇家。

  事後,黎池再想起他外公和舅舅的言行……好,相比那類黏上來就甩不掉的極品親戚,他外公和舅舅這樣的親戚,簡直太過可愛。

  於是最後,黎池決定就讓他外公和舅舅,繼續這樣‘傲嬌‘下去。想要他黎池主動貼上去?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的。

  ……

  大年初三,黎池以准未來女婿的身份,又帶上禮物去縣城徐家拜了年。

  初三拜年這天,黎池並沒有見到他未婚妻徐小姐,不過吃到了她親手做的飯菜。

  黎池在嘗出飯菜的味道後,有一瞬間的愣怔。

  因為那些飯菜的味道,就跟當初他考中童生後、參加院試之前,在四寶店蹭書讀的那段時間裡,吃到的吃食是一個味道。

  而當初徐掌櫃告訴他,那是徐夫人憐惜他辛苦,給他做的。

  兩人婚事已定,都到這個時候了,徐小姐是沒理由來騙他的,因為婚後很容易就能拆穿。那就只能說明這桌菜是她親手做的,那麼以前那些托徐夫人之名送給他的點心吃食,其實也是徐小姐親手做的……

  想明白這些,黎池那一顆靈魂年齡已有五十來歲的心,竟然羞恥地跳動失常了,狠狠地急速跳動了好幾下……

  初次相見,是在樓梯上狹路相逢,於是驚鴻一瞥……

  二次相見,是她代母上來續茶,之後有了那一場旖旎夢境……

  再後來,在院試後的那近四年間,兩人接觸漸多。

  他察覺到了自己對她的欣賞,拋開老牛吃嫩草的羞恥感,矯情地說,他察覺到自己對她的喜歡與愛。

  在考量了一些現實因素之後,黎池直接選擇向徐掌櫃暗示結親的意圖。這樣可能顯得有些霸道,因為他並未與她本人確認過意願。

  於是黎池在推測出,徐小姐在之前就托她母親的名義給他送過點心和吃食,說明徐小姐也早就對他有意後,他終於心跳失常了……

  ……

  大燕朝科舉革新後,會試的開考日期是文曲星誕辰那天,與科舉的開端即縣試的開考日子是同一天,即二月初三。

  這一天也是黎池的生日,而明年二月初三會試開考那天,他就滿虛十八歲了。

  過完春節三天年之後,會試開考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因此,黎池從縣城回來後,就開始收拾行裝,准備啟程前往京城赴考了。

  村裡的據說擅長掐算看風水的釗大爺爺,翻歷書、掐指節、扔龜甲……等,將看吉日的一套程序做完整了,最後才給黎池選出一個動身上京的好日子。

  正月初六,宜出行,宜動土,宜婚嫁……萬事皆宜。

  於是正月初六這天,全村人站在村口黎水河回繞處的空地上,目送黎池他們背著包袱,漸漸遠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4 09:11 PM

第58章

  這次陪黎池進京赴考會試的人,依舊是他爹黎棋和他三堂哥黎湖。

  本來家裡面還想讓黎河也一起去的,不過讓黎池拒絕了。人夠用就好,用不著那麼多。

  黎池他們一行三人,步行到浯陽縣城,然後乘驢車到府城臨濠城,再又換乘到省城淮陰城,再經大運河乘船北上,最後下船後或步行、或乘轎子進京城。

  黎池他們正月初六出發的,正月二十抵達京城的運河渡口。

  黎池他們下了船、登上岸,岸上人聲攘攘。

  有如黎池他們這樣的形形色色的抵岸行人,有正在卸貨搬貨的力夫,也有力夫閑散地或站或坐在岸邊等活兒的,以及在岸邊翹首以盼接人的……

  黎池看著這與前世風格迥異的碼頭景像,眼露贊嘆神光。

  黎池他們正提著包袱,預備擠出人群時,忽然聽到有人在喊他們。

  “黎公子!黎公子,這裡這裡!”

  黎池尋著聲音看過去,看見了一個眼熟的人,是在淮陰城見過的趙儉身邊的楊長史。

  黎池領著他爹和他三堂哥,往楊長史站的地方走過去。“楊長史!多日不見。”

  “黎公子,多日不見!”楊長史笑容滿面地與黎池打過招呼,又與黎棋和黎湖簡單示意招呼過。

  “黎公子,儉王殿下想著您抵京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於是就派了楊某在這等著。正月天氣本就正冷,這地方又是濕氣太重的河邊風口,不如我們……”

  楊長史正要說‘不如我們上轎去儉王府’時,有道一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唉呀,這就是浯陽縣黎水村來的黎少爺?可叫老奴我好等啊!”

  黎池輕輕挑眉,看向說話的人,“在下確是浯陽黎水的黎和周,敢問貴府是?”

  黎池問是這麼問,心裡卻已經對這個擠到面前來的人的身份有所猜測。他們在這京城中,除了趙儉,也就只與那位‘四爺爺‘還有些關系了。

  果然,黎池沒有料錯。

  “老奴福來,是黎右侍郎府上的。我們家老爺得知有族中後輩要上京來趕考,就叫老奴在碼頭這等著黎少爺。既然黎少爺和……你們已經到了,那就趕快跟老奴走,府上老夫人還等著呢。”

  福來沒見過黎池身後的黎棋和黎湖,也就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用‘你們’代替。

  這面前有兩路人來接他們,黎棋和黎湖兩人不知道要跟誰走好,於是習慣性地看向黎池,等他拿主意。

  黎池眼神掃過楊長史和福來,一副為難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楊長史,你看這……”

  楊長史還沒說什麼,倒是一旁的福來,一副好像才看見楊長史的樣子,“哎喲,這不是儉王府的楊長史嗎?老奴年紀大了眼花,這才認出來。”

  “在下正是。”楊長史神情清冷地禮貌一笑,沒多說什麼。

  黎池在心裡暗暗挑眉。看來他直覺沒錯,兩人這一來一回間,能看出來確實有點什麼。而且不是楊長史和福來兩人之前有什麼私怨,更像是兩人背後的人之間有點什麼。

  楊長史背後的人是儉王趙儉,福來代表黎右侍郎府,那‘四爺爺’背後的人是誰……

  心念電轉間,黎池笑容抱歉地回絕了楊長史。

  “讓楊長史在這濕寒的風口上等候在下許久,在下心中實在愧疚,還要勞楊長史幫忙向儉王殿下回稟:在下已平安抵京,勞儉王殿下惦念了。族中長輩派人來接,在下也不好讓長輩們久等,這就告辭了。”

  黎池彎下腰拱手賠罪。既然楊長史還沒說出接他去儉王府的話,他也就只當沒明白楊長史的真實意圖。

  黎池在這裡,就將楊長史的意圖,當成了只是來確定他已平安抵京的。

  如此,楊長史和黎池,以及‘搶人‘的福來及其背後的黎右侍郎府,都不會過於尷尬。即使都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但到底有層遮羞布在。

  楊長史眸光暗沉地看了拱手賠罪的黎池一眼,語氣不辨喜怒地說到:“既如此,黎公子就趕緊去,不好讓長輩們久等的。”

  於是,黎池他們與楊長史辭別,跟著福來走了。

  黎池他們三人跟著福來到地方,那裡早有兩頂四人抬的青帷小轎等著了。

  黎池他們分兩批坐上轎子,然後轎子被轎夫們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而去。

  行進途中,黎池撩開轎簾一角,看向轎外的街景。

  有別於浯陽縣城的簡陋,外面的街道青石鋪地,街兩邊的商鋪門面或民宅門牆,多是青磚黛瓦,氣派中又不失古韻。

  也有別於淮陰城的南北兼容的和諧,這京城不愧是一國之都,橫平豎直,盡顯闊正大氣的風範。

  一路看去,黎池看得心湖泛起微瀾。

  作為男人,就該在這樣的地方有所施為。

  大燕朝至今不過二世,這京城的住房情況,還算輕松。遠沒到王朝中後期時那樣緊張,緊張到大多數官員都只能租房住。

  因此,作為工部右侍郎的黎鏡,他也有一處不算小的府邸。

  黎池透過轎簾往外看。黎府門前蹲坐著兩只威武的石獅子,丈許的高牆,獸頭的兩間大門,看上去氣勢非凡。

  然而,轎子並沒有從大門進,而是路過黎府大門後,又晃晃悠悠地行了兩三分鐘時間,最後停在了院牆上開的一個角門處。

  黎池他們下了轎,福來走在前面帶路。從角門進入黎府,沒走多遠就來到一個小院外。院門上匾額題字:青朱院。

  “老夫人想著黎少爺立即就要考會試了,最是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安歇讀書,就吩咐老奴將黎少爺安排在這青朱院。”

  黎棋滿臉笑意地道謝,“福來,先勞煩你替我們向四奶奶道謝!等我們這收拾妥當了,我再當面去拜謝她老人家。”

  福來口中的老夫人應該是‘四爺爺’黎鏡的妻子,依黎水村裡的叫法,黎池應該喚四奶奶。而黎棋也可跟著黎池,叫她四奶奶。

  “是,福來稍後回老夫人話時,定將您的話傳到。外面站著的一個侍女和一個小廝,是任憑黎少爺你們差遣的,有什麼事盡管吩咐他們去做。”

  黎池也笑著謝過,“勞累老夫人為我們操心,有機會我們定會去拜見她老人家的。”

  之後福來又帶著黎池他們,將院子的格局和各間屋子的作用介紹了一遍,需要用到的物件的擺放位置等,也都一一指了出來。

  安排好黎池他們,福來又叮囑了侍女和小廝、讓他們務必精心服侍,之後才離開青朱院。

  這個時候天上太陽已經開始西斜。

  “你們兩叫什麼名字?”黎池將院裡的侍女和小廝喊過來詢問。

  “婢女喚靈仙。”

  “奴才喚蘇葉。”

  “倒是兩味不錯的藥材。”靈仙與蘇葉是兩位中藥藥材名,“靈仙你去燒壺茶水來,蘇葉你去燒一鍋熱水來,給我們沐浴洗漱。”

  靈仙與蘇葉垂著頭對視一眼,都沒有想到這個鄉野山村裡來的老爺的族人後輩,長得真是好看,與他們想的鄉下人的粗糙長相不一樣,而且使喚起人來竟也是得心應手。

  “是,婢女/奴才這就去。”

  沒過多久,黎池他們就喝到了熱茶。喝了茶歇過片刻後,又洗上了熱水澡。

  ……

  儉王府。

  “……於是黎公子跟著黎右侍郎府的僕人走了。黎右侍郎,眾所周知是大皇子義王的人,黎公子這拒了我們儉王府,跟著義王的人走了,這……”

  楊長史的欲言又止,趙儉聽出來了。正是因為聽出來了,趙儉才像是第一次認識楊長史一樣,一雙利眼盯住下面的人。

  “和周還不過是個一心讀書的讀書人,從哪裡去明白這些彎彎繞繞?黎鏡是他族中長輩,他選擇去黎府理所應當。”

  說完,趙儉揮揮手,“你下去。”

  楊長史退出去之後,趙儉摩挲著手下的座椅把手……

  上輩子黎池最後轉而選擇他大皇兄趙義,與黎鏡是趙義的人肯定有關。若無黎鏡這個橋梁,趙義那樣多疑的一個人,必是不敢用他的。

  這次黎池選擇去黎鏡府上,是真的只是因為黎鏡是他族中長輩?抑或是……黎池竟察覺到了黎鏡的站隊?

  那黎池選擇去黎鏡府上住,又代表了什麼……

  想到這裡,趙儉猛地一拍座椅扶手!

  他真是魔怔了!怎麼竟按照平常的想法,去猜測那人了。

  他與黎池有先前四五年書信來往的私交,又有之後鄉試場上打破規矩給他送被的‘救命之恩‘。再加上他這儉王殿下的身份和權勢,於情、於利,黎池都會選擇他。

  而且這輩子沒有嚴琳琅從中裹亂,憑他對黎池的了解,他會是黎池的第一選擇。

  既然黎池不可能另投他人,那麼他選擇去黎鏡府上住,或許是另有深意,抑或是只是巧合。

  想清楚這點之後,趙儉心中就升起了一股警覺。

  剛才楊薔說這番話時,他就感覺有些蹊蹺。從楊薔的儉王府長史身份出發,其實剛那番話並無不妥。但感覺有些話多了……

  楊薔上輩子一直沒背叛他,因此他這輩子才將他調到身邊來。但一直沒背叛他,卻不代表楊薔就一定不是別人的人。畢竟上輩子他是自己把自己廢了的,根本就沒用別人出手。

  那麼或許楊薔,只是一直沒有必要背叛他而已……

  趙儉現在並無證據,但像他們這樣的人,一旦懷疑種下就很難消除,也不需要所謂證據。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4 09:21 PM

第59章

  黎池他們洗漱完畢,各自又換上一身干淨衣服,穿戴整齊了。

  然後在與黎棋商量過後,黎池叫來婢女靈仙,說按禮要去拜見府中長輩才對。

  於是靈仙在前帶路,黎池他們挨個去拜見了府中的長輩。

  因為黎鏡是工部右侍郎,雖實權看著不及吏部和戶部的侍郎大,但也需要到衙當值,現在還沒下衙。

  於是就先去拜見府中的老夫人,即黎鏡的正妻陳氏。黎池他們過去時,陳氏院子裡冷冷清清的,兒媳孫輩都沒在跟前。

  陳氏是個和黎池奶奶袁氏差不多年紀的老夫人,從表面看起來,性格可能不太開朗善談。黎池他們拜見過之後,沒說一會兒話,也就告辭出來了。

  之後就是府中分住東院和西院的,兩房‘木‘字輩的叔伯。按照長幼秩序,黎池他們先去了東院。

  東院大房的男主人黎樓沒在,黎池三人簡單見過黎樓的妻子之後,就告辭出來了。

  最後是西院二房的黎渠,依舊很不湊巧,男主人黎渠不在。三人依舊是與黎渠的妻子說了十來句話,就告辭出來了。

  拜見完府中長輩,三人回到青朱院。

  也許黎棋不懂得很多彎彎繞繞,但他能感覺得出,這黎府的人對他們並不熱情。

  對此,黎池的看法是,“四爺爺做了一二十來年的三品高官,這府中的人迎來送往的想必盡是達官顯貴。我們不過是從遙遠鄉野來的尋常族人罷了,府中安排……也算得上周到了。”

  黎湖語氣嘲諷地接過話來,“也是,至少比住客棧來得好。不過,如果不到黎府來,我們就去儉王府住了,也不能去住客棧。”

  黎棋一直沒明白,為什麼兒子會推掉儉王殿下的邀請,選擇到黎府來住?畢竟儉王殿下的身份,要高過這府中的黎右侍郎,萬一得罪儉王殿下了呢?

  不過黎棋與黎湖都一樣,相信黎池既然如此選擇,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也都選擇不問原因。

  黎池也沒多解釋。他住進黎府,是想有個機會,去了解黎右侍郎站在哪條隊伍裡。這對他自己很重要,畢竟他是黎鏡的族中後輩,如果並無例外,在外人看來他天生就是與黎鏡站一起的。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且都還沒用黎池花心思套話,就有人相當於是直接告訴他了。

  將近晚飯時候,黎池想著是不是要吩咐靈仙准備晚飯時,福來就過來了。

  福來過來傳話,說是讓黎池他們去正院的正廳,與他們家老爺即這府中的主人黎鏡一起用晚飯。

  黎池他們三人,一起跟著福來前往。

  按照族中排行,黎池要尊稱黎鏡 一聲‘四爺爺‘。而他親爺爺黎鏢行三,也即是說黎鏡要比黎池爺爺的年紀小一些。

  從外貌上來看,黎鏡也確實比在田間勞作的黎鏢,要年輕不少。一頭青絲只鬢角有些許白發,一把胡須更是不見絲毫灰白。

  見面後,先自然是一番寒暄。

  黎鏡問了黎水村族人的情況,黎棋一一回答,黎池和黎湖時不時補充一二。

  又考了黎池和黎湖的學問。黎湖對答的還不錯,表現得符合他的童生功名。

  黎池自然要對答得更完美些,得了黎鏡一句“到底是連中四元的人”。

  寒暄過一陣後,婢女開始上菜了,依舊不見黎樓和黎渠前來。

  “你樓大伯和渠二伯外出有事了,我們就不等了。”

  開席後,在飯桌上,黎鏡就開始問起黎池與儉王趙儉的交情。

  黎池深思片刻,斟酌著回答:“和周先前與儉王殿下倒沒有什麼交集。只是在鄉試時,我身體不濟偶感風寒,鄉試後面幾天時風寒加重甚至昏迷不醒,儉王殿下仁善,贈我一條錦被,助我渡過了那場風寒。

  鄉試後的鹿鳴宴上,儉王殿下或許是覺得我合眼緣,順便就給取了一個表字:和周。”

  黎池雲淡風輕地說這話時,黎棋和黎湖聽著,雖極力隱忍,卻依舊沒忍住拿奇怪中夾著佩服的眼神,看了黎池一眼。

  黎池隱去了與趙儉的幾年私交沒提,這點黎棋和黎湖他們是知道的。而且儉王殿下還給了他一千兩的銀票。

  黎棋和黎池只看了那麼一眼,黎鏡沒察覺到。

  “儉王此人……名不配德,雖名‘儉‘,卻講究用度奢侈。又從他在士林中的赫赫名聲,可推測出他必定善於邀買人心。他對你施恩、為你取字,怕就是在收買於你,可見儉王不是值得深交的人。

  儉王就不及大皇子義王殿下,義王那才真是人如其名,有忠勇為國之義,亦有真誠待人之義。”

  似乎是為達到點到即止的效果,黎鏡在說完後,就不再多說,只是招呼著黎棋他們吃菜。

  黎池:說的好有道理的樣子呢……嘁,他判斷一個人是否值得結交,從來不是根據他人的片面之詞,對趙儉是如此,對從未謀面的義王亦是如此。

  可是,黎池卻作出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

  黎鏡眼神掃過時,心下滿意。心中暗想:到底是沒經過事的少年人,從臉上表情就能一眼看清心底的想法。

  之後都沒再多說,只認真夾菜吃飯,最後在和諧的氣氛中結束了這頓晚飯。

  ……

  在與黎鏡用過一頓晚飯之後的第二天,黎池就表現出了全心備考的姿態,黎棋和黎湖也都安靜地待在院子裡,陪著黎池備考。

  不過,從始至終也沒有人來找過他們就是了。

  即使後來隔上那麼一天,黎鏡就會讓他們過去一起吃頓晚飯。可很神奇的是,黎池他們愣是沒見到過府中的黎樓和黎渠,對府中與黎池同輩的少爺們也只是耳聞,從未目睹。

  黎池他們抵京時就是正月二十了,會試時在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那天正式開始,還要提前一天即二月初二那天就進考場。所以黎池全心備考的時間,也沒幾天。

  在鄉試進場前的這幾天裡,黎池他們就只在正月二十六開始會試報名那天,出去報了個名,以及二月初一那天出去看了張貼出的“會試須知”外,就再沒出去過了。

  會試時要帶的干糧,都是看“會試須知”那天順道買的。

  黎池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為他住在別人府上,經常進出的話會給別人添麻煩。二是因為黎池怕再出現鄉試前那樣的意外,要是又有花盆從天而降,到時躲不躲得過就不確定了。

  黎池不便出去,也就沒有見到相熟的同年考生,自然也沒遇見鐘離書和明晟他們。不過等會試結束之後,有機會再見到的。

  二月初一那天,黎池他們去看了“會試須知”回來後,黎棋就將包袱裡帶的單衣,不只是屬於黎池的,就連他本人和黎湖的多余單衣都給找了出來。檢查過沒有不妥後,就全部折疊放好,准備讓黎池穿進考場裡去。

  只因為自科舉革新以來,這一科會試竟又改了規矩。雖然考生依舊不可以穿夾襖等可能夾帶舞弊的厚衣服,但在單衣數量上卻放開了限制,只要單衣核檢後沒有問題,即使考生想穿十件、二十件都隨意。

  一切准備就緒,只待時間一到,就可入場。

  ……

  大燕疆域有‘一京十三省‘,江淮行省黎池他們這科鄉試,錄取舉人一百五十來人。

  雖各省鄉試的錄取人數多少有所差別,可都在一兩百名之間。如此算來,一科鄉試新增的舉人就有兩千多人,再加上往屆未考中會試累積下來的舉人,這次會試的考生怕是有七八千之數。

  二月初二這天,黎池在黎棋和黎湖的陪伴下,在貢院外排隊等待核檢入場。

  置身於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隊列中,黎池具體而形像地感受到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壓力……

  根據以往幾科會試來看,這次會試的錄取人數在三百人左右。算一算的話,這‘二/三十比一‘的錄取率,競爭壓力也不小了。

  會試的考場,是在京城內城東南方的貢院裡。據說科舉革新後,貢院有過一次修繕,這一點從貢院外牆和牆上看著嶄新的瓦片,就能看得出來。

  幸好核檢入場的隊列不止一列,四五條隊列同時進行,黎池在午後時辰終於輪到他入場核檢了。

  “爹,湖哥哥,你們回去,我要進去了。”

  “小池……”黎棋想起來要喊自家兒子的表字,“和周啊,你進去後好好考,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如果像上次一樣生病了……你就放棄別死撐,你人最重要。記得了嗎?”

  黎池看著他爹,認真地點點頭,“是,爹,我記得了。”

  “和周,三叔的話沒錯,一切以身體性命為重,你只要盡力考了就好。”

  “嗯,湖哥哥,我記住了。你和我爹互相照應,有什麼事就厚著臉皮去找鏡四爺爺,或者,找去儉王府也行。”

  “曉得了,我們兩個都是人高馬大的大人了,要你操那麼多心!進去。”

  “進去。”

  因為黎池他們並非是說悄悄話,左右隊列和後面排隊的考生也聽到了一些。對於這個存在於傳說中的‘黎和周‘,眾人給與了他注目禮。

  黎池與黎棋和黎湖告了別,在眾人的注目中走進了貢院。

  會試的種種流程和規矩,其實與鄉試的相差不大。只是在每個流程上,要求要更加嚴格些。

  就比如在這入場核檢一項上,會試就要求考生將衣裳全脫光了檢查,就連貼身的褻褲都不放過。

  好的是核檢的房間內,四個牆角都燃著四盆旺火,將整個屋子都烘得暖烘烘的。否則這二月初的天氣裡,像這樣脫光了檢查非得凍得著涼不可。

  黎池姿勢奇特地在屏風後站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遞進來一條檢查完畢的褻褲,於是趕緊接過來穿上。

  然後一件一件的,黎池的一身衣服終於檢查完畢,他這才重新穿戴整齊走出屏風。

  屋內有三個同考官,黎池出了屏風後,三人就比照這報名文書上,仔細核對了上面記錄的黎池的長相:

  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頎長勻稱,膚白無須,面容俊秀。

  “考生黎池,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人。

  帶有竹編考籃一只,內有筆墨硯台一套,敞口陶罐一只,干糧若干。

  下穿一條短褻褲、四條單層長褲,上穿八件單層長衫。

  以上物品,盡皆核檢無異,可准許入場。”

  其中一個同考官念到,左邊的一位同考官即時記錄著,寫完後三人都簽上名字。再遞給黎池看,“看後若無誤,就簽上你自己的名字。”

  黎池接過登記的冊子,在下筆簽名時,筆尖一頓。

  最後,在三位同考官名字下面,黎池切換回他以往的‘台閣體‘筆跡,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核檢完畢出了屋,又有一個士兵上前,在前面引路,將黎池帶到了他的號房外——甲十號考棚,然後就站著不動了。

  黎池暗想,這是一對一盯防了?這士兵應該是專門負責盯他的,若是他事後被查出有舞弊行為,這士兵應該也要被連坐。

  這樣的話,這個士兵必定會全力盯他。

  不過這於他沒有影響,他本就沒存舞弊的想法。

  黎池進入甲十號號房,看清號房內的情形後,他忍不住驚訝地挑挑眉。

  喲呵,真是沒想到啊。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5 09:43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9-20 08:20 AM 編輯

第60章

  會試與鄉試,除開一個是中央考試、一個是地方考試,參考考生生源範圍不同、考試難度不同等這些之外。其實在考試流程和形式等方面,是差不多的。

  在科舉革新之前,會試和鄉試都是‘考三場、每場考三日‘。科舉革新之後,會試和鄉試也都改成了‘考三場、連考九日‘。

  但這次會試的考場環境,可比鄉試時要好上太多了,到底是剛修繕過的。

  潔白的牆膩子將號房裡刷得亮堂堂的,裡面也沒有陰冷濕氣,與鄉試時陰暗潮濕的號房相比,這會試的號房終於可以叫回它真正的名字了:考棚。

  考棚裡依舊配備的是拆開為書案與板凳,合上即為木板床的兩塊木板,這沒什麼可說的。

  值得一說的是,疊放在木板床上的那一張青白色被子。

  黎池上前伸手摸了摸被子,然後又提起抖了抖。得出個結論,這不是木棉被、柳絮被或其他什麼被子,而是與鄉試時趙儉贈他的那張被子一樣,是輕薄保暖的鴨絨被。

  黎池一邊查看牆邊放著的滿滿一盆木炭,以及一桶清水。一邊心裡暗誹:

  誰說古人就很笨的?這鴨絨被不就說明古人很有一份巧思,只要特權階級肯動心思,別說鴨絨被了,什麼東西弄不出來。

  入夜,考棚門被從外面鎖上。

  黎池用陶罐燒了一罐開水,然後就著干糧吃罷晚飯,就卷著鋪蓋卷,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在體內生理鬧鐘的作用下,黎池早早地就醒過來了。

  起床穿戴整齊,疊好被子,又生火燒了開水吃過早餐,才有報時的士兵在考場內走動報時。

  辰時一到,三名主考官開始發放考卷,依舊是同鄉試時一樣,三場考試的考卷全部一起發給考生。

  黎池拿到考卷後,粗略瀏覽一遍,就對這次會試的考卷有了大概了解。

  會試和鄉試的考試科目一樣,依舊是一場‘雜宗場‘,一場‘經義場‘,以及一場‘策問場‘。

  此次經義場和策問場的考題,循規蹈矩的,除了考題的難度相應加大外,沒有什麼新鮮變化。不過就算題面上難度沒有增加,考生也會在作答時主動增加難度,否則如何能從七八千人中脫穎而出?

  雜宗場倒是有些變化。鄉試時是三百道填空題,這次會試是兩百道填空題,外加一道寫判書的公文書寫題。

  雜宗場的變化,對黎池來說沒有什麼影響。因為詔、誥、表、判等這個時代的各類公文,黎池早在鄉試之前就已經專門練過了。

  在心裡對考卷有個大概認知後,黎池就將經義和策問的考卷放到考籃裡,將雜宗場的試卷展開,開始做題。

  上次鄉試時,黎池選擇先做最難的策問試卷,是感染風寒後不得已而為之。這次沒有了身體方面的擔憂,他選擇按照正常的場次順序來,雜宗場、經義場直至策問場。

  黎池在做雜宗考卷時極其認真仔細,認真到每一題的題目讀三遍,仔細到落筆寫答案時還要再確認一遍。

  可即使是這樣,因為一路做下來沒遇著難題,黎池在午時整的時候,就將兩百道填空題做完了。

  黎池停筆,生火煮了一罐開水,就著干糧吃過午飯後,就繼續作答雜宗場書寫判書的公文題。

  公文,黎池前世寫過的正式公文,數量怕是都已經過百。雖然古今的公文差別不小,但‘公文思維‘卻是一樣適用的。加上黎池訓練模擬寫過這個時代的各類公文,因此對這篇判書公文尚能說是信手拈來。

  判書,與其他類公文相比,要格外注重用詞嚴瑾准確。於是黎池先打了一篇草稿,然後一字一詞地推敲,力求遣詞造句完美。

  傍晚,報時的士兵在考場內走動報時的時候,黎池已經將作答完畢且再三檢查過的雜宗場試卷,小心疊好放進考籃裡了。

  ……

  雜宗場,說是考三天,但其實大多考生都只用兩天來作答,騰挪出來的一天時間都拿來作答策問。

  因為許多考生覺得,策問場的時間比較緊迫,三天時間寫三篇策問,還是有些不容易的。

  但這些考生是不包括黎池的。

  這次會試,黎池花了一天時間作答完雜宗場,兩天時間作答完經義場。

  不同於這個時代的其他考生,黎池是經歷過‘魔鬼答題速度‘磨煉的。中學和大學時期的各種大考小考,後來國考、遴選考,都對答題速度有很高的要求。

  那些考試,黎池都闖過來了。他已經習慣一旦開始做題,腦子就極速運轉,做題速度快也是自然的。

  而且,黎池還有一副好記性,只要是他有意識認真記憶了的,就很難忘記。而雜宗場和經義場,很大程度上考的是知識記憶能力,這正是黎池擅長的。

  所以,黎池的作答速度這麼快,也就不奇怪了。

  答完雜宗場和經義場之後,黎池就竭力壓制自己的作答速度,用一整天的時間去推敲策問的作答方向和思路,然後又用三天的時間寫出了三篇策問。

  一天構思,三天書寫,每一篇策問文章皆在五千字左右。

  書寫完之後,黎池拿起來細細研讀過一遍,才終於覺得沒像鄉試一樣留下遺憾了。

  會試連考九日,黎池花了七天時間作答完畢。

  剩下的兩天時間,黎池就坐在考棚裡,無所事事地豎耳聽考場上的聲響。

  隨著時間越往後推移,考場上的氣氛開始變得浮躁起來。

  東西掉地上的聲響開始增多,‘嘩啦啦‘翻考卷的聲音漸大漸密集,‘嘶嘶‘的低聲抽氣開始蔓延,及至最後,唉聲嘆氣的長嘆聲也此起彼伏……

  到第九天時,甚至需要三位主考官、八位同考官,分開密集地同時巡視考場,才能鎮住考生們。

  所幸,直到第九天酉時,鑼響三聲開始糊名交卷了,也沒發生什麼事,此次會試的考試階段算是完美落幕。

  至於判卷階段和張榜公示階段,對黎池他們這些考生來說,基本就沒他們什麼事了。

  在糊名交卷時,監察學官和三名主考官進入考棚,外面還站著三名同考官。然後由不參與判卷的會試監察學官,上前糊名,以確保考生的答卷字跡只他一人見過。

  會試當然也是有監察學官的,只是這人黎池沒見過。

  黎池站在一旁,雙眼盯著看完了他的答卷糊名全過程。

  監察學官糊完名和三名主考官出去時,其中一位主考官與黎池的視線對上,然後給了黎池一個笑容。

  黎池一邊往外走,一邊思量那名主考官的笑容。

  看來或許那名主考官,是趙儉的人。

  主考官中有一個趙儉的人,同考官中或許也有。他又在鄉試過後在趙儉的提醒之下,注意了自己的字跡,這次會試作答時就是用的他變改後的台閣體。

  這雙重保證下,應該能避過有些人的背後操作。

  ……

  走出貢院大門,二月的北地冷風迎面撲來,冷得黎池一個哆嗦!這是他這世第一次體驗到,考場外比考場內冷。

  上次鄉試時,黎池經了一場風寒,整個人瘦得像根麻杆,黎棋和黎湖都差點不敢上去認人。

  這次黎池一出來,黎棋和黎湖就趕緊擠上前去,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和周,你身體沒事?”

  “和周,這次可要我去請大夫?”

  黎池將手中的考籃遞到他爹伸過來的手上,“爹,我身體沒事,也不用勞煩湖哥去請大夫了。”

  貢院外擠滿了來接考生的人,人聲嘈雜,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於是接到黎池之後,他們也沒停留,直接艱難地擠出一層又一層的人群。出來之後,又往回直接朝黎府走。

  一路上,雖黎棋和黎湖都沒問,黎池還是主動說起了會試的一些情況……

  “所以和周,你自己覺得考得還可以?”黎湖聽後總結道。

  黎池點點頭,“我有七八分的把握。”

  “小池子……唉嗨,我這總是嘴瓢,不容易改過來。”黎棋又叫了自家兒子的小名,“和周,只要你覺得有把握,爹就放心了。”

  只要黎池覺得有把握的事,那就基本上是十拿九穩了。這是黎棋當了黎池這虛十八年的爹,總結出來的經驗。

  沒走多久,黎池他們就回到了暫住的黎府。

  站定在黎府院牆上的角門外,黎池抬起手正欲扣門時,門忽然從裡面打開,閃身出來一個人。

  因那人走得太急,險些與抬手正欲扣門的黎池撞個滿懷!

  “什麼臭東西!臭烘烘的,也敢站在我黎府門外!”

  那人看著比黎池要年長些,可能二十來歲的年紀,此刻正用手捂鼻,皺著眉頭嫌棄地看著黎池。

  正欲扣門,門就陡然開了還閃出來一個人,這人險些撞到他身上,然後就是兜頭的唾罵……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黎棋和黎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甚至是黎池也有些懵,前世後十多年加上這一生的十七八年,有三十多年沒人用這麼……淺顯粗鄙的髒話罵過他了?

  正在黎池准備開口說些什麼時,那人像是一秒都不願多忍受似的,鄙夷地斜視了黎池他們一眼,就捂著鼻子走了……

  黎池抬起衣袖,湊到鼻子下聞了聞,是有些異味。九天九夜,吃喝拉撒都在那一個小小的考棚內,沒有異味是不可能的。

  只是出貢院後,一路走來吹了這許久的風,身上的異味已經散去不少,不至於臭到臭不可聞的地步?

  慢了一步才反應過來的黎湖,甫一反應過來,就氣得話都說不清了!“剛才那人罵什麼呢!簡直是、是毫無教養!”

  黎棋也生氣,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走遠的背影,然後轉回頭看向兒子,眼露擔憂。

  在黎棋這個老父親的眼裡,黎池待人處事即使再周全,他也依舊還是一個少年人,一個順風順水長到這麼大、周圍全是稱贊沒有罵聲的少年人。

  黎池垂眼,嘴角自然地牽出一個笑容,沒說什麼。抬腳跨過門檻,向青朱院走去。

  他前世的後十幾年,也是被人罵過的,只不過大多都是只敢背地裡罵他。即使當面罵他,也是文明人的罵法,用詞或許尖酸卻沒有剛才的粗鄙難聽。

  罵也罵了,那人罵了他之後又跑得快,連讓他懟回去的機會都沒給。還能怎樣?追上去逮住那人,然後罵回去或者打回去?這不就是狗咬人一口,人還咬回去的典型事例?

  在回青朱院的途中,正好遇見了靈仙。“靈仙,你過來。”

  “黎少爺,您會試考完回來了?”

  “嗯,考完了。你和蘇葉兩人去給我燒一桶熱水來,我要好好洗漱一番。”黎池語氣溫柔地吩咐道。完全看不出在一兩分鐘之前,他還經歷了被人罵‘臭東西‘這樣的事。

  “是,靈仙這就去。”婢女靈仙准備告退。

  “等等,我剛在角門那裡遇見一個男子,二十來歲的年紀,身體微胖,看著像是貴府的哪位主子。靈仙,你知道是哪位麼?”

  靈仙想了想,“那人可是身穿紫色雲紋緞面外袍,手拿一把像牙骨折扇?”

  黎池回想一下那人的穿著,托他的好記性的福,他將那人記得一清二楚。“是的,靈仙可知是府上哪位主子?”

  “那是長房大老爺的大公子溫少爺。”

  “哦~原來是溫大哥啊。好了,靈仙你去准備熱水。”

  靈仙退下去了。

  或許黎棋還沒想明白,只一心心疼兒子莫名其妙地被罵了。但黎湖年輕腦子靈活,再加上與黎池這些年的相處,他立馬就將黎池的心思猜出來幾分。

  黎湖暗暗嘖道:黎溫,你總有一天,要為你的滿嘴污言穢語付出代價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6 07:46 PM

第61章

  二月十一那天傍晚,會試結束後打開的貢院大門,在當晚又重新緊閉。

  大門緊閉的貢院內,八位同考官和三位主考官,歷時四天廢寢忘食地判卷之後,終於判卷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了。

  八位同考官,將經由他們八人判卷打分的答卷,按得分高低排列出來,然後拿給三位主考官,由他們來打分並最終確定名次。

  “除去卷面有墨團污跡、書寫不規範等,直接剔除的答卷外,有效答卷共計七千零五份。在三位的監督指導下,在下八人終於全都判卷打分完畢,這是根據最終相加得分,按分數高低排列出的全部答卷。

  接下來還需您三位,最後來掌掌眼打分,排一下名次高低。”

  “都是同朝為官的同僚,各位的為人和才學我們都是信得過的。聖上旨意是取整三百名貢士,既然這樣,我們就取前四百名的答卷來復核和排名。”在糊名交卷時,對黎池有過一笑的主考官之一唐翰林提議。

  “那就聽唐翰林的,取前四百份答卷來復核。”會試三名主考官之一的宋學士同意道。

  會試的判卷機制,是由八名同考官各自負責判改其中一題。

  比如,同考官甲負責判改兩百道‘雜宗‘試題,同考官乙負責‘雜宗‘最後的‘判書‘公文試題。丙負責前一百道‘經義‘試題,剩下的兩百道‘經義‘題由丁和戊分別負責一百道。庚、辛和壬三人,分別負責一道策問題。

  一名考生的最終得分,就是八位同考官所打分數相加後的總和,稱為‘初始分‘。當然,最後張貼到榜上的考生答卷,還會多出三名主考官給的三個分數,即榜上考生的卷面上會有四個分數。

  這也是在儉王殿下上疏獻策後,這次會試才開始施行的全新判卷方式。

  這樣的判卷方式,不得不說,較之以前的由三人一組、從頭至尾去判改一份答卷,不但更加快速,對考生也更加公平。

  但另一方面,他們考官們判卷時,想要動些其他心思也就更加困難了。

  三位主考官開始將前四百份答卷,粗粗地瀏覽一遍。大多數情況下,三人都會給一個與‘初始分‘差不多的分數,浮動範圍在上下三分之間。

  而那剩下的少數情況,則是主考官們在看筆跡。遇見眼熟的筆跡,就會比‘初始分‘高出伍到拾分,又或者降低伍到拾分。

  三名主考官將四百份答卷都打分完畢了,可卻都還有同一個任務沒完成:認出黎和周的答卷。

  將黎和周的答卷認出來之後,唐翰林是要給他多打分,另兩個主考官是要給他少打分。

  可他們將四百份答卷的分數都打完了,也還沒有認出黎和周的答卷。

  唐翰林暗想,莫不是那黎和周徒有虛名,甚至都沒進前四百名?如果是這樣,那黎和周是怎麼入了儉王殿下的眼的?

  唐翰林腦海中浮現出鄉試糊名交卷時,即使在考棚裡待了九日夜,那黎和周也依舊俊秀溫雅面龐和修長身姿……難不成是黎和周的美貌,入了儉王殿下的眼?

  ……

  三名主考官中的另一方,錢翰林與宋學士對視一眼,都沒放棄找出黎和周。

  錢翰林出聲:“前四百名的分數都已給出,即使有同分的我們也在比較之後,批出了名次先後。按理說,鄉試榜就直接取前三百名即可。

  但是,此次會試的諸多規矩都無前例可循,還要我們自己謹慎地摸索著來。否則若是哪裡不妥,我們都討不得好。”

  此時,宋學士跟著補充:“錢翰林說得在理。在下覺得,還要確保前三百名的考生沒有其他問題,比如入場時攜帶物品沒有不妥,身份和文書核對無誤等。”

  唐翰林聞言,心底暗疑:攜帶物品、身份文書核對,這些事都是會試前一天入場核檢時,檢查清楚了的,現在過這麼久了還能查出什麼?

  錢翰林和宋學士一搭一唱,“不如將核檢登記的冊子拿來,我們再看看可有不妥的地方。”

  “是,在下這就去取。”

  等其中一位同考官已經去取登記冊子了,唐翰林這才反應過來。那冊子上有每個考生的親筆簽名,這兩人怕是想通過冊子上的簽名查看黎和周的筆跡!

  一個人的筆跡,或許會隨著時間慢慢有所變化,這可能就是他們沒認出黎和周答卷的原因。但入場前在核檢記錄冊子上的簽名筆跡,時間離得如此近,再變化也變化不到哪去!

  等找出黎和周的筆跡,認出黎和周的答卷後,他們想要耍點什麼手段就容易多了!

  若是黎和周沒在前三百名內也就罷了,若是在前三百,即使已經打分完畢,也能找個其他什麼借口將他向下擼幾分!比如攜帶物品不妥,文章用詞用字不妥、有影射之嫌等等。

  然而唐翰林想阻止也已經來不及,核檢登記的冊子已經搬過來了。他只能在兩人找到黎和周的筆跡和答卷後,在他們發難時據理力爭,讓他們有所忌憚,這樣或許能讓黎和周少受點影響。

  七千多名考生的核檢登記記錄,若是一頁一頁地去翻,絕不是件輕松的事。

  宋學士和錢翰林分別看向某幾個同考官,然後其中一個同考官走上前來,“這些冊子記錄了七八千之數的考生核檢情況,逐頁翻看怕是沒這麼多時間和精力,不如就由在下來隨意抽檢幾十名。”

  還沒等唐翰林說什麼,宋學士就一臉贊同和欣慰地頷首贊同,“勞煩了。”

  “不敢當,在下的分內之責。”

  若是此時黎池在這裡,就能認出這名同考官,就是當時給他核檢的三名同考官之一。

  那名同考官上前,開始先是隨意地抽檢了幾份核檢記錄,然後就看似隨意地從眾多冊子中抽出一本來,翻看幾頁後就停住了。

  “我這隨手一翻,竟就翻到了傳說中黎和周的核檢記錄!真是巧了。”

  “確實巧了。”宋學士和錢翰林趕忙湊上前去。

  唐翰林耷著眼皮,一撇嘴角。巧了你們個千年老王八!

  宋學士和錢翰林湊到冊子前細看,黎和周的姓名就簽在角落處。

  ‘黎池‘二字,赫然是用了一筆典雅圓融的‘台閣體‘簽下的,與他們事先記下的筆跡一般無二。

  宋學士與錢翰林隱晦地對視一眼後,就站直了身體。“這黎池的核檢記錄並無不妥,可繼續往下抽檢。”

  那名同考官又繼續抽檢了十來份後,就以‘抽檢了這二十來份都無不妥,該是都沒有問題‘的說辭,停止了抽檢。

  通過查看核檢記錄的冊子,倒是找出了黎池的筆跡,可這筆跡卻未出現在前四百名中。

  難不成那黎和周,連中四元,卻是個徒有虛名的?

  宋學士和錢翰林沒明白。

  唐翰林也一樣,雖說他心裡升起過‘黎和周是以美貌入了儉王殿下的眼’,這樣荒誕的念頭。但也就是那麼一想而已,儉王殿下絕不會如此膚淺。

  可不管如何,當下時間緊迫,不可能讓他們去從未進前四百名的答卷中,找出黎池的答卷來為他們解惑了。

  “唐翰林,我們每人一百份答卷,開始拆卷寫榜。”宋學士道。

  因為剛才找到黎池的核檢記錄時,唐翰林沒有像另兩人那樣湊過去看,他就依舊還站在一堆答卷邊上。

  因此宋學士這麼一說,唐翰林就順手拿了排名前一百的那一沓答卷。“好,我們各自寫了,到時再連成一整張。”

  此次會試的榜單上將登錄三百名考生,三百個人名及其籍貫,一張宣紙是肯定寫不下的。像這樣的長榜單,都是先用多張紙寫好,最後用漿糊粘在一起後再進行裝裱。

  宋學士和錢翰林也各自拿了一百份答卷,回到各自的書案後面坐下,開始拆卷寫榜。

  唐翰林拿著排名前一百的答卷,回到自己所在的書案後面坐下,用一把特制小刀開始拆封糊名密封的答卷……

  ……

  第一份答卷,即是排名第一的答卷,被拆開完畢。唐翰林看向密封欄內的考生姓名和籍貫……

  “喝!”

  ‘叮當‘一聲,唐翰林手中的小刀脫手,掉在書案上!

  坐在另兩個方向的宋學士和錢翰林,聽到響動看過來,“唐翰林?”

  唐翰林默默咽下一口唾沫,然後語氣還算正常地回答,“沒事,這小刀用著不順手,險些割了手。”

  “那你要當心啊。”

  “當心一點,用熟之後也就順手了。”

  “勞煩擔心了。”唐翰林嘴裡敷衍著。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答卷的密封欄……

  —‘黎池,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

  再一看卷首的分數。

  雜宗場,初始分:貳佰玖拾捌。

  宋、錢、唐三位主考官所給分:三佰、三佰、貳佰玖拾柒。

  經義場,初始分:三佰。

  宋、錢、唐分別給分:三佰、三佰、貳佰玖拾玖。

  策問場,初始分:貳佰玖拾玖。

  宋、錢、唐分別給分:三佰、三佰、三佰。

  唐翰林默默地擦掉鼻頭冒出的細汗……

  所以,他這個儉王殿下的人,給黎池打的分數,卻還沒那些對家的人打的多?

  也不知道到時候,那些人是個什麼想法……

  不管那些人什麼想法,唐翰林或許能猜測出幾分,卻是不能完全得知的。

  因為那些人,比如宋學士和錢翰林,即使知道了他們找得眼睛都要瞎掉的黎和周的答卷,竟然在他們眼底下得了第一名!還是他們親自打分送上去的!他們心裡再如何洶湧澎湃,可也是不會說出來的。

  他們有那麼傻?說出真實想法的話,他們怕不是得以科舉舞弊的罪,被革職查辦了。考慮到那人還是傳說中的黎池,可能他們還會被下獄抄家。

  事實證明,宋學士和錢翰林的確不傻。

  拆封完一百份答卷,寫完各自的一百名榜單之後,三人就將榜單拿到一起,准備粘黏裝裱。

  然後,宋學士和錢翰林就看到了,黎池的名字排在唐翰林所寫榜單的第一位。也就意味著,黎池是這次會試的會元!

  在那一刻,宋學士和錢翰林的雙眼瞪圓、呼吸放緩……

  唐翰林權當什麼也沒看出來,就笑眯眯地看著兩人那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兩位來看看,今科會元的答卷寫的真好,真沒有墮他會元的名頭!”

  唐翰林不僅笑眯眯地看著兩人,還非常善解人意地主動邀他們上前來看看答卷,以此來治一治他們的不可置信。

  宋學士和錢翰林依言上前,去看他們苦尋不著的黎和周的答卷。

  其實不用細看,宋學士和錢翰林都還記得第一名的答卷。那可是雜宗、經義和策問三場,兩個人都給打了滿分的答卷!

  只因第一眼他們看筆跡就認定了,第一名的答卷肯定不是那黎和周的!又因第一名答得實在出彩,若是讓他們去答,有七八成的可能,他們都無法答得那樣出彩!

  那黎和周有著‘連中四元‘的名頭,也是這次會試的會元熱門人選。那既然確定這第一名不是黎和周了,又答得那樣出彩,那就給滿分!讓這人來當會元!

  而唐翰林為何打分比兩人低?也容易理解。

  黎和周是儉王殿下的人,而他也是儉王殿下的人,原以為黎和周會是會元人選,結果……呵,排第一名的答卷,看筆跡就知道不是黎和周的,給低分!

  讓敵友兩方都錯認的筆跡,確實與黎池以往的筆跡風格相差甚大。

  黎池以往童生試和鄉試時的筆跡,甚至是核檢記錄上的簽名,都是很正統的‘台閣體‘,將‘秀潤華美、正雅圓融’的特點體現得淋漓盡致。

  而他這次會試答題用的字體,依舊是‘台閣體‘,但卻與他以往所寫‘台閣體‘相差甚大,否則也不會將三位主考官都蒙過去了。

  簡言之,黎池以往所寫‘台閣體‘的字,是方方正正的一釐米見方的正方形字。而會試答題時所寫‘台閣體‘的字,是要瘦削狹長一些的長方形字。

  字的長寬一變化後,風格也就不一樣了。黎池以前‘台閣體‘字給人的感覺是,正統、平正和方正。這次‘台閣體‘字給人的感覺是平正、典雅,因為字形瘦削狹長,又還透出一絲孤高清冷。

  俗話說,見字如見人。根據多方傳言,黎和周其人溫文爾雅,和‘孤高清冷‘一詞可是絲毫掛不上鉤。

  事已至此,宋學士和錢翰林也不敢再多說。因為他們不傻,再多說就暴露他們的心思了,怕是會有麻煩的。

  貢院裡的這些人,可不都是和他們一伙的。他們再多說什麼或多做些什麼,就太過明顯了,否則到時不僅他們自己,甚至他們身後的人也會被牽累。

  “我們一起來將榜單裝裱好,明天正午就要張貼放榜了,時間還是很緊張的。”

  “好啊好啊,大家都出把力。那些落榜的答卷也要歸類收好,若有考生不服鬧事,到時還能翻出答卷來,有理有據地化解他們的不服氣。”

  ……

  貞文二十年,辛醜年二月十六。

  春闈會試後的第五天,會試榜單即春榜,在中午陽光和煦時、三聲鼓響後,被張貼了出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7 08:14 PM

第62章

  自從有了科舉放榜後,官差衙役不再上門報喜的規矩之後,考生們就要親自去或派人去看榜了。

  參考會試的考生有七八千之數,再加上比考生幾乎只多不少的陪考人員,以及看熱鬧的人,在貢院外大街上一眼看過去,那真是一片人山人海!

  時辰一到,鼓響三聲。

  貢院大門打開,會試的三位主考官,一人手持榜單、兩人持答卷卷軸,走出貢院大門。

  看榜人群艱難地讓出兩條道後,三位主考官將榜單和答卷,分別張掛到方向相對的高大公示欄中。

  張掛完畢,三位主考官也沒多說,直接就退出了人群。

  然後,就仿佛開閘泄洪一般,看榜人群‘嘩‘地一下,就向張掛著榜單和答卷的公示欄湧了上去!

  貢院外人實在太多,雖有士兵在場維持秩序,場面也還是有些混亂。

  黎棋覺得黎池和黎湖是讀書人,他們鑽到人群裡去推擠著看榜的話,有辱斯文,不大體面。於是他叮囑兩人站在原地不要動,他擠進去看榜!

  黎池能懂他爹急切的心情,他爹身體還很健朗,也就讓他去了。或者他擠不進去也沒關系,等人散去一些後再去看也是一樣的,不急在這一刻。

  於是黎池和黎湖就站在人群外,等著黎棋去看榜。

  這時有擠到榜前看熱鬧的閑人,大聲地開始讀榜。也不像黎池前世看過的一些頒獎晚會,還設置懸念,將重量級的獎項放在後面。

  他是從榜首開始往後讀的,讀的第一個就是位列榜首的,此次會試的第一名亦即是會元:

  “第一名會元!黎池!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人!”

  “第一名會元!黎池!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人!”

  “第一名會元!黎池!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人!”

  高聲連報三遍後,才繼續去報下一個名字。

  讀榜的那人,有一副高亢的好嗓子,聲音極具穿透力!報過三遍後,站在人群外的黎池和黎湖也都聽到了。

  黎池聽清之後,臉上一貫不深不淺的溫雅笑容,在這一瞬之間開始加深、加大,笑容燦爛得仿佛此刻天空中的正午陽光……

  會元,這個名頭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和周!你中會元了!!!”黎湖此刻已經激動得顧不上自己身為兄長和童生的身份形像了!一手‘啪啪‘地拍著黎池的肩膀,整個人像個小孩子似的,上下直蹦跶!

  黎池正欲和黎湖分享這份喜悅時,一個熟悉的有聲場面,再次重現:

  “小池子啊!你中了!小池子!你考中會元了!會元啊!!!”

  “小池子!你中會元了!”

  這是何其熟悉的一幕啊,曾經與黎池一同參考過府試和院試的,如鐘離書和明晟他們這些人,一聽黎棋這把聲音,和很有特色的‘小池子‘這個小名,就能尋著聲音找過去。

  還沒擠到榜單前的黎棋,聽到讀榜內容後,就又逆著人流奮力往外擠!一邊往外擠,嘴裡還一邊喊著:

  “小池子!你中會元了!”

  等黎棋終於從人群中擠出來時,也已經吸引到不少人的注意了。

  終於來到自家兒子身邊時,黎棋才意識到他在這麼多人面前,又叫兒子的小名了,以後兒子怕是要被人取笑的。“和周,爹又叫你小名了……”

  黎池本就不在意小名兒大名兒這些的,他理解他爹剛才欣喜若狂,本能地就叫出了他‘小池子‘這個小名兒。

  黎池笑得露出了八顆整齊的白牙,笑容燦爛地搖搖頭:“爹,沒事的,小名大名都是叫的我。兒子中會元了,爹您高興激動也是正常。”

  “是啊,爹高興!爹的乖兒子中會元了,或許再過不久就是……”

  “爹,雖說有人幫忙讀榜,但等人少些之後,我們再親自去看看。”

  黎池趕忙截住他爹的話。他爹想說的應該是‘或許再過不久就是狀元了‘,雖然這話很有道理,但卻不好明面上說出來。

  黎池已連中五元,最後一場殿試若得了狀元,就是‘六元及第‘。而且只要黎池正常發揮,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這狀元就是穩穩的了。

  只因科舉取士以來八九百年間,歷史上只有兩個‘六元及第‘者。如今在位的貞文帝,為了彰顯他在‘文治‘上的功績,也會點黎池為狀元讓他‘六元及第‘。

  因此,黎池這個會元的意義尤其重大。有了這個會元,只要之後殿試不出意外,他就已經鎖定狀元了。

  對於兒子黎池打斷他的話,黎棋在看到周圍外人眾多時,也就明白了,這種場合說話是要格外注意。“和周,你說得很對,待會兒我們再去親眼瞧瞧那榜單!”

  正在這時,閑人的讀榜內容裡,出現了一個黎池很熟悉的名字。

  “第二十四名,鐘離書!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陰縣衙前坊人!”

  然後緊接著,又是一個黎池很熟悉的名字。

  “第二十五名,明晟!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陰縣衙前坊人!”

  “唉呀,是鐘離家和明家的公子!他們也考上了!真是太好了!”黎棋驚喜地說道。

  因為鐘離書於黎池算是有救命之恩,鄉試時又與鐘離家和明家的人同住一個小院,相處過後,黎棋就很喜歡兩人。現在聽到兩人也通過會試考取了貢士,他也是由衷地感到高興。

  也正巧,鐘離書和明晟循著黎棋的‘小池子考中會元‘的聲音,找了過來。見到黎池後就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和周會試再下一城!”

  “和周,恭喜你喜中會元。”哪怕平日裡有些面癱、看著還有點冷酷的鐘離書,在這種情形下也無法再冷酷,臉上也帶了微笑。

  黎池也拱手道喜,“同喜同喜!和周也在此恭喜冠三和竹帛榜上有名,喜中貢士。”

  三個年輕人間互相道過喜之後,這才與對方身邊的人打招呼。

  “黎伯父好,黎三哥好。”鐘離書和明晟向黎棋和黎湖問好。黎棋和黎湖則也熱情地回應了兩人的問好。

  “您四位安好。”黎池和黎湖也向跟過來的,鐘離書和明晟的族人問過好。

  自去年八月鄉試結束後,黎池就就沒再與兩人見過面,可此刻見面後倒也不顯生疏。互相道喜問過好之後,就自然地開始聊了起來,聊此次會試、聊鄉試之後各自的情況,總歸是不缺話題的。

  而黎棋則與鐘離家和明家的那四位族人聊到一起去了,畢竟鄉試時同住一個小院裡,算是熟人了,同樣不缺話題。況且,就算沒話題,也還能吹自家的孩子呢!

  只有黎湖一個人,感覺他兩邊都有些融入不進去。

  黎湖看看與人侃侃而談的堂弟黎池,再看看滿面紅光的三叔黎棋,然後想想自家還沒個正行的親弟黎海,以及自家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在家勞作的爹娘……

  黎湖第一次感覺到了身上的擔子,身為男人、人子和長兄的擔子。

  堂弟中了會元,且還是‘連中五元‘,黎湖高興是真正的高興。但感覺到身上的擔子之後,他心裡的滋味就在高興之外,還添了些落寞。

  心裡滋味復雜的情況下,黎湖將視線移到了周圍人身上去。

  周圍有專注地在圍觀他們的人,也有只是目光不時掃過這邊的人,可他們的眼神中無疑都有著艷羨,以及落寞……

  黎湖想一想,這些人定然也艷羨小池子考中會元,可又因為自己或親近之人沒有考中,或名次不如而感到落寞。

  這麼一看一想,黎湖心裡瞬間就不感覺沉沉的了!周圍人艷羨的對像,可是他堂弟!他們可是一家人,艷羨他堂弟差不多也就是艷羨他了!

  黎湖心情低落才沒一會兒,就又開心起來!

  這也就是黎湖了,考到童生就干脆地決定不再繼續考,然後開一間私塾教教蒙童,娶一個心上人妻子,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沒什麼野心、很容易滿足。

  榜前百態,有默默艷羨考中之人的,有終於考中後喜極而狂的,也有因未考中而失意痛哭的……

  黎池和鐘離書與明晟聊了片刻,就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第二百名,王前愈!江淮行省臨淮府臨濠城百鈞坊人!”

  之後直到榜單讀完,他們都沒再聽到熟悉的名字。讀榜的閑人,又開始讀第二遍了……

  明晟唏噓道:“想當初府試、院試的諸多同年,我們一起吃酒、作詩和評文,那情景恍如就在昨日,可如今算上王兄,我們臨淮府的竟只有四人了。”

  一邊走一邊與同學分別,走到最後偶然向左右一瞥,發現昔日最初的同學竟只有寥寥幾人了。

  這種情況黎池深有體會,且已經習慣了這種分別。說不定最後就他們這寥寥四人,也都還要走散。

  “唉,人事無常,莫可奈何。但我們與昔日同年,也不是沒有再相見之日,只要我們心念彼此,總能再聚的。”不管黎池心裡怎麼想,嘴上還是說著安慰的話。

  鐘離書早已重新變回一張面癱臉,聽了黎池的話,點點頭。

  “現在榜前的人少些了,我們去親眼看看榜單?”黎池提議。

  “是該去親眼看看。”明晟同意道。

  雖說人少些了,卻依舊是要靠擠才能擠進去,黎池他們幾個人花了好些功夫,才終於擠到榜前。

  果然榜首寫著黎池的名字,第二十四名和第二十五名分別寫著鐘離書和明晟的名字。讀榜的閑人並沒有讀錯,黎池他們親眼確認過後才心安了。

  幾個人又花了好些時間,才逆著人流擠出看榜人群,出來後衣服都被擠出了褶皺。可想而知剛剛放榜時,又得有多擠了!

  黎池和鐘離書他們看著張貼答卷的公示欄前,同樣密集的人群……讓人望而卻步。

  “今日人多,不如我們改日再來品鑒學習榜上之人的文章?要公示三日呢,也不必急在這一時。”明晟提議道。

  黎池點點頭,“冠三說的對,還是改日再來。即使抽不開身再來也沒關系,四寶店到時應該會出《會試合集》的。”

  幾人意見達成一致。

  “我和冠三一起租了間小院住,和周你呢?你住在哪?”鐘離書出言問道。

  黎池回憶起會試結束那天回黎府,在角門處的遭遇,以及等放榜這幾天裡毫無動靜的黎府……“族中有一遠親族人在京城,現任工部右侍郎,我現在住在黎右侍郎府上。”

  鐘離書和明晟並不驚訝。雖黎池沒有正式說起過,但他有一門親戚是朝中三品官員這事,大多數人也都知道。

  看黎池沒有多說,明晟猜測這其中想必是有什麼隱情,於是他也沒再多問。

  鐘離書也沒說出像鄉試時一樣,三人住一個小院裡的話。很顯然,黎池他們現在既已住進黎府,就不方便中途搬出來了。

  “和周,那我們就殿試後再敘?”明晟出言道。

  “好,三日後保和殿復試之後,第二日就是殿試,待殿試結束後我們再敘。”黎池自然同意。

  黎棋見兒子這邊似乎是談完了,於是也與鐘離家和明家的人告了別,回到黎池身邊。

  又各自正式道過別後,黎池他們和鐘離書他們就分開,各自回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7 08:40 PM

第63章

  黎池他們正月二十才到達京城住進黎府,二月初二開始黎池就出去考會試了,二月十一傍晚才又回府,之後等榜五天直至今日會試放榜,他在黎府也住了有半個來月。

  可除了府中男主人黎鏡即‘四爺爺‘外,黎池愣是沒見過黎府中的其他男主子。比黎池在黎府住的更久的黎棋和黎湖,也同樣沒見到過。

  當然,會試結束那天,在角門處碰見的罵黎池‘什麼臭東西‘的黎溫除外。

  黎池幾次與四爺爺黎鏡同進晚飯時,倒也談起過府中的男子。可沒有細說,只說是黎樓和黎渠在外辦事,府中孫輩即黎池的(遠房)堂兄弟們在讀書。

  黎池一行人,看完榜單回到黎府的青朱院後許久,也依舊沒見到府中的人,沒有動靜。

  或許是想著黎池他們出門去了,就連指派到青朱院聽候差遣的靈仙和蘇葉也溜了,不知道去哪了。

  不過黎池他們也不是過慣了奴僕成群的日子的人,不需要身邊時刻有人伺候。靈仙和蘇葉他們沒在,他們自己也能找到水喝。

  自黎池他們中午看完榜回來,到下午傍晚晚飯前,都沒人來過青朱院。

  對於這種情況,黎池分析了原因。

  若說是尋常‘會元‘,正三品黎右侍郎府上的人見多識廣,或許還不一定看得上。但黎池這個‘連中五元‘的‘會元‘,他還是自信能夠讓這府上的人另眼相待的。

  既然如此,要麼是這府裡的人,從開始就根本沒在意過住在府裡的他們。否則也不會在鄉試放榜近半天後,還不知道他考中了‘會元‘。

  要麼是這府裡的人,一早就知道他黎池,不可能考中‘會元‘。

  這兩個假設,黎池覺得都很有可能。

  想想他們住進黎府後,黎府主子們的態度:敷衍接見過後,就像是完全忘記了府上還有他們三人。

  再想想,他黎池在外人看來儼然是三皇子趙儉陣營的人,而黎府是擺明了站的大皇子陣營。他雖然選擇了入住黎府,但這應該還不足以讓大皇子陣營,放棄狙擊他‘六元及第‘。

  那麼,黎右侍郎府作為大皇子陣營的,或許知道大皇子及其他皇子勢力在‘狙擊‘他,早已斷定他不可能考中‘會元‘,於是也就不再關注他的鄉試結果。

  這兩種原因,都有可能出現鄉試已放榜半天,府上的人還沒發現他中了會試‘會元‘的情況。

  當然,最晚在黎鏡下衙回府後,這府裡的人也該知道那住在青朱院裡的老爺的族人,‘連中五元‘考取了‘會元‘。

  ……

  在傍晚時候,一下午都不知道哪去了的靈仙和蘇葉,終於回來了。

  “奴婢靈仙,恭喜池少爺喜中‘會元‘。”

  “奴才蘇葉,恭喜池少爺喜中‘會元‘,前程似錦!”

  黎池看著正兒八經地跪在前面道喜的兩人,微笑著抬手喊了起。

  “你兩起來,過來拿個紅包沾沾喜氣。只是我到底比不得這府裡的其他主子,手頭甚是拮據,這紅包有些薄了,你們不要笑話就好。”

  黎池給靈仙和蘇葉的紅包,那是真的薄,每個紅包裡只包了二十個銅板。在這京城,可能也就夠買一二十串冰糖葫蘆的。

  靈仙和蘇葉起身接過用紅紙包成的紅包,捏了捏。又想到黎池強調說過紅包很薄,也就猜到裡面的大概數目了。

  二十來文錢,就連他們讓低等丫鬟去跑腿時,都不止給這點兒賞錢。

  可他們能如何?並不能如何。

  兩個人臉上高高興興地,收下黎池給的紅包,還要跪謝黎池的賞。

  兩人的下跪謝賞,黎池也微笑著受了。

  道過喜,領過紅包,又跪謝過了,靈仙才說到:“今日老太爺下衙後剛一回府,就吩咐廚房准備一桌好酒菜,然後又讓我們過來請棋老爺、湖少爺和池少爺,一起去前院正廳用晚飯。”

  “是啊,想必老太爺也是為給池少爺慶祝呢!”蘇葉補充到。

  這時候本該由輩分高的黎棋回答的,不過黎棋總感覺黎府待他們的態度,以及他兒子對黎府的態度……有些微妙,一時間有些發愣不知道怎麼回答。

  於是黎池代他爹回答到:“真是勞煩他老人家了,剛下衙回來,還要為侄孫我的事費心。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就趕緊去,可別讓他老人家久等。”

  既然黎池都說了趕緊去,黎棋和黎湖也是沒有異議的。

  三人回房簡單檢查了衣裳是否干淨,頭發是否梳得整齊之後,就跟著靈仙和蘇葉一起往正廳去。

  ……

  今晚的晚飯,不再是只有黎鏡和黎池他們三人了。

  黎池他們到的時候,廳裡已經坐著黎鏡與陳氏,以及東西院大房和二房的兩房媳婦兒。

  陳氏與東西院的兩房媳婦兒,黎池他們住進黎府那天就已經去拜見過了,不至於不認識。

  黎池他們進入正廳,互相見禮一番後,就在座位上坐下來。

  之後各人都對黎池一陣恭喜和誇贊,黎池也言語得體地謝過他們的恭喜,再謙虛一番。如此,廳中氣氛一度很熱烈融洽。

  黎棋和黎湖心裡還裝著入住黎府來這些日子的事,對現在熱烈融洽的氣氛,還感覺有些別扭。

  可黎池和現在廳中的這些黎府人,誰還不是‘前一刻冷眼冷臉、轉眼就喜笑顏開‘的能人了?

  假裝一切都沒存在過?他們都不是新手了,可說是裝得很像了。至於各自內心的想法?那必然是不會因為這表面的融洽,而真以為一切真的沒存在過的。

  不過,或許是黎池剛滿十八歲,還沒經過事,又是從鄉下村裡來的。黎府的人可能看輕了黎池,竟真以為哄好了他。

  因為,慢慢地,黎府的人說話變得沒先前謹慎了。

  “真是出乎我們的意料啊!沒想到和周竟能考中會元。”

  黎池看向大房的媳婦兒小陳氏,這個按輩分他要稱呼大伯母的人,應該就是那個黎溫的娘了,說的這句話真是耐人尋味……

  這差不多就是直接告訴黎池,黎府的人知道一些消息,因此一開始就認為他不可能中會元。

  在黎池看向小陳氏的同時,黎鏡也看向了小陳氏,並因她的失言瞪了她一眼!“老大家的,老大和溫兒什麼時候能來?”

  “兒媳哪知道?早已派人出去找了,等找到後他們也忙完正事後,自然就回來了。”

  小陳氏這話說的有些沒大沒小,尤其是‘正事‘二字說得諷刺意味十足。

  “老二家的呢?”黎鏡語氣有些不好了,“老二和浪兒什麼時候能來?喊你們一起吃個飯就這麼難?!尤其今晚還是為和周考中會元慶賀,讓我們在這等這麼久像話嗎!”

  這話說的……既然將他牽扯進來了,黎池也只得開口,“不急不急,樓大伯和渠二伯他們想必是有事耽擱,此刻必定正在趕回來,或許馬上就到了。”

  二房黎渠的妻子鄭氏,戚戚哀哀地面帶輕愁,“浪兒或許是書院放學後去同窗家討論學問了,當家的……兒媳也派人出去找了。”

  黎池觀察著眼前廳中的場景,腦海中的小人兒暗暗地撇撇嘴又挑挑眉。他這‘四爺爺‘的黎府,府內情況和子孫後人方面,真的是不太樂觀呢。

  之後眾人又等了一會兒,等到外面天色都開始黑下來,還不見黎樓和黎渠這兩對父子回來。

  無奈,黎鏡只能叫婢女上菜,不等了,他們先吃。

  飯菜上桌,眾人落座開飯。

  飯桌上,勸酒勸菜的歡聲笑語不斷,在吃了一會兒、酒也喝了幾輪,酒菜正酣的時候,黎鏡似是不經意地問道:

  “和周啊,四爺爺看你會試的筆跡與先前的不一樣,怎麼想著換一種?”

  黎池伸出去夾菜的筷子一頓,在別人察覺出異樣之前,他伸筷子夾了一筷子糖醋白菜回來。

  黎鏡下衙後就回府了,沒繞道去貢院外看榜,從哪知道黎池的筆跡變了的?那必然是聽人說的,聽誰說的?那想必是判卷時的有心之人了。否則一般人,誰會去在意他筆跡變沒變,即使有在意的,也不可能在半天之內就傳到了工部衙門裡黎鏡的耳裡。

  “縣裡的縣學教諭,曾說我的字看著過於正統,少了些個人風骨。於是我就試著改變一種風格,終於寫到勉強能見人了,這才在會試中用出來。”

  什麼縣學教諭覺得黎池的字看著過於正統,都不過是他隨口扯的一個謊罷了。

  但黎池卻說得格外自然,根本無法想像他是在瞎扯。

  至於這個謊能否騙過黎鏡背後的大皇子,或者說大皇子等人,還不能確定。但顯然的,暫時是將黎鏡蒙騙住了的。

  黎鏡問這話,自然也是領了吩咐才來問的。他特意在酒菜正酣的時候問,就是因為這個時候正好。

  在這之前已經談了許多親近話,讓黎池與他感覺親近了,變得不再設防。

  再就是他們已經喝過好幾輪酒,以黎池這個乳臭未干的年紀,想必酒量不會有多好,這時即使表面看不出來,但其實已經有些醉了。

  所謂酒後吐真言,這個時候問話,大多能得到真話。何況以黎池那半點停頓都沒有的回答速度,想必也不是編造的假話,因為編造假話的速度不可能那麼快。

  黎鏡得到黎池的回答,心中滿意了。

  ……

  到晚飯快吃完的時候,飯前苦等的黎樓和黎渠才帶著各自的兒子趕回來。

  “不是說今晚一起吃飯?怎麼你們先吃了?”當先走進大廳的,是一個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微胖中年。看他浮腫發青的眼袋,蒼白松弛的臉部肌肉,儼然是一副被掏空的樣子。

  “就是就是!不是說了一起吃晚飯,給那黎五元慶祝的?怎麼你們也不等等就先吃了?”

  這個給他取了個綽號‘黎五元‘的人,黎池認識,就是上次在角門處‘偶遇‘過的黎溫。

  後面跟著的是一對文士打扮模樣的父子,應該就是二房的黎渠和他兒子黎浪了。

  他們倒是沒像前面一對父子一樣咋咋呼呼的,進廳內後就恭恭敬敬地上前給黎鏡他們見禮。“爹,母親,我們回來晚了。”

  黎樓父子看到黎渠父子這樣作態,於是也向黎鏡和陳氏見禮,“爹,娘,我們回來晚了!”

  黎鏡還沒說什麼,陳氏就先將黎樓父子叫了起來,“樓兒和溫兒,你們快過來!”

  然後又吩咐旁邊伺候的婢女,“你們快去添兩個座位和兩副碗筷,叫廚房裡再上幾個熱菜來。”

  而最開始見禮的黎渠父子兩,還跪在地上無人理。陳氏吩咐的是‘兩個座位‘和‘兩副碗筷‘,是完全沒將黎渠父子兩算在內的。

  黎池再一想黎渠父子兩見禮時的稱呼:爹,母親。而黎樓父子兩稱呼的卻是:爹,娘。

  黎池沒想到,今天竟能見識到所謂大戶人家裡的‘陰私‘。或許二房黎渠,不是正妻陳氏所生?

  這些府內陰私,有時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劍,能直刺對手心髒。但現在,黎池也不過是瞧個熱鬧而已。

  陳氏不叫黎渠父子兩起來,那不還有她丈夫黎鏡呢嘛,“渠兒和浪兒,你們也快過來。”

  然後黎鏡也吩咐一旁伺候的婢女,“再去多加兩個座位和兩副碗筷。”

  黎鏡的這番言行,一旁的陳氏就像是沒看見一樣,依舊和黎樓父子兩說話。

  黎棋和黎湖感覺有些別扭,黎池呢就當沒看出這之中的端倪,端著一臉既禮貌又不尷尬的微笑。

  “和周,這就是你渠二伯和浪二哥了。”黎鏡首先介紹了黎渠和黎浪。“浪兒,這就是祖父與你說過的池五弟、湖三弟和棋三叔。”

  不是先介紹長子長孫,而是先次子次孫……不過不管怎樣,既然一家之主的黎鏡這樣介紹,黎池也就按這樣的順序拜見唄。

  黎池起身,黎棋和黎湖也跟著起身,然後向黎渠和黎浪見禮。

  黎渠和黎浪也上前,與黎池他們見禮。

  “見過渠二伯,浪二哥。”黎池和黎湖向黎渠行晚輩禮,向黎浪行平輩禮。

  “見過棋三叔,湖三弟,池五弟。”黎浪也向黎棋行了長輩禮,向黎湖和黎池行了平輩禮。

  再就是黎棋與黎渠,黎棋陪黎池考過這麼多次試,見過的人、經過的事也不少了。這些繁文縟節他或許不精通,但大體上也知道些禮節,不至於鬧出笑話。

  於是黎棋同黎渠,也互相見過,然後回應了小輩的見禮。

  “嘁!裝模作樣!”

  不屑地‘嘁‘這一聲的聲音,黎池實在太熟悉,入耳難忘。

  這古代晚上照明的燭火,到底比不上前世現代的電燈明亮。以至於進來這麼久,黎溫都還沒有認出黎池來。

  也有可能是黎溫,壓根兒就沒將他在自家角門處罵了一個人這事放在心上。

  不過,不得不說黎池的樣貌很有辨識度。黎溫本來是不記得的,不過在黎池向他見禮,他看清了黎池的樣貌後,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見過樓大伯,溫大哥。”黎池禮節標准地見了禮。

  黎湖和黎棋也上前見了禮,黎樓敷衍地回了禮。

  只有黎溫,看起來非常無禮地杵在那裡,就像是故意不理會長輩黎棋,以及平輩黎湖與黎池的見禮一樣。

  “溫兒!”黎鏡低聲提醒外加警告地喊了黎溫一聲,但黎溫還是沒理。

  陳氏也拉了拉孫子的衣袖提醒他。雖然她心裡惱了丈夫黎鏡,可她自己和她兒子孫子卻也不能真的惹怒黎鏡。

  感受到衣袖的拉扯,黎溫這才回過神來,“見過棋三叔,湖三弟和池五弟。”

  此時婢女們已將座位加上,多添了四副碗筷,新加的菜也端上來了。

  本來晚飯是已經快結束了的,可因為黎樓和黎渠他們回來了,於是黎池他們只能又在桌上陪著吃了一輪。

  又有小半個時辰後,這頓晚飯才散。

  因為時間不早了,飯後也就沒坐多久,在黎鏡他們在大廳門前的目送下,黎池他們回去了青朱院。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7 11:02 PM

第64章

  會試張榜公示三日之後,眾考生無有異議。

  於是禮部組織榜上貢士,於保和殿進行殿試之前的復試。

  復試的難度並不大,且幾乎不淘汰考生。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如果某考生復試時表現出的水平,與他的名次應有水平天差地別,更甚至是大字不識,那就要淘汰他了。

  其實說白了,這場殿試前的復試的意義,相當於科舉考試組織部門的最後一次自檢。因為之後這一群考生就要去參加殿試、直面皇帝了,若是有水平極低的,皇帝發現後震怒,那不就得遭殃了?

  在黎池前世所在世界的歷史中,就有過這樣的事例。萬歷年間有一個大字不識的文盲,一路作弊考中會元後,其他考生憤慨之下,甚至拿泥巴抹皇榜泄憤。

  這樣的事爆發後,作弊考生本人遭殃是肯定的,相關組織部門和考官們,當然也不可能討到好。

  保和殿不僅是復試的場合,也是明日三百名貢士進行殿試的地方。

  今日就已在殿外的廣場上,擺放好了三百套書案和椅子,排成了一個方陣。

  考生們在禮部官員的帶領指示下,按秩序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黎池是這科會元,他的位置在方陣的頂角上,緊挨著保和殿前的雲階盡頭。

  一般來說,明日殿試也是一樣的座位。若皇帝親臨殿試站在雲階上向下看,那麼到時離皇帝最近的就是黎池。

  這次復試主要是檢查三百名貢士中,有無明顯舞弊的。試題並不難,由禮部一官員高聲口述試題,有經義一道,寫‘制‘公文一道,以及作詩一首。

  這些題真的都是很基礎的題,隨便拿給一個舉人都能做出來,因此只要在場考生身上的貢士功名是自己考來的,就絕不會做不出。

  復試是辰時正式開始的,所有復試的貢士在午時之前就全交卷了。禮部官員現場查看答卷,也沒判改打分,只要確定了這些貢士都能答出來就行。

  之後,禮部官員就開始講明天殿試的注意事項,若是聖上問話了該如何對答,以及面見聖上時該如何行禮等等。

  並且以防萬一,禮部官員最後還帶著貢士們演練了一遍。

  黎池平時被人所稱贊的一個方面,就是他禮儀風姿得體。雖然他平時常用到的禮儀,沒有面見皇帝、官員等的,但《禮記》、《燕律》等書中對於相關禮節都有明確規定,不僅僅是他、在場貢士也都是牢記心中的。

  又有禮部的官員帶領演練,黎池記性好一遍就記住了。而能考中貢士的,記性也都不會差到哪去,同樣也都不蠢,因此演練過一遍後,在場貢士們也就都記住了。

  至此,太陽早已西斜,時間也不早了。

  禮部官員於是宣布復試結束,然後又有官員在前面帶路領他們出宮,這皇宮裡可不是能迷路的地方。

  黎池他們出了皇宮,禮部那個領路的官員也就不再管了,貢士們於是各自散去。

  黎池這時才和鐘離書與明晟說上話。但因為明日就是殿試了,而殿試又是在辰時正式開始,明早肯定是要起得很早,他們要趕緊回去早早地收拾後睡下,免得明天睡得遲到了或者因睡眠不足影響發揮。所以也就沒時間多說幾句。

  黎池和鐘離書兩人說的,無非也就是互相鼓勵和互相祝福罷了,再就是互相提醒不要忘記了應該帶的東西。

  因為不像是鄉試時住在一個院裡,所以黎池和鐘離書他們在宮門外就分開走了。

  今天只是復試,黎池沒讓他爹和他三堂哥接送。

  不過黎池走回黎府時,還是看到黎棋和黎湖等在角門外,翹首以盼。

  之後三人一起回到青朱院,黎池就叫來靈仙,讓她去廚房叫一碗面條來。

  黎池實在是餓狠了。

  這個時代平民大多一日兩餐,富人一日三餐或多餐。黎池這世以前一直是一日兩餐,不過在他科考小有所成後,家人看他讀書廢腦子廢體力,就時不時給他加餐,然後自然而然就給他過渡到了一日三餐。

  可黎池今天卻還只在天沒亮之前,吃了一頓早飯。復試時是沒吃午飯的,到現在他已是飢腸轆轆。

  反正時間也不早了,黎棋和黎湖也順便叫了一碗面條,三人一起提前吃了晚飯。

  所以當黎鏡那邊派人來,喊黎池他們去正廳一起用晚飯時,黎池就婉言謝了。

  沒過多久,黎鏡那邊又派一個婢女過來,送來了一支筆和一壺墨。

  “老太爺說,這讀書人寫文章,就如同將軍戰場殺敵一樣,將軍需要一把好兵器,讀書人要一支好筆。還有這墨,是善於制墨的塗御史所制,塗御史所制之墨,不受季節氣候影響,濃淡相宜,深受眾多讀書人尤其是赴考舉人和貢士的歡迎。

  老太爺親自尋來送給池少爺,願您殿試能文思泉湧、順順利利!”

  黎池接過包裝得低調奢華的禮盒,“現在時辰不早了,明日殿試又要起得早,我此時怕不能親自過去道謝了。還要煩請你,幫忙謝過鏡四爺爺。”

  那婢女自然答應將黎池的謝意轉達到,然後就告退了。

  殿試的試期為一天,即是明天辰時開始、酉時結束。約定俗成的,殿試是不帶干糧的,若是到時聖上賞賜午飯,那考生們就吃。若是聖上不賞賜,那考生們就餓著餓一天。

  所以黎池要帶的東西不多,只一套筆墨硯台,以及一小壺磨墨的清水而已。這些黎池早就准備好了,清水已經已用小瓷瓶裝好,筆墨硯台也准備好了,是他從家裡帶到京城裡來的用慣了的、半新不舊的。

  黎池打開禮盒,拿出盒中的筆,狼毫筆頭、玉石筆杆,不僅看著奢華至極,拿在手裡也很趁手。

  黎池又拿出那一壺墨。墨壺的壺身是剔透的玉石材質的,可能是白色冰種翡翠。壺內的墨汁搖晃後流動順暢,壺底沒有沉澱。

  這支筆和這壺墨,看上去都價值不菲。只是適合與否、是否能用,尚未可知。

  “和周,這墨汁真方便!只要帶上這一壺墨,就可以不用帶硯台、墨錠和清水了!”黎湖湊過來觀察了之後,感嘆道。

  黎池在書案上鋪上一張紙,點點頭贊同:“是很方便。據說很多考生都會買這種墨,既方便省事,寫的字也好看。不如來試試……”

  黎池在紙上隨意寫了‘和而不同‘四個字,寫完後拿起來近看,“這墨的確好,濃淡相宜。”

  “鏡四爺爺有心了,知道我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即使知道這種墨也買不著,於是就買來送給你。”

  黎池手中拿著這張紙,最後將它折疊後塞在書案上放著的書本之下。“是有心了。”

  黎池沒再多說,也沒將那支筆和那壺墨放到書籃裡去。然後就站起身離了書案,准備洗漱後睡下。

  看著還擺在書案上的筆和墨,黎湖沒明白他堂弟的意思。不過沒明白就沒明白,反正都由他堂弟的就行,也不去干涉他。

  ……

  辰時即早上七點一到,殿試就正式開始。

  可殿試之前,還有入場核檢、點名、散卷、贊拜、行禮等禮節。昨日復試時,禮部官員已說過,需黎明時候即早上四至六點就入宮。

  黎池他們這些考生,算上趕去皇宮路上的時間,那麼就要起得更早些才行。

  因為黎右侍郎府就在京城的內城,到宮門口的路程不多遠,於是黎池准備寅時中即早上四點起床。

  黎棋想著兒子黎池是年輕人,年輕人覺多,怕他睡過頭起來遲了,愣是一個晚上都沒睡嚴實,等外面更夫報時‘寅時三刻‘時,黎棋就起床了。

  等寅時四刻即寅時中時,黎棋就准時去叫黎池起床。

  雖然早上四點,比黎池體內的定時生理鐘要早兩個小時,不過黎池到底不是純正的年輕人,晚上入睡前提醒一下自己第二天早起,早上也就按時醒了。

  因此他爹黎棋來叫他起床時,黎池也剛好醒來,在床上坐了起來。

  “和周,起了啊?來把昨天准備的衣服穿上。”黎棋將昨天就已經找出來檢查過的衣服,遞給黎池。

  雖然昨晚已經檢查過這些衣服沒有問題了,可黎池在將衣服穿上身之前,還是最後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問題之後才穿上。

  北方農歷二月份的天氣,氣溫還很低,殿試地點又是在沒有遮擋的保和殿前廣場上,要多穿些衣服才能不被凍得拿不穩筆。

  最後黎池穿了四條單層褲子,八件單層長衫和一件單層外袍。這麼多層衣服穿下來,即使是身如修竹的黎池,也顯得有些臃腫了。

  不過黎池也不能去介意這麼多,風度翩翩固然重要,可殿試和身體也同樣重要。

  黎池穿好衣服後,婢女靈仙端來一盆熱水讓他淨面洗漱。

  洗漱過後,從廚房回來的蘇葉端上早飯,一碗熱騰騰的瘦肉粥和三塊香甜米糕。

  “倒是勞煩府上了,這麼早起來為我准備早飯。”

  “正逢今天是每五日一次的上朝之日,老太爺差不多也是這個時辰起了去上朝,廚房裡也要為老太爺准備早點,因此倒也不麻煩。”蘇葉一邊解釋一邊將早飯擺出來。

  黎池點點頭理解了,然後坐到桌前開始快速地吃起早飯來。

  “老太爺昨晚還有吩咐,讓蘇葉備好一頂小轎,今早送池少爺去參加殿試。蘇葉已經安排妥當,轎子就在停在角門外,等池少爺這裡好了,就能直接上轎出發。”

  黎池嘴上動作沒聽,心裡估量過坐轎子去的途中迷路或反而遲到的可能性。這樣的手段過於明顯了,容易授人話柄,想來他背後的人應該不會用的。

  “鏡四爺爺想的實在是周到,侄孫先在此謝過,待改日再去當面致謝。”黎池感激地說著。

  吃完早飯,黎池就准備出門了。

  不過在出門前,黎池走到書案邊,將昨晚塞在書本下的紙抽出來。

  紙上的‘和而不同‘四個字,已經暈開,紙面上只有黑乎乎的四個墨團……

  黎池沒說什麼,將紙揉成一團扔到書案旁的廢紙缸裡。

  又將書案上裝著筆和墨壺的禮盒,塞到床底下,這才提著用布帕蓋著的考籃出門。

  黎湖才是真正的年輕人,黎池臨出門前他才醒,整個人迷迷瞪瞪的還沒睡醒。黎池就讓他繼續睡,不用去送他了。

  本來黎池是想讓他爹也不去送他的,這二月份天亮前的時候,寒氣格外重。不過黎棋堅持要去送,又說反正是乘轎子去,轎子裡也不多冷。

  最後,黎棋和黎池父子兩同乘一頂轎子,在剛剛卯時即五點的時候,到達了宮門口。

  因今天正是上朝日,宮門處陸續地有上朝官員進入,一點二月份大清早的冷清氛圍都沒有。

  不過參加殿試的貢士與官員們走的通道不一樣,貢士們有專門的門進入,進入之後要在一間房屋裡接受核檢。

  這次核檢與之前的幾次考試有些不一樣,之前的核檢更側重是否藏有舞弊的東西,這次的核檢則是更側重檢查考生是否有攜帶違禁物,如匕首利刃之類能傷人的東西。

  核檢時,黎池攜帶的一方硯台,檢查人員就拿在手裡仔細端量了好一會兒,最後又仔細看了黎池的殿試文書,才將他放行。

  黎池想著,他能夠被放行且那方硯台也沒被沒收,可能是因為硯台的棱角不突出,整方硯台呈圓潤的圓形。

  入場核檢、點名、散卷、贊拜、行禮等禮節都做完之後,時間也就到辰時了,殿試正式開始。

  殿試與復試的座位是一樣的,黎池依舊坐在考生方陣的頂角上。

  看著懸掛在旗杆上的殿試試題卷軸,黎池覺得是他輕忽了。

  原以為如無意外,這個狀元他是穩穩能到手的了。可這殿試的試題,答得稍有不慎,別說狀元了,能否得中進士都不一定。

  更甚至說不定,會有禍事上身。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18 07:11 PM

第65章

  殿試考一天,只考策問。殿試策問的試題,多是以向考生詢問一二事為主。

  而此次的殿試試題,向考生們詢問的是:何人可為儲君?儲君當如何選拔?儲君應當做甚麼?

  當這個策問試題懸掛出來後,保和殿前的廣場上,就是一陣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監考的四名主考官和八名同考官,眼神犀利地掃過人群後,抽氣聲才沒了。可考生們的內心,卻沒有因抽氣聲的平息而平靜下來……

  黎池看著旗杆上懸掛的試題題目,他的內心也與那些低聲抽氣的考生一樣,洶湧澎湃,久久無法平靜。

  這道殿試策問題,若答得稍有差池,狀元就不用肖想了,能得個二甲進士,不落到三甲同進士中去,甚至都不算太差。

  怕就怕這道策問題,會給他埋下禍患。或許這禍患出現的時候,不會是在這次殿試後立即出現,更可能是在下任皇帝登基後。因為萬一最後登基的皇帝,是他在這次殿試策問對答文章中,沒有押對的呢?

  因此,此次這篇殿試策問文章,黎池要答得萬分謹慎!字詞句的運用方面,要仔細推敲;觀點的表達方面,要確認沒有明顯指向某位皇子這類的指向性……

  ……

  大燕的殿試,真的有向天下學士詢政問策的風範。

  大燕立國後的第一屆殿試,策問題目就是‘如何安天下‘,自此之後歷屆殿試的策問題目也都很犀利,比如‘兵權與皇權‘、‘君權與相權‘、‘官員貪腐‘、‘田地兼並‘等等,都在殿試策問中出現過。

  當然試題的措辭不會如此明刀明槍,在題目的描述上會委婉許多,有著層層修飾。但是剖去諸多的粉飾詞藻之後,題目的實質就是這樣的犀利。

  但是,黎池萬萬沒想到,在場所有考生也都一樣沒想到,這殿試的題目竟會犀利至此!

  這有關儲君的三問,儼然就是一把利器啊。

  儲君,副主也。

  雖自前朝開始,儲君即太子手中的權力,就已經被皇帝削減得所剩無幾,已當不上所謂的‘副主‘之稱了。

  但儲君畢竟是儲君,如無意外就是下一任皇帝,是要接過一國社稷重擔、帶領大燕繼續走下去的人物。

  儲君如此重要的人物,竟讓他們這些考生來議論?

  對現場這些貢士來說,實在是為難他們了。

  儲君,除了他本身的重要性之外。圍繞著這個身份的,還有許多不可言說的敏感因素。

  如今是貞文二十年,當今聖上登臨大寶的第二十個年頭。而當今聖上甚至還沒到五十知天命之年,據說聖上如今身體康健,看樣子再治理國家十來年都沒問題。

  聖上龍體安康的情況下,談冊立儲君?

  是因為朝中大臣們催促嗎?有可能。大臣們總是擔心萬一某天皇帝出事,可卻沒有立儲君,到時候誰上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順,必然就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是因為皇子都長大了,翅膀硬了開始爭鬥了嗎?也有可能。三皇子趙儉說過,他已經有七個成年兄弟。八個成年皇子,怎麼可能不爭鬥。

  可是這些都只是猜測,信息不足,黎池無法分析皇帝此舉究竟是為何。

  黎池無法揣測清楚皇帝出這道試題的深意——當然是皇帝親自出這道題的,除了皇帝本人,誰還會敢出這種‘儲君三問‘的題?

  不清楚出題人的意圖,是答題的大忌。可是現在黎池他必須承認,他完全揣測不到出題人的心思。

  不知道皇帝為什麼會出這道題,就無法規避他的忌諱;不知道皇帝內心更傾向於誰做儲君,也不能將那人身上的特質提煉出來進行作答……

  這些所有信息,黎池都不知道。

  不過,黎池還是知道一點的。那就是通過貞文帝上位後這些年來的政令政策,可以看出貞文帝是一位頗有雄才大略的皇帝。

  有雄才大略的皇帝,並不意味著他就仁和寬容,他還可能是殺伐果斷的。又或者帝王心思莫測,兩者皆有。

  無法准確地猜測貞文帝的性格,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雄才大略的皇帝,必然不會喜歡別人拿他當庸人去糊弄。

  或許黎池對貞文帝估計有誤,但他決定將貞文帝假設成一位厭惡別人糊弄的皇帝。事實上,任何一位皇帝,都厭惡別人糊弄他,區別只在與皇帝本人是否能知道別人是在糊弄他。

  所以,黎池將貞文帝假設成一位,厭惡別人糊弄、且能知道別人是否是在糊弄他的皇帝。

  既然如此,那麼寫一篇中庸文章的想法就不可行了。

  引經據典對皇帝歌功頌德,最後表示您乃千古一帝、您乃百世難遇的明君,關於儲君的事,您乾坤獨斷即可!

  這樣的一篇中庸文章,黎池寫得出來,且還能寫的比大多數人都更加花團錦簇,准保能把皇帝誇上天。

  但這樣的文章是不可行的。

  既然貞文帝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皇帝,這種歌功頌德的文章怕是都聽膩了,也或許他根本不喜歡聽這樣的歌頌。

  拋開貞文帝可能不喜歡的因素之外,黎池本身也已經不能這樣做了。

  參加科舉以來,黎池的策問文章都是走的語言精煉、觀點精辟的務實風格。

  甚至府試時,他的那篇‘因地制宜‘就已經入了貞文帝的耳,現在大燕四地邊陲就正在實施這個政策思想。這個政策實施後,真實的情況如何並不知道,黎池也沒親眼去瞧過,只是據說效果顯著。

  之後的院試、鄉試和會試,黎池的策問文章也都貫徹了他的務實風格,文中都提出了具體的、有可行性的對策措施。

  若是現在殿試,黎池陡然換了風格,去寫詞藻華麗、沒實質內容的歌功頌德的文章……那他‘務實君子’的人設也就完全崩了。

  而且,如果連‘連中五元‘的他,都去寫中庸文章了……要是惹得貞文帝一個暴怒,到時他別說什麼狀元、什麼六元及第,或許降到同進士行列都有可能。

  所以,殿試的這道‘儲君三問‘試題,其他人都能以中庸文章作答,就他黎池不能!

  黎池必須要寫有些干貨的文章。

  ……

  黎池決定了寫有干貨的文章,卻還不敢動筆,就連草稿都不敢打。萬一草稿時有什麼不當言語,到時落入某些人手中,就又是一樁事。

  畢竟儲君這個話題,實在太敏感。

  黎池准備先在心裡有個腹稿之後,再去打草稿列大綱和細綱。

  第一問,何人可為儲君?

  當然不是讓考生指出具體某個皇子來,說他可為儲君。

  這個問題換個問法,就是什麼樣的人堪為儲君。

  自古立儲君,有‘立嫡‘、‘立長‘和‘立賢‘三種。

  當今皇後無親生皇子,立嫡不用考慮。

  立長,即年長優先。黎池是黎右侍郎黎鏡的族人,而黎鏡又是大皇子陣營的人,按理說黎池應該支持‘立長‘。

  但是,先不說黎池已經算是趙儉陣營的人了,就是拋開這些不說,黎池本人就單純地不想站大皇子陣營。

  因為大皇子之前的手段,實在有些小家子氣。相比起來,黎池還是覺得趙儉這人更加適合當一個皇帝,不缺心計,卻又心胸寬闊能容人。

  所以這第一問:何人可為儲君,黎池的答案是‘賢者可為儲君‘。

  這裡的這個‘賢‘字,黎池打算將他引申開來,解釋為‘賢能‘,即有能力、有實力。

  而實力,就能夠包括很多了。性格方面,仁和寬容的同時又要能殺伐果斷;語言表達方面,不說能言善辯,但至少不能木訥,要能夠表達自己的觀點、要能夠說服朝臣;身體條件方面,要身強體壯能擔得起一國社稷的重擔……

  ……

  第二問,儲君當如何選拔?

  這個問題,必然是不能回答成‘百臣舉薦、百姓信服‘這樣子的。

  如果這樣回答,皇帝看到了不得氣死?怎麼!想將朕給架空嗎?

  黎池忽然想起前世歷史中慘烈的‘九龍奪嫡‘,最終的勝出者雍正帝有感手足相殘的慘烈,於是設立了‘秘密立儲制‘。皇帝生前將繼承人的人選寫下後,放在‘正大光明‘牌匾後面,等皇帝死後再由顧命大臣取出,擁簇新皇登基。

  或許,這個選拔制度可以借鑒借鑒?

  秘密立儲制,能避免皇子之間為爭奪皇位而發生殘酷爭鬥,又能避免皇子間結黨營私形成權力集團,能夠有效地穩定政局。

  或許現在已經形成的以皇子為中心的權力集團,會對這個秘密立儲制不滿。但皇帝本人,卻是絕對會非常滿意的。

  秘密立儲制,使儲君的冊立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上,無人可對皇帝置喙。

  想到這裡,黎池思維一頓。

  這會不會影響到趙儉?這個立儲制會不會不利於他爭奪皇位?

  但最終,黎池還是選擇了以‘秘密立儲制‘,作為第二問的作答核心要點。

  因為雖然從目前看來,據說大皇子趙義和三皇子趙儉,是那皇位的最有力競爭人選,可能也還有幾個暫時蟄伏的皇子。明面上看起來,這秘密立儲制是將儲君人選,從現有的最可能的大皇子和三皇子身上,變成了所有皇子皆有可能,這是分薄了趙儉的繼位可能。

  但是實際上呢?秘密立儲制,是只要能得到皇帝的認可就能繼位。可比之前要與兄弟爭奪、要贏取朝臣的支持,要簡單的多了。而且,趙儉從小到大都深得聖心,他本就是占便宜的。

  ……

  第三問,儲君應當做甚麼?

  這一問,比較好回答。

  無非就是比照著皇帝應該做甚麼,然後弱化後套用在儲君身上。

  比如,學識淵博方能不被奸佞蒙蔽,那儲君就該多讀書、多學知識;身強體壯方能擔得了重擔,那儲君就該勤練騎射、鍛煉身體;知民間疾苦方能體恤百姓,那儲君就當去了解百姓艱苦……

  ……

  黎池在心裡有個大概方向之後,才用眼角余光去觀察與他同排的左邊考生。

  因為不敢動作太大,怕被監考官們認為是在偷瞄作弊,再加上座位間相隔在三米之外,黎池只能大概看到鄰座考生正枯坐著。

  看來這次殿試的考題,真的是把在場考生都難住了。

  黎池收回眼角余光,又開始在心裡再打一遍腹稿。要闡述的論點對策,要用到的論據以及文章層次架構等,這些都要想清楚。黎池花了兩刻鐘的時間,把這些全都想過一遍。

  之後,黎池就開始磨墨打草稿。等打完草稿,太陽就已經升起來了。

  不過這二月早晨的太陽,照在身上也沒有什麼熱量,感受不到多少暖意。

  身上的冷,黎池還能扛著,可在早晨寒風的吹刮下,他一雙手卻早已經凍得不聽使喚了。他拿這事沒辦法,只能等太陽再大點,氣溫上升一些後再開始答題。

  在這之前,黎池就一邊繼續潤色草稿,一邊哈著熱氣搓手,想讓手暖和後變得靈活。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0 02:54 PM

第66章

  黎池一邊搓手,一邊仔細推敲大綱和細綱,若有需要改進的,就提筆寫上兩筆。

  如此直到太陽高升,氣溫開始上升之後,黎池才將草稿推到書案一角,然後鋪上正式作答的答題紙,開始作答……

  因為黎池一慣是將大綱和細綱寫得很詳盡,做足了准備,所以其實文章基本早已在心中了。一旦開始正式作答文章,寫起來那真是流暢無比,沒有絲毫滯澀!

  黎池一旦集中精神了,就不容易被外界所影響。

  因此,下朝後的貞文帝帶著一群大臣來到保和殿,站在雲階上俯瞰廣場上的貢士時,黎池並未察覺。

  當貞文帝走下雲階准備巡視作答的貢士時,黎池還是在專心作答。

  直到貞文帝駐足黎池案前,影子投射到他正在作答的答題紙上時,這才終於察覺到了。

  按照昨天復試時,禮部官員所說的,聖上若是巡視到某考生案前但沒開口詢問時,考生可不必起身行禮答話。

  因此,黎池即使察覺到貞文帝的到來,也只是筆尖稍頓,然後就又繼續作答。

  表面上來看,黎池的運筆依舊流暢,行文思路也未受影響。

  貞文帝停在黎池的案前左上角,起初只是想看看這個傳說中‘連中五元‘,被他的三兒子賜予表字的黎和周。

  嗯,樣貌長得確實不錯。貞文帝打量完黎池後,心中暗想。

  然後貞文帝就又發現,這黎池明明已經發現他的到來了,此時卻依舊運筆如飛,竟像是完全沒受到他的影響一樣。與他之前幾次殿試,巡視時遇到的考生的反應,要鎮定自若太多了。

  很好,這黎和周吸引到了貞文帝的注意。

  於是,貞文帝繼續站在黎池的案前,想看看他究竟怎麼表現,想看看他能撐多久。

  但黎池真的是一旦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之後,就很少會受外界影響。貞文帝站在他案前,黎池能察覺得到,卻也能能維持住淡定的表像。

  僵持之時,貞文帝被黎池放在案角的草稿紙吸引了,這一開始看就越看越讓他感興趣……

  黎池的草稿很有他的個人風格,雖遵循的是從右至左的古代豎體書寫原則,可寫大綱和細綱時他還是習慣畫樹狀圖。再加上他打草稿時非常細致,論點、論據什麼的都是齊全的,基本上只需要串連起來就是一篇文章。

  因此,黎池的這一張草稿,已經很完整地表達出了他的想法。

  貞文帝越往後看,神情就越加認真起來……

  等看到草稿中部時,貞文帝雙眼神光大亮!臉上的神情,很難一言概之。

  等看完整張草稿後,貞文帝的神情最後就只表現出了高興和欣慰。

  之後貞文帝就伸手拿起案角的草稿紙,朝安靜等在一邊的大臣們走過去。

  黎池察覺到貞文帝看完他的草稿紙,又將他的草稿紙拿走後,心中暗自慶幸:幸虧即使是打草稿,他都很謹慎,字詞句的運用方面也是經過考量了的,沒寫什麼不得體或有忌諱的話。

  貞文帝拿了黎池的草稿紙,又帶著大臣們往遠處走了幾十步,確定說話時那邊的考生們聽不見了,才停下來展開草稿紙。

  “愛卿們來看看,這就是那黎和周的草稿紙。”

  有那麼些大臣在心裡腹誹:聖上您也是調皮,您站那麼久就為順回來一個考生的一張草稿紙?

  心裡怎麼腹誹是一回事,大臣們面上還是恭謹地上前,去看看他們皇上順回來的這張草稿紙。

  “這第一問,黎和周就答得很好。儲君人選,須得樣樣都不差才行,須得樣樣實力過人。”

  湊上前來的大臣看了,也連連點頭。的確,相比以往的只談‘德‘、只談‘文武‘這些,黎和周的觀點確實新穎。

  隨行的眾多皇子們,有那麼一兩個皇子的臉色就不好了,他們就是只有一兩項比較好,比如騎射、比如讀書。

  貞文帝接著說:“要說這黎池到底是連中五元的人,肚子裡確實有真才實學。先有‘因地制宜‘之策,後有今日這‘秘密立儲‘之法……”

  先前黎池所答第一問‘何人可為儲君‘,雖觀點新穎,也聰明地沒有踩進直接闡述哪個皇子可為儲君的這個陷阱。但也只是讓人眼前一亮,還沒有觸及到最敏感的點。

  而這答第二問‘儲君當如何選拔‘,黎池答以‘秘密立儲制‘選拔,這才是真的戳到了在場諸人!

  皇帝本人自然不用說,這個‘秘密立儲制‘簡直是深得聖心,立即就解了他當下被朝臣們逼著立儲的窘境。

  而湊上前來,看完黎池的論述細綱的大臣們,也都在心裡倒抽一口氣!各人反應不一。

  那些已經站隊且形成了勢力陣營的大臣們,臉色復雜難言。這‘秘密立儲制‘說好,也不好,它一下就將他們擺好的營盤給掀翻了。

  說它不好,也不盡然。他們不一定能爭贏,支持的皇子不確定能否登上皇位。若是爭輸了,他們的身家性命能否保住就成了個問題。可若是用‘秘密立儲制‘,他們稍微狡猾謹慎點,至少身家性命可保。

  而那些還未站隊、厭惡結黨營私的,以及只忠心於皇位上所坐之人的大臣們。看清楚黎池所列舉出的‘秘密立儲制‘的好處,並且自己也想明白之後,就太同意這個立儲之法了!

  雖然這個方法也有弊端,萬一皇帝昏庸,憑自我喜好選出了一個未來的庸君、昏君或暴君,這就不好了。

  但眼前這位,看著可不是一個昏庸的皇帝,他的眼光還可以,那他選的儲君必然也不會差到哪去。就是現在這八個皇子隨便選一個,也都不會差到哪去。那麼儲君即下一任皇帝的眼光也不會多差,又選出一個不會差到哪去的下下任儲君……

  如此一代接一代,就能傳下去了。

  畢竟一個皇子能否做好儲君,從成長起來的途中就能窺見一二。若真不合適,大臣們也還是有手段阻止他成為儲君的。

  “這秘密立儲之法,甚妙!甚妙啊!”一位大臣撫掌感嘆。

  這位大臣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甚妙!甚妙!”

  不管說‘甚妙‘的大臣們內心究竟是否真覺得甚妙,但他們知道皇帝的心中必然是覺得‘甚妙‘的,這就夠了。

  既然皇帝屬意,只要不是實在很荒唐,大臣們就要選擇順著他的意。更何況這‘秘密立儲制‘不但說不上荒唐,還真是甚妙的一個立儲辦法。

  貞文帝一雙利眼,看過的勾心鬥角太多,幾乎已經能看穿人心。大臣們內心裡的彎彎繞,他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皇兒們,你們也過來看看。”貞文帝招手讓皇子們過來,“你們也來看看這黎和周所寫的‘秘密立儲制’,然後說說你們的看法。”

  皇子們紛紛上前,去看那張草稿紙上所寫的,與他們息息相關的‘秘密立儲制‘……

  八個成年皇子中,大皇子趙義和三皇子趙儉,這兩個皇子是看完後心中最不平靜的。

  趙義是想到,以前他只用和趙儉一個兄弟爭,現在卻要和他七個兄弟爭,甚至再過幾年就還有年齡更小的兄弟加入……

  一想到這裡,趙義的眼神立即就變得陰狠起來,那眼神活像是要吃人一樣……黎和周,他憑借著一張殿試策問的草稿紙,竟然就輕易地掀翻了他趙義的營盤!

  趙儉心中不平靜,則是因為在他上輩子裡,黎池並未寫這個‘秘密立儲制‘!

  趙儉上輩子時,黎池殿試所寫的是觀點新穎的花團錦簇文章。有答第一問的‘賢‘的新解讀,也有答第三問的‘儲君十項全能‘,但就是沒有答第二問的‘秘密立儲制‘!

  趙儉畢竟是活過一輩子的人,比趙義要更會控制表情和眼神,他雖然心裡已是波濤駭浪,但面上卻沒顯出來。

  趙儉驚訝過後就明白了,父皇應該是很中意這項‘秘密立儲制‘,而這種立儲方法,怕是也勢在必行。

  若是這樣的話,雖然會打亂他的布置,卻也沒多大關系。

  他有自信,他會表現得很優秀,在讓父皇心甘情願地選他做儲君的同時,也讓百官信服。

  有了這‘秘密立儲制‘,他們每個皇子都有可能成為儲君,為了那一點希望,他們都會努力表現。至少明面上不會再互相爭鬥,反而會表現得兄友弟恭,以此來討邀父皇的歡心。

  畢竟誰也不知道父皇心裡究竟中意的是誰,有可能他們在一旁爭得你死我活,最後上位的卻不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如此,爭鬥較勁就會轉到暗地裡,爭鬥也不會如以往一樣血淋淋,至少手足相殘的事不會過於慘烈。

  這樣想來,趙儉覺得黎池提出的這個‘秘密立儲制‘,還真是個好辦法。

  而且更不用說,沒有奪嫡爭鬥後,朝堂上的爭鬥也會減弱許多,有利於朝局穩定。

  除了趙義和趙儉之外的皇子們,不管是以前蟄伏著的,還是壓根就沒對那個位子報有希望的,看完後都很高興。

  至少他們也有了希望不是,而且說不定父皇就看中自己,讓自己成為儲君了呢?

  皇子們在看黎池的草稿紙時,貞文帝也在觀察皇子們。

  皇子們的神情反應,貞文帝都看在眼裡,尤其是趙義和趙儉的反應對比。

  “這答第三問的‘儲君應十項全能‘,也說的很有道理。儲君要擔起一國社稷的重擔,非十項全能擔不起、也擔不長久!否則擔著擔著,擔子裡的東西就都撒出去了。”

  雖然黎池所寫的‘十項全能‘有些苛刻,但想想確實要如此才能擔得起一國、一社稷,就如同現在的貞文帝一樣。

  於是大臣們和皇子們紛紛應是,都言黎和周所言有理。

  當然,看完了何為‘十項全能‘之後,眾皇子們心中暗暗叫苦。達到那十項標准,實在不容易啊。

  ……

  貞文帝順走人家考生的草稿紙這麼久,也該給人還回去了,免得影響人家作答。

  於是,貞文帝就又默默地走到黎池案邊,將他的草稿紙,給他放回了案角原位。

  貞文帝將草稿紙還回來時,黎池尋思著,是不是該行個禮?

  雖說禮部官員說了,若是聖上沒有問話,就不用行禮答話。但是貞文帝在他案角邊站了那麼久,又拿走他的草稿紙後再還回來,若是他還不給聖上行禮、把他當空氣一樣,是否會有些失禮?

  黎池糾結著,最終選擇擱下筆,准備起身給貞文帝行禮……

  然後,就有一只手摁在他肩上,一使勁將他又給摁回了椅子裡。

  “你自安心作答就是,免禮了。”

  貞文帝的聲音和語調,聽在黎池的耳中,有點像他前世裡一個演皇帝演得很出色的演員的聲音。隨意慵懶的聲音和語調之中,潛伏著的是帝王之威。

  “是,學生遵命。”都被摁回椅子上了,黎池也就只能頷首低頭以示恭謹。

  貞文帝將黎池摁回椅子上後,就踱步走開了。

  黎池拿起在外面轉了一圈後又回來的草稿紙,仔細看上面也沒有被撕扯泄憤的痕跡,再結合剛才貞文帝的態度,或許不是壞事?

  貞文帝巡視完一遍作答的考生後,也沒有再找到一個有趣的考生,或一張有趣的草稿紙。於是就帶著身後眾臣和皇子們,安靜地離開了保和殿。

  ……

  黎池將這篇長約一萬字的‘答儲君三問‘的策問文章寫完時,已經是未時末即將近下午三點的時候了。

  不過,黎池還是在答完得較早的那一批考生裡。

  黎池將答卷檢查一遍後小心放好,以防弄髒。

  然後就在黎池以為現在都未時末的時辰,早就過了飯點,不會有飯食賜下時。就有好幾列宮女,端著茶點從遠處走來。

  等領頭宮女與主考官交談過後,宮女們被分成八列,由八名同考官分別陪同,開始給廣場上的考生奉上茶點。

  黎池又把答卷和草稿紙都收到考籃裡去,將書案空了出來。然後一名宮女就在一名同考官的陪同監視下,將一盤茶點放到了黎池的書案上,然後又悄步離開。

  三塊紅棗米糕,一杯清茶。

  雪白的米糕中點綴著幾點紅棗碎屑,宛如茫茫雪原中點綴著點點紅梅,這紅棗米糕真是漂亮!

  黎池揭開茶杯。杯中茶水是透徹清亮的淺黃綠色,水中茶葉枝葉完整,根根豎起,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黎池拈起一塊紅棗米糕,小小咬一口、細細品嘗。雖然因為出鍋有一段時間了,又在端過來的這一路上被風給吹涼了,但味道著實不錯,甜而不膩、糯而不粘……真不愧是皇宮裡的食物!

  黎池又端起茶杯,小啜一口茶水。嗯~茶香盈口,唇齒留香,苦澀回甘……還是那句:真不愧是皇宮裡喝的茶!

  哪怕是三百人份的大批量茶點,也都做得這樣精致味美,到底是皇家啊。

  也就是黎池已經作答完畢,這才有閑情逸致來欣賞茶點漂亮不漂亮,品嘗茶點的味道好不好,然後還有空閑在這感嘆。

  那些還沒答完的考生,正繃緊心神書寫作答呢!哪還有閑情去吃茶點,宮女上的茶點,他們甚至連多看兩眼的功夫都沒有。

  之後,黎池就配著一杯清茶,小口小口地吃著紅棗米糕,將殿試剩下的時間消磨了過去。

  殿試考一天,黎明入,日暮出。

  黎池出了宮門,與鐘離書和明晟等人道過別後,就看到他爹黎棋正等在宮門前的廣場邊緣。

  夕陽余暉撒在黎棋的身上,光影襯托下,也將他襯得格外老了一些。

  殿試考完了,這應該是黎棋最後一次在考場外面,等著黎池出考場了。

  “爹,我考完了,我們回去。”黎池走到黎棋身旁打招呼道。

  “和周你考完了!好,我們走回去。本來蘇葉是說用轎子送我來的,不過我沒讓。本來大湖也說要來的,讓我勸住了,我讓他就在青朱院守著。

  然後,我就自己一路走過來了,你不知道一路上……”

  ……

  夕陽余暉下,黎棋和黎池父子兩,一邊說著話,一邊並肩往回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0 03:37 PM

第67章

  殿試考完當天,依舊像會試結束後一樣。四名主考官並八名同考官,當晚就留宿考場即保和殿,開始判改考生答卷。

  不過因為殿試只考了一篇策問,判卷規則就不能像會試那樣,各自負責一個模塊的判卷工作了。

  於是殿試的判卷規則是,主考官和同考官共計十二位,分別為三百份答卷各打一個分數。最高分滿分一百,最低分零分。

  十二個分數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高分之後,算出一個平均分數,這個分數就是考生的最終得分。

  這個判卷規則也是在儉王上疏獻策後,科舉革新的一個方面。

  每份答卷都經由十二個考官判改打分,已經算公平了。哪怕有那麼幾個認考生筆跡的考官,也不可能十二個考官都認考生筆跡,且還給同一個考生給高分和低分。

  如果真有十二個考官,都選擇力保或打壓同一位考生的情況,那這名考生就真是了不起了。

  不過,要不說萬事皆有可能呢?這一次,還真就是十二名考官都選擇了力保同一名考生。

  這名考生就是黎池。

  十二名考官都選擇力保黎池,是有原因的。

  首先,黎池已經‘連中五元‘。夠資格來做考官的大臣們,都已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多年。揣摩上意,是他們的必修課。在有考生‘連中五元‘的情況下,除非該考生交白卷、答卷全篇污跡或者犯了大忌諱,否則判卷考官們再怎麼都要判出一個‘六元及第‘出來!

  六元及第者,科舉取士後史上才只有兩個而已。若是在貞文帝在位時出現一個,這就是為貞文帝的‘文治‘功績,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樣討好上意的事,考官們如何能不做?

  就算想要標榜特立獨行,愣是要和皇帝唱反調、不讓他‘文治‘功績上添上這一筆。先不論他所打的這個分數,會否成為最低分給去掉不納入平均分計算中。就是這分數打出來後張貼公示了,也要擔心會不會被皇帝記仇,會不會被天下士人攻訐:十二個考官,就你一個打低分,你才學是有多淵博啊?!

  其次,皇帝其實已經相當於提前看過了黎池的答卷(雖事實上是看得他的草稿紙),且與眾臣和眾皇子們探討過,這就已經明示了他屬意黎池這份答卷。

  要是考官們還不依著貞文帝,非不將黎池的答卷判成第一名狀元,那他們這輩子也就不用想升遷了。

  最後,是因為黎池的答卷確實答得不錯。

  真沒愧對他‘五元‘的盛名。

  拋開其他不談,只看這一份答卷,若是考官們給他的分數打低了,都要擔心張榜公示後,被天下讀書人指指咄咄。

  “這黎和周……真是學識淵博。”一名同考官感嘆道。

  黎池是腦中構建了記憶宮殿的人,記憶力很好。或許他還說不上博覽群書,不過但凡是他看過的書,他都記得。而且他又不笨,還能舉一反三地靈活運用,這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不僅學識淵博,且還常有奇思妙想。”同屋的另一名已經判改過黎池答卷的同考官,一邊判改手下的答卷一邊附和。

  黎池是在信息爆炸的新世紀活過一世的人,相比起來,可不就比這個時代的人有更多奇思妙想嗎?

  “唉,真是老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後生可畏啊!”此次殿試的主考官之一,暮氣沉沉地感嘆道。

  主考官感嘆後生可畏,已不及黎池這樣的後期之秀,其實這就好比是後世感嘆:高考前是人生知識水平的巔峰。

  在官場沉浮多年,之前學的書本知識也就都忘得差不多了。這是正常的,這些考官們年輕科考時或許沒有黎池這樣出類拔萃,但也是有過意氣風發時刻的。

  ……

  殿試結束後,考生們得以休息一天。

  殿試當天有好些個大臣和皇子隨貞文帝巡視,當時發生的事該知道的人也都應該知道了。

  不過黎池在青朱院休息的這一天裡,黎府居然沒動靜,也許是還沒有意識到他殿試時沒用那壺墨?黎鏡沒找黎池,於是黎池也就作出了休整精神的姿態,專心在青朱院裡休息。

  然後二月二十二這天,三百名貢士再次在天微亮時入宮,參加殿試後的傳臚大典。

  入宮搜檢時,給貢士們發了身統一的進士服穿上。

  今日進入皇宮的貢士們,出來後就都是進士了。無論是一甲狀元、榜眼和探花,二甲進士,還是三甲同進士,總之都稱之為進士。

  在禮部官員的帶領和指揮下,貢士們依照會試排名先後,在太和殿外排成兩列,等待傳臚大典開始。

  太和殿又稱金鑾殿,是舉行重大典禮的地方,平日裡皇帝上朝並不在這裡。

  不過因為今天是三年一度殿試後揭曉名次的傳臚大典,哪怕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夠格上朝的眾臣也都還是要進宮來。

  此時的太和殿內,貞文帝拿到了殿試判卷官們遞上來的排名前十的答卷。

  “眾位愛卿,你們看看這十份答卷,覺得孰高孰低?”貞文帝讓身邊隨侍的太監總管,將十份答卷拿下去。

  雖說貞文帝說的是‘眾位愛卿‘看看這十份答卷,可也不過就是讓那麼幾個大臣看看而已,當然是不可能讓殿內的所有朝臣都看的。

  而且這次又還忽略了已經成年入朝,分列文武兩列之前的,趙義和趙儉等八個皇子。

  位列左邊一列文臣之首的內閣首輔,周首輔接過太監總管遞過來的十份答卷。

  放在最上面的第一份答卷,就是他們昨天與貞文帝一起看過的,那張草稿的成文文章。

  周首輔再一翻看排在之後的答卷,目光粗略掃過後也就明白了。這順序排名應該是皇帝已經排好了的,現在不過是暗示朝臣們附和而已。

  “回陛下,臣覺得這黎池當排第一為狀元,孫玉林當排第二位榜眼,至於這第三探花和第四傳臚……應就在鐘離書與李乾桉兩人之間。

  不過臣卻說不好這兩人孰高孰低,還需陛下您抉擇。王掌院認為呢?”

  主管翰林院的掌院學士,王掌院接過周首輔遞過來的答卷,看過之後也說了與周首輔大同小異的話。

  然後王掌院又將答卷遞給右邊武將之首的護國將軍錢武威。

  “陛下,老錢我一個粗人,哪能判斷他們讀書人的高低!陛下就看著排唄,只要是陛下排的,老錢我就覺得都對!”

  “哈哈哈!”貞文帝被錢武威說得哈哈大笑,揮揮手讓隨侍的太監總管去將答卷取回來。“老錢你啊!”

  “既然這樣,那就黎池為狀元,授翰林院修撰,賜文房四寶一套、黃金六百兩,以及六元及第狀元府一座。

  孫玉林為榜眼,李乾桉為探花,皆授翰林院編修。鐘離書為傳臚,傳臚之外的排名,就按判卷官們判出的高低排名。

  此次殿試賜一甲三人,二甲進士九十七人,三甲同進士兩百人。”

  貞文帝既已出口,自然有專門的人將其所說擬為聖旨。

  又有禮部的官員,告退出去將榜單補充完整。

  至於貞文帝額外給黎池的賞賜,文房四寶、六百兩黃金和一座六元及第狀元府,這還不值得眾臣們反對。

  從臨淮府府試後,皇帝說出‘不要去打擾黎池,讓他先好好學習’這樣的話,並開始施行‘因地制宜’之策時,朝臣們就已經預料到了。

  當時他們就知道,若無意外的話,黎池考上來之後,是肯定會受到皇帝的另眼相待的。

  只不過現在因為黎池的‘六元及第’,因為黎池殿試時作答的那篇策問,而使皇帝更加喜愛他了而已。

  ……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今賜黎池為貞文二十年殿試第一名狀元,授翰林院修撰,賜文房四寶一套、黃金六百兩,並六元及第狀元府一座。

  賜孫玉林為榜眼,李乾桉為探花,授翰林院編修。

  賜鐘離書等九十七人進士出身。

  賜王前愈等兩百人同進士出身。

  欽此。”

  黎池跪在兩列進士的左列之首,叩頭謝恩:“臣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過只有當場被授職的一甲黎池、孫玉林和李乾桉,能在謝恩時口稱‘臣‘,其他人謝恩時都口稱‘學生‘。

  哪怕黎池的‘臣謝皇上隆恩‘,被淹沒在了‘學生謝皇上隆恩‘之中,只有他自己能聽清,他也依舊覺得如雷貫耳……

  只因為他這一路披荊斬棘,一路避小人邪祟,終於在今天走到了這一步!

  終於走到了金榜題名,六元及第的這一步!

  “禮畢!平身!”

  “請傳臚鐘離書上前,唱名!”

  鐘離書出列上前,然後下跪行禮:“學生鐘離書奉詔,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行過禮之後,鐘離書從禮部官員手中接過黃榜,然後站起身來。

  在開始唱名之前,鐘離書與黎池對視一眼,雖兩人神情都端住了、看著很正經嚴肅,但都能看到對方眼中有高興和激動的神光在閃爍。

  “二甲第二名,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陰縣明晟。”

  “二甲第三名……”

  聽著鐘離書的唱名,黎池心裡暗暗驚奇。沒想到二甲第二名就是明晟,他竟然又剛好排在鐘離書後面一名。

  從府試開始,院試、鄉試、會試甚至殿試,明晟都剛好排在鐘離書後面一名,到時他要去問問,他兩縣試排名是不也是這樣的。

  要是浯陰縣縣試時,明晟也是剛好排在鐘離書後面一名,那就真是太巧了。這巧合的難度,或許差不多能和六元及第的難度比肩了。

  鐘離書唱名時,黎池就一邊聽一邊想些有的沒的。

  傳臚唱名完畢,平正中和的樂聲奏起,殿內朝臣及殿外新科進士們,齊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禮,三呼萬歲。

  禮畢,傳臚大典也就結束了。

  皇帝乘坐御輦離去。

  之後兩名禮部官員分別端著黃榜和答卷卷軸,在禮樂儀仗護送之下,在文武眾臣、新科進士的跟隨之下,一路直至長安門外。

  最後將黃榜和答卷張貼到宮牆之上,公示三日,以供天下百姓和讀書人瞻仰學習。

  張榜公示完畢之後,黃榜將會轉入內閣,然後將新科進士姓名籍貫排名登記造冊,以供之後遇到選館、選官等事時取用。最後,這黃榜及答卷會被藏於國子監,以供如國子監學生等後來之人查閱。

  黎池前世大學時的學校就在首都,他也去故宮游玩過好幾次。

  但卻沒有任何一次,有這一次這樣的感受……

  一甲三人和傳臚可隨黃榜由午門正中出。而正中午門地上的丹陛中石,只有帝王可踩踏,他黎池作為一甲及傳臚四人中的一人,今日卻被准許了走這一條帝王之道!

  這真是一種很讓人心潮澎湃的特殊待遇……

  ……

  張貼於宮壁上的黃榜,其實並不是給新科進士們看的,因為進士們的名次在傳臚大典上時就已經知道了。這黃榜是貼了給百姓瞻仰的,是貼了給天下讀書人加油鼓勁的,也是在為新科進士們揚名。

  不過在禮部官員張榜完畢後,新科進士們還是上前去看了一眼,全了這個儀式禮節。

  新科進士們最榮耀的時刻或許不是傳臚大典上被唱名,也不是榜下看名,而是張榜之後的游街。

  進士們騎著高頭大馬,沿途有男女老少夾道歡呼,敲鑼打鼓!這儼然是一舉成名天下知!

  進士們像征性地看完榜之後,就有禮部官員讓三百名士兵牽來三百匹高頭大馬。然後讓新科進士們上馬,在狀元黎池的帶領下,跨馬游街。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0 03:50 PM

第68章

  黎池在上馬前,暗想:真該慶幸他前世陪同事領導度假時,學會了騎馬,否則這‘狀元游街‘環節就要尷尬了。

  不過黎池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新科進士中絕大多數都不會騎馬。畢竟對於中原地區的大燕來說,馬匹是軍備物資,尋常人家根本見不著馬匹,就連拉車都多是用牛和驢,新科進士們又還都是讀書人,很少有會騎馬的。

  禮部官員們對此早已以習為常,早就安排了專門牽馬的人,就是剛剛牽馬來的三百名士兵。之後他們會在新科進士們游街時幫忙牽馬,順便也是保護他們。

  前朝時有‘榜下捉婿‘的習俗,大燕朝雖不盛行,卻也有在游街時攔路搶親的。若是新科進士實在不情願,或已有婚約和妻室,可又拿攔路搶親的人無法時,就需要士兵出面護住新科進士們不被搶去。

  因為黎池自己就會騎馬,就沒用士兵幫忙牽馬,只讓他在馬旁步行跟隨。

  在黎池前面開路的,是跨著高頭大馬、身披金黃鎧甲的御林軍。三百名御林軍,騎在高頭大馬上,上身挺直、目光如電直視前方,旌旗‘颯颯‘作響,這陣勢真是威風赫赫!

  跟在黎池後面的,就是榜單和探花。回頭看的話,還能勉強看得見後面的鐘離書和明晟。

  不過他們之間,此時想交談說話卻是不可能的。

  因為道路兩旁、兩旁二樓打開的窗戶裡,都湊滿了看熱鬧的人,歡呼聲不斷,還有敲鑼打鼓和吹呼哨的,實在太熱鬧!隔著一匹馬身的距離,不大聲喊話的話,很難聽得清說話內容。

  於是進士們只得騎在馬上,面帶微笑,向兩邊歡呼的人群點頭示意,或揮手打招呼。

  而只是這樣簡單的動作,每每也能引起一陣尖叫!一身大紅的新科進士們,此時此刻是人群目光追隨的所在,被萬眾簇擁的中心,這樣的場景很容易就讓人心潮澎湃。

  黎池本就長得膚白俊美,今天在一身大紅進士服的襯托下,更是將他襯得愈加白皙俊美了幾分……

  於是衝著黎池尖叫歡呼的,往黎池身上扔花的、扔香囊的人,就格外的多!

  甚至還有朝他扔瓜果的,猝不及防被一個凍梨砸到肩膀時,黎池還以為是誰想扔他泄憤呢。

  結果黎池順著凍梨扔來的方向看過去,發現扔他凍梨的是一個十四五的姑娘,那姑娘見他看過來就興奮地尖叫:“啊啊!狀元郎看過來了!他看我了!”

  黎池趕緊將視線收回來,對於這樣熱情灑脫的姑娘,他有心理陰影了。之後扔過來的瓜果香囊,黎池就開始非常注意躲避。

  實在惹不起,若不避著點,到時被瓜果砸出個好歹來,他都找不到人討要醫藥費!

  游街隊伍行到了街道更加寬闊的路段,圍觀路人也相對少了些,黎池於是拉住韁繩讓馬停下,等後面的榜眼和探花他們。

  黎池與榜眼和探花以前並不認識,今天這樣的場合正好搭個話,為以後結識相熟做個鋪墊。

  “孫兄!李兄!”

  黎池笑容滿面地招呼著上前來的孫玉林和李乾桉,伸手指指示意他們頭上簪的花,“哈哈!孫兄和李兄頭上的花……真是好看,兩位戴著是人比花嬌啊!”

  此時的黎池春風滿面,端的是一意氣風發的俊美小郎君,打趣調侃的話由他說出來,都更多了幾分俏皮,讓人不會覺得被冒犯。

  孫玉林和李乾桉都是三十來歲的年紀了,長得也只能說是周正,一身大紅衣服,頭上簪一大朵大紅牡丹……嗯,看著實在有些別扭。

  “哈哈哈哈,黎老弟你啊……”榜眼孫玉林笑容無奈地搖搖頭,包容了黎池的調皮打趣。

  探花李乾桉則隔空點了點黎池,“李某我實在沒想到,寫出那樣老成文章的狀元黎池,就是你這麼個……”

  “嗯?李兄倒是說說老弟我怎麼?”黎池表現出一副‘自己年齡小就是能調皮‘的無賴樣,可他即便耍賴也很風度翩翩。

  等孫玉林和李乾桉上前來之後,黎池就輕搖韁繩,駕著馬慢步向前。後面的孫玉林和李乾桉,也保持著和黎池看似並駕齊驅、實則稍稍落後的行進速度,這樣三人就能在馬上交談。

  “沒想到我們的六元及第狀元……竟然是這麼一個俊美漂亮的小郎君!照李某看啊,我們黎六元最適合戴花了!哈哈哈!”

  “李兄這話說的在理!依孫某來說啊,黎老弟頭上簪花才真是人比花嬌!”孫玉林也跟著打趣道。

  新科進士們在游街時,在人群扔來的花中選一朵或幾朵戴在頭上,這也算是一種習俗。但一個大男人頭上戴大朵大朵的鮮花,黎池實在有些接受不能,因此他頭上還沒有鮮花。

  “唉,也不知那些姑娘們是怎麼的,扔給黎某的不是香囊就是瓜果,差點將老弟我給砸出個好歹來!就是有扔花的,也都是我不喜歡的。”

  隊伍兩旁有路人歡呼,二樓窗戶裡有香帕揮舞,氣氛正好。

  此種場合和氣氛之下,孫玉林和李乾桉也很捧場,“哈哈哈,黎老弟說話實在是風趣!”

  “不但風趣還很挑剔,否則扔過來的那麼多鮮花,就都沒有你喜歡的?”

  此時一枝紅梅被扔向黎池,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好險才沒讓紅梅枝戳在他臉上!

  “看,扔給你的這支紅梅,就很好看嘛!”

  現在二月末的天氣,相比孫玉林和李乾桉頭上的,需要特殊照護才能在這個時節盛開的大朵牡丹,紅梅要更加容易得到一些。

  不過比起牡丹,還是花朵細碎的紅梅枝更加符合黎池的審美。“這枝紅梅確實好看,我很喜歡,就這枝了!”

  黎池將紅梅枝從中折斷,整理成比發簪稍長些的長短,然後簪入頭頂發髻。

  “好看!好看!”

  “果然黎老弟的眼光就是好!這枝紅梅很襯你!紅梅枝頭紅,也不及黎老弟半分艷啊……”

  對於李乾桉以‘艷‘字形容他,黎池倒沒覺得被冒犯。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說話比較浪漫主義,而且這時的很多字詞,都還沒有後世的那些特殊含義。

  ……

  街上的一甲三人有說有笑,此時的雲生酒樓內,也是一派有說有笑的情景。

  “今科這狀元可厲害了,六元及第呢!”

  “當然厲害!出門前我家老爺子追著我訓的時候,說聖上還賞賜了這黎六元一套文房四寶、黃金六百兩和一座六元及第狀元府呢!”

  “嘁!我們這些人家裡,誰還沒有幾件御賜的物件了?黃金六百兩,不過也就夠我們一夜消遣的,而且誰還沒幾座宅子了?”

  這一桌坐的正是與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的黎溫一伙人,都是些紈绔官二代。

  “黎溫你就可勁兒酸!家裡御賜的物件是你的?黃金六百兩確實不過一筆小錢,可那狀元府邸能和我們平常宅子一樣?那可是要掛‘六元及第‘牌匾的狀元府!”被黎溫反駁的紈绔,立刻就懟了回去。

  忽然桌上的另一個人驚訝到:“黎六元本名黎池,籍貫臨淮浯陽的。你叫黎溫,聽說你們祖籍也是臨淮的,你們是不是有什麼關系?”

  這麼一說,桌上的其他人也很是驚訝,紛紛追問黎溫。

  “黎池啊……”在這二月天裡,黎溫手中搖著一把折扇,神色倨傲輕蔑中又帶著炫耀自喜。

  “黎池啊,我堂弟,從鄉下來的,現在還寄住在我呢。”黎溫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情顯得很不屑。但他卻沒說明,黎池是他的遠房堂弟,出了五服的那種。

  好像黎溫通過說明黎池在他家寄人籬下,就能貶低黎池、拔高他自己一樣。

  “我可不信!你的堂弟不是只有那個假書生黎浪嗎?”

  “我們在這好吃好喝的,做什麼掃興地說那狗屁假書生!”黎溫將酒杯往桌上一擲,臉色就不好看了。

  “我可從來沒承認過那假書生是我堂弟!可是不管你們信不信,那黎池黎六元是真要恭敬地喊我一句堂哥。”

  “那你如何證明?如果你能證明,我們才信。”桌上這些人,可不是會因為一個工部右侍郎之孫臉色不好,就輕易罷休的。

  “那你們要我怎麼證明?”

  “唉呀,狀元游街的隊伍就快過來了!”桌上靠窗邊的一個紈绔,伸出頭看了一眼樓下。“不如這樣這樣!等隊伍經過樓下時,你喊一聲那黎六元,如果他應答你了,我們就信。”

  “好!這證明方法可靠!”“就這樣證明!”

  一桌人紛紛起哄,黎溫也就神情倨傲自信地默認答應了。當初罵了那黎六元又如何?後來一起吃晚飯時,還不是恭敬地向他見禮?此時他喊了,那黎池還會不應?

  等三百名開路御林軍走過雲生樓下的街道後,狀元黎池、榜眼孫玉林和探花李乾桉,也有說有笑地騎著馬行到了樓下街道……

  “今年這狀元長得真好看啊~”

  “頭上的那支紅梅真襯他……”

  “來了來了!黎溫,你快喊他,證明給我們看!”

  黎溫來到窗前,也被樓下那身穿大紅進士服,頭簪紅梅枝,正與左右榜眼和探花說笑的黎六元,給晃了眼……

  “池五弟~!”

  黎池正與孫玉林說話呢,就聽見頭頂樓上好似有人在喊他,而且聲音還蠻熟悉的。

  “池五弟!池五弟!”

  黎池這次聽清了,是那個黎溫。

  黎池稍微收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然後滿臉疑惑地看向二樓聲音傳來的方向。

  接著黎池就仿佛不認識黎溫一樣,看向二樓那一群官二代紈绔聚集的窗口,疑惑地歪了歪頭,那神情好似在說‘誰在喊他‘。

  “池五弟!”黎溫見黎池看上來,就又喊道。

  然後,黎池又疑惑地看向黎溫,那純真的神情仿佛在問‘你是哪位?‘。

  然後,黎池就若無其事地、極其順暢自然地轉回頭,繼續與身邊的榜眼和探花笑談著。

  待黎池都已經路過樓下街道走遠了,聚集在二樓窗口的紈绔官二代們,才回過神來。

  “……”

  “那黎六元果真溫潤翩翩,君子如玉啊……”

  “黎溫,還說什麼堂弟,人家根本就不認識你!”

  “哈哈哈哈哈!吹牛吹大了?還一副看不起別人的樣子,結果別人根本不認得你!”

  “黎六元多半就是新一代寵臣了,黎溫你麼……”

  “啊哈哈哈哈哈!!”

  黎溫遭了黎池的忽視,讓他在狐朋狗友面前丟了大面子,又還被眾人肆意嘲笑,羞辱得漲紅了一張臉!

  “那黎池目中無人!他明明認得我,我們還在一個桌上吃過一次晚飯的,結果他竟然裝作不認識我!”

  “才吃過一次晚飯而已啊?!人家黎六元可沒將你黎溫記在心上呢!見了面都不認得你,啊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桌上這些官二代不知道黎池住在黎府嗎?不知道黎池與黎府是出了五服的遠親嗎?

  當然不是,他們都知道。有剛才這一遭,不過是閑來無聊,想和黎溫逗個趣兒,玩弄他一番而已。

  官二代紈绔群體內部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而黎溫在這個群體裡就屬於九流之末,可他自己卻不自知。

  ……

  雲生樓三樓,一個清靜的包間裡。

  趙儉收回看向樓下街道的視線,將推開的窗戶合上。

  “和周與黎溫有過節?”

  跟在趙儉身邊的,已經不是曾經的楊長史了。包間內侯著的是一個文士打扮的王府幕僚,“黎公子會試結束那日傍晚,回去黎府時,在黎府的角門外,與黎溫有過……單方面的口角之爭。”

  口角之爭至少是雙方面的,單方面的口角之爭,那就是黎池被黎溫單方面辱罵了。

  “哦?可還有其他事?”

  “殿試前的復試那天,黎鏡買回去了一支筆和一壺墨,想必是送給黎公子的。”

  “嗯,可在殿試時,本王見和周用的還是他慣用的筆墨硯台,看來那一壺墨是有問題了。”

  “那壺墨出自塗御史,可要在下去查查?”

  “就用你手上的人去查查。”

  “是,在下領命。”

  趙儉手中轉著茶杯,食指輕撫過杯沿。這諶青比楊薔倒是要強幾分,僅憑自己交給他的那幾個人,就能做到這個地步。

  ……

  狀元游街,開始於宮壁金榜之下,將京城幾條主要街道繞路走過一遍後,結束於狀元的居所。

  但因為黎池暫住在黎府,於是黎池建議在即將進入黎府所在街道的街道口時,就結束了這次狀元游街。

  三百名開道御林軍騎馬返回,三百名牽馬的士兵也牽著馬離開了。

  而新科進士們在互相道別後,也各自匆匆散去。

  因為今天這一天的榮耀時刻還沒結束,傍晚時在禮部,還有一場專為新科進士們准備的瓊林宴。

  屆時瓊林宴上,甚至皇帝都可能會親臨。

  於是新科進士們也來不及敘同年情誼、結交人脈了,這些事以後有的是時間去做,此時他們要趕緊回去為晚上的瓊林宴做准備。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1 10:47 AM

第69章

  黎池回到黎府青朱院時,黎棋和黎湖也正一身疲倦和狼狽,像是經歷過一場拉扯撕架的樣子。

  不過兩人一見黎池回來了,立即就又精力回滿,連忙起身迎了上去!

  “小池子!爹看到你了!你穿著大紅進士服,騎在馬上的樣子真好看!格外好看!”

  黎棋伸出因為勞作養家而粗糙皸裂的手,拍拍黎池的肩膀。咧著嘴笑開了,眼眶微紅,“我兒子,今天真好看!好看!”

  而黎湖只是純粹的興奮,“對對!今天所有新科進士中,就你最神氣十足!就你最好看!”

  黎池伸出胳膊攬著他爹,一起往座位走去,“我騎在馬上的時候,一路上都有注意看兩邊的人群,卻都沒看到爹和湖哥,我還以為你們沒去呢。”

  “這樣的日子我們怎麼能不去呢?!我們去了,但是當時人實在太多!你經過的時候,我們剛好被擠得陷到人群中間去了,你一眼掃過去肯定不能從那麼多人頭中找出我們兩的。”坐回椅子上後,黎棋解釋道。

  黎湖補充道,“我本來想喊你的,可三叔攔住了不讓我喊,說是不好、不體面。”

  “爹,你該喊我的。”黎池看向黎棋,“我一路上都沒找到你,以為你們沒去,害得兒子我……我心裡暗暗失落了好一會兒。兒子中狀元了,爹你卻沒在……

  說什麼體面不體面的!爹和娘你們生我養我,兒子哪裡會覺得不體面。爹,你以後要喊我,記得了嗎?”

  黎池明白他爹的心思。無非是眼看兒子中狀元了、風光無限,可他自己卻是一個衣著寒酸的農人,覺得給他這個兒子丟臉了。

  然而黎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無論是前世的父母,還是這世的爹娘,他們因眼界見識所限,所說所做有時或許會顯得分寸不當,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過覺得他們丟了他的臉。

  臉面這種東西,是要自己去掙的。你在嫌棄不夠體面的父母丟了你的臉面時,卻不知別人正在鄙夷你嫌棄父母時的樣子,你也正在丟棄自己的臉面。

  “好!好好!爹記得了。”此時黎棋只覺得眼眶發熱,堂堂男子漢幾十年沒掉過一滴淚,莫不是今天還要掉一回金豆豆?

  不過最後黎棋還是忍住了。在兩個後輩子侄面前掉眼淚,簡直長輩威嚴盡失,讓他以後如何自處!

  之後黎池轉移話題,說到今晚的瓊林宴,該要立即開始准備了。

  正在三人討論著時,黎府女主人老陳氏帶著大房媳婦小陳氏,在婢女和婆子們的簇擁下,親至青朱院。

  老陳氏到了青朱院後,就開始細致地過問他們的吃住。可吃得慣京城的北方菜?屋裡的被褥可夠暖和?到底沒有個會針線的女兒家,衣裳可能打理齊整?

  黎棋連連回答吃得慣、住得慣,被褥很暖和,衣裳也帶的足夠、能夠打理齊整……

  看著黎棋和老陳氏與小陳氏的言語來回,乖巧地坐在一旁的晚輩——黎池和黎湖,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帶著好笑意味的眼神。

  果然,不管她們帶著什麼目的過來,只要都聽不懂就好了。

  聊過一會兒後,黎池適時地插話,說起要准備晚上的瓊林宴。言下之意就是,不好意思現在沒空,不能繼續陪聊。

  不過,老陳氏聞言,立即就指揮跟著的一群婢女,這幾個去准備熱水以供沐浴洗漱,那幾個回去取香料來給衣服熏香……真是殷勤備至,細心周到至極。

  無論是大皇子意欲在會試狙擊黎池,黎府知道卻沒提醒黎池這件事,還是殿試前黎鏡送的那壺墨,黎池都沒告訴過黎棋和黎湖。

  這些事,黎池覺得他心裡有數就行。他爹和他三堂哥,以後更可能是在浯陽過安穩日子,那又何必讓他們去徒勞地擔心呢?

  如此,前段時間黎府冷待他們的事,在老陳氏和小陳氏今天的殷勤備至之下,黎棋和黎湖心裡的耿耿於懷,也有所消減了。

  對此,黎池並未說什麼。和黎府、和大皇子的恩怨,他心裡有數就行,他爹他們幸福安康地過日子就好。

  最後,黎池穿戴整齊,坐上黎府的轎子出發,准時到達了瓊林宴的設宴地點禮部衙門。

  ……

  瓊林宴之名的由來,是因為當初殿試後,皇帝為新科進士們賜宴於瓊林苑,後就稱瓊林宴。

  後來歷經幾朝,瓊林宴賜宴地點也幾經變動,有過翰林院、內果園和禮部等。瓊林宴這個叫法也時有變化,‘聞喜宴‘和‘恩榮宴‘也都是指的同一個宴會,即殿試後為新科進士們設的宴。

  黎池的‘准時到達‘,是指掐著時間,在差不多在大多新科進士已到達,但參加宴會的主考官和同考官們還未到達之前,在這之間的時間段裡准時到達。

  參加瓊林宴的除新科進士外,還有組織殿試的相關人員,如鑾儀衛使、禮部尚書和侍郎等。以及擔任了受卷、彌封、收掌、監試、判改和填榜等任務的,四名主考官和八名同考官。

  黎池到了之後,趁著這空隙先與進士同年們打過招呼、閑聊幾句,然後就與鐘離書和明晟這些熟識的,湊在一起聊天。

  等到第一個同考官到場時,黎池就回到了他自己的席位。

  這次瓊林宴雖說是三百多人參加的大宴,卻也還是要講座次的。

  瓊林宴本是由皇帝主持的宴會,但若皇帝事忙或不想出席,就會欽命一名內大臣代為主持,或者派皇子主持。皇帝欽派的宴會主持人坐主席位。

  四名主考官依次往下,每人一席。同考官以下各官員,兩人一席。

  再往下,狀元一人一席,榜眼和談話兩人一席,其余進士四人一席,依名次落座。

  因此黎池的席位就在眾進士之首,各官員席位之下。

  因為瓊林宴和鹿鳴宴一樣,都是依古禮設食案、鋪葦席。並不是像四仙桌或八仙桌那樣的大桌,如此一席一人、一席兩人或一席四人,禮部衙門內正堂大廳的場地倒也夠用。

  三百名新科進士,身穿大紅進士服,端正地跪坐著,整整齊齊地一行行一列列,看上去甚是壯觀。

  等到除主席上還空著外,其他座位上都坐滿了時,殿試四名主考官之一的內閣次輔鐘仞站起身,算是履行了這次瓊林宴的主持之職。

  鐘仞說完一段開宴前的致辭之後,又請其他三位主考官、八位同考官,及禮部尚書、禮部侍郎和鑾儀衛使,各自簡單地說了幾句。

  長長的一串官員都講完話了,最後才依舊由鐘仞宣布,瓊林宴正式開始!

  宴上前後左右的席與席之間,相隔並不遠,互相能夠說笑、敬酒。

  一旦氣氛漸熱,觥籌交錯,言談說笑,推杯換盞……

  這樣的場合,黎池是如魚得水。

  無論是與旁邊的孫玉林和李乾桉,以及鐘離書和明晟他們,和這些同年之間說笑喝酒。還是黎池作為狀元,起身下席,帶頭去向考官們和禮部官員們敬酒,他都表現得很好。

  在這樣充斥著意氣風發的場合裡,試問一個長得好、懂規矩,還很會喝酒的狀元,誰會討厭呢?

  酒喝過幾輪,氣氛也活躍了起來。

  鐘仞拍手叫進來幾個小太監,讓他們抬進來一張書案,拿來一套文房四寶擺上。

  “今晚三百進士聚於一堂,焉能不寫字賦詩為樂?”

  於是黎池作為狀元,眾進士和曾經的考官們,一致贊同由他來開這個‘寫字為樂‘的頭。

  黎池依言欣然走上前,書案旁侍候著一個宮女,也早已磨好墨侯著。

  黎池接過筆、蘸飽墨,提筆在紙上一筆寫就“和而不同”四字,“獻醜了,在下在此拋磚引玉,期待後面各位的佳作。”

  略等片刻、紙上墨跡稍干後,侍墨宮女拿起黎池寫的字,向宴上各位展示。

  “黎兄不僅一筆台閣體寫得好,這一筆大字也是自成一體啊!”“是啊是啊,這字寫得甚好!”

  眾進士非常捧場賞臉,紛紛稱贊起黎池的字。

  黎池這輩子自拿筆寫字開始,已經有十二三年了。十多年的大量模擬練習、寫文章,以及為了掙錢大量抄書,黎池甚至都將毛筆字的書寫速度,練得與他前世用簽字筆的書寫速度相差無幾了。

  如此的大量書寫,要是還不能練出點名堂來,那就真是太過匪夷所思了。

  哪怕黎池沒有特意練過書法大字,只在興致來了時才會寫幾篇,但大量書寫培養出來的‘手感‘,也已足夠讓他的書法也寫得不錯了。

  正在眾進士花式誇獎黎池的字時……

  “皇上駕到!”

  話音剛落,廳中的官員和進士們剛站起身後離席跪下,貞文帝就已經帶著兩個皇子進了大廳。

  “學生/臣,叩見陛下!叩見義王殿下、儉王殿下!”

  “免禮,平身。”

  貞文帝走到大廳中間的書案旁,仔細看了兩眼宮女手上舉著的字。“這是黎六元寫的字?”

  黎池姿態恭謹地回到:“回陛下,確是臣所寫。”

  “這四個字寫得不錯!橫撇豎捺的起承轉合間,鋒芒半隱半露,既不顯得軟弱,也不過於鋒利。”

  黎池的直覺告訴他,皇帝這句稱贊的話,不僅僅是稱贊這麼簡單。“臣謝陛下盛贊。”

  “朕就是實話實說,還真不是盛贊。”貞文帝將落在紙上的視線,轉移到黎池身上,目光深沉莫測。

  “朕聽說你在鄉試和會試時,用的筆跡不同,怎麼想起來換一種筆跡的?”

  黎池腦海中浮現的第一想法是:幸好他殿試時用的筆跡,和會試時用的是一樣的,並沒有用回之前的那種。否則筆跡反復無常,就過於明顯了。

  但是,心念電轉間,黎池又開始思考皇帝的這個問題,他要究竟怎麼答才合適?是答得虛假,還是實話實說?

  這算是他第一次與皇帝交談,第一印像的最終確立很重要。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1 10:49 AM

第70章

  “朕聽說你在鄉試和會試上,用的筆跡不同,怎麼想起來換一種筆跡的?”

  ……

  這是黎池第一次與貞文帝交談,那他要給皇帝留下一個怎樣的第一印像呢?

  或者說,黎池想要在貞文帝心中樹立一個怎樣的人設?

  先前的‘溫雅翩翩務實君子‘人設肯定不能推倒,只能在這之上增加。

  又結合到貞文帝的問話,說明貞文帝已經知道黎池會試上轉換筆跡的深意。那麼,黎池在貞文帝心中,必然已不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形像。

  貞文帝心目中的黎池,現在或許還未有一個明確的形像,但必然不是一個純真無邪、不知世事險惡的人。

  而黎池接下來的任務,就是要快速地在貞文帝那裡樹立一個形像或說人設。一個對他有利且又不易崩塌的人設……

  在貞文帝意有所指地誇贊黎池寫的字時,他就已經有所戒備感應,等到貞文帝問出這話時,黎池的思緒更是極速飛轉:

  純真無邪與工於心計,兩者之間橫亙著一道天塹。而這兩種性格,其實都不適用於官場,或者說都很不討絕對上司即皇帝的喜歡……

  黎池抬頭,看向比他高一個頭的貞文帝。

  直視皇帝這個動作,是很無禮的。可黎池就是那樣地直視著貞文帝,神情明悟而無奈,整個人卻又顯得透徹且平和。

  與貞文帝對視過之後,黎池低頭恭謹地回答道:

  “回陛下,因為世間千種人有千種面孔,除卻極少數生來就大奸大惡之人外,其余人其實都說不上是好人或壞人。

  他們或受身邊之人影響,或受立場陣營裹挾,或受其自身的一時見識所限。這都會使人在某些時候,做出一些於他人不利的事。

  而臣在會試上轉換筆跡,不過也是胡亂地揣測:或許在會試時,會有人做不利於臣的事。”

  黎池回答貞文帝時,語氣和語調並不刻意,也不是那種冰冷無機質的無波無瀾。

  而是一種看得透徹之後的平和,語氣平和、語調也平和,就如同他現在整個人一樣,透徹而平和。

  貞文帝,幼時就跟著大燕開國皇帝東奔西走,定國後又從眾兄弟中脫穎而出奪得儲君位,登臨大寶後二十年來調理國政、制衡朝臣,交鋒過的人、經歷過的事實在太多。

  這樣一個皇帝,想在他面前自如地玩弄心計?那怕是嫌命長了。於是黎池選擇回答得虛實夾雜,以真實想法為主。

  貞文帝看著低頭答話的黎池,半垂的眼中有欣賞的神光閃過。

  確實,相比純真無邪不知險惡的,或者工於心計玩弄權謀的臣子,貞文帝更喜歡像黎池這樣的臣子:

  知人心險惡,卻不回擊以同樣險惡的手段;知權謀算計,卻不玩弄權謀;知世故,卻不世故……看過、見過、經歷過人心險惡,卻依舊堅守本心。

  哪怕這黎和周已經猜到會試中有人對他用了手段,卻依舊沒有順勢揭露或興風作浪,只以‘胡亂揣測‘四字輕巧帶過。

  這樣聰明剔透卻又沒有利齒獠牙的臣子,總是很容易激起上位者的守護欲。

  “原來如此。”貞文帝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

  接著貞文帝從筆架上取了一支大號狼毫筆,示意侍墨宮女換上大張宣紙。

  然後,貞文帝蘸墨揮筆,寫下了“六元及第”四個大字。

  “朕不是賜了你一座六元及第狀元府?今晚順便給你補上這‘六元及第‘的匾額,等你返鄉回來之後,狀元府的匾額應該就掛上了。”

  黎池聞言,立即下跪謝恩,“臣叩謝陛下恩賞!”

  “平身。”貞文帝看了一眼黎池,沒再說什麼,帶著趙義和趙儉往主位上走去。而主位的左右下首,已經給趙義和趙儉兩人加好了席位。

  “繼續,你們繼續寫字作樂,朕也跟著一起看看。”貞文帝在主位上坐下,一搖手示意道。

  禮部尚書於是趕緊將皇帝為黎池題的‘六元及第‘收起來,等之後再去安排工匠描復到匾上。

  履行主持職能的次輔鐘仞,得了貞文帝的話,於是點名到:“孫榜眼,接下來由你上前寫幾個字。”

  孫玉林力圖沉住氣,卻依舊有些緊張的手抖!聖上就坐在上首,如何能不局促?

  不過最後孫玉林還是順利地寫出了幾個字,得到了貞文帝一個點頭加‘嗯‘的反應,應該算是沒搞砸。

  孫玉林之後,探花李乾桉、傳臚鐘離書、明晟……等,都離席上前寫了字,發揮得尚算不錯。

  寫字作樂或說書法表演進行一段時間後,鐘仞見場面有些枯燥無聊,就轉而讓進士們賦詩吟詩。

  作詩,這真是黎池的短板。

  不過幸而鐘仞沒限制主題和韻腳這些,只讓進士們隨意自由成詩。於是黎池就用了他之前私下作好的,一首借古詠今的七言短篇史詩,交了任務。

  黎池院試時的那篇長達一千八百字的《望月懷古》史詩,隨著四寶店刊印的院試詩文合集的熱銷,在場進士幾乎全都是看過的。

  這次黎池的短篇史詩雖不及那篇氣勢恢宏,但也短小精悍,因此也得到了不少稱贊。

  像這樣宴會上的詩作,其實大都是提前准備好了的,並非只單獨黎池是這樣。次輔鐘仞也是深知這一點,才沒有限定主題和韻腳這些。

  在場或許有於詩一道有急才的詩才,但終究只是少數,大多數進士還是需要一定時間去准備和推敲,才能寫出好詩來。

  今晚這樣的場合,需要的是一派花團錦簇的美好場景,生扣硬湊詩句的場面,不利於營造這樣的場景。

  於是伴著絲樂之聲,進士們詩興大發,每每一揮筆就是一首詩歌,然後就搖頭晃腦地高聲吟誦……吟誦完畢,席上進士們紛紛贊嘆不已、誇獎連連!

  眼下這樣一番場景,也是頗有幾分詩歌盛世的風采,看著賞心悅目得很。

  貞文帝好似心情也不錯,臉上帶笑地看著,時不時地點頭外加‘嗯‘一聲,以示滿意。

  坐在貞文帝左右下首的趙義和趙儉,也表現出意趣盎然的模樣,時不時叫好稱贊兩句,還不時與一兩個進士討論交談幾句。

  不過因為趙儉以前在讀書人中聲名就盛,更加之他的產業四寶店,最近四五年裡年年都出‘科舉真題範文合集‘,更為他在士林中攬了一大波聲望。因此比之趙義,趙儉今晚在新科進士中,得到的信服更多也更真誠。

  貞文帝在瓊林宴上足足坐了三刻鐘,才起駕離去。

  這在以往是沒有過的,日理萬機的貞文帝,甚至有過幾次瓊林宴都沒親自駕臨,只是指派了三皇子趙儉代為主持而已。剩下幾次即使來了,最多也就坐上一刻鐘或者只是走完過場,就立即起駕離開了。

  鐘仞帶著眾官員和眾新科進士,跪送貞文帝帶著兩個皇子起駕離開後,就面目和藹地對黎池說:“和周啊,以後我們就同朝為官了,有何不懂或為難的,盡管來找鐘某。”

  黎池忙感激地拱手作揖,道謝:“謝過鐘次輔!在下尚還年輕不懂事,以後還有很多地方要勞煩諸位前輩多加指教。”

  “大家都同朝為官,理應如此,不用多禮。”鐘仞和藹地伸手虛扶一下行禮的黎池,受下了他這一禮。

  此時,禮部尚書常奇也開口道:“和周你當下是住在黎右侍郎府上?”

  “在下確是暫住在黎府。”

  “如此的話,陛下給和周的賞賜也就不好現在送去了。”常奇觀察著黎池的神色,見他沒有出言反駁,才又繼續說道。

  “那不如待和周返鄉祭祖回京之後,再直接送到你的狀元府上?我回去就親自盯著他們,盡快將和周的狀元府修繕好,等你回京時就能直接住進狀元府,到時在狀元府受賞。”

  黎池面容感激地道謝:“實在是勞煩常尚書!在下先在此口頭謝過常尚書,等回京之後,在下必定請您來喝杯喬遷喜酒,也表達表達在下的謝意。”

  “哈哈哈,到時常某一定攜禮而至!”常奇笑著受了黎池的道謝。

  既然皇帝已經離開,今晚這場瓊林宴也就已經到尾聲了。

  次輔鐘仞在說完一段散場前的客套話之後,也就宣布這場瓊林宴散席結束了。

  新科進士們說說笑笑地走出禮部衙門,有轎子等在外面的,就乘轎離去。沒有轎子等著的,就三三兩兩結伴步行離開。

  鐘離書和明晟來時是雇的轎子,此時還等在衙門外的街上,而黎池也有黎府的轎子等著,於是他們簡單話別過,就各自乘轎離開了。

  京城中是有宵禁的,瓊林宴散席時就已過了宵禁時間。不過遇到巡夜的士兵隊伍時,憑著他們身上穿著的一身大紅進士服,巡夜士兵認出來後,也只是讓他們趕緊回去。甚至那些步行回去的新科進士們,還能得到巡夜士兵的溫暖護送。

  黎池回到黎府青朱院時,夜色已深。

  不過黎棋和黎湖還沒睡,一直在等他回來。黎池回來後與他們打過招呼,又簡單地說了瓊林宴的盛況,之後才洗漱一番了睡下。

  直到睡下,新科進士們的榮耀一天,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2 08:47 PM

第71章

  瓊林宴後第二日,二月二十三,禮部派官員前來,賞賜了黎池一套行頭。

  包括六品二梁冠、赤羅朝衣、六品鷺鷥補服、六品銀犀帶和朝靴,以及朝笏、佩戴的錦綬和藥玉這些小物件。

  黎池、孫玉林和李乾桉一甲三人,已授官職的都有這套行頭。當然賞賜給孫林二人的,是與其翰林院編修官階對應的七品行頭。而賜下給其他進士的,則是衣冠銀二十兩。

  另根據各進士籍貫遠近,各賜下了二十兩至五十兩銀不等的返鄉祭祖路費,黎池的是三十兩銀。若只是路上的船資車資和食住花費的話,這三十兩銀足矣。

  這是例行賞賜,並無特別,禮部官員就直接送到了黎府。

  可即使是例行賞賜,也是不能在青朱院裡領賞的。於是黎池在黎府的正院正廳中領了賞,自然就勞動了黎府的主子們。

  不過現在黎池他們與黎府之間的關系,保持在一種詭異的和諧狀態。因為黎棋與黎湖他們不清楚那些陰謀算計,黎池則裝作不清楚。

  也或許是黎池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裝得太過自然,就連黎鏡本人都有些恍惚了,好似與黎池之間真的無事發生過一樣,或許黎池並沒有察覺到那壺墨有問題呢?

  黎池裝作一切無事發生的樣子,也是沒辦法。

  這個時代是一個宗族社會的時代,甚至‘法不下鄉‘都是常態,偏遠村坊之中,朝廷的法律都無法施展。宗族群居,有時一個鄉村或廂坊,就是一個宗族,而宗族完全是由族中族長和族老治理,有時朝廷官府想要實施政令,都需要借由當地宗族之手實施。

  在這樣一個宗族社會中,宗族的力量是強大的。就連黎鏡,哪怕自其出生之後都沒回過黎水村黎家,甚至黎水村黎家都沒有可供他借勢的,可為了證明他不是無宗無族之人,也還是將祖籍歸到了浯陽黎水村。

  黎鏡與黎池是同族人,哪怕是出五服的遠親族人,可如果黎鏡犯了誅九族的大罪,他黎池也是在被誅之列的。

  況且黎鏡為族中置了百畝學田,這百畝學田於黎鏡來說或許只是隨便從指縫間漏出的一點,只是歸祖籍時的伴手禮。

  可對黎池來說,卻是因這學田才開啟了他的讀書生涯,才進而有了他今日的六元及第。若是黎池明面上撕破臉面去對付黎鏡……於他的名聲有礙。

  可以暗地裡做些手腳報復回去,明面上卻是不能撕破臉皮的,除非是必須到了大義滅親的時候。

  沒有辦法,黎池不得不裝作一副無事發生過的樣子。

  賞賜下來後的第二日,即二月二十四,黎池代表眾進士,寫謝恩表一篇,由禮部代為傳達,向貞文帝上表謝恩。

  上表謝恩後再過三日,就是朝考。

  朝考後授官,名列前茅者為庶吉士,次者可能為主事、中書、知縣等。考得好的可以留在京城,考得差的就要下放到地方。

  不過這就與黎池沒有關系了。黎池、孫玉林還有李乾桉三人,已經授官翰林院修撰和翰林院編修,他們不用去參加朝考。

  不過一甲三人雖已授官,卻還沒正式去上衙點卯。一般都是等返鄉祭祖回來之後,再才開始上班。

  黎池還是去了翰林院,找王掌院請假。新科進士們返鄉祭祖已是常態,皇帝賜下的賞賜中甚至都有返鄉祭祖路費,王掌院沒理由去阻攔,於是黎池很順利地請到了三個月的返鄉探親祭祖假。

  不過在返鄉之前,黎池還有事要做,那就是去逛街,為家裡人購買伴手禮。

  新科進士們都在為朝考准備,鐘離書和明晟也一樣,黎池就和黎湖一起出去逛街買禮物了。

  黎池他們這次要買的禮物可不少!

  家裡的一家人,肯定是要給他們帶禮物回去的。只以男女性別區分的話,家中就有五個成年女眷和黎燚一個小女孩兒,七個成年男人和黎溏一個虛十歲的小男孩兒。

  僅家裡人,就有十四個人需要給帶禮物。更別說還有與他們家交好的、親近的人家,比如大爺爺家、二爺爺家、先生黎槿家、族長家以及幾個族老家等等,後面這些人家倒不用給他們家裡每人都單獨備禮,只用備一份就行。

  可這需要備的禮也有十幾份,再加上自己家的十四份禮物,又要多備上幾份以備不時之需,最後需要准備的禮物竟多達四十多份!

  如此大數量的禮物,讓黎池一件一件地去選……抱歉,他做不到。

  於是黎池就想到了一個在這個時代裡的萬能禮品,無論送禮對像是男女抑或老少,都可以送!

  那就是,布匹。

  這個時代不興送吃的喝的,送女眷胭脂水粉首飾這些,在城裡還倒還時興,可村裡家裡的那些女眷卻用不上,或許還覺得這些東西不實用、是浪費錢。

  但是布匹就不一樣了!

  布匹是家家戶戶的必需品,過年過節時、相看人家、出門讀書時……若有條件都要做上一套新衣。黎池他們從京城帶回去的布匹,一聽"出自京城"就格外體面!

  而如果不是很親厚的人家,一匹布都能分成幾份送兩三戶人家,這樣黎池就不用絞盡腦汁去想四十多份禮物內容了。

  於是黎池和黎湖一起,挑著價格合適、花樣時興的布匹,一口氣買了整整十五匹布!又買了三套文房四寶送給家裡的黎河、黎湖和黎溏,幾樣頭繩絹花給家中女眷,又買了幾樣小孩兒玩具給侄女黎燚。

  哪怕黎池買布匹時格外挑了價格中下的,一共也還是花了整三百兩銀子。而這價錢還是掌櫃見黎池買的多,又看在他六元及第的身份和樣貌的份上,給他算的優惠價。

  要是以往的話,讓黎池花三百兩銀子?那不可能的,三百兩銀子可是他們家田地十來年的收成!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黎池上京趕考時帶著趙儉贈的一千兩銀票,才花去二百兩不到,可以花上一些。

  黎池也不用特別為以後的銀錢操心。他還有暫時沒到手的六百兩黃金賞賜——折合白銀六千兩,就連回京後的房產也有了——御賜的狀元府,工作後又有俸祿。所以現在他們手中有銀錢,那該花就花,不用特別節省摳唆。

  俗話說,背後念人不經念,黎池這邊手上用著趙儉贈的錢、心裡想著花錢確實是很舒服,然後轉身就遇到了趙儉。

  “和周。”

  黎池聽到一個熟悉的嗓音在喚他,轉身一看,果真是趙儉。

  “臣見過儉王殿下。”黎池拱手作揖,彎腰行禮道。

  一旁的黎湖也趕緊跟著行禮,“草民見過儉王殿下。”

  趙儉身穿錦衣長袍,外披狼皮大氅,眉目疏闊大氣,依舊恍如一輪朗朗明日,光華炫目。

  趙儉的身後跟著一個文士,以及幾個常服打扮但應該是武打好手的護衛。

  “免禮。”趙儉打量著抱了一大包東西的黎池,“和周,你這是?”

  “因為臣不日就要動身返鄉祭祖,所以正在給家裡人准備些禮物帶回去,這也算是臣初次入京後返鄉的一點心意。”

  “和周有一顆真誠之心。”趙儉恍然大悟,“既然湊巧碰上,不如我們去雲生樓坐坐,也好敘敘舊?”

  面對趙儉的邀約,黎池是不好拒絕的,可一看他這大包小包的,有些不方便。

  正在這時,黎湖開口到:“和周,你盡管和儉王殿下去,這些東西我先拿回去就是。”他一個童生,就不用跟著在儉王殿下面前去晃悠了,他氣虛慌張得很。

  趙儉吩咐身邊的一個護衛,“阿九,你送黎公子一程。”

  “遵命!”阿九利落地從黎池手上接過布匹、首飾盒等物,另一只手又把黎湖手上的東西也拿過來。

  瞬間,黎池和黎湖就兩手空空了。

  之後阿九送黎湖回黎府去,黎池也跟著趙儉一起來到雲生樓。

  能讓趙儉光顧的雲生樓,必然不是什麼簡陋小茶寮,而是奢華有內涵的古代高端酒樓。

  跟著趙儉一路上到三樓雅間的途中,黎池一路欣賞了古代酒樓的奢華極致……

  不過黎池是見識過不少現代五星級酒店的,還不至於看得呆掉。

  在三樓雅間坐下後,趙儉就開始與黎池敘舊。

  黎池原本以為趙儉找他敘舊只是一個借口,或許要談及些其他事,比如會試上的唐翰林,比如殿試時的‘秘密立儲制‘,卻沒曾想趙儉的‘敘敘舊‘,還就真是敘敘舊。

  與趙儉他們那些皇子密切相關的‘秘密立儲制‘,他就好似渾不在意一樣。又或者說是他有把握,無論怎樣的立儲之法,他都能爭得那個儲君位。

  這樣的三皇子趙儉,黎池還蠻欣賞的。

  既然趙儉真是要敘舊,黎池也就奉陪到底。

  先簡單說了自鄉試之後分別以來,各自的境況。然後趙儉講了京城的一些新鮮逸事,黎池就說了會試的九日夜裡,考場裡的一些稀奇事……

  之後,自然地就聊到了黎池動身返鄉祭祖的事。

  “和周,你何時動身返鄉?”

  “就在最近幾天,具體日期還要看找到的客船什麼時候南下。”黎池啜著清茶,回答道。

  在私下裡,黎池與趙儉之間沒那麼多虛禮,相處起來要隨意一些。

  “恰好四寶店刊印出了《殿試策問合集》,貨船要運書南下,不若你們搭乘運書船到淮陰城,再跟著運書車隊到臨濠城,之後你們再找車回浯陽?”

  如果四寶店的運書船,恰好在最近運書南下,那黎池他們搭乘運書船就再好不過了,節省路費是一方面,主要是更加安全些。

  “若是不麻煩的話,搭乘運書船是再好不過的。”

  “有何麻煩可言?順路的事,我回去後和押船的掌櫃說一聲就是,開船前一日就派人去提醒你。”趙儉就這樣決定了。黎池他們將乘坐他名下四寶店的順風船南下。

  既然說到返鄉,也就自然地說起了家人,開始閑話家常。

  很神奇地,趙儉竟比黎池還大兩歲——即整二十歲。按說皇家王爺到這個年紀,怕是身後都跟著一串串兒女了,可趙儉竟然還未婚!

  “唉,說來也是世事弄人啊。”趙儉難得地長嘆一口氣,“本王和本王的幾個成年兄弟的婚事……真是艱難,父皇和母後為此噎死操碎了心,可親事卻總是不順。”

  黎池此時八卦欲爆棚,很想聽聽天家皇子們的婚戀密辛。

  “我其他幾個兄弟還稍好些,父皇為其指上兩三次婚之後,也就成功地娶上了王妃。即使大皇兄被指婚三次後,依舊沒能順利地娶到王妃,可於姬妾方面到底還是無礙,且已經有三個子嗣了。就我……”

  跟在趙儉身邊的文士即王府幕僚諶青,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皇家密辛,他的八卦欲比黎池的還要旺盛,雖一臉冷淡肅穆,可一雙眼卻亮晶晶的!

  “就本王……王妃總也娶不成功,府中姬妾也病病殃殃的,至今都沒能有個子嗣。”說著說著,趙儉就覺得自己很凄慘。

  趙儉甚至不止一次地懷疑,他上輩子的所謂王妃嚴琳琅,是不是給他們下了什麼苗疆巫咒。所有上輩子與她有過牽扯的兄弟,這輩子在婚育上就有些艱難,尤其是趙義和他。

  父皇為他們暗地裡指的、還未正式下旨的王妃候選人,不是莫名地就與家裡的什麼表兄成了有緣人,要死要活地不願意。就是一被暗地指婚,就開始病懨懨的,不像能為皇家誕育子嗣的樣子……

  不過這種懷疑實在太過荒誕不經,趙儉也在幾次排查之後,確定了嚴琳琅不可能做到這事。最後趙儉也只得感嘆,他們趙家兄弟婚事不順,或許是天意弄人。

  貞文帝不止一次地慶幸過:幸好先暗地裡試探了一下,沒直接下賜婚明旨。

  黎池:……

  黎池他驚到了……

  “趙兄……這種事或許是講究緣分的,可能是屬於趙兄的緣分還未到。”

  趙儉硬是將一杯茶,喝出了一壺酒的失意……

  “或許是。不過這次父皇為我指了國子監祭酒之女,據說她自小福緣深厚,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出狀況,但願……”

  黎池能猜出趙儉的未盡之言:‘但願她能挺住‘。

  “不說這些了,和周你此次返鄉,就要迎娶徐芩之女了?”

  黎池低頭溫柔一笑,“是的,我也十八了,該成家了。”

  “路途遙遠,我又無暇出京,是不能及時喝到和周的喜酒了。”趙儉一個王爺,定然是不能隨意出京的。“只好提前在此祝福和周你娶親順利,婚後和和美美!”

  趙儉也不知是不是受剛才談論他婚事不順影響,竟然祝黎池‘娶親順利‘,這祝福語不倫不類的。

  也許是一時嘴瓢失言,反正黎池和趙儉兩人也都沒在意就是了。

  “趙兄有心!這份祝福我就領受了,等回京之後再邀趙兄到府一聚,給你補上一頓喜酒!”

  “哈哈哈!好!”

  ……

  朝考成績出來後的第二天,黎池就已經登上了四寶店運書南下的運書船。

  朝考成績出來了,鐘離書和明晟成功考取翰林院的庶吉士。以後他們三人,就是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3 06:17 PM

第72章

  傳臚大典甫一結束,科考喜訊就已向考生籍貫地或常住地快馬加鞭而去。

  科考喜訊的信件經驛站,由行省至府再到縣,一層一層地向下傳遞。在喜訊傳遞途中,省衙、府衙直至縣衙,都要對轄下所出進士進行記錄了解。

  因為涉及到進士所享待遇,之後都需從當地賦稅中支出,府衙和省衙相應地就需進行審核。

  比如黎池考中進士後,他就享有千畝田地免賦、十人即十戶免役的待遇,涉及到田賦和徭役的征繳變化,就要記錄在案以免錯亂。

  黎池還在四寶店的運書船上時,他‘六元及第‘的喜訊,就已到江淮行省、至臨淮府、最後再到浯陽縣,一層一層地、早他一步到達了。

  浯陽縣的縣令、縣丞和縣尉,奉行著‘不少做也不多做’的為官准則,很普通的一班縣官。不說多麼清廉為民,但也決算不上昏庸貪官。

  這天上午浯陽縣的三大巨頭,即縣令、縣丞和縣尉,都聚在縣衙一起吃茶談笑。

  “大人!有京城的快馬來件!”一個衙役手中舉著信件,一邊喊一邊跑進縣衙。

  縣令做了六屆即十八年的浯陽縣縣令,接過不少邸報和政令,卻是沒收到過來自京城的快馬急件!

  陡然從京城來了這樣一封快馬急件,縣令的心猛地一顫!驚得頭皮發麻,並很快蔓延到腳板發麻!

  浯陽境內的山賊土匪都不成氣候,最近也安分得很,也沒有聽說哪裡有民怨沸騰,怎麼就有從京城來的急件了……

  縣令站起來去接衙役手上的信時,腳底發麻、身體一晃,險些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不過,縣令接過信件一看外封樣式,提起的心就慢慢鎮定下來……

  “從京城來的急件?是說什麼的?”縣丞忍不住問道。

  縣令的手還在微抖著,朝縣丞和縣尉兩人揚揚信件,“看這樣式,是科考喜報。”

  縣令雖是同進士出身,終究也是見過科考喜報的。

  縣令這樣一說,另兩人也想到了。“唉呀,這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不知年月,算算時間,殿試也已經過去十來天,科考喜報是該到了。”

  他們之所以忘記科考喜報這回事,白白驚嚇一場。是因為這二十來年,浯陽縣就沒有出過一個進士,自然也就從未接到過科考喜報,習慣成自然,一時間也就沒反應過來。

  “看來是那黎池考中進士了?”

  今年浯陽縣進京赴考會試的,就只有一個黎池而已。因他‘連中四元‘,所以浯陽縣很多人都覺得他能考中進士,這科考喜報既然來了,那必然就是他了。

  “……”縣令拿著信件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黎池,他,他不是進士……”

  縣丞很是詫異,“黎池不是進士?既然喜報都來了,他不是進士還能是什麼?”

  “是狀元……”縣令雙眼眼球突出、呼吸放緩,咽了口唾沫,“是六元及第的狀元!”

  “狀元?六元及第?!”縣丞和縣尉都已是四五十歲年紀的人,竟也驚得不可置信地大呼起來!

  “沒想到……誰能想到他真能六元及第,誰又能想到這窮鄉僻壤的浯陽,能出一個六元及第的狀元呢……”

  ‘連中四元‘的黎池今年正月初上京趕考時,這浯陽縣裡的人其實都覺得,如無意外他應該能考個進士。

  縣令他們也是這樣以為的,甚至有想過要是‘六元及第‘那就真是不得了了……但因為這想法過於美好和縹緲,他們也就想想就立即拋棄了。

  縣令當時只求了個穩妥的:願黎池能考中進士。這樣的話,他在下次政績考評時就能得一句‘教化有方‘,或許能從這個縣令的位子動一動。

  結果沒想到……

  黎池他竟考了個狀元!還是六元及第的狀元!距上一個‘六元及第‘,已經有近三百年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六元及第‘,竟然出在他治下的浯陽!

  縣令還沒緩過神來,縣丞又問到:“這喜報何時送到黎水村去?”

  不止是縣令激動,縣丞也格外高興!如果縣令的位子能動一動,那空出的縣令位子,就很可能是他的了啊!

  “此刻時間尚早,今天就把喜報送去!”縣令激動得臉都漲紅了,“我親自帶上一班衙役,敲鑼打鼓地送去!順便和黎家族裡商量商量,‘六元及第‘牌坊的修建。”

  進士返鄉祭祖時,都有權修建一座進士牌坊,由當地縣衙或府衙出銀征役修建。

  黎池的這座進士牌坊還不一樣,需要和黎家商量商量,‘六元及第‘的牌坊,理應修得更加氣派些 !

  ……

  黎水村。

  農歷三月,相比北地京城的春寒料峭,位於南北之交淮水河畔百裡之外的黎水村,已是暖風和煦,草長鶯飛,一派春日光景。

  農人四時無休,整年都能在地裡忙碌。

  只有老弱婦孺,有時能聚在一起聊天嘮嗑。他們除了嘮嘮家常外,也會聊聊自家田裡的農事,如地裡該除草了,除完草就該施肥了等等。

  不過最近除了聊家常農事外,還多了一個話題,那就是聊進京趕考的黎池。

  “據說中進士後,能有一千畝田免賦的好處呢!要是和周中進士了,我們也能沾點光。也不讓他白白地給我們寄居田地然後免賦,也是要給他好處的,只要這好處比繳的田賦低,我們也就賺了。”

  “和周是個厚道人,如果他中進士了,肯定不會瞧不起我們這些族人的。我們到時把田裡的收成分他些,他定會同意讓我們寄居田地的。”

  “是啊是啊,和周是個好孩子,上次考中舉人了,還親自給我們發喜糖呢,一點舉人老爺的架子都沒有!上次啊……”

  自從黎池的表字‘和周’上了族譜後,村裡黎池的長輩或平輩但年長的,就都稱他‘和周’。黎池的晚輩或平輩但年幼的,就都稱他‘和周叔’或‘和周哥’。

  而關於黎池中進士後的好處,也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閑聊中。這話題就仿佛永遠說不膩似的,村裡人每每閑聊時都會來暢想一下,甚至在閑聊中反復暢想、再三念叨。

  念叨得村裡的小孩兒們,也開始到村口去等‘進士老爺’回村了。

  自從上次村裡的小孩兒們,在村口等到鄉試歸來的‘舉人老爺’、又得了喜糖後,小孩們就開始喜歡在村口邊玩耍邊等了。

  不過,他們今天等到的不是‘黎進士老爺’,而是縣太爺。

  小孩兒們正在村口黎水河環繞處的空地上玩耍呢,就聽見有敲鑼打鼓的聲音……

  ……

  “來了!來了!”

  “來了來了!”

  以黎池二奶奶為首的一群婦人,正在暢想黎池考中進士後的好處呢,就有一群小孩兒風一樣地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直叫喚!

  二奶奶拉住一個小孩,“瘋叫什麼!沒頭沒腦的,什麼來了?”

  “青天大老爺來了!敲鑼打鼓的!還有一群人扛著‘大板子’!”

  小孩們從大人們講古說書中,知道了青天大老爺,知道了打人的‘大板子’。

  大人們正聽得雲裡霧裡的,敲鑼打鼓的聲響就漸漸地近了,等再走進些後:

  只見果真有兩列衙役扛著‘大木板’,板子上系著喜慶的紅綢,走在前面正中的,赫然就是一身官服的縣令大老爺!

  只是看這架勢,不像是來緝拿犯了事的犯人啊……

  一群人正在懵著呢,報喜的衙役遠遠地看見了這群人,於是就開口高喊道:

  “恭賀貴村黎池老爺,六元及第高中狀元!”

  “恭賀貴村黎池老爺,六元及第高中狀元!”

  “恭賀貴村黎池老爺,六元及第高中狀元!”

  衙役連喊三遍才作罷。

  也是這三遍,把懵著的眾人喊回神來。

  二奶奶一拍大腿!笑得咧開了嘴,高高地一聲嚷了出來:“哎喲!!!我孫子中狀元了!中狀元了!!!”

  一群人連忙向縣令一群人迎上去,七嘴八舌地高聲問著,差點就蓋過敲鑼打鼓的聲響!

  “別問了!別吵鬧了!不是已經說過和周中狀元了!別攔著縣老爺的路,也好趕緊去黎鏢家報喜!”

  “對對,去報喜最重要!”……

  二奶奶一群人在前面帶路,縣令一群人跟在後面,一路敲敲打打,往村東的黎鏢家而去。

  一路敲鑼打鼓的這麼大動靜,經過田間地頭時,就有更多村人也相繼知道了。立馬就扔下手中的鋤頭家伙什,跟在報喜隊伍的後面……

  又有小孩們一路飛奔在村間小道上,一路高聲嚷嚷著報喜。

  “和周哥中狀元了!”

  “和周叔中狀元了喔~”

  “狀元老爺!和周叔是狀元老爺了哦!哦!”

  ……

  此時黎鏢黎家,只有袁氏在家。

  袁氏年紀慢慢地大起來了,年輕時生育三個兒子有些虧損,年紀大起來後一些身體上的毛病就顯現出來了,她近一兩年都不常下地勞作了。

  袁氏今天在家帶著黎燚曾孫女兒,幫大孫子晾紙。沒辦法,勤快了大半輩子,袁氏實在閑不下來。

  袁氏正將一張紙糊上牆等著烘干時,就看見一個小孩兒像風一樣,“呼”地一下就跑過來!

  “三奶奶!和周哥……呼呼,和周哥、考中狀元了!狀元!”小孩一路跑過來,累得氣喘吁吁的。

  袁氏怔立當場……

  她此時腦袋裡像是裝著一碗漿糊,反應慢得很,“大淇,你說狀元?”

  “對!狀元,和周哥中狀元了!”

  “我的和周中狀元了?”

  “對,就是和周哥!和周哥中狀元了!縣老爺都來報喜了,報喜隊伍就快到了!”

  袁氏猛地就反應過來了!“和周中狀元了!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大淇!你快去幫三奶奶,幫三奶奶去叫你三爺爺他們快回來!就說和周中狀元了,縣老爺來報喜來了!”

  其實不用特意派人去喊黎鏢他們回來。因為報喜隊伍是敲鑼打鼓地自村中穿過的,又有小孩兒們飛奔著大聲報喜,村子裡幾乎大半老老少少都已經知道了。

  不僅黎鏢他們跟著報喜隊伍一起回來了,就連族長黎欽、族學先生黎槿和幾個族老們,也都趕緊趕了過來。

  報喜隊伍到黎鏢家後,家裡有秀才黎河,還有童生族長黎欽和秀才族學先生黎槿在,都是有些見識的人,他們一起周到而且熱情地接待了縣令。

  家裡的女眷們也都喜滋滋地,燒開水泡熱茶,拿出家中的飴糖和零嘴,招待前來報喜的縣令和兩班衙役!

  眾人陪著縣令喝過一道茶,互相恭維幾輪之後,縣令才開口說起正事來。

  “本官今日親自來報喜,一是向黎老太爺你們道喜。”陸縣令將科考喜報交給黎鏢,語氣神態熱情卻不顯諂媚。“來把這封科考喜報收好。”

  在來的路上,陸縣令稍微冷靜些之後,才察覺出他親自來報喜,顯得有些過於隆重了。那黎池是被授予了從六品翰林院修撰,可自己也是正七品的縣令,只比他低了半品而已。他到底是一方父母官,走上兩個時辰的路親自去報喜還是過於隆重,以至於顯得有些諂媚。

  於是陸縣令就很注意這事,在見到黎家人之後,雖態度熱情,卻無絲毫巴結諂媚神色。

  黎鏢接過縣令遞來的科考喜報,暗暗決定祭祖時要將這喜報供在祠堂裡!“還勞煩縣令大人跑上這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陸縣令擺擺手道,“說不上勞煩二字。本官一是來報喜,二也是來與你們商量商量這‘六元及第‘的進士牌坊,該建在哪裡?何時建?建成何種模樣?”

  根據陸縣令的表現出來的,報喜只是順便的事,主要還是來做正事——商量牌坊修建的。

  黎鏢年輕時剛好趕上族裡開設族學,因此才學了一本《千字文》而已,雖認得幾個字,建牌坊這事他是不懂的。

  黎鏢不懂沒有妨礙,還有黎欽和黎槿他們這些懂的人在呢。

  尤其是族學先生黎槿,他是教書的,平時也會看些新書,更加注重‘活到老學到老‘,以前所學也會時常溫習。

  建牌坊的事黎槿曉得,更甚至他之前已經在私下暢想過:若是黎池中進士後要如何?建牌坊這事,他自然也想過。

  “進士牌坊的修建,我朝自有規定,想必縣令大人也是知曉的。只是您今日既然親自前來,定也是覺得這‘六元及第‘的進士牌坊,要與一般進士牌坊有所不同。”

  “黎秀才所言甚是!本官覺得黎狀元雖是進士,卻又不同於一般進士,這進士牌坊或許該建得更加氣派些。而且建在哪裡,也是要先確定的。”

  族長黎欽此時開口道,“和周為人一向謙遜,不愛炫耀。這‘六元及第‘的進士牌坊可以建得氣派些,卻不能逾了規制,不然就有違和周的意願。”

  陸縣令連連贊同,“自然,這是自然!”

  “那不若就在規制內,將牌坊修得氣派精美些,牌坊上的雕花刻字等用心些也就罷了。至於牌坊的位置,就建在村口的那塊空地上。”

  黎欽的身份是族長,自然要為全族人考慮。牌坊建在村口,就能震懾宵小賊人和貪官酷吏,守護一村安寧。

  黎鏢他們也沒在意,牌坊是建在村口還是建在他們家門口,都是一樣的。更甚至建在村口還更好,這樣每天就有更多人路過牌坊下面,然後就有更多人感嘆他們家和周真厲害!

  之後,陸縣令又與黎家人商量了牌坊何時動工,石材從哪取,牌坊上的雕花刻字的樣式……等等。

  陸縣令上午自縣城出發,到達黎水村時已是午後時刻。到黎家後先與黎家人閑聊恭維一陣,之後又是商議建牌坊的事,等商議完畢時間也就不早了。回縣城的話,怕是走在半道上天就要黑盡。

  於是黎家招待陸縣令一行人,在黎水村留宿過夜。只黎鏢一家,是住不下這麼多人的。於是就只將陸縣令安排在黎池去趕考後,他空下來的房間裡。那些衙役,就安排到村裡其他人家家裡睡一晚上,陸縣令一行人在黎水村過了夜,第二天吃過早飯後也就告辭回縣城去了。

  報喜隊伍是走了,可黎水村人的喜悅和激動卻未減分毫,一邊高興激動,一邊開始一天天地盼著黎池回村。

  袁氏、黎鏢和黎池娘蘇氏,以及家裡其他人,還有村裡人,都在盼著望著黎池趕快回來……

  被眾多人盼著望著的黎池,才剛從四寶店運書船上下來,到達了淮陰城。之後就跟著運書車隊往臨濠城走,然後從臨淮府府城臨濠城找車,坐到浯陽縣……

  這一路上不耽擱的話,還有十來天才能到浯陽縣裡,最後再步行兩個時辰回村裡。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3 06:22 PM

第73章

  黎池他們自京城出發,一路上由船轉車再步行,水路行盡又陸路,終於在第十三天的上午,回到了黎水村。

  距黎水村越來越近,村子出現在了黎池他們的視野中,又再向前走了百步,黎池就看見村口的空地上堆著許多長條方石,還有幾十個壯勞力青年,正熱火朝天地在‘叮叮當當‘敲打著……

  黎池繼續往村口走,心裡疑惑著那是在做什麼。

  一個做累後直起身准備歇息會兒的村人,一眼就看見了黎池他們!一行三人扛著大包小包,正往村口而來。

  “唉呀!狀元老爺回來了!”

  正忙著的人聽到這一嗓子,立即直起身來看向進村那條路,那可不就是他們狀元老爺嗎!!

  “哎喲!果真是狀元老爺回來了!!”“唉呀,可不是嘛!那就是和周他們啊!!”

  這些正在建牌坊的人,看到狀元爺肩上還扛著一個大包袱,趕緊扔下手中的家伙什,快步迎接上去!

  “和周啊,來來來,樹二叔幫你扛包袱!”

  “是啊是啊,有哪個狀元老爺還扛這麼大個包袱的?!”

  面對蜂蛹而上的熱情親朋友鄰,黎池只能微笑以對,讓他們將他肩上的包袱搶過去幫忙扛。

  黎池肩上抗的包袱被搶去幫忙扛著之後,熱情的村民立即又轉向狀元老爺的爹和堂哥:

  “狀元老爺的爹那就是老太爺,怎好讓你扛這大一個包袱!來來,我幫你扛!”

  “大湖啊,你一路照顧狀元辛苦了,我來幫你拿包袱!”

  等一行三人的包袱全都被搶去幫忙扛著了,黎池才得空挨個打招呼,“樹二叔,枝三叔,淋四哥……”

  被黎池招呼到的人,一個個都與有榮焉地咧嘴笑,一時間‘唉‘聲應答不斷!

  又過去片刻,等眾人的熱情終於消減些,黎池才指著村口的空地上,“排開這麼大架勢,這是在做什麼呢?”

  樹二叔忙搶著答到:“在建進士牌坊啊!你考中進士後,縣老爺親自到村裡來說的,要給你建進士牌坊!”

  這一說,黎池也就明白過來了。“勞煩各位了,為和周的事勞累了。”

  “哪就勞累了!這可是六元及第的進士牌坊,先生說這是史上第三座這樣的牌坊!我們能參與修建,可是三生有幸呢,說不得我們身上也能沾些文氣,我們後代或許也更會讀書……”

  這人一說起來就有滔滔不絕的架勢,不過黎池只是微笑著傾聽,沒有表現出絲毫不耐煩的情緒。

  最後還是樹二叔打斷了那人,“說什麼勞煩!我們修建這進士牌坊,縣老爺答應給我們算進今年的徭役天數裡。我們也別站在這說了,讓和周他們趕緊回家去,也好讓鏢三叔他們早點見到和周。”

  樹二叔這一說,圍攏在一起的人紛紛應和,眾星拱月般簇擁著黎池往村裡走去……

  自從陸縣令上次到村裡來報喜過後,黎家除袁氏外,都還會留一兩個人在家,以免黎池回來後家裡支應不開。

  今天是黎鏢、袁氏和蘇氏三人在家,就在袁氏又開始念叨她乖孫子怎麼還沒回來時,就聽見了傳進來的吵嚷人聲。

  “肯定是我的小池子回來了!肯定是的!”袁氏倏地就從椅子上站起來,直往外衝!

  “你慢點!別摔著了!”黎鏢嘴裡招呼著不省心的老婆子,自己也趕緊跟了出去。

  蘇氏到底年輕腿腳快,三兩步就趕上前扶住婆婆袁氏,免得她摔跤了。“您慢點走,仔細腳下。”

  袁氏一出房門,就看見院外被眾人簇擁著而來的孫子,“哎喲,奶奶的小池子啊!你可回來了!”

  嘴裡喊著,袁氏恨不得直接飛撲到院外去!腳下倒騰得太快險些就摔一跤,幸好有蘇氏在一旁攙扶。

  不過蘇氏也沒比比袁氏好上多少就是,也恨不得立馬就到兒子面前了,不過還是想著要攙扶自家婆婆。

  “和周!和周你回來了!你可回來了!”蘇氏一邊攙扶著袁氏迎接上去,一邊喊著。

  黎池看見出來迎接的爺爺、奶奶和娘,也連忙快走幾步進入院子,然後幾大步上前、一撩袍角,直直地就跪在了袁氏面前!

  “爺爺、奶奶,娘,和周回來了!”

  不過是分別了三個來月,袁氏卻照樣想得緊,再加上這次孫子是衣錦還鄉,袁氏百感交集之下,眼淚嘩嘩直掉!

  “奶奶的小池子喲~你可算回來了,奶奶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是將你盼回來了!”

  黎池被摟在奶奶袁氏的懷中,心裡也是一陣暖融融的,親人情真意切的情感,是很能暖化人心的。

  兒子被婆婆摟在了懷裡,蘇氏只好站到黎池的身後,拍撫著他的脊背。“和周,你可算回來了,娘可想你了。”

  蘇氏面帶笑容卻又紅著眼眶,心裡既驕傲自豪,又擔心自家兒子這一趟出去有沒有受苦。

  黎鏢這三個月來,也時常想念孫子,但他自詡一個大男人,可不會婆婆媽媽的。“好了好了!讓和周起來,這院子的地上跪著也不舒服。”

  一聽這話,袁氏趕緊松開黎池,心疼地將他拉起來,“哎喲,奶奶的小池子在外受苦了,今兒奶奶還讓你跪這麼久,真是不應該!”

  黎池攙扶著奶奶袁氏的胳膊,笑著搖搖頭,“孫兒我在外沒受到苦,剛剛也只跪了這一會兒不傷腿,奶奶你不要擔心。”

  然後黎池又再次向爺爺黎鏢招呼到:“爺爺,孫兒終於不負厚望、今日高中歸來。”

  黎鏢眼眶微紅,臉上卻燦爛地笑著,笑得臉上笑紋猶如溝壑縱橫……“和周你很爭氣!很好!終於是高中歸來了!”

  黎棋和黎湖安靜地站在一旁,心裡也是再高興不過,可就是總感覺這場景異常熟悉。

  不過今天主角兒是兒子(堂弟),他們還是默默地陪襯就好。

  從村口一路跟過來的村民,還有路上看見後跟來的,看他們一家人已經見過,這才紛紛開口:

  “和周他們扛了三個包袱回來,我幫忙從村口扛了一個過來,包袱就放這了。”幫忙扛包袱的三個人,將包袱放到院裡放著的凳子上。

  “橋大哥和林二哥他們還在地裡,我去幫忙喊他們回來。”有熱心勤快的村民說著就轉身出院門,到地裡喊人去了。

  袁氏和蘇氏此時也緩過來了,忙熱情地開始招呼院裡的親朋友鄰!“家裡椅子凳子不夠,不過大家也都是這麼多年的親戚友鄰了,不會怪我招待不周的!來來,都進院裡來站站,說說話!”

  黎棋把其中一個包袱打開,拿出裡面的糖塊盒子,開始給院裡的眾人散喜糖,“來來,都吃喜糖!這可是我們路上從府城帶回來的,都吃一顆沾沾喜氣!”

  蘇氏又進屋裡拿了一袋銅錢出來,給每個人都抓幾枚,“喜錢啊!來來,散喜錢了!我們和周考中狀元了,大家也來分分喜氣!”

  “這喜糖要吃,喜錢也要拿!哈哈哈,沾沾狀元老爺的喜氣!”

  “我也不貪心!我准備把喜糖和喜錢留著,我兒子讀書是不行了的,可我還有孫子啊!到時我就把這喜糖和喜錢給我孫子,讓他沾沾狀元老爺的文氣,以後也去讀書考科舉!”

  “這主意好!我也要把喜糖和喜錢留給我孫子!”

  “我就留給我兒子好了,他年紀還小,沾沾文氣或許還來得及。”

  黎池也一起幫忙招呼著滿院子的親戚友鄰,不時與祝賀談笑的人搭兩句話。不過祝賀搭話的人太多,他也不能每個人都照顧到,就只好笑著點頭以作回應。

  不過眾人也不介意,他們只要能看見狀元就很高興了!能搭上話更好,不能搭上話,看著狀元的笑臉也已經很滿足!

  一時間,黎家院裡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不多久,還在地裡忙碌的黎家其他人也都回來了。黎池都中狀元了,可他家人們還是照常下地勞作,這也算很難能可貴了。

  黎池自然又與他們一一打過招呼,不過滿院子都是人,不方便詳敘,就只是簡單地寒暄了幾句。

  等黎池的娘蘇氏與王氏和趙氏一起,給趕路回來的黎池他們做好一桌豐盛午飯時,院裡的村民才散去,給他們一家人留出團圓吃飯的空間。

  ……

  整整齊齊的一家十六口人,正好坐滿兩張八仙桌。

  桌上喝過一輪酒,同時圍繞黎池高中狀元這事,也說過一番意氣風發的祝賀話語之後,這頓飯才進入家長裡短的溫馨時刻。

  大堂哥黎江的女兒黎燚,作為家中唯一最低輩分的孩子,今年二月剛滿兩歲。長相隨了她娘親李氏,胖乎乎的很是可愛,又聰明伶俐,得到了全家人的喜愛。

  尤其是很得她曾祖母袁氏的喜愛,每次吃飯的時候,袁氏都要將她帶在身邊。

  所以這次挨著爺爺奶奶坐在上桌的黎池,就剛好與黎燚挨著。

  乖乖坐在曾祖母大腿上的小女娃,在吃飯的時候,好幾次自以為隱蔽地偷瞄身邊的好看叔叔。

  黎燚瞪著圓溜溜的黑眼睛,偷瞄一眼好看叔叔後,立即就轉回頭埋入曾祖母懷抱!過一會兒了,小腦袋從曾祖母懷抱裡拔出來,就又去偷瞄一眼……

  侄女兒這可愛樣子,萌得黎池心都化了!

  黎池本就喜歡小孩兒,尤其是女孩兒,可可愛愛、嬌嬌軟軟的,真是萌煞個人!

  “燚兒,五叔抱好嗎?”黎池暫時擱下筷子,朝又一次偷瞄自己的侄女兒伸出雙手。

  “!!!”被發現了!

  被抓個現行的黎燚,驚得將眼睛瞪得更大更圓了……

  “來,五叔抱,好嗎?”

  袁氏搖一搖懷裡的曾孫女兒,“燚兒,去五叔那裡嗎?”

  黎燚萌萌地抬頭看看曾祖母,“曾祖祖~”然後又看看笑的好好看的叔叔,猶豫不決。

  坐在另一桌的李氏發現狀元三弟要抱自己女兒,心裡高興得很,自己女兒若能得她三叔喜歡,那就是她的天大福分!“燚兒,快去你五叔那裡!”

  黎池見黎燚沒有躲避抗拒,於是就伸手將她抱了過來。“來五叔這裡來~五叔都三個月沒抱燚兒了啊。”

  黎燚被抱到新的懷抱後,剛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可過了一會兒也就習慣了。好看叔叔的懷抱真大真香!

  黎池見侄女兒乖巧地不認生,也就放心了,於是繼續一邊閑談一邊吃飯。當然也沒忘了懷裡抱著的侄女兒,不時地喂她一口飯菜。

  黎池就將侄女兒抱在腿上,吃完了這一頓飯。

  吃完飯下桌後,家中女眷就去收拾桌椅碗筷,家中男人和小孩兒則坐到一邊聊天。

  黎池依舊抱著侄女兒坐著,結果就發現自家十歲大的親弟弟黎溏,正噘著嘴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他弟弟這是在吃醋?黎池好笑地向弟弟招招手,“小溏子,到哥哥這來。”

  “哼!”黎溏嘴上哼著,雙腿還是乖乖地往他哥哥那兒走。

  黎池一只胳膊圈著坐在腿上的侄女兒,一只手伸將別扭地站在他面前的弟弟拉到身邊,“你已經讀完一年蒙學班、三年童生班了。”

  “嗯。”黎溏感覺著哥哥放在他肩膀上的大手掌,又覺得坐在哥哥腿上的小燚兒,確實還蠻可愛的……

  黎池一出手就安撫住了自家弟弟,“先生有說要你留級童生班,再多學一段時間嗎?”

  “我可是你親弟弟唉!我怎麼會留級?當然是直接升入了秀才班啊!”黎溏聽先生和周圍的人說,他哥哥可是比一般狀元還要厲害的六元及第狀元,他作為哥哥的親弟弟,怎麼可能讀書不厲害!

  “這就很好。”黎池將手掌移到弟弟的頭頂,摸摸他濃密烏黑的蓬松頭發。當初那個頭發枯黃稀疏的小孩兒,都已經長這麼大了啊……

  因為被哥哥質疑不能順利升學,而有些炸毛的黎溏,又被他哥哥像擼貓一樣的手法,給成功順毛了……

  黎鏢滿眼欣慰地看著屋裡齊齊整整的子孫,“我的幾個孫子,大江已經娶妻成家,又有一門造紙手藝能討生活。

  大河有了秀才功名,親事也已經定好,只等選個好日子也就成家了。即使八月份院試結果不如人意,也沒多大問題,之後不管是自己開私塾,還是去族學裡教書都不用愁。

  大湖也是,有童生功名,親事也定好了。以後就在縣城裡開個教蒙童的私塾,這一輩子也是不愁吃喝的。

  唉,就是大海……”

  黎鏢看看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四孫子黎海,搖搖頭嘆口氣。然後跳過黎海,繼續說:“再就是和周,你是最讓爺爺自豪的孫子!雖然你從小到大在為人處事身上,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是爺爺也還是為你操心啊……

  六元及第,如無意外,你以後的前程怕是爺爺我這個在地裡忙了大半輩子的農人,所不能想像的。

  可古人都說,官場險惡,和周你自己以後要仔細掂量著行事。爺爺和家裡人沒指望著你做多大的官,只望著你為官時無愧於心,一生平安健康。”

  黎池懂他爺爺和家人的樸素願望。

  他們黎家以前只是普通的耕讀之家,和那些世家大族不同,對於家族權勢和威望如何沒有執念,他們只求一家人安康無憂而已。再不濟,就是重新回到當初的耕讀之家罷了。

  “是,孫兒我謹記爺爺的教誨。為官但求無愧於心,為人子孫但求平安健康!”

  說完黎池後,就該輪到最小的才十歲的黎溏了。在黎鏢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時,他不自覺地挺高了胸膛。

  對於這個和他親哥性格迥異的六孫子,黎鏢也是喜歡的,“小溏子,目前看著可能有你哥哥的五六分讀書天賦,在讀書一途上以後或許能有些成績。

  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你這脾性可是沒你哥哥的半分溫和沉穩……”

  在黎溏又要炸毛時,黎池提前就安撫了,“小溏子,爺爺說的對。你的讀書天賦比哥哥我不差什麼,但這脾性要注意些,讀書最忌心性浮躁,如果你能沉下心來讀書……哥哥還是很看好你的!”

  “嗯。”黎溏正想耍小脾氣時,就想起他哥剛說的,又只好乖巧地答道。“我知道了。”

  黎池拍拍弟弟的肩膀,“哥哥相信你。”

  飯後說了這一陣話,黎池他們三人在外奔波十多天才到家,吃飽喝足後就全身疲累犯起困來。

  蘇氏發現後趕緊又去把黎池的房間收拾一遍,然後就讓他們去睡上一覺。

  黎池確實累了,於是在與爺爺奶奶等長輩告辭後,也就依言回房,然後倒頭就睡過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3 07:56 PM

第74章

  黎池到家後的第二天,就開始有各路人前來恭賀拜訪。

  有與黎家關系較為親厚,直接登門祝賀的。如家中大伯母二伯母的妻家,一直都有人情往來、關系也還處得和睦,黎池六元及第這樣的大喜事,沒有道理不登門道賀的。

  也有與黎家以往沒多少往來,但在浯陽縣有名有姓有臉面的人家。比如上次黎池考中舉人後送過禮、沒送過禮的人家,很多都遣家中僕人或後輩送來拜帖,或請求來黎家拜訪、或邀請黎池赴宴。

  黎池在家接待了登門祝賀的親朋好友,也接下了遞來的拜帖,只是在回復送拜帖的人時說:

  —‘黎水村路遠地偏,來往不方便,不若待四五日之後,黎某走一趟縣城,到時再會面結識一番。

  黎池是返鄉祭祖的,將他高中的喜訊祭告先人。是他這次回鄉三個月假期間,兩件主要要辦的事情之一。

  於是在黎池在接待前來拜訪的客人時,族裡的族長和族老們,已經在著手准備祭祖事宜了。同時在籌備的還有黎池的親事,這是黎池在這次三個月假期間,要辦的另一件主要事情。

  先籌備著,等黎池這陣忙過之後,事情也差不多已經籌備好,到時就正好就能辦了這事。

  黎池待在家中三四天,將直接登門祝賀的人家,接待得差不多了;又將應該由他親自攜禮上門拜訪的人家,也去拜訪了。

  然後,就也差不多到了與那些送拜帖人家約定的,在縣城會面結識的時間。

  不過在此之前值得一提的是,蘇氏的娘家即黎池的外家和舅家,終於久違地踏了黎家的門。連黎池出生、黎溏出生、黎池中秀才中舉人等重大節點,都沒有親自登過黎家門的人,這次終於登了黎家的門。

  來者是客,那幾天每天來黎家的客都有好多波,恰好蘇家人與其他來拜訪的客人撞到了一起,於是黎池就一起招待了他們。

  黎池他們沒有冷待蘇家人,當然也沒有格外招待,就與接待其他拜訪的客人一樣:周到而禮貌。

  ……

  黎池這次去縣城,依舊是由黎湖陪他。

  兩人到達縣城後,依舊選擇入住熟悉的袁家客棧。

  黎池六元及第的喜訊,是最近縣裡最火爆的話題,那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袁家掌櫃的袁老板,一見兩人像是准備進門入住,立即就快步迎了上去!之後親自忙前忙後,將兩人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然後是說什麼也不收黎池的預付房錢,推卻著:‘我袁家客棧能得狀元爺入住,已是天大的榮幸,哪還能收狀元爺的錢!?‘

  盛情難卻,黎池只好同意‘白住‘。

  事實上,其實黎池倒沒讓袁老板吃虧。這就好比在黎池前世時,大明星光臨某家店一樣,宣傳帶來的收益,可比他消費的賬單金額要大得多。

  在客棧休整一晚過後,第二日黎湖留在客棧看著他們帶來的禮品,而黎池則攜禮物和拜帖,去縣衙拜訪縣令等人。

  陸縣令他們估摸著,黎池可能在最近幾天就要到縣城裡,到時或許會前來拜訪,於是就特意在縣衙等著了。

  黎池遞上拜帖後,立即被請進官暑後供官員住宿的地方。縣令等人也出門,在半道上迎了黎池一程。

  雙方見了面,互相一番見禮,接著又祝賀和寒暄一陣之後,才終於一起來到正廳,按主賓位坐下來。

  黎池待人一向謙遜有禮,給足了縣令、縣丞和縣尉三人體面。縣令三人結交黎池還來不及,就更不會擺譜,待黎池熱情有禮得很。

  於是雙方在這種狀態下,談話氛圍也就很熱烈而和諧了。

  “當初三位予黎某的那一碗清水,讓黎某每每想起來都要在心裡感念一回。”黎池起身向縣令三人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禮。“若非三位心懷寬厚,體諒考生的失誤,予黎某一碗清水,恐怕今日的黎某,就不是現在的這個我了。”

  其實當初黎池請求賜予清水時,是向縣丞和縣尉兩人請求的,也是他們向縣令傳達請求的。但縣令是當時的縣試主考官,官階又比兩人高,這恩情自然也應該有陸縣令一份。

  黎池能夠惦念著當年的一碗清水之恩,陸縣令他們就已經很高興,現在黎池還鄭重其事地行禮,三人立感受寵若驚!

  就算只看目前的官階,黎池就已經比在場官階最高的縣令高半品了,更何況黎池之後多半前途無量,他們哪敢真受他的禮!

  三人連也站起身來,陸縣令躬身扶起行禮的黎池,“可不敢當!區區舉手之勞,當不起黎兄的這一禮!而且黎兄才學過人,即使當時未能通過,定也能在下次縣試時一飛衝天,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黎池很滿意縣令三人沒有挾恩以報。俗話說強摁牛頭吃草、草不香,這報恩也是一個道理,挾恩以報可能就將‘恩‘變成‘仇‘了。

  “依舊要謝過三位,是三位將黎某的時間向前提了三年。”

  敘過恩情之後,四人又談了些科舉上的事。半個時辰後,黎池才告辭離開。

  陸縣令三人將黎池送出了大門外。

  “這黎和周,確實了不得。”陸縣令雖自當浯陽縣令之後,就一直沒挪過窩,但畢竟當了這麼些年的官、活了這四五十年的時間,還是有一些識人眼光的。

  “了不得啊……”縣丞望著黎池遠去的背影感嘆,“聽說臨淮府知府已年老體邁,或許明年政績考核之後就要致仕……”

  縣丞此話的言下之意,陸縣令明白,他本人也是存著這個念想的。

  如無意外,他明年應該是能動彈一下了的,“但願……我們與黎和周未有積怨、且還交好,他該是不會阻礙我等的。若本官動了,你不也能動上一動?”

  縣丞和陸縣令不同,陸縣令是同進士出身,雖說‘同進士如夫人‘,但比舉人出身的縣丞要好很多。縣丞如果能升到縣令,那就算官運不錯了。“也但願,哈哈哈!”

  縣令和縣丞都有盼頭,就縣尉看著像是沒什麼好處,不過他也不在意,家中不指望、也不需要他高升。

  ……

  黎水村的族人和家人,以後多半還要長久地生活在浯陽縣這塊土地上的。不管以後如何,縣令他們現在還‘既是縣官又是現管‘,所以黎池才親自上門拜訪。

  當然,想謝過縣令他們當初在縣試場上的幫助,也是他到縣城後就第一時間親自上門拜訪的原因之一。

  縣裡那些有名有姓有些臉面的人家,風聞黎池已到縣城後,就再次派人送上拜帖。

  對於這些人,黎池沒打算挨個面見結識。

  一是因為時間緊迫,挨個面見結識太費時間。二也是因為沒必要單獨挨個面見結識,反正前來拜訪的人,也不過是想要在他面前混個臉熟或耳熟而已。

  於是黎池讓來送拜帖人的帶話回去:

  —‘因黎某返鄉祭祖時間窘迫,很是遺憾無法與每位都單獨面見結識,可又不舍錯失這結識的機會,不若兩日後的中午,由黎某在袁家客棧做東,請諸位前來喝上一杯薄酒。‘

  那些遞上拜帖的人家收到回話,也都紛紛又回復黎池,都言到時一定准時赴宴。

  浯陽縣城太小,都沒有一家稍微氣派些的酒樓,於是黎池索性就決定在袁家客棧宴客。可袁家客棧主營住宿,提供給客人的飯食都是簡單的早點或面食等。擺得上席面能宴客的酒席?那就無能為力了。

  不過黎池本來也沒指望袁家客棧能做出酒席來,他只是借個地方而已。

  黎池去找了城裡一個較知名的專給人做喜宴酒席的廚子,待廚子擬好菜色,就從外面購買食材,備上三桌酒席。

  到約定好的時間,遞過拜帖的人都攜禮准時到達了袁家客棧。

  黎池作為宴客的主人,招待來客周到無比,全無絲毫高中狀元後可能會有的傲慢輕忽。

  不過黎池也沒失了他作為狀元的氣勢,既讓人倍感親切,又讓人感覺敬畏,不會讓人生出可以輕忽逾矩的錯覺。

  “因黎某此次歸鄉時間著實不寬裕,只得如此局促地一起宴請諸位,黎某心中也實在慚愧,就先在此自罰一杯,還望諸位不要介意。不過諸位也可借今日這次共聚的機會,相互間敘敘舊。”

  黎池確實謙遜,可在場的人也要知道:黎狀元只是在謙遜而已。於是,眾人紛紛表示不介意,並且跟著陪喝了一杯。

  “哈哈,黎狀元客氣了!來來我們一起喝一杯!”

  “喝一杯,一起喝一杯!黎狀元今日能撥冗來盛情款待我們這些人,我們就已經倍感榮幸,哪還會介意?”

  “是極是極!我等高興還來不及,怎還會介意!黎狀元也為我們這些人,提供了一個聚在一起敘敘舊的契機呢!”

  城郊的張地主亦即是張瑱的父親,在這些人中顯得就有些拘謹了。因為張地主聽他兒子說過他與黎池不合的事,並且他對黎池頗有微詞。

  沒曾想黎狀元未曾計較,還收了他的拜帖並同樣邀他今日前來……想來是黎狀元胸懷大度,未曾將與兒子張瑱那點不合記在心上。“不介意不介意,人多還更加熱鬧些!”

  黎池的記性還算好,當然還記得張瑱,不過他倒確實未對他耿耿於懷。

  如果說,就因為府試前在折桂樓裡,以及當街退婚時的這兩次口舌冒犯,黎池自此就與張瑱過不去了、要加倍報復回來,那他還真是沒想過。

  黎池不是那樣小肚雞腸的人,主要是他當場都已經懟了回去。若是還去計較那些小事,那他也就不用做其他事,一輩子就活在仇怨裡去與人打臉計較了。

  “諸位這樣為黎某的不周之處開脫,真是勞煩諸位了,哈哈哈……”

  黎池參加過太多次飯局,深諳營造飯桌氣氛的訣竅,再加上他現在身份不同了,桌上眾人又都敬著他、捧著他,於是這次宴席的氣氛從頭到尾都很好,可謂主賓盡歡。

  約一個半時辰之後宴席就散了,將眾人都送走之後,黎池和黎湖開始清點今日收到的禮物。

  “天啊,收了這麼多禮!這些加起來怕是能換三千多兩銀子!會不會不好啊……”黎湖幫著清點完,驚訝地感嘆著,有些擔憂。

  “嗯,或許有那麼多,不會有什麼問題的。”黎池沒在這個話題上和黎湖多討論,讓他就保有現在這份驚嘆和敬畏之心。

  既然堂弟說不會有問題,只要聽他的就好。黎湖也沒多問,只想著這次是因為堂弟中狀元才收這麼多禮,以後可不能收了。

  黎池今天收到的這價值三千多兩銀子的禮物,是那些人之前在他中舉人送禮那次,察覺到黎家不喜收厚禮之後,有所克制的結果。

  三千多兩,均分到今天來的二十來人的頭上,人均約送了一百五十兩左右的禮。一百五十兩銀,放在以前的黎家是一筆大錢,可對今日那些地主、鄉紳或富商來說,只是隨了一份稍微豐厚些的禮而已,就跟親朋好友有喜事時隨禮一樣。

  當一個人的權勢和地位達到一定程度後,即使拒收不法收入,而且還再自我克制上幾分,也依舊能聚集不少財富。這就是權勢和地位的好處。

  身在這個時代下,一人之力猶如蚍蜉撼樹。黎池即使想不像征性地收一些禮都不行,否則那些送禮的人會以為他對他們不滿、不想與他們扯上關系,長此以往就會阻礙漸起,以至於寸步難行。

  黎池沒有以一身之力,去改變一個時代社會的雄心。卻也不想他自己或他的家人和族人,對送上門來的銀錢禮物沒有敬畏之心,從而招上禍事。

  因此,黎池就能只盼望,他們都能一直保持住這份敬畏之心。

  黎池他們來到縣城後,該拜訪的拜訪了,要接待的也都接待了,主要的事都已辦完。“湖哥,你明天去孫家拜訪。”

  黎湖一臉疑惑地問:“我去孫家拜訪?我去倒是想去,可為什麼啊?和周你呢?你……你去徐家?”

  黎池為他三堂哥難得的敏銳,贊許地點點頭,“對,我明天要去徐家。至於為什麼?三堂哥你知道的。”

  “好,我應該知道的。”黎湖笑得過於狡黠,以至於都有些猥瑣了……“那河哥是不是也得趕緊去秦家啊~和周你這是想娶親了!”

  黎池笑看著他三堂哥,不做回應。

  ……

  黎池、黎河和黎湖三人的親事,一直都有家中女眷長輩在操心著。

  三書,定親文書之聘書,過大禮文書之禮書,迎娶新娘文書之迎書。

  雖還只走完聘書,可黎家早已為三兄弟准備好了聘禮,只等納征時將聘禮送去未婚妻家,禮書就隨聘禮送過去。至於迎書,等親迎之日去接新娘時,再隨即奉上。如此,‘三書‘也就齊備了。

  六禮,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是為六禮。

  納彩、問名和納吉三個禮節,黎家都已經與三兄弟的未婚妻家走完了。

  再就只等與各自未婚妻家先私下看好親迎的吉日,然後在親迎前十天半月時將聘禮送去、走完納征禮節。之後再正式地走一次請期禮節,拿回親迎吉日,最後在吉日那天去迎娶新娘過門。至此,‘六禮‘也就走完了。

  三書六禮的禮節走完,黎河、黎湖和黎池三人,也就算正式成家了。

  黎池的假期雖有三個月,可這一串事情要忙完,之後又還有祭祖,時間也並不寬裕,所以要抓緊才行。

  出門前,袁氏就和黎池說過了,讓他去徐家拜訪的時候順便問問婚期的事,讓黎湖也打著去拜訪走親戚的幌子,和孫家私下問問婚期。

  因為之後還有正式的請期禮節,所以讓黎池他們私下去問問婚期,倒也不多失禮。像這種私下商量婚期的事,本來要家中女眷長輩去,黎家也就只有袁氏最合適去做這些事,可袁氏最近一兩年身體的毛病多了起來,走兩個時辰的路到縣城來一趟估計夠嗆。

  所以袁氏也就索性讓黎池他們自己去商量了。秦家、孫家和徐家知道袁氏身體狀況之後,想必也不會多心介意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3 10:17 PM

第75章

  黎家的黎河、黎湖和黎池三兄弟,都是當婚之齡,也都已經基本做好了成親准備。

  黎池是三兄弟中年紀小的那個,按照長幼有序的規矩,要等到黎河和黎湖大婚之後,他才好成婚。

  又由於黎池的時間緊迫,最後與秦家、孫家和徐家,分別商定下的大婚之期,就顯得很緊湊了。

  四月初十、四月十五和四月二十,分別是黎河、黎湖和黎池三人,迎娶新娘的親迎之日,亦即是他們各自的大婚之日。

  當初黎池和黎湖去徐家和孫家登門拜訪時,商定了婚期大約定在四月中下旬較為合適。秦家那邊也理解黎家的情況,對婚期沒意見,將就著黎家這邊定吉日。

  於是黎鏢就去請釗大爺爺,幫忙在四月裡選出三個吉日。

  村中據說很會掐算和擅長看風水的釗大爺爺,翻歷書、掐指節、扔龜甲……做完一整套之後,才選出了這三個吉日。

  這三個吉日格外湊巧地間隔了五天,湊巧得就像是天定一樣了,村裡人都道這是個好兆頭。

  其實間隔如此整齊的三個吉日,更像是‘人定‘的,為圖方便隨意選了這三個日子。不過沒人這麼說就是了,再說釗大爺爺的掐算功夫是全村公認了的。相比人定,他們更願意相信是天意如此,是天定良辰吉日。

  ……

  大婚親迎日期就在四月裡,時間一晃也就要到了。於是黎家開始抓緊走禮節,全家出動去准備一應事情。

  黎池從縣城回來之後,也開始忙碌起來。

  在三月二十二這天,黎家請了四位全福之人的女性親戚,加上媒人一起,帶上聘金、禮金及聘禮和禮書送到了秦家。

  黎江、黎湖、黎池和黎海兄弟四人,則在那天負責送聘禮去秦家。當然還請了族中幾個壯年男性親戚,一起去幫忙送聘禮,否則就憑兄弟四人,是抬不完那些聘禮的。

  雖黎家如今已然不一樣了,卻也沒在聘禮上講究奢侈排場,只是比照著浯陽縣小富之家下聘時的分量准備的。

  黎河的同年秦家長兄雖是廩生秀才,可黎家有黎池這個六元及第狀元上門送聘禮,氣勢上倒也沒輸,反而還是大勝。

  黎家的聘禮雖沒多大排場卻也不丟臉,又有六元及第的夫家兄弟來送聘禮,秦家也頗為滿意,就連給夫家的回禮都厚上兩分。

  ……

  緊接著又到了三月二十八這天,當事本人黎湖撤下來,由黎江、黎河、黎池和黎海四人,依舊隨著四位全福女性親戚和媒人一起,幫黎湖到孫家去送了聘禮,完成了納征之禮。

  在黎家這次三門親家中,雖孫家要顯赫些,不過送去孫家的聘禮並沒有特意加厚。因為黎家為三兄弟備下的娶親聘禮是一樣的分量,即使是黎池也是一視同仁、沒有例外。

  孫家雖家底豐厚,可到底在科舉一途上後繼無人。黎家卻不一樣,黎家一門有一秀才、一童生以及一六元及第狀元!

  作為姻親的孫家,以後若有什麼事,還指望著黎家的照拂呢。

  於是,孫家也沒拿喬,或者嫌棄聘禮不豐厚。熱情有禮地招待了登門送聘禮的黎池一行人,然後按習俗回了一份豐厚的回禮。

  ……

  在四月初四這天,終於輪到黎池留在家裡。

  由黎江、黎河、黎湖和黎海四人,跟著媒人和四位全福女性親自,與請來幫忙抬聘禮的族裡親戚一起,幫忙將聘禮送去了徐家,完成了納征之禮。

  等三兄弟送了聘禮和禮書去未婚妻家,各自完成納征禮節之後,轉眼就又要到四月初十黎河的大婚之日了。

  ……

  大婚是要宴請賓客的,黎家現下這個情況,到時來道喜祝賀的賓客必然不止黎水村全村族人和姻親。

  定然還會有很多縣裡的人家,看在黎池的面子上前來祝賀。

  黎家在粗略算過可能會來的賓客數量之後,覺得可能要備上六十桌酒席才足夠。

  如此大規模的酒席,完全由自家來准備,雖然有村裡的人幫忙,依舊會很費精力。

  現在黎家不缺銀錢,黎池中狀元回來後門庭若市的那段時間裡,收到的祝賀禮金就有三四千兩。

  有錢,就能輕松地辦成很多事,既如此又何必讓家人受累。於是黎池說服家裡人,去請一個縣裡專門給人辦喜宴酒席的廚子,將酒席的事全權交給廚子去負責。

  考慮到這個四月份,家中要連著操辦三場喜事,如果全讓他們自己操辦,確實會很累人,於是同意了黎池的建議。

  雞鴨魚肉這些食材,自家種的養的能有一部分,不夠的就從村裡買些就是了。

  大部分食材都能自產供給,可一些調味品如鹽等,卻是要去縣城買的。還有一些裝飾用的喜慶紅紙、燈籠這些小東西,也要一起買。

  剛好黎池要到縣城去請上次的那個廚子,於是就列了一張長長的清單,順便一次性買夠辦三場親事的份量。

  因為要買的東西太多,除還在上學的黎溏外,黎家五兄弟一起出動,去一趟縣城一次性將東西買齊全了。

  四月初十,就是黎河的大婚之日。四月初九這天一大早,馮廚子就帶著他的徒弟和打下手的一整班人到了黎家,立即就開始准備第二天的酒席了。

  馮廚子自己有一班人手,完全不用黎家人插手幫忙,他們給人辦酒席的經驗很豐富,方方面面地都考慮得很周全。

  都不用黎家多說,已經為黎池在袁家客棧辦過一次酒席的馮廚子,對這次的酒席那是格外用心的。

  —‘我可是為出過六元及第狀元的黎家,辦過三場婚宴酒席的廚子!這其中還包括狀元本人的大婚宴席!‘

  這可不僅是沒事吹噓時的本錢,還是能讓他臉上長光的大好事!更還是白花花的銀子!等他辦好了黎家這三場婚宴酒席,以後他再出去辦酒席就能漲價了!

  ……

  四月初十,黎河大婚親迎當日。

  一大早上,黎河就穿好一身大紅新郎禮服,偕同媒人和親友一起,前往縣城的秦家迎娶新娘。

  黎池也算在親友之中,還有黎江、黎池和黎湖及族裡其他親戚一起,隨黎河一起前去秦家,在下午黃昏之前迎回了秦家小姐。

  一對新人在拜過天地父母之後,便被送入洞房。

  隨後喜宴開席。在黎河從新房裡出來之前,黎池他們幾個堂兄弟就要一起‘代兄弟喝酒‘,招待著前來參加喜宴的賓客。

  新郎官完成了洞房內的禮節,從新房出來親自招待賓客,黎池他們又要一起幫黎河擋酒,以防將新郎官真給灌醉了。

  喜宴吃到天黑後才罷。

  喜宴散後,黎池也不能立即就空閑下來,他還要安排縣城趕來喝喜酒賓客和廚子們,解決他們今夜的住宿問題。

  這些賓客的住宿問題,黎池他們早就考慮到了。在之前已經和村中家裡房間寬裕的親戚族人說好,到時安排這些賓客去他們家住一晚。

  黎池終於將賓客們都安排好,讓他們隨借住主人家回去之後,鬧洞房的環節都已經結束了。

  第二日早上,新婦秦氏起了個大早,下廚為全家做了一頓早飯。

  嘗過秦氏的手藝,全家人贊不絕口,好好地誇贊了秦氏一通。

  這是黎水村黎家的傳統,新婦進門不立規矩,而是使勁誇贊,讓新婦能卸下心防盡快融入黎家。

  飯後就是新婦見禮的環節,秦氏是個很討喜的媳婦兒,黎家人都很滿意,受過一對新人的禮,然後給秦氏回了見面禮。

  因黎池是小叔子,等秦氏先送給黎池一張她自己繡的扇面,付過了‘改口費‘,黎池才改口叫‘二嫂‘,並也回了一根徽墨墨錠。

  三日之後秦氏回門,等秦氏回門回來之後,黎家就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

  四月十五日,黎湖大婚。

  黎池又開始了一場忙碌。

  起早隨黎湖去縣城迎親,迎回新娘之後,又幫忙招呼前來喝喜酒的賓客,席散後又安排遠道而來賓客夜裡的住宿……

  雖家裡人多,可大大小小的事情更加多!不僅僅是黎池不得空,家裡所有人都忙得腳打後腦勺。

  第二日,新婦孫氏沒能起早,等新婦做的早飯自然也就沒影了。

  最後是趙氏將昨晚酒席上的剩菜回鍋熱熱後,解決了一家人的早飯問題。

  秦氏和孫氏自小的家境不同,可能孫氏要更加嬌養些。新婚早上起不來也是正常,黎家人倒也沒多在意。

  在之後的新婦見禮環節,黎家人並沒為難孫氏,沒擺臉色給她看,和和氣氣地走完了這個環節。

  得了孫氏一方端硯的黎池,改口‘三嫂‘後回了一支四寶店出品的高端狼毫筆。

  ……

  十天之內,黎家就辦了兩場喜事。

  實在是累人,不過幸好只剩下黎池的一場大婚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5 09:01 PM

第76章

  四月二十大婚這天,黎池起了個大早。

  婚禮(昏禮),按習俗要在傍晚黃昏的時候成禮。

  黎水村與縣城間有兩個時辰的路程,早上從村裡出發,在中午時到達縣城的徐家,等迎回來新娘就差不多剛好是黃昏傍晚時候。

  出發晚了或路上稍有延誤,就可能會耽擱黃昏吉時。因此黎池和跟隨一起去迎親的人,都起得很早。

  起床洗漱過後,黎池換上今日迎親的大紅新郎禮服。

  “當初那個小孩兒,如今已經長大,今天就要出發去娶妻了……”蘇氏幫黎池整整衣襟,抻抻衣袖和袍角。

  黎池乖巧地站著,任由他娘給他整理新郎禮服,哪怕身上禮服已經穿得無比周正、並無一條褶皺。

  如今十八歲的黎池約有一米七五高,已是‘堂堂七尺男兒‘,在這個時代裡算是比較高的了。黎池低頭安慰道:

  “以前都是爹娘和家裡為兒子遮風擋雨,如今兒子終於長大了,以後就該由兒子給爹娘掙臉面、為家中光耀門楣了。”

  蘇氏聽了黎池的話,低頭嗡聲哽咽著:“娘的兒子長大了,變得有擔當了……”

  一旁的黎棋也是一臉感懷,“和周,成家立業後你就是大人了,更是你們這個小家的一家之主,確實應該要有擔當些。”

  “是,兒子明白。”

  徐家早在送去聘禮後的第二天,就將二十四抬嫁妝送了過來。因為以後徐氏要隨黎池進京,徐家的祖籍也在京城,所以嫁妝只有一些金銀首飾、衣物布料、盆碗用具等,大件的家具都沒有。還有幾張京城的田產地契和商鋪房契,這是嫁妝的大頭。

  黎家本就不圖徐家的嫁妝,甚至當初他們同意去向徐家提親,還存了點小心思。

  俗話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媳‘,娶個像徐家女這種門第低些的,他們的孫子(兒子)也能免受妻子和岳家的壓制。結果沒曾想曬嫁妝時,徐家的嫁妝還不輕!看著只有二十四抬嫁妝且還輕飄飄的,可那些銀票、地契和房契是實實在在的。

  黎池騎上高頭大馬與四個堂哥,還有從族裡請的八個幫忙抬轎的親戚一起,抬著八抬精致雕花大花轎,一路吹吹打打的往徐家去迎娶新娘。

  馬是從縣尉那裡借來的。馬匹是軍備物資,民間並不很常見,民間拉車的馬也都是駑馬。黎池想體面地騎著神俊的高頭大馬去迎親,就向負責浯陽縣治安和掌管武裝力量的縣尉,借了一匹軍馬。

  這頂八抬精致雕花大花轎,也是從族裡借來的。這頂花轎算是族裡的老物件了,族裡娶親基本都是用的這抬花轎,好幾輩女性都是坐這頂花轎裡嫁進黎水村的。

  畢竟花轎一人一生大多只會用一次,不可能娶次親就做一頂大花轎。不過黎池倒不是沒有新做一頂花轎的錢,而是沒有新做花轎的時間。

  黎池陪黎河和黎湖去接過兩次新娘,迎親的習俗和流程已經很熟悉,去到徐家後很順利地就接到了新娘。

  在鑼鼓嗩吶的喜樂中,黎池接到新娘離開徐家,開始返回黎家。

  今日六元及第的黎狀元大婚,引得縣城裡的許多人紛紛前來圍觀……

  “看啊!那就是狀元郎!大紅喜服真襯他,顯得他更俊了!”

  “是啊是啊,黎狀元長得真俊!”

  “新娘是四寶店徐掌櫃家的女兒,真不知她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哦~竟嫁了一個六元及第的狀元郎~”

  “是啊是啊,真是好福分哦。”

  等迎親隊伍走近時,八卦的圍觀人群停止八卦,紛紛高聲恭賀:

  “黎狀元新婚大喜!”

  “祝黎六元新婚大喜!與夫人百年好合!”

  “黎狀元新婚大喜!”

  ……

  一路上鑼鼓嗩吶喜樂,道兩旁路人賀聲不斷。

  不過這樣和樂喜慶的場面,陡然間被打斷……

  “啊!”

  “哎喲!”

  “這是怎麼了!?”

  "花轎怎麼歪在地上了?"

  黎池春風滿面地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面,正不時地與道兩旁大聲道喜的路人點頭示意時,就聽見了身後的動靜。

  黎池連忙牽馬轉身,看向身後引發驚聲連連的根源,原來是穿轎杠的繩子突然斷了一根,於是花轎的一角磕在了地上,花轎只得落下。

  黎池抬腿翻身下馬,來到花轎旁對裡面說:“沒事,是花轎上承重的繩子年久腐壞了。”

  安撫過轎裡的新娘後,黎池將自己胸前斜挎著的,用紅綢攢成的大紅花解開。打結後穿在花轎把手上,用來替代轎繩。

  “這花轎是族裡用過好幾輩人的老物件,轎繩難免就年久腐壞了。”黎池拿過轎杠穿到紅綢繩中,“就用這紅綢充當轎繩。”

  黎池應對得太過迅速,眾人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他就已經系好了替代的轎繩。

  “能行!這紅綢轎繩,可是從新郎官胸前的大紅花來的,定然能行!”轎繩斷掉的這一邊兩個幫忙抬轎的族裡親戚,反應過來後,一人就大笑著說道。

  另一人也趕忙附和:“定然是能行的,來來,我們抬起花轎來!”

  “好好好!啊哈哈哈~”

  “起轎~走!抬新娘回去咯!”

  處理好這猝不及防的意外,黎池就又重新翻身上馬、准備出發。

  不過在重新上馬之後,黎池眼神不經意間掃過一個人影,然後他定睛一看:

  左邊道旁的一座宅院大門打開著,門邊依著一個人,她身穿輕盈飄逸的粉紅綾羅衣裙,梳著介於少女和婦女之間的半散半束發型,一雙眼裡有欲語還休的輕愁。

  那人正是曾經嬌俏活潑的嚴琳琅,如今更添了幾分少婦的風韻……

  馬兒無聊地撩了撩蹄子,讓坐在馬上的黎池猛然一陣驚悸,回過神來。

  ‘原來路旁這戶人家就是嚴琳琅的夫家錢鐵匠家。‘黎池心中暗想,‘我眼神什麼時候這麼好使了?‘

  黎池剛才的眼神竟然好使到,能看清楚嚴琳琅的眼睫毛了。不過這念頭也就在黎池腦中一閃即逝,沒放在心中。

  “駕!”黎池一揮馬韁繩,迎親隊伍又繼續前行。

  等黎池的隊伍走遠些了,圍觀路人這才又繼續八卦起來。

  “哎喲~你們看那人,一個有夫之婦頭發還梳成那樣!”

  “你們說,也真是巧啊,黎狀元這迎新娘的花轎,怎麼偏偏走到這裡轎繩就斷了啊?”

  “呸!”一個看熱鬧的婦人狠呸一口,“你這話說的著實惡心!當初那人是怎麼得來和黎狀元的那門婚約的?當這縣裡的人誰不知道呢!那人有了婚約還在外面勾三搭四的,給黎狀元難看!

  又想想那人嫁人後的種種,再看看今天那人的穿著和頭發,嘖嘖……還說什麼‘偏偏走到這裡轎繩就斷了‘,聽著這話我就只感覺腌臜!你這是在給黎狀元添堵!”

  被呸了一臉的婦人連連搖手,“唉……我、我和你想得是一樣啊!那人哪配和黎狀元放在一起談論啊,將那人和黎狀元放到一起說,我就感覺是對黎狀元的不尊敬、是對黎狀元的……的羞辱!”

  “這還差不多!”這婦人應該是黎池的腦殘粉了,“那人長得醜死了,黎狀元一個大男人都比她美上四五分,她一天到晚的還不安分,打扮成那樣給誰看呢!嘿……她還把門關上了!關上就關上,她自己也知道沒臉見人呀!”

  婦人的碎嘴八卦,有時就是沒有邏輯得很。

  那座宅院的大門關上了,不見那道粉紅身影。

  ……

  黎池他們這邊,迎親隊伍即將出城門時,原本晴空萬裡的天上,陡生幾團烏雲。

  倏忽間,傾盆大雨就傾瀉而下!

  雨勢太大,道兩旁看熱鬧的路人,紛紛喊叫著跑到屋檐下躲雨,並且招呼黎池他們也先躲會兒雨再走。

  “黎狀元!這雨太大了,躲會兒雨再走!”

  “是啊是啊,躲會兒雨再走!”

  黎池抬頭看看頭頂天上的烏雲,再看看遠處一碧如洗的天空。

  “東邊下雨西邊晴,看這雨的樣子,怕也是‘腳邊下雨前邊晴‘。反正身上都已經淋濕,索性就不躲雨了,以免耽誤了吉時。說不定出城後,這雨也就停了呢!”

  黎池既然這麼說,於是迎親隊伍就沒有停下躲雨,在傾盆大雨中繼續前行。

  果然,出城不過走了半刻鐘的功夫,就雨收天晴了。

  南北之交處、農歷四月下旬的天氣,氣溫不低,又有太陽烘烤,被雨淋濕的衣服沒多久就干透了。

  走到距黎水村只有一刻鐘的路程時,騎馬走在前的黎池,看著來時還平整通暢的路上,此刻卻橫著幾個從一旁山坡上滾下來的大石頭……

  如果黎池迷信一些,恐怕就要覺得天意如此,天意讓他不要迎娶新娘。

  不過黎池不怎麼迷信。

  既然前面的路堵了,黎池就拉著馬韁繩,讓馬從路旁邊的地裡過去。黎池走在前面帶路,招呼著後面抬花轎的隊伍:

  “路被從山上滾落的山石堵住了,我們從旁邊的田裡走!河哥幫忙多撒些喜錢在田裡,以賠償我們踩踏毀去的莊稼。”

  依舊在其他人還沒覺出來不對,並生出些什麼揣測之前,黎池就已極其自然地解決了問題。

  經歷了轎繩斷裂、天降大雨和山石擋路三道坎,之後都一路無事。

  黎池迎回新娘,拜過天地父母後,被送入了洞房。

  在媒人的主持下,黎池用秤杆挑起新娘頭上的百年好合蓋頭。

  蓋頭下的新娘很美,只是本就因敷粉而過分白皙的臉,白得有些煞白了。

  想來是回來路上的意外連連,讓新娘多想了。

  黎池捏捏新娘的肩膀,輕聲安慰道:“沒事,不過是巧合罷了。”

  “夫妻共飲合巹酒,和和美美長長久久!”

  黎池端起兩杯酒,遞給喜娘一杯,然後胳膊繞過對方的脖頸,兩人交頸而擁,喝下杯中的合巹酒。

  “夫妻同心結發,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媒人從新郎黎池的發冠裡抽出一縷頭發,再又從新娘的頭發中分出一縷,將兩縷頭發打成一個死結,用一旁的剪刀剪下發結,放進一旁准備好的盒子裡。

  至此,洞房中的揭蓋頭、喝合巹酒和結發儀式,也就全部完成了。

  媒人又說了一長串喜慶吉祥話之後,才關上門出去,將空間留給夫妻兩。

  現在天還沒黑,還沒到洞房的時候,主要是黎池還要出去招待賓客,所以他也呆不了多久。

  媒人出去之後,黎池開始整理自己的發冠,剛才結發之禮取頭發時,他的頭發有點被弄亂了。

  整理完自己的頭發,黎池往新娘身邊坐近了些,然後身體前傾、伸手為新娘整理鬢角。“娘子可稱呼為夫相公、夫君,或者為夫的表字和周。”

  “可為夫要喚娘子什麼呢?素兒?素素?還是素娘?”理好新娘的鬢角,黎池問道。在問名時互換庚帖後,他就知道新娘的閨名了。

  黎池平素以君子形像示人,此刻的他依舊是一副君子模樣,說話也依舊和煦溫柔。

  只是他說話的聲線變了,變得有些低沉,有股難言的惑人意味……

  徐素即使平時再如何溫婉大方,在黎池溫柔惑人的聲線中,輕柔地為她理鬢角時,也悄悄羞紅了耳垂。

  在黎池問她,是稱呼她為素兒、素素還是素娘時,徐素蒼白臉上泛起了緋雲,“夫君……和周可喚我素娘。”

  互換過夫妻兩的私下稱呼,新娘氣色也好很多了,黎池這才站起身,“我要出去招待賓客、敬賓客酒,素素你可以先洗漱,然後休息一下。”

  明明是他向她征求意見問喚她什麼的,她說可喚她‘素娘‘,結果卻又喚她‘素素‘。“嗯,你去,少喝點酒。”

  “為夫,會少喝點酒的。”黎池微笑著答應。

  “嗯…喝酒傷身。”

  “嗯,為夫知道的。”

  ……

  黎池笑著出了新房,開始去招呼客人。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7 08:43 AM

第77章

  黎池大婚這天,前來道喜的賓客,與他兩個堂兄大婚時的還有所不同。

  除村裡黎家族人和姻親,都是同樣前來道喜之外。黎池兩個堂兄大婚時,縣裡的那些人家多是派家中後輩前來賀喜,而今天黎池大婚,則大多是當家人親自前來。

  如此情況下,作為新郎官的黎池,自然是要去敬一杯酒方才不失禮。不說每位賓客都敬一杯,但一桌敬一杯還是必要的。

  黎池先向坐在院中的幾桌族中長輩敬完酒之後,就去向其他桌的賓客敬酒。

  六十桌酒席,光在院中是擺不下的。黎家在院中擺了幾桌上席,給族中長輩坐;其余酒席則擺在屋外的空地上,酒席擺了整整兩圈,裡外兩層將黎家給圍了個嚴實。

  黎池提著酒壺、端著酒杯,繞著自家屋轉完了兩圈,也就終於敬完酒了。

  黎池又幾位堂兄幫忙擋酒,除開敬每桌的一杯酒之外,期間某些賓客單獨敬他的酒都被幾個堂兄弟擋了。黎池本人酒量不錯、酒也不烈,所以他在敬完兩圈酒後也還沒醉,只感覺有些恰到好處的曛曛然……

  鄉下農村沒有宵禁,等天黑盡好一會兒之後,吃喝盡興的賓客方才散去。

  今晚遠道而來賓客的住宿問題,就不用黎池親自去安排了,家中自然有人去的。作為新郎官的黎池,珍惜春宵良辰才是他今天的職責。

  不過在春宵良辰之前,還有一個鬧洞房的環節要過。

  這個時代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新婚男女之前從未謀面過,或許有遠遠地相看過一面的,可互相間終究也還是很陌生的。

  陡然讓新婚男女共處一室,怕是只會排排坐著,尷尬無言。鬧洞房這個環節,能緩解一下新人間的尷尬氣氛,通過笑鬧讓小夫妻兩盡快熟悉起來。

  在鬧洞房時,黎池表現得很大方。讓對著新娘吟詩就吟,讓和新娘共吃一顆糖就吃,讓和新娘坐得更近、更近、更近,黎池就和新娘貼著身體而坐……

  這樣的鬧洞房方式,與黎池前世見過的婚鬧相比,實在是很溫和,完全沒能難住他。

  眾人笑鬧一會兒,可能是覺得已經緩解了新人間的尷尬,於是紛紛離開,將寶貴的空間和時間留給一對新人。

  鬧洞房的人都出去了,還順帶幫忙把房門掩上了。

  新房中安靜下來,只剩下黎池和徐素兩人,一片沉默……

  黎池他有點不信任出去的人掩上的房門,於是走到房門後,用門栓將門從裡面栓上。

  門栓嚴實了,黎池聽見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你到底給兒子說了洞房時要……沒有?‘

  ‘我忘了,我想著兒子那麼聰明……‘

  ‘和周讀書聰明,這洞房的事……他還是個雛,沒人教……‘

  ‘是男人就知道怎麼做,他爹我……‘

  門外已經小小聲地爭起來了。

  ‘算了算了,就讓他摸索著洞房,他那麼聰明,應該能行,我們走。‘

  黎池:……

  他前世是沒走到結婚這一步,但在開放的社會環境下,他一個三十多歲還算年輕有為的男人,即使說不上老司機,但也不至於……還是個雛啊。

  金榜題名時都沒難住他,洞房花燭夜自然沒問題的。

  關門的時間稍微有些長,不過黎池終於還是關好門轉回身來:

  “你這一身穿著應該很累,怎麼不趁之前空閑時換下,先行洗漱一番呢?”

  “我當時想著稍後還有親戚要來看我,在此之前我若換衣洗漱了,親戚們眼中的我,或許就不那麼好看。”

  徐素沒在黎池出去敬酒的空檔換衣洗漱,還有一個原因:她娘說新娘的一身嫁衣,不能由新娘自己脫下。

  黎池反應過來了。徐素這是很注意她在夫家親戚心中的第一印像,希望自己是精致美麗,而非是素面朝天的。

  “素素在為夫心中,不管怎樣都很好看。”黎池自覺自己說甜言蜜語的功夫還是不錯的。

  黎池這正經真誠的甜言蜜語,讓本來已經恢復了溫婉大方形像的徐素,再次垂下眼睫、紅了耳背。

  新房內靠牆的架子上放了一對銅盆,裡面都裝著水、各放有一塊帕子。

  黎池從中選了一塊帕子擰干水,“素素在為夫心中怎樣都美,這妝容還是卸了為好,不然就寢時不方便、也不舒服。”

  就寢……這下徐素整只耳朵全都紅了。

  黎池挨著徐素坐到床上,拿半濕的帕子,動作輕柔地擦著她臉上的脂粉眉黛……

  這時候的化妝品還沒有後世那樣強的防水功能,非卸妝水卸不了妝。黎池只是用半濕帕子擦了幾下,就將徐素臉上的妝卸干淨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素素這樣,也很美……”

  人人都說黎和周黎六元是君子,溫文爾雅、高潔無比。可沒想到私下的黎和周,竟是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哪裡像是溫文君子了,簡直就像是……是披著君子皮囊的斯文敗類!說這些話,真是羞得讓人難以自容……

  黎池還不知道他的新婚妻子,在心裡是如何說他人前人後兩副面孔的。

  他只是覺得,既然兩人已經是夫妻了,那就要從現在開始保持婚姻生活的幸福。據說對妻子說甜言蜜語,就是一個顯著有效的手段。

  黎池給徐素卸了妝後,自己也簡單地用另一塊帕子抹把臉,就算是洗漱過了。

  然後,黎池又將雙手伸向徐素的頭上,“這鳳冠很重?我幫你取下來。”

  “我,我自己來。”

  “不行,這鳳冠上花飾多,你自己看不見會勾住頭發,我來幫你取。”

  黎池取掉新娘的鳳冠,順手就幫她把頭發打開披散下來。

  黎池也把自己頭上的發冠和發簪取下來,讓一頭長發披散開。他的頭發竟不比新娘的短,而且發質發量都很好,烏黑而濃密。

  他身如修竹、瘦削挺拔,五官俊美、眉眼如畫,身穿一身大紅新郎禮服,披散開一頭及腰烏黑長發……此時此刻的黎池,俊美如斯,明艷至此。

  徐素她看呆了……

  而黎池眼中的徐素,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曾經那個一瞥驚鴻的溫婉少女,已經長成了如今這個明艷大方的女子。

  燈光映照下,徐素一身大紅嫁衣,一頭綢緞般的黑亮長發,望著他的一雙眼中似裝著兩湖秋水,波光粼粼……

  “素素,你這一身嫁衣穿在身上厚重得很,為夫幫你脫下……”

  “嗯,多謝…”徐素配合著黎池的動作,褪下嫁衣,最後只余貼身中衣。“和周,你……你這身禮服穿著想必也很厚重……”

  “那就勞煩素素幫幫為夫,幫忙脫下這礙事的禮服。”

  被黎池搶話,且又被他一雙眼睛盯死的徐素,終於整張臉都紅透了。

  一對脫得只剩貼身中衣的新婚夫妻,相對而立、眉目勾纏……

  “就寢。”

  “嗯……你,你吹燈……”

  “爹娘說燈要亮到明早才吉利。”

  “可是……可不是……”

  “沒有可是!”

  —‘可是……可不是說只要禮桌上的一對龍鳳燭燃到天亮就行了嗎?沒說床頭的燈也要一直亮到明早啊?‘

  可惜徐素沒能抗議出口。

  ……

  第二天早上,黎池在體內生物鐘的作用下,早早地就醒了。

  借著床頭亮了一夜的燈,看著睡在身邊的新婚妻子徐素,長發鋪滿枕頭,一雙眼睛閉著,不見昨夜雙眼波光粼粼的美景……

  黎池發覺早晨醒來後,身邊睡著一個人的感覺,也還不錯。

  慢慢地,外面的天色開始亮了起來,黎池這才坐起身來。

  黎池起床的動靜吵醒了徐素,她睜開雙眼看向坐在床上的人,迷糊一會兒後,才開口:“和周?怎麼不喊醒我?”

  徐素的聲音帶著剛醒時的嬌軟和酥麻。

  黎池咬咬後槽牙,看著一臉茫然的徐素,聲音有些低沉:“為夫、是該早些喊醒你的。”

  “嗯?”徐素有些緊張,“我醒晚了嗎?那要趕緊起床才是!”

  徐素一掀被子坐起身來,因為她心中對‘新婦第一天就起晚‘這事的焦急,對於在黎池面前穿衣這事,也就沒顧得上害羞。

  徐素自己穿好衣服後,也沒忘記坐在床上的黎池,給他在櫃子裡找好一套衣服,放到床上。“你…你再睡會兒也行,我給你把衣服找好放在這裡,你今天就穿這套衣服。”

  成親後好處多多啊,起床後再也不用糾結要穿哪套衣服了。“不用急,時間還早。”

  “嗯?”徐素不太明白。明明是他說‘是該早些喊醒你的‘,怎麼又說不用急了?

  “素素你要做早飯嗎?”黎池沒有回答徐素的疑問,轉而問道。

  “對的。”新婦進門後第一天要早起,為全家人做早飯,是這一帶普遍都有的規矩。“和周,你可有特別愛吃的?我做給你吃。”

  “我都還好,不挑食。”黎池忽然想到一件事,“為夫倒是很期待娘子你的手藝……”

  “你前幾次去我娘家時,都是我做的飯菜啊,怎麼說得像是沒吃過我做的飯菜一樣?”

  黎池一臉茫然,眨巴眨巴眼睛,純良無比:

  “難道那不是岳母做的飯菜嗎?岳母的手藝味道為夫記得的!當初府試之後、院試之前,為夫在縣裡備考去四寶店看書時,岳父經常為我帶的吃食點心,就是一樣的味道。”

  “那些點心吃食也都是我做的,這幾次的飯菜也是我做的,自然是一樣的手藝味道……”徐素說著說著,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哈哈哈!”黎池一臉純真茫然的表情破裂,哈哈大笑起來,繼續逗弄著新婚妻子:“原來那些吃食點心也是素素你的手藝啊?那為夫就很期待今早娘子做的早飯了。”

  徐素哪裡還不明白,黎池這是在捉弄她呢!她早就有意於他的事情被戳破,羞得她滿面緋紅!

  “哼!”徐素虛張聲勢地‘哼‘過黎池後,打開房門就疾步衝了出去,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覺。

  “呵呵呵。”屋內的黎池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黎家北邊的一溜房屋中,袁氏正趴在屋內的窗戶下,透過窗紗上的小洞向外張望著。

  “嗨喲,出來了出來了!”

  黎鏢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看著趴在窗戶下的老妻,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出來了就出來了,有什麼好稀奇的!”黎鏢見老婆子不理自己,又嘟嘟囔囔地,“這徐氏起得還蠻早的,應該是個勤快人,以後應該能照顧好我們家和周。”

  “嗨喲!新娘子怎麼羞紅了臉啊?一張臉真是紅彤彤的!”

  黎鏢繼續嘟嘟囔囔,“那看來和周夫妻兩,相處得還蠻好,以後應該也能和和美美的。”

  “應該?是肯定能和和美美的!”袁氏終於搭理了黎鏢。

  ……

  徐素成為黎家新婦的第一天,做的這頓早飯得到了黎家全家的誇贊,真心實意地誇贊,直道黎池以後有口福了。

  飯後,黎池和徐素這對新人,先跪下給堂上的黎鏢夫妻和黎棋夫妻敬了茶、見了禮,收到了帶著美好祝願的見面禮。

  隨後又與黎橋和黎林這兩支的眾人見了禮,互贈過見面禮。

  唯一比黎池小的小叔子黎溏,徐素就給他做了一身衣裳,然後他回了新嫂嫂一幅字——他自己寫的字。

  黎池拿過來黎溏寫的這幅字,仔細端詳片刻,“你這筆字勉強能見人了,可離小有所成還有些距離。以後還要勤加練習,知道嗎?”

  黎溏委委屈屈地答應:“知道了。”

  新婦三朝回門。大婚後第三天,黎池帶著禮物陪徐素回門,回門回來後,徐素也就正式入住黎家了。

  徐素不是個害羞膽小的女子,黎家人也還算和善好相處,又有黎池在其中周轉,她很快就融入到了這個家庭中。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7 10:05 AM

第78章

  三場大婚下來,黎家眾人雖都已疲累不堪,可卻也欣慰不已。家中子孫立業之後終於成家,以後他們就只等著抱孫子(曾孫)了。

  黎河在村中的新房早已建好,黎湖在縣城購置的院落也收拾出來了,不過兩對新婚夫妻都還沒搬到自己的新房去。而是依舊住在黎家的老院裡,一家人整整齊齊地住上一段時間,等黎池他們去京城後再搬出去。

  住得擠是擠了些,不過黎海和黎溏兩個未婚兄弟先去黎江家暫住段時間,也就住得下了。

  黎家新進門的三個新婦,性格各不相同。黎河之妻秦氏,性格中帶著些書卷氣,卻也還算討喜。

  黎湖之妻孫氏,或許是自小嬌養,養得有些嬌氣。不過黎家現在家境好起來了,這樣的性格目前倒也沒有大礙。

  黎池之妻徐氏,或許是出嫁從夫?她竟與黎池有幾分相似,待人溫婉大方,處事也和和氣氣的。

  性格迥異的三個女人加入黎家,又有生活習慣上的不同,很容易就會產生摩擦。不過索性兩方的本性都還算能容人,慢慢磨合下來,到底沒有產生大矛盾。

  何況以後黎河夫妻兩要搬到自建的新房裡去住,黎湖他們也要搬去縣城生活,黎池他們更是要到京城去,不生活在一起,也就會減少很多矛盾。

  ……

  家裡女人之間的事,黎家男人們沒分多少心思在上面,他們有其他事情要操心。

  這就是黎池此次回鄉的另一件大事,即祭祖。

  在黎池還沒回來之前,族裡知道黎池中狀元後,就已經開始討論祭祖的事情。家族中但凡有大事喜事,就立即祭告祖先,已是這個時代風俗習慣。

  等黎池一回鄉,族裡就立馬准備起來。如:商討以何種形式祭祖?是否要給散居在外的族人去信?准備哪些祭品?參祭人員是定十四歲成丁以上的族中男性,還是全族的男女老少……等等。

  等黎池忙完成親的事之後,有關祭祖的准備工作,族裡也都已經商量准備完畢。

  族中的後輩六元及第高中狀元,這樣的大喜事,祭祖場面須得盛大才行!

  於是最後商定:祭祖分兩天,第一天上墳祭祖,第二天祠堂祭祖,全族男女老少全都參祭。

  隨著定下的祭祖時間臨近,散居在外的有些族人在接到信之後,陸陸續續地開始返村。

  住在村裡的族人,也開始為祭祖忙碌起來,如准備祭品、冥錢、香燭等等。

  而自回來後終於開始清閑些的黎池,在祭祖前幾天也接到一個任務。

  “和周,你可否為此次祭祖寫兩篇祭文?”

  黎池自然只能答‘可‘,然後開始琢磨怎麼寫這兩篇祭文。

  以前年節祭祖的祭文,多是族長捉筆,有時也會由族學先生撰寫。不過這次祭祖意義不同,由作為祭祖主角的他來寫祭文,也在情理之中。

  黎池以前還真沒寫過祭文。不過他以前很多公文也沒寫過,百度幾篇或找找檔案中的例文,看看學學後也就會寫了。

  於是黎池去找了先生黎槿,請教過祭文格式和大致內容後,用了兩天寫出了兩篇祭文,拿去給族長看。

  “到底是狀元寫的啊!情真意切!氣勢磅礡!”

  黎池謙虛地‘哪裡哪裡‘了一番。

  黎池確實走‘務實精煉‘的文風,卻不代表他寫不了詞藻華麗的文章。

  對記憶力很好的黎池來說,堆砌詞藻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像祭文這類更講究排場氣勢,實質內容不多的文章,黎池理所當然地能寫得不錯。

  祭祖的第一天,村中全族男女老少和散居在外趕回來的族人,齊聚於埋葬著黎家祖祖輩輩的村尾丘陵緩坡上。

  從頂上一眼望下去,坡上擠得密密麻麻的,只看得見人頭和墳塋,不見人群縫裡腳下土地。

  雖計算戶籍黃冊,黎水村黎家一共只有四十戶,可族人卻有近千人之數。只因一戶人至少有十幾二十人,甚至很多都是分家不分戶,這樣就能減少徭役負擔。

  既然是黎池返鄉祭祖,首先就由黎池為這片墳墓群中輩分最高的一座墳墓,培上第一抔新土,再揮下修整墳墓的第一鋤。

  “水字輩後人,上前焚紙!”主持祭祖的族長黎欽高聲道。

  於是就有早已選好的幾位水字輩有為後人,其中就包括黎河和黎湖,幾人走到擺著三牲五畜祭品的祭桌前,開始在祭桌前的陶盆中焚燒紙錢。

  “奏樂!讀祭文!”

  樂聲奏起,黎池開始誦讀祭文:

  “貞文二十,歲在壬寅。日月其光,生之育之。惠物無疆,四時有序,萬品昭彰……”

  讀過祭文,之後又有上前奉飯羹、奉茶湯、獻酒水、獻胙肉……然後上香,焚祭文,最後齊齊叩拜!

  祭祖的過程雖繁瑣,卻也莊重肅穆,隨著祭祖流程的推進,讓人油然而生對家族的歸屬感和自豪感!

  等叩拜完之後,第一天上墳祭祖的儀式就算是正式結束。不過這時族人們還不能走,還要為墳墓培土和休整。

  因為剛剛黎池只是走了個培土的儀式,像征性地揮了一鋤頭,就當做休整墳墓了而已。為這丘陵上的眾多墳墓培土和休整,現在才要開始,這也是族人們今天主要忙的事情。

  第一天的上墳祭祖順利完成後,第二天的祠堂祭祖也依舊順利結束了。

  祠堂祭祖結束後,趁著此次祭祖時到場族人齊全,有一件事剛好借此機會說清楚。

  族長黎欽出言將族人們留在原地,接著就將場地讓給了黎池。

  “今日有族中眾多長輩在場,黎池一介後輩站出來說話,或許稍有失禮。

  可黎池承蒙祖宗庇佑、族中扶持、家人養育,今朝方有幸得中進士。更因聖上仁慈、體恤文人,許予得中進士者‘千畝田地免賦、十戶人家免役‘。

  而黎池今日所說,就是這免賦與免役的事。”

  黎池此言一出,即使正身處莊重的祠堂中,也有許多族人忍不住交頭接耳。

  相比黎池考中狀元後,為黎家帶來的盛大聲望這種看得見摸不著的好處。這‘千畝田地免賦、十戶人家免役‘的好處,可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

  族人們在得知黎池中了狀元,他本人還未返鄉前,就已經在暢想他中狀元後的種種好處了。此時終於說到實在的好處,這讓族人們如何能不興奮?

  “黎池我得族中照拂甚多,我們血出同源,也是同根而生。如今我功名有成,自也該回饋族中。

  十戶免役的名額,在與族長和族老們商討過後,一致認為應該分給子嗣單薄以致徭役繁重的人家。這已有結果,名單稍後就會給出。

  而千畝田地免賦……

  黎水村黎家一共四十戶,按每戶二十畝地算,一千畝免賦田地的名額只是稍有余裕而已。黎家以後必也將發展壯大,這一點余裕就先留著。

  至於寄居的報酬,則是繳納當季應繳田賦的十中之一。”

  黎池說出田地寄居所收報酬後,族人們都驚訝不已。

  “是應繳田賦的十中之一?而不是田地收成的十中之一?”

  “對啊對啊!這也收得太少了?”

  黎池有些滿意,為這些族人沒有疑惑為什麼要收報酬,而是驚訝報酬收少了。

  黎池寄居田地時所收報酬實在不多。舉個例子,黎家以前二十多畝地,收成在三十兩銀左右,田賦相關要繳四五兩銀。接受田地寄居後交出田賦的十分之一作為報酬,即四五百文錢。這連一兩銀都不到,真的只是意思意思地收了點報酬。

  粗略一算,族中約八百畝田地寄居份額,黎池一年能收到的報酬約在十五六兩銀。這一點銀錢報酬,已不能讓現在的黎池看在眼裡。

  不過黎池現在圖謀的也不是銀錢報酬。而是通過免賦地份額,將黎水村黎家族人挾制住,以免族人們仗他的勢欺人,給他在後方裹亂。

  從古至今不只有多少官員,敗在了族人家人拖後腿這一點上,黎池不想重蹈覆轍。

  “本就是為回饋族中,我如何會收豐厚的報酬?可這田地寄居,卻也有些規矩要遵守的……”

  說到這裡,黎池稍一停頓,一向臉上帶笑的他笑顏微收,語氣也變得更加嚴肅:

  “既然是回饋族中,那麼第一點規矩就是:這一千畝免賦田地的寄居份額,只能分給黎姓族人,外姓之人絕不許瓜分!

  我們要知道,寄居份額是一次性的、分出去了收回後也無法再進行二次寄居。免賦份額可以收回,收回即作廢。

  即是若將份額分給了外姓之人,他日族中田地增多,想將分出去的份額收回來,再分給本族人是不允許的。

  這也是我為何不同意,將田地寄居的份額瓜分給外姓人的緣故。

  第二點規矩,則是若田地寄居人戶,須得安分守己。若有違法背德、恃強凌弱和品行不端者,我立即就會收回寄居份額,即使份額收回後就將作廢。

  這千畝田地免賦份額,進士本人收回即作廢,進士本人身死即作廢,或者朝廷收回即作廢。

  所以希望眾位族人能好好珍惜,我也衷心祝願這份免賦份額,能讓眾位族人的日子過得更加好。”

  黎家族人既然要享受田地免賦的待遇,也就要遵守相應的規矩。若有某族人作奸犯科,黎池會收回給他的免賦份額;若是該族人的惡行甚至嚴重牽連到了黎池,或許朝廷會因此收回給他的千畝田地免賦份額;

  若黎池身死,不管是受族人牽連致死、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甚至只是純粹短命,這千畝田地免賦份額都將作廢。只惠及於生前、不恩蔭至死後。

  總之族人想要一直享受田地免賦的待遇,就必須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且還要監督別人也做一個安分良民。或者奮發科舉,自己去掙這份待遇。

  甚至朝廷‘進士本人身死即作廢‘的規定,也在要求他們必須敦促族中後輩努力讀書,以免在黎池過世後後繼無人,失了這份待遇。

  黎池用‘千畝田地免賦‘,牢牢挾制住族人,鞭策著他們在這個良性循環中向前走,大略地提前杜絕了族人們在後方裹亂。

  ……

  對於黎池祭祖時所說——‘外姓之人不可瓜分免賦份額‘,家中王氏和趙氏兩個伯母,以及黎江之妻李氏有些微詞。黎池的外家蘇家也非常不滿——不過蘇氏不在意、也沒理睬。

  可能以前她們以為黎池名下有一千畝的免賦份額,再怎麼也能為自己娘家爭取十幾二十畝?可沒曾想黎池全都分給黎家族人了,都沒想著給他們這些伯母和大嫂(的娘家)留一些。

  不過她們和蘇家即使有意見,黎池也只當沒看出來,對此不予理睬。

  這些微詞終於通過枕頭風,吹到了黎家男人黎橋、黎林和黎江的耳中,不過她們都沒有聽到想聽的話。

  —‘和周雖然是當官了,可官場險惡,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這免賦份額能稍微讓族人們安分些過日子,不給他拖後腿。這樣等以後他升官發財了,我們日子也會好過很多,到時你隨便貼補你娘家的一點東西,都要比這免賦份額不知道值錢多少。‘

  這是作為家中長子的黎橋,勸長媳王氏的話。擺事實講道理後,王氏很快就接受了。

  —‘你嫁入我黎家就是黎家人了!怎麼還想著往娘家扒拉?你平常拿些吃的用的貼補娘家,我從來不多說。可這免賦份額,是那些小東西能比的嗎?!你還想拿去貼補娘家?!‘

  這是黎林訓斥直腸子妻子趙氏的話。可能是黎林與大嗓門的趙氏生活久了,也受到影響,將趙氏一頓吼,給吼得服服帖帖的。

  —‘你一個大堂嫂的娘家,還想去要和周的免賦份額?開得了這個口嗎?親大嫂的娘家或許還可以。雖然我們確實處得跟親生兄弟一樣,但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黎江兩句話問出口,李氏就無話可說了。

  後來黎鏢和袁氏知道後,袁氏將三個兒媳叫到她屋裡去,說了半個時辰的話。

  之後王氏、趙氏和黎池的娘蘇氏,也將自己的兒媳叫到她們各自屋裡去,也是半個多時辰之後才出來。

  黎池問過徐素後才知道,原來最近黎家女人之間,在暗地裡討論的是,如何安分守己做個賢內助,以及約束自己娘家不給夫家添亂。

  當然,也沒漏下這一點:如果夫家好了,你們娘家也能沾光,要把眼光放長遠點,不要只瞅著眼前這點好處使勁扒拉。

  黎池聽了後心裡暗暗感嘆,他奶奶真是會調教兒媳。

  ……

  時間一晃,黎池三個月的返鄉祭祖假期,在留足回京時在路上、回京後休整的時間之後,即將告罄。

  家裡的女眷們滿懷不舍地,提前五天就開始給黎池收拾行李包袱。一邊收拾還紛紛一邊暗示徐素:要照顧好和周啊,要給和周早點生個孩子,要注意別讓和周被外面的女子給勾去了……

  在黎池臨出發進京的前一天,村口的進士牌坊修好了。

  進士牌坊整體由花崗岩構築,寬三丈、高三丈,即寬和高皆約十米。

  四柱三門三樓的樣式,石柱和門樓上布滿精致繁復的祥雲團花浮雕,以石磚砌築疊澀出檐,以青瓦遮蓋廡殿頂。

  在中門二層石匾上,橫刻正楷“進士”兩個大字。右邊豎刻小楷“貞文二十年壬寅歲會試”,左邊豎刻“中試六元及第狀元黎池立”。在三層石匾上,豎寫陽刻正楷“恩榮”二字。

  進士牌坊立在村口黎水河回繞處的空地上,寬高皆約十米、看上去氣勢恢宏,輕易就激起了黎家族人胸中的豪情意氣!

  黎池去村口看過之後,心裡的豪情亦被激起:這花崗岩構築的牌坊,經得起風吹雨打,十年百年千年過去後,它依舊會在這裡!或立或倒,不腐不朽,見證著他的六元及第,見證著這個時空有過一個黎池!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7 11:17 AM

第79章

  黎池動身上京那天,全村族人都到村口進士牌坊下來送他。

  黎家男人們雖說也有不舍,心中更多的還是男兒豪情,盼望著黎池能做出一番事業來。所以臨行前,他們更多還是祝福和告誡黎池。

  族長黎欽代表族人與黎池告別,“和周,大男兒志在四方,欽四爺爺我只能在此祝願你前程似錦、官運亨通!但也要切記官場險惡,不要行差踏錯。族人這邊,我會管束好的,不會拖了你後腿。”

  黎池鄭重地謝過黎欽,“和周在此謝過族長的祝願,也定會牢記您的告誡。”

  旁邊的黎鏢,看自家老妻一抹一把眼淚,也是有點心疼和無奈,“你別哭了,和周只是進京城去當官,又不是不回來了。”

  “你個老頭子自己心硬,還不准老婆子我哭一場了?!奶奶的小池子喲要走了,這和以前出門考試不一樣,考試也就十天半月或幾個月的功夫就回來了,這次可要好久好久才能回來啊……”

  黎池來到袁氏身邊,拍撫著袁氏的後背。這是他第一次在離家時,心裡的不舍悲傷,與臉上的神情同步了……

  奶奶自小就喜歡他,雖然後來有了更愛撒嬌的黎溏,有了更可愛好玩的黎燚,奶奶也沒減去對他的喜愛。小時候奶奶就像是喚心肝兒似的,整日地總在叫他小池子,以至於現在其他人都改口叫他的表字‘和周‘了,奶奶也總還是順口地就叫他‘小池子‘,這個小名是屬於奶奶一輩子的愛稱。

  “奶奶,我以後會盡量抽出時間,或者向上官和朝廷告假,然後回來看奶奶你的。”

  袁氏還是止不住地抹眼淚,“你要好好當官,可不能隨時就請假回來!等放假時再回來看奶奶就好了……”

  蘇氏紅著眼眶站在一旁,努力忍住沒掉眼淚,“和周媳婦兒,你要好好照顧和周。他這人一旦忙起來,就連吃飯睡覺都能忘了,你要好好兒地看著他,讓他按時吃飯睡覺……”

  蘇氏越說越心酸。以前都是她這個做娘的照顧他吃飯睡覺,以後就要由兒媳去做了……

  徐素扶著蘇氏的胳膊,認真地答應著:“好的,娘,兒媳定會照顧好和周的。裡外大事都由他做主,吃飯歇息這些牽連著他身體的事,兒媳絕不會縱著他!”

  “對對,和周是個聰明有主意的,外面的事你就讓他自己做主,家裡的事還是要你為他打理好。”黎棋接話道。

  兒子出門在外,他們父母不在身邊,就怕兒子被兒媳捏在了手裡,其他都不說,就怕壞了兒子在官場上的正事。

  分別時萬般不舍,可終究還是要有一別的。

  黎池收拾收拾心情,對送別的家人一一囑咐:

  “江哥,你有空閑時,就琢磨琢磨我給你說的彩箋紙、銅版紙這些。既然紙原料少,我們就試著做精品紙張。”

  黎江點點頭,“好,我會好好琢磨琢磨的。”

  黎池又看向二堂哥黎河,“河哥,我給你說過的。我考科舉時看過的書籍都放在我屋裡,書太多若是看不完,你也可以只翻看翻看那些讀書筆記。還有我以前每天寫的模擬文章,也可以多看看。先在這裡祝願河哥你下次鄉試,能一舉得中舉人!”

  “好的,我定會仔細鑽研你留下的書冊、筆記和文章的。”

  黎池以前備考科舉時一直勤奮自律,他留下的讀書心得和筆記、模擬文章、備注過的四書五經……也是給黎家讀書人的一大筆財富。待黎河看完之後,就要收進族學裡去,供族學學生研讀學習,也是給他們一條捷徑可走。

  “至於湖哥你……”黎湖很快就要去縣城開設私塾教書,黎池也沒什麼要囑咐的。“我讀書用過的、留下的那些,你或許可以抄一份去用。”

  雖然黎池說的隱晦,不過黎池以前就給黎湖提過,何為名人效應和名人噱頭。黎湖手上有六元及第狀元留下的讀書心得和筆記,他的私塾還怕沒有學生來嗎?“湖哥我明白的。”

  然後就是黎海,不過他是要跟著黎池走的,就不急在這一時囑咐他。

  “黎溏。”黎池語氣嚴肅。

  黎溏挺著胸膛上前一步,“哥哥!”

  黎池拍拍黎溏的肩膀,“還記得哥哥和你說過的嗎?哥哥出門之後,你就是陪在爹娘面前的、兩老唯一的兒子了!”

  “黎溏記得!我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要照顧爹娘和爺爺奶奶!”

  黎池贊許地點點頭,像擼貓一眼揉揉弟弟的頭,“很好,記得很牢嘛,男子漢言既出行必果,你要說到做到!還有記得要努力讀書,希望你能以秀才的身份從秀才班畢業,然後與我在京城相遇。”

  “嗯!”黎溏小小的胸膛中充盈著雄心壯志!“我一定努力讀書,然後進京趕考去找哥哥!”

  離別時,是道不盡離別的,只能生生打住。

  “爺爺奶奶、爹娘,大伯二伯和大伯母二伯母,還有各位兄弟,以及各位族人們,黎池……這就走了。”

  終於離別,黎池、徐素和黎海三人轉身離開,包袱款款地漸漸遠去。

  “和周,一路順風!”

  “和周、和周媳婦兒,還有大海,要經常寫信回來啊!”

  “小池子!要常回來看看奶奶啊!”

  聽著身後的道別聲,黎池只能埋頭往前走!

  可在聽到身後奶奶哽咽著呼喊‘小池子‘時,黎池終於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不離別,不知感情濃厚。黎池曾以為,他對這世的家人,只有淡淡的依戀而已。

  沒曾想到,直到離別時,才發現自己對身後家人們的情感,竟已深厚到能紅了眼眶,低頭灑淚的地步……

  ……

  因為此次上路途遙遠,黎池他們就沒帶多少行禮,只帶了路費和各自幾身在路上換洗的衣服。黎池就拒絕了他爹要將他們送到縣城的提議,只與徐素和黎海三人一起輕裝上路了。

  至於徐素嫁妝中的金銀首飾這些貴重東西,則由徐芩回京時幫忙帶進京去。是的,縣裡四寶店的徐掌櫃徐芩,也將在交接妥當後,就帶著他夫人回京。

  黎池他們走到縣城,又與徐芩夫婦道過別後,就坐上徐芩幫忙安排的車,往臨淮府而去。

  黎池他們一路朝行夜宿,在三日後到達了臨濠城,並決定在城裡休整一天後再繼續上路。

  休整的這一天中,黎池與幾個以前一起參加過文會,一起喝過酒吃過飯的同年秀才們,約到一起吃了一頓飯、敘了敘往日友誼。

  休整過後,第二日繼續出發。

  黎池是走了,卻在身後留下了一段美名:黎六元溫和謙遜依舊如昔,謙謙君子莫如是矣。

  黎池他們又走了四日,終於到達淮陰城,又決定休整一天後再走。

  不過這次休整,黎池倒沒有與昔日同窗喝酒敘舊。因為自鄉試開始,他就開始低調做人,完全沒有出門去結交。

  不過休整的這一天,黎池依舊如在臨濠城時一樣,攜禮和拜帖前去當地官衙,拜訪了當地官員。

  時間不湊巧,與當地官員沒見到面也無所謂,黎池這樣做,也不過是做出一個姿態罷了。

  休整後第二天,黎池他們在淮陰城的大運河渡口,由陸路轉水路,乘船北上。

  徐素和她母親從京城到浯陽來與徐芩團聚時,就是乘船南下的。所以她並非是第一次乘船在水上漂,並未暈船。

  倒是黎海,暈船暈得厲害,吐得七葷八素的。不過黎海很能忍,前一刻還吐得七葷八素,轉過頭面對黎池時又是精神奕奕的樣子。

  由此可見,黎海確實是在很努力地,向黎池好好表現。

  ……

  黎海是黎家幾個兄弟中的另類,格外聰明靈敏的一個人,卻耐不住性子去讀書,成日東游西竄。如此小混混的行為,卻沒招得村裡人和家裡人對他深惡痛絕,也是他為人說話都很討喜的本事了。

  黎池動身進京三天前的晚上,黎海忽然一臉嚴肅地找到他,說要跟著他、做他的幫手。

  黎池當時是很驚訝的,完全沒想到。

  這個時代普遍講究‘用人唯親‘,這種用人觀念普遍存在,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說其他,一人犯罪全族株連,這一點就決定了任用親人更能使人放心。

  相比雇佣來的手下或職位上的下屬,還是親人用著更加放心。不僅僅是因為相互間有親情的維系,還有他們間的利害相關。同族近親之人,一旦我不好、你也要受株連,如此生死禍福相依,當然會更讓人放心。

  簽了賣身契買來的僕人雖也與主人生死禍福相依,和能幫忙在外面辦事的幫手終究不一樣。僕人一般沒有家人牽連,幾乎都不識字,只是下人而不是幫手。

  黎池當初想著若是族中有合適的人手,他也不介意帶在身邊,拉拔族人的同時,他也得了個可信可用之人。

  所以讓黎池驚訝的是,其他族人還沒找來,倒是黎海先來了。且黎海還是瞞著二伯夫妻兩,自己私下來找他的。

  黎池原以為黎海整天東游西蕩,是因為他懶、不想做事。沒曾想黎海與他敞開心扉聊了一會兒,黎池才發現他是覺得種田、學手藝和讀書都沒意思,所以才不想做。

  黎海覺得跟著黎池到京城去闖蕩,這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黎池當然不會因為黎海想跟他去京城,就同意他跟著的。然後黎就海滔滔不絕地,推銷了自己半個時辰!

  黎海證明了他雖沒去族學讀書,但家中有這麼多讀書人在,他也是識字的。又向黎池表了決心,表示先跟著去試一段時間,如果黎池不滿意,他立即就回來絕不給他添亂!

  黎池最後同意了黎海跟著他,就衝黎海說了整整一個小時都沒詞窮這一點上。

  對於黎海跟著黎池到京城去這件事,家裡人雖也擔心他會給黎池添亂,不過既然黎池自己同意了,家裡人也還是很高興的。尤其是黎橋夫妻兩,沒個正行的黎海也終於有事情做了。

  ……

  在運河上走走停停有四天後,黎池他們終於到達了京城的運河口岸。

  徐家留在京城看家的老管家,早已帶著兩個小廝等在岸邊,然後將姑爺一行人接回了徐家。

  黎池他們初至京城,計劃先去徐家暫住,等去拜訪過禮部尚書、領了一座狀元府的賞賜後,再搬去狀元府裡。

  黎池在徐家暫時住下後,看著這座三進大小的低調雅致的院子,心裡暗想:到底是開國第一任內閣首輔,即使是逐出家門的子孫,也大方地給了這樣一座三進院子安置。

  ……

  徐芩,徐素的父親,黎池的岳父,亦是大燕第一任內閣首輔徐首輔的庶子。

  據當初趙儉所說,徐首輔的庶子徐芩以十二歲之齡考中秀才,人人都誇驚才絕艷的徐首輔後繼有人了。

  但奈何徐芩年幼輕狂,一朝得中秀才後心氣高漲,開始嫉妒嫡兄。終於在鄉試之年,致使其嫡兄在寒冬落水,恐會留下一身寒疾。因此,徐首輔怒而要杖打徐芩一百棍。

  彼時才三四歲年紀的趙儉,恰巧隨剛登基不久的貞文帝去徐府,就碰上了杖打的場景。不管徐首輔和貞文帝怎麼解釋,徐芩陷害嫡兄、理應受罰,可趙儉就是哭鬧著不讓繼續打。

  於是貞文帝妥協,讓徐首輔不要繼續杖打了。最後徐首輔言說徐芩已經十五歲,已能夠自立,就分他一座三進小院讓其自立。

  自此之後,徐芩再未回過徐家,然後自己娶妻生女,再後來為報答趙儉,同時也是為尋一份生計,就去趙儉名下的四寶店從書童做起,再之後就成了浯陽四寶店的掌櫃。

  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當初的徐首輔早已經在朝堂銷聲匿跡,當初的徐家也早已退回江南,成為了一個普通的書香世家。

  當初趙儉說起時,或許是羞於提起當時他撒潑哭鬧的往事,就說得很簡略。

  不過黎池還是能從趙儉簡單平靜的敘述中,看出當初的暗波洶湧。

  比如徐家內部的嫡庶之爭,又比如當初的大燕第一任首輔之家的徐家,與如今江南書香之家的徐家之間的變遷。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27 11:50 AM

第80章

  黎池他們到達京城後,在徐家暫住下來。

  等休整過一天,黎池就去了禮部尚書府上一趟,最後定下第二天在狀元府外受賞。

  第二天,黎池換上他的六品官服,穿戴整齊後,與徐素一起在狀元府外受了賞:一套文房四寶,六百兩黃金,以及一座御書匾額‘六元及第‘的狀元府。

  受賞之後,黎池他們就開始為搬進狀元府做准備。不過禮部尚書著實厚道,當初說是讓他一回京就能住進狀元府,還就真沒敷衍。

  賞賜下來的狀元府修繕得很好,三進的院子,就跟拎包入住的精裝房一樣。黎池他們只需要購置些生活用品,就能立即搬進去。

  因此黎池他們都沒需如何准備,在受賞第二天就搬進了狀元府,安頓下來。

  這之後,都沒用黎池操心,徐素就用他們從老家帶來的一千兩銀子,都沒動用那六百兩黃金的賞賜,就將狀元府給整理成了一個家。

  這期間黎池只能袖著一雙手旁觀,都插不進手去幫忙,徐素就將家中下人買了、生活用品添置了,一日三餐也吃上了。

  只能偶爾跑個腿的黎海,與黎池悄悄地感嘆:‘五弟妹真能干!‘

  黎池點頭贊同,深以為然。徐素是真的能干,做起事情來不慌不忙,一團亂麻的家中瑣事她幾下就能理清了。

  “素素,為夫再有五天就要正式去翰林院上衙點卯了,素素你看哪天方便辦了暖房宴?”

  徐素現在已經摸索出規律了,但凡黎池想請她辦某事時,就會喊她‘素素‘,還會自稱‘為夫‘。

  或者夜裡……他耍賴時,也會這樣,喊她‘素素‘,自稱‘為夫‘。

  徐素拉回飄飛的思緒,安排到:“那就後日,剛好你今日寫好請帖,明日將請帖送出去,我明日也好做准備。”

  “好的,為夫這就去寫請帖。”黎池愉快地接受了安排。

  黎池寫了很多份請帖,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朝廷官員、會試和殿試的主考官和同考官們,以及翰林院以後的同僚們,都人手一份。寫好了請帖,第二日與黎海一起,都送了出去。

  當然,送出去的那麼多請帖,可能暖房宴當日並不會都來。或者說很多官員都不會親自來,可能只會派一個族中或家中後輩代他們來,或者派管家僕從來送個禮也就罷了。

  這再正常不過,黎池雖是入了貞文帝的眼,可朝廷官員們與地方小官還不同,沒什麼可巴結他的,禮尚往來不失禮也就足夠。

  這也是黎池早就知道的,他並不自大無知,早就預料到這些請帖發出去後會是何種待遇。剝去‘六元及第狀元’光環,他本質上不過就是一個從六品小官而已。

  但黎池卻又必須寫這麼多請帖,人家來不來無所謂,他卻是要邀請的,否則就失禮了。基於他官場新人的身份,搬家暖房宴不宜辦得張揚,於是黎池就只給至少有過一面之緣的官員寫了請帖。

  因傍晚時官員們才下衙,所以黎池將暖房宴辦成了晚宴。

  暖房宴當晚,果然去帖邀請的大多數官員都沒親自到場,只派管家或身邊老僕送了份禮過來。

  黎府也是一樣,管家來送禮時再三說黎鏡實在脫不開身,府中東西兩院的男主子也在外忙碌,確實是無法,黎池表示理解。

  所以這次暖房宴,雖收到的禮不少,卻不怎麼熱鬧。

  這是早有預料的,黎池並未感覺失落。只是讓他意外的是,他寫給翰林院一些同僚請帖,竟像是泥牛入海一樣,毫無音訊了。

  而更讓黎池意外的是,趙儉竟然在宴已過半的時候,攜禮親自赴宴了。

  “和周,你先別參見本王!”趙儉喊住正准備以參見王爺之禮參見他的黎池,“你看本王今日的穿著?本王是以朋友身份,前來賀喜和周的喬遷之喜的。”

  “還有在坐各位,今日是為賀和周的喬遷之喜,各位好吃好喝,別被本王擾了興致,就不用行禮了。”趙儉也免了席上各位賓客的禮。

  於是席上的客人只是站起身簡單地行了禮,就又重新入座。然後在心裡暗暗琢磨,看來這黎和周與儉王的關系,比他們想像中的要深厚啊……

  黎池也從善如流地沒對趙儉行參見之禮,只拱手行了個朋友相見之禮。可在場這麼多人,稱呼上卻是不好叫‘趙兄‘了的。“儉王殿下快請進!”

  黎池將趙儉引到廳中坐下,黎海早已很機靈地招呼了兩個小廝,將客房中的一張桌子抬到廳中的上首方位放下。

  “去後面讓你弟妹上一桌好菜來。”黎池對黎海說道。

  黎海出去後,黎池就接過小廝端上來的熱茶,為趙儉和自己倒上一杯茶,然後頗有點炫耀的意味:“內人的廚藝尚可,稍後您可以嘗嘗。”

  “哈哈,和周你就炫耀!父皇已經為我與國子監裘祭酒之女指婚了,有指婚聖旨的。”

  現在這個賢妻在伴、滿面春風的黎池,趙儉看著很是感慨。雖然上輩子是他愧對黎池,畢竟是他和他王妃不斷攪事累及了黎池。

  可趙儉還是看不慣他炫耀自得的神情,忍不住就反擊:

  “是明面指婚了的!所以我未來的王妃,肯定是個福緣深厚的!據說還很可愛!”

  那裘祭酒之女能在聖旨指婚後,依舊平安無事,福緣深厚是肯定的。但據說可愛?怕就不是‘據說‘,而是親見了。

  “儉王殿下,未來儉王妃的可愛,您怕是親眼所見?”黎池探身稍稍湊近趙儉,壓低聲音以防被院裡的客人聽見了,語帶促狹意味。這話若是關系不好的人打趣,就失禮孟浪了。

  “當然!親眼所見!我不僅看了畫像,還去看了本人。”趙儉神情正直,也稍微壓低聲音回道。對於婚前去偷窺自家王妃的行為,說得再正直不過了。

  “我就不信,和周你沒有提前見過徐小姐。”

  黎池一愣,然後就忍不住笑出來,“哈哈哈,我們彼此彼此……”兩人真的是很相似了。一個看著大氣疏闊,一個表面溫文爾雅,內裡卻都與表面不是完全一樣。

  分享秘密是促進友誼進步的催化劑,這句話不僅適用於女性範圍內,男性之間也同樣奏效。

  和趙儉聊過一會兒後,飯菜也上齊了,黎池於是邀請趙儉移步入席。

  桌上兩人說說笑笑、推杯換盞,這頓飯理所應當地吃得很愉快。席間,趙儉嘗了一道由徐素親手做的糖醋魚後,直誇:‘弟妹廚藝確實好,和周你沒有誇大!‘

  趙儉來時宴就已過半,等他們開始好吃好喝時,其他客人早就應該吃好喝好了,若是平時這宴也早就散了。可今晚有儉王在,儉王還在吃喝,他們是不好散席的,於是只得坐在席上繼續閑聊喝酒。

  趙儉終於吃喝滿足,黎池將他送到大門外的大街上後,才回來將其他客人也一一送到大門外。

  ……

  忙完暖房宴後,黎池再有三天就要去翰林院上班了。

  在此之前,黎池和黎海出門閑逛,逛到東城時,遇見了正好當天返京的鐘離書和明晟。

  黎池看了看正吩咐僕人卸行李的鐘離書和明晟,以及他們攜家帶口的模樣,“竹帛和冠三,原來你們住這啊!你們還是鄰居,以後我找你們也知道地方了。這兩位,就是嫂夫人了?”

  “你嫂子在浯陰老家,養育幼兒、侍候雙親。”鐘離書否定道。又指了指一旁的女眷,“這是我此次上任,帶著服侍的一個婢妾。”

  明晟則指著另一個少婦打扮的女眷,同樣說到:“她是帶著服侍我的婢妾,當不得和周你的一句嫂子,你嫂子她留在老家。等我這邊安頓好了,她再帶著家中父母一起上京來。”

  “哈哈,是我眼拙了。”

  黎池一時間驚訝不已,他實在是沒想到。

  看年紀鐘離書和明晟比他大不了多少,黎池便先入為主地以為兩人也同樣未婚,結果兩人不但早已娶妻,且家中都已有兒女了!

  至於兩人將妻子和幼兒留在老家,帶著嬌妾上任的行為,黎池也沒法說什麼。

  黎池前世生活在‘一夫一妻制‘的社會中,婚前或婚內出軌都是要受道德譴責的,若是婚內出軌以致離婚,出軌過錯方在分割財產時是要少分的。

  黎池交過幾任女友,都是和平分手,沒有所謂出軌劈腿。此時看見身邊朋友帶著小妾,他才陡然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個‘一夫多妻制‘的時代。

  不過黎池並不打算享齊人之福,他現在的妻子徐素就很好,他並不想在兩人之間多出一個或幾個第三者。

  鐘離書和明晟他們還要卸行李,之後又還有整理安頓下來,不好深聊。再加上再過兩三天就要去翰林院上衙點卯了,到時他們就是一個部門的同事,於是約定來日再聊後就分開了。

  六月初一,黎池入職翰林院修撰的第一天。

  在前一天晚上睡覺之前,徐素將黎池的一整套官服都找好了放在床頭的矮幾上,方便他第二天早上起來直接穿上。又在廚房用灶中的灰燼余熱,為黎池煨了一鍋魚肉粥,這樣他第二天早起也能吃上早餐了。

  徐素這樣賢惠體貼的舉動,讓黎池因為這盛夏天氣本就旺盛的心火,‘騰‘地一下,有了燎原之勢!

  “素素,這天氣熱得很……”

  徐素一聽黎池的口氣,再一看他的眼神,就立即警覺,“天氣確實熱得很,心靜自然涼,那就早些睡。”

  “可為夫的心……奈何就是靜不下來,哪裡還睡得著?素素,不若運動一場?酣暢淋漓後出一身汗,汗排得爽快了,也就睡得著了。”

  若是不看黎池的一雙眼,只聽他正經無比的語氣,徐素怕還真以為他是在提什麼正經建議呢!

  “本就熱得很,不動就是一身汗,還……!”

  “那素素就安心睡覺,為夫運動一番就是了。”

  黎池如此說道,真是既體貼又民主。

  ……

  第二日卯時,黎池早早地就起來了,穿上床頭放著的一身官服,吃了廚房丫鬟端上來的早餐,一身清爽地出了門。

  所謂點卯,即是卯時點名到班人員。卯時即早上五點到七點,因黎池的狀元府就在京城內城的‘東富西貴南賤北貧’的西城,到翰林院衙門不多遠。因此黎池即使卯時初起床,也在卯時末准時到達了翰林院衙門。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30 07:36 PM

本帖最後由 yayo117 於 2019-9-25 10:38 AM 編輯

第81章

  六月初一,正是逢五日上一次朝的時間。

  王掌院、唐翰林和錢翰林都上朝去了,要等散朝後才回翰林院來。所以黎池到衙門時,翰林院長官並不在。

  黎池到達翰林院之前,而鐘離書和明晟就已經到了,兩人正有些局促無措地坐在大廳裡。

  而翰林院其他人各自成團坐得遠遠的,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視廳中兩人如無物……

  看來這是翰林院前輩們,給他們翰林院新人的一個下馬威了?古往今來,職場中都是這麼些套路啊。

  “竹帛,冠三,早啊!”黎池笑容滿面進入大廳,自如地與鐘離書和明晟打著招呼。好似全然沒注意到屋中的詭異氣氛。

  “和周!早啊!”“和周,早。”這分別是明晟和鐘離書的回答。

  明晟一副‘同盟終於到了’的樣子,簡直喜出望外!而鐘離書一貫面癱,看見黎池進來後表情變化並不明顯,卻也明顯松了一口氣。

  很顯然不知在何時,鐘離書和明晟下意識地,已經對黎池產生了服從和依賴行為。

  黎池進到廳中,挨著鐘離書坐下,“竹帛、冠三,你們大前日才返京,家中可收拾好了?怕是倉促得很?”

  鐘離書和明晟不太相信黎池沒有察覺到廳中異樣,不過既然黎池選擇置之不理,他們也就陪著他話家常。

  明晟回答到:“著實有些倉促,不過昨日終於收拾好了,算是安頓下來了。”

  “那就好,待休沐時我們幾人約著聚一次會,好好地敘敘舊。”黎池又約起以後的聚會來。

  明晟聞言,就直接提議:“甚好,待十日後休沐時,我們就相約在你的狀元府,正好給我們補上錯過的暖房宴。”

  黎池大方地答應下來,“理應補償,理應補償!”

  讓鐘離書參與話家常是不太可能,不過黎池和明晟兩人間,你一言我一語地,就聊得很是火熱。

  翰林院老人們看似是喝茶的喝茶,談笑的談笑,一副怡然自得的場面。可實際上卻是將大半心神,都放在廳中三人的身上。

  可黎池三人聊得火熱,竟是完全沒有在意他們這些人!

  翰林院前輩們,本來應該是孤立三人成功,進而神清氣爽的。可如今黎池他們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讓他們那一口氣愣是出不來了!憋得可說是很難受了。

  這邊黎池和明晟間的閑話家常,話題已經進行到了明晟家中的長女很可愛……

  黎池看看外面院中的計時刻漏,終於結束了他與明晟的這一場閑話家常。

  “唉呀,我們竟聊了這麼久了!?久未相見,這話一開聊,就似停不下來了一般。”

  明晟觀察黎池的神情,竟然恍惚覺得:或許和周進來時,是真沒察覺到廳中的異樣要不然他剛說這話時的神情,怎就如此令人信服?

  黎池叫上有些恍惚的明晟,以及一直面癱著沉默旁觀的鐘離書,“我們這一聊就收不住話了,實在是不該,應該先去和各位同僚打個招呼的。”

  於是黎池帶著鐘離書和明晟,走到幾天前參加過暖房宴的兩位同僚面前,“周兄、鄭兄,兩位早!在下剛和兩位友人聊得忘了形,這時才過來與二位打招呼,實在是失禮!”

  黎池五官長得好看,身形也修長,一身墨綠色六品鷺鷥圓領長袍官服,他穿著就硬是比穿在其他人身上要好看上三分。

  這樣一個文雅翩翩的人,微笑地看著你,禮節周到優雅……是很難對他冷面相向的。

  何況周、鄭二人還是去參加過黎池的暖房宴的,見過他與儉王交情甚篤的場景。雖今早兩人被要求參與了孤立三人的行動中,到底不如其他接了請帖卻沒赴暖房宴的同僚態度堅決。

  “早。”“早。”周、鄭二人回應道。

  黎池於是就順杆向上爬,“這是今科朝考進來的庶吉士,鐘離書和明晟。”

  鐘離書和明晟上前見禮,“周兄,鄭兄。”“周兄鄭兄,在下明晟,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一旦開了個口子,冷漠孤立的情態也就無法繼續保持了。周、鄭二人也只能點點頭,回應了兩人的問好。

  黎池找到了一個裂隙,將翰林院老人的陣營鑿開了一個洞。

  此時再去與其他人攀談,當然不會如此輕易地就將其攻略了,可他們的態度卻也恢復不到最初的強硬了。

  果然,之後黎池帶頭,三人一起去與翰林院其他老人打招呼時,也只是收到了幾個從鼻孔中發出的‘嗯哼‘,以及幾張冷臉而已。並沒有對黎池他們進行尖酸說教。

  勉強維持表面的和平,這就已達到了黎池的目標。他並未奢想過一入翰林院,就能與老人們其樂融融。

  初入一個團體,尤其是工作團體,被立下馬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即使黎池是六元及第的狀元,與儉王交好,甚至據說入了貞文帝的眼也一樣。

  在翰林院這個團體裡,自有其規則。老人們只要在抱團排外時把握好一個度,哪怕來的是趙儉而非黎池,趙儉他也只能窩著,或選擇遵守翰林院的規則。抱團排外的力量,有大有小。

  對於這一套職場潛規則,黎池再清楚不過。有時候背景和聲望很有用,可有些時候也不是那麼奏效。幾天前在一些翰林院同僚沒有赴暖房宴時,他就已經預料到會有如今的形勢了。

  打過招呼,依舊沒有人理他們,沒人帶他們去他們辦公的地方,也沒人告訴他們該做什麼。

  這種情況,黎池可以選擇腆著臉繼續去問,也可以選擇坐著不動,直到有人來帶他們。

  黎池前世每到一個新工作環境時,都選擇的是第一種:新人要積極主動,不懂就主動去問前輩,要自己去融入群體……

  不過這次,黎池選擇第二種:等。老人與新人間的角力,新人不能過於強硬,但若有實力也不用太軟。

  於是黎池就與鐘離書他們一邊閑聊,一邊等……

  等到午時,去上朝的王掌院三人回來了。黎池三人上前去見禮,打了招呼。

  黎池這個人——以及投注在黎池身上的目光,在王掌院這裡似乎更加奏效。這大概是‘光腳的‘老翰林,與‘穿鞋的‘翰林掌院之間的區別?

  像王掌院這樣越是站得高的、還想往前走的,就愈要謹慎平衡各方權勢。“和周,翰林院修撰之職,主要是掌修國史和實錄,以及草擬一些典禮文稿和敕誥。想必這些你也是了解過的?”

  黎池在做任何事之前,若是條件允許都會有所准備,翰林院修撰的崗位職責,當然也在他提前准備的範疇沒。“下官確已略有了解。”

  “不過《資治通史》剛修成不久,修撰國史和實錄這事,怕是暫時都不會做了。如此仔細一想,翰林院最近還真沒有大事和急事要做,而小事和瑣事也都已有人在做。

  和周,那你最近就看看史料邸報,觀摩觀摩同僚們撰寫的敕書詔書等,待你學得差不多了,再為本官和聖上分憂。

  至於你們兩位庶吉士,就跟著黎修撰。”

  黎池和鐘離書他們之後一段時間的工作,王掌院做了如上安排。

  黎池和鐘離書他們,自然滿口答應。“下官定會謹記王掌院教導,力爭早日學成,也好為您和聖上分憂。”

  王掌院安排完新進下屬的工作後,就回去自己的辦公地點了。

  那位一臉淡然(面無表情)站著聽完全程的錢翰林,也在王掌院離開後,立即就轉身走開了。

  然後唐翰林上前來,在會試糊名交卷時對黎池一笑,之後判卷時作為友方主考官、卻比敵方判分還低的那個唐翰林。神情和善地對黎池說到:“和周,來,我帶你們去你們日後辦公的地方。”

  唐翰林帶著黎池出了正廳,來到東廂的一個房間。房間面積不大,裡面擺著三張書案即是辦公桌,另一面靠牆立著一個大書架。

  “這就是你們以後辦公的地方了。”唐翰林將三人帶到地方後,指指大書架。

  “你們先將書架上這些,簡單地看過一遍。若是看完了,可以來找本官,本官再帶你們去後面的書庫,那裡面有大燕立國以來翰林院的存檔。”

  黎池帶頭道謝過了,唐翰林又說有事盡管去找他,然後才回去自己的辦公地點。

  就這樣,黎池、鐘離書和明晟,在中午的時候,終於得以在屬於他們自己的辦公間裡坐下來。

  之後下午半天,黎池他們就按照唐翰林的建議,看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書。

  書架上有《燕律》、《資治通史》、‘四書五經‘這類常見書籍,也有翰林院內部編纂的《翰林院細則》等這類工作手冊。

  且不說記性好又手抄過《燕律》和《通史》好幾遍的黎池,就是鐘離書和明晟兩人,他們能考到第四名和第五名,那些書籍也是肯定暫時不用再復習的。

  於是他們就只將書架上的《翰林院細則》這些仔細研讀了一番,又看了一些以往的邸報、典禮文稿,大致了解了翰林院的運作。

  然後黎池三人在翰林院上衙的第一天,也就結束了。

  因為黎池的狀元府在城西,鐘離書他們的住所在城東,所以下衙後他們一出翰林院大門,就分開走了。

  黎海了解過官員下衙的時間後,提前來等在翰林院外,此時看見黎池出來,趕忙上前去,“和周!”

  “海哥?”黎池有些驚訝。“你是來接我的?”

  狀元府距翰林院也就一刻多鐘的路程,如今天色亮得早、黑得晚,他早上就是一個人走路過來的,都沒用提燈籠。下衙這會兒,天色也還大亮著,用不著來接他。

  “對,反正我沒事,就來接一接你。”

  黎池與黎海並肩往回走著,“海哥你雖認得字,看書信和契書這些沒問題。可你在家沒事的時候,還是可以練練寫字的,以後用到的場合會很多。”

  “嗯,好。”黎海皺著眉答應了,“這也不是練了為下場考科舉的,那就練練!”

  黎池有些不理解黎海這種情況,也不知他為何會這樣,或許只是純粹厭惡為科舉而讀,反正他是不太明白的。

  黎池回到家,徐素早已親自做好晚飯等著了,他趕緊回屋換上在家中穿的衣服出來,開飯了。

  朝廷並不管官員的午飯,包括翰林院衙門在內的所有朝廷衙門,都沒有設食堂。所以黎池今天還只吃了一頓早飯,早已餓得飢腸轆轆,這頓晚飯就吃得有些多。

  “我吃完飯了就去給你准備些點心,你明早出門前帶上,中午餓了也能有填肚子的。”看著黎池餓成這個樣子,徐素心疼不已。

  “那就讓你受累了。”黎池沒有客氣,“你的廚藝很好,我明天帶你做的點心去衙門,竹帛和冠三兩個人怕是要饞壞了。”

  “那我就多做些,你明天也給他們兩個帶些去。”

  “做什麼給他們帶!累到你了怎麼辦?”

  “反正要起頭給你做的,做多做少都差不多,累不到哪兒去。”

  徐素本就聰慧,與黎池相處了這麼些時間,也大概了解他一些了。

  比如,剛他提到鐘離書他們,其實就是想給他們也帶一些點心。但又怕直接開口會讓她不高興,這才甜言蜜語地誇她的廚藝,讓她心甘情願地主動開口多做一些。

  對於這樣考慮她心情的丈夫,徐素還是很高興的。

  桌上的另一個人黎海,看一看堂弟和堂弟妹之間甜得發膩的相處場面,然後默默地埋頭往嘴裡扒白米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7-31 05:36 PM

第82章

  之後,黎池三人每天上衙點卯,早晨時泡上一壺茶,之後一整天就都看過往史料邸報和敕誥文書。

  黎池前世沒過上‘一張報紙一杯茶‘的生活,這輩子倒是終於過上了。

  不過黎池三人整天看書喝茶的上班生活,事實上並不如表面那樣輕松寫意。

  翰林院起初是專門為皇帝起草機密詔制的重要機構,有著‘天子私人‘之稱。後來這個地位被內閣所取代,翰林院就成了養才儲往之所。所謂‘非翰林不入內閣‘,翰林院清貴得很,是日後成為閣老重臣或地方要員的踏腳石或說跳板。

  既然是養才儲望之所,黎池他們也就要學一些東西,才稱得上‘養才‘。不管以後是否能入內閣,抑或是去其他地方,利用這段清閑時間多學一些,總歸是不會吃虧的。

  所以黎池並非是輕松寫意地‘一本書一杯茶‘,坐在那兒消磨時間,而是在快速地看書學習。

  黎池就這樣‘一架子書一壺茶‘,一看就是一整天,終於將辦公間書架上的史料、邸報和敕誥等看完了。

  看完之後,黎池又去請求唐翰林,讓他們進去翰林院的書庫——即是資料檔案庫,之後黎池就轉移了地點,整天整天地待在書庫裡。

  鐘離書和明晟受到影響,也安下心來跟著看書,不再去理會翰林院老人們的‘孤立‘。

  ……

  這樣看了幾天之後,黎池也覺得‘非翰林不入內閣‘這話,是很有道理的。

  不僅僅是翰林出身清貴、聲望高這一點,也還有其他的現實道理。

  內閣是皇帝掌控六部和全國行政的中間樞紐,內閣的重要性、閣臣需要具備的能力,可想而知。

  而翰林院則是相當於一個培訓機構,是一個為內閣儲備培養人才的地方。

  如今的翰林院,主要負責修書撰史,替內閣代為起草一般性敕誥——敕誥本歸內閣閣臣起草,為皇室成員侍讀侍講,擔任科舉考官等。

  也就是翰林院的這些職能,培養和鍛煉出了以後的閣臣。

  修書撰史,多為閣臣領銜,翰林負責實際編修。這項職能可使翰林官加深對歷史典故的深層理解,從中吸取政治智慧並積累下來。

  起草敕誥——即使是一般性而非重大機密敕誥,有助於翰林官熟悉政務、增加閱歷。

  侍讀侍講,在為皇室成員經筵侍講中,翰林官不僅能更加熟悉朝廷儀制和國家要政,還能潛移默化地向皇室成員甚至皇帝施加影響。

  更不用說擔任科舉考官了。雖大燕科舉革新後,考官與考生之間已經沒有那麼深的師生羈絆,但終究也是一條關系。

  這些都使得翰林院的翰林們,不斷積累政治學識、政治智慧和政治經驗,為日後准備下較好的政治素養。

  所以在翰林院的這段時間,對黎池他們來說是一個積累學習的重要時間段,雖然確實也清閑,但去不能把日子過成養老的樣子。

  黎池和鐘離書與明晟,都決定趁這段時間,多學些東西。

  ……

  在此期間,上旬休沐日那天,黎池約了鐘離書和明晟兩人到家裡來。

  當天徐素准備了一桌好酒菜,三人一起吃喝閑聊,過得很是愉快。

  休沐回去之後的第一天,榜眼孫玉林和探花李乾桉,也終於返京來翰林院上班點卯了。那天同來的還有一個錢姓庶吉士,毫無意外地他是錢翰林的族中後輩。

  黎池在狀元游街和瓊林宴上時,就與榜眼和探花兩人結識了,兩人在翰林院中沒有熟人的情況下,黎池就成功將兩人拉入到了他們之中。

  至此,翰林院新的陣營格局已經成型。

  翰林院的老人們,孤立黎池三人、逼其就範,讓黎池唯他們馬首是瞻不成。反而讓給黎池凝聚了今科翰林院新人,在翰林院內形成了一個新派系,這是翰林院老人們沒有想到的。

  就連黎池事先也沒想到,雙方一步一步地冷漠對峙,竟就分成了兩個陣營。不過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再散了陣營融入到對方的群體中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如今翰林院內的格局是:正五品掌院學士王掌院,作為翰林院最高長官,哪派都不靠。

  從五品侍讀學士唐翰林,是偏黎池他們‘新翰林‘的。從五品侍講學士錢翰林,則是偏‘老翰林‘。

  翰林院正常的人員構成是,正五品掌院學士一人,從五品侍讀和侍講學士各兩人,正六品侍讀侍講各兩人。從六品修撰、正七品編修、從七品檢討和無定級的庶吉士,皆無定員。

  但翰林院的實際編制是沒滿的,現在侍讀學士和侍講學士皆只各有一人——唐翰林和錢翰林,侍讀侍講是空置的。如今翰林院共十五人,就有十二人是在‘無定員‘的職位上。

  修完《資治通史》後,翰林院的人員就一直是入不敷出,可到了黎池他們這一科,新翰林幾乎就與老翰林的人數一樣多了。這也是老翰林們深覺危機重重,決定先孤立並最終收服黎池他們的原因。

  結果當然是沒有收服成功的,黎池拉了他們那科的新進翰林,自成一派。

  ……

  一旬過去又一旬,六月下旬也即將結束時,翰林院又將迎來一旬一天的休沐日。

  兩天前趙儉讓幕僚諶青帶了話,說是這次休沐日要到黎池府上來,要與他談些事情。

  雖說趙儉與黎池是以朋友相交,但他的身份到底是皇子王爺,黎池當天回來說過這事之後,徐素就開始准備起來了。

  黎池從翰林院下衙回來,換過衣服後晚飯也就開飯了。

  “今天這爆炒腰花是你親自下廚做的?”黎池仔細咀嚼品嘗著,秉承著‘多多誇贊妻子‘的夫妻相處之道,語氣真誠地誇獎到:“鮮香滑嫩!你的手藝又進步了!”

  徐素笑著夾了一筷子腰花,放到黎池面前的碗裡,“既然味道好,那就多吃點。”

  “你辛苦了,你也嘗嘗你自己的手藝……”黎池給徐素也夾了一筷子腰花,“味道是真的好,我保准沒騙你。”

  黎海最近吃晚飯時,埋頭默默地扒白米飯的次數增多了……

  黎池見黎海只扒米飯吃的樣子,招呼到:“海哥?自己夾菜吃啊,今晚的菜味道很好的,尤其是你弟妹親手做的這道爆炒腰花。”

  “嗯嗯,吃菜吃菜。”黎海夾了一筷子清炒筍絲,嚼在嘴裡嘎嘣嘎嘣脆。

  徐素說起明天趙儉要到府裡來的事,“我今天盯著兩個小廝和丫鬟,將府中裡裡外外都整理了一遍。菜色也都和梅廚娘商量好了,我明日再親手做一道糖醋魚和一道白切雞,你說這樣可好?”

  “有你安排,我再放心不過了。”黎池想了想,問起茶水的事情,“儉王與我一樣,都不愛喝放了調料的茶水,明日准備的可是清茶?”

  “是清茶。備的茶葉是二十兩銀子一兩的芒山春茶,你最愛喝的。”

  在浯陽老家時,黎池通過一次做東以及一場大婚,收了價值約五千兩銀子的禮。可上京時卻只帶了淘換出的一千兩銀票,而這筆銀子,早就在搬進狀元府前後就已經用完了。

  現在家裡花銷的銀錢,已經是從賞賜的那六百兩黃金中拿的了。雖然六百兩黃金換成白銀得有六千多兩,但京城物價貴、花銷大,還是得節約著用。

  “二十兩銀子一兩的芒山春茶,也只有儉王這樣的貴客臨門,才能蹭著喝一喝了。”

  徐素見黎池說得可憐兮兮的樣子,提了個建議:“不若我們將家裡的錢拿出來,去買一個鋪面?之後不論是賃出去收租子,還是自己做些買賣,雖然慢些、但總歸是賺的,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吃老本。”

  黎海聽到徐素這個建議,停下扒飯的動作,雙眼晶亮:“弟妹這個想法好!你們買了鋪面後,開個胭脂布料鋪子、點心鋪子這些的,都不用去找外人!我就可以去當這個掌櫃,保准給你們經營得財源滾滾來!”

  黎池看黎海這樣興奮的樣子,覺得他四堂哥確實是喜歡經商的。

  不過黎池暫時還並不打算買鋪面,也不打算經營一個店面。“買鋪面的事,暫時還不做打算。至於海哥,你最近這閑得發慌的日子,或許明天之後就將一去不返了。”

  徐素看黎池的樣子,想必他對儉王明日到府來談的事情,心中已有猜測。既然他心有成算,徐素也不再多說。

  “真的?”黎海東游西蕩了這麼些年,竟也有感覺閑得發慌的時候,也是有些稀罕了。

  “十有八九是的。”

  ……

  第二日上午,趙儉身後跟著四個帶刀護衛,帶著諶青來到黎池的狀元府。

  既然趙儉說今日是朋友間的拜訪,黎池也就沒有盛裝出迎。

  將趙儉迎進府之後,黎池帶著徐素和黎海上前見禮。

  “臣(臣婦、草民)拜見儉王殿下!”

  “快起快起!”趙儉彎腰將黎池扶起來。

  “這位就是弟妹了?”趙儉從諶青手上拿過一個禮盒,“以前就聽和周說他的妻子如何如何好,今日一見弟妹,才知和周沒有騙我。來,這是給你准備的見面禮!”

  儉王稱呼她為‘弟妹‘,又特地給她備了一份見面禮,這讓徐素有些猝不及防,也讓她對丈夫與儉王的交情有了新的認知。

  徐素還算大方地接過禮盒,然後屈膝謝過,“臣婦謝過儉王殿下。”

  既然已經見過禮,黎池就對徐素說到:“勞累你去張羅茶水和午飯了。”

  徐素笑著退了下去,黎海也很識趣地找了個借口離開。

  “走走,趙兄,我們進屋去說話!”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 08:05 PM

第83章

  黎池將趙儉帶進了他在前院的書房。

  “和周這書房,甚是大方實用。”趙儉進入黎池的書房後環視四周,感嘆道。

  對自己書房的布置陳設,黎池有自知之明得很,“哈哈,趙兄為誇贊我這書房一句,搜刮詞句怕是辛苦了!”

  “趙兄請坐,諶公子也請坐。”黎池招呼著兩人坐下。

  諶青跟著坐下後,打量起黎池書房內的布置來。

  靠牆一排朱紅漆書架,靠窗一張黑漆書案、案後一把圈椅,案頭一個書畫缸,再就是屋正中的一張朱紅漆圓桌及配套圓凳。

  屋中除這些必要陳設外,再無其他。要不是書架和書案上該有的書冊和文房四寶都有,書畫缸裡也放有不少字紙,否則諶青甚至要懷疑這個書房,是否有常被用過了。

  如此簡單到可說簡陋的書房,與諶青想像中六元及第狀元的書房不一樣,簡陋與風雅之間,隔了十萬八千裡。

  “和周這書房布置雖簡單,但必需的陳設都有,可不就是簡單且實用?”趙儉並不承認他為稱贊一句黎池的書房,絞盡了腦汁,“也不必去附庸風雅,不必去添那些精巧古玩、名人字畫,用來增添門面,如此就很好。”

  “哈哈,趙兄你啊!誇起人來實在是努力且認真。”黎池哈哈大笑道。“可趙兄啊,你以為我為何將書房布置成這樣?”

  “為何?”趙儉是真的有些好奇。

  黎池指指空蕩蕩的牆壁,再點點只放了書冊的樸素書架,“還不是因為囊中羞澀。若是我手頭寬裕,我還是很樂意去淘買些精巧古玩和名人字畫,附庸一番風雅、裝點一下門面的!”

  “哈哈哈!和周你啊!調侃起你自己來,也是這樣不遺余力。”趙儉好笑地搖搖頭。

  此時徐素親自前來上茶,黎池接過茶盤,拿出茶壺和茶杯開始給趙儉倒茶。

  一邊倒茶一邊對徐素說:“中午的飯菜你多費些心,雖我們家中並無珍饈美味,卻也要拿出最好的來款待趙兄和諶公子。”

  今天的飯菜和茶水款待等,是早就准備好了的。徐素也明白黎池這麼說,不過是在客人面前表示一下他們的待客至誠。“好,我稍後就去廚房盯著,再親手做兩道拿手菜。”

  “早就聽說翰林院中,就數你黎和周每日上衙帶的點心,最是精致美味。中午就有幸品嘗到這份傳說中的手藝,今日真是來得值了!”

  “儉王殿下謬贊了。”徐素屈膝謝過趙儉的誇贊。

  黎池倒好了茶,對身邊的徐素笑笑,“你去,拿出你最好的手藝來。”

  “好。”徐素笑著對黎池點點頭,就轉身出去了。

  寒暄過了,談話氣氛也營造起來了,接下來就該進入此次談話的主題了。

  趙儉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到:“和周你說囊中羞澀,那你可是忘了你還有一個賺錢的絕妙法子?”

  黎池狀似疑惑地問到:“哦?趙兄所說的是?”

  “就是你在鄉試鹿鳴宴上所說的水……治水良物啊。”趙儉繼續說道,“若和周你能將那治水良物燒制出來,真是水滲不透、百年不朽的話,何愁沒有金銀賞賜?到時你不再囊中羞澀了,也就能附庸風雅一回,將這書房好好布置一下了。”

  黎池恍然大悟般,“原來趙兄所說是這事。自鹿鳴宴上趙兄叮囑過之後,我就一直沒敢忘,最近閑暇了也一直有在琢磨這事。”

  “琢磨得如何?”

  “不談是否為治水良物,歸根究底,那就只是一種黏合加固的東西而已,我先姑且將之稱為‘石泥‘。其實這種‘石泥‘早已有之、並不稀罕,所以或許並沒有繼續研究和燒制的必要。

  這都是我在查閱了一些史料後,方才得知的。”

  聽了黎池這話,趙儉驚詫不已!“你不是說水滲不透、百年不朽,是治水良物?怎麼就沒有研究和燒制的必要了?”

  黎池有些疑惑,雖然水泥和著石子而成的混凝土,確實可百年不朽,但他說過‘百年不朽‘這話嗎?

  將疑惑丟一邊,針對趙儉的問題,黎池解釋到:“一個多月前返京途中,在經過一段河道時,我發現那一段河道的兩岸堤壩,與其他河段不同。問過之後才知道,那是用‘糯米灰漿‘澆築的河堤,可保千百年不朽、不決堤。

  我回京之後又查閱過一些史料,才知道如石泥這樣的東西早已有之。”

  稍作停頓之後,黎池繼續說到:

  “先秦之前,有人發現蛤殼燒制而成的蜃灰加黃黏土混合,攪拌而成的混合物黏合加固的效果很顯著,於是之後周王就用‘蜃灰’來修建宮殿陵墓。

  及至兩漢時,又出現了一種黏合加固效果更加顯著的‘三合土‘,即石灰、黏土和沙子按一定比例加水攪拌。當下民間建房子、砌牆等,就多是用的這種三合土來黏合加固。

  而在南北朝時,‘糯米灰漿‘出現,將糯米煮爛後將漿汁倒入三合土,加羊桃藤汁和勻即成。它的黏合加固效果,較三合土更強。

  這種‘糯米灰漿‘不僅黏合加固效果奇絕,且可保千百年不朽。如今官家修建城牆、宮殿、塔寺和皇陵等,用的皆是‘糯米灰漿‘。

  所以,其實現在就已經有治水良物了。我們之前所說的‘石泥‘,其實並無必要去研究燒制。”

  黎池這一段介紹從古至今的黏合加固混合物的話說完,趙儉就懵了!

  這和他想像中的場景不一樣,他們今日應該是要探討如何燒制水泥的。結果黎池現在居然覺得,沒有必要去研究和燒制水泥?

  “和周,你沒試過,怎就知沒有必要呢?”

  趙儉現在這樣一臉驚愕的神情,讓黎池有些疑惑:趙儉作為王爺,表情管理向來優秀,不至於這樣一驚一乍啊……

  黎池解釋道:“民間普通民眾用‘三合土‘,官家或富人有‘糯米灰漿‘可用,很顯然沒有必要再去研究‘石泥‘。

  而‘石泥‘只不過是我一個不成熟的小發現而已,去試著燒制也可能只是在浪費錢財。”

  真如黎池所說那樣,他不准備研究燒制水泥了?當然不是,他只是在掩飾而已。

  若是直接侃侃而談如何燒制水泥,在此之前竟沒有一個猶豫、試探和試驗過程,不就太不合常理了嗎?

  只是,黎池先前沒有料到,他在走著這個‘猶豫‘過程時,趙儉會是這樣的反應……

  “和周,若是水…石泥的造價更加廉價,卻又有與‘糯米灰漿‘一樣、甚至更強的黏合加固效果,那就可以推而廣之了!

  若是如此,它就能廣泛運用於修橋鋪路、防洪築堤、堅固城牆,不僅可以造福於民間,還可拒敵於城外。

  所以,和周你何不試試?”趙儉心裡確實是亂了。

  先有黎池在鄉試時的風寒喪命之險,後有殿試時的‘秘密立儲制‘,再有黎池娶妻徐氏,現在又有他竟想放棄試驗燒制水泥!

  這些事在趙儉的上輩子裡,都是沒有發生過的。因為他重來一次,就已經有這許多事情被改變了,那之後還會不會有更多事情被改變呢?

  若是如此,那上輩子時黎池所做的那些意義深遠的改變,他還會繼續做嗎?

  趙儉只知黎池做了哪幾件大事,卻無法代替他去做。就如這水泥,他只知道水泥用處巨大,卻不知如何燒制,這還得黎池去做啊……

  一旁的幕僚諶青,看出來趙儉的異樣了,黎池自然也不例外。

  “趙兄?你為何覺得石泥的造價會更廉價?真能廉價到推而廣之的程度?”從原材料價格來看,水泥的造價會更廉價是毋庸置疑的。

  但黎池比較好奇的是,趙儉是如何未蔔先知的,以及他又是從何聯想到水泥的多種用法的……

  趙儉也發現自己的話過於篤定了。雖然日後事實確是如此,可現在黎池甚至都覺得沒有研究燒制水泥的必要,他的話就顯得過於自信了。

  “因為我對和周有信心!”說這話時的趙儉,語氣和神態真誠且堅定,“和周既然都能六元及第了,就總覺得不管你做什麼,或許都能成功。”

  結合談話開始時及剛才的趙儉一共兩次的口誤,黎池覺得他也不用問‘你為何對我這樣有信心‘了……

  黎池深受感動的樣子,“既然趙兄對我如此有信心,那我再如何也要先試試才行!”

  見黎池終於決定去試試燒制水泥了,趙儉也很高興。“哈哈哈,和周願意去嘗試是再好不過了。既然和周你囊中羞澀,嘗試燒制水泥的花費,就由我來支付。”

  黎池非常樂意地答應下來,“既然趙兄慷慨解囊,我也就不推辭了。雖然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不過若是果真嘗試成功了,我就和趙兄平分成果,到時我們一起賺錢!”

  水泥的面世和推廣,黎池打算將動靜鬧大一些。到時就需要一個趙儉這樣的人,在前面替他擋擋風,為此他願意將利益分他一半。

  “對半分是不成的,那樣我就占和周的大便宜了!”在水泥這事上,趙儉並不圖錢——錢他多的是,他圖謀的是聲望,圖謀的是大燕的強盛。“到時我們二八分賬,我二你八。”

  黎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趙兄真是仁義!不過事情還八字未有一撇呢,我們就已經在想著分利了,哈哈哈。”

  “哈哈,想想而已,無妨的。”

  ……

  還未嘗試過燒制水泥,現在談如何燒制、水泥配方這些都還太早,一切都要等燒制過之後才能再說。

  於是,確定了會去嘗試燒制水泥之後,今天關於水泥的話題也就結束了。

  不過黎池和趙儉都是會聊天的人,水泥的話題結束後也並未冷場,之後將諶青也拉進來,三人從翰林院聊到民間士林,再聊到皇室成員間的趣事……

  徐素來上過一次點心,換過三道茶之後,也就到午飯時間了。

  徐素提前兩天就在開始准備的這頓午飯,雖不及御膳的奢華,但也算得上精致,尤其是味道很好。

  趙儉吃過的山珍海味多了去,這頓午飯竟也吃得很飽。

  身為皇子王爺,趙儉每天過得並不閑,要做的事也不少。因此趙儉吃過午飯後又坐了一會兒,也就告辭離開了。

  黎池將趙儉他們送到大門外之後,方才轉身回來,走到二門處時腳跟一轉,往前院的書房而去。

  等徐素收拾妥當後,進到黎池的書房,就看見他正坐在書案後的圈椅中,靠在椅背上,手在椅子扶手上摩挲著,正在沉思……

  “你在想什麼呢?”徐素輕聲問道。

  “嗯,我在想,我曾經看過的一本……話本。”

  徐素見黎池並未多說,也就沒再打擾他,“那我先出去,不打擾你了。”

  “嗯。”黎池摩挲扶手的動作停下,改為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擊……

  黎池在想他前世大學時看過的一本,一本網絡玄幻,裡面的主角是重生的。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17 04:59 PM

第84章

  黎池前世時一直很忙,忙著學習、忙著兼職,再之後忙於工作。

  大學時,室友們說他的日子過得沒意思,就語氣強硬地給他推薦了一部網絡。

  黎池不好再推辭,於是就去看了。那本裡的主角,在重生後,利用重生帶來的先知優勢,在拜師學藝和秘境尋寶中一路搶占先機,提前結交未來大佬……最後結局時,主角走上了人生巔峰、飛升上界。

  黎池在看那本時,確實體會到了室友們所說的‘爽感‘。但因為他從小就被教會了不要妄想,要腳踏實地,所以他雖然體會到了中的‘爽感‘,卻也並未如室友們那般沉浸到看中去。

  看完那本升級流的網絡玄幻之後,黎池就又重新回到了忙學習和兼職的忙碌生活中去。

  但現在想來,那本或許不止是他大學忙碌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已,對他來說還有點其他作用。

  比如給他以啟迪,關於趙儉,讓黎池又有了新的想法。

  黎池在鄉試後與趙儉二次會面時,曾升起過趙儉是在刻意結交他、甚至像是討好他的念頭。但在當時,這個念頭很快就被黎池掐斷了,因為那實在太匪夷所思,使他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太自信自大了。

  然後當時黎池靈光一閃,遂以‘冰淇淋‘試探趙儉,再結合他們四年間書信往來時,趙儉的用語習慣,當時的黎池最後得出結論:趙儉不是像他一般從21世紀而來的,或許只是思想超前而已。

  可結合那本重生給黎池的啟迪,將趙儉看成一個重生者,很多事情才能解釋得通。

  諸如:今天趙儉兩次口誤、差點說出的‘水泥‘二字,對水泥造價會更廉價的未蔔先知,對水泥廣泛用途的超前聯想。以及,趙儉對他的諸多厚待禮遇。

  在趙儉不是與黎池一樣來自21世紀的前提下,也就只有是重生者這一身份,才能夠解釋這諸多異常。

  所以,趙儉早早地去浯陽與他結識,與他互通四年書信並贈書,鄉試時贈他錦被,鹿鳴宴上為他取表字,暖房宴那晚親至……諸此種種。

  這都是重生的趙儉,在提前結交他這位‘未來大佬‘?

  黎池坐在書房沉思良久,最終得出了這個結論,心中也是五味雜陳,滋味難言。

  一為,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真是什麼稀奇事都可能發生。二為,他與趙儉這段摻雜著利益的‘友情‘。三為,他未來可能是位‘大佬‘。

  黎池一旦知道自己未來可能是位大佬,心情就很高興了!

  不過之於皇室成員來說,大佬是不可能的,畢竟這是一個講究尊卑禮法的封建朝代,與那本構建出的實力為尊的玄幻世界不同。

  大佬是不可能是‘大佬‘的,但從趙儉的行為來看,日後的他無疑應該是一個值得拉攏的人。

  一個值得被拉攏的朝臣,這可能就是他的未來,也是他要為之奮鬥的明確目標。

  ……

  晚上吃飯時,徐素問起黎池:“你在書房坐了一下午,在想些什麼呢?”

  此時的黎池不復當時的冷峻沉思,笑得很是溫和,“在想儉王說的賺錢法子。”

  雖然有些事情不能和徐素說,但像這種事關全家的事情,黎池從來都是與徐素有商有量的。因此不待徐素發問,黎池就主動開口補充:

  “是一個改進三合土的想法。”因為黎海也來京城了,為防穿幫,黎池就又簡單地講述(編造)了一遍啟發他燒制水泥的那件事。

  黎海聽了果然不信,“和周你小的時候,有過跟爺爺上山燒火肥的時候嗎?你還沒事自己燒石頭玩?”

  黎池跟著爺爺上山燒火肥這事,是真的有過,不過他並沒有在灰燼堆裡發現燒化的石頭。而之後燒石頭玩這事,真的是黎池當初信口胡編的。

  不過在黎池這一世的小時候,他經常一個人在家,一呆就是一整天,他做過或沒做過什麼,全都由他說了算。即使以後家裡人都知道了,也說不出具體破綻。

  “小時候海哥你整天將我扔在家裡,然後一個人跑出去玩,你怎就知道我沒燒石頭玩?”

  黎海只比黎池大了十來個月,兩人基本就是同齡人。小時候大人們將兩兄弟放家裡,結果黎海就總丟下黎池一個人在家裡,他自己跑出去玩。

  “我有喊你跟我一起出去玩,是你自己不跟我去的,還說什麼要寫千字文。”

  黎池有些驚訝,那時他們才四五歲的年紀,沒想到黎海竟然記得。“那時我跑不贏海哥你,叫你跟我一起寫你又不干,然後你就把我一個人丟家裡了。”

  “呵呵呵,原來你小時候就如此愛寫字了。”徐素聽黎池和黎海講他們小時候的事,聽著聽著就止不住的想笑。

  從這些小事和趣事裡,就足夠讓她在心中描繪出,他小時候乖巧好學的安靜可愛樣子……

  “對!我從開始記事起,就記得和周總愛拿個小樹杈子,蹲在沒種菜的菜圃旁,在裡面寫寫畫畫!他真的是從小時候就愛寫字了。”

  黎池不甘示弱,“我在記得千字文之前,就記得海哥你跟只猴兒一樣,成天東竄西跳的樣子了。”

  “呵呵呵,你們兩個就別爭了。”徐素先給黎池夾了一筷子菜,再又給黎海夾了一筷子,“來,吃飯吃菜,今晚這菜味道如何?”

  黎池誇不膩似的,照常誇贊到:“味道好極了,只要是你做的,就都很好吃。”

  黎海:雖然剛剛兩人之間的互揭老底,實際上未分輸贏,但忽然就有了輸掉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鬥嘴也是種情趣,心情好的時候鬥鬥嘴,有利於家庭和諧。鬥嘴也鬥了,黎池說起正事:

  “海哥,我早已說過的,你清閑到無聊的日子,就要一去不返了。”

  黎海是抱著要做一番大事的想法,才跟著堂弟來京城的,閑到如今早就閑得發慌了。“和周,你只管說!有什麼事讓我去做?”

  “明天你就出去,或去京郊走走看看,或就在城內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石頭山賣。”

  黎海前後一聯想,就問到:“是那種能燒成石灰的石頭?既然你說是改良三合土,那是不是還要有黃黏土?”

  對於堂哥善於思考的行為,黎池點頭贊許到:“對,你該認得的,就是那種在野外就能自然風化成石灰的石頭,不過那樣的太難得,只要相近的應該都行。至於黃黏土,倒不用強求石頭山也要有,到時還可去以其他地方買。”

  “明白了,和周你就等著!我一定能找到那樣的石頭山的。”黎海干勁滿滿地承諾道。

  黎池表示很期待他的成果,“那我就等著了。也不用太趕,在我下次休沐前即十天內,能找到合適的就好。”

  ……

  休沐結束,黎池第二天又開始去翰林院上衙點卯。

  到了翰林院之後,黎池先去小灶上燒了開水、泡好一壺茶,再去和在他隔壁房間辦公的孫玉林和李乾桉打過招呼。

  孫玉林和李乾桉兩人比他們晚到十天,如今還在看辦公間書架上的書冊、邸報和史料這些。

  與孫李二人打過招呼後,黎池就回去了他們三人的辦公間。然後准備喝杯茶之後,就又像最近好些天一樣,去後面的書庫裡待上一整天。

  不過就在黎池與鐘離書和明晟他們喝完茶,正准備出門去書庫時,王掌院就來了。

  既然上官來了,黎池三人就返回辦公間,靜候安排。

  “和周啊,本官看你們也學得差不多了,那就嘗試著開始做事。”王掌院背著雙手邊踱步,邊說道。

  “自聖上登臨大寶以來,每年中秋佳節都會賞賜群臣節禮,你來起草這篇賞賜敕書看看。距中秋還有近一個半月呢,這事也不急,你仔細地寫了再拿來給我看就是。”

  黎池到翰林院來上班有一個月了,這是他們得到的第一份正經工作。“是,下官定會在最近幾天裡仔細地草寫了,再拿給您過目指正。”

  “嗯,很好,你們忙,本官這就走了。”

  “掌院慢走。”黎池三人將王掌院送出門外。

  回到辦公間,三人相視一笑,為這第一份終於到來的正經指派的工作。

  草寫中秋佳節的賞賜敕書這事,很簡單。

  常用的聖旨一般有兩種:敕和誥。像這種賞賜群臣的聖旨,一般是敕即敕書,以‘奉天承運皇帝敕曰‘開篇。而需要昭告天下的事,則是用誥即誥書,以‘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開頭,如殿試黃榜。

  這種制式的中秋佳節賞賜敕書,有著固定的格式,黎池他們在辦公間書架上和書庫裡,都看見過以往的抄錄樣本。因此他們只要按照固定格式,參照以往年份的中秋敕書,仿寫一份即可。

  唯一有點難度的,就是要確定今年的賞賜是否有變動。按理說,已經十來年沒變過內容和分量的中秋賞賜,今年多半也不會變。不過即使有變化也無所謂,這只是草寫而已,若不妥當或臨時有變化,都可以再改。

  三人最後商定,由黎池執筆撰寫,若鐘離書和明晟兩人覺得有需要商榷的地方,三人再行討論。

  即使三人鄭重又鄭重地對待這份工作,也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寫好了。“既然掌院說不著急,仔細地寫了再拿給他看,那我們就明日下衙前再拿給他。”

  “好,那我們就依舊到書庫看書去?”

  “走。”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17 05:20 PM

第85章

  第二日下衙前,黎池將草寫好的敕書拿給王掌院。

  “可用,你回去照著重抄一份拿來,再就待中秋前遞上去。”

  之後黎池重抄一份拿給王掌院後,這份工作也就完結了。然後他們就又進入了沒有指派工作的狀態,依舊整天去書庫看書,清閑得很。

  一天黎池下衙回到家,發現他的岳父岳母即徐掌櫃夫妻二人在他家。

  “岳父、岳母!”黎池笑容滿面地從門外走進來,熱情地打招呼,“您二老是何時到京城的?怎麼也沒說一聲?小婿都沒前去迎接二老,實在失禮。”

  身形圓潤的徐芩坐在左下首的位置,徐夫人和徐素依次坐在他下手,正拉著手在說話。“和周回來了!我和你岳母是昨日下午傍晚到的,料想你公務繁忙,就沒和你們說。”

  黎池在右下首的客座上坐下,“小婿入翰林院不過一個多月,還在摸索學習,哪就到公務繁忙的地步了?即使再忙,去接二老的時間也必須要有。”

  徐夫人轉過頭看向黎池,笑意盈盈地:“哪就有那麼多講究了!和周,還是像以前那樣相處就好。你看我們就很不客氣,想你們了、想來看看,今兒就直接登門了,不也沒和你們說一聲?”

  “好,小婿以後就聽岳母的,不客氣講究。”黎池從善如流地答應,“素素如今嫁給了小婿,小婿也就是岳父岳母的大半個兒子,這狀元府自然也是二老的家,回自己的家哪還用提前說一聲的?”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黎池又嘴甜會說話,總之將徐夫人哄得笑得合不攏嘴,“女兒,你看娘這女婿的嘴真甜!”

  丈夫待自己爹娘如此熱情,徐素也感覺心裡甜滋滋的,“娘~”

  難得一見妻子撒嬌的小女兒姿態,黎池也跟著徐夫人笑起來,“哈哈哈……素素,晚飯可准備好了?二老這算是第一次來我們兩人的家,今晚可要添兩個好菜才行。”

  徐素嬌嗔地瞪了取笑自己的丈夫一眼,然後才答到:“二老是午後時來的,所以早就開始准備晚飯了,今晚我親自下廚做了兩道菜。”

  “那就好。”黎池站起身,“二老稍坐,小婿去換身衣服就出來。”

  “去去。”

  黎池換下一身官服,穿著徐素親手做的常服出來時,丫鬟已經在擺飯了。最近都在忙買石頭山這事的黎海,也從外面回來了,剛好趕上開飯。

  晚餐桌上,黎池、徐芩和黎海三個男人,一邊吃一邊喝,推杯換盞的好不熱鬧!

  徐夫人和徐素兩個女眷,就坐在一起一邊吃一邊聊家常,交流一些理家省錢的經驗。

  吃過晚飯後,徐芩提出到時間應該離開回家去了,“天色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再晚就無法在宵禁前到家了。”

  “都這個時間了,哪還有往外走的道理?”黎池拉住准備起身的徐芩,熱情挽留:“小婿這裡又不是住不下,客房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二老今晚就在我們這裡留宿!”

  徐素也跟著說:“和周說得對,二老今晚就這兒留宿,女兒已經將客房收拾好了。”

  女兒女婿熱情留客,徐芩和徐夫人也就同意了,“那好,那我們就你們這住一晚上,明早再回去。”

  “二老在小婿這裡多住幾天也使得,明天就先別忙著回去。”

  “我們今天一是久未見你們,所以來看看。二是順便將女兒的行禮送過來,還有將親家寫給你的信帶過來。家裡還胡亂擺著沒有收拾呢,明天也要回去整理整理。”

  既然二老家裡還有事,黎池也不好再多留他們。又閑聊過一些其他話題後,天色也晚了,徐素安排著二老去洗漱睡下。

  黎池回到房間後,拆開岳父帶來的家裡人寫的信件,從頭看起來……

  徐素洗漱完畢,披散著還在滴水的濕發,坐到黎池的對面,拿一張巾帕絞著濕發,“家中來信說什麼呢?”

  黎池簡單地概括了書信內容,“說免賦田和十戶免徭役的事已經辦妥,家裡也一切都好。

  江哥琢磨造彩箋的事有些眉目了,河哥夫妻兩已經搬去了他們的新房,如今正在准備明年八月份的鄉試。湖哥夫妻搬到了縣城,他的私塾收滿了二十個蒙童,已經正式開課教學。然後江哥還有一件喜事?”

  “什麼喜事?”徐素其實心裡已經大概猜到是什麼喜事了。

  黎池將信紙折好又塞進信封裡,然後雙眼盯住徐素,“大嫂有喜了。”

  兩人相對而坐,桌上放著一盞燈,燈下看美人,對面那個洗漱後愈加水靈靈、清凌凌的美人,坐在燈下披散著一肩鴉羽長發……

  徐素最受不住黎池此時這樣的眼神,只被他盯住一會兒,就頷首垂眼,躲過了與他的眼神對視。

  燈下美人垂眸,又另有一番風情。

  “素素,你也想有喜嗎?”

  “我……我不想。”

  “為夫知道素素想的,那就讓為夫來滿足素素的這個願望,好嗎……”

  ……

  第二日一早,黎池照舊去了翰林院。

  又是沒有指派工作的一天,這天孫玉林和李乾桉也正式轉戰書庫,五個人一起在書庫裡待了一整天。

  等黎池下衙回到家時,徐芩夫婦二人已經回去了。

  這樣的清閑日子又過去幾天,就到了七月上旬的休沐日。

  上個休沐日時,黎池給黎海安排了事情,去看看京郊有無合適可以買的石頭山。先前一旬的時間,黎海每天都在外面跑這件事,前天說是有一座山很合適,就定下了這次休沐時去看看。

  在京城地界,樹木、黃土和石頭都是值錢的,一座山並不會因為滿山都是石頭,就一文不值。若是山上的石頭堅硬質密的話,一座石頭山,反而比一座能種植果木的山更值錢。

  因為在京城這地界,達官顯貴、富商士紳尤其多,每天都有人家在建房子、起別院,石材時常供不應求。

  若是在京郊有一座產出大理石或花崗石的石頭山,坐在家裡就能賺錢!如果不是價錢給得確實足夠好,一般很少會有人選擇轉手。

  可黎海這次看的這座山,產出的是石灰石。據說當初這座山的主人手中有些閑錢,就打算買一座石頭山開采石材賺錢,結果發現開采出的石材大多不能用,這才放出消息尋求買家轉手。

  黎海打聽到這個消息後,特意花了兩天時間將這座山轉了個遍,最終確定這就是堂弟要買的那種石頭山。

  趁著今天黎池休沐,黎海就通過掮客將賣家約在了山下見面,到時看過山之後順便就能談事情。

  黎池和黎海在山下等了約有一刻鐘,賣家和掮客才一起過來。

  “塗御史,這位就是有意買下這座山的黎老爺了。”掮客指著黎海,給賣家塗御史介紹道。

  然後又向黎海介紹到:“黎老爺,這位就是想要出手這座山的塗御史。”

  黎海擺擺手,讓出身邊的黎池,“這位才是真正有意的買家,我就只是幫忙跑跑腿而已。”

  黎池笑眯眯地向塗御史拱手行禮,“久仰塗御史大名,在下黎池黎和周。”

  六元及第黎和周的大名,京城中少有人不知道的,塗御史拱手回禮,“久聞黎狀元事跡,今日一見果真風儀過人!”

  “彼此彼此,塗御史亦是風姿不凡。”

  買賣雙方既已見過面,掮客就帶著他們在山下小轉了一圈。

  “黎狀元您看如何?”

  黎池在指尖上碾了碾自然風化的石灰,再根據黎海所說,可以確定這座山上的石頭大多應該是石灰石。

  “這座山上的石材,若是用來建屋砌牆必然是不得用的。”

  塗御史也點頭承認,”本官當初沒看仔細,就買下了這座山,後來也發現開采出的有些石材並不得用。”

  對於塗御史將他話中的全部石材不得用,轉化成了‘有些石材‘不得用,黎池沒有多做糾纏。

  “在下之所以起意買下這座山,是因為儉王殿下讓我試驗改良三合土,本來僅是試驗而已的話,是用不了多少石頭的。可這次塗御史這座山剛好合適,所以我想著索性就買下一整座山,即使試驗失敗了,也還能燒制石灰去賣。”

  石灰也是建房或造別院時不可或缺的東西,也很有市場。

  可燒石灰賣和采石材賣,這兩者的利潤相差可就大了。黎池道明他買石頭山的用途是燒石灰賣,這就表明他能給出的價錢不會高,畢竟燒石灰賣能賺的利潤擺在那裡。

  而這也是黎池布下的一個迷障,不會讓趙儉或之後其他人懷疑,他其實早就已就對燒制水泥胸有成竹。他一開始就買下一座石頭山,只是存著燒石灰賣的心思。

  塗御史有些猶豫。這黎和周不是無名小卒,尤其還有儉王在裡面,無法強賣、也無法蒙騙於他。而他買回去又是采石燒石灰賣,肯定是給不起價錢的……

  在塗御史猶豫的時候,黎池像是突然才想起來一樣,“塗御史!在下就說怎麼總覺得像是在哪裡聽過您呢!”

  黎池這陡然大悟的樣子,讓塗御史疑惑不已,“哦?黎狀元在哪兒聽說過本官?”

  “塗御史是不是擅長制墨?”

  制墨確實是塗御史所擅長的,在會試與殿試之前的那一段時間賣墨,還是他很重要的一條銀錢來源。

  等等!墨,黎鏡,黎池……!

  黎池注意到塗御史陡變的臉色,心中明白對方想必已經聯想到了。

  “會試前,在下住在族中長輩黎右侍郎府上,那位長輩在會試前一晚,就送了一壺塗御史制的墨給在下。”

  既然有了現在的黎六元,那就說明黎和周並沒有用那一壺墨……塗御史努力將急促的呼吸放緩,問到:“原來如此,那不知黎狀元覺得那墨汁好用不好用?”

  “好用不好用,不好說。”黎池語氣稍微停頓,“但畢竟是長輩贈予的東西,在下一直都好好地收藏著。”

  塗御史眼神犀利地盯著黎池……黎池眉目帶笑,周身氣息溫潤如舊。

  站在一旁的黎海,覺得兩人之間氣氛有異,卻又說不出緣由。

  終於,塗御史率先移開目光,“這整座山上的石頭都是不得用的,本官當初也是被人蒙蔽,才買下這座山。不若本官開價三百兩銀,賣給黎狀元?”

  “三百兩銀?”黎池的神情有些猶豫。

  “那兩百兩?”塗御史又降了價。

  “好,就兩百兩。”黎池滿意了,“還望塗御史以後也多多關照了。”

  “多多關照。”

  最後,黎池花了兩百兩銀子,買下了這一座面積約有兩百畝的石頭山。

  “和周,這山買的真劃算!”交易完成後回到家裡,黎海向黎池說了他之前打聽來的價格。“我打聽過其他幾座面積差不多大的山,要價都在一千兩以上!只是稍好些的山,甚至都要價在兩千兩以上了!”

  黎池給了黎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強行解釋到:“如今的石頭山,以產出石材為花崗石和大理石的最好。可那座山的石頭都是不得用的,於塗御史來說就是一座廢山,所以他才肯便宜賣給我。”

  這時的黎海雖然聰明機靈,但到底才初涉商海,雖憑直覺感到有哪裡不對勁,卻也說不出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18 10:15 AM

第86章

  七月上旬的休沐日,黎池花二百兩銀子就買下了一座石山,心情甚好。

  哪怕第二天到翰林院後,依舊沒有被指派工作,黎池也照常高興地喊上其他四人,五個人一起到翰林院書庫裡去,准備在裡面渡過一整天。

  ……

  翰林院衙門位於宮門外的長安街上,並未在皇宮內。所以除了王掌院和唐翰林與錢翰林三人,每五日進宮去上一次朝時能見到些大人物外,翰林院其他人平日裡是很少能見到的。

  貞文帝初登大寶時為表重視,還時常會到翰林院來走走,或帶著王公大臣到翰林院來辦個宴會,可最近幾年貞文帝再未臨幸過翰林院。

  所以當一身貴氣的趙儉到來時,翰林院的修撰、編修、檢討等職的一眾人等,毫無准備之下,有些手忙腳亂。

  最後在王掌院的帶領下,向趙儉行了禮。

  趙儉目光在人群中巡視幾圈,還是沒找到黎池,“黎修撰他們呢?”

  王掌院上前半步回答到:“黎修撰他們在後面的書庫裡看書,可能沒聽見前院的動靜。”

  趙儉並非是如王掌院所想,在責怪黎池他們沒有出來行禮。“今科新進的翰林們,大多已經入院滿整一個月了?”

  “是的,就連返鄉路途最遠的翰林們,也已入院滿一個月了。”王掌院一時不明白趙儉問話的意圖,於是只好據實以答。

  隨即,趙儉疏闊明朗的神情一變,整個人看上去威勢凜凜!這讓在場的翰林們意識到:儉王殿下果真是在聖寵中長大的,養出了一身氣勢霸道凌然。

  “翰林院為培館閣之才、儲公輔之器之地!於是翰林之選,歷來就尤為慎重,非得一甲之人、朝考前列者才得以入翰林院。所以翰林皆是學問出眾,且人品端方的。”

  趙儉的神情愈加凜然,話語稍頓後才繼續說到:“今科新進翰林黎池、孫玉林、李乾桉等,學問必然是出眾的?應是不至於學了一個多月,還沒學會翰林院的規矩?”

  王掌院敢說六元及第的狀元學問不出眾?敢說黎池他們學了一個月還沒學會翰林院規矩?不敢,因為這太容易被揭穿了,只要叫他們來考一考自然就見分曉。

  “新進翰林們都是機敏之輩,一個月應是學會了的。”

  趙儉繼續逼問:“那他們是人品不夠端方?不堪托付?”

  黎池黎和周,凡是與他有過交往的人,無不滿口稱贊,幾乎無人說他一句不好。他們之中的其余四人,也無明顯人品瑕疵。

  王掌院只得硬著頭皮回答:“新進翰林們皆是人品端方之輩,假以時日歷練之後,當是可堪托付重任的。”

  “重任之類的,還是要由王掌院擔負起來才行。只是,新進翰林們在書庫看了一個多月的書,本王猜想翰林院該是清閑得很?可有供新進翰林們歷練的地方?”

  趙儉的話說到這個地步,王掌院無法再回答了。

  翰林院清閑嗎?不清閑。既不清閑,那為何新進翰林們在書庫看了一個月的書?若回答清閑呢?既然翰林院這麼清閑,那就給增加些公務,或者將翰林們調離一些。

  王掌院恭謹地垂首,額頭上和鼻尖上開始密密匝匝地冒汗……

  趙儉冷冷地看著面前彎腰垂首的王掌院,“希望王掌院還記得,這翰林院,是培館閣之才、儲公輔之器之地!而不是養廢物之地,亦不是將‘館閣之才、公輔之器‘養廢之地!”

  “是,下官謹記儉王殿下訓誡。”

  “王掌院真要謹記才好……”趙儉語調拖長,慢悠悠地說著。

  “不敢欺瞞儉王殿下,下官定然謹記!”

  趙儉臉色冷然,目光巡視一遍翰林院眾人,“帶本王去書庫。”

  唐翰林趕緊上前,“儉王殿下,請跟下官這邊走。”

  ……

  翰林院後院的書庫中。

  孫玉林在窗下豎耳聽著外面的動靜,問黎池:“和周,外面好像真的有動靜,我們不出去看看嗎?”

  黎池神情疑惑地問:“真有動靜嗎?為何我沒聽見?竹帛和冠三,你們有聽見嗎?”

  鐘離書和明晟兩人搖搖頭,“沒聽見啊,前院有那麼多人在呢,就算有動靜也不稀奇。”

  孫玉林看看李乾桉,後者也沒理他,於是只好作罷,坐回位子繼續看書。

  黎池的聽力不差,書庫裡其他人也一樣。只是僅有孫玉林說了出來,其余人都心照不宣地裝作沒有聽見。

  若是他們現在出去,日後同僚相見不就尷尬了嗎?

  至於黎池擔不擔心經過趙儉今天這一場訓斥後,王掌院給他穿小鞋?黎池表示他不怕。

  這個時候的朝廷,可不是後世企業或機關單位,還講究民主和制度。如果王掌院在趙儉今天這一頓訓斥後,還敢給他們穿小鞋,黎池他就敢寫一篇‘論翰林院的十大弊病‘,然後讓趙儉幫他遞到貞文帝的案頭。

  真當他窩了一個多月,沒有窩出火來?他窩火得很。

  唐翰林將趙儉帶到書庫門口時,趙儉就讓他先離開了,自己一個人進入到書庫裡。

  趙儉最後在重重書架間,找到了聚在一起看書的五個人。“你們在這躲清閑呢?”

  除了孫玉林嚇得一哆嗦、將書掉地上之外,其他人都神態鎮定地站起身來,向趙儉行禮,“臣等見過儉王殿下。”

  趙儉笑容舒朗地走到五人面前,伸手虛扶,“免禮,本王可是打擾諸位的清閑了?”

  黎池代其他人回答到:“臣等其他的不多,就清閑時間多得很,無妨。”

  見黎池如此回答儉王殿下的問話,孫玉林嚇得心肝兒直顫!他轉著眼珠子想與其他人商量,看看要怎麼描補,結果其他人都淡定得很,一個個的目不斜視。

  無法與其他人確認眼神的孫玉林,只得肝顫地等著趙儉的反應。

  然後……趙儉就語氣真誠地說:“本王已與王掌院商議過了,應該給你們找些事情做,免得你們整日清閑得聚眾看書喝茶。”

  黎池抬頭看向趙儉,語帶笑意:“儉王殿下,您這才是打擾了我們的清閑。”

  “哈哈哈!”趙儉笑聲舒朗,“和周你啊……”

  “既然已經打擾了,那就再打擾和周一會兒,你跟本王過來。”

  黎池跟在趙儉身後出了書庫。

  孫玉林一臉愕然,“和周與儉王殿下?”

  李乾桉斜瞥他一眼,“你這是有多不關心世事啊?和周與儉王殿下交情甚篤,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孫玉林伸出手指,指著自己說:“我就不知道啊。”

  “是你孤陋寡聞。”

  ……

  趙儉和黎池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聽說你昨天休沐時,用兩百兩銀子,從塗御史手中買了座兩百多畝的石山?”

  黎池並不驚奇趙儉今天就知道了他昨天買石山的事,趙儉有在探聽他消息的事,兩人早已心照不宣了。

  “塗御史仁義,將山便宜賣給了我。”黎池一本正經地胡扯。

  趙儉就看著黎池一本正經地胡扯,“塗御史確實是仁義。”

  “據說和周是想買了那石山,燒石灰賣?”

  黎池正一正神色,並沒有直接回答趙儉的問話,而是繼續說起之前休沐日兩人見面時,關於‘石泥‘的構想。

  “上次在趙兄走後,我又在書房琢磨了一個下午。我覺得與其說是燒制出一種全新的黏合加固物——‘石泥‘,不如說是對‘三合土‘的改良,就如同‘糯米灰漿‘一樣。

  只是‘石泥‘的構想,是不用糯米漿汁,通過燒制來取代糯米漿汁所起的作用。”

  說到這裡,黎池停頓下來,待趙儉理了理思緒之後,才繼續分析到:“趙兄你想,我小時候好奇之下燒石頭玩的那個小坑裡,為何雨水會滲透不進?就與抹了三合土漿或糯米灰漿一樣。”

  “為何?”趙儉上輩子只知道黎池造出了水泥這件事,哪知道成功造出水泥之前的其中細節。

  “抽絲剝繭之後,就只余下三個關鍵點:石灰、泥土和水,再加上沙的話,是不是就與三合土一樣了?那為何‘石泥‘的粘合作用,能等同甚至強於三合土呢?”

  “煆燒?”趙儉猜測。

  “對!煆燒!將三合土改良成石泥,關鍵在於煆燒。只是煆燒而已,多試驗幾次或幾十上百次,總能成功的。”

  “和周有此自信,實在再好不過了!”趙儉一拍石桌!

  “所以,和周是因為自信能成功,索性就買下了整座石山?”

  黎池心中暗誹:這趙儉到底是重生的,只在涉及理科知識時,才會很好忽悠。在語言邏輯方面,就不容易了。

  “不不!我原本是准備買些石頭以供試驗的,若有合適的就買下整座山,畢竟燒石灰賣也確實是能賺點錢的。”

  黎池難得調皮地聳聳肩,“結果就碰到了塗御史賣山。塗御史仁義,要的價格實在夠實惠,所以我就將整座山都買下來了。”

  狀元游街那天,趙儉有讓諶青去查過塗御史與那一壺墨,自然明白黎池與塗御史之間的糾葛。哪裡是塗御史仁義,恐怕是黎池狡猾而已。

  趙儉今天抽空到翰林院,就是來探探進度。既然已經確定黎池心有成算了,他也就要去忙其他事了。

  之後沒有聊多久,趙儉也就離開翰林院了。

  黎池送趙儉時,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情甚好。

  有個自認對他知根知底的重生者,為他提供方便,這感覺不錯。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18 10:29 AM

第87章

  趙儉來翰林院後的第二日,即是五日一朝的上朝日。

  散朝後,王掌院回到翰林院時的臉色不太好,跟在後面的錢翰林也是一臉陰沉。倒是唐翰林,一臉淡然,與以往散朝回來時並無二樣。

  黎池他們手頭有了公務,因此並未去書庫看書,就呆在辦公間裡做事。

  從隔壁辦公間過來串門的孫玉林,扒在窗邊窺視外面的情形,“和周!掌院他們回來了!但是臉色好像不太好啊。”

  黎池發現孫玉林真的是很喜歡扒窗戶,語氣淡淡地:“臉色不太好?或許是公務上有難事。”

  被黎池說是面癱的鐘離書,默默地看著臉色淡然的黎池。絲毫沒有報復得逞後的張狂,甚至都沒有一絲竊喜……

  明晟附和著黎池,“我也覺得是,應該是公務上遇到難事了。”

  孫玉林還是不太明白,“按理說,最近翰林院應該沒什麼事啊,能遇見什麼難事?”

  一旁的探花李乾桉有些意難平,這個憨傻的孫玉林究竟是怎麼考上榜眼的?果然是因為他傻人有傻福!

  “呵。”在孫玉林習慣性地看向李乾桉尋求解答時,李乾桉只朝他‘呵‘了一聲,就繼續垂頭看著手中的書冊。

  孫玉林沒有從他好為人師的探花朋友那裡得到答案,“總覺得你這聲‘呵‘……是在嘲諷我。”

  “終於聰明了一回。”李乾桉頭也不抬。

  “李兄,你又明目張膽地挖苦我!”

  “呵。”

  稍晚些時候,王掌院到黎池他們的辦公間裡來,詢問了他們公務上是否有難題。

  “和周啊,昨日交給你們草寫的賀秋收誥書,可有哪裡不會的?若有不懂之處,盡管來問本官。”

  “謝過掌院關心問詢。暫時還未遇到不懂之處,若到時遇到了,下官定然向掌院請教。”

  之後王掌院又去關心過孫玉林等人,才回去他的辦公間。

  到第二天,翰林院中開始流傳開來:昨日朝會時,王掌院被聖上當廷訓斥了。

  自此之後,黎池他們開始每天都有事做了。分配給他們的公務量不多不少,既能得到歷練,也不會過勞。

  ……

  在沒有其他人提供幫助的情況下,黎海一個初至京城的少年人,能夠在偌大京城中,獲取到諸多山頭的售賣信息,並且貨比三家從中找出最合適的,這是很難得的。

  這就相當於在21世紀中,一個識字但沒上過學的農村娃,初至首都,在沒有其他人幫助的情況下,找出了城郊最值得入手的房產。

  不說其他,只在這過程中黎海需要克服的內心羞怯,一個人去到處跑、到處問的勇氣,就已足以讓人為之側目。

  黎池讓黎海去做這件事,原本也只是想試試他,而最後得出的結果,也讓他很滿意。

  黎海從小就東竄西跳,這鍛煉出了他的一身膽氣,在辦事情時、面對他人時,不至於怯場。

  除一旬一日的休沐日外,黎池每天都要去翰林院上衙點卯,並無時間親自去試驗燒制水泥。

  所以在經過買石山的事後,黎池就將這件事交給了黎海去做。

  黎海不負期望地,花了兩天時間就找好力夫,在京城西郊的石頭山下搭好棚房,按照黎池的指點開始了試驗燒制。

  轉眼到七月中旬的休沐日,黎池去了西郊石頭山下,去看看試驗燒制的現場。

  “開采出的石頭確實很難磨成粉,於是我就按你說的,先將石頭在窯裡燒成石灰,再用石碾把石灰磨成粉。”

  黎海將正在燒石灰的窯洞指給黎池看,在一旁還有兩個力夫正推著石碾磨石灰粉。

  看過這些之後,黎海又帶著黎池繼續往前走。兩人來到一間棚房旁,裡面有兩個人合力抬著一個大竹篩子,正在篩黏土。

  “黎老哥!”篩黏土的兩個人看到黎海,熱情地打著招呼。

  “忙著呢?”黎海笑容親切地說著,“我帶老板來看看了,你們可要好好表現啊!”

  兩個人嘴上說著話,手上的動作也沒閑下來,“唉!這位就是六元老爺啊!不愧是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出生的,一看果然就是文曲星轉世!您盡管放心,我們做活那是再勤快不過的了!”

  黎池心內驚訝,非是驚訝黎海與做工的力夫關系好,而是驚訝他什麼時候又有了‘六元老爺‘的稱號,而且好像已是認准他乃文曲星轉世了。

  “二位一看就是勤快的人,本官自是放心的。”黎池笑容親切地回應。

  黎池彎腰抓起一把篩過的黃土,在指尖捻了捻。“海哥,試著把黏土先炒熱烘干,然後再篩。”

  黎海也抓了一把黏土捻了捻,“好像確實有些粗糙了……好,以後就費點事將黏土炒熱烘干,然後再細篩。”

  “我們去那邊看看。”黎海走在前面帶路,又往下一個地方走去。

  “按你說的,石灰粉七分、黏土細粉三分,混在一起攪拌均勻後,再進行二次碾磨。”

  黎池腦海裡有關水泥配方的記憶中,水泥生料的正確配比應該是:七分石灰粉、兩分黏土細粉和一分無煙煤粉。可無煙煤的發現,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

  “按你說的步驟,再就是將調配好、碾磨過的生料,倒入轉盤中進行攪拌,一邊攪拌一邊均勻地噴霧灑水,直至生料結成豆子大小的圓球為止。”黎海指著正在攪拌生料的棚房,解說道。

  然後又指了另一個窯。“最後,就是入窯燒制了。窯建成了你所說的酒漏形狀,燒窯的火也是暗火,燒制時也有用鐵钎攪拌。”

  黎池順著黎海所指方向看過去,確如黎海所說,窯口正有一個人拿著鐵钎在攪拌。

  “就跟熬藥時,罐內熱氣會將藥罐蓋子一下一下地頂起來一樣,這燒窯產生的熱氣必然更大,若是不攪拌通氣,或許會炸窯。到時錢財損失是小,傷到燒窯的人就不好了。

  而且就跟燒菜一樣,一邊燒制一邊攪拌,才不會出現有些還是生的,有些卻燒糊了的情況。”

  見黎池又強調一遍攪拌的重要性,黎海心裡也更加重視了,“和周你放心,我會經常提醒做活的人的,不讓他們懈怠攪拌。”

  此時那一窯似乎燒制好了,燒窯的人撤了火,開始卸出水泥熟料。

  黎池觀察片刻後,說到:“海哥,現在才試驗階段沒什麼,等以後正式開始燒制了,這熟料出窯的方式要改改。否則我讓你將窯建成酒漏狀的用意,就沒有用到。”

  “你說怎麼改?”

  “在燒制熟料時,可一邊從窯底卸出燒制好的熟料,一邊從窯口添加生料,如此進行連續燒制,能顯著提高燒制的速度。”

  “這樣連續燒制的話,卸料時火勢正旺,無法卸料啊……”黎海皺眉苦思,然後陡然雙眼一亮,“可以在窯底出口的地方,建一個可以活動的運送熟料的長槽,而這槽直接通向窯外!”

  黎池贊許地點點頭,“對,就是這樣。如今燒制速度慢些無所謂,不過你可以先琢磨著這長槽要怎麼建,等以後需要大量燒制了,再建起來。”

  “好的,我記住了!”

  黎池他們又在周圍轉了轉後,再回到燒制熟料的窯邊,豆子大小的熟料也已經冷卻。

  “接下來,只需用石碾將熟料磨碾成粉,這石泥也就成了!”黎海語氣很是興奮,“我試過了,如此燒制出的石泥,確實比三合土的黏合加固效果更加好!”

  “廢了這麼多功夫,自然要比三合土的效果更好,才沒枉費付出的精力。”黎池並沒有表現得多興奮。

  現在的水泥還只是半成品。不僅是在攪拌生料時,要再加入百分之十的無煙煤粉,在最後一步碾磨水泥熟料時,也還要加入百分之五的煤渣。如此,才是完整的水泥配方。

  可是,煤炭的出現,需要一個時機或一場巧合。而這個時機或巧合,還不知道何時能來……

  ……

  ——‘初代水泥制作步驟:一,石灰石燒制成石灰,以鐵制水碾研磨成石灰粉。黏土炒熱烘干,篩出黏土細粉。二,七分石灰粉、三分黏土細粉,混合攪拌均勻後,以鐵制水碾二次碾磨,水泥生料即成。

  三,將水泥生料倒入攪拌轉盤中,噴霧灑水攪拌,直至生料結成豆子狀圓球。四,將豆子圓球狀水泥生料,放入酒漏狀窯中以暗火燒制。切記燒制時須以鐵钎攪拌。

  五,取出燒制好的水泥熟料,冷卻後以鐵制水碾研磨成粉,初代水泥即成。

  ——節選自《天工開物(增編)》普及本’

  ……

  黎池和黎海去西郊石山下看過試驗燒制水泥後,回到家裡。

  黎海又想到一個問題,“石碾磨損太快了,石碾買回來才用了三四天呢,就已經遠不如當初那樣好用了。”

  黎池給出了解決方案,“先勉強用著,等試驗成功後,就用鐵澆築鐵碾。也不用人力推碾了,到時候用畜力或用水力……就用鐵制水碾。”

  如今燒制出的石泥,已經比三合土要強很多了,黎海不懂堂弟要燒制出什麼樣的石泥後才會罷休。“燒制出的石泥要到什麼樣,才算是試驗成功了啊?”

  “直到燒制出的石泥完美了,試驗就算成功了。”試驗到煤炭出現,燒制出正確配方的水泥為止,試驗就算成功了。

  “海哥,不要急,慢慢來。那些干活的力夫苦力,給的酬勞稍微高些。各個步驟都去嘗試著完善至完美,我總覺得像是差了些什麼……”

  “和周你放心,那些力夫做活一天,得到的酬勞要高出市面兩成。他們做苦力活的,很是艱辛不易,能不虧待就不虧待他們。”反正試驗時花費的銀錢是儉王殿下出,不貪他的錢都是看在堂弟面上了,還指望給他省錢?

  時間飛逝,仿佛轉眼間,中秋佳節就快要到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19 06:53 PM

第88章

  不過,在中秋節到來前,大燕北方的瀚海國使團先到達了京城。

  北方草原上游牧部族眾多,在大燕建國前後,赫連力部整合漠南諸部形成聯盟,於貞文三年時建國瀚海國。

  這十幾年來,瀚海國時常南下騷擾大燕北部邊境,兩國間摩擦不斷,卻又沒有大規模開戰。

  所以在明面上,瀚海與大燕兩國間依舊是邦交。如今瀚海使團南下來燕,雖或許有些機關蹊蹺在裡面,大燕卻也照舊要盛情接待。

  瀚海國使團抵京,自有禮部和鴻臚寺去忙碌接待和安置之事。可翰林院依舊跟著忙了起來,忙著撰寫一些禮節性的歡迎誥書,賞賜詔書等。

  而黎池又在忙著撰寫中秋佳節的賞賜詔書了。瀚海使團來訪時間就在中秋佳節前,因此貞文帝聖諭:

  瀚海使團來訪,我大燕為表歡迎之意,特將此次中秋宴,辦成家宴與國宴兼具的同賀之宴,邀瀚海使團參宴,群臣亦皆出席。

  因此,黎池一個多月前草寫的中秋賞賜敕書自然就用不上了,需得重新草寫成賞賜(贈禮)瀚海國使團和群臣的詔書。王掌院就依舊將這個任務交給了黎池。

  如今距中秋節僅三天時間,賞賜瀚海國和群臣的最終單子,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已經拿給翰林院了。按理說這賞賜詔書就很容易寫了,套上固定格式,寫上各自的賞賜也就行了。

  可在草寫這份賞賜詔書時,黎池卻犯了難。翰林院存有的抄錄版本中,有以前賞賜(贈禮)來使的詔書,中秋賞賜群臣的敕書更是很多,卻就是沒有兩者兼具的。

  若是按儒家的待客之道,就應該將賞賜瀚海國使團的內容,放在賞賜群臣之前。可如今朝野都在議論瀚海此次來訪的意圖,且大多都覺得必有蹊蹺。說不得兩國的交鋒,就在此次中秋宴上。

  所以黎池覺得,或許可以在這賞賜詔書上做些文章……

  雖這賞賜詔書的草寫任務,王掌院是交給了黎池的,可其實也是交給他們‘新翰林‘派的。

  於是黎池將自己的想法,說與了另外四人,“這次的賞賜詔書,我打算將賞賜群臣寫在贈禮瀚海使團之前。你們覺得如何?”

  孫玉林首先提出了反對意見,“大燕講究待客至誠,如何能將瀚海使團放在群臣之後?”

  “你不懂就少說兩句!”李乾桉直接懟了孫玉林一句。

  在場人中,也就只有孫玉林還沒有領會到黎池此舉的深意了。

  “好……”孫玉林委委屈屈地閉嘴了。他知道自己腦子裡,沒長得像其他人那麼多彎彎繞,而探花朋友(對他)雖說話不好聽,卻是沒有壞心的。

  李乾桉雖懟了孫玉林,卻也是有一些同意他的觀點的,“雖明白和周你的用意,可如此是不是有些不妥?”

  然後,明晟提出了一種兩全之法,“朝中重臣為大燕鞠躬盡瘁,夙夜難寐,勞苦功高。不若將三品及之上的朝中重臣賞賜放在前面,瀚海使團贈禮放在其後,之後再賞賜四品及以下朝臣?”

  黎池沉吟著,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明晟的建議。

  鐘離書難得反駁了明晟的話,“既要壓制瀚海使團氣焰,那就做得徹底些。做了又掩飾,縮頭縮尾的算什麼?況且朝中重臣勞苦功高,四品及以下朝臣就無用了?我支持和周的看法。”

  黎池本就是這樣打算的,既做了就要做得徹底。而且若是如明晟所說,將朝臣以品階高低從中間斷開,再插入瀚海使團,不僅沒充分起到壓制瀚海使團的效果,還得罪了朝中四品及以下朝臣。

  意見無法達成一致,黎池就又想了一個辦法,“不如這樣,我們草寫兩份:一份將瀚海使團贈禮放在賞賜群臣之後,另一份則反之。至於最後要用哪份,全由聖上本人聖裁。”

  “好!這可行。”其他人紛紛贊同。

  至於能否兩份都遞到皇帝案頭,若是王掌院只選了其中一份遞上去呢?這不是值得擔心的問題。

  最後,草寫翰林使團贈禮在前的詔書,由黎池執筆。另一份則交由李乾桉,讓他與孫玉林兩人共同去斟酌著草寫。

  黎池坐在辦公間的書案之後,花費半天時間斟酌用詞,期間刪改數十次,最後才草寫好賞賜詔書的開頭幾句。為將賞賜群臣放在瀚海使團贈禮的行為,找足了理由。

  雖然都知道這之中的深意,卻因粉飾得足夠好,而無法讓人抓住把柄,這也是黎池所擅長的。他畢竟是在用語稍有歧義,就可能引發一場輿論危機的時代歷練過來的。

  在中秋節前兩天,黎池將他們草寫出的兩份賞賜順序不同的詔書,拿給了王掌院。

  王掌院拿回去,仔細地看過又品過之後,暗嘆:這黎和周果真是既面面俱到,卻又不失蓬勃銳氣。

  貞文帝最後會用哪份還未定,這要等中秋宴上才會揭曉。不過黎池他們已經放下這件事,開始為中秋宴做准備了。

  因為此次中秋宴辦成了家宴與國宴的同賀之宴,京中群臣皆可出席,所以黎池他們這些小蝦米也得以進宮赴宴。

  ……

  此次中秋宴由主管外廷宴會和祭祀的光祿寺,與主管內廷宴會和祭祀的內務府,通力合作籌備。

  八月十五那天,從未時中(下午兩點)就開始擺設宴席用度。

  乾清宮內寶座前設御宴桌張,殿內再設皇子和駙馬,以及一二三品文武大臣和瀚海國使臣宴桌。乾清宮外,殿前檐下東西兩側,丹陛御道兩側及殿前廣場御道兩側,亦根據參宴人數擺設宴桌。

  申時初,文武百官和瀚海使團集於午門外,黎池也身著朝服混在百官尾部,與翰林院的眾多翰林官站在一起。

  申時中,鴻臚寺官開始引瀚海使團入內,禮部官員引文武百官入內。

  黎池只是一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他的宴桌排到了殿前廣場的尾部,他找到位置後在宴桌旁還沒站一會兒。

  中和韶樂就奏起了,表明殿內貞文帝已入座。於是由殿內、至殿外檐、至殿前廣場,參宴眾臣在光祿寺官的主持下,一叩頭。

  之後丹陛大樂作,皇帝賜茶,眾臣依舊在光祿寺官主持下,二叩頭。

  殿內貞文帝飲茶畢,光祿寺官授意群臣飲茶,飲茶畢,三叩頭,樂聲方止。

  如此樂起樂止,賜酒敬酒飲酒,又叩過三次頭。接著奏起中和清樂,開始給各宴桌分別上酒菜,中秋宴終於進入了吃吃喝喝的正題。

  黎池和‘老翰林‘中的另三個翰林院修撰共坐一桌,孫玉林和李乾桉是正七品編修,坐在他們的下手桌。而鐘離書他們是沒有定階的庶吉士,則坐在更後面。

  ‘新翰林‘領頭的黎池,和同桌的三個‘老翰林‘自然沒有話說,而且那三位也是擺明了不准備搭理他。不過黎池一個人也還蠻怡然自得的,暢快地吃吃喝喝。

  樂聲起起停停之間,可知在乾清宮殿內,貞文帝與眾大臣以及瀚海國使臣間,賜酒與敬酒、問話與答話的其樂融融場面……

  黎池喜食酸甜味,最喜歡的一道菜就是糖醋魚,今天宴上剛好就有一道酸甜味的松鼠鱖魚。

  黎池正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仔細品嘗時,宣人進殿的聲音就由殿內宣至殿外:

  “宣!翰林院修撰黎池進殿!”

  幸好光祿寺經驗豐富,宴上任何可能有危險的菜色都沒有,松鼠鱖魚也是剔了刺的,否則黎池今晚怕不是得被魚刺卡住!

  黎池趕緊放下筷子,在同桌三個‘老翰林‘同僚羨慕嫉妒眼神的注視之下,趕緊出座離桌,一邊快步往殿內走去,一邊整理自己的官袍朝服,還動作隱晦地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黎池的宴桌在尾部,他進殿的這一路,走過了廣場上擺設的宴桌,路過了丹陛御道兩側擺設的宴桌前,又在殿前檐下東西兩側宴桌上的朝臣注視下,最終踏入了乾清宮殿門。

  在全殿一二三品重臣的目光下,黎池走到殿中央,朝御宴龍桌後的貞文帝跪下,行面見叩拜之禮:

  “臣,翰林院修撰黎池,叩見陛下!”

  頭上響起了貞文帝熟悉的聲音,“平身。”

  黎池依言起身,恭謹地垂首站立著,靜候安排。

  “瀚海國使臣言及,此次來訪我大燕,是為兩國互通有無、交流切磋。”貞文帝難得耐心,親自為黎池解說前情提要。“今瀚海使臣中有一天縱之才,於是問我大燕可有否,欲與其交流切磋一番。於是,朕就宣了和周你進殿來。”

  在如此場合,貞文帝能稱呼黎池一聲表字‘和周‘,就已經是在表明態度了:給朕好好切磋!

  問言,黎池躬身拱手答道:“臣不敢自誇天縱之才,卻也願意以自身微薄學識,與瀚海使臣交流一二。”

  “本…人赫連舍,入大燕境後的一路上,時常聽聞你黎池的大名,百年難得一見的六元及第狀元,史上第三人……”

  黎池轉身看向出聲之人,果真聲如其人:桀驁張狂,極具侵略性。此人一雙藍眼睛,輪廓深邃,是屬於西方血統的英俊。

  而這赫連舍不僅長著一張西方血統的俊臉,還有一副西方人的高大體格。黎池目測這人可能有一米九高,比他要高十多釐米……

  “且據說,黎六元還是二月初三出生的,也就是你們的文曲星誕辰時出生的?不若就由本人來試試,你究竟是否為文曲星轉世!”

  黎池:瀚海國的使臣,這麼張狂的嗎?有些中二啊……

  “大燕疆域之大,每年二月初三出生的嬰兒不知凡幾,本人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不敢自認文曲星轉世。”黎池首先謙虛過之後,才問到正題:

  “不知赫連使臣,欲與在下如何切磋?”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19 09:14 PM

第89章

  “不知赫連使臣,欲與在下如何切磋?”

  ……

  黎池問出正題,在等待赫連舍回答的短暫間隙,眼神掃過趙儉所在的宴桌。

  果然,趙儉神色有變。該如何形容趙儉的神情呢?就像是早晨上衙時的必經之路上,傾倒了一地的夜香,避無可避必須踩過去的樣子,然後還將對收夜香人的情緒表現在了臉上。

  趙儉對這赫連舍如此表現,所以,這人果然不是一個簡單的使臣嗎……

  “此次切磋很簡單,一問、一對、一題,共計三局。”一米九的赫連舍向黎池逼近一步,神情邪肆。“若是黎六元都答對了,此場切磋就算你們勝。”

  然而七尺男兒黎池,只覺得赫連舍此刻的表情格外油膩,以及身高壓制激起了他內心的郁氣!

  “切磋的規則,聽著甚是簡單明了。”黎池腳下寸步未退,似是純粹疑惑地樣子,“如此,勝負的賭注是?”

  黎池的這一問,讓神情邪肆的赫連舍,笑容漸漸僵硬。他根本就沒有想像過會輸,也沒考慮過賭注。

  “不若這樣?若在下僥幸贏了,你們瀚海國贈予我大燕兩千匹良馬。”黎池提議道。

  “好!若你贏了,我瀚海就贈予大燕兩千匹良馬!”赫連舍考都沒考慮一下,就滿口答應了,神情自信無比!

  黎池就這樣看著赫連舍驕傲得像一只開屏的公孔雀,等了幾息時間後,對方依舊抻長脖子露著自信的笑容……

  黎池見赫連舍似乎沒有再說些什麼的樣子,於是也就跳過了這互下賭注的環節,“那就有請赫連使臣提問。”

  黎池心下緊繃起來。看趙儉的臉色,以及這赫連舍甚至沒問大燕的賭注的自信,想必這三局應是不簡單……

  “我瀚海偶得一顆稀世寶珠,寶珠上有一個九道彎的孔。我王欲給寶珠穿上一線,可王宮內的百名巧手繡娘,忙碌三年亦沒能成功。不知黎六元可有辦法為繡娘解憂?”

  黎池:……

  黎池臉上的神情難以言喻,歸根結底可能是……出乎意料。

  “赫連使臣,你……你居然將我朝堂堂六元及第狀元,與一眾繡娘相比!欺人太甚!”殿內有大臣義憤填膺,怒斥赫連舍道。

  坐在御宴龍桌後的貞文帝,神色不辨喜怒,沒有說話。

  “別這麼容易生氣嘛。”赫連舍語氣輕佻,從瀚海使團中一人的手上接過一個盒子,打開後拿出了一顆瑩瑩生輝的寶珠。“姑且先看看嘛,看看黎六元能否答上這一問。”

  黎池朝出言怒斥的大臣拱手一禮謝過之後,才回答赫連舍的提問:“若是在下要尋赫連使臣的言語漏洞的話,在下此刻就贏了。”

  黎池這話出乎赫連舍的意料了,語氣疑惑中帶著憤怒,“你都還沒答,如何就贏了!”

  “那好,赫連使臣請聽好。”黎池不疾不徐地說道,“在下這就回答:有辦法。”

  “有何辦法?”赫連舍追問。

  黎池微微一笑,不快不慢地徐徐道出。“赫連使臣問在下的是‘不知黎六元可有辦法‘,在下答‘有辦法‘,一問一答,‘一問‘這一局就已經結束了。按理說,這一局在下已經贏了,至於赫連使臣的‘有何辦法‘,那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赫連舍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殿中經常玩文字游戲的大臣們立即就已明悟,霎時哄堂大笑!“哈哈哈!”“哈哈,說得在理!這一局已然是贏了!”

  赫連舍終於反應過來,拿手指著黎池,“你耍賴!你卑鄙!你勝之不武!”

  雖然赫連舍說這話時神情駭人,一米九的身高欺身上前來的氣勢很有壓迫感,但他這與三歲小孩輸了耍賴不認一般無二的行為,實在毫無風度可言。

  “所以在下有說‘若是‘二字。”黎池神情淡淡地看著赫連舍,重讀了‘若是‘二字。

  “哈哈哈!”“哈哈哈,赫連使臣聽話要聽清啊!”“可別話聽半截就開跑啊!”

  問題還沒回答,黎池就已經激怒赫連舍兩次,哦不,三次了。

  “你耍我!”赫連舍體內有西方血統,是白皮膚,一發怒就容易滿臉充血,而他此刻就仿佛一只倒裝了臉和臀部的大猩猩!

  而站在一旁的黎池,彷如一根修竹,頗有一種他橫任他橫的嫻靜風度。

  “赫連使臣息怒,在下並無此意。”黎池說得一臉真誠地。然後恰好在貞文帝的視角角度中,露出了奸計得逞的小竊喜。

  “赫連使臣不必如此動怒,且聽黎六元說下去。如何?”貞文帝開口道,語調慵懶中暗含威勢。

  而趙儉看著神情自若站在殿中的黎池,神情有些恍惚。上輩子的現在,站在那裡的是另一個人……

  大燕皇帝開口,赫連舍這才竭力收斂怒意,但急劇起伏的胸膛表明效果並不明顯。“你說!”

  “其實赫連使臣問出的這個問題,是有些出乎在下意料的。”

  赫連舍以為是難住了黎池,以為是這種情況的出乎意料,於是神態又有些自得了,“為何出乎意料?”

  黎池:“在下是科舉出身,不敢說閱盡所有儒家學說,但一些儒家經典卻也是倒背如流的。更何況是至聖先師孔聖人的事跡?”

  將赫連舍及大殿之內眾人說得雲裡霧裡之後,黎池才繼續說到:“在下是沒意料到,赫連使臣竟會提孔聖人的事跡。”

  “啊?”赫連舍的情緒完全被黎池帶著走了,一臉茫然地無意識發出疑問聲音。

  “孔子得一稀世寶珠,上有一九道彎小孔,欲從中穿線以佩戴,然穿線不得。求之采桑婦人,婦人答之:密爾思之,思之密(蜜)爾。”

  黎池話音一落,安靜無樂的殿內就響起‘叮‘的一聲清脆聲響,很是突兀。

  眾人循著聲音看過去,發現原來是趙儉手中的調羹脫手掉在碗裡了。

  “老三?”貞文帝疑惑地問道。他這老三,不至於是會在用餐禮節上犯錯的。

  趙儉起身出席,躬身拱手行禮,“兒臣失儀了。只是兒臣聽聞黎修撰的‘思之密爾‘,忽有所悟,這才走神失儀了。”

  “哦?”

  “儉王殿下慎思敏銳!”黎池誇了趙儉一句後,就繼續說到:

  “孔子亦如儉王殿下一樣,聞采桑婦人之言,忽有所悟。於是在寶珠一小孔洞口塗上蜂蜜,找來一只螞蟻,將絲線系於螞蟻細腰之上,將其趕入另一洞口。螞蟻喜食蜜,尋著蜜味兒,不過須夷即穿過了寶珠,孔子解下螞蟻腰上的絲線,寶珠穿線即成。”

  “密之思爾,思之密爾……原來此‘密‘是彼‘蜜‘!”“黎六元果然博學多識!”

  一時之間,殿內贊嘆聲此起彼伏。卻絕口不提他們自己不知道孔聖人的這個典故!都是考出來的進士,卻不知至聖先師的典故,丟人不丟人!

  贏了一局,貞文帝也心情甚好的笑了,“和周,果真不愧你六元之名,很好很好。”

  黎池謝過貞文帝的誇贊後,又問赫連舍:“有請赫連使臣出對。”

  “那好,我這有一對,你若能在一盞茶的時間內對出,這第二局就算你勝!”赫連舍悄悄地加了時間限制,即一盞茶時間內。

  “請。”黎池文雅翩翩地一抬手,請赫連舍出對。

  “天下口,天上口,志在吞吳!”

  赫連舍上聯一出,殿內的氣氛就為之一肅!不為這下聯是否難對出,只是拆字對聯而已,並不難對。是為赫連舍上聯裡,所表現出的言下之意,兩國之間,一國使臣說出‘志在吞吳‘這樣的話,這是宣戰?不,應該只是為揚威。

  “人中王,人邊王,意圖全任。”

  不說一盞茶時間,一口茶時間而已,黎池就不疾不徐地對出了下聯,神態自若的樣子,與對面赫連舍的張狂恣意形成鮮明對比。就如瀚海與大燕,一是未教化的蠻夷匪眾,一是禮儀之邦。

  此時殿內一道響亮的聲音響起,讓黎池想起了黎水老家的二伯母,響亮的嗓門在這乾清宮內環繞回響,氣勢驚人(震耳欲聾)!

  “好!好一個‘人中王‘!好一個‘人邊王‘!好一個‘意圖全任‘!意圖全任!哈哈哈!”

  黎池順著這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的聲音看過去,發現此人身披軟甲,一身武人裝扮坐在武將之首。想必此人就是護國將軍錢武威了。

  黎池朝錢武威頷首一笑,溫和有禮的樣子。奈何黎池長得俊美,又是一派溫和樣,而且看在錢武威眼裡,就是一副乖乖巧巧的樣子了。

  “哈哈哈,你這個小崽崽,我老錢喜歡!”錢武威本來想說‘小崽子‘的,但想著黎池是個讀書人,應該不會喜歡粗魯言語,於是就換成了‘小崽崽‘

  貞文帝也笑看著殿中的黎池,很是欣慰滿意的樣子。

  黎池已勝出兩局,勝局已定。

  赫連舍又驚又怒,臉上充血還未褪盡,立即又漲紅了一張臉。

  可黎池並未准備就此放棄,這不僅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切磋,更是兩國之間的較量,須得全力施為。

  “赫連使臣,請出第三題。”

  雖敗局已定,赫連舍還是想挽回一點臉面,這第三題就是機會。他就不信這第三題,這黎六元還能答出!

  “一百饅頭一百僧,大僧三個更無爭,小僧三人分一個,大小和尚得幾丁?”

  黎池:……

  黎池眼神奇怪地看著赫連舍。而赫連舍,竟愣是從黎池的眼神中看出了,‘宛若是一個痴傻兒‘這樣的意思。

  果然沒出赫連舍所料,黎池又是一副語氣淡淡地模樣,“赫連使臣所說乃是《算法統宗》中的‘百僧百饅‘問題。”

  黎池表現出一副‘甚至都不想多說‘的樣子,直接給出了答案。“大和尚二十五,小和尚七十五。”

  “既然是交流切磋,在下這裡亦有一對、一題、一記,共計三局。不知赫連使臣是否有興趣一試?”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19 09:53 PM

第90章

  “既然是交流切磋,在下這裡亦有一對、一題、一記,共計三局。不知赫連使臣是否有興趣一試?”

  ……

  黎池問出這話之後,突然驚覺他此舉或有不妥。若是皇帝在與瀚海國的外交關系上持溫和態度,那他如此對瀚海使臣步步緊逼,就是壞了事。

  現場的氣氛過於熱烈,裹挾了他的情緒,熱血上腦,讓他說話做事失了冷靜思考。

  察覺到不妥,黎池就轉頭看向貞文帝,尋求皇帝的態度。

  雖然話已經說出去了,可若是皇帝示意不要讓瀚海國太難堪,那他就放點水讓他們兩局。如此兩國雖然打了個平局,但大燕也算小勝。

  貞文帝對上黎池看過來的求助(詢問)目光,慵懶語調中霸氣盡顯:“和周,盡管去和赫連使臣切磋!若輸了,朕就借你十萬兩白銀,讓你贈予赫連使臣!”

  黎池一愣,神情一滯。借、他十萬兩白銀,也即是要還的咯……

  大殿內的朝臣們暗暗腹誹:陛下您坐擁天下財富,居然如此摳門麼?十萬兩白銀而已,非是賞而是借,某不是還要人黎和周打張欠條,再摁個指印?

  黎池恢復溫和恭謹的神情,向貞文帝道謝:“臣謝過陛下慷慨借銀。”

  貞文帝神情柔和,“無妨。”

  黎池得了貞文帝的‘不用謝‘,轉身看向赫連舍,“不知赫連使臣可願一試?”

  此時的赫連舍一臉陰沉,神情極其不善!若不是在這乾清宮內的大殿上,黎池毫不懷疑對面這人,可能會想一把掐斷他的脖子。

  赫連舍身為瀚海國內被稱譽的天縱之才,他還就不信答不出這黎六元的問題!“有何不願一試的?!”

  “若赫連使臣勝出,在下則贈予你十萬兩白銀。”黎池疑惑地問道,“若反之呢?”

  “還是兩千匹良馬!若你黎六元贏了,本…人就贈予你兩千匹良馬!”

  赫連舍此言一出,瀚海國使臣宴桌上的其他使臣神情大變,欲開口阻攔,卻又瑟縮地忍下了。

  黎池眼觀六路,看清了瀚海使團宴桌上的情景,暗道這赫連使臣果真不簡單,不過趙儉應是知道這赫連舍的身份的,那就不用他多操心了。

  “這第一局‘一對’,在下的上聯是:騎奇馬,張長弓,琴瑟琵琶,八大王,並肩居頭上,單戈獨戰。以一盞茶時間為限,赫連使臣請。”

  這一句上聯,在黎池前世所在世界中,是別國出了來刁難他所處國家的。只是不知道這赫連使臣,有無當時他所處國家中對出此聯的那人的才氣了?

  顯然是沒有的,赫連舍苦思冥想,一直無法對出合適的下聯。

  “此上聯與赫連使臣所出一樣,皆是拆字聯,亦皆是一樣的豪氣干雲。”

  可不就是‘豪氣干雲‘?為回應瀚海使臣之前‘志在吞吳‘的挑釁,黎池所出上聯不但從‘琴瑟琵琶‘代表的文化上進行壓制,亦從‘奇馬‘和‘長弓‘代表的武力上打壓。表示我大燕,無論在文化還是在武力上,皆強於你瀚海。

  “好一個‘琴瑟琵琶,八大王‘!”殿中有大臣品出了這‘八大王‘的深意,撫掌大贊道。

  此大臣的話讓黎池一頓,心中直道:真是巧了。

  在鄉試之後與趙儉二次對談時,趙儉說過他有七個成年兄弟,那加上他自己不就剛好是八人?而恰好貞文帝習慣皇子一成年即將其封王,如今剛好是八個成年皇子‘八大王‘。

  “果然!‘琴瑟琵琶,八大王,並肩居頭上,單戈獨戰!‘妙哉!妙哉!”

  坐在上首的貞文帝,目光掃過八個成年封王的兒子,也面帶微笑。

  “像這樣的拆字對聯,其實生搬硬套也能拆字對上。但若想要對得如上聯一般豪氣干雲,且對得別有深意……本官自認一時對不上來,慚愧啊慚愧。”

  “本官亦是一樣,自認無法對上。”

  瀚海國是游牧部族聯盟而成的,論文化教育程度,如何比得上位於千年傳承未斷的中原地帶的大燕。所以瀚海國的天縱之才,在大燕來看是要打一定折扣的。

  不過既能稱為天縱之才,到底也還是有些急才。就在赫連舍准備生搬硬套,湊出一個下聯時,殿內大臣就分析起了黎池所出上聯的妙處,並連連自認無法對上。

  如此被殿內大臣這一分析,赫連舍自然也無法再說出他生搬硬套對出的下聯了,到時不僅不會贏,怕是還會被嘲笑。

  赫連舍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認輸到:“此局,是你黎六元勝。”

  黎池微微躬身,有禮地一拱手,“赫連使臣,承讓了。”

  “在下這第二局的‘一問‘,出自《孫子算經》,題目是這樣的: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依舊是一盞茶為限,赫連使臣請。”

  黎池指明了此問的出處,只要赫連舍博學多識一些,立馬就能知道答案。

  在這個時代,讀四書五經求仕途的人很多,學賦詩作詞求風流的人也不少,但卻極少有專研數學的。不僅赫連舍沒看過《孫子算經》,就連殿內大臣們也沒看過!即使有那麼幾個愛看雜書的看到過,也可能看了就忘了,畢竟能有幾人有黎池這樣的好記性呢。

  其實黎池特意提這題的出處,真實目的不是提醒他、幫他,而是埋陷阱。

  黎池猜測赫連舍沒看過《孫子算經》,而一旦知道出處卻又沒看過,必然心裡發慌,也就不會立即從題目本身入手去解題。否則即使不知道解題方法和答案,冷靜下來多試幾次也就試出答案了。

  果然,赫連舍在被黎池多次激怒、操縱情緒之後,已經失了冷靜,如何還能靜下心來解題?

  一盞茶時間過去,黎池神情遺憾,“真是遺憾,時間已到,赫連使臣未答出,此局是在下贏了。”

  “答案是什麼!”一連五局皆敗的赫連舍,情緒已經不穩了。

  看著赫連舍臉色漲紅、雙眼猩紅,像是要吃人的樣子,黎池覺得這人可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比如躁狂症。

  “此物數量為二十三。”

  不知道答案時不知如何下手,等黎池說出答案後,眾人一驗算果然合得上。

  黎池立於殿內中央,沐浴在貞文帝和眾臣的目光之下,這樣的場景很容易就能滿足人的虛榮心。不過連贏了五場,在殿中央站這麼久之後,黎池已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了。

  “赫連使臣,三局兩勝,這一場是在下贏了。加上前一場的,承惠四千匹良馬。”黎池客氣地提醒道,“不知赫連使臣,能否寫張字據?”

  黎池這一提醒,赫連舍才真正意識到他輸了,且還是輸出去了四千匹良馬。此時黎池還提醒他寫下字據,好似是怕他抵賴不認賬一樣……

  “願賭服輸!拿筆墨來,本人這就寫下字據!”赫連舍如何能忍受別人質疑他賠不起抵賴?伸手就找人要筆墨。

  貞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朝殿內一個小太監使了個眼色,沒一會兒小太監就拿來筆墨紙硯,上前遞給赫連舍。

  “哼!”赫連舍鼻孔哼氣!從小太監手裡搶過筆紙,末了還狠狠地瞪了小太監一眼。讓你將瀚海國使臣的宴桌上的碗盤一推,就這樣在宴桌上開始書寫字據。

  被赫連舍‘哼‘了一聲,又被瞪了一眼的小太監,嚇得心肝直顫,不過在退下之前,小太監偷瞄了黎池一眼。

  黎六元真是厲害啊,被像是一頭發怒獅子的人那樣惡狠狠地看著,都不帶變個眼神的!

  不僅是小太監這樣想,殿內很多朝臣也是這樣想的。

  那赫連舍怕是身長八尺,漲紅著臉和雙眼的樣子,著實有些駭人!殿中的護衛都戒備著,一旦那使臣傷害黎六元,他們就一擁而上!

  結果黎池就如一株修竹,面不改色地站著,甚至還有膽氣去撩撥激怒於他,著實膽大。

  而且黎池長得好看,可俊美的五官被溫潤氣質中和,使得他好看得沒有侵略性。身穿一身墨綠官服站在那裡,溫雅翩翩,讓人見之忘俗……

  黎池接過赫連舍寫好的字據,看了沒有問題,然後才朝著貞文帝跪下,雙手奉上四千匹良馬。“臣幸不辱命。”

  貞文帝朝身邊隨侍的總管太監一搖手指,總管太監立即上前去,將黎池手中的字據拿來交給貞文帝。

  貞文帝捏著手中的字據,問黎池:“和周啊,你為我大燕贏得了四千匹良馬,功勞甚大,想要什麼獎賞?”

  “臣不敢領功,不過是僥幸切磋贏取的一點賭注罷了。”黎池是不敢領功的。

  畢竟大燕和瀚海依舊是邦交,他這個與瀚海使臣切磋贏了的人,若是受了貞文帝的賞賜,這可能就要上升到外交的高度了,這會讓貞文帝難做。

  “哈哈哈!”貞文帝聽了黎池的回答,滿意地笑了。“退下。”

  黎池依言在叩過頭行過禮之後,退出乾清宮大殿,走回到了他在殿前廣場上尾部的宴桌。

  回到宴桌後,黎池沒有了繼續吃喝的胃口,也懶得搭理同桌‘老翰林‘的打量,只向鄰桌的孫玉林和李乾桉點了點頭,讓他們安心。

  在乾清宮內時,他置身於朝中一二三品大官的圍觀中,立於貞文帝一雙利眼之下。這樣的情況之下,想要表現完美,需得集中全部精力才行,他中途甚至一度差點翻車。

  此時一旦精神放松下來,黎池就覺得渾身疲乏得很……

  如此直到天色漸晚、中秋宴散席,黎池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裡。

  徐素見黎池累得很的樣子,也就沒多說,直接服侍著他洗漱完後就睡下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0 07:36 PM

第91章

  中秋宴已經過去,第二天一早黎池照舊要去翰林院上衙點卯。不過中秋一過,翰林院也稍微清閑下來,都有時間八卦了。

  在孫玉林他們的圍剿下,黎池只好將他被宣進殿內之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雖然黎池只是平實地敘述了事情的起因、經過和結果,孫玉林他們也還是能想像出其中的波瀾壯闊,然後好好地將黎池誇贊了一通!

  在看過張貼公示的黎池會試和殿試答卷後,孫玉林和李乾桉他們就已經對黎池中狀元沒有意見了。如今黎池更是在乾清宮內大敗瀚海使臣,又讓他們更加信服他了。

  至於明晟他們問那對聯的下聯,黎池直言他無法對出下聯。“我當時看著宴上的‘八王‘——八位皇子王爺,一念急才,這才想出了這個上聯。我自己也是無法對出滿意的下聯的。”

  又問了黎池,第三局的‘一比‘是比什麼。黎池只是笑了笑,沒有說出他計劃中的壓軸比試——無規律速記比試。

  若是前兩局全輸或一輸一贏,至少他還有最後一局來扭轉局勢或挽回點顏面。無規律速記,黎池可以確定他不會輸給那赫連舍。

  “比什麼?”黎池神情一本正經,“比作詩……哈哈哈!”

  雖黎池有一篇一千八百字的長史詩《望月懷古》流傳士林,可相比他在其他方面樣樣完美,他於作詩一道上的微瑕,卻也是為眾人所熟知的。

  “哈哈哈,作詩?難怪你沒比第三局!”

  眾人哈哈大笑了一場,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卻識趣地沒有深問。反正這場晨間八卦,就此結束了。

  八卦完之後,也就各自回去公務了。雖然稍微清閑下來了,也還是有事情可做的,即便沒有也可以多看些存檔資料進行學習。

  午間的時候,黎池打開徐素為他准備的點心食盒,打算去給其他人也分一些。

  王掌院就在此時進來辦公間,將手裡的公務便條遞給黎池。“和周,將你們這科新進翰林的敕封文書撰擬出來。”

  黎池一愣,然後反應過來。針對官員本身的叫誥授(一至五品)或敕授(六至九品),針對官員親人的才叫誥封或敕封。所以這敕封並非是針對他們這科翰林的,而是他們的親人的。

  黎池接過王掌院遞過來的內閣公務便條,一眼看完,是撰擬他們這科新翰林的祖母、母親及妻子的敕封文書。

  “和周啊,這敕封文書由你親手來撰擬,意義又有不同,可要好好寫啊!”王掌院笑道,內心唏噓感嘆不已。

  昨天中秋宴時,正五品的王掌院,所坐宴桌在乾清宮殿前的丹陛御道一側,他是看著黎池路過他面前、然後進入乾清宮的。昨夜散宴後,他又是與坐在殿內的一個好友一起走的,自然也就知道了黎池在殿內的表現。

  黎池亦是笑著答應,“下官一定好好寫!”

  王掌院走後,同一辦公間的明晟和鐘離書圍了過來,拿起便條看了看,“要恭喜和周了!”

  黎池謝過兩人的恭喜之後,就去隔壁辦公間叫了孫玉林和李乾桉過來。

  孫玉林還在那疑惑,怎麼就敕封他們祖母、母親和妻子了呢?李乾桉就已神情感激地向黎池道了謝,“真是沾和周的光了,不知道該如何謝你才好。”

  “我們要謝的是聖上才對,李兄可別謝我。”

  “哈哈哈,對對!”

  一至五品官誥封、六至九品官敕封其家人,需先由吏部提准被封賜人的職務及姓名,再交由內閣審核通過。之後,再交由翰林院按式撰擬文書,等到封典時,再行繕寫並由內閣誥敕房核對無誤後,加蓋御寶頒發。

  這樣看上去,所有官員的家人都可封賜。但起初在內閣審核時就剔除了無功有過的官員家人,最後核對時或許再剔除一些。本朝封典的舉行又並無定制,所以很多官員的家人其實並未封賜。

  即使在封賜率很高的清貴翰林院,也還有一半‘老翰林‘的家人未被封賜。如今卻特例先行敕封黎池他們這科的新翰林家人,就確實是沾了黎池的光。

  黎池明白,這是皇帝將宴上沒給的賞賜補發給他,還拉上了他們這科的新翰林掩護。雖有無這掩護,都知道這封賜背後的原因,但總歸扯了塊幕布遮掩。

  “雖說是敕封我們這科新翰林的家人,卻只有和周、孫兄和李兄三人,實在可惜。”明晟語氣可惜地說道。

  他們這科新進翰林有六人,除一甲三人被授修撰和編修之職、有品階之外。鐘離書和明晟以及錢姓庶吉士三人,都是沒有定階的,相當於是翰林院的管培生或實習生。

  “我相信你和竹帛,要不了多久,定也能為家人掙得敕封,甚至誥封!”黎池表達了自己對兩人的信任。

  “嗯,當然。”鐘離書信心滿滿。

  “哈哈,承和周吉言了。”明晟雖然覺得沒順便占到便宜有些可惜,卻也沒有嫉妒。

  鐘離書和明晟沒有因為這次敕封 ,而與黎池他們產生隔閡,也很是值得高興 。

  之後黎池按照敕封文書的格式,撰擬出敕封文書自不必提。

  ……

  黎池下衙後回到家,在吃晚飯時,黎海向他彙報了石泥的試驗工作,說正有條不紊地在進行著。

  吃完飯,黎池與徐素回到夫妻兩人的臥室。兩人與大多數夫妻並無不同,也會在入睡前說些家長裡短的話。

  “昨夜看你累得狠了,就沒與你說。”徐素已經洗漱完畢,正坐在燈下繡著一張手帕。“中秋的節禮,前好些天我就已通過四寶店的運書路線給寄回去了,若無意外應是已經到了。”

  黎池洗完臉將巾帕搭到架子上,看向正刺繡的徐素,“幸虧你記得!我完全忘記這回事了。”

  黎池雖然記性好,卻會忘記自己的生日、家人的生日,各樣節日也都是快到了,他才意識到。這並不是他記憶力差,而是沒有注重這些。

  “你要忙衙門裡的事,這些事情記不得也是正常。”徐素剪斷一根繡線,換上另一種顏色的,“我在家裡又沒什麼可忙的,打掃整理這些事情有丫鬟和小廝在做,我一天到晚就盡琢磨這些事了。”

  黎池一時摸不清,徐素是不是在抱怨她整天都拘在家裡。“我在京城交好的好友,也就只有竹帛和冠三他們四人,可嫂夫人她們卻又都未在京城,否則你倒是可以去找她們說說話。

  你是在京城長大的,可有兒時玩伴或手帕交?你呆在家無聊的時候,也可以去找你的好友們玩耍說話的。”

  徐素抬頭看了黎池一眼,然後又低頭繼續繡。“我沒有在說待在家裡無聊。”

  黎池訕訕地地走到徐素對面坐下。

  “最近倒確實要出幾趟門。”徐素繼續說著,“我准備過兩天去嫁妝鋪子裡走一趟,清清賬、理理貨,京郊的嫁妝田莊上,也要去看看。若是掌櫃和莊頭做得好也該漲些工錢,若是做得不好,該換也就換了。”

  “是該如此,你出門時把小廝和丫鬟都帶上,別累著自己了。”

  徐素又說到:“若是鋪子和田莊的收獲還好,也能拿來貼補家用。”

  黎池盯著徐素穿針引線的目光移到她的臉上,仔細觀察她的神情,一時也不知她今晚究竟為何有些不對勁。

  “素素你的嫁妝是屬於你的,自己收好管好就好,掙了錢或者你想自己花用就用,或者你想存了以後留給我們的兒女也行。養家由為夫來負責,哪能用素素的嫁妝?”

  聽到黎池喊她‘素素‘哄她,徐素也意識到她今晚情緒有些異常了。“好,那我就存著以後留給我們的兒女。”

  黎池見徐素似乎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也就無法知道她今晚究竟為何反常了。

  女人心,海底針。黎池自詡善於體察人心,卻也摸不清女人的心思。但根據他前世與女友相處得來的經驗,買包包和首飾哄一哄,多半就能哄好。

  可都這個時候了,外面宵禁,黎池他也不能馬上去買首飾回來……“素素,你猜為夫今天撰擬了一份什麼文書?”

  翰林院的工作有很多都是草寫詔書、敕書這些,但也只是草寫,在還沒蓋上御寶、沒宣讀之前,都還存有變數,這就要求草寫文書的翰林官們,要能夠守口如瓶。黎池也很少和徐素說他公務上的事。

  難得丈夫與她說他公務上的事,徐素也有些好奇,“什麼文書?”

  “敕封文書!”黎池神態自豪地邀功,“奶奶、娘親和你的敕封文書!我親自執筆寫的,到時你就是六品安人了,高興嗎?”

  徐素手一抖差點扎到手指,也顧不得其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黎池:“當真!?”

  “當真,為夫親手寫的,那還有假?高興嗎?”

  徐素連連點頭,“高興,我很高興!”

  黎池見妻子終於露出笑容了,也很高興。“素素你高興就好。你也不用擔心家裡的銀錢問題,雖然西郊石山試驗好像是一直在往裡投錢,但為夫保證最後肯定會成功的,到時定然能賺回更多的錢。而且這前期投進去試驗的銀錢,儉王殿下承諾過由他承擔,之後他就會補給我們的。”

  徐素對著黎池溫柔地一笑,“我是相信和周你的,你說能成功就一定能。我也不操心家裡銀錢問題,就讓你去操心,我只管放心地花用就好了!”

  “素素你這樣想就很對,你只管花用就好!”見徐素如此,黎池也算是放心了。

  “好。”徐素她從未擔心過家中銀錢問題,因為她知道她的丈夫,是多麼的能干優秀。

  ……

  也正是因為他實在太優秀了,她才擔心。

  他六元及第的消息傳回浯陽時,她擔心他不會再娶她。大婚當日一路波折,她擔心是否是上天在阻攔兩人。在上京之前,她擔心他讓她留下服侍婆母。

  等兩人終於在京城安頓下來。,她又開始擔心他會不會像他的兩個好友那樣,納個嬌妾進府,擔心他們風流才子在外面捧名妓才女……

  她知道她不該擔心這些的,因為他總是在打破她的擔心,那麼溫柔地待她。沒有悔婚,沒有在迎親半道上撇下她、沒有留她在浯陽老家,每天按時上衙下衙,沒在外面眠花宿柳。

  可隨著兩人相處愈久,她就愈發察覺到了他的城府之深,讓她覺得身邊這人飄飄渺渺的,有些不真實。

  他雖如此溫柔待她,卻是否是真實地喜歡著她的呢?

  徐素知道自己該知足,能嫁給驚才絕艷的六元及第狀元,是天下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她不知被多少女子羨慕嫉妒著。

  而如今他又為她掙了一個敕命夫人的頭銜,雖然他不知道她今晚在想些什麼,卻也耐心地哄她,或許這也就夠了。

  ……

  時間過去三天,又是五日一朝的朝會之日。

  到下午時,孫玉林跑到黎池他們的辦公間,“你們知道嗎?!今天朝會上,說朔平府有一座黑山,山上寸草不生,可卻燃起了熊熊大火!”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0 09:05 PM

第92章

  “你們知道嗎?!今天朝會上,說朔平府有一座黑山,山上寸草不生,可卻燃起了熊熊大火!”孫玉林一進黎池他們辦公間,就神情驚恐地嚷開了。

  明晟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孫玉林,“孫兄?能說說事情原委嗎?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玉林還一臉驚恐狀,氣喘吁吁地,眼看一時不能說清事情原委,此時李乾桉也跟在後面走了進來。

  李乾桉代替孫玉林回答了明晟的問題,為所有人解惑。“午間的時候,我和孫兄出衙門去吃飯,結果在一家飯館中,聽說的這件事。”

  “外面都傳遍了,在今天朝會上,有朔平府來的八百裡加急信件。說是朔平府有一座山,山體黑黢黢的,且常年寸草不生,看著不詳得很,當地人都避著那座山走。然而在前些日子,那座寸草不生的黑山,竟然濃煙滾滾,無可燃之木、卻平地燃起了熊熊大火!”

  這事聽著邪乎得很,李乾桉如此一講,孫玉林更是嚇得面色發白,其余人也是神情驚異。

  黎池神情雖驚異卻不驚恐,“朔平府?王前愈王兄,似乎是在朔平府轄下的平魯縣當縣令?”

  王前愈是黎池他們這科考試中,臨淮府出來的四個進士之一,雖很可惜他以一名之差落入了同進士行列。

  孫玉林聽到黎池的話,一臉驚恐狀,雖極力壓制情緒,可聲音還是有些顫抖:“對!對!就是平魯縣!那座邪乎的山就位於朔平府轄下的平魯縣!那山上的火邪乎得很,火無根而起,水澆之不滅,人入之則喪失神智!當地縣衙遣去滅火的衙役民夫,只在火場邊緣待久一些,就頭暈腦脹,據說已喪生近十人了!現在外面人都議論說……”

  “說那座山,是十八地獄之門在人間的大開之地,那些火就是地獄孽火!如此說來,不就是人間煉獄了嗎?那……”

  “孫兄!子不語怪力亂神,枉你苦讀幾十年聖賢書!”黎池趕忙阻止道,“外面那些無知市井之人如此議論倒也罷了,你作為朝廷官員,如何能在這翰林院如此說?”

  黎池站起身朝外面看去,所幸外面院裡沒人。“此事蹊蹺得很,早上朝會上的事,如何如此快速地就在市井中傳開了?至於那座黑山為何會燃起大火,還未有定論,可為何外面就已傳得如此邪乎?多想想這些,孫兄你也就不至於嚇成這樣了。”

  黎池如此一說,屋內神情驚異地的其他人也漸漸冷靜下來。

  “邪乎的是人,而非鬼怪。”鐘離書道。

  孫玉林被黎池這一說,也終於明悟了。“和周,你是說這件事是有人在搗鬼?”

  “或許有人在其中推波助瀾,或許沒有。”黎池沒有將話說絕對。

  一旦冷靜下來,各人的心中也有了各自的猜想,比如現在京城中的瀚海使團。

  其他人在琢磨究竟是誰在其中搗鬼時,黎池則意識到:煤炭出世的機會來了。

  毫無疑問,朔平府的那座黑山就是露天煤山。黎池回憶前世地理課上學的煤炭主要產區分布,再比照趙儉曾送他的《山河水經注》,可以確定朔平府就是著名的露天煤礦產區。

  而平魯縣那座黑山濃煙滾滾、燃起大火,則是露天煤礦的自燃現像。煤礦自燃,滅火雖可用水冷卻,但僅幾桶水是滅不了火的,也就‘水澆之不滅‘;煤炭燃燒時產生有毒氣體一氧化碳,自然‘人入之喪失神智‘。

  其他人的神情已由驚異驚恐,轉變為凝重沉思,黎池亦是沉思了片刻。

  然後黎池就回到他辦公的書案後,研磨提筆寫下了一封奏折……

  ……

  晚些時候,養心殿。

  貞文帝坐在御座上,語調慵懶地問立於下方的大皇子趙義和三皇子趙儉,“你們最近在忙什麼呢?”

  年長者為先,於是趙義首先回答:“回稟父皇,兒臣最近跟在戶部尚書身後觀摩學習。”

  “張尚書身為一部尚書,一天忙得很,你跟在他身後豈不是添亂,你想要觀摩學習,一個戶部侍郎教你也就夠了。老三你呢?”

  這話說的,不可謂不重了。不得不說即使是活過一輩子的趙儉,也沒看透過他這父皇。

  趙儉不及多想,趕忙答到:“回稟父皇,兒臣最近在工部,翻閱都水清吏司河防科的往年檔案。”

  “哦?怎麼想起去看那些?”

  “兒臣監察江淮行省鄉試時,在鹿鳴宴上探討過‘治水’一題,當時黎和周說了一治水良物‘石泥‘的構想。最近我們合資在西郊建了一個試驗工坊,已小有所成。於是兒臣就想著先看看河防相關,或許之後用得上。”

  貞文帝語氣上揚,“哦?當真如此的話,這治水良物的試驗就不要懈怠了。”

  趙儉自然連道不會懈怠,“兒臣必不會懈怠,一定催著和周加緊試驗。”

  貞文帝沒有多說,而是又換了一個話題。“朕近日聽聞民間在盛傳,說這黎和周是文曲星轉世下凡。你兩人怎麼看?”

  雖趙義與黎池其實未有當面交集,可兩人的積怨卻已不淺,趙義當然是不會想他好的。“就如在中秋宴上,黎和周本人所說,大燕之大,每年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出生者不知凡幾,豈能因他是二月初三出生,就說他是文曲星轉世下凡?那不過是無知市井小民的人雲亦雲罷了。”

  貞文帝目光落在趙義身上片刻,才看向趙儉,“老三你看呢?”

  趙儉自己這輩子都是重新再活的,說是有天上文曲星君下凡這事,他其實是半信半疑的。但趙儉卻深知,他不能這樣回答。

  “黎和周此人說起來也著實有些神異,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出生,六元及第,更有許多精辟得仿佛超然世外的見解。如此之人,以他是文曲星轉世下凡,來誇贊他的才學,倒也不算言過其實。

  兒臣也時常聽些市井民俗故事,雖大多荒謬不羈,有些也還是有些道理的。比如:亂世出武曲,太平出文曲。

  大燕如今太平昌盛,有文曲星君轉世下凡,也是理之當然。”

  貞文帝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老大想事情還是有些囿於私人觀感了,像老三這樣才是一個當權者應有的看待人事的樣子。

  愚民既愚,就要適當教會他們一些道理。比如:太平出文曲,有文曲星轉世下凡也就是說如今大燕正值太平盛世。

  “朕看這黎和周,還真有幾分文曲星君轉世的樣子。”

  貞文帝的話說到這裡,趙儉也就明白了。就任民間將黎池說成是文曲星君轉世下凡,以此為大燕如今是太平盛世的例證,天下萬民也能有個盼頭、然後安居樂業。

  趙義低下頭,神情晦暗。趙儉則深表贊同:“兒臣與那黎和周也算是有些交情,來往得多了,更是體會到他的多才好學,多才到就像是文曲星轉世下凡。”

  趙儉並不怕他父皇疑心他結黨營私,他與黎和周私交甚篤這事是眾所周知的,就大大方方地相處,比刻意疏遠遮掩更好。

  “今日朝上所說朔平府的事,你們是怎麼看的?”

  雖趙儉活過一輩子,可在他的上輩子裡,是沒有朔平府這事的,而如今竟鬧得這般大……唯一的變數,也就只有在中秋宴上,輸得一塌糊塗的赫連舍了。

  趙義笑著禮讓趙儉,示意他先回答。

  趙儉也沒有推辭,“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必然有世人所不知曉的。這些不知曉的,未必就要歸於鬼神之事。”

  還未等大皇子趙義表達他的看法,貞文帝就拿起手邊的一本奏折,“老三你與黎和周,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翰林院剛遞上來的奏折,是那黎和周寫的。其中列舉出了許多看似神異的市井小把戲,但其實只要知曉其中訣竅後,很容易就能破解。因此他推測朔平府那座黑山,或許也是如此。”

  貞文帝話音剛落,趙義就突兀地開口建議:“既然黎和周認為那是個小把戲,不若父皇就派他去朔平府,讓他去破解了”

  貞文帝看了趙義一眼,將奏折扔回龍案上,“朕正有此意。老三,你來磨墨草寫聖旨,遣黎和周前往朔平府平魯縣,查明黑山大火之事。”

  趙儉領命上前去草寫聖旨,在經過趙義身邊時,在貞文帝看不見的地方,趙義朝他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笑容。

  對此,趙儉面不改色地經過了趙義身前。

  趙儉明白趙義的算計,雖然他們如今在這裡說的輕松,但既然朔平府送來了八百裡加急奏折,想必情況不會多輕松。趙義建議讓黎池前去查明此事,怕是盼著黎池無法查明此事,因而得個辦事不力的罪名,如此還能連累到他。

  可趙儉並不擔心,一是因為在他印像中,仿佛沒有任何事能難倒黎池。二是因為雖上輩子確實沒有這事,但他卻知道黎池就是在‘外放‘朔平時,才試驗出了水泥。

  也是在那裡,發現了煤炭。

  ……

  翰林院即將下衙時,宣旨太監手捧聖旨來到翰林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聞朔平府平魯縣黑山大火之事,甚是驚詫,特遣翰林院修撰黎池前往查明,翌日出發。欽此!”

  黎池跪聽完聖旨、叩頭領旨,再從宣旨太監手裡接過提籃式的聖旨箱,將聖旨放好。

  “黎大人今日就早些回去收拾好行李,早些歇下,明日就盡早出發前往朔平。雜家還要去桓護衛家宣旨,就不多留了。”

  “李公公走好。”

  黎池看看自己手中的‘奉天誥命聖旨箱’,這箱子多是給皇帝欽派的欽差官員,裝聖旨所用。所以,他此次去朔平府的身份,就是欽差官員了。

  宣旨太監走後,明晟他們圍上前來,對黎池明日就將動身前往朔平查明黑山起火之事,表示了擔憂。可擔憂也無濟於事,就又紛紛給他支招。

  “我們現在的所有猜測都做不得准,一切還得等趕到地方之後,才能探查清楚。勞累你們擔心,和周在此謝過。”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2 08:49 PM

第93章

  明日一早就要出發,回去後還要收拾行李,時間上並不寬裕,於是黎池就提前下衙了。

  下衙後,黎池先去了徐府,說了他要去朔平的事。言及他不放心徐素一個柔弱女子在家,請二老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去他的狀元府上住,幫忙照看一下徐素。

  女婿要出門公務,拜托兩人去照顧一下女兒,徐芩和徐夫人如今又沒多少事情做,自然滿口答應,“我們明天上午就去,和周你就放心,我們定會盡心照顧好她的!”

  從徐府出來後,黎池這才回家去。到家時,剛好是他平日回家的時間,徐素估摸著時間已經准備好了晚飯。

  在晚飯桌上時,黎池說了這事。

  公事上的事情,一向都是黎池自己做主,徐素也不太懂,也只能為他祈禱一切順利,為他做好明早出行的准備。

  晚飯後,夫妻兩人回去房間。

  一回到房間,徐素就找出包袱皮,為黎池收拾衣褲鞋襪等,給他打包行李。

  行李收拾到一半,徐素又將家裡買的兩個小廝中的其中一個喊來,吩咐到:“黃芪你收拾收拾行李,明早隨老爺出門去朔州。”

  小廝黃芪得了吩咐,回去收拾行李去了。徐素又開始繼續收拾行李,然後收著收著,又問黎池:“和周,要不我去給你做些點心,當干糧帶在路上吃?”

  黎池趕緊攔住了,“素素,你少操些心。都這個時候了,還做甚麼點心干糧?我們到時走官道,有驛站驛館,餓不著也凍不著。”

  天色確實不早了,如此徐素只好放棄去廚房做點心的打算,繼續收拾行李。

  等終於將行李收拾妥當後,時辰也晚了,明天還要起早趕路,於是兩人就上床歇下了。

  不過入睡前,徐素一直叮囑黎池,“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自己將就自己,冷了自己要記得加衣,熱了也不忙脫衣、以免回汗著涼……”

  黎池嘴裡‘嗯嗯‘著,然後不知何時,就徹底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黎池出門時徐素還未醒。他想著既未吵醒她,那就讓她再多睡會兒,於是和小廝黃芪一起出門了。

  黎池與桓茗桓護衛,以及他帶隊的一隊御林軍,在宮門前的長安街上碰了頭,互相打過招呼之後就騎馬出發了。

  欽差官員出門辦事,單槍匹馬是不可能的。黎池不過一個普通文弱書生,沒有‘一人一馬闖河東‘的氣勢,自然需要有人陪著一起上路。

  於是就有六品御前帶刀護衛桓茗,帶著一隊御林軍,與黎池一起上路了。

  此次事態緊急,黎池他們一行人一路上都沒怎麼歇息,日夜兼程地騎馬趕路。如此走了四天,才終於在傍晚時候到達了目的地——朔平府的平魯縣。

  進入平魯縣城,街道上雖不至於空無一人,但也很是冷清,就寥寥幾人而已。

  大多門宅鋪面都大門緊閉,幾乎所有門上都貼著兩尊凶神惡煞的門神,黃符、桃木劍、八卦鏡、銅鏡……等,到處可見一切據說能辟邪的物件。

  黎池他們騎在高頭大馬上,向路人問過路之後,就直奔平魯縣衙。

  騎馬半刻鐘的功夫,黎池他們就到達了平魯縣衙外。

  看著眼前這個大門上掛著一個超大八卦鏡的平魯縣衙,黎池有些哭笑不得,“王兄於鬼神之事上,看來確實膽小得很。”

  王前愈,可是一個在鹿鳴宴上,能被黎池所講的石粉重新凝聚成石頭的事嚇到的人。他與這個時代的幾乎所有人一樣,都很迷信,這次黑山起火的事,可能是把他嚇壞了。

  黎池翻身下馬,上前去扣門,桓茗等人也紛紛下馬跟上去。

  拉著獸頭門環使勁砸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名衙役打開門,“你們是誰啊?你們找誰啊?”

  黎池將手中提著的聖旨箱向衙役亮了亮,“我們是從京城前來,奉命查明平魯黑山起火之事的官員。本官姓黎名池,勞煩前去通傳,你們王縣令該是認得本官的。”

  伸出半顆頭的衙役看了看一身官服的黎池,以及後面跟著的十來個佩刀士兵,“請稍等,在下這就去通傳!”

  黎池他們沒等多久,平魯縣令王前愈就迎了出來。

  煎熬了這些日子的王前愈,乍然之下見到從京城來的熟人,雖兩人以前不過是點頭之交,可他整個人依舊激動異常!“黎兄!黎兄……黎兄……”

  已近不惑之年的王前愈,上前拉住黎池的兩只胳膊,多日驚惶之下,竟是淚眼汪汪,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王前愈一靠近,黎池就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香燭氣味。這個迷信膽小的同年哦,這些天不會一直在燒香驅邪?

  “王兄,聖上特地遣我前來調查黑山起火之事,事情究竟如何我們進去之後再詳談,應是沒有多大事情的,王兄不必這樣。”

  不得不說,黎池這張溫潤柔和的笑臉,再配上他溫和且堅定的嗓音,很能安定人的情緒,很容易就讓人信服他所說的。

  “好,黎兄,我們進去說!”

  黎池他們進到縣衙裡,在大廳中坐定。

  事態緊急,這時候哪還顧得上寒暄,就更不用說洗漱、用餐以及休息之後再談正事了,黎池直奔主題:“王兄,這黑山起火之事,前因後果究竟是怎樣的?”

  黎池一問起,王前愈立即就面有菜色,確實是心有余悸的樣子,手指尖都在輕微顫抖,“九天,不,馬上就是十天之前了……

  那天晚上,我被外面的吵嚷聲驚醒,就披衣出來查看,才知道是城外的那座黑山起火了!

  黎兄你知道嗎?那座山上草木不生,卻在黑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第二天天亮後,我去城外查看,才發現那座山上的火並未熄滅,整座山都燒得紅彤彤的!

  我組織衙役提水上山滅火,可卻毫無作用!我又征集了一批民夫提更多水去滅火,依舊沒有用。非但如此,人一旦在那山上甚至山下待得久了,就會頭昏腦漲直至失去神智!”

  黎池看王前愈嚇得臉色發青的樣子,也不忍讓他再講述了,只簡單地問了兩個問題。

  “王兄,你當晚親眼看見黑山燃起了大火?”

  王前愈見黎池像是不相信的樣子,立即拍著胸膛,力證自己所言非虛,“當然!你們來時的路與黑山是不同方向,所以沒有注意,不信你待會兒出去看看西方,保證能看到滾滾濃煙。”

  黎池他們來時確實沒太注意,“我自是相信王兄所說的。只是,若果真如王兄所說……此事恐怕是有人在從中搗鬼,非是鬼事,而是人禍。”

  黎池此言一出,王前愈猛地轉向他,“黎兄,此言當真!”

  對於王前愈因為聽到是人禍,反而很高興的行為,黎池表示理解。“當真!我在來的路上,就差不多將這事理順了,如今又得到王兄的話語驗證,就更加確定此事是有人在搗鬼。不過我們明早還是要去查看一番,確定情況後,也好著手滅火。”

  雖然王前愈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在搗鬼,那人又是如何搗鬼的。但既然黎池是欽差,且又篤定地說此事是源於人禍,那他就姑且相信了。

  黎池他們日夜兼程趕了四天路,實在疲累得很,與王前愈談完之後,就去到城外驛館住下,簡單吃過晚飯後就睡下了,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王前愈前來驛館,叫上黎池他們一起,前往城外西方的黑山。

  沒走多久,果然看見一座正在冒濃煙的黑山,但其實說不上是濃煙滾滾。無論是傳到京城的流言,還是王前愈的口述,都有所誇大。

  一行人來到山下,黎池正准備往山上走一段,結果就被跟著的小廝黃芪攔住了,“夫人說了,當老爺要涉險時,黃芪就要攔著你。”

  黎池收住腳步、看向小廝,“黃芪,老爺我不是去涉險,是去查明真相,明白嗎?”

  “不明白。”黃芪呆頭呆腦地,“夫人還說了:‘不要被你老爺哄過去了,你就給我認死理攔著他’。”

  解釋不成反而被當成哄騙老實人,黎池只好放棄,“王兄,我們在山下繞一圈。”

  黎池不往山上走,王前愈心裡高興得很!雖然說是人禍,但他還是害怕得很,只在山腳下就感覺怕,何況上山?“好!我們就在山下轉一圈。”

  這黑山雖說是山,但高度其實僅介於丘陵包和山峰之間,山體坡度並不陡,山下的橫截面直徑也不長。簡言之,這黑山就是一座不高、不陡且不大的小山。

  黎池他們花費一刻鐘的時間,就繞著黑山走完了一圈。

  繞山走完一圈後,就更加讓黎池斷定:此事是有人在暗中縱火,然後引導輿論、推波助瀾。

  這黑山要比想像中的小很多,火勢也並未覆蓋整座山體,只有朝向平魯縣城的那一側山體著火了,而且並未有人死於這場火災。結果竟就傳得那樣邪乎駭人,要說沒人在其中攪風攪雨,他是不信的。

  在來平魯的路上,黎池還在擔心萬一火勢太大,就有些棘手了。畢竟露天煤礦自燃,燃了幾十年都未能撲滅。

  現在看來,黑山著火之事,明顯是當夜有人用大量木柴——否則何來熊熊大火,引燃了暴露在外的煤炭。但因為煤炭暴露面積不大,所以其實火勢只是當晚看上去很大,之後雖然還在燃燒,但其實只有一些地方有明火。

  黎池心中有數後,就吩咐小廝黃芪,“黃芪,給你老爺裝一袋這樣的黑石頭帶回去。”

  只要他家老爺不涉險,黃芪還是很聽話的。“好的!”

  黃芪把衣擺一兜,就開始往兜裡撿黑石頭。

  王前愈見此欲言又止,想阻止黃芪撿那些看上去很不詳的黑石頭,不過想了想就又止住了。看黎池的神情和行為,像是對此事已胸有成竹,他也不好多去干涉人家。

  讓小廝撿了一兜煤塊後,黎池他們就打馬返回了驛館。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2 09:36 PM

第94章

  黎池一行人回到驛館,然後黎池吩咐小廝黃芪去找驛丞借來兩個炭盆,用木屑將木炭燒燃生了火。

  之後黎池就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下,將煤塊放入炭盆,在木炭上覆蓋了一層。沒過多久,就有藍紫色火苗竄起!

  為節省時間,黎池將燒燃的煤塊夾到另一個炭盆中,然後煤塊繼續燃燒,火苗的顏色也由藍紫色變成金紅色……

  黎池這一系列行為,周圍人看得驚異不已。

  早在紫藍色火苗竄起來時,王前愈就連退幾步,遠離了炭盆!“這黑石頭竟然能燒燃?!”

  黎池一臉疑惑地看著站得遠遠的王前愈,“若不是這黑石頭能燃燒,王兄以為如今城外黑山上的火是從何而來?難不成王兄真以為是無根之火?”

  王前愈不好意思說他真是這樣以為的,他還覺得這黑石頭不祥。對於黎池的疑問,王前愈只能回以訕笑,“哈,哈哈……”

  桓茗到底是武人,膽子要大一點,竟還湊近了伸手感受火的溫度。“這火……竟與尋常的火一樣灼燙!”

  “這火與我們常見的火並無不同,自然是一樣灼燙的。”黎池看了一眼躲得遠遠的王前愈,“而鬼火都是陰冷蝕骨的,所以王兄你不用怕,這火沒有什麼奇異的。”

  在黎池的目光注視下,王前愈也踱步(磨蹭)上前,蹲身伸手慢慢靠近炭盆,果然熱意滾滾,“這黑石頭是何物!?居然能燃燒起火?”

  “這黑石頭是煤炭……”黎池想起來這個時空的歷史細節,與他前世的不完全相同,而煤炭就是一方面,“我姑且將它稱之為煤炭,不過一個稱呼而已。”

  “其實這煤炭古已有之。在《山海經》中稱之為‘石涅‘,後又有‘石墨‘和‘石炭‘的稱呼,在一些古書中,也能找到一些痕跡。”在這個時空中,煤炭的歷史也就僅止於此了。

  黎池前世所在世界的東方,煤炭的運用歷史悠久,在與現在一樣的歷史時間節點上,煤炭已經在煉鐵、陶瓷等領域,運用了好幾百年了。

  但有時歷史就是這樣奇妙,仿佛薛定諤的貓,猶如蔬菜西紅柿與‘惡魔的果實‘之間的距離,可能只是一點微小的偏差,歷史就將走向不同的未來。

  煤炭也是如此。在這個時代,或許只是在發現煤炭可以燃燒之初,有一個普通人或貴族一氧化碳中毒死了,或許是當時的巫師說煤炭是不好的、不祥的,當初恐懼的人們就將煤炭的運用掐死在了萌芽時。

  黎池最初准備燒水泥時,是沒想到煤炭還沒發現的,因為在他前世這個歷史時間點上,煤炭也不是百姓們的日常用物。所以,他等到開始籌備燒制水泥了,才發現這一點。所幸這煤炭面世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黎兄果真博學多識。”王前愈感嘆道。

  “恰巧看到過罷了。”黎池一手分別拿著一截木炭,一塊煤炭,“你們看,其實這煤炭和木炭很相似,大多都是褐色。且據說有煤炭是木頭紋理形狀的,所以大膽猜測一下,這煤炭也是樹木深埋地下後,受天地造化而成。”

  “所以這黑石頭……不,煤炭,並非是不祥之物?”王前愈確認道。

  黎池笑容另有深意,盯著王前愈的雙眼,“王兄,這非但不是不祥之物,還是有大用的東西……”

  王前愈神情一愣,試圖領悟黎池的言外之意,煤炭與木炭一樣,皆可燃燒……

  “而且不止與木炭一樣皆可燃燒,王兄感受一下這兩盆火的溫度,相同距離之下,煤炭是否比木炭更加灼燙?”

  王前愈上前伸出左右雙手,感受片刻,“果真!黎兄,那用這煤炭燒火煮飯不就更快了?冬日取暖也更得用!”

  黎池一時語塞,心中感嘆:這王前愈真是個樸實的,會過日子的人。

  桓茗不愧是佩刀護衛,很快就想到了另一個方面,“所謂旺火鍛好刀,若是用這煤炭來鍛煉兵器”

  黎池贊許地頷首,”桓護衛所想不錯,可以用煤炭嘗試著來鍛煉鋼鐵,或許不能鍛出神兵利刃,但應是能使兵器更堅硬、更鋒利。”

  尖兵利刃,之於一國的重要性,稍微有點政治敏感的人都知道。在場的王前愈和桓茗,也都明白了。

  而王前愈,他想得還更多。這煤炭出在他轄下,那他不就占便宜了?他又一回想,縣內據說還有好幾處與這黑山相似的‘不祥之地‘,那他的仕途或許就要因此而大為不同了!

  猛然,王前愈想起他在黑山起火這件事上的無所作為。他原想著若因此事辦事不力而貶謫,也還不錯,甚至他就是打著這個主意的,至少離了這個邪乎的地方。結果沒曾想到,如今竟是峰回路轉。

  而京中既然都派遣欽差前來查明此事了,說明此事定然已經鬧得不小了。他當初就不該寫那封加急奏折的,也不對,若是沒有那封奏折,黎池也不會作為欽差前來,也就沒有煤炭了,這是一個駁論。

  不過,他與黎池是同年,或許可以通融通融?

  “黎兄,本官此次在這事上……”

  王前愈神色變換時,黎池就猜到他的心思了,於是王前愈剛一開口,他就出口截住:“王兄,這事之後重中之重的就是將黑山上的火滅了。”

  黎池此時站立的姿勢,是背朝桓茗、面朝王前愈的,所以當他截住王前愈的話時,又向王前愈使了一個眼色。

  王前愈到底是近四十歲的人了,黎池向他使眼色時,並沒有發生戲劇性對話:‘你眼睛不舒服嗎?為什麼擠眼睛?‘,他瞬間就懂了:御前帶刀侍衛在這裡,此時不方便說話!

  “對對!不知黎兄有何滅火良策?”王前愈一臉熱忱地問道。

  露天煤礦自燃的滅火方法也就那幾種,大量灌水冷卻,澆灌混凝土,掩蓋黃土或其他土層,澆灌黃泥漿等。

  若是水泥已經燒制出來,可以用澆灌混凝土的方法,當然成本不低就是了。如今要求見效要快,那最優選就是澆灌黃泥漿,“王兄,平魯縣內可有黃土?”

  “城南郊外有一個磁窯,想必是有黃黏土的。”

  “不必黃黏土,一般黃土即可。將黃土以水攪拌調和成黃泥漿,然後擔黃泥往山上澆灌進而滅火。”

  “黎兄,為何要用黃泥漿而非水?”王前愈有些疑惑。

  黎池要如何向他們解釋澆灌黃泥漿,是為了更好、更快地隔絕氧氣?

  “王兄幼時有燒烤過野鳥吃嗎?我就經常見堂兄們這樣做,而他們燒烤完之後,熄滅火堆的方法就是覆蓋上泥土。既覆蓋泥土能滅火,那澆灌泥漿不就能更快滅火?”

  “黎兄有一雙慧眼!”說得誇張些,如今王前愈的前途拿捏在黎池手中,他當然要以黎池的話為准。當然王前愈心中對黎池有所信服,也是一方面原因。“我回去後今日就張貼告示,又派衙役去縣內各村各鎮征集役夫,最遲後日一早就調和黃泥漿去滅火。”

  “王兄,最近要辛苦一些了。”

  “應當的,應當的!”這可是絕好的將功補過機會!雖有黎池在回稟事情時替他好言幾句,他自己也要做些能拿去美言的事情才行。

  ……

  縣衙的官差老爺又來征役了,雖然承諾這次的服役天數以雙倍計算,可平魯縣內的家家戶戶,絕大多數都是不樂意的。

  十來天之前,縣衙征役去滅黑山上的火,他們雖然忌諱黑山不祥,卻也還是去了。

  可沒曾想,這一去就只差一點就沒能回來!那黑山上的火用水根本無法澆滅,人一上去就像是被妖魔附身了一樣,頭昏腦漲、神志不清!

  這一次,縣衙竟然又征役去滅黑山上的火,百姓紛紛驚恐不已!在生命受到威脅時尤其還是被不可說的妖魔鬼怪威脅時,往日敬畏無比的官家和官老爺,都變得不再那麼可怕了。

  當然,一些百姓暗地裡聯通起來,有的甚至是一整個村聯通了起來,嘰嘰咕咕商量一通後,最終決定計劃不響應此次征役。

  然後,就在許多民眾已經聯合起來,准備第後日一早不去城南郊外集合,抗拒征役時,一個傳言猛然流傳開來。

  “最近驛館裡住人了,知道不?”

  “這誰不知道!我還知道他們是從京城來的,一隊十人各個身穿金黃鎧甲,腰配大刀、精神得很!尤其是那領頭的兩人,一個溫雅、一個威武,好看得各有千秋。”

  “你吹得這麼像,說得好像你親眼見過一樣!”有人嗆聲到。

  “我是沒見過,但我大舅子的隔房兄弟的侄兒,是平魯驛館的驛夫,他親眼所見的!說是那黎六元不愧是文曲星君轉世下凡,風儀不凡、待人親和、博學多識……”

  “黎六元?文曲星君轉世下凡?這是從何說起的?”在場又有一人疑問道。

  “你們竟還不知道呢?!那黎六元是二月初三文曲星君誕辰出生的,自幼就聰慧無比,據說三歲就能默寫出整篇《千字文》。後來參加科舉考試時,連戰連捷、六元及第,他的詩文那也是名滿士林!都說他是文曲星君轉世下凡呢!”

  有人猜測:“如此說來,那黎六元既是文曲星君誕辰出生,又是六元及第,才學當世罕見。這世間哪有那麼多湊巧的事,說不得他真是文曲星君轉世下凡呢?”

  “那文曲星君是天上的神仙,是不是就能鎮住西郊黑山上的邪祟了?”不過,有人關心的角度比較清奇。

  “這個不好說,但按理來說星君的一身清正仙氣,應是能鎮住黑山上的污穢邪氣的。”有懂些神鬼之事的人說道。

  “星君的一身星光神輝,對克制邪祟有奇效,如果有文曲星君坐鎮,那些邪祟怕是立即就被神輝照得灰飛煙滅了。”

  “那明天滅火時,那黎六元會不會坐鎮黑山?”

  “據那驛夫所說,黎六元不畏艱苦、事必親為,且又說了明日不必准備他的午間飯食,想必是要親自坐鎮黑山的。”

  類似的議論,發生在茶寮、飯館、街邊小攤等人群流動之處,並快速擴散至鄉村田野間。

  ……

  到了第二日,在城南郊外役夫集合地點,征到的役夫都到得整整齊齊的。各個抻長了脖子向前張望,在看到那個一身墨綠官服的身形時,臉上神色就轉好不少。

  “黎兄,幸虧你察覺得早。否則如此大規模的公然聚眾逃役,與造反嘩變也差不多了,到時候我就難辦了。”王前愈看著下方的兩千多名役夫,語氣後怕不已。

  “王兄不笑我自誇就好。”

  “我哪會?!要不是黎兄,這事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3 08:35 PM

第95章

  在之後的滅火過程中,黎池都一直坐鎮現場,奔走於山上山下查看滅火情況,或給役夫們一些指點。

  滅火講究一蹴而就,白天滅火、夜晚去休息一晚,這樣的話滅火效果和速度要降低很多。

  黎池向王前愈透露出這一點之後,王前愈就要求兩千多名役夫分成兩班,白天黑夜不休地調和黃泥漿、澆灌黃泥漿。

  因為要用黎池的一身‘星君神輝‘,震懾祛除黑山上的污穢邪氣,他自然也就要日夜無休地鎮守現場。

  其實之所以將役夫分成兩班輪休,黎池還有另一個考量:防止一氧化碳中毒。

  輕型一氧化碳中毒,只要脫離中毒環境,吸入新鮮空氣,中毒症狀如頭暈目眩、反胃作嘔等就會迅速消失,一般不會留有後遺症。

  黎池讓每個擔黃泥漿上山的役夫,都以濕布巾遮掩口鼻,且役夫們在山上並未久待,即使有輕型一氧化碳中毒,下山後重新吸入新鮮空氣,也應該沒有妨礙了。

  可為防意外,黎池還是決定將他們分作日夜兩班,且在城南郊外調和黃泥漿和向山上擔黃泥漿澆灌的,也定時調換。

  考慮和安排如此周到之下,整個滅火過程中,果然並未出現昏厥等較嚴重的一氧化碳中毒現像。這也算是暗暗地應和了,黎池的一身‘星君神輝‘有震懾污穢邪氣的傳言。

  而役夫們看到讓人見之忘俗的欽差黎六元,竟是不辭辛苦地奔走於火場,態度親和地指點他們,後來更是白天黑夜地鎮守火場,只在白天時在山下坐著睡上一會兒。

  那可是代皇帝親臨的欽差大人啊!役夫們如何還好意思躲懶?個個都像是打了雞血似的,干起活來也不像以前服役一樣拈輕怕重的了,直將一身氣力都使了出來!

  如此齊心協力地忙碌了十個日夜之後,黑山上的火終於是滅了。

  役夫們見他們竟將黑山上邪乎的火都撲滅了,胸中也是一腔豪情!結束服役回家之前,紛紛都與黎池打招呼:

  “黎六元,我們要回去了,就在這裡祝您萬事如意!”

  “黎六元您是一個好官!就從您不辭辛勞,和我們一樣一起奔走於火場,我們就知道您是頂好的好官!”

  “黎六元可是文曲星君下凡,他能不是好官嗎?黎六元!我們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官運亨通!”

  ……

  黎池看著面前這一張張真實而淳樸的面孔,心中也是湧過一股暖流:這就是淳樸的百姓啊……

  黎池毫不避諱地自認,他胸腔中的一顆心可能早已是灰不溜秋、冷硬無比的了。可唯獨左右兩個心房內,還分別儲存著一碗名為親情、一碗名為百姓社稷的熱血。

  “本官先謝過諸位的美好祝願,只是本官此次受皇命前來,所做之事皆是職責所在,當不起諸位的誇贊。倒是本官要多謝諸位,多謝諸位過去十個日夜的勞累不休!這黑山上的火能夠被撲滅,大半功勞都在諸位身上!”

  黎池如此真誠的一番話說出來,役夫們的內心也是高興無比,自然又是情深意切地對黎池一陣誇贊。

  百姓們或許愚昧,但只要官家給予他們丁點禮遇,他們就會感恩戴德。

  ……

  黑山上的火已經撲滅了,可那故意縱火之人,卻是至今沒有一點頭緒。

  在如今這個一入夜就宵禁的時代,即使城外鄉野間不宵禁,也是一入夜就早早地睡下了。彼時深更半夜的,能找到人證的可能性,幾近於無。

  且這時又不似新世紀,交通道路上都有監控。所以對於找到縱火之人這事,黎池從一開始就沒抱希望。

  王前愈在滅火的那十來天間,就派衙役去縣城西方的幾個村子,走訪詢問村民們在那晚上有沒有見過形跡可疑的人,果然一無所獲。

  雖縱火之人沒有找到,但幕後指使之人,黎池卻是有些猜測的。

  黎池通過古今地名對比之後,得出了現今的露天煤礦產區。除如今朔平府的這個露天煤礦之外,其他有名的都在北方草原上,且處於瀚海國境內。

  或許瀚海國還不知道煤炭的作用,但他們卻是最可能知道黑石頭(煤炭)可以燃燒的。而且瀚海國使團進京走的路線,就是由殺虎口進關、穿過朔平府,再結合他出京前京城裡喧囂的流言。

  這場縱火的幕後真凶,目前最大的可能就是瀚海使團。

  所以雖然還沒有找到縱火之人,黎池卻已將此事當做已經了結了。

  既然事情已經了結,也該准備啟程回京復命了。

  不過在啟程回京之前,黎池覺得需要將煤炭運回京城一些。因此黎池通過王前愈,聯系到了朔平府當地有名的晉商王家。

  當然,王家派來見黎池的,只是一個後輩管事。即使黎池是欽差官員,在王家沒有犯事的情況下,王家派一個器重的管事前來就已足夠,還不至於讓王家當家人親自前來。

  商人走南闖北的,消息靈通無比。黎六元以欽差身份到平魯查明黑山著火之事,王家也早已聽說過。

  王元楨在來之前,事先已對黎池做過了解:六元及第、才華橫溢,出仕不滿三月。

  王元楨原以為像黎池這樣才華橫溢、前途無量卻又初入官場的官員,會心高氣傲,不滿他一個管事前來。雖說王家還不至於怕一個從六品官,但據說皇帝有些喜歡他,且儉王又與他交情甚篤……這樣一個人,王家也是不敢輕易惹怒他的。

  王元楨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甚至已經准備好承受黎池的不滿與刁難,“草民王元楨,見過黎大人!家中大伯身體微恙,不能親自前來,還懇請黎大人見諒。”

  王元楨口中所說大伯,就是王家當家人了。而這王元楨也非是籍籍無名之輩,而是王家年輕一代中排得上名的。

  晉商作為十大商幫之首,更何況王家還是晉商之首,早已不能將其看作普通的商人之家。凡是祖籍是三晉行省的朝中官員,多半與晉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如此情況下,對於王家只派了一個後輩管事前來,一向識時務的黎池並未表現出來絲毫不滿。

  “無礙。”黎池神情溫和,卻也沒有忘了身為官員的矜持,他還不至於與王元楨以兄弟論交。“本官只是想與王家談一筆生意,只要能做主就行,來者是何人並無妨礙。”

  見黎池如此態度,王元楨也稍微放心些了。

  隨後,黎池與王元楨你來我往,最終談妥了一筆往京城運一千斤煤炭的生意。

  王家商隊大大小小幾十支,從平魯運一千斤貨物到京城,這樣的生意只能說是小生意。不過王元楨還是鄭重其事地,與黎池談好了價格和運輸等相關注意事項。

  “勞煩王管事。到時就直接與王縣令接洽,待王縣令將一千斤煤炭挖掘並裝袋之後,就請王管事盡快讓給王家商隊將煤炭運往京城。煤炭運到之時,就去狀元府找本官結賬。”

  王元楨鄭重保證:“黎大人放心,草民保證定將您的貨物,一斤不少地運到!”

  至於所運貨物是傳說中不祥的黑石頭——如今被黎六元改稱為煤炭,王元楨並不忌諱。到他們王家這個層次,早已與那些愚昧無知的人不一樣了,既然人黎六元都敢親自去接觸了,他們又有何不敢運輸的呢?

  之後又閑聊幾句,黎池就端茶送客。王元楨識趣地告辭離開,出了平魯驛館。

  在去往平魯縣衙與王前愈接洽的路上,王元楨在心中暗暗評估:從這黎六元的言談來看,倒是很難看出他才出仕不滿三月。

  ……

  運煤回京的事談妥之後,黎池又找機會單獨與王前愈談了一場。

  “黎兄,你的大恩大德,我王前愈此生定然不忘!”

  黎池臉上的笑容依舊平淡溫和,眼神也是清澈無垢。“王兄,我只是在秉公辦事的尺度之內,考慮到王兄你將功補過的態度,而不去刻意提及王兄你在此事上的失誤而已。”

  王前愈雖然可能不像那些官場上的人尖子,但也不愚蠢,如何不明白黎池的謹慎。“我懂得的,黎兄你只是沒有像某些人那樣心狠手辣,沒有硬是逮著我的過錯不放,沒有將我置於死地。”

  黎池哈哈笑道:“王兄,我可是實話實說的。換做任何一個官員,遇到這樣的事情,未必就比王兄做得好。”

  事實也正是如此,王前愈就是這個時代大多數官員的樣子,換做其他官員經歷這件事,也會是差不多的反應。至少王前愈沒有將此事置之不理,起火之後還知道派遣衙役、征集役夫去滅火。

  這是黎池的真實想法。但奈何王前愈這人,就是認定黎池於他有恩。

  好,這也是黎池根據王前愈的心理,用行為和言語加以引導的結果。

  當然,如果此人不是王前愈,而是與黎池有冤仇的人。就像王前愈所說那樣,逮著他的過錯不放,心狠手辣地將其置於死地。

  但王前愈與黎池無冤無仇,為何不與人為善,放他一馬呢?畢竟王前愈在此事中,除了膽小怕鬼,以及沒有約束民間流言外,並無罪無可赦的錯處。

  “王兄,此事我們就拋開不談了。”黎池搖搖手表示不再多談,“我們來談談煤礦的事……”

  之後,黎池與王前愈就如何采煤,如何預防煤炭自然,又怎樣滅火等事情,進行了討論與交代。

  “……總之在這件事情上,王兄你要上心些。平魯縣內有多少這樣的煤礦,你都要查探清楚,然後就等朝廷的命令。”黎池最後叮囑道。

  王前愈像武人那樣拍拍胸脯,保證道:“黎兄你放心,你的話我絕對記在心中!若是此時我自己還不上心些,索性我這輩子也就別活了!”

  ……

  一切交代妥當,黎池和桓茗他們也就在王前愈的目送中,啟程回京去了。

  返京時不似來時緊急,且黎池在到平魯後的第二日,就已寫了稟明情況的奏折,通過驛站送往了京城。

  但黎池就是歸心似箭,想盡早回京復命。

  所以一行人也沒在路上多耽擱,一路馳行十二天,在第十三天中午到達了城外。

  守城士兵見一行人騎馬而來,待一行人行近些後又認出是一隊御林軍,且最前之人的馬上掛著一個明黃色顯眼的提籃式木匣子,那是‘奉天誥命聖旨箱‘!

  大燕欽差官員馳行回京復命,是不用排隊搜檢入城的。“黎大人,請走這裡!直接入城!”

  見此,黎池也就沒有勒馬停下,只稍微減速後,就直接從守城士兵指的特別通道駛入城中。“多謝!”

  雖黎池並未停下,可駿馬飛馳而來的那驚鴻一瞥,也足夠讓城門前排隊等待入城的人們議論紛紛。

  “那是誰?怎麼可以直接入城?”有人疑惑不解。

  “那是黎六元,是聖上欽派出京辦事的欽差大人,回京復命自然不用排隊等候。這是去調查平朔府黑山起火之事歸來了?”

  “百聞不如一見,黎六元果真長得好看!狀元夫人怕不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才嫁得這樣一個才華和樣貌皆不凡的人!”

  “據說狀元夫人只是一個秀才之女,在黎六元還是個童生時,兩人父母長輩就口頭定下了婚約。後來黎六元中了狀元,也沒悔婚,真是難得啊……”

  “是啊,難得啊,你們看那些話本中寫的,好多秀才高中之後都拋棄了糟糠之妻,娶了達官貴人之女,簡直忘恩負義!”

  ……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4 08:26 AM

第96章

  黎池以欽差身份回京,暫還不能直接回家,需得先去回復皇命。

  黎池和桓茗一起向皇宮裡遞了話,等了約有半個時辰,才得了回信:

  “聖上口諭:和周與桓護衛一路辛苦,今日就先回去休整歇息,明日朝會後,你二人前去乾清宮回稟此事。”

  兩人跪聽完聖諭之後,就互道告辭各自回家去了。

  六元及第狀元府映入眼簾,黎池卻見自家大門緊閉,後又一想,自己這個男主人沒在家,閉門謝客也正常。

  黎池上前拿銅環叩響大門,又等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

  來開門的是家裡除身邊跟著的黃芪外的另一個小廝黃精,“老爺您回來了!”

  黎池沒太看懂小廝喜極而泣的表情,邊向裡走邊問:“夫人在哪裡?還有徐老太爺他們呢?可是住在府裡?”

  黃精也亦步亦趨地跟在黎池身邊,“夫人在後院,徐老太爺和徐老夫人這一個多月來都住在府裡,徐老太爺今日出門去了,徐老夫人在陪著夫人。”

  黎池陡然腳步一停、轉過身,避開差點撞到他的黃精,“夫人在後院?徐老夫人還陪著?是出什麼事了?”

  黃精一臉為難的樣子,不知該不該說。

  黎池神色一肅,溫和的聲音也添了幾分威嚴,“說實話!”

  黃精被難得聲色俱厲的男主人嚇得渾身一抖,就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全說了。

  “老爺你外出後,徐老夫人陪夫人前去鋪子查賬,本來查得好好的,結果……”

  黎池外出之前,徐素確實說過她過幾天要出去查賬,莫不是查賬途中出了意外?“好好地回話,吞吞吐吐像什麼樣!”

  “結果黎府的溫大公子進了店,認出夫人之後,說了一些……一些不太好的話,夫人羞憤得當場暈厥了過去。”

  黎池想起在黎府時,見到的黎樓和黎溫父子兩人的那副風流樣,大概能猜到黎溫是說了什麼話,才將徐素羞憤得當場暈厥過去。

  看來狀元游街那次,給黎溫的教訓還是太過溫和了。

  黎池也明白徐素為何叮囑小廝別說出去。在前世時‘受害者有錯論‘都肆意橫行,更別說當下這個時代了。若一旦傳出去,別人雖會譴責黎溫,卻也會猜測徐素或許是不知檢點,才招了風流子的冒犯,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

  而徐素她甚至不打算告訴他,怕也是擔心,他若知道她與(遠房)堂兄的這件事之後,會疑心於她。即使他不會,她也會擔心兩人之間生出嫌隙。

  “大夫當時怎麼說的?為何這麼些天了,夫人還在臥床不起?”徐素若非臥床,否則她是絕對會親自出來迎接他的。

  “啊?”黃精一臉茫然,然後稀裡糊塗地回憶了當時大夫的囑咐,“大夫說,夫人腹中胎兒未穩,最好是臥床靜養一兩月,等胎坐穩之後再出來活動。”

  黃精這一時‘羞憤暈厥‘,一時‘胎兒未穩‘、‘臥床靜養‘的,讓沒在一個頻道的黎池,一時未能反應過來。

  腹中胎兒……“夫人有孕了!?”黎池終於反應過來,說話時聲調猛然走高,險些破音!

  黃精又被一向連笑容都沉穩得看不出變化的男主人,這陡然間的一驚一乍給嚇得渾身一抖。“是啊,姐姐們將夫人扶回家後,徐老太爺就去請了大夫回府,大夫診脈後就是這樣說的。”

  黎池顧不上和黃精多說,就提腳轉身向後院疾行而去。

  一路上黎池心中既喜悅又擔憂,前世孤身一人的他,終於要有自己的後代了!高興激動過後,他又開始擔憂,也不知大人和小孩是否安然無恙?

  黎池走進兩人的臥室時,徐素的母親徐夫人也在。

  黎池禮節周到的同岳母問過好,然後徐夫人也知趣地走開,“我去後面廚房看看湯熬好沒。”

  “勞煩岳母。”

  房中沒有其他人之後,黎池就坐到床邊,將徐素放在錦被上的手攏在自己手中,“素素,這些日子你辛苦了,為夫回來了。”

  直到此時,聽到黎池的一句‘為夫回來了‘,徐素才覺得她有了倚仗和支撐,眼淚無聲地滑落,在錦被上洇出點點水跡。

  自黎池進門開始,徐素就一直低著頭沒看他,如今更是無聲垂淚。

  黎池也是沒辦法,只得雙手緊緊包住徐素的手,想要給予她一些安全感。

  “素素,我恐嚇了黃精,從他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黎池沒有給徐素情緒忐忑的時間,立即就說道。“這事是為夫的錯,我與黎溫素有積怨,素素你只是受了我的牽累。抱歉,素素,原諒我好嗎?”

  這些天來一直沉浸於羞憤和擔憂中的徐素,聽了黎池這番一力擔下所有過錯的話,心中是既松了口氣,又積下了一口氣。“你與黎溫關系惡劣?他之所以招惹我,也是因為想報復你?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

  黎池稍微一頓,然後爽快地承認了,“是的,我與黎溫關系惡劣,他之所以招惹你,很可能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妻子,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自黎池進來後就一直沒有抬頭的徐素,終於一頭扎進黎池的懷中,嗚咽著低聲哭了出來,“都怪你!都是你的錯,嗚嗚……”

  黎池一只手摁在徐素的脖頸上,指節撫摸著她的後腦勺。另一只手環住她的腰身,輕輕地拍撫著……

  孕婦情緒本就脆弱,等徐素哭了一會兒緩過來之後,黎池就開始拿話轉移她的注意力。“素素,你的肚子裡如今有我們的孩子了,你可不能多哭。不然若是讓孩子學了去,她以後變成一個小哭包了,那可如何是好?”

  孩子之於母親,那是比天還大的事情。黎池這麼一說,徐素立即就止住眼淚,“真的?”

  “你的夫君我博學多識、才華橫溢、見多識廣等等,我說的自然是真的。”黎池說得一本正經的樣子。

  徐素是一個聰慧大方的女子,即使因為懷孕導致情緒波較平日裡大一些,卻到底不是一個矯情做作的人。此時哪還會察覺不出黎池的用心良苦,“你就逗我!”

  黎池見徐素情緒有所好轉,這才將手隔著錦被放到她腹部位置,作出感受胎兒的樣子,“幾個月了?”

  “大夫說有兩個多月了。”

  黎池隔著被子輕輕地拍一拍,“真是神奇,我竟然就要當爹了……”

  “高興嗎?”徐素也輕撫著正孕育孩子的腹部,笑得一臉溫柔,整個人都散發著為人母的光輝。

  面前的徐素在往日的美麗大方之中,更添了幾分別樣韻味,看得黎池眸色深沉……

  兩人一個多月未見、也不曾親近,這青天白日的就想些顏色廢料,果然男人都是下半身生物。

  徐素是黎池的妻子、是與他最親近的人,這樣的眼神意味著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但真的要像娘說的那樣做嗎?

  黎池為自己的禽獸想法和身體反應,感到羞愧,於是又問到:“素素你身體感覺如何?大夫是如何說的?是只要臥床靜養即可?”

  徐素牽起嘴角溫婉一笑,“我沒覺得身上有哪兒不舒服的,但大夫謹慎,說要我臥床靜養,待胎兒滿三個月後再出去活動。”

  “謹慎些好,雖長久地臥床靜養也不利於身體康健,但當下臥床一段時間,確實於你有益。”

  突然,徐素看著黎池,問到:“若是我這次的身體狀況,不利於孕育胎兒,該如何是好?”

  黎池忽然想起前世時,經常被討論的一個問題:保大還是小?“若素素覺得身體有哪裡不舒服,我們就去找大夫開一副落胎藥,趁胎兒還未長成,將胎兒落了。然後你好好地養身體,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再要孩子。”

  黎池剛才喜愛她腹中胎兒的神情,明明作不得假,可此刻他又能輕描淡寫地提議落了胎兒,等她將身體養好後再要孩子。

  徐素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黎池,發現他並未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如此一來,倒是徐素自己開始害怕了,怕黎池悄悄地落了她腹中的胎兒。“我身體好得很!僅是假設而已。嗯,只是開玩笑而已。”

  黎池點點頭,“嗯嗯,素素你身體好,這是再好不過的了。”

  健康與否這個話題,兩人就此打住。反正在這之後,黎池會去找大夫了解徐素的身體情況的。

  徐素看著坐在床邊上黎池,一副風塵僕僕的灰頭土臉樣子,於是揚聲喊守在外面的兩個丫鬟進來,“桂枝,紫蘇。”

  兩個丫鬟桂枝和紫蘇進到屋裡來,黎池隨意一眼看過去,就發現這兩丫鬟穿紅著綠的,較平日更嬌俏幾分。

  黎池再一看徐素略顯黯淡的神情,哪還有不明白的?他妻子這是在給他找暖床丫鬟呢!

  “桂枝、紫蘇,老爺一路風塵勞頓,你們去准備熱水,伺候老爺去東廂房洗漱。”

  黎池和徐素兩人住的是後院正房,在同一個院子裡,還有東廂和西廂。

  “是,奴婢們這就去准備。”兩個丫鬟領命的聲音,較平時要嬌軟甜膩許多。

  黎池沒有看向徐素的一雙眼中溫度漸退,聲音卻溫和依舊,“你二人像以往一樣,將熱水提到這裡來就好。老爺我就在你們夫人這裡,簡單地洗漱一下。順便去吩咐廚房,給老爺我煮一碗吃的端來。”

  桂枝和紫蘇兩人聽了男主人的吩咐,神情失落地退了出去。

  “是我疏忽了,竟沒想到和周你可能餓了。”徐素不確定黎池是否明白了她的安排,既然他這樣吩咐兩個丫鬟,她也不好多說。

  “無妨。”黎池轉身微笑地看著徐素,用玩笑的語氣說到:“俗話說:一孕傻三年,為夫哪裡會和素素你這個痴傻的女子計較?”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4 08:50 AM

第97章

  黎池兩輩子都出自貧困家庭,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養成了吃苦耐勞的習慣。

  但是在一個多月的奔波勞累之後,還是讓黎池感覺有些筋疲力竭。於是在洗漱完又填飽肚子之後,他就在臥室窗下的小榻上小睡了一會兒。

  小睡到晚間時候,黎池起來和徐素在臥室裡一起吃完晚餐之後,就去到他在前院的書房,開始為明天進宮復命做准備。

  黎池在書房將此次黑山起火之事的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並用筆在草稿紙上寫出來,最後再謄抄成一封奏折,以作備用。這就跟他前世出差歸來後,做演示文檔(ppt)和寫彙報演講稿一樣。

  第二日一早,黎池沒有吵醒懷孕後變得嗜睡的徐素,自己早早地起床洗漱好,吃過早飯之後,就出門去往翰林院上衙點卯。

  一個多月沒見,明晟他們見了黎池,紛紛上前關心詢問:“和周,這一路可順利?”“事情查得如何了?不過看你的樣子,應該是查明了?”……

  黎池與四個同僚問好過後,就將他此次領命外出的事情首尾,剔除掉不方便透露的部分後,簡單地簡述了一遍。

  “……事情就是這樣。稍後我就要與桓護衛一起,進宮去向聖上回稟此事。再過些時日,那煤炭就能運抵京城了。”

  聽了黎池的講述,眾人也是感慨不已。當初京城中黑山起火之事甚囂塵上,沒曾想事情真相,竟是一種與木炭相似的黑石頭煤炭意外起火了。

  黑山起火的原因,是有人故意縱火這事,黎池並未告訴他們。一是還未抓到縱火之人,二是這事的幕後嫌疑人身份敏感,不好四處宣揚。

  在翰林院與鐘離書他們聊過後,黎池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袖著奏折出了翰林院往皇宮而去。

  黎池在殿試前的復試、殿試和傳臚大典,以及之後的中秋宴會時,一共進入過皇宮四次。這次卻是黎池第一次以官員的身份,正兒八經地入宮回稟公務,去往皇宮的一路上,他心中是既緊張又興奮,一遍遍在心中排練。

  黎池來到宮門外時,正好與同樣前來的桓茗碰上,兩人互相問過好、寒暄過之後,就一起去向守門士兵說話。讓他們向內遞個話,說是黎池與桓茗二人已在宮外等候,等待隨時宣召。

  守門士兵不知是認出了黎池,還是聽說過他們外出回京復命的事,就放了兩人進入宮門,又派人去向內遞話。

  在搜檢房中搜檢過身上沒帶違禁物之後,兩人就坐著等候宣召。

  約有半個時辰,才有太監前來,“黎大人和桓護衛,聖上有宣,您二位跟雜家一起進宮?”

  黎池和桓茗跟在領路太監的身後,往皇宮內走去,沒走多遠就遇見散朝後出宮的百官,看來皇帝是甫一散朝就宣了兩人進宮。

  乾清宮雖是內廷正殿,是皇帝起居坐臥的寢宮,但與政務關系也相當密切。皇帝讀書學習,批閱奏章,召見官員,接見外國使節,舉行內廷典禮和家宴等,都在乾清宮內。

  但是說到底,乾清宮終究是所謂‘後三宮‘之一,是內廷宮殿,雖不是等閑之地,萬一就有後宮妃嬪前來呢?

  於是黎池跟在領路太監身後,姿態恭謹謹慎,眼神絕不敢亂瞟。

  他們到時,乾清宮殿內還有其他大臣正在與貞文帝議事。於是領路太監就將兩人引至偏殿抱廈的小屋裡,上了熱茶後讓兩人坐等宣召。

  兩人喝過一盞茶之後,就有太監前來宣召,黎池和桓茗趕緊放下茶盞、理理朝服,跟著領路太監走進乾清宮大殿。

  “臣黎池(桓茗)叩見陛下!”

  “起。”貞文帝叫了兩人平身之後,手向兩旁的座椅一指,“坐。”

  黎池和桓茗趕緊謝過貞文帝賜座,再才在座位上坐下。

  “和周和桓護衛,你們二人一路辛苦了。”

  黎池在座位上連忙一欠身,“臣願為聖上鞠躬盡瘁,並不覺辛苦。”桓茗也跟著連道不辛苦。

  皇帝關心過臣子、臣子也表過忠心後,就結束了談話前的暖場寒暄,貞文帝問起正事來,“和周,此次黑山起火之事,果真如你上次奏折上推測的那樣?”

  早在黎池到達平魯縣的第二天,去黑山上查看過一圈後,就寫了一封奏折回京,奏明了黑山的火情以及他的一些猜測。“稟陛下,之後臣又多方查探,確如臣奏折中所推測那樣……”

  之後黎池將他是如何推測,又是如何想出滅火辦法的,如何監督役夫滅火等事,用簡單精煉的話講述了一遍。

  黎池的聲音溫和中帶著少年氣,聽起來讓人感覺很舒服,再加上他昨晚在書房中准備了那麼久,將事情的原委講得條理分明。完全不像前不久出去的大臣的話那樣又臭又長,隨著黎池的講述展開,貞文帝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

  “那煤炭果真如和周所言?”

  貞文帝問的這個問題,黎池昨晚和在來的路上已經模擬過,且在奏折中也已書面表達了出來的,因此回答起來很順暢。

  黎池朝御案後寶座上的皇帝一拱手,“回陛下,臣雖只在平魯簡單地做過試驗,但料想離臣所言應是相差不遠,只因……”

  之後黎池就煤炭的燃燒溫度、開采難度和蘊藏量三方面,對煤炭的價值進行了論述。

  “……再過一段時日,一千斤煤炭就將運抵京城,到時陛下可命人對其進行更加仔細的試驗,以檢測臣所說有無錯漏。”

  該如何說呢?貞文帝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皇帝,但他與他兒子趙儉一樣,在數理化這些工科知識方面,似乎天生就不擅長。

  要不是黎池說話聲音和語調聽著讓人很舒服,說不定貞文帝中途就要打斷叫停,不過聽完之後依舊沒太弄懂,不過這無礙他得出一個結論:煤炭可堪大用。

  貞文帝將胳膊往寶座扶手上一搭,換了一個斜倚姿勢,“既然和周懂這些,也不用命其他人了,到時就由你去試驗,翰林院那裡一旬缺上幾天也無所謂。”

  黎池自座位上站起身來,領命到:“臣領命,到時必認真以對,盡臣所能地將煤炭研究透徹。”

  貞文帝朝黎池一揮手,示意他坐回去,“按和周的推測,黑山起火之事是有人故意縱火?”

  “回陛下,臣確是如此以為,只因種種跡像皆指向這個結論。只是臣甚為汗顏,不能將縱火之人擒拿歸案。”

  有人縱火之事,早在初至平魯時的那封奏折中就已指出,雖種種跡像皆指向瀚海國使團,黎池卻是沒有直接道明結論。

  這事涉及到兩國邦交,究竟如何定論還是要看皇帝,他黎池一個臣子,這種事可暗示,卻不好明說。

  貞文帝並不傻,自然沒有怪罪黎池,“和周你已經做得夠好,不但滅了黑山之火,更是發現了煤炭,未抓獲縱火之人這事朕不怪你。這事朕會交由……儉王去繼續調查。”

  “儉王殿下聰敏善思,想必假以時日,定能有所得。”黎池跟著恭維了一句。有重生而來具有先知優勢的趙儉在,想必瀚海使團翻不起多大浪來。

  ……

  雖說是黎池和桓茗兩人前來復命,但更多時候還是黎池在回答貞文帝的問話,不過桓茗本就只是隨行保護身為欽差的黎池,以他為先也是常理。

  黎池他們進殿回話時就已至午時,如今回稟完事情,已經是差不多午時過半了。

  在貞文帝和黎池繼續談話的時候,殿外有小太監朝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高公公遞暗號,高公公腳步無聲地溜邊出了大殿,不一會兒就又無聲無息地回到貞文帝身邊。

  見皇帝和黎池他們的問話和回話暫告一段,高公公才輕聲詢問:“聖上,施妃娘娘親自送來一屜水晶小籠包子,眼看也到了用點心的時候,您看是否要用一點?”

  貞文帝一回想到施妃的手藝,就止不住地口齒生津,直咽口水,“你去問問施妃,可還有多的沒有,若有多的就多端兩屜來。和周和桓護衛想必也餓了,也和朕一起用一些。”

  “是,老奴這就去。”高公公領命出去。

  黎池和桓茗離開座位謝恩,“臣謝陛下賜飯!”

  沒等一會兒,高公公就端了三屜水晶小籠包進來,擺放在正廳旁的側間飯桌上。

  貞文帝和黎池他們移步到側間,待貞文帝坐下後,黎池和桓茗兩人才在貞文帝的示意之後,謝恩後在末位落座。

  高公公先用銀針試毒之後,又親口試了毒證明點心沒問題,才給貞文帝的碟中夾了一個小籠包。等貞文帝吃完一個之後,又才在貞文帝的示意下,給黎池和桓茗一人夾了一個。

  向貞文帝謝過恩之後,黎池夾起碟中的小籠包,咬了一口……

  嗯!果真美味!皮薄餡多,味鮮多汁,味道真是不錯!

  一口一個,一口又一口,如此每人面前的一屜小籠包子,很快就吃得一個不剩。

  與皇帝同桌而食,於臣子來說是莫大的恩賞。黎池和桓茗今日能有此榮幸,也算是貞文帝對他們辦好了差事的嘉獎。

  用完午間點心後,貞文帝就叫兩人退下了。

  黎池和桓茗跪拜告退後出了乾清宮,在領路太監的帶領下,一路出了皇宮。

  黎池在宮門口與桓茗互道告辭,分別後就回去了翰林院。

  回到翰林院,黎池手上暫時也沒有公務,就找了本閑書翻看,消磨時間。到點下衙後,黎池就立即回家去了。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4 04:08 PM

第98章

  京中的熱議流言一日三變,曾經甚囂塵上的,過上幾天也就淡忘得不剩一二。

  直到黎池回京,才又喚醒京中百姓對朔平府黑山邪火之事的記憶。小道消息之所以稱之為小道消息,就是明明沒有明面的傳播途經,卻依舊能傳播開來,且傳得面目全非。市井中小道消息稱:

  -‘那黎六元果真是文曲星君轉世下凡!否則那平魯縣縣令滅不了的邪火,怎麼他一去就能滅得了了?定然是他的一身文曲星君神輝,驅散了邪祟,這才得以滅了那邪火!‘

  -‘我是從朔平來的行商那聽說的,可不是自個兒瞎編的!據說,參與滅火的役夫親眼所見,那黎六元站在火場中時,周身神光四射!讓人不敢直視!他定是文曲星君無疑了!‘

  ……

  民間市井的傳言已被傳得走樣了,大多不可信。就如那言之鑿鑿的‘周身神光四射‘,多半是役夫們自帶濾鏡光環,加之火場中火光照射,這才讓黎池看上去周身神光四射。

  民間傳言太過神異不可信,朝廷官員卻是知道事情原委的。

  起初不少官員暗戳戳地幸災樂禍,心想他黎池一個初涉官場的乳臭未干小子,竟能以欽差身份外出公務,定然要栽個跟頭才好!

  更有甚者,如大皇子趙義那一系的人,只差早晚兩炷香‘祈禱‘他把差事辦砸!

  誰料不如人願,黎池非但將事情辦得妥妥帖帖,且還發現了一種名為煤炭的東西!雖還不知是否如傳言中那樣可堪大用,可據說聖上對那東西很感興趣。

  黎池去回復皇命時,更還被賜予了與聖上同桌而食的殊榮,這殊榮只有那些一二品大員們才能不時地享有。

  又據說,義王府的書房中碎了一方硯台,斷了一只御貢湖筆,掃出了一大簍碎紙。

  至於這些據說都是據誰說的?他們在朝中當了這麼多年的官兒,誰還沒點得知消息的渠道呢?

  翰林院中的‘老翰林‘們,也與黎池打招呼來往了,面對他時再不是一副眼瞎耳聾口啞的樣子。

  ……

  不管外界傳言如何,黎池本人依舊過著與以往一樣的生活。

  早晨上衙,有公務就辦公,沒有就去書庫裡翻看檔案資料,到點就下衙回家,陪徐素說說話。休沐時也呆在家,給她讀些話本之類的解解悶。

  值得一提的是,黎池回京沒過幾天,就有內閣敕誥房的官員,將徐素的六品安人敕牒送了來。

  敕牒是雕花角軸,江寧織造的五色絲帛,上面鏽四季花,色彩絢麗,華貴喜慶撲面而來。

  徐素拿到手裡後高興得很,心情都明朗了許多。心情一好,身體也跟著好多了,在得到大夫的允許之後,提前結束了滑胎危險期,可以下床出去走走了。

  不過農歷十月份的日子,已入冬許久了,北地京城的天氣寒冷得很!徐素也不能在外面待得久了,只能飯後散步溜達一圈就回屋裡去,平時就在屋裡走動走動。

  黎池私下去找過找大夫,了解了徐素的身體狀況。大夫說大人的體質一般,不說多健壯卻也算不上病弱,不過懷孕之後體質會變弱一些也是正常。

  至於胎兒的情況,因為徐素有過情緒激動以致昏厥的事,暫時還不好下定論。為防滑胎,前幾個月還是臥床靜養為好。終於得了大夫的允許,能夠出屋走走了,不僅徐素激動,黎池也很高興。

  徐素的敕牒既然到了,自然也有專門的吏員前往浯陽,為黎池的祖母袁氏和母親蘇氏送去安人敕牒。

  黎池知道後,就寫了一封家信,請吏員幫忙帶回去。他在信中道明了他們的近況,又說了徐素身懷有孕,她們即將當曾祖祖和奶奶的喜訊。

  黎池在十月下旬休沐日時,花了半天時間,隨黎海去西郊石山下的水泥試驗作坊看了看。

  無論是在配制水泥生料,還是燒制熟料的環節,經過一次次地試驗之後,皆已臻成熟。除了沒有添加煤粉和煤渣粉。

  這半成品水泥加水攪和之後,粘性很好,晾干後也有些堅硬,比糯米灰漿差不了多少。

  可糯米灰漿是加糯米煮爛後的漿汁攪和的而成,糯米比一般稻米價更貴,百姓連一般稻米都吃不起,何況糯米?因此可想而知糯米灰漿的成本。

  如今的石泥和糯米灰漿相比,成本是要稍微低一些的。

  所以,黎海覺得試驗已經成功了,“和周,你看這是用石泥砌的一堵牆,二十人推之不倒!”

  不過黎池一直沒松口,沒讓黎海停止試驗,“還不夠好,尚需改進。”

  “哪裡還需改進?”黎海到底和黎池不一樣。黎海雖同樣能吃苦耐勞,卻也有一身少年銳氣,渴望成功卻又不知黎池心中的標准,就顯得有些躁了。

  “我想要這石泥晾干之後,水滲不透,堅如磐石,百年不朽。”黎池按照現代水泥的標准,說出了他的要求。

  黎海一下子愣住,沒想到黎池對石泥的期望這麼高。

  黎海心中雖懷疑是否能實現那些期望,但他到底是年輕人,而非這個時代的老頑固。黎海心內有些迷茫,卻也沒嚷嚷著這不行或不干了。

  這天之後,黎海又埋頭於試驗中去,步步精益求精,以求達到黎池的要求。

  黎池並非是揣著壞心,故意不告訴黎海現在的水泥配方,其實是殘缺不全的。主要是黎池總要做出一個姿態給他人看,說明水泥配方是經過千萬次試驗摸索後得來的,來得並不容易。

  不過沒過多久,也就是十一月上旬休沐日的時候,王家的車隊終於將煤炭運到了京城。

  王家車隊的力夫順便幫黎池將煤炭卸下,並搬運到府中柴房堆放好,黎池付了王家車隊的車資,直道感謝。

  然後黎池就順勢邀請隨車隊來京查賬的王元楨,約定待他明日下衙後,兩人到雲生樓去,請王元楨一頓飯以表謝意。

  黎池說是以表謝意,其實最主要目的是加深與王家的聯系,為以後從朔平運煤來京提前打好關系。

  而王元楨作為晉商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又如何會看不出黎池此舉深意?王元楨非但看出來了,且還極力向黎池表現,以求與他建立起深厚情義。

  畢竟就目前看來,黎池的仕途不會差,或許過上個二三十年,就會是朝廷上的一尊閣老了。偌大一個王家,王元楨要懂得為他的日後謀劃,與仕途有望的年輕官員結交,就是一個不錯的方法。

  如此一來,黎池與王元楨兩廂情願,一拍即合。第二日黎池下衙後,兩人在雲生樓的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在飯桌上,黎池又與王元楨談定了一樁生意,開年後讓王家再給他運一千斤煤炭來京。

  黎池還向王元楨透露:從朔平府的平魯運煤到京城,或者說將平魯的煤炭運出來,將會是一樁長久生意。

  黎池話中的重點落在運輸上面,而非買進賣出的倒賣。是因為他預估在短時間內,煤炭都會像鹽鐵一樣官營。

  王元楨是聽懂了的。不過雖然僅運輸的利潤沒有倒賣來得多,但做生意不可短視,單筆生意賺的少,但積少成多也會很壯觀。

  “黎大人,草民敬您一杯,以後也請您多多關照!在下干了您隨意!”王元楨意識到那將會是一筆大生意,心中激動不已!

  最近徐素孕吐反應有些大,稍微聞著點味兒——無論是肉味、腥味還是香味,都要干嘔很久。

  黎池不想一身酒味兒醉醺醺地回去,於是就只小抿一口做了那麼個意思。“王管事,我們互相關照,互相關照。”

  ……

  吃完飯回家,黎池先在外院洗了澡換了衣裳,一身酒味兒洗盡之後,才回後院去見徐素。

  徐素看見黎池已經換下朝服,簡單扎在腦後的一頭長發還有水意,就猜出他在前院已經洗了澡。然後就想歪了……

  黎池雖喝酒不多,可說話時呼出的氣還有酒氣,怕挨得近了,讓她聞見酒氣又激起孕吐反應來,就沒坐到徐素身邊去。

  徐素見黎池坐得離她遠遠的,就更是想多了:和周他今天比往日下衙回家要晚,是去哪了?他為何要洗了澡才來見她?怎麼今日不像往日那樣粘著她坐了?坐得那麼遠,是不是終於覺得她不好看了?

  徐素以前是多麼溫婉大方的一個女子,如今也在孕期綜合征的影響下,情緒變得敏感起來。

  然而,黎池是活過一世,但他前世只是個沒有娶妻生子的大男人,而且還是一個沉迷於工作的大男人!

  黎池善於體察他人情緒,此刻他察覺到了徐素的情緒格外低落,卻不知道原因。而且有關前世的一些瑣碎的人事記憶,他這輩子幼時整理和重建記憶宮殿時,已將那些記憶刻意遺忘了。

  不過黎池腦海中還存有海量的有用知識,比如:溝通的重要性,尤其是在無法揣摩透他人的想法,而互相間的關系又很親近時,溝通就尤其重要了。

  可黎池也不好直接問徐素:‘你為何不開心?’既然是他進來後,她的情緒才低落下來的,那問題就應該是出在他身上。於是黎池就將自己今天的行程報了上來:

  “盼了好久的煤炭,昨天終於運來了!我今日下衙後,就與王家此次的隨隊管事王元楨一起,我們兩人去雲生樓裡吃了一頓飯。對他表達謝意的同時,又談妥了一筆開年後運煤的生意。”

  徐素一聽,知曉黎池沒有出去鬼混,臉色好轉一些了。

  黎池微笑地瞅著徐素,繼續彙報:“在桌上我們喝了一些酒,我回來時一身難聞的酒味!怕你聞了不舒服,就在外院讓黃芪和黃精服侍著洗漱了,這才敢進這屋裡來。怎樣,為夫坐這麼遠,素素可還聞得見酒味?”

  徐素知道她誤會了黎池,雖嘴上沒說出來,心裡依舊很不好意思,於是語氣溫婉地回答:“聞不見!你坐這麼遠,連你的眉眼臉龐都看不清了,哪還聞得見酒味?”

  黎池聽了徐素溫婉中帶著繾綣意味的話,再看她一張臉也仿佛春暖花開,不見了情緒低落的跡像,就知道她心情又好起來了。

  “為夫雖也想坐得離素素近些,但還是等為夫嘴裡的酒氣散去了?”黎池一本正經地征詢徐素的意見。

  徐素一看黎池又在說些調戲她的話,耳根一熱,“你愛坐多遠坐多遠,坐到窗下的小榻上都行!”她力圖正經地嗔道。

  “為夫還是就坐這裡?”

  “隨你!”

  ……
作者: yayo117    時間: 2019-8-24 06:08 PM

第99章

  二十多天前,黎水村。

  十月中旬,南北之交的黎水村,既有滿山落葉、光禿枝丫,也不乏常綠常青的草木,北地的寒冬和南方的深秋在此交融。

  “三奶奶!縣衙的官差到你們家來了!”一聲由遠而近的高嚷,打破了黎家的安靜。

  “真的?!”很快袁氏就出現在門邊,問跑進院裡來的半大小子,“是不是小池子他又給奶奶我寄東西回來了?”

  黎池經驛站往家裡寄信或寄禮物,都是先寄到縣城,再由衙役送到村裡來。反正衙役們也多半閑著無事,到黎水村來跑一趟就能得到幾十上百文賞錢,都樂得前來。

  “這小子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官差從家門前經過,就趕緊抄小路跑過來給三奶奶報信了。”

  蘇氏也從屋裡出來,手裡抓了一大把炒得噴香酥脆的大米,“來,淋子,你跑這一趟辛苦了,吃點炒米!”

  黎淋是二房黎鈞家的孫子,因黎池中秀才時就將免役名額給了他們家,現在家中全部田地又寄居在黎池名下,不用交田賦,家裡日子好過了許多。如今全家都很感激黎池和黎鏢家,總想著幫忙做些事感謝他們。

  “小子我年輕,跑這點路說什麼辛苦?”黎淋聲音爽朗道。接過蘇氏遞來的一把炒米,“謝棋三嬸!”

  屋裡傳來黎鏢的聲音,“淋子,進來坐,外面冷。”

  黎淋朝屋裡喊著:“三爺爺,不坐了,我這就走了,家裡的雞還沒給雞食呢!”黎淋說完,與眾人告別之後就出了黎家院門。

  袁氏和蘇氏沒進屋裡去,依舊站在門邊,望著院外那條延伸出去的路,翹首以盼。

  黎鏢又在屋裡喊了,“你們兩個進來!該來的總要來的,等在門邊算什麼?”

  袁氏如今腰杆子硬了,也敢對著黎鏢倔嘴了,“說的好像你不心焦似的!你要等就自個兒出來等!自個兒不好意思出來等,還不讓別人等?”

  黎橋與王氏、黎林與趙氏和黎棋,都在地裡忙活,家裡就只剩下黎鏢、袁氏和蘇氏三人,如今袁氏與蘇氏等在門外,屋內就只有黎鏢一個人。

  “還不是怕你們凍著了?到時候不得讓和周擔心?”黎鏢反駁。

  “爹,如今家裡好過,我們穿的是厚實暖和的棉襖,凍不著的。”蘇氏語氣溫和地解釋。

  黎池不在家裡後,眾人才發現蘇氏溫溫和和的聲音與黎池很像,都道黎池是‘子肖母‘自蘇氏那裡繼承了溫和的脾性。於是家裡人也就更加喜歡蘇氏了,黎鏢聽蘇氏解釋,也就不再繼續說。

  蘇氏和袁氏兩人,就這樣站在門邊張望著。

  不過比衙役先到的,是房子就挨著建的黎江一家三口。不,算上李氏肚子裡揣著的,或許是一家四口。

  “池五叔!”胖墩墩的黎燚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幾個月過去,小燚兒的舌頭也捋直了,能叫人了。

  袁氏趕緊上前,蹲身接住衝過來的曾孫女兒,“對,應該是燚兒的池五叔要來信了 。”

  袁氏正准備將黎燚抱起來時,與挺著肚子的李氏一起進來的黎江趕忙阻止,“奶奶,您可別抱燚兒!她如今又胖了,重得很,仔細累著您。”

  袁氏試了試,果真壓手得抱不起來了,“唉,老了……”

  黎燚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袁氏,神情認真得很可愛,“曾祖祖沒老!”

  “哈哈哈,小燚兒說曾祖祖沒老,那我就沒老!”曾孫女兒認真可愛的樣子,逗得袁氏開懷大笑。

  逗弄一會兒曾孫女兒後,袁氏才說:“大江,你扶你媳婦兒進去坐著。”

  李氏挺著肚子走得氣喘吁吁的,“那奶奶,我們就進去了。”

  “進去,進去。”袁氏朝她大孫媳婦兒揮揮手。

  李氏自從肚子裡揣著之後,對黎燚就沒往日那麼盡心了,這讓將黎燚放在心坎上疼的袁氏心氣不順,也就沒以前那樣喜歡她這孫媳婦了。

  “大江,你去地裡一趟,把你爹和你二叔三叔叫回來。”袁氏又對屋裡的黎江吩咐道。

  黎江將李氏扶著坐下,就應聲出了門,去地裡喊人回來。

  如今家中孫輩除黎江外都沒在身邊,家中也有些清冷。黎河夫妻雖然在村中,但要走一會兒才能到,而且黎河正閉門專心讀書,輕易不出門。黎湖夫妻住在縣城,黎湖忙著他的私塾,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常常在跟前。

  黎海……家中孫輩就他還沒娶妻,進京跟著黎池做事,也不知做不做得來,或者只是純粹在添亂也不一定。

  最為家中人掛念的黎池,他們每每想起就自豪無比!天氣暖和的時候,若無事可做,就會到村口牌坊下去坐一坐、嘮嘮嗑。

  但也時常擔心他,不是常說官場險惡?他們也總擔心他被人算計了去,或犯錯被聖上……罰了。擔心他‘犯錯被聖上砍頭’這樣的話,是絕不敢說出來的,生怕一旦宣之於口就成了真。

  袁氏和蘇氏及小胖墩黎燚三人,在門外沒等多久,就有兩個人從院外路上的轉角處出現。

  蘇氏比袁氏眼神好,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穿著她沒見過的樣式的官服,另一人赫然就是一身皂衣、腰上佩棍的張衙役。

  “那兩人是嗎?”袁氏扯著蘇氏的衣袖,小聲地焦急詢問。

  “是,是給我們轉送過中秋節禮的張衙役,他前邊還有一個不認識的。”

  婆媳兩竊竊私語完,那兩人也就快到院門外了,於是袁氏和蘇氏趕緊迎上去。

  “張小哥,稀客啊!”袁氏熱情地將兩人往院內引,“張小哥,這位是?”

  敕誥房來送敕牒的吏員,只是內閣中的從七品小官,如何敢在六品安人面前擺官威?當然,因為內閣與眾不同的地位,哪怕是內閣中的從七品小官,也比地方上的五六品官要矜貴。

  但能進內閣的,又如何會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的?“下官姓厲,是內閣敕誥房的敕誥舍人。今日是為黎池黎修撰之祖母、之母親送敕命文書而來。”

  這客氣有禮的厲姓官員話裡具體意思,袁氏她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觀其神情,得出他此行必不是壞事。

  “厲大人啊!快請進,快屋裡坐!”

  厲大人笑著點頭應允:“敕封儀式是該在大廳中進行,那我們就進廳裡去。不知家裡人是否都在?”

  袁氏不明白是什麼事需要全家人都在,不過還是答到:“老婆子已經讓大孫子去了地裡叫他爹和兩個叔叔回來,只是有一個孫子和孫媳在縣城一時趕不回來,不知可有妨礙?”

  厲大人邊走邊說:“黎大人的同輩堂兄?應是無礙,不過能到場的還是要到場。”

  蘇氏趕忙接話,“我這就去叫大河夫妻兩來一趟。”

  厲大人微微一頷首,“勞煩夫人了。”

  蘇氏去村裡叫黎河夫妻了,袁氏就繼續將兩人引往廳中,黎鏢也來到廳門外將兩人迎進去。

  進了北邊屋子的大廳,黎鏢將厲大人讓到上座。

  厲大人因身上有敕命文書,坐在下首也不太好,於是就坐到了上首。不過整個過程,以及等待其他人回來的這段時間,言談都很客氣。

  “家中還在躬耕田畝?”厲大人回想起在外面時,看到的樸素農家小院,再一看屋內明顯新刷不久的牆膩子。心中感嘆:這黎家家風,甚是勤儉。

  黎鏢神情疏朗,笑著說到:“家中兒子媳婦都還是當干之年,不下地種田卻閑在家裡,怪不好看的!沒得我孫兒中了狀元當了官,一大家子就閑在家裡當懶蟲等他來養,沒這個道理!”

  然而如今這個世道,講究的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尤其是像黎家這樣的農家,一旦家中有人中了進士,全家就立即不做農活了!呼奴喚婢、穿金戴銀,一大家子就等著進士來養活,或者親的疏的親戚,全都舉家搬去投靠。

  厲大人也是沒想到黎家這一家子,竟與一般泥腿子完全不同。“老太爺此言在理!到底是養出了黎大人那樣人才的人家,黎大人的家人果真也是有大智慧的!”

  黎鏢和袁氏見厲大人這樣誇贊他們,心中高興得很:他們給孫兒長臉了!“哈哈哈,厲大人也是,一看就是一個好官!”

  黎鏢和袁氏無愧是老年夫妻,默契十足,不約而同地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原先准備明年開春就將田地全部佃給族裡人耕種的,如今看來還是要留上四五畝地,他們自家人種。

  厲大人回京後,時常向周圍同僚說起黎家的勤儉家風,直道黎池此人謙遜溫雅,與黎家良好的家風脫不開關系。且此後十多年,即使黎池身居高位,其家人依舊親自下地耕種,勤勞勤儉不減,未有好逸惡勞,此事傳為百年佳話。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

  厲大人和黎鏢他們又聊了一會兒,蘇氏和黎河先到家了。

  “學生黎河見過厲大人。”黎河站在廳中向厲大人拱手行禮。

  “黎河秀才?”厲大人回想這起一路上,衙役向他說的黎家的情況。

  “回厲大人,正是學生。”

  家裡其他人不知‘內閣敕誥房‘、‘敕命文書‘,黎河和縣城裡的黎湖卻是知道的。因此黎河一聽蘇氏說完,就趕緊扔下書本,一路疾行而來!

  “請問厲大人,這敕封儀式需要准備些什麼?”書本上也有說,但黎河還是問了厲大人。

  厲大人暗嘆,看黎老太爺和老夫人他們的樣子,定然是沒明白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如今終於有個知道‘敕封‘的人了。

  “此次是聖上特例敕封,倉促之下也沒有提前知會,就簡化一些。准備一張香案,一個香爐,以及一些線香即可。待家裡能到的人都到齊了,即正式開始敕封。”

  在路上時,蘇氏就已經從黎河那裡知道了。她的兒子給她和婆婆掙了敕命回來,她們以後就是有俸祿有品階的敕命夫人了!

  蘇氏回來時都是腳下帶風,一路笑著回來的!聽明白厲大人的話,就趕忙進屋去准備。

  袁氏看蘇氏笑得嘴都快咧到耳後根的樣子,也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真的!?”袁氏壓低聲音驚呼!

  “是真的!是大河說的!厲大人進門時不是說了?是給‘黎池黎修撰之祖母、之母親送敕命文書‘的!”

  袁氏不自禁地拉住蘇氏的手,激動得直搖晃!“真好!真好!真沒想到臨到老了,孫兒還能給我掙個敕命夫人來當當!”

  婆媳倆手牽手不斷搖晃著,若是她們再年輕些,說不定就要蹦跳著轉圈圈,才能抒發她們的高興和激動。

  高興激動一會兒後,婆媳兩也就麻利地將香案、香爐和線香准備好了。

  地裡的黎橋夫妻兩、黎林夫妻兩和黎棋,也都隨黎江一起回來了。如此,家裡能到的人就都已到齊。

  香案在前,香爐在上,爐中九支線香燃起,煙縷直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冊府疏勛,甄臣下之茂績;家門治業,闡教養之微音。爾江淮浯陽翰林院修撰黎池之祖母,溫恭有恪,淑慎其儀,範著宜家,夙稟珩璜之訓,仁能裕後,丕昭禮法之儀。茲以覃恩封爾為安人。於戱!錫龍章於高堂,惠問常流;荷嘉獎於絲綸,芳聲永勛。”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爾江淮浯陽翰林院修撰黎池之母……茲以覃恩封爾為安人……”

  ……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17.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