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聖者晨雷 -【明末風暴】《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00 PM     標題: 聖者晨雷 -【明末風暴】《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3-5-17 11:39 PM 編輯

【小說書名】:明末風暴
【小說作者】:聖者晨雷
【作者簡介】:無
【內容簡介】:
崇禎五年。
俞國振拔出了刀:凡阻礙華夏前進者,皆殺無赦!
【小說封面】:
[attach]81102879[/attach]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02 PM

第一卷

一、少年如清晨


  「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

  「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

  「寧與洋人,不與家奴!」

  火焰與慘叫聲縈繞著黑暗,到處都是血腥味,危險在迫近,奔跑,逃亡,喘息,無路可走,絕望……

  夜空在塌陷,大地在塌陷,一切都在崩潰,整個人也在崩潰!

  俞國振猛然從床上坐起,劇烈地喘著氣,身上冷汗涔涔,他摸了摸床板下面,床板下他暗藏的牛耳尖刀還在,這讓他彷彿心安了些。

  窗紙外傳來微光,證明天色還沒有大亮,他慢慢掀開被子,自己穿起衣裳,然後他就聽到外屋傳來了迷迷糊糊的女聲:「振哥兒,有什麼事?」

  「沒事,我起來了,你自己睡吧。」俞國振道。

  他雖然如此說,可外屋還是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這小姑娘眼睛還有些睜不開,頭一啄一啄地捧著盆水,俞國振歎了口氣,輕輕敲了一下她亂蓬蓬的頭髮:「回去睡吧,我起來跑一會兒。」

  「大柱,二柱,振哥兒都起來了,你們還不起來!」小姑娘聽到這話後又迷迷糊糊地走回外屋,但躺下之前倒還是記得喊上一嗓子。

  俞國振推開門走出來,東方天際還只是露出魚肚白,半邊天中仍然滿是繁星,他搖頭笑了一下,今天比往常起得是要早一些,難怪大柱二柱哥倆個還在床上了。

  他活動了一下四肢,初夏天氣的巢湖流域,即使是一大早,也沒有多少涼意。他在屋前小小地跑了一圈,然後順著屋後的田埂路,來到大約半里遠處的兩座土墳前,像往常一樣跪下叩首。

  「三年了……你們將我救出來,我也成了你們的兒子,這三年來我天天向你們磕頭,若是你們有靈,希望能保佑我……」

  思緒彷彿回到了三年之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中,他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又莫名其妙地被人從火場裡拖了出來。他獲得了新生,卻又失去了父母,以十二歲的年紀,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

  九個頭叩完之後,俞國振慢慢走回自己的家。這是一排極為破舊的屋子,連個院牆都沒有,總共也只有正屋和兩側廂房,其中正屋被隔成前後,他和他的丫環小蓮住著,西廂是廚房,東廂則住著家僕老高一家子。

  他原本不住在這裡,應該住在離這有近兩里的襄安鎮上,墳頭裡埋著的他的父親在外經商多年,在鎮上倒也置下了一座宅院。只不過因為他父親經商所用本金都是族中提供的,所以那宅院自然也被認為是族產。為了避免族人覬覦陷害,他便調換了這遠在鎮外原本是給莊客居住的這排屋子。

  除了鎮上的宅院,他父親還給他留下了八十餘畝田地,這個倒不是族產,地契在他家中,只不過從三年前開始,地契也「保存」在別人手中。

  若非如此,他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又初臨此世,兩眼一摸黑,早就被人害死了。

  但到了今天,他這八十餘畝地,怕也是保不住了。巢湖平原的八十畝地,那可是上好的良田,族裡族外,早就有人垂涎三尺!

  想到這,俞國振臉上露出一絲譏嘲之笑,三年前若是他們動手的話,他那時可謂毫無抵抗之力,但既然給他拖延了三年,三年準備下來,他豈會毫無還手之力?

  當他走到自家前時,兩個小伙子早就站在那兒等著他了,見他踱回來,那兩小伙子立刻站得筆直,用高家夫妻的話說,便是衛所裡的軍爺出操之時,也沒有他們站得這麼挺拔!

  俞國振看過衛所裡軍士出操,如今軍制崩壞,那些軍士們別說軍紀,就連站個隊列都東倒西歪。

  「大柱!」俞國振開始每天都要過一遍的歷程。

  「到!」

  應聲的高大柱其實已經有十八歲的年紀,長得膀闊腰圓,三年來相對滋潤的生活,讓他不像三年前那樣乾瘦,若不是身為外來投靠的家僕,他這個年紀早就該成親了。

  「開始吧。」俞國振凝視著高大柱。

  「是!」高大柱又應了一聲,然後開始流暢地道:「背井離鄉之人,若無主家收容,早已經成為路旁枯骨,天地共鑒,我高大柱願為主家效牛馬之勞,永無二意!」

  三年來高大柱每天都要背誦這段話,從最初一個月的背了上句忘了下句,到現在流暢無比,他花費了不少時間氣力。

  此時人雖然算不上太純樸,但像他這樣舉家賣身投靠的,對於主家的一些怪愛好倒沒有什麼牴觸心理。畢竟自家小主人只是讓他每天背誦這段文字,而不像鎮裡傳聞的那樣,某些文名遠揚的世家大族中子弟,打小就愛玩兔子走旱道。

  他不知道,在俞國振心中對此有一個詞:洗腦。

  只靠好的物質待遇來維繫這種家僕的忠心是很不可靠的,適度的洗腦,則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接著是二柱,如同大柱一樣,在背誦的時候他的態度極認真。每次看到他這認真的模樣,俞國振就想起收容他們一家子時的情景。從陝西逃到這裡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一家子當時都餓了不知多久,吃第一碗飯時那認真勁兒,讓俞國振看過之後就再也無法忘懷。

  廚房裡正在為早餐忙著的高不胖口中也在小聲地念著同樣的話語,他是一個憨厚的陝北漢子,就像那厚實的黃土一般,滿臉的皺紋讓他比實際年齡要顯老一些,雖然他也記不得自己的生日了。

  「阿彌陀佛,像振哥兒這般的善心主人,老天就得保佑他早些娶個好娘子。」他家婆娘在旁合掌。

  老高一家子是真心誠意地忠於俞國振,他們從陝境一路流浪逃亡到無為州來,沿途見到的生離死別太多,當初才十二歲的俞國振力排眾議,只說是要為逝去的父母積「陰德」,收容了他們一家子,他們才算是安穩下來,否則的話,還不知道會流亡到哪兒去。

  背誦完畢之後,俞國振就帶著高大柱高二柱開始跑步,他們每天早晨早飯之前,都要沿著河灣跑上一圈,總計有十里左右。莫看他們跑得輕鬆,實際上俞國振和高家兄弟腳上都綁著沙包。最初之時,這沙包只有半斤重,到現在這沙包已經有兩斤重了。

  三年以來,只要不是天氣壞到極點,這一幕就會在每天清晨上演。在河灣邊的小道上跑十里,大約要花掉他們半個時辰,最初左近鄉民見了,只當俞國振失幼失怙沒了父母管束,帶著兩個伴當嬉鬧,到後來見怪不怪,自然也就沒有誰再說這件事情。

  俞國振的父母給他留下的家產雖然不算太多,但供個七八口人吃三五年的飽飯還是有的,因此早餐就相當豐富,除了稀粥,還有包了魚肉餡的橡子面饅頭,再佐以酸菜,三個半大的小子都是吃得飽飽的。

  按照慣例,吃完之後,俞國振要給大柱二柱說說如何做算數,三年前這兩小子還是大字不識一個,一百以上就數不過來,現在他們兩再加上一個小蓮,都已經學會簡單的乘除了。高不胖每每看到這一時刻,心中就覺得滿足:少爺可是教自家兩小子管事和賬房的本領,日後家中發達了,至少一個莊頭的位置就少不了。

  正是對未來有這樣的期許,老高家的多次在背後嘀咕要為大柱說個媳婦的事情,老高都背地用巴掌煽了回去。等著少爺及冠,族中總得給些產業給他這個三房嫡子經營,那個時候大柱二柱就是少爺的左膀右臂,再找媳婦兒總勝過現在!

  不過今的課程卻被打斷了,俞國振還沒有開講,外頭的大黃狗便開始狂吠起來,緊接著就聽到一個公鴨嗓子響了起來:「振哥兒,振哥兒,四老爺喚你去見他!」

  四老爺是俞國振的四房堂叔俞宜古,而外邊的公鴨嗓子俞國振也不陌生,就是四房的家人俞狗兒。他們這一系俞家與自稱為蒙元丞相鐵木耳後裔的大明開國郡公俞廷玉後裔同姓不同宗,倒與大明名將俞大猷一樣,始祖都是來自鳳陽府霍邱,在無為州傳承了也是近兩百年,如今共有四房,俞國振是三房,他這一房人丁不旺,如今更是只剩他一個。四房長輩則有四叔俞宜古、六叔俞宜今兄弟二人,與俞國振同輩的兄弟姐妹有五位。長房原本絕了傳承,由二房的堂伯俞宜簡續嗣,這位堂伯是二房的庶子,因此雖然是大伯,可在族中的地位卻不高。二房還有二伯和五叔,二伯俞宜勤乃是如今的族長,五叔俞宜軒則有個舉人身份,在族中說話倒是最有份量的。

  正是托著五叔的舉人身份之福,因此俞家的田產是不用納稅,因此在襄安鎮上,俞家也算得上是一個大家了。

  俞國振沒有急著回應,俞宜古的心思,他很明白,無非就是看中了他名下的那八十畝田地。他父母雙亡,舅家沒有得力的長輩,若不是他三年前將家中的大宅送給了二伯俞宜勤,只怕早就因為某種原因暴病而亡了。

  高大柱和高二柱兄弟倆都露出憤然的表情,這兄弟倆個頭都很高大,俞國振看著他們因為憤怒而漲紅了的臉,微微笑了起來。

  他知道,風暴即將來臨。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04 PM

二、刁奴當受懲

  俞狗兒對於自己今天的任務是極高興的,他是俞家的家生子,四老爺已經許了他一個莊頭的前程,當然,這個莊頭得等三房的那八十多畝良田到手之後才有。俞家四房只剩下一個半大的小子,平日裡游手好閒,並不太讀書,大房、二房幾位老爺對於四老爺的圖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在俞狗兒那淺薄的心眼裡看來,那八十餘畝的良田改為四房管理,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大人物的淺薄藏在笑容裡,小人物的淺薄卻總是顯露在目光中。因此,俞狗兒眼著俞國振的目光裡,就帶著明顯的輕蔑。

  俞國振嘴角掛著笑,向他拱手行禮:「狗兒哥哥。」

  俞狗兒心中頓時歡喜,他在四房,只是個下人罷了,俞國振待他這麼有禮,讓他覺得自己身份也頓時上升了,他挺起胸膛立直腰桿,也像模像樣地抱了抱拳:「振哥兒怎麼出來得這樣遲,讓我好等!」

  俞國振微微點頭,做了個請走的手勢,俞狗兒走在前頭,他跟在後邊,便向著鎮子走了過去。

  他住所離襄安鎮也就是三里多的路途,俞國振這三年來每天都堅持訓練,因此體能相當好,俞狗兒快走了里許,發現俞國振沒有絲毫倦意,當下他反倒慢了下來。

  反正已經遲到了,便是再晚一些也沒有關係,正好可以將原因推到振哥兒身上。

  「振哥兒這些日子還撈蚌吃了麼?」

  俞狗兒是個嘴碎的,讓他閉嘴走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回頭看了俞國振一眼,拿腔拿調地說道。

  俞國振搖了遙頭,很認真地道:「不必撈了,我養著呢。」

  然後俞狗兒大笑起來,他笑得很猖狂,讓跟來的高大柱臉漲得通紅,如果不是俞國振用嚴厲的目光制止,高大柱恨不得撲上去揪著俞狗兒狠狠煽他的臉。

  關於俞國振吃蚌之事,可以說是襄安鎮的一大笑話,從三年前俞國振守孝,借口孝期不得吃肉改吃魚開始,他就和水裡的螺蚌龜鱉們結下了深仇,直到現在,俞家三房的伙食裡,這些水產仍然是主流。有背地裡的流言便說俞國振前世定然是水族,而俞國振對此不但不以為意,反而變本加厲,自己養成魚蚌來。

  這幾年來,俞國振一直在惹鎮民的笑話,他讓家人吃三餐,他帶著高家兩兄弟跑步,他養魚蝦龜蚌,他一聲不響將大宅院讓給二房自己搬到鎮外去……這些種種,讓他有了一個「傻振」的綽號。大柱二柱都聽人叫過,為此他們還與人打過架。

  俞狗兒笑了一路,終於進了襄安鎮。這襄安鎮也是一座古鎮,在無為州里算得上繁華所在,俞家在鎮西南,整個一條巷子邊都是俞家的宅院,其中最新的那幢,就是俞國振父親俞宜平留下的。俞宜平在留都南京管理族中的鋪子,他精明強幹,為族中也為自己頗置了些產業,只不過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遭祝融之災,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置辦的產業會給唯一的兒子俞國振帶來巨大的麻煩。

  進了四房的院子,迎面就看到俞國富撇嘴走了過來,這是俞國振的堂弟,與他是同歲的。俞狗兒一見著他便立刻彎身哈腰:「富哥兒。」

  俞國富睬都不睬他,對於跟在俞狗兒身後的俞國振,更是冷哼了一聲,他是四房長子,深得俞宜古的喜歡,家中的事情也不避著他,因此他明白,自家父親是看上了堂哥家裡的田宅了。

  「七弟。」俞國振卻沒有讓他離開,召呼了他一聲。

  俞國富勉強停住腳步,瞪著俞國振:「什麼事?」

  「七弟家中的規矩,恐怕要管一管了。」俞國振臉色平靜,他在同輩中排行老五,可以在排行第七的俞國富面前擺一擺架子:「這俞狗兒在我那,好生沒有規矩。」

  他話一說出來,俞狗兒就暴跳起來:「胡說,胡說,振哥兒你少在那裡狗血噴人……」

  俞國振冷冷笑了一下:「七弟,你看見沒有,當著你的面,他還敢這樣對我咆哮,背著你的時候,他敢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那又怎麼樣!」俞國富雖然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卻沒有往細裡想,他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滿腦子裡想的不是好吃好玩的,便是如何去偷窺家裡的丫環媳婦洗澡,哪裡有俞國振想得長遠。

  聽到小主人為自己撐腰,那俞狗兒更猖狂起來,他是死心塌地跟著四房的,想要當莊頭,當然少不得要作急先鋒。

  「振哥兒,你狗血噴人,我哪裡沒有規矩了,分明是你蠻橫無理……」

  這原本就是四房的門口,往來的人雖然不多,但都是俞家的遠近旁支或者家人,聽到吵了起來,當然有人圍上來看。見人差不多了,俞國振向高大柱示意了一下,高大柱早就在等著,頓時撲了下去,一拳就將俞狗兒的嚷嚷堵了回去。

  俞狗兒覺得自己像是被鐵錘錘中一樣,晃悠悠昏乎乎,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剛才在我家,因為你自稱是奉四叔之命來喚我,我敬著四伯,所以喚你一聲狗兒哥哥,你卻不向我行禮,大模大樣的應承下來……你是什麼東西,家生子罷了,也敢當我哥哥?若你是我哥哥,豈不也成了七弟的哥哥?」

  這話一說出來,剛吐出兩顆帶血門牙的俞狗兒頓時愣住了,他雖然是個刁僕,可也沒有想到,俞國振開始那個稱呼竟然還有這番用意!

  眼珠轉了轉,他就想否認,可高大柱卻揪著他的脖領將他扯起,又是一記耳光煽了下去。到嘴否認的話不但沒有出來,更是煽得他眼冒金星,滿腦子都是嗡嗡的鳴響。

  「你只是對我不敬倒還罷了,路上我說四叔既然有急事召喚,那我們就走快些,你這刁奴,不但拖拖拉拉,還一路對我冷嘲熱諷,問我是不是撈蚌,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賤嘴因為我姓俞又好吃水產,背地裡說我是魚精轉世,主家姓氏,也是你們能背後議論的?」

  俞國振這番喝問出來,已經暈頭轉向的俞狗兒哪裡想得明白如何辯解,帶著哭腔說道:「我只問振哥兒是不是撈蚌,沒有背後議論……」

  高大柱又是一記耳光抽了過去,將後半截為自己辯解的話堵了回去,有前半截就夠了,坐實了俞狗兒對主家不敬的罪名!

  周圍一片吸氣聲,有人心中就嘀咕起來,這俞狗兒當真是不知死活,背後議論一下主家倒還罷了,當面去嘲笑,哪怕只是玩笑,也不是他的身份能做的事情。遇到了狠辣一些的主家,就憑他這個舉動,就能被打個半死然後發賣掉!

  「就是剛才,我跟七弟說事情,你這刁奴衝來嚷嚷,還說我血口噴人……七弟,這可是你親耳聽到的,對不對?」

  說這話的時候,俞國振轉向了俞國富,他雙眉豎起眼睛一翻,自然有一股凌厲的氣勢,俞國富這個時候也意識到不對勁,可剛才那一募是許多人都見到了,容不得他否認!

  這也是四房上下小看俞國振慣了,才給了俞國振這個可乘之機。俞國振見俞國富默不作聲,又冷笑道:「五叔最講究裡外規矩的,七弟年紀小不懂事,狗兒你這刁奴可以欺他,卻欺不了五叔,今天我必然要請五叔將你這個不懂理尊卑貴賤的刁奴發落出去——七弟,你給我作個見證!」

  俞狗兒這個時候終於徹底明白,自己如果再拿不出辦法來,怕是要完了。俞國振口中的五叔俞宜軒乃是舉人,最討厭的就是家中上下亂了身份,平時雖然不太說話不太管事,可只要他開了口,就是身為族長的俞宜勤也只有讓他三分,何況四房!

  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事情弄到五老爺面前去!

  這個時候,俞狗兒是慌不擇計,他原本就是沒有什麼器量的淺薄小人,藉著高大柱鬆手的機會,一把抱住了俞國富的腿:「富哥兒,小人真是冤枉,小人只是奉四老爺之命去叫振哥兒,他心恨四老爺要佔他家的田地,所以找借口發作小人,小人真是……真是……」

  話說到這,他嗓子突然啞了起來,因為他聽到周圍原本竊竊私語的議論,已經完全沒有了。

  他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自己錯在哪兒,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正要改口,卻被人一腳踢在下巴上,險些將他舌頭都啞下了半截。

  「你這狗才,胡說八道,一定是失心瘋了!」

  踢這一腳的並不是俞國富,而是四房的管事李進寶,他是聽到外頭嘈雜聲過來的,但來晚了半步,還是讓俞狗兒將四房的打算說了出來。

  四房是在算計三房的那八十餘畝上好水田,可這事情心裡知道可以,背後嘀咕可以,唯獨不能公開說出來。俞家可是耕讀傳家,講究的是忠孝節義悌,算計自家亡兄孤兒的田產,那算什麼忠孝節義悌?

  李進寶心裡大罵俞狗兒,臉上帶著笑轉向俞國振,恭恭敬敬地深揖下去:「小人見過振哥兒。」

  看著他,俞國振慢慢地笑了,倒在地上的俞狗兒淚眼汪汪地向他這邊望來,看到俞國振的笑,忽然間覺得全身冰冷。

  他依稀記得,俞國振出來見他時,就帶著這樣的笑,那個時候,他瞧不起俞國振,只覺得三房的這位振哥兒是遠近聞名的「傻振」,所以不以為意,可現在,他意識到,這笑容中,藏有深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06 PM

三、狗屁舅老爺
   
  俞國振對三房管事李進寶的來歷很清楚,他原本並不是俞家的的僕人,在俞宜軒中舉之後,他舉家來投,仗著一個妹子被四叔俞宜古抬舉成了小妾,他也一躍成為了俞家的三房外管事。看著那位李姨娘的份上,俞家上下對他都算客氣,不把他視為普通家僕。

  「狗兒得了失心瘋胡言亂語,已經得了教訓,還請振哥兒看著小人的薄面上,饒過他這一遭吧,小人替他給振哥兒賠禮了。」李進寶說著又是一記深揖過去。

  他知道今天這事情不能鬧得眾人皆知,因此雖然他也一向對俞國振沒有什麼敬意,可現在卻是把禮做得十足。同時他心中暗道,只要過了今天,自然有的是辦法對付這個沒爹沒娘的傻振。

  「哪裡當得舅老爺的大禮……」

  俞國振沒有避開對方的長揖,李進寶起身後剛要笑著矇混過去,就聽到俞國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飛來。這話聽到耳中,李進寶心裡卻沒有半點歡喜,相反,他目光猛地收縮了一下,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澀。

  他還想事後找俞國振的麻煩,可現在俞國振就要找他麻煩了!

  俞國振身後的俞國富眼睛頓時瞪圓了:「老五你少胡說八道,這廝就是一個外房管事,那還是爹爹抬舉他,他算什麼狗屁舅老爺!」

  李進寶幾乎是恨恨地瞥了俞國富一眼,這個蠢東西,俞國振那句「舅老爺」,為的不就是將他引出來,可這個蠢東西還偏偏真跳了起來!

  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原來不是舅老爺,那倒是奇了,七弟,他既然不是舅老爺,怎麼當著你的面替你們四房做起主來了?」

  這是非常明顯的挑撥離間,可這樣淺顯的手段,偏偏俞國富還要吃!原因無它,李姨娘可是為俞宜古生了一個庶子,今年才四歲,對於俞國富來說,俞國振只代表了八十畝田的利益,而自己這位庶弟則很有可能要分去自己遠多過八十畝田的財富,他雖然有些糊塗,這個道理卻是有人反反覆覆在他耳邊說的!

  於是他像個被點燃的炮仗一樣,衝到了李進寶身邊,掄起巴掌就抽了過去。李進寶也是在三房有臉面的,哪裡願意當著這麼多的人面被打,閃身就要逃開,卻被兩隻孔武有力的胳膊抱住,紋絲都不能動。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因為第一下沒打著而更加爆怒的俞國富掄拳打來,只是一拳,他一隻眼睛就又黑又腫,他雖是下人,但向來養尊處優膚白臉胖,因此這一個青印就分外明顯,恰恰這時,四房養的花狗跑來,汪汪亂吠,眾人看著那花狗眼上一個黑圈,與李進寶眼上的黑圈幾乎一模一樣,便有人竊竊笑了起來。

  「李花狗兒!」

  「平時人模人樣,現在倒是原形畢露,和四房的花狗兒原來是兩兄弟!」

  「錯錯錯,分明是三兄弟,李狗兒,花狗兒,還有一個俞狗兒……」

  也是李進寶平時有些趾高氣揚惹了不少人怨恨,這個時候自然也就少不了冷嘲熱諷的。李進寶既委曲又氣急,不過他不是口不擇言的俞狗兒,知道這個時候越說越出問題,只能將恨意埋在心中,哭著向俞國富求饒:「富哥兒,小人錯了,全是小人的錯,小人再也不敢了……」

  俞國振看了他一眼,這傢伙倒是能屈能伸,比起俞狗兒這蠢貨和俞國富這草包要難對付得多。

  聽到李進寶求饒,俞國富倒不好再揮拳下去,可就在這時,俞國振下一把火又燒了起來:「七弟,別打了別打了,再打下去,老十那兒不好交待……」

  老十就是李姨娘為俞國富生的庶弟了,自古以來,正妻與小妾不爭寵、嫡兄與庶弟不鬥氣的倒不是沒有,但絕不在俞家四房,因此俞國富心念一轉,難得有個機會和借口收拾這李進寶,打他就是打李姨娘的臉,也算是為他母親出氣,因此拳腳相交之下,哪裡還收得住手!

  俞國振乘機向高大柱又使了個眼色,高大柱鬆開手,李進寶邊護著臉邊逃,而俞國富打得不解恨,跟著就追,兩人在四房的院子前弄得雞飛狗跳。俞國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這成何體統……我還是去將四叔請來吧。」

  俞國富聽到他的話,手腳更快,因為要趕在自己父親被搬出來之前多打幾下,而李進寶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大局為重,忙不迭地喊:「振哥兒,快去請四老爺--」

  這喊聲聽到俞國富耳中,就是李進寶要藉著他父親之威壓他,十五歲的少年原本就是叛逆心理最重的,因此又是連踢帶打下手更凶。俞國振搖著頭,一邊說「成何體統」一邊踱進了四房的院子裡。

  四房的院子裡外有三進,俞國振穿堂入室直接來到內院,迎面正碰下俞宜古,他行禮道:「四叔安好。」

  聽得外頭亂糟糟一片的俞宜古見他來了愣了一下:「怎麼現在才來,外頭是怎麼回事?」

  俞國振不慌不忙地道:「小侄在家中聽俞狗兒說……」

  他從俞狗兒在他家倨傲開始說起,等說到外頭是俞國富在打李進寶時,已經是近十分鐘之後的事情了。俞宜古臉色頓時變了,也顧不得在侄子面前擺威儀,快步就衝了出去。

  俞國振跟在他身後,慢慢走到了門外,俞宜古已經喝止了俞國富,而李進寶正抱著他的腿嚎淘大哭,俞國富則仍然憤憤然地大罵,見俞國振走出來,俞國富一把拉住他:「五哥,你說是不是,剛才是不是這廝大大咧咧地充著舅老爺?我母親家裡姓陳,他一姓李的,怎麼也敢在我面前充舅老爺?」

  俞國振表情猶豫,過了會兒才拱手道:「四叔,這是四叔家務,小侄在這裡有些不便,今日既然四叔家中有事,小侄改日再來聆聽教誨。」

  俞宜古原本是想喚他來教訓一番,只說他「游手好閒不務正業」,好尋個借口將那八十餘畝好田占來,現在自家鬧成這模樣,哪裡還有面皮開口教訓他。他揮了揮手,直接將俞國振打發走了,又叫來兩個家僕,將俞狗兒拖進自己院子裡,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將那些好奇的覷探都隔在了外邊。

  各家各戶的僕人大多惋惜地歎了口氣,好戲沒有看完,讓人實在有些不甘心。

  俞國振卻沒有急著回家,他晃晃悠悠地來到了巷子中最新也最氣派的一座宅院前,這便是他父親留下的宅院,但如今卻空著,只是二房在這裡堆放了一些雜務。俞國振在這宅院門前沒有停,直接來到旁邊一處宅院大門前,輕輕扣了一下門環。

  門吱吖一聲開了,開門的老僕見是他,笑著彎了一下腰:「原來是振哥兒。」

  「壽伯,五叔在不在家?」

  「在,在,五老爺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說振哥兒孝期將過,是不是要搬回來進學呢。」

  看門的俞壽同樣是俞家的僕人,不過對俞國振的態度就要好得多了,他將俞國振引了進去,兩人繞過影壁,穿過假山、小池,來到西跨院裡。這是俞宜軒的書房,還有個一雅號,叫著「怡然齋」,收拾得乾淨整齊,還種了幾叢竹子,看上去清新可愛。

  「五老爺,振哥兒來了。」俞壽停在了書房門前,用不高的聲音道。

  「哦……讓他進來。」

  俞壽推開了門,向俞國振做了個手勢,俞國振整理衣裳然後大步走了進去。

  跨過門檻,俞國振便看到五叔俞宜軒端坐窗前,正在慢慢研墨。俞國振拱手長揖:「侄兒國振,見過五叔。」

  「有些時日不見了,你身體可還好?」俞宜軒今年已經四十六,相貌堂堂,他中舉之後參加過二次禮闈,不過都未曾得中,眼見五十將至,便也絕了在這方面上進的心思。

  「托五叔之福,侄兒一切好。」

  「既然好,為何不讀些書,整日就聽說你游手好閒,不是帶著家僮橫衝直撞,就是在河溝裡摸魚抓鱉,成何體統?」俞宜軒哼了一聲,嚴厲地喝斥道。

  「侄兒近來讀了一些書。」俞國振恭敬地回道。

  「哦?」這個回應,讓俞宜軒有些奇了,他知道自己這個侄子向來是不太好讀書的,名義上是在鎮外守孝,實際上卻是離開他們這些叔伯的管束,他略一沉吟,然後問道:「讀的是什麼書?」

  「是《宋詩鈔》。」

  聽說他讀的不是聖賢經史,而是《宋詩鈔》這類書,俞宜軒心中有些不快,不過想自己這個侄兒也不是要在科考上得前程的,便揮去不快,開口問道:「有何心得?」

  「最喜蘇詩,尤喜《於潛僧綠筠軒》。」

  「背來聽聽。」聽到俞國振喜歡的竟然與自己相同,俞宜軒臉上終於浮起了一絲微笑。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傍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

  聽他背得抑揚頓挫,顯然真的喜歡,俞宜軒微微點頭:「為何喜歡此詩?」

  「一念此詩,便想起五叔窗前這叢竹子,因此就覺得好。」俞國振笑了笑:「要真說詩好在哪裡,侄兒可是說不出來!」

  「你啊,不學無術!」俞宜軒嘴中教訓著,目光卻越發地柔和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08 PM

四、小智豈足道

  出了俞宜軒家門後,俞國振長出了口氣,臉上的成熟穩重完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活潑。

  「他奶奶的,裝模作樣地說話辦事,可真累!」他罵了一聲,就是跟在他身邊的高大柱,也沒有聽清楚他罵的是什麼。

  襄安鎮在無為州是一座大鎮,主街來旁店舖不少,俞國振一邊走眼睛一邊左右瞄看,不過他在襄安的名聲著實不是太好,因此那些扭著腰肢的媳婦婆姨,見著他便遠遠地躲開。

  「大柱,我長得醜麼?」俞國振有些鬱悶地問道。

  「振哥兒哪裡丑了,振哥兒是襄安第一美少年!」

  什麼第一美少年之類的話語,自然不是高大柱那腦子裡能想出來的,平時裡俞國振自吹自擂的話語被他學去了。

  到了鎮口時,俞國振看到一群人擁著頭騾子走了過來,高大壯眼尖,一眼認出了騎在騾子上的人:「振哥兒,是二老爺!」

  騾子上的正是俞氏現在的族長俞宜勤,俞國振臉上又變成了嚴肅的神情,他退到邊上,當俞宜勤到了面前時立刻躬身施禮。

  「振哥兒?今天怎麼有空進鎮子?」看到他,俞宜勤露出一絲驚訝,這三年來,俞國振不是有事,絕不進襄安鎮的。

  「見過二伯。」俞國振笑著道:「四叔不知為何喚侄兒來,他家中又有些事情,侄兒便先回去再說。」

  「嗯?」俞宜勤心裡覺得有些不對,四房的心思他是一清二楚的,只不過覺得這幾年來四房還算得用,因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老四那脾氣,既然把俞國振叫來了那就是準備敲打,哪由得他這樣大搖大擺地離開?

  不過他算是有些城府,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多問,揮手示意俞國振離開。等俞國振走遠了,他立刻命令一個家僕:「三順子,去四房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沒多久,他就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聽完之後他先是大笑了兩聲,然後笑容就斂起:「振哥兒後來去了老五那兒?他去老五那兒做什麼,將四房的水攪混了,還想來攪二房?」

  三順子是他的親信,因此俞宜勤在他面前也不隱藏自己的懷疑,三順子偷偷瞧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五老爺不是四老爺。」

  聽了這話,俞宜勤點頭道:「老四是個渾人,老五……我去老五那兒。」

  對於兄長的來訪,俞宜軒沒有絲毫驚訝,俞宜勤也不入座,直接就問道:「老五,四房的鬧騰你聽說了吧。」

  「聽說了,先是國富打了李進寶,然後四哥打了國富,再接著四嫂在打李姨娘,折騰得這麼熱鬧,我怎麼會不知道。」俞宜軒微微笑了起來:「咱們家的下一代裡,出了個能動心眼的小輩啊。」

  「你是說……四房的鬧騰都是國振挑唆的?」

  「二哥這不明知故問麼,四哥是個急脾氣的渾人,一時半晌想不到這個,二哥你還看不出?」

  「我聽說國振後來還到了你這兒?」

  「是,說了幾句閒話,他跑到我這兒來聊什麼宋詩……是做給四哥看的,這樣四哥回過神來,知道他到了我這裡,只怕會懷疑他背後是我。」

  俞宜軒說到這還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微微笑了笑。俞宜勤老臉微紅,哪裡只是給老四看的,同樣也是給他看的,否則他為何回家還沒有一會兒就跑到這裡來了。

  「國振今年才……十五歲吧,下半年十六,才這丁點的年紀,就如此重的心機,恐怕不是家族之福。」俞宜勤微微沉吟:「老五,你說當如何處置?」

  「四哥是一時糊塗,遲早會回過神來,如果二哥想要給國振一個教訓,直接點醒四哥就是,不過,我覺得還是讓四房那兒鬧上兩日再說,免得四哥心太大,既得隴復望蜀。」俞宜軒淡淡地道:「小聰明豈足憑恃……我要讀書了,二哥若沒有旁的事情就請自便。」

  俞宜勤笑著起身,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又回頭道:「老五不愧是讀聖賢書的,哈哈哈哈!」

  二房的兩兄弟商議事情的時候,俞國振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寫了封信,然後把老高叫了過來:「老高,有件事情,旁人我信不過,須得你去辦。」

  老高頓時挺直了腰桿:「振哥兒只管吩咐!」

  「我這裡有封信,還有一個小冊子,你按著信上的地址,給我送去,來回怕是要一兩天的功夫。」俞國振道:「到了那邊送了信,你便回來,不要耽擱。」

  老高依言接過信和那本書冊,小心翼翼收好,他跟著俞國振也學了些字,那地址還是認得到的。

  「我呢,我呢?」十五歲的二柱湊了上來,有些急切地說:「爹爹和大柱都有事情,我呢?」

  「你當然也有事的,你那幫子小弟兄們都帶好了,讓他們看著鎮子周圍,若是有扎眼的陌生人來,就趕緊告訴我。」

  二柱年紀還小,所以和一群放牛娃娃混在一處,倒成了孩子王。聽了俞國振的話,他只是歡喜,旁邊的老高卻意識到不對:「振哥兒,要出事?」

  「不會有什麼大事,只是以防萬一。」俞國振嘿然笑道:「別人說我是傻振,你們不當我是傻振就可以了。」

  他雖然這樣說,老高還是憂心忡忡,他看了俞國振一眼,嘴唇蠕動了兩下,欲言又止。

  俞國振知道,要讓一個人不打折扣地執行命令,就必須讓他信服,因此他道:「老高,你想說什麼就說。」

  「要不……振哥兒住回鎮上去,在幾位老爺邊上,總要好一些,就是有事,也有個照應。」

  「呵呵,老高,你也知道,三房這邊,就只有我父親一個人,那幾位老爺,名義上我要喊他們伯伯叔叔,實際上他們都不是我父親的親兄弟。」俞國振慢慢道:「特別是四房,與我們這一房向來不大和睦,若是和他們擠在一起,免不了三天兩頭瞧我們不順眼,他們未必能拿我怎麼樣,卻一定會發落你們。」

  高不胖心中一凜,他能千里迢迢從陝西帶著一家子逃荒逃到這巢湖來,豈是個傻的,立刻明白俞國振意下所指,應了一聲後便自去尋他婆娘準備路上的乾糧了。

  襄安鎮裡,李進寶連著幾天都灰溜溜的,不僅因為他頂著一對青腫的眼泡,更是因為那天的事情讓他顏面掃地。他越琢磨越是不對,總覺得自己一夥人都是被俞國振算計了,可是這話他卻不敢和自家老爺說,直到這天俞宜古被族長叫去,回來後連摔了兩個杯子,他才試探著問道:「老爺何故發怒?」

  看著他猶自青腫的雙眼,俞宜古心中也有些歉疚,他嘆了口氣:「進寶,這幾天委曲你了。」

  「老爺這是哪裡話,富哥兒是少主,小人是下人,少主捶打下人算得了什麼,只是為了小人,惹得奶奶生氣,怪罪到內宅……」李進寶有些小聰明,沒有說俞國富什麼,卻為自己的妹妹說了句話。

  他越是這樣,俞宜古心裡就越過意不去,但俞宜古不會怪自家兒子,更不會怪自己,只能怪挑起這番事情的俞國振。一想到俞國振,俞宜古的怒火再度上湧,他憤憤地道:「都是三房的那小畜牲弄的鬼!」

  「老爺明見,小人這幾天琢磨著總覺得不對勁,老爺一語驚醒夢中人,就是振哥兒……」

  「什麼振哥兒,是小畜牲,他死鬼老子當初就與我不慣,如今他小小年紀就敢來欺我!」俞宜古說到這,看了李進寶一眼,心中突然有了個主意:「進寶,你向來主意多的,想個法子吧。」

  李進寶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然後低聲道:「其實倒是有一個法子,那小子住在鎮外,如今時節,天下並不太平,巢湖的水寇時不時也會上岸……」

  聽到這話,俞宜古臉色大變,雖然此時天下板蕩,流賊興起於陝豫,海寇橫行於東南,可俞家畢竟安分守己慣了,除掉俞國振,俞宜古沒有任何意見,可是勾結水寇,卻遠遠超過了他的承受範圍。

  「噤聲,勾連水寇……那可是抄家斷頭的禍事!」他低聲喝斥道。

  「老爺放心,哪裡真是與水寇勾連,只是在外鄉尋些匪類,花不了幾個銅錢,讓他們做一票便是。」

  俞宜古眼睛眨了眨,想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此事休提,休提,有沒有別的法子?」

  「有倒還是有,只不過族長和五老爺那邊……」

  「你只管放心,二房那兄弟幾個,也沒安什麼好心。我不過想要那八十畝田,他們卻已經將小畜牲死鬼老子留下的宅院佔了,那宅院折起價錢來,何只八十畝田!」俞宜古冷笑道:「那兩個,不過是作了婊子還想立牌坊!」

  「若是族長和五老爺不出頭,我有另外一計……」聽到這兒,李進寶壓低了聲音:「而且此計幾乎毫無風險,只是官府裡怕要打點一番。」

  「你說來聽聽。」俞宜古怦然心動:「老五在官府那邊有些面子,若是事情能成,他們二房就白得了一幢宅院,他也會出力!」

  「這辦法說起來也簡單,我曉得一個慣會仿人筆跡的,仿著小牲畜的死鬼老子,寫一張欠條,再按個糊一些的手印……」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09 PM

五、若非前緣豈有巧

  高不胖去的快,來的也快,只是兩日功夫,他就回到了襄安,他帶回的消息讓俞國振心中更有底氣。

  清明轉眼便過去了,過了清明,俞國振的孝期算是正式結束,不過他的生活便沒有什麼變化,仍然是每日裡跑步,教大柱二柱讀書算數,很少去鎮子。而上回的事情,除了在四房折騰了幾天之外,也彷彿落入水中的石頭,雖然濺起了水花,卻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大明崇禎五年的四月十日,原本晴朗的天空,到午後卻開始風雲突變,西河河面上風浪大作,來往的船隻不得不靠岸停錨,以暫避風浪。

  「小姐,這風雨太大,若是不小心,船恐怕會傾覆,岸上有戶人家,是否要去避一避?」雨實在太大,因此一艘船上,一個從簾子裡伸出頭的婦人向著艙裡問道。

  「你看看那戶人家是否有女眷。」艙裡傳來了細細的聲音,那聲音極為清脆,聽上去那位「小姐」的年紀應該並不大。

  那婦人向船工揮了揮手:「老馬,上去看看,若有女眷,問一下是否方便我們避避風浪!」

  披著蓑衣的船工赤著腳,直接就跳到了岸邊,他衝入雨中,過了片刻又衝了回來:「這家主人專門辟出正屋,家裡也有僕婦丫環,小姐可以上岸避一避——這風可真大!」

  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半大的小子衝了過來,除了帶來了五件蓑衣,還有三把油紙傘,只不過這麼大的風中,油紙傘很難撐起。

  來的正是高二柱,他雖然身材高大,可一臉稚氣。船工搭好舷板,可是大風中船起伏不定,那舷板也就不穩。二柱看這模樣,跳入水中將舷板按牢來,船工忙不迭地道謝,然後,二柱便看到一個白玉般的小姑娘從艙中走了出來。

  「雨可真大,姐姐!」小姑娘回頭向著艙裡喊道:「你快來呀,快來看呀。」

  她才是七八歲的模樣,長得粉雕玉琢般,歡笑之中,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外頭的大風大雨沒有讓她覺得畏懼,反而讓她覺得興奮。

  她一邊喊著一邊搖搖晃晃踏上舷板,嚇得船裡剛出來的僕婦眼睛都直了,慌忙上來將她扶好登岸,總算沒有掉進西河中去。

  這西河可是通往長江的,此時風大浪急,掉落進去一不小心,就會屍骨無存。那僕婦回過頭來,又從船艙裡扶出一個少女,這少女十三四歲的模樣,長得和方才出來的小姑娘很像,只是要文靜端肅得多。她小心翼翼地上了岸,還和高二柱道了聲謝,高二柱憨笑道:「我家主人吩咐過的。」

  「你家主人貴姓?」聽得這半大小子說話還算老實,那僕婦便開口問道。

  「俞,我家主人說了,是黃帝時俞拊後裔,與二公二侯的俞家沒有關係。」

  那僕婦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強調與二公二侯的俞家沒有關係,要知道,在巢湖周圍,本朝初救國太祖皇帝一父三子二公二侯的俞家可是最為有名!倒是那十三四歲的少女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姐姐,快來,這兒到處都有花!」

  先下船的小女孩兒大約是被拘在院子裡久了,所以看什麼都新奇,泥濘與大雨都擋不住她的好心情,蹦蹦跳跳地便走向俞國振的屋子,還時不時停下來召呼一下自己的姐姐。那十三四歲的少女不得不撩起袖腳,快步跟了上去。

  姐妹倆跑到屋簷下時,恰好俞國振走了出來,小女孩兒險些撞在了他的身上。看到這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兒,俞國振覺得心情頓時愉快起來,然後,他看到跟在小女孩身後的少女。

  這少女只有十三四歲,身體尚未長足,罩在寬大的蓑衣之下,倒看不出什麼來,但一張玉一般的面龐,一雙星一般的眼眸,一輪直挺的瓊鼻,一點櫻桃小嘴,俞國振一看就呆了呆,覺得自己彷彿看到圖畫中的人兒走了出來。

  見到他,那少女立刻放下了裙腳,但就是這一瞥之間,俞國振發覺,她竟然沒有裹小腳。

  時值晚明,裹腳之風正盛,江淮一帶不裹腳的閨秀還真不多。那少女雙頰飛紅,臉上羞意難當,她雖然家道中落投靠親族,可也是名門之女,這樣被人看著腳,實在是極大的不妥。

  「小蓮,引這兩位小姐進去。」俞國振向後吩咐道:「高嬸,燒盆炭火,讓客人暖暖。」

  他嘴中吩咐,心裡卻狂跳起來,目光也不禁有些迷亂。好在那少女正好聽到他的吩咐知道他是主人,向他福了一福,沒有看到,否則定然會將他當成登徒子,根本不敢進屋。

  他身體雖只有十五歲,卻已經能夠欣賞少女的美麗了,雖然這個少女算不得傾國傾城的絕色,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看了覺得順眼。

  好在江淮風氣比起別處要開放些,否則這少女也不可能進入俞國振家。

  跟著少女來的有三個僕婦,一個粗使丫環,另外就是四名船工。那少女姐妹倆被引進了正屋,高嬸立刻端來了炭火,她們四下打量,雖然這屋子簡樸,但乾淨上卻是沒得說的,不像一般莊戶人家,雞鴨會在堂前糞便。那小姑娘性子活潑,解開蓑衣之後卻沒有去烤火,而是在堂屋裡轉了一圈,然後便看到擺在桌子上的一疊紙。她好奇地翻了翻,然後像是有了大發現一樣抓著向姐姐跑了過去:「姐姐,姐姐,你看這是什麼字?」

  「休要動別人家的東西!」那少女臉色沉了下來。

  小姑娘卻並不太畏懼,只是吐了吐舌頭,又看了一眼那紙,終於還是捺不住好奇心:「姐姐,他們放在這裡,想必是不怕人看的,你看,這寫的是什麼,為什麼我認不得幾個字?」

  少女雖然教訓妹妹,可她也畢竟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如果放在後世,還可以搭上「蘿莉」這詞的末班車,哪裡會沒有好奇心,忍不住就瞄了一眼。這一瞄,她眼中便是一亮:「咦,這是……西夷數字!」

  她看到紙上那細密的字跡,正是阿拉伯數字。此時正是西學第一次東漸之時,大明有識之士和先進的士大夫中,頗有些人主動自覺地學習這些來自西方的科學技術,而不是象後世偽清那般被打得連褲衩都不剩,這才想到要師夷長技以制夷。少女家學淵源,雖然她家是世代大儒,可她的堂哥卻曾在福建向熊明遇學過一些西學,故此知道這些數字。而她一向敬佩堂兄,時常向之請教學問,因此也能勉強認出一些來。

  只不過在這荒僻之野,竟然有人懂得西夷數字,實在讓她吃驚。

  「這是我們家小官人教大柱二柱算數。」旁邊的小蓮年紀比她只小上歲許,看到她這樣驚訝,自然很驕傲地道:「我家小主人懂得的東西最多,不管是西夷還是東倭,還有北虜南蠻,天下的事情沒有我家小主人不懂的!」

  小主人應該就是剛才見到的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了,少女聽她說得這樣崇拜,心中覺得有趣,當然也有點小不服氣,要知道,在她心中,她那聲名遠揚的堂兄都當不起天下事情無所不知的讚譽,何況這個鄉野少年?

  但她性了不是喜歡爭勝的,只是將這種有趣藏在心中,卻沒有說出來。倒是她的妹妹,那八九歲的小姑娘還不太懂得掩飾自己心中所想,直接就撇著嘴道:「我不相信,不可能,你們小主人肯定沒有我堂哥懂得多!」

  小蓮嘴巴蠕動了一下,卻念著對方是客人,因此沒有說什麼。那小姑娘知道她不服,眼睛咕碌轉了轉,想到堂哥曾說的一些趣事:「你家小主人可知道地是方的還是……扁的?」

  所謂天圓地方,時人多以為大地為方的,因此那小姑娘這樣問。小蓮聽了微微抽了一下嘴角:「不是方的也不是扁的,是圓的,我家小主人不但知道地是圓的,還知道地球直徑約是二萬五千四百里……三年前我家小主人便已經說過此事!」

  此語一出,那小姑娘搜腸刮肚想要尋找新的問題,而旁邊的少女卻瞪大了眼眼。如果說懂得那些西夷數字還能說是西夷所授,知道大地為球也只算一般,可能精確算出地球直徑,這絕非普通人所能!

  莫非是這個小丫環信口胡謅,或者是那個小主人隨意編造?

  想到這裡,少女忍不住想求證一下,於是目光轉動,想起自己在堂兄新著的手稿中看到的一個問題,便開口問道:「既然知道大地為球,那知道赤道麼?」

  「距南北兩極相等之周線為赤道……不過小主人說,應是大地自轉時最長的周線!」

  這一話說得少女腦子裡有些迷糊,不過她想問的也不是這個,只要知道赤道就好辦了:「那麼中國居赤道之南還是赤道之北,在多少度之間?」

  小蓮愣了一下,她思考了一會兒:「小主人說過,我中國居赤道之北,至於多少度之間……待我去問過小主人再回二位小姐。」

  她說完之後,便快步出了門,那小姑娘咕咭一聲笑了起來:「還是姐姐聰明,難住她啦!」

  少女微微皺了皺秀氣的眉,這個問題,真的能難住那位小主人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0 PM

六、雖是新知亦故交

  不一會兒,小蓮又跑回來了,小姑娘見了立刻拍手道:「你家小主人怎麼說?」

  小蓮卻沒有回應,而是跑到了堂屋之後,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一卷紙出來,將紙緩緩攤開在少女面前的桌子上。

  這是一張三尺長兩尺寬的紙,紙上線條彎彎曲曲,不太像是字跡,仔細一看,倒是有些小字在旁註明。

  「華夏疆域圖——未實測版?這是什麼意思?」少女心中暗想。

  「我家小主人說了,這便是我華夏疆域圖,這邊是圖例,這邊標了緯度,這邊則是經度。」

  此時大明有識之士,稱起自己國家來,既有說華夏的,也有說中國的,當然比較普遍用的還是大明,少女看了那圖例,她極聰明,只一會兒便明白,原來這竟然是一副地圖,只不過這地圖上的華夏疆域,比起她所知的要大得多,特別是在南方,還有大片的以波浪紋標出的海疆。

  「所以,按陸疆來說,我華夏應是在北緯十五度至五十五度之間……」

  「不可能,我大明疆域應是北緯二十度至四十度之間……」少女想到自己堂兄新撰之書的草稿,立刻否認道。

  「我家小主人說了,華夏舊壤,中國封地,豈容異族宵小永占。」小蓮道。

  這話說出之後,那少女頓時默然,好一會兒道:「若是我堂哥在這就好了,我堂哥必定與令主人投契。」

  她堂哥可是一位了不得的少年英雄,慷慨悲歌拔劍四顧就不必說了,家中豪奴,也都整天習武練兵。那少女一直以為像自己堂哥一樣的少年英雄舉世罕有,沒有想到這鄉居僻野竟然就還有一位。

  小蓮這個時候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一雙眼沒有彎,而是睜得又圓又亮:「我家小主人讓婢子問一句,小姐堂兄可是姓方?」

  少女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是姓方。」

  「可是桐城大方?」

  「這……是。」

  「可是方密之?」

  密之正是少女堂兄的字,他的名為方以智,乃是桐城世家望族。少女這個時候再也忍不住:「莫非……貴主人與我家堂兄相識?」

  小蓮向她笑著行了禮,然後退了出去,過了會兒,少女就聽到了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少年清亮的聲音在外響起:「久聞方密之之名,雖然無緣相見,卻心嚮往之,今日在此能見其妹,也是一件幸事。在下俞國振,尚未及冠,因此無字,日前曾遣家僕赴桐城送信給方密之,向他請教學問,得賜回信,請姑娘過目。」

  緊接著,小蓮又進了屋,跑到後面去忙了會兒,然後將一封書信交到了少女手中。那少女接過來一看,確實是她堂兄的字跡,封皮上寫著「吾弟俞國振親啟」,顯然,這個少年僅憑借一封信,就讓她堂兄引之為友了。

  既然如此,兩家就可以算是通家之好,她原本在此避風雨,心中還有些不安,這個時候就算放下心來。而且那少年雖然和她說話,人卻是站在窗外,甚至連大門口都沒有到,證明那少年雖然年輕不大,為人卻是很謹慎。這讓少女心中生出一絲異樣,她起身向著窗紙外模糊的影子微微一福:「子儀見過俞家兄長。」

  如果換了別家的閨秀,只怕就沒有這麼大方,但方子儀不同,她與方以智、子耀兄妹等一樣,都是二姑方維儀在身邊教養,因此也頗學得這位姑母的英氣。再加上方子儀自己打小就是有主見的,自己要管自家事,倒不怕與外人相見。

  「子儀……」

  俞國振覺得這個名字真好聽,那是當然的,見著自己心貽的女子,當然會覺得她名字好聽。

  想到對方年紀可能也只有十三四歲,俞國振也有些自嘲,他不動聲色地閒問了兩句,都是關於方以智最近正在寫的《物理小識》的,方子儀對這些雜學知識果然充滿興趣,她原本只是想與俞國振談上幾句盡到禮數就算了,但說著說著,便為俞國振在雜學上的見解所動,竟然欲罷不能了。

  她這年紀,也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有一個博學多才受她敬佩的堂兄,自己也養成了一副愛問的性子,早就積累了一腦子的稀奇古怪問題,因此也一一向俞國振請教。俞國振很耐心,能解答的便解答,雖然他每一次解答可能會給方子儀製造出更多的疑問,不能解答的也實話相告。

  不僅是她,跟她來的妹妹子檸,也是精靈古怪的,時不時插進問題來,俞國振同樣沉穩應答,絲毫沒有因為她妹妹子檸是個小姑娘而搪塞怠慢,這樣一來,方子儀心中對俞國振的好感,更是直線上升。

  兩人談得投機,時間就過去得極快,一個多時辰轉眼便過去了。雖然意猶未盡,可外頭風雨漸歇天色漸暗,離別的時候總是要來臨的,方子儀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如果自己是男兒身,便可以留在這,聆聽這位俞家兄長更多的教誨了。

  「時候不早,風也歇了,俞家兄長,奴這便告辭了。」她隔著窗子施了一禮。

  窗外的人影似乎呆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悵然若失地道:「這就要走了……一路順風,回到桐城請向密之兄致意。」

  俞國振這聲嘆息不是作偽,他自己很清楚,在這個時代裡,像方子儀這樣的女子非常之少,能遇到一個,那可以說是僥天之悻。

  但正是這個朝代,就算他對方子儀再有好感,也不能多說什麼,以免唐突佳人。現在兩人這樣告別,尚有後會之時,而若是糾纏得過多,不但兩人難以再見,甚至可能讓他和方家反目。

  方子儀看到俞國振的身影似乎彎腰一揖,然後向旁邊行去,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隔壁屋中,她雖然心中也有一絲悵然,但卻沒有表露出來,而是邁步走了出去。

  「真可惜啊,姐姐,回去後我們讓大堂哥請這位俞家哥哥去我們那,到時候我就可以每天聽俞家哥哥說那些有趣的事情了。」方子檸道。

  這是小姑娘的傻話,當不得真的,方子儀心裡嘆了一聲,忍不住歪頭向著牆邊窗子處望了一眼。

  那是俞國振開始站著的地方,只不過現在人已經不在那了,方子儀心細,看到那窗下地面早就被水打濕,而牆上也濕了一大片,猛然想起剛才風大,時不時有側風捲著風打在那兒。

  也就是說,俞國振一直是站在雨中與她說話,耐心解答她的各種問題!

  若是女子看一人順眼,那麼那人做出的一些小事,也能讓這女子感動許久,比如說方子儀現在,心中便是感動無比,腳步幾乎一滑。

  不過她還是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她不僅是自己,更是桐城方氏的女兒,在外絕對不可丟了方家的臉面,讓撫養她姐妹的二姑蒙羞!

  因此她一聲不發,還是回到了船上,一葉輕舟,順水而下,將入長江,再由長江溯流西上,向桐城行去。

  方子儀是去巢州為亡故的父母掃墓,這才途經襄安。這只是一件極偶然的事情,雖然方子儀在俞國振心裡留下了一個身影,可對他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老高,大柱、二柱,咱們得開工了。」在那葉扁舟完全從他的視線中消失後,俞國振道。

  「開工?」

  「河塘裡養的那些東西,現在該收起來了,我可得給我那些族伯族叔們準備好一點禮物呢。」俞國振笑著道。

  俞國振在給他的族叔準備禮物,同樣的,俞宜古也在為他準備「禮物」,而且,俞宜古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

  「老四,你這幾份借據是真是假?」

  方子儀離開三日之後,望著眼前的這幾份借據,族長俞宜勤神情很有些不快。

  「二哥是什麼意思,難道我還會做假麼,這些字跡,你可以看得分明,都是死鬼老三的親筆,還有這些手印,你看看印記,都是十年以上的舊痕,怎麼可能做假,難道十年前我就知道老三會死?」俞宜古憤然地道。

  俞宜勤咳了一聲,思忖了好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老四,真假姑且不論,只是這借據,你拿出來給我是什麼意思?」

  「二哥是族長,族中事務,自然要由二哥出面,我這白紙黑字紅指印的借據,總得有銷賬的一天。」俞宜古冷哼了一聲:「請二哥作主,讓三房還債。」

  「這筆數字,三房如今怕是還不起,老三當初去南直隸作生意,用的可是族中本錢,他自己得的份子,也只建了座宅院……要不,那宅院就給你抵了債?」

  「那宅院又不是三房的,既然是用族中本錢賺來的,那自然屬於族產,由族長來處置。」俞宜古心中暗罵了一聲,然後道:「我這借據,只從老三的私房中歸還,別的一概不論!」

  「這樣只怕也不好,按這借據來算的話,國振只怕連一畝薄田一片瓦礫都不剩下了,他畢竟是我們侄兒,總得給他一口飯吃……」

  「我們將他當侄兒,他卻不把我們當伯叔,上回還是二哥提醒我,我才知道被這小畜牲欺了!給他一口飯吃,那我沒有意見,族中還有些公田,讓他卻幫佃,總能賺口飯吃。」俞宜古心中又在大罵,這分明是要他一個擔盡惡人之名,不過,既然有利益,惡人就惡人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2 PM

七、玉盤落珠假債銷

  「字跡我也找來你父親留下的對了,確實是你父所寫。」

  俞宜勤不緊不慢地對俞國振道,他眼中略微帶著一絲譏嘲,這個小子還在他面前玩花樣,現在倒要看看,他還能玩出什麼名堂來。

  反正惡人都被四房的蠢貨去做了,他只要稟公行事,最後再向這小子示一些,既給四房留下一個噁心的尾巴,又會被人稱讚愛護宗族,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

  「族長明鑒,先父要借這五百兩銀子做什麼,這麼一大筆數字……總得有個說法。」俞國振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先父西去之時,小侄雖然年紀,卻也已經懂事,否則也不能從南直隸扶棺歸葬,可是從來沒有聽他老人家說起,開銷了五百兩銀子!」

  俞國振心中已經怒極,五百兩銀子意味著什麼,他是一清二楚,現在已經是崇禎年間,天下板蕩,銀價高漲,土地的價格反而在暴跌,曾經價值五十兩甚至一百兩一畝的田地,現在跌到了四五兩一畝,而這五百兩銀子的欠條,就意味著一百畝以上的好田,就算把他現在名下的八十畝田全部拿來還債,尚且都嫌不夠!

  四房的俞宜古,是想將他逼入絕路!

  二房的族長,對此就一無所知麼?俞國振心中完全不相信,但是二房有五叔俞宜軒在,他暫時還需要這位五叔的舉人身份,唯有此才能減免田糧賦稅,因此,二房是不能翻臉的。

  「若不是開銷了五百兩銀子,你這三年來日子哪有如此滋潤,不但你自家一日三餐,就是家奴也一日三餐大魚大肉侍候!」旁邊的俞宜古冷笑道:「你荒悖無學,整天就知道跟著家奴游手好閒,我這為叔的教訓也不聽,還攪得我家中不寧……」

  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俞宜勤咳嗽了一聲,在場的可不只他們兩房,長房一向不問事情的庶兄俞宜簡正雙目無神地在旁發呆,另外還有幾個旁支的長輩也在,而他們談話的場所,更是在俞家的祖宗祠堂之中!

  「總之,我俞宜古與你這小畜牲再無半點瓜葛,全族都可以為證,既然你不敬我為叔,我自然也不視你為侄,你父親欠下的債務,利錢我就不要了,本金總得還我!」

  爭執了半晌,俞國振發覺,族中完全沒有人願意為他出頭,他慢慢點頭,知道自己該呈上為族叔族伯準備好的第一份禮物了。

  「既然四房話都說到這份上,我為三房嫡男,那就應承下來,從今天起,三房與四房便是陌路人,再也沒有任何親故。」他很乾脆地道:「我也高攀不上算計自己族兄遺產的無恩無義之輩!」

  這話撕破了臉,俞宜古被他公開揭破了用心,羞惱交加:「還了我五百兩銀子,不認就不認,你以為我願意聽你這小畜牲叫叔父?」

  「五百兩銀子……我沒有。」俞國振道。

  「那就拿田來抵,拿宅子來抵,拿家奴來抵!」

  「田宅家奴,那是我父親留與我的恆產,我不想拿來抵!」

  「銀子沒有,田宅家奴不願拿來抵,你莫非想賴賬?賴賬也成,只要陪我去見官,我就由著你賴賬!」

  「我也沒說賴賬……大伯父。」俞國振轉俞宜簡,一直訥訥發呆的俞宜簡這個時候才如夢初醒一般,「哦」了一聲看著他。

  「裝傻!」不少人心中都暗罵。

  俞宜簡確實是在裝傻,俞家在鎮子上的重要產業之一俞記當鋪,就一直是他在經營,每年都落下不少家當,甚至勝過俞國振那八十畝田地。不過此刻,他不想介入三房與四房的爭執之中,他雖然年紀最長,畢竟只是庶子。

  「大伯請將鋪子裡的朝奉先生請來。」俞國振道:「我要當了取現銀,用現銀還四房的賬。」

  此語一出,眾人臉色就變了,原本心不在焉的俞宜簡眼中頓時一亮,立刻吩咐人去喚人來。

  俞宜古臉色變來變去,看了俞宜勤一眼,俞宜勤卻是不動聲色,俞宜古便知道,不能再指望俞宜勤了。他便冷笑一聲:「按著咱們家當鋪的規矩,我看你能當得到五百兩銀子麼。」

  「能不能當到五百兩銀子,那是我的事情,與你沒有任何關係。」俞國振淡淡地道。

  俞宜古勃然大怒,再可斥罵,可俞國振這個時候一眼看過來,讓他心中突然冰冷,因為俞國振的眼神,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那感覺,彷彿他只是插標賣首的土雞瓦狗!

  當他意識到自己竟然被一個還不足十六歲的晚輩嚇到了之後,這才注意看到,雖然臉上還帶著稚嫩,可俞國振的身高已經超過了他。

  堅持不懈的鍛煉和充足的營養,讓俞國振的身高已經長到了近一米七,在身高普通不算高的俞家來說,的確與成年人沒有什麼區別了。而且,他身上肌肉虯結,這三年來隨人學武,雖然只是學一些莊稼漢的把式,實際上他自己還有一段鍛煉方法,這讓他與跟著他練的大柱二柱,完全有以一敵二甚至更多的實力。

  轉眼間,朝奉便被請了來,俞國振拿出一個袋子,然後又向要了一個瓷盤,當他打開小布袋子往瓷盤裡一倒,叮叮噹噹的聲音,頓時讓祠堂中的俞氏族人眼睛直了。

  「這是……珍珠,是珍珠啊!」朝奉是識貨的,見了之後頓時驚呼出來。

  珍珠並不是太稀奇,但是此時無論是南珠還是北珠都已經極為稀少,以合浦珠為例,嘉靖五年全年所採珠總量,也只有區區八十兩,連帶著河中所產珍珠的價格也漲了起來。讓朝奉吃驚的是,這落了一盤的河珠,大小相近,色澤光潤,看上去彷彿新采不久,絕不是那些放了百年以上的變色貨!

  這一盤子同樣大小的河珠,完全可以織成一件珠冠,甚至可以織成一件珍珠裳,拿出去賣的話,只怕千金都可換得!

  「朝奉請看,先父留給我的這一袋河珠,價值多少。」

  朝奉愣了一會兒,他在袖子裡籠出個算盤來,劈劈叭叭一頓撥打,然後嚥了口口水:「振哥兒是要如何當法?」

  「死當。」俞國振淡淡地道:「若是我賣給徽商,他們以此販去秦淮,價錢會更高些,但我不願意那麼麻煩,而且四房也未必會給我時間,所以死當,想來自家的鋪子,總不能讓我太過吃虧——大伯,你說是不是?」

  俞宜簡這個時候怎麼會說不是,說不是,那就是與白花花的銀子過意不去!

  他根本不管俞宜古快要突出眼眶的眼珠子,忙不迭地點頭,笑得眼睛也像這珍珠一般閃閃發亮:「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咱們一家人,如何能讓你吃虧,別人死當,珠寶首飾一類,都是算市價四折……」

  說到這的時候,他看了俞國振一眼,見俞國振一語不發就要去收盤子裡的珍珠,他立刻飛快地道:「咱們自家人自然不能如此,我算你市價的五折……」

  俞國振哈哈一笑,臉上卻了無笑意,他看著俞宜古:「我以珍珠折價償還你的債?」

  俞宜古心貪:「這一盤子全……」

  他話沒有說完,俞宜簡又道:「振侄兒,你莫急,我話還沒說完,我算你市價五折都對不起咱們一家子,八折,八折吧!」

  「大哥你這是何意?」俞宜古頓時怒了,他也會算,這一盤子珍珠,賣給徽商,少說也值千兩,大房竟然到他嘴中搶食!

  「老四,做人不要太過,你已經將國振侄兒逼到這境地,留老三給他留下的這些珠子都得拿出來死當,你還想怎麼樣?若是真如你所言,把這一盤珍子全部抵了債,你讓國振侄兒以後如何娶妻生子傳宗結代?」俞宜簡語重心長地道:「你若……」

  「我呸,偏生你們這些偽君子,分明比我還要貪狠,就由著我一人背著惡人的名頭!」俞宜古急了,他性子原本就躁,他厲聲道:「你們……」

  「四哥,國振都要還你五百兩本錢了,你還待如何?」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沒有出聲的老五俞宜軒開口了。

  這話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澆了下來,讓俞宜古冷靜了,不錯,雖然這盤珍珠歸了族中當鋪,那獲益便是族裡各家分配的,而俞國振還他的五百兩銀子,卻是他沒花什麼本錢套來的。

  但是,想到價值金兩百銀的珠子就這樣從手頭滑過去,俞宜古還是心中憤憤,他恨恨地瞪著大房二房的幾位兄弟。

  俞國振在一邊冷冷笑了起來,很好,大房二房和四房為了這盤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什麼錢的珍珠翻了臉,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盤珠子市價總共值一千二百兩銀子,八折就是九百六十兩,我湊個整數,給你一千兩足銀……國振,你是收現銀還是銀票?」和朝奉嘀咕了兩聲之後,俞宜簡問道。

  「現銀吧,我還得還四房的債,各位叔伯都親眼見著,借據到了我手中,今後若是四房手裡又出現什麼借據,那定然是假的了。」俞國振平靜地道。

  一千兩現銀交割,對於俞國振來說不是什麼負擔,他帶了高家兄弟來的,便由高家兄弟將剩餘的五百兩銀子放在騾車上載回自己的宅院,出祠堂之時,他看了站在那兒正爭執著的俞宜勤一眼。

  剩餘五百兩銀子,就暫時放在他那兒吧,很快……就會連本帶利一起拿回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3 PM

八、身名俱裂數爾曹

  「老高,你還記得當初的話麼。」回到家中之後俞國振讓高嬸去煮麵,自己卻將高家父子喚到了面前。

  「什、什麼話?」

  高不胖有些發愣,俞國振卻是笑了起來:「當初我問你是不是陝西安塞人。」

  老高猛地一顫,看著俞國振吃吃地道:「小官人……小官人……」

  「我可不可以相信你?」俞國振又問道。

  「小人受那流賊牽連,千里迢迢逃到這裡,若不是小官人收容,一家人的性命早就沒了,小官人有事,只管吩咐,小人雖然只是個販馬的出身,卻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聽到俞國振的問話,老高明顯鬆了口氣,接下來的話語,也確實出自至誠。

  他是陝西安塞人,與此時禍亂陝晉的流賊高迎祥為同族近支,受其牽連不得不背井離鄉逃到無為來,當初被俞國振揭破此事時,他還極為惶恐,但現在則不然。他知道自己這小官人是胸懷大志的,遠近鄉里稱他為傻振,可那是不知道俞國振在做什麼。

  「今日我將珍珠拿出去了,一袋子珍珠,只給了我一千兩銀子,而四房又用偽照的借據,生生割走了五百兩銀子。」俞國振嘆了口氣:「他們這是欺我……你當初與高迎祥等販馬,遇到這般欺凌你們的馬賊,會做如何處置?」

  「回小官人的話,自然是拼得過就拼,拼不過就逃了。」

  「那你看我如今該如何是好?」

  「小官人說如何那便如何,小人身家性命,都是小官人的!」高不胖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他確實極欽佩自己的這位小主人,不但對待他們這些家僕仁義,而且有的是手段,像是那袋珍珠,他當馬販子時走南闖北也算是有見識的,可就從來沒有聽說誰能自己在河裡「種」出珍珠來,有此一技,跟著這位小主人就不愁富貴!

  至於脫離俞國振自立之事,莫說當初俞國振對他們有救命之恩,他們一家的賣身契都在俞國振手中,而且就憑他們外鄉人的身份,在這江淮一帶就寸步難行。

  「既是這樣,你帶著大柱二柱準備一下,今晚……我們就去鎮子裡,將寄放在四房的銀子取回來。」說到這,俞國振笑了笑:「若是四房不大願意,那該如何是好?」

  四房不僅不願意,而且還心懷不滿。

  俞宜古將一腔憤怒全都發洩在小妾李姨娘身上,一邊瘋狂擺弄一邊又擰又撕,興致到了極處的時候,他吼叫著用力一抓,彷彿抓著的是那滿盤的珍珠。

  李姨娘「嗯嗯」叫個不停,這個時候也禁受不住,迭聲求饒,俞宜古喘著粗氣,從她的身上軟下來,翻身仰望著屋頂。

  「老爺今日……為何如此?」李姨娘渾身癱軟,嚶嚶地問道:「一點也不知憐惜賤妾……」

  「珍珠,一盤子珍珠啊……該死的,那一盤子珍珠就便宜了長房和二房!」俞宜古提起這件事情氣就不打一處來。

  「老爺不是讓賤妾哥哥去尋巢匪了麼?」

  「噓,噤聲,此事怎可亂講!」俞宜古翻身起來,一把摀住了李姨娘的嘴。

  李姨娘眨著一對桃花眼,噗噗笑了起來:「老爺也忒小心了,咱們床頭邊的私房話,又這麼晚了,誰能聽到,若是聽到咱們的私房話,那方才咱們行周公之禮,豈不是也被聽到了。」

  「你這婆娘,頭髮長見識短,知道什麼東西!」

  俞宜古低吼了一聲,然後發了會呆,長嘆了口氣:「便是將那小畜牲殺了,珍珠也落到了大房二房手中,我們什麼也沒得到……」

  「不是還有五百兩銀子麼,另外,那小畜牲死了,他名下的田宅,老爺總能分潤一二……真正可憐的還是十兒,老爺苦心經營來的,日後都歸了嫡子,十兒卻什麼都沒有……」

  「行了行了行了,少在這嚷嚷。」一聽她提這個,俞宜古冷哼了一聲,他坐了起來,這時聽到院子裡狗吠了兩聲,他心中一動:「莫非有賊?」

  然後他就聽到四處都傳了犬吠聲,俞宜古下床拿了根棍子,李姨娘也坐了起來:「老爺,怎麼了?」

  「噓!」俞宜古示意她噤聲。

  然後就聽到更夫聲嘶力竭地喊聲:「走水了走水了……」

  俞宜古聽到這喊聲才鬆了口氣,他推開門,站在院子裡向著喊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那是鎮子的東北角,離他這兒隔著遠,他呸了一聲:「掃興致。」

  「老爺,老爺,鎮東北的宋家庫房起火了,是不是要去救?」外頭的俞狗兒問道。

  「胡說八道,睡你的覺去,若是救火時傷著了,還要老爺我給你貼藥錢!」俞宜古哼了一聲,轉身便又進了門。

  宋家與俞家有一些交情,早年還有聯姻,不過這些交情卻不足以讓俞宜古去為宋家賣命。

  「咕咚。」

  這一聲輕響俞宜古沒有聽到,因為外頭是一片喧雜聲,狗的狂犬、人的呼喊還有走水時敲的銅鑼聲響成了一片。他回到屋子,心裡想的還是那一盤珍珠,就在他回手帶上門,又聽得床上的李姨娘發出若有若無的呻吟聲,他哼道:「你這賤貨,方才還沒有餵飽你?」

  床上的哼聲消失了,俞宜古走了進來,放下棍子鑽入帳中,才往床上一躺,一隻手便卡住了他的喉嚨。

  俞宜古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柄牛耳尖刀就已經砥在了他的左眼上,然後他聽到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道:「敢出聲便捅死你!」

  這個時候俞宜古再蠢也知道,自家是進賊了,他雙腿瑟瑟發抖,牙齒都直磕磕:「好漢……饒命,不敢、不敢出聲……」

  事實上外頭嘈雜聲一大片,他這裡就是叫喚兩聲,只怕除了前院的家僕,也沒有誰聽得見。

  「大爺要財不要命。」那含糊的聲音有些捲舌,似乎帶著北直隸一帶的口音:「銀錢藏在哪兒了。」

  正說話間,窗子突然被推開,緊接著又一個黑影爬了進來,俞宜古瑟瑟發抖地向床上的那匪人看了一眼,匪人那雙凶悍的眼中閃過一絲謔意:「是大爺的同夥,別以為是來救你的——快說,銀錢藏在哪了。」

  「沒……沒……」

  俞宜古話還沒有說出,覺得臉邊上一冷,然後痛感從面側傳來,緊接著,那匪人從他頭邊拿起一樣東西,擲在他的面上:「這個耳朵給你,下一句不是告訴我銀錢藏在哪,我就將耳朵塞到你嘴裡去!」

  俞宜古眼睛一翻,險些就要暈過去,但那匪人彷彿知道要發生什麼似的,猛地一揮手,叭的一記耳光抽來,俞宜古頓時又清醒了。

  「在……在……櫃子底下……有……有……」

  俞宜古再也不敢玩花樣,只能老實交待,後來爬進的那人立刻過來,將那櫃子推開,藉著一枝小燭,找到了地磚壓著的暗層,從中掏出了兩個罈子。

  一個罈子裡裝著的是金銀,另一個罈子裡裝的則是房宅地契和賬本。見那賊人將罈子裡的金銀全部都倒進了一個口袋裡,俞宜古心如刀割,想到自己遭了這賊之後,積存下來的家當可能就此損失,他心中又急又怒,開口哀求道:「好漢爺,留點與我,留點與我,我一家老小都得要吃的……」

  「多說就宰了你。」執刀指著他的那人道。

  「好漢爺……留點與我,我告訴你們哪兒有更多的金銀珠寶,大房,我們俞家大房有價值一千餘兩的珍珠,還有幾千兩的現銀,大房人丁不多,現在外頭亂成一團,正好可以去取……只求好漢爺給我留點……」

  蒙面的匪人噗笑了一聲,嘴中含糊地道:「大爺做了你這一票就遠走高飛,你這廝想要騙大爺中伏,良心大大的壞!」

  「對了,還有三房,我三房侄兒家中有更多的珍珠,還有現銀,而且他住在鎮外,只有一家僕人住在一處……好漢爺就是將他們殺盡了也不會有人知曉,我願為好漢爺帶路!」

  這話一說出來,那蒙面匪人微微一愣,眼中閃爍起了殺機,他含糊地道:「果有此事?那可是你三房侄兒,你怎麼會帶我去他家行事?」

  「真的,小人說的句句是真,他有許多珍珠,他那死鬼老子留下的,好漢爺便是不去,小人也想尋個機會下手,小人已經打發家中管事去尋巢湖的白條王,原本就是想過些日子下手的,既然好漢爺來了……小人願為好漢爺帶路,去了就知小人所言非虛!」

  這個時候,俞宜古根本想不到那麼多,為了獲取信任,他什麼話都說了出來。他覺得自己遭了賊,那就巴不得所有人都遭賊的好,特別是三房,俞宜古甚至覺得,如果不是今天白天裡三房給了他五百兩銀子,他未必會遭賊。

  「原來是個帶路黨。」那蒙面的匪人噗的一聲笑。

  俞宜古倒是聽自家族弟俞宜軒提起過東林黨,至於帶路黨是什麼,他就不知道了。不過聽到賊人笑聲中的輕蔑,他情知不妙,正要再說什麼,突然間見到那賊人伸手將頭上的頭罩摘了下來。

  「你……你……是你!」

  俞宜古瞪大眼睛顫聲道,俞國振點了點頭:「是我,我的好族叔……」

  俞宜古這時心知不妙,正要大叫,而俞國振的手已經揮了過來,砰的一聲,將他的喉骨擊碎,到嘴的話語也全部被堵了回去,變成了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5 PM

九、順水推舟

  「老五,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背著手的俞宜勤臉上仍然掛著驚怖之色,他還沒有從得到的消息中清醒過來。

  俞宜軒同樣手指頭在顫抖,他看著自己寫得歪歪扭扭的字,嘆了口氣將筆放回硯台上。

  「還能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俞家,出了個了不起的人啊。」俞宜軒直視著俞宜勤:「兄長心中,難道就不懷疑麼?」

  「十五歲……他才十五歲,哪裡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哪裡可能做得這般……這般滴水不漏?」

  俞宜勤嘴巴直哆嗦,想到被燒成焦糊一片的堂弟,他就感到一種來自骨子裡的恐懼。死人他不怕,他怕的是無聲無息做出這番動作的心計與果決,怕的是在這場屠戮之中展示出的冷血與無情。

  「十一口……共是十一口……就這樣生生的死了。」俞宜勤又嚥了一下口水,顫聲對俞宜軒道:「老五,不能、不能就這樣算了……」

  「那又能如何,天衣無縫,沒有任何證據……三房只有一戶僕人,總共加起來也就四個男子,你是說他們四人人昨夜裡能攪出那麼大的聲勢?」俞宜軒幽幽地道:「先是在宋家放火,然後火頭在半座城中都起了,家家戶戶都派人去救火,到處一片嘈雜混亂,這個時候摸進四房,將四房老少屠個乾淨,就連家僕也死了好幾個……」

  「老五,別說了……昨夜……昨夜要是來找我們……」

  俞宜軒向太師椅後靠了靠,閉上了眼睛,確實,昨夜的那種混亂中,如果那「賊人」是來找二房的麻煩,他與俞宜勤已經分院別居,只怕也是一個死字。

  「做得實在是太過凌厲……不僅殺雞,而且駭猴啊。」

  「總不能任他這樣,我們這代倒還罷了,他這樣……到了下一代,還有誰能制得住他?老五,你總不希望看到族長之位,從我們二房轉到三房去!」

  「那你說如何,也只是你我兄弟懷疑罷了,沒有任何證據!」俞宜軒聲音不知不覺中大了起來,這是他最為惱怒的地方,明明猜到是俞國振幹的血案,可是卻沒有任何證據,不僅沒有任何證據,偏偏對方還留下了一招後手:「那李進寶不在,而今天一早整個鎮子裡就到處都是傳聞,李進寶見財起意,勾結巢湖水匪反噬主家……除非我們能找到李進寶對質,否則還能怎麼樣?」

  聽到這,俞宜勤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中,長長嘆了口氣。

  他最佩服自己這位嫡親弟弟的心計,連他都沒有辦法的話,那就是真的無計可施了。

  「總不能看著……看著那小子如此逍遙法外……」

  「無憑無據,暫時只能如此,徐徐圖之,二哥,你莫要著急,他對四房下手,倒也不是沒有原因,四房逼得他太過啊。」

  他心中多少有些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雖然背地裡出了些主意,可正面上還沒有將三房的那個侄子得罪了。

  就在這時,一個僕人在外頭大聲稟報:「二老爺,五老爺,振哥兒在外求見。」

  「什麼,他……他來了!」俞宜勤猛地站起,有些驚慌失措。

  「慌什麼,二哥,這是光天化日,是我的宅子!」俞宜軒還有三分讀書人的鎮定,他先穩住了俞宜勤,然後向外道:「讓他進來。」

  俞國振臉有憂色地走了進來,看到兩位叔伯之後便行禮。

  「小五你來此做什麼?」俞宜勤有些不客氣地問道。

  「四房的事情,小侄已經聽說了,雖然昨天和四房情斷義絕,可遭著這種事情,再怎麼說,一筆寫不出兩個俞字,所以來看看,是否有能幫忙的地方。」俞國振一邊說一邊在心裡大罵自己厚顏無恥,同時也頗為驕傲,自己終於學會了睜眼說瞎話,這是一個政客所必須具備地本領,若是能將睜眼說的瞎話變成真實,那麼他就可上升為政治家了。

  「幫忙……」俞宜勤額頭青筋猛然跳了跳。

  不過不等他說全來,旁邊的俞宜軒咳了一聲:「如今你二伯與我都是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處置此事,只是遣人給你六叔送信去了……小五,你是晚輩裡最聰明的,你說這時當如何是好?」

  俞國振毫不猶豫地道:「加緊防備。」

  「什麼?」

  「我來的時候聽到傳聞,說事情是巢湖水賊幹的,無論是真是假,那兇手在暗中沒準還會再來總是不錯的。四房給殺了十一人……兇手定然是殺人不眨眼的悍匪,我們若不加強戒備,只怕他會食髓知味,再來我們其餘三房!」

  俞宜勤與俞宜軒對望了一眼,這小子才十五歲,如果事情是他做的,他卻還這麼鎮定地進行著分析,那麼必然是大奸大惡之徒啊!

  「小五,你直說吧,你準備怎麼做。」俞宜軒沉聲道。

  「三房獨自住在鎮外,所以我準備將院子砌起來,然後請二位叔伯派十幾位健僕去我那兒,日夜巡視,以免為賊人所乘。」俞國振道。

  大家族蓄豪奴的事情,這個時候相當普遍,桐城方氏便是如此,方以智外出時豪奴甚至跨刀騎馬氣勢逼人。俞家不是大家族,但也算小有家當,族中三四十名健僕還是挑得出來。

  「不抵事的,四房院子裡便住著幾戶,結果他們也死了幾個……」俞宜勤冷笑著道:「那賊可是狠著呢!」

  「所以才要操練,二伯、五叔,將人撥給我後我來操練他們。」俞國振道。

  這話說出來之後,俞宜勤幾乎要發狂,他們懷疑俞國振就是兇手,若是再將家裡的健僕交給他,不就等於是將自己的脖子送到他的刀上嗎。

  「不行!不行!」俞宜勤忙不迭地喊道。

  「確實不行,一來你在鎮外,人都去了你那兒,鎮子裡就顧不上了,二來你年紀尚小,家僕未必真願聽你的,三來不是五叔瞧不起你,操練家丁可不是你能做得來的。」

  俞宜軒接口道,他眼中倒是閃閃發光,似乎有了主意,看他這模樣,俞宜勤便閉住了嘴,雖然名義上他是族長,可他心中明白,有功名在身的五弟,才是這個家族真正的支柱。

  「可是……」

  「不過小五你的想法倒是提醒了我,確實,我們要操練家丁,不如這樣,你搬回鎮子裡,我來操練家丁,我可是讀過不少兵書的。」

  俞國振聞言一愣,然後搖了搖頭:「五叔這樣說,小侄可就不服氣了,小侄雖然不喜歡看聖賢之書,可雜書倒也看過,本朝武毅公練兵天下第一,他的《紀效新書》小侄也通讀了……還是由小侄來操練吧。」

  他們二人爭了好一會兒,雖然雙方都笑嘻嘻的,可是俞宜勤卻覺得背後發冷,似乎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在書房中翻來滾去。到最後,雙方折衷,俞國振不搬回鎮子,而俞家的家僕也不交給他,不過允許他自己去招募一批人手,算是俞家的家丁,只是所有開銷花費,都由他自己解決。

  等俞國振走了,俞宜勤問道:「老五,你這是什麼意思,真的要操練家丁?」

  「二哥,國振的話倒真是提醒了我,如今天下並不太平,巢湖裡有水匪,霍山中有山賊,陝晉一帶流賊更是橫衝直撞,關外虜韃數度入塞,天下已經露出亂象了,家裡有些能用的家丁,如果有什麼事情,也有個依靠。」

  說到後來時,俞宜軒的聲音壓低下來,俞宜勤連連點頭,覺得五弟不愧是有舉人功名的,看問題就是比自己透徹。不過他還有一個不解:「老五,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讓那小子也去募人?若是真給他練出一支人馬來算計我們,那當如何是好?」

  「二哥,三房的家當你是最清楚的,除了昨天從當鋪拿走的五百兩銀子還有多少?現在的米價,五百兩銀子能養得活多少人?就算四房的事情是他所為,他從四房也撈了一票,可他現在敢用麼?只要他一露出馬腳來,我一張帖子送進衙門,什麼問題就都解決了。」俞宜軒微笑說道:「況且,我好歹是個舉人,操練家丁如果還比不上他,那也就不用和他鬥了。」

  俞宜勤頓時覺得有道理,他咬緊牙:「既然如此,錢糧這些事情,用不著老五費心,我會安排好!」

  「還有人手,二哥給我撥三十個青壯家僕……」

  他們在商量的時候,俞國振已經出了襄安鎮,高不胖跟在他身側,見四下無人,高不胖低聲道:「小官人,鎮上已經都說是那李進寶勾結水匪做的!」

  這是俞國振預料之中的事情,他點了點頭:「二柱做得好……你讓二柱對他的那伙小兄弟們說,我們招收護院,只要吃得苦、肯聽從命令,都可以來,每人一日三餐管夠,除此之外,每個月還發五錢銀子養家!」

  這個待遇,算得上豐厚了,高不胖估摸著,鎮上貧家子弟,都願意來這裡混口飯吃。他有些擔心地道:「小官人,這樣花銷太大吧?那筆銀錢,現在還很燙手,不能動啊。」

  「放心,很快我就可以隨便怎麼花錢了。」俞國振笑了起來。

  他翻身騎上騾子,向著自己那排屋子行去,心中滿是喜悅,道路兩旁的莊稼,在他眼中,似乎變成了兩排紀律森嚴的士兵。

  有了兵,在這個亂世中,就有了一切!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6 PM

十、初立根基

  「一!」

  「二!」

  「三!」

  「四!」

  「一、二、三、四!」

  俞宜軒背著手,遠遠地看著那群十五六歲的少年,臉上露出哂然的笑容。

  果然不出他所料,俞國振沒有足夠的錢糧支撐,於是就只能將鎮子裡那些半大小子拉來湊數,這些小子哪裡比得過他手中的健僕,更讓他覺得好笑的是,俞國振沒有足夠的武器,甚至削了些毛竹來充當長矛,讓這些少年扛著列隊。

  他們學會的也只是從一數到四罷了,甚至連左右都分不清楚。

  俞宜軒原本還有些擔心,自己這個侄子實在有些高深莫測,萬一真從《紀效新書》裡學到了什麼秘法,沒準真給他練成一隊精悍家丁,現在看來,泥腿子就是泥腿子,這樣做有什麼用處?

  不習武藝,不習器械,不習韜略,這不叫練兵,而叫小孩子過家家。

  他捻了一下鬍鬚,又看向三房的宅子。

  俞國振當真開始修圍牆了,只不過他這圍牆修得比較大,竟然將宅子方圓一畝多地都圈了進去。此時原本是農忙時節,不過還是給俞國振請到了一些無田的貧戶,在工匠的指揮下行事,工程的進度雖然不快,但也已經初具規模。在築圍牆時,俞國振使用的是板夾夯築法。

  「蠢,這時節濕氣重,破土動工的結果就是發霉爛掉……終究是不通事務。」俞宜勤在他旁邊嘀咕道。

  俞宜軒倒不認為這樣做真是蠢了,他瞇著眼,透過只修到齊膝的矮牆,看著牆內正在挖地基,看起來似乎是要在三房的宅子東西兩側各起一排屋。

  「那小子雖然做起事來還不夠精細,但心氣卻大,這兩排屋子起來的話,他院子裡可就能容下百十號人。」俞宜軒道:「看來他是還想再多招些人來,只不過鎮子上能招的人都被招走了,他這樣做沒有什麼收穫吧?」

  「誰知道,別管這小子了,咱們回去,老五,你得把家丁真操練出來,四房的事情,無論是這小子做的還是真的水匪做的,我心裡總是懸著……」

  他們覺得看夠了,轉身便向鎮子裡回了過去,看著他們二人乘著大車離開,俞國振收回了目光。

  「你,把這只鞋子脫了!」他手中抓著一根竹鞭,對著站在離他最近處的一個少年道。

  那少年穿著草鞋,對著他傻傻地笑了一下:「小官人,脫鞋做什麼?」

  「叭!」俞國振的竹鞭直接抽了過去:「記得我方才說的話麼,凡我所說,就是命令,我的命令就堅決執行——脫了鞋子,然後繞院子跑一圈!」

  那少年有些遲疑,俞國振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葉烏鴉,你若是不想在我這吃午飯,我現在就給你五文錢,你可以走了,以後也不用來我這!」

  葉烏鴉用力嚥了口口水,他可是親眼見到,高嬸將四隻又肥又大的豬蹄燉在鍋裡!在他們開始訓練之前,俞國振可是領著他們都到廚房去看了的,而且說得很明白,只要聽命令下死力氣操練,那麼就天天可以吃三餐、至少兩餐能看到油腥!

  他腦子轉得很快,立刻脫了那只鞋,然後開始繞著正在建的圍牆跑了起來。俞國振看著他跑,他不敢再偷懶,一圈跑下來,口中直喘粗氣。

  俞國振看了一眼他光著的那隻腳,這小子家裡是窮苦出身,連個正式的名字也沒有,因為長得黑瘦,所以家人就叫他烏鴉。俞國振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然後拿鞭子抽了下面一個少年一下:「你,也把這隻腳的鞋子脫了!」

  有葉烏鴉的先例在那兒,眾少年一個接著一個將鞋子脫了,他們一共是十六個人,加上大柱、二柱就是十八個,他們兩人同樣脫了右腳的鞋子。

  「今天除了教你們喊號子,還要教你們分清左右,現在你們看著自己的腳,穿著鞋子的那隻腳就是左腳,沒有穿的就是右腳,我讓大柱二柱給你們示範。」

  「大柱,二柱,出列!」

  俞國振一聲令下,大柱、二柱向前行了三步,站在了他的面前。

  隊列訓練的目的,一是培養紀律性,二是培養服從性,三是養成集體習慣。與這些服色各雜的少年不同,大柱二柱穿的都是俞國振為他們準備的新衣,熨得挺直,他二人昂首挺胸,站得如同竹子一般挺拔,雙目平視神情整肅,看起來不怒自威。

  這些從鎮子上招募來的少年原本是散漫慣了的,最初見到大柱二柱這模樣時,他們都是哂笑起來,還有人指指點點小聲議論。俞國振沒有理會他們,然後連著發出號令,讓大柱、二柱左轉、右轉,齊步走齊步跑,一系列的動作都做完之後,他才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些少年:「你們覺得如何?」

  「花架子!」

  「看起來倒是挺威風……」

  葉烏鴉嘿嘿笑著看那些開口的人,這些蠢貨,竟然將心裡想的話真說了出來。他笑了沒兩聲,就聽到俞國振喊他:「葉烏鴉,你覺得如何?」

  「呃,呃,像是鎮上說評話的肖先生說的,什麼軍令如山!」葉烏鴉恭維道:「小官人像大將軍,大柱哥二柱哥就是親兵!」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眨都不眨,一臉坦然的模樣,明明是在口是心非,可卻說得誠稚無比,如果不是瞭解他的人,只怕要被他騙了過去。俞國振當然瞭解他,事實上這十六個少年他個個都瞭解,俞國振關注他們已經關注很久了,以前他們也沒有少跟著俞國振混吃混喝。

  「想必你們不大服氣。」俞國振瞪著葉烏鴉,看得他臉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了起來,這才繼續說道。

  「既然不服氣,我們來試一下,老高!」

  早就準備好的高不胖抱著一捆棍子跑了過來,這一捆共是十九根,每根的頭部都用布包了起來,那布上滲出了石灰水。

  「我、大柱、二柱是一邊,你們十六個是一邊。」俞國振接過一根棍子,在高不胖向其餘人發棍子時繼續道:「我們來交一交手,凡被擊中胸部或背部留下白點的,就算是受了重傷,必須退出,你們說如何?」

  「哈哈……」眾少年只當這是一場遊戲,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小官人,這樣他們可不會認真,誰敢對小官人動手啊?」還是葉烏鴉最聰明,他笑著道:「小官人不妨下令,過會兒輸了的,中午就沒有肉吃!」

  俞國振看了這小子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這小子腦袋靈活,而且願意動腦子,倒是個好苗,值得用心培養一番。

  「就按烏鴉說的……你們如果輸了,中午就沒有肉吃。」俞國振說到這又補充了句:「不但中午沒肉吃,過會兒繞著院子跑十圈!」

  這一下少年們精神振作起來,他們其實常跟著俞國振主僕一起嬉戲,知道二柱手裡有幾下真活兒,大柱也挺厲害,可小官人卻沒見他動過手。

  見他們都拿到了棍子,俞國振下令道:「準備——開始!」

  說到準備的時候,他與大柱、二柱站成了一列,他居中,大柱在左,二柱在右。「開始」完畢之後,少年們一窩蜂地擁了過來,他們仗著人多,也沒有什麼花樣,直接就挺棍刺來。

  「一!」俞國振喊了一聲,他與大柱二柱同時邁出左腳向前一步。

  「殺!」第二聲不只俞國振一人喊,而是他們三人齊聲喊出,與這一聲同時,三根棍子都微斜伸了出去。

  只是三人罷了,可迎面衝向他們的少年在那聲暴喝中覺得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整排棍子。他們當中跑在前面的或者想向左右閃,或者想剎步後退,也有橫棍子意欲格擋的。這樣一來,有撞到一起的,有誤傷自己人的,也有慌亂中沒拿穩棍子將棍子丟下的,頃刻間就亂成了一團。

  跑得最快也是最倒楣的,胸口已經多了三個白點,就算木棍頭部包了布,這一刺之下,仍然讓他胸前發悶,直接滾倒在地。這一幕讓那些少年更是驚慌,有人直接就喊了:「啊!」

  他們還沒有回過神來,俞國振又喊道:「一!」

  三人右步上前,回臂收棍,緊接著又是齊聲喊:「殺!」

  這一次三人是分刺三個目標,亂成一團的少年們頓時又有三人捂著胸口連聲呼痛。

  「散開,散開,圍住他們!」

  葉烏鴉見才兩聲喊,自己這邊就已經損失了四人,他靈機一動,覺得是因為自己一方擁擠在一起,所以施展不開,因此大叫道。

  他的大叫不是沒有效果,但是對於這群少年來說,怎麼才算散開來實在是個問題,原本就亂成一團,跑的時候又出現了兩起互撞在一起的事情,而這個時候,俞國振三人乘勢再一次刺殺,頓時又有三人翻滾在地。

  轉眼之間,已經是七人被擊倒,其餘九人雖然還在數目上佔優,而且也確實散開了,只不過他們散得也太過開,大伙都不願意去挨那一刺,個個都想繞到俞國振三人側後方去,結果被俞國振三人追著又連刺翻兩人!

  十六對三都被打成這個模樣,少年們這時已經完全沮喪了,葉烏鴉還有些不甘心,他又大叫道:「一起上,要不中午就沒肉……」

  「肉」字才吐出,他就發現,俞國振三人衝著他這個方向突來,他連連後退,想要向自己同伴身邊逃去,但那些同伴卻逃得比他更快,他跑了還沒有十來步,背後就是一痛,然後被股大力推翻在地。

  「糟糕,那麼香的豬蹄磅……吃不到了!」他心中悲憤地想。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7 PM

十一、操演賭鬥

  葉烏鴉還是吃到了豬蹄磅,十多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都是能吃貪吃的年紀,他們家裡都不寬裕,大多是鎮子上大戶人家的佃戶,平時不是逢年過節,哪裡有葷腥可沾!

  不過不是中午,而是晚上。受到教訓之後,他們心中就算還有些不服,覺得俞國振三人並不是靠著隊列,而是靠著敏捷的身手和個人的能力將他們擊敗的,若是給他們時間適應一下,他們便能仗著人多反敗為勝。

  但是俞國振一句話就讓他們垂頭喪氣了:「若是雙方人數一樣,你們覺得自己有可能獲勝麼?」

  三個人刺出長棍,就有那樣的氣勢,若是十八個人同時刺出長棍,那氣勢豈不更加驚人?

  接下來的十餘天裡,這群少年總算學會了左轉、右轉、齊步、刺殺,雖然還算不上整齊,卻也像模像樣了。

  半個月的時間轉眼就過去,四月二十二日,俞國振正像往常一樣讓這些少年進行隊列練習時,卻看到鎮子裡熙熙攘攘走出一群人來。

  為首的正是俞宜勤和俞宜軒這兩位族伯族叔,他們帶著家丁,直接向著這邊行來。走到近前之後,俞宜勤笑嘻嘻招呼道:「國振,你過來一下。」

  「二伯,五叔,今天怎麼有空到這兒來?」

  「總是操練也沒有多少意思,聽說國振的家丁練得不錯,所以來看看……國振,我們讓這些家丁比試一下如何?」

  俞國振這段時間雖然沒有回鎮子,卻是聽說了,俞宜軒請來遠近知名的兩位武師,帶著家丁舞刀弄棒,操練得也很勤快。聽到俞宜軒這樣說,俞國振便知道,他恐怕別有用意,因此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等待他接下來的話語。

  「怎麼,不敢?」俞宜軒用上了激將法:「國振不是說自己讀了《紀效新書》麼,怕輸給我?」

  俞國振慢慢地笑了起來:「五叔究竟想要什麼,就請明說吧。」

  他的笑讓俞宜軒覺得有些冷,這位侄兒可不是良善之輩,想到這,俞宜軒收起了調笑之心:「你招些十四五歲的頑童有什麼用處,我覺得……倒不如將銀錢交到族中,由族裡替你訓練家丁,總勝過一群只知道向左向右的頑童。」

  「原來如此。」

  這是要收他的兵權了,俞國振倒不覺得奇怪,二伯五叔雖然也有些算計他,但至少沒有做出四房的那種事情來,更重要的是,對於俞國振來說,他是一個白身,若想和官面上打交道,比如說蓄養家丁、擁有武器,總得打著有功名在身的五叔的名頭。

  所以他不可能像對付四房那樣直接將二房也除掉,因此,得讓二房心服口服。

  「若是我勝了的話呢,是不是將族中的家丁交由我操練?」俞國振輕聲問道。

  「那可不成,不過你這些娃娃家丁的開銷,可以由族中撥付。」

  「不必了,這些娃娃家丁的開銷,我支撐得起。」俞國振心中冷笑,看來二房是做了兩手準備,如果不能直接控制他的兵權,那就用錢糧來間接掌控。

  雙方約定的比鬥方式,還是群戰,各挑出十八人,用裹著石灰布的白臘桿子對擊。俞宜軒原本是自信滿滿的,他的家丁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壯,而且又有兩位武師帶著,那兩位武師都有以一敵五的本領,所以雙方雖然都是十八個人,可他覺得自己這邊有絕對的勝算。

  「看到他們了麼?」俞國振帶著自己這邊的少年整好了隊,指了一下對面的家丁:「他們想來搶你們每日的魚肉,若是輸了,你們就得回去過一日兩餐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若是勝了,你們就可以留在這繼續米飯管飽還有魚肉。」

  吃了十多天近二十天的大魚大肉,這些少年們臉色看著紅潤起來,雖然個頭上比起對方還要普遍要矮,但初生牛犢不怕虎,更何況聽說對方是來搶自己的魚和肉的,一個個眼珠子登時紅了起來。

  「要想獲勝,就必須激起他們的鬥志,否則一看到對方人高馬大便失去了勝利的信心,那麼這一戰就沒有什麼可打的了。」俞國振心中想。

  「按照我們此前練的,你們別的都不管,只依著號令就是,若是依著號令輸了,大魚大肉我依然管著你們,若是因為你們不依號令,哪怕就是勝了,我也不會再要你們。」俞國振又道。

  只有鬥志還不夠,單打獨鬥,肯定不是俞宜軒帶來的家丁對手,唯有依靠整體才能取勝。但這些少年才訓練不足二十天,遇事慌亂的話,很有可能會把平時練習的東西全部忘掉,因此必須加深他們對平時訓練的記憶。

  「現在,聽明白了麼?」他最後問道。

  「明白了!」眾少年齊聲回答。

  近二十天訓練的成果之一,就是這些少年已經不再羞澀靦腆,當俞國振問他們「明白了麼」的時候,他們的回答不僅響亮,而且整齊劃一。這突然來的聲音,讓俞宜軒愣了一下,眉頭微微一動。

  「老五,他們喊得這樣整齊……」俞宜勤有些擔心。

  「那又如何,喊得整齊又不能打死人。」俞宜軒道。

  見眾少年鬥志高昂,並沒有太過緊張,俞國振向轉身走到一旁,然後大聲喝道:「正!」

  眾少年刷的一下都站得筆直,臉上的神情也嚴肅起來,一個個目不斜視雙唇緊抿。

  「咦……這些憊怠的小子,竟然給國振教成這模樣……老五,我心裡有些不安啊。」俞宜勤看到這一幕,再對比一下自己這方指指點點沖著對方笑的家丁,壓低聲音對俞宜軒道。

  「站得直也沒有什麼用處,站得直不過是好靶子。」俞宜軒輕輕搖了搖手中的扇子,他特意弄了個鵝毛扇,彷彿有了這個他就是諸葛亮了。

  俞國振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大聲道:「二伯,五叔,可以開始了麼?」

  「可以了,可以了。」俞宜軒輕搖羽扇。

  一聽說可以了,俞家家丁這兵頓時散開向著少年這邊衝去,雙方原本相距有一百餘步,他們一衝起鋒來,原本擺出的陣型立刻就變得鬆散了。而俞國振則又大聲道:「舉!」

  十八個少年同時將手中的白臘桿舉了起來,這些天他們都用這白臘桿練習,這個動作每天至少要做一千遍,因此已經相當熟練。雖然還不能算整齊劃一,可當十八根白臘桿近乎平行地端在他的胸前時,在他們面前,確實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牆。

  而此時,俞家家丁才衝出來不過十步罷了。

  「老五,這情形似乎有些不對……」俞宜勤嘀咕道。

  「放心,無妨。」俞宜軒一揮羽扇,然後提高了聲音:「衝,勝了回去有賞!」

  俞家家丁卻沒有被這種激勵刺激得更興奮,一來口說無憑,二來麼他們也都認為獲勝是必然的,既然如此,誰願意傻乎乎地衝上去挨一下?

  他們的動搖落在了俞國振的眼中,俞國振下令道:「齊步——走!」

  少年們隨著那一聲「走」,開始向前邁步,也有三個人有些遲緩,另外還有四人動作有些走形,但是站在隊列最左和最右的大柱二柱齊聲喊聲「一、二」後,他們很快就跟著這節奏調整了過來。

  一步、兩步、三步……十八位少年排成的隊列,按照他們平時訓練的節奏向前推進,他們這樣齊步走,雖然端著白臘桿,卻並不太消耗體力。而俞家家丁衝到他們面前時,已經跑了六七十步,前後十八人就顯得零亂不堪。

  葉烏鴉猛然間覺得,過去的一幕彷彿重演了,這些家丁的樣子,就像那天的他們!

  「一、二、殺!」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帶頭喊口令的大柱的喝聲。這十多幾來,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他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手中的東西,無論是棍棒還是竹竿或是是現在的白臘桿狠狠刺出去,這直接關係到他們是否有肉吃,因此葉烏鴉幾乎是本能地向前弓步伸手。

  「砰!」

  他感覺到自己手上猛烈震動了一下,然後看到一個家丁滿臉愕然地向後栽倒,顯然,這個家丁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這些少年一下放倒。

  成年人的反應比起當初他們要有經驗,葉烏鴉看到對方已經散開,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向著兩側奔去,準備從側方攻擊。但是站在兩側的是大柱、二柱,與只訓練了不到二十天的少年們不一樣,他們可是練了三年,並且跟著高不胖學得一身好槍棒,這看上去是最弱的兩點,實際上卻是少年隊中的最強點!

  當繞到兩邊的家丁們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們發現原本從正面攻擊少年們的同伴已經全部倒在地上,而少年們也在號令向轉向,衝著其中一方開始加速衝鋒。被衝擊的家丁們轉身要逃,其結果是讓他們輸得更加丟人,他們身上的石灰點是留在了後背之上。

  而這個時候,少年的減員數量只有三人,他們再一次轉向,面對的是包括那兩個武師在內的五個對手。

  十五對五,即使那兩個武師槍棒再高明,也只不過是又擊倒了三個少年然後心懷不甘地退出了戰鬥。

  一場操演結束,俞國振抱著胳膊,盯著二房的堂伯和堂叔,俞宜勤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而俞宜軒則早就扔掉了羽扇捻斷了鬍鬚。

  「二伯,五叔,覺得如何?」俞國振先是笑著問了一句,然後厲聲道:「全體,列隊,齊步走!」

  他每句之間停歇了兩秒左右,那些少年頓時按住獲勝的喜悅,站好隊形,沖著俞宜勤和俞宜軒這邊走了過來。俞軒勤和俞宜軒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彷彿走向他們的不是十八個少年,而是千軍萬馬。

  「殺!」隨著俞國振的號令,十八根白臘桿直挺挺向他們二人刺了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8 PM

十二、心悅誠服

  俞宜勤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那十八根白臘桿似乎還在他面前晃動,讓他汗如漿湧。

  「老五……你怎麼看?」他看著自己身邊的親兄弟,低聲問道。

  「無妨,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只是一時不備,為小兒所乘……」俞宜軒臉色鐵青:「再過一個月,我將人手操練好了,再與他較量!」

  俞宜勤剛想說什麼,就見到迎面從鎮子裡跑出兩個少年,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看到他們才停住腳。

  「父親,五叔!」

  這兩人是俞宜勤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俞國寧、俞國安,他們聽到五叔操練的家丁要與堂弟操練的少年演校,便興致沖沖地跑出來想看熱鬧,沒有想到父叔竟然已經回來。

  「五叔,勝了吧,有沒有把國振打得落花流水?」性子急一些的俞國寧道。

  「那是必然的,國振帶的不過是一些街頭的小幫閒,能有什麼用!」俞國安道。

  看到他們,俞宜勤心中突然一動。

  自己這兩個兒子讀書不成做事不成,都只是庸人,好看熱鬧好嬉戲遊樂,若是往常,俞宜勤一點都不擔心,只要再大些他們懂事些,俞氏家族的權柄還是要交到他們手中。

  可現在卻不行,俞國振的異軍突起,讓俞宜勤意識到,自己的兩個兒子綁在一塊,也不是俞國振的對手。

  他老人,已經年近半百,再有個一二十年好活就了不起,到那時自己兩個兒子面對國振,該是什麼樣的情形?

  「滾回去,若是再給我看到你們在外頭胡鬧,就直接打斷你們的腿!」越想越生氣,俞宜勤喝道。

  為何自己的兒子就沒有一個有出息的!

  氣憤到了極至自然是要想解決的辦法,俞宜勤想到那伸向自己的白臘桿子,心中猛然一動。

  自己和國振並沒有撕破臉,而且他父母雙亡之後,喪事操執上還是自己幫的忙,另外,雖然自己收了三房的宅院,可一直沒有搬進去住,只是堆放了些雜物在裡面……

  還有挽回的餘地,最多不過是將族權讓到三房去,以國振的本領,光大門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換了個角度想,他就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必要與俞國振去爭——論起親疏,死絕了的四房是他堂弟,可俞國振的父親同樣是他的堂弟!

  「老五,我算是想明白了,國振有出息,對我們俞家是大好事!」將兩個兒子喝走之後,他一拍大腿:「我們這代有你支撐門戶,到下一代,就靠國振來光大門楣,現在天下兵荒馬亂,陝晉流賊四起,去年奴虜破關抄掠京畿……國振這麼能幹,我們俞家無憂了!」

  他越想越興奮,拉住俞宜軒就要轉身,俞宜軒正一肚子悶氣,畢竟是他輸給了俞國振,特別是那些少年勝得乾淨利落,讓他舉人老爺的顏面蕩然無存,一時半會之間,他哪裡能放得下!

  「二哥扯我做什麼?」他問道。

  「回去,回去與國振好好說說,他操練家丁的錢糧,我們族中出了,另外家中的家丁,也全交給他來練。」俞宜勤興沖沖地道。

  「怎麼,二哥的意思,是讓那小輩騎到我們頭上來?」

  「老五,我一向是佩服你足智多謀的,但今天是你錯了,自家晚輩勝過長輩,不就是你常說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麼,你今天的念頭怎麼不通達了?」

  「你能通達,我通達不了,要去你去!」俞宜軒一甩衣袖,大步走進了鎮子。

  兩人不歡而散,沒有得到俞宜軒的支持,俞宜勤終究沒有急著去尋俞國振,只能耐下性子又去勸俞宜軒。勸了兩天,見俞宜軒仍然不為所動,俞宜勤也惱了,便獨自又來到俞國振的家中。

  上次來時他急著看操演,沒有注意俞國振的宅院建得如何,現在仔細看起來,不由得連聲暗讚。

  不過是一個月的功夫,一人多高的圍牆已經完全起來了,在圍牆四角,各有一個望樓,不過現在人少,望樓上並沒有人值守。這個建造速度,遠超過俞宜勤的想像,本來他以為不到下半年無法完工的。

  而院牆裡起的新屋,現在也已經初具雛形,有幾間特意先建起來的都可以住人了。俞宜勤走到門口才往裡望了兩眼,立刻有人喝問:「做什麼的?」

  「你這烏鴉作死麼,連我都不認得?」俞宜勤翻著眼睛罵了一聲。

  喝問的正是葉烏鴉,他拄著白臘桿子站在門後,聽到喝罵,訕訕笑道:「二老爺莫怪,這是小官人的規矩,無論是誰進來,都先得問答。」

  「這小子,還真當自己這裡是細柳營了?」俞宜勤沒有生氣,相反,他這個時候就巴不得俞國振本領越大越好,本領越大,眼光就越大,當然不會和他二房來搶這個族長的位置,相反對於家族能有極大的幫助!

  他停在門口,揮了揮手道:「烏鴉,你去和國振說一聲,就說我來看他了。」

  葉烏鴉笑嘻嘻地應了聲,將走未走,又轉過頭來道:「二老爺,小官人嫌烏鴉這名字不好聽,給我改了名,以後二老爺喚我就喚葉武崖,文字武功的武,懸崖峭壁的崖……小官人還說,我這名字別有含意,那個崖,也是崖山的崖。」

  說完之後,葉武崖向屋子小跑而去,俞宜勤等得無聊,琢磨著他的名字:「崖山的崖……崖山,崖山,這詞好熟……可怎麼就想不起來呢?」

  他沒有等多久,便看到俞國振跟在葉武崖之後走了出來,俞國振穿著一身熨得筆挺的新衣,臉上是與年齡不太相乘的成熟,看上去極為英武。

  「二伯,請進來說話。」

  看到只有二伯來,俞國振大致能猜出他的來意,臉上浮起了笑容。將俞宜勤邀進了院子,一邊走俞國振一邊道:「這個時候,二伯來尋我是有什麼吩咐?」

  「吩咐?」俞宜勤嘿嘿笑了起來,他哪裡敢吩咐俞國振,如果不是大白天,又當著許多人,他甚至不敢走進這個院子,他心中現在更是認定了,四房的事情,就是自己這個膽大包天的侄子做的!

  既然來了,他也就不準備要什麼面子,很乾脆地說道:「國振,你操練這些少年,每個月需要花費多少銀糧,族中給你開銷了。」

  俞國振淡淡地笑了。

  「不必,這點銀糧,我支付得起,此前我當的那些珍珠,還換了些銀子,足夠我用上一年了。」

  聽他這樣說,俞宜勤停住腳步,伸手將一個布包遞了過去:「拿著。」

  俞國振接過來捏了一下,愕然道:「二伯這是何意?」

  「四房的借據是假的,當時是我察事不明,所以出了錯,因此我掏錢將珍珠贖回了。」俞宜勤對他的反應很滿意,笑瞇瞇地道:「還有你父親留下的宅院,以前我怕你年幼管不住家業,如今你已長大成人,而且做事也很有章法,這宅院也可以交回你管了。」

  俞國振微微沉吟了會兒,這位二伯所做之事,讓他有些刮目相看。

  那處宅院值四五百兩銀子,珍珠更是價值一千餘兩銀子,兩者相加,這就是近兩千兩銀子交到了他手中。雖然俞家在襄安算是富豪之家,而二房身為族長產業也最豐,可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了。

  「宅子的地契我收下,至於這些珍珠,就由二伯來處置吧。」想了一會兒,俞國振又將珍珠交還了過去:「二伯若是有心,將之換成銀糧,順便幫我招募一些身家清白的流民,現在只有十八人,還派不上什麼用場。」

  「放心,放心!」俞宜勤得到俞國振的諒解,精神一振,暗暗稱讚自己這個侄兒會做人。不過俞國振越是大方,他就知道自己也要做得更漂亮,心裡有了個主意,那些珍珠換成銀兩之後,自己不但不能苛扣,還要倒貼一些進來。

  「二伯如果無事,可以看看我是如何操練這些少年的。」見俞宜勤還沒有去意,俞國振便道。

  「正要看看!」俞宜勤心中更是歡喜,這就完全沒有和他見外,他這次來修補與三房關係,看來是對的。

  他看不太明白俞國振的操練方法,但最起碼的「令行禁止」他還是懂的,看到這些原本是街上頑童的少年,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裡就能做到這一點,俞宜勤心中對堂侄更加敬服。

  上午的操練共一個半時辰,再加上每半個時辰一刻鐘的休息,少年們反覆重複著同樣的動作,雖然枯燥,但他們做得卻非常認真。能讓他們做到這樣,廚房裡傳來的香噴噴的魚和肉味起了關鍵作用。

  俞宜勤看得津津有味,到中午時還跟著這些少年一起吃了頓午飯,他們的伙食相當好,每八人一組兩犖兩素,都是大盤子裝的,便是俞宜勤身為俞家族長,也不是頓頓如此。

  飯吃到一半,在外輪值的高二柱跑了過來,他神情有些異樣,湊到俞國振耳畔說了幾句,俞國振抬起頭看了俞宜勤一眼。

  「怎麼了?」俞宜勤心中一愣,因為俞國振這一眼中,竟然帶有殺氣!

  「有人見到李進寶了,就是四房的那個不見了的管事,和一夥人在河汊子裡蹲著。」俞國振扒完碗裡的最後一粒米,慢慢地說道:「二伯,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瞧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19 PM

十三、敢笑孫堅不丈夫

  李進寶咬著一根草莖,蹲在蘆葦叢中,有一下沒有一下的用蘆葦棒子拍打著水面。

  在他身邊,是六艘漁船,船上二十多條大漢橫七豎八地躺著,有的鼾聲如雷,還有的則在擲骰子賭錢。

  一個輸得精光的漢子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把自己的位置讓給同伴,然後到了李進寶身邊。

  「進寶,你說的是真的,價值千兩以上的珍珠?」那漢子問道。

  「十郎哥哥,我何時騙過你?」李進寶壓低了聲音:「何止那些珍珠,俞家是襄安遠近知名的大戶,他們在南直隸的鋪子每年都能賺千兩紋銀,在襄安的田莊也有幾百兩的出息,再加上當鋪、布莊這些產業,你想想每年能收入多少!就我知道的四房,屋裡藏著的銀錢就足有三五千兩,這些還不都便宜了其餘三房!」

  說起這個,李進寶就咬牙切齒,他奉命出來勾通巢湖水賊,那是因為他打小相識的兩兄弟便是水賊,這肖姓兩兄弟沒有什麼大名,便按著族中排行,一個叫肖八郎,一個叫肖十郎。

  但當他找到這兩兄弟時,襄安鎮的消息也傳了來,他妹子和外甥全家盡亡。他立刻決定向整個俞家報復,在他看來,兇手一定是俞國振,而俞家的大房、二房也脫不了干係。

  「有現銀就好,珍珠什麼的,難出手,就算是出手,也要被人剝一層皮去。」肖十郎呸了一聲吐了口唾沫:「幾千兩的現銀家當……奶奶的,爺爺我在巢湖裡做沒本錢的生意,也沒有攢下幾千兩來!」

  「這一票做掉之後,十郎哥哥就有了。」李進寶恨聲道:「我只請十郎哥哥允我一件事情,俞家的人,全部殺盡,半個都不要留!」

  「那是自然的……嗯,怎麼冒煙,哪兒走水了?」肖十郎說到這用力嗅了嗅,向著周圍看去,只見離他們大約里許的另一處河汊子裡,一團濃煙沖天而起。

  若不是離得較遠,這些水賊立刻會警覺起來,可這是在一里多外,肖十郎也不疑心。

  人都是愛看熱鬧的,在水汊處看得不仔細,他和幾個水賊便上了岸,想尋個高處看個究竟,然而就在這時,幾個少年從草叢裡竄了出來。

  「我的,我的,誰都不許和我搶。」葉武崖手中抓著一大錠銀子,從肖十郎身前不遠處跑過去。

  一看到少年手中的銀錠子,剛輸得精光的肖十郎頓時眼睛一亮,這一大錠少說也有十兩!

  「是我們一起看到的,只是你手快拾走,人人都有份!」追著的少年嚷道。

  這打消了肖十郎的最後疑心,他眼睛一轉,喝道:「我丟失的銀子,原來是被你們撿了!」

  葉武崖轉過臉來向他望了望,看到他身邊的李進寶,臉上突然變了顏色:「李……李進寶,李進寶勾著水賊來了!」

  他一邊嚷一邊轉身就逃,他身後的三個少年也跟著跑得飛快,李進寶此時也認出這三個少年都是襄安鎮上的頑童,頓時急了:「攔住他們,莫讓他們回去報信!」

  「都上來抓人!」肖十郎招呼了一聲,當先追了上去,他們這些水賊名義上以他兄弟二人為主,但實際上相互間的約束很有限,誰搶著的銀子往往就歸誰。

  六艘船上的水賊頓時都跳上了岸,大伙都知道,若是給這幾個小子逃回鎮上一說,他們此次就白跑一趟了。

  在離他們三百步左右的田埂之下,伏著的俞宜勤忍不住低聲道:「好,他們中計了!」

  三個少年分散跑開,水賊也分散去追,因為葉武崖手中抓著銀子,跟著他身後的便有十個。葉武崖跑得雖然快,可水賊的速度也不慢,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葉武崖猛然一跳,從一條溝渠上跳了過去,緊跟其後的肖十郎獰笑著也跳了起來。

  然而就在他要跳過去的時候,眼下的餘光發覺,溝渠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晃動了一下。然後,他便覺得下身劇痛,有什麼東西鑽了進去,冰冷僵硬鼓鼓脹脹,他怪叫了一聲,溫潤的液體滲了出去,讓他兩股之間頓時一片濕滑。

  這個時候,他才看清楚,在那道溝裡,竟然藏著四個人!

  高不胖舉起著用來扎捆柴的沖槍,他力氣大,上頭支著肖十郎也被他生生托了起來。在他旁邊的三個少年則沒有這樣的氣力,而且也沒有他一下命中要害的準頭,只有一支沖槍扎入一個水賊的小腹,另兩支則紮在水賊的腿上。

  「埋……埋伏!」肖十郎想要大叫,可是他的重量讓那沖槍的鐵尖扎得更加深入,簡直要從下身頂到喉眼,他只發出一聲低呼,便雙眼翻白暈了過去。

  他叫不出聲,跟他來的其餘水賊卻是叫得出來的,立刻有人大喊:「快來,快來,這邊!」

  原本追著另兩個少年的水賊轉過臉來,看到這邊十個同伴已經倒了近一半。而且,剩餘六個水賊跳過那道溝渠,回過頭來正要找高不胖廝殺的時候,他們背後又傳來一聲喝令:「舉!」

  十桿沖槍舉了起來,然後又聽到一聲喝,十個少年從伏著的田壟裡爬起,開始小跑前衝。有兩個少年因為緊張腳下打滑自己摔倒,但剩餘八個還是迅速向著他們接近過來。

  「啊!」慘叫聲中,五名水賊一個也沒有倖免,全部被沖槍紮成了肉串。

  十五歲左右的少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時候,見血不但沒有讓這些少年驚慌畏懼,反而激發出了他們的野性,一通亂刺之中,還是高不胖與馬賊交過手有經驗,見少年們都亂成了一團,他發出號令:「結陣,結陣!」

  突然襲擊讓水賊亂了手腳,他們這個時候回過神來,發現襲擊他們的只是一群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他們膽氣頓時壯了。

  特別是同伴在那兒向他們求救,他們更不可能坐視,因此手中有兵刃的就要衝過來,而沒有兵刃的也準備回船上取兵刃。

  可就在這時,他們回船的途中,猛然又伸出了兩桿沖槍。

  高大柱、高二柱,這二人不但最早跟著俞國振操練,同時也跟隨高不胖練了一些拳腳槍棒功夫,雖然還談不上高明,但威懾水賊綽綽有餘。

  兩個回頭想要取兵刃的水賊,慘叫著倒了下去,其餘水賊這個時候就有些慌了,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埋伏著。他們心中慌亂,然後又聽到喝聲:「弓手準備,聽我號令,本巡檢在此,大膽水賊,還不速速投降!」

  這是成年人的聲音,然後周圍蘆葦一片刷刷聲,幾面旗幟猛地伸出,也不知其中藏著多少弓手。

  「棄械投降,饒爾不死!」那個聲音又喝道。

  水賊原本就是烏合之眾,二十餘人轉眼間已經傷亡了一半,特別是身為頭目的肖十郎被沖槍架起不知死活,眾人都看到從那沖槍上向下汩汩流淌的血跡,一個個面如土色,再聽到只要棄械就能活命,頓時就有人扔刀跪下。

  有了帶頭的,其餘人便紛紛跟上。不到片刻,這十餘名水賊全都跪了下來。

  「趴下,趴下,手腳和頭都貼著地,誰抬頭格殺勿論!」高不胖厲聲喝道。

  於是這些水賊一個個將頭貼著地,眾少年三人一組,開始用麻繩將他們捆了起來。

  這種捆綁方法倒是高不胖教的,他們在北地販馬捆馬賊時便使用這種方法,被這樣捆起來的賊人,不可能再脫身逃走。

  李進寶是個有眼色的,當看到肖十郎被沖槍舉起時,他就意識到不對,根本不敢再停留,貓腰就往蘆葦叢中鑽了進去。他回頭看到這場面,心中頓時翻江倒海一般,出手捆人的分明都是些少年,而那個自稱「巡檢」的根本就是二房族長俞宜勤!

  一向在四房和李進寶眼中庸懦無能的俞宜勤,什麼時候有這個膽略佈置這個陷阱?

  幾乎不用思索,李進寶便知道,這背後是誰在操縱,除了那個俞國振還會有誰?當初在四房門前,他用那種冰冷的眼光看著自己的時候,自己便知道這小子絕不是好東西!

  那小子,是妖孽!

  驚懼交加中,李進寶悄悄向後退去,他生怕驚動了那些少年,若是被捉到,這些水賊可能判個流放苦役,而他負著背主引賊罪名的人卻是必死無疑,即使官府饒他一條性命,那個可怕的俞國振,也絕對不會讓他活……

  念頭轉到這裡,李進寶又想到一件事情,從開頭到現在,俞國振都沒有出現,他在哪兒?

  這個想法生出之後,他就覺得身後風聲響起,他被大力踢中後腰,滾入了蘆葦下的泥漿中。他啊的一聲想要爬起逃走,才翻轉過身,便覺得胸前冰冷。

  迎著他目光的是俞國振比起牛耳尖刀還要鋒利的目光。

  「你……你……」李進寶伸手想去抓住這個才不過十五歲的少年,伸插入他胸膛的牛耳尖刀攪了一下,李進寶最後的氣力也隨著這一攪消失了。他瞳孔開始渙散,捂著胸口跪倒以俞國振面前。

  「正面中刀,證明是鬥殺。」俞國振從他身上拔出刀,在他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瞬輕聲說道。

  「妖……孽!」李進寶不知哪來的氣力,身體一挺,口中吐出了這兩個字。

  「妖孽就妖孽吧。」俞國振在他的屍體上拭淨刀上血跡,淡淡笑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1 PM

十四、休道九河非好漢

  俞宜勤這個時候感覺到害怕了,他不知道剛才自己是怎麼回事,竟然帶著不到二十個人——他們中絕大多數還只是十五六歲的少年,跑來襲擊數量更超過他們的水賊。

  他看著從蘆葦中走出來的俞國振,用力嚥了口口水,就是自己的堂侄,只一句話,便讓他跟了來,而且三言兩語說服了他,讓他冒充巡檢,說出那番話。

  水賊的舉動,與俞國振事前跟他說的別無二致,整個過程連一柱香的時間都不到!

  「國振!」想到這,他親熱地喚了一下俞國振的名字:「幸好,幸好,我沒出什麼差錯!」

  「二伯有大將風範。」俞國振不動聲色地稱讚了一句,然後向葉武崖招手:「武崖,去把李進寶推來。」

  聽到李進寶的名字,俞宜勤不禁咬牙切齒,他原本已經認定四房被殺儘是俞國振做的,可現在發現李進寶真的帶了水賊來襄安,他又開始懷疑起來。

  不過拖到他面前的李進寶已經是個死人了,胸前一刀直貫心口,絕對沒有再復生的可能。

  「他見我之後想要拚命,被我一刀刺死,可惜了,應該留個活口才是。」俞國振道。

  「要什麼活口,一刀刺死是便宜他了,這個勾賊背主的狗東西!」俞宜勤壯著膽子在屍體上踢了一腳:「國振,接下來該如何做?」

  「我們俞家訓練家丁保土安民,擒得這些水賊,自然是要押送官府。」俞國振道。

  俞宜勤聽到這一句,將他拉到了一邊,壓低聲音道:「怕是有同夥。」

  「拉回去審一審,然後送至官府,那些受了傷的就用不著麻煩了,正好給家丁練練膽子。」

  這個回答很平淡,俞宜勤卻聽到了腥風血雨,他訕訕笑道:「國振你是思慮周全的,哈哈,哈哈!」

  「我也要恭喜二伯了,咱們俞家擒下這麼多賊人,官府少不得要旌表一下,二伯今天可是立了大功。」俞國振慢慢笑了起來:「現在官府正缺二伯這樣能安靖地方的人才,或許還會給二伯一頂烏紗。」

  俞宜勤臉上頓時綻放出紅光,不過他連連搖頭:「這都是國振的功勞,我只是適逢其會,哪裡能搶你的功勞?」

  「我尚年幼,領不得這功勞。」俞國振說了這一句,便轉向少年們:「列隊!」

  他一聲令下,正興高采烈地舞弄繳獲刀槍的少年們立刻列起隊伍。

  看到他們最多也只是摔跤擦傷,俞國振微笑了:「今日做得漂亮,回去之後,加餐,紅燒肉管夠!」

  少年們臉上露出一絲興奮,油汪汪的紅燒肉,那可是他們的最愛,但即使是俞國振再待他們好,也不可能天天有紅燒肉吃,每隔五天,他們才能吃到一次。

  「然後……大柱,把繳獲擺出來!」

  打掃戰場時,高家兄弟是主力,別人搶刀搶槍,他們卻在撿銀子,而且每個綁起來的水賊、死去的屍體,他們都沒有放過,因此俞國振一聲令下之後,在眾人面前擺出了一堆東西。

  有細碎的銀兩,有零散的制錢,還有小額的銀票和廢紙一般的寶鈔,也少不得女人的首飾。俞國振瞄了一眼這些戰利品,他看了高不胖一眼,高不胖點了點頭,這讓俞國振很滿意。

  少年們沒有私藏這些,或許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想到,身上也沒有沾染此時衛所士兵的惡習,但這畢竟是一件值得表揚的事情。

  「大家沒有私藏戰利品,這一點我很高興。」俞國振沒有多說什麼大道理,直截了當地道:「回去之後,每人加發一弔錢。」

  眾少年又是一陣歡呼,他們多是有家的,這錢拿回去補貼家用,父母還不知會如何誇獎!

  「這次獲勝,首功當是二柱,若不是二柱得到水賊的消息,被殺的可能就是我們了。因此,二柱再加發五弔錢,並且書名於壁上十天。戰場首功是老高,一擊殺死賊酋,令水賊……」

  聽著俞國振論功行賞,俞宜勤心中覺得越發地自己這個侄子非同凡響,戰前謀劃、戰中執行、戰後總結,一件件事情他做得理所當然,彷彿他天生就懂得這些。

  論功行賞之外,自然也免不了訓斥,幾個因為緊張自己摔倒的,都受到了俞國振的斥責,並且責令他們回去之後加練。一番獎功罰過下來,人人都是敬服,俞宜勤見堂侄似乎閒下來,便上前問道:「國振,接下來做什麼?」

  俞國振掃了一眼這些水賊,現在水賊們也知道自己是被一群半大的小子抓到,一個個羞憤至極,這個時候,他們倒想表演一下英雄氣概,少不得有人就在旁邊咒罵威脅。

  「二伯請稍待,我們先審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再說。」俞國振道。

  他點了咒罵得最凶的那個水賊一下:「羅九河!」

  羅九河正是方才因為緊張摔倒的少年之一,聽到點自己的名,立刻上前一步大聲道:「在!」

  「給這廝一刀。」

  「啊……」羅九河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命令,他愣了一下,看到俞國振目光變得嚴厲起來,頓時想到,自己剛才還犯了錯誤,如果現在再不遵命令,按照小官人的規矩,那是要打一頓板子後趕出家門的。

  讓他再回街上去當那個無所事事的頑童,每天只吃兩頓飯一個月也見不著一次油腥……

  他眼睛頓時紅了,拾起一柄腰刀,向那人就走了過去。那水賊膽子倒大,哈哈大笑地說什麼「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怕死爺爺就不從匪」之類的話,眼中凶芒畢露,羅九河與他目光相對,雙腿不禁軟了一下。

  這畢竟不是剛才戰鬥之時,他有些猶豫,那水賊看了出來,又大罵道:「小畜牲,你敢殺爺爺,爺爺變了鬼之後必來索你性命……」

  「紅燒肉,紅燒肉!」葉武崖與羅九河的關係好,見他似乎有些心虛,而小官人的臉色越來越嚴肅,便小聲在後邊提醒。對沒有紅燒肉吃的恐懼顯然是勝過了對厲鬼的恐懼,羅九河「呀」地大叫了聲,閉著眼掄刀就剁。

  血飆灑在他的臉上,溫溫熱熱的,羅九河又大叫起來,手中刀繼續亂砍。

  那水賊最初還只是大叫「痛快痛快」,但叫了兩聲之後就變成了嚎哭,羅九河的刀法實在有些問題,前兩刀砍在他肩上,卻沒有破進去,後面先是將耳朵給他剁下一隻,然後直接將他的衣裳劃開,在他大腿內側來了一下。

  「小兄弟,小爺爺,小祖宗……你就行行好,給我一個痛快吧……」

  一會兒之後,羅九河睜開眼,看到那水賊歪倒在地上,有氣無力的向他哀求,而他身上已經滿是血跡,脖子都給開了半邊,可就是一時半會死不了。

  「我……我……」羅九河想到這一切竟然是自己造成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俞國振哼了一聲,羅九河的表現讓他有些失望,這少年是十六人中最聰明的,但膽子有些小。

  亂世之中,膽子小可是沒有辦法應對那些危機的。

  「夠了。」俞國振的命令讓羅九河膽戰心驚,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回過頭來看著小官人。

  「我現在要口供,李進寶是怎麼和你們勾結上的,又怎麼殺了我俞家四房全家的口供。」俞國振道:「如果這口供讓我不滿意,羅九河!」

  「在!」

  「我指一個人,他不回答,你就去砍他。」

  羅九河有將功贖過的機會,當然不肯放過,這一次他沒有閉眼,可是那些水賊看到前面一個同伴的慘狀,誰願再給他試刀,俞國振指著的第一個人,就忙不迭地道:「小爺爺,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

  俞宜勤親耳聽到這水賊招供,李進寶是奉四房之命前去與水賊勾結,目的是殺死三房堂侄俞國振,好侵吞他的家產,聽到這,俞宜勤頓時暴怒,俞家四房之間的內鬥那是一回事,可勾結水賊殘殺族人則是另一回事!

  「這還了得,這還了得,這種事情,他也做得出來,死得好,死得好!」

  他那「死得好」三個字,當然是說四房一家。俞國振沒有多糾纏這個問題,接下來是問這伙水賊有多少人,他們的老巢在哪兒,那些水賊已經被嚇破了膽子,自然是有什麼說什麼。

  這伙水賊以肖八郎肖十郎兄弟為首,在巢湖中半漁半匪,總數量有五十餘人,他們此次來的只是一半,還有一半被肖八郎帶去幫私鹽販子販運私鹽了。他們的老巢就是巢湖中的一處小島,俞國振還逼著水賊大至畫出了島的方位。

  當所有有用的消息都被問出來之後,俞宜勤想到一件事情,臉色有些難看,把俞國振叫到一邊道:「四房做出這種事情,自然是國法族規都難容忍,但是若是這些賊人到官府那兒亂說,官府有著這個借口,少不得要扣上我們一頂與水賊勾連的帽子……」

  「他們不會亂說的。」俞國振森然一笑:「今日之戰,雖然我手下這些少年中有八九人見了血,但還有小半手中沒有人命。」

  俞宜勤覺得寒毛豎了起來,他看著俞國振:「這……這……」

  「二伯,這是賊,我們不殺賊,賊就要殺我們。」俞國振冷冷地道:「他們還有二十多個同夥,等同夥再勾連更多水賊,劫牢反獄之後,我們俞氏一族,就不會有一個活口了。」

  說完之後,他不管俞宜勤的反應,直接下令道:「羅九河,拿刀,這次給我睜著眼睛,砍死他。」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2 PM

十五、我有佳賓

  「真……真的全部死了?」

  看著一地的屍體,俞宜勤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這些賊人就這樣被殺死了。

  「與水賊廝殺,收不住手,不小心將他們全殺了。」俞國振道:「明面上就這樣說,私底下則說是我們俞氏為四房復仇。」

  俞宜勤頓時明白,連連點頭:「對,對,我們俞氏為四房復仇,也算是保全了四房的名聲,哼,只不過這樣一來,國振你受委屈了。」

  「嗯。」俞國振只回應了一個字,然後大聲道:「都有!」

  十八個少年大半都一聲不吭,沒有了剛開始的興奮,因為今天,他們見到了俞國振冷酷無情的一面。同時,他們人人手中都見了血,也真正明白,俞國振操練他們,並不是充門面為了好看。

  俞宜勤是滿腔興奮,就算沒有一個活口,但把屍首呈上去,在官府裡還是能立下一功,若是國振說的是真,那麼他或許也能得個官身!

  想到這,他心裡就是火熱,騎著驢子也就覺得分外輕鬆。見拉著屍體的車子有些慢,他先揚鞭催促驢子跑了起來,自覺威風凜凜,像是一個大將軍。

  擊賊的蘆葦蕩比較偏遠,所以到現在才有人看到煙起前來查看,當他們看到放在小車上的一具具賊屍時,有嚇得筋酥骨軟的,也有大著膽子拿棍子撥弄的,更多的是圍上來看熱鬧。

  高不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笑著道:「各位老少請讓讓,這是我們俞家家丁擊殺的水賊,二十八名水賊,無一漏網,為首者是肖十郎和李進寶,李進寶背主勾賊就不說了,那肖十郎大伙可都是聽過吧?」

  無為就在巢湖之畔,襄安又有西江通往巢湖,因此對巢湖的水賊眾人都有所耳聞,一聽到是肖十郎,便有人道:「知道知道,他兄弟二人都是巢湖水賊……積年悍匪,官府捉拿了十多年都未曾捉到!」

  「官府未捉到,現在被我家小官人捉到了!」高不胖一伸手,揪著肖十郎的髮髻將臉露出給眾人看:「有看過畫影圖形的認認,是不是肖十郎!」

  「正是……馬家嫂子,馬家嫂子,快來,你家男人的大仇如今得報了!」

  被稱為馬家嫂子的是個寡婦,辛苦拉扯著一個兒子,她丈夫原本是船夫,但被肖家兄弟劫殺在巢湖水道之中,聽得鄰居告知,她頓時哭哭啼啼地奔了過來,高不胖把拉著屍體的車子停在鎮子前,她小腳行動不便,途中還連摔了幾跤。

  近前來連聲問哪個是肖十郎,有人給她指明後,她脫下弓鞋,也不畏懼,一邊拿鞋底抽著肖十郎的臉一邊放聲痛哭。

  這樣一鬧,大半個鎮子都跑出來看熱鬧,而在書房裡的俞宜軒聽得一片喧嘩,正要派人出去打聽,俞壽來稟:「二老爺來了。」

  為了是否向俞國振認輸的事情,他們兄弟倆這兩天鬧得有些不愉快,早上還爭執過,現在俞宜勤又跑來。俞宜軒一面琢磨著可能是什麼事,一面招呼將兄長請進來,而紅光滿面的俞宜勤一出現在他面前,開口就嚇他一大跳。

  「李進寶死了。」

  「哪個李進寶……四房的那個?」

  「正是,勾結水賊,試圖再來找我們俞家復仇,被國振和我襲殺。」

  在提到「襲殺」時,俞宜勤特意加重了語氣,得意之情,溢於顏表。

  「什麼!」俞宜軒眼睛瞪得老大:「他真與水賊勾結?」

  「我們冤枉國振了,李進寶確實與水賊勾結,老五,國振是我們俞家的千里駒,我是決意要全力助他了!」

  俞宜勤這番沒頭沒腦的話語,讓俞宜軒有些想發躁,他深深地看了自己二哥一眼:「你倒變得快。」

  「老五,如果當時你在場,你會變得比我還快,國振帶著十九個人,加上我二十個,二十八個水賊,都是巢湖裡的積年悍匪,眨眼的功夫就被屠光。」俞宜勤說到這壓低聲音:「老五,不服不行,我可是親眼見到,除了高不胖之外,都是半大的小子,卻將二十八個悍匪殺得毫無還手之力,自己只有兩個人摔傷!」

  「我看二哥是吃了他的迷魂湯了,這樣費氣力為他說起好話來。」俞宜軒陰陽怪氣地道:「他不過是運氣……下一回,就未必有這樣的運氣了!」

  俞宜勤很失望地看著自己的兄弟,知道是勸不住也,搖了搖頭之後,他也不告辭,直接轉身離去。

  繞著書房轉了兩圈,俞宜軒又回到了書桌前,他提起筆寫了幾個字,但是手指發顫,寫出來的字都變了形。

  剛才二哥在這裡的時候他沒有將自己的震驚與擔憂表現出來,現在只有他一人,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雖然在紙上連寫了六個「慎獨」,可一顆心還是怦怦跳個不停。

  害怕,恐懼,孟子說威武不能屈,文天祥說天地有正氣……可為什麼自己的心還就是安靜不下來?

  俞宜軒當然不會認為二哥真的喝了什麼迷魂湯,即使他所言有吹噓的成份在裡頭,可大致情形不會錯的,他那個才十五歲的侄兒,帶著一幫同樣年齡的少年,擊殺了數量勝過自己的水賊悍匪!

  二哥可以立刻轉身,搖著尾巴向國振示好,自己……也這樣做?

  俞宜軒將自己記憶中與俞國振交往的點點滴滴都回憶了一遍,確認自己並沒有往死裡得罪這個侄兒,甚至在有些時候還對他多有維護,這讓他微微鬆了口氣。

  然後他就又開始苦惱起來,很長一段時間,他是整個俞家唯一的支柱,舉人的身份,同輩兄弟的智囊,他很喜歡這種感覺,讓他有時覺得自己彷彿就是俞家的諸葛亮。

  但現在他出現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難道他不是諸葛亮,而是被諸葛亮氣死的那個周瑜?

  就在他糾結無比的時候,突然間,俞壽又面色奇怪地走了進來。

  「怎麼回事,不是說了讓我一個人靜心讀書麼?」俞宜軒面帶不豫。

  「五老爺,振哥兒讓人送了口信來,說是……請你去陪客。」

  「不去,讓他的人回去,他有什麼上得了檯面的客人,竟然要我去陪!」俞宜軒暴怒:「他以為自己一時得意,殺了伙沒有防備的水賊就可以支使我來了?我可是舉人,我有功名在身……」

  發了一通脾氣,俞宜軒看到俞壽還沒有回去,不耐煩地道:「還有什麼事?」

  「振哥兒派來的人說,這位客人是桐城方家的方密之,我記得五老爺曾提過這個名字。」

  「桐城方……方密之?」聽到這個名字,俞宜軒吸了口冷氣,站直了身體:「方以智來了?」

  方以智確實來到了襄安,比起俞國振想像的要晚些時間,但恰好趕上了這出大戲。

  此時的方以智,年方二十二歲,卻早就聲名遠播,一方面他家學淵源,另一方面他自己交遊廣闊,因此在長江南北的士林當中,稍有交遊的便都聽說過這個名字。

  「原來如此,賢弟果然非同一般!」方以智雖然名動士林,但卻不是一般的文弱書生,他身體健壯皮膚白皙,與俞國振見過的方子儀有幾分相像。他剛才聽俞國振說完襲擊水賊之事,不禁眉飛色舞,頓足大呼:「可惜,可惜,我來晚了,我來晚了,如果早來一天,一定可以同國振賢弟並肩殺賊!」

  「呵呵,我早就邀請密之兄了,密之兄拖到現在,怪得誰來!」

  「當然是怪阮大鋮這閹黨餘孽,如果不是要勸錢飲光不要為閹黨餘孽所用,怎麼會拖延到這個時候!」

  兩人雖然是初見,可是這段時間書信往來不少,雙方年紀也都不大,方以智只是二十二歲,俞國振更只是虛歲十六,因此說起話來也就沒有太多的拘泥。

  方以智口中的錢飲光,是桐城另一位年少名高的士子錢澄之,俞國振對這個人沒有太大的興趣,笑著搖了搖頭,對這事情不予置評。

  「我看了國振賢弟上封書信的問題,確實百思不得其解,萬物懸空何故下墜,還請國振賢弟為我解惑!」

  這只是俞國振給方以智諸多問題中的一個,甚至有可能是最簡單的一個,但是方以智在家中思索很久,雖然提出了幾個設想,可是總得不到證實。

  「自然是因為大地有吸力了。」俞國振毫不猶豫地回答。

  「吸力?磁石?」

  「有些類似,只不過磁石只吸鐵器,而大地則是什麼都吸,我們看到月亮繞地而行,為何不越行越遠,而是週而復始,便是因為這吸力。」

  方以智這個時候已經接受了地圓說,因此月亮繞地而行對他來說並不難接受,關於大地有引力的事情,他也猜想過,在俞國振這裡,只是想得到答案與自己的猜想相應證。

  「好,我還有另一個問題……」

  俞國振知道他喜歡一些來自泰西的學問,因此在與他通信時有意識地將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改頭換面後寫給他看,在他的信中有些問題還有證明推理的過程,有些則只有結果沒有過程。這樣的信對於方以智來說,實在是如同饕餮嗅到菜香,財迷聽到錢響,不得到結果,讓他寢食難安。

  就在這時,高不胖走了進來:「五老爺來了,就在院外。」

  俞國振微微一笑,他下的餌,現在終於到收鉤的時候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3 PM

十六、紙上談兵

  俞宜軒的心情很有些複雜,他雖然已經無意於科舉,但功名之心卻沒有熄滅,特別是與名士結交之心就更甚。

  哪怕俞國振襲殺了水賊,他對俞國振仍然是有些瞧不起的,因為俞國振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白身,哪裡比得上他這個舉人。

  但現在,他卻要對俞國振刮目相看,甚至可以說佩服得五體投地。方以智方密之,那是何等的人物,桐城方氏乃是天下文宗,而方以智則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名聲之響亮,比起他這個鄉下的舉人可不知高出多少倍!

  自己的那位堂侄,怎麼會結交到這等人物?

  俞宜軒也曾經想要去桐城拜訪,他的師友當中,頗有一些曾經在方氏求過學,可是桐城方氏的門卻沒有那麼好進,俞宜軒每每自問,都覺得無論是聲望還是學問,都不夠資格。

  但現在,方家年輕一代中最傑出者,卻來到了襄安,來到了他們俞家!

  「五叔,這位便是方密之方兄,這位是我族叔宜軒公。」

  俞國振與方與智出來之後,介紹兩人相互認識,俞宜軒不敢在方以智面前擺長輩架子,搶在方以智之前施禮:「學生恩師子川公曾經在文孝公門下求學,密之大名,學生早有耳聞……」

  「文孝」是門人給方以智祖父方大鎮的私謚,俞宜軒這樣稱呼,也是為了表明自己與方家早有淵源。他說話很客氣,但帶著一股鄉間讀書人的酸味,不大對方以智的胃口,方以智可是以龍眠狂生自號,而且向來對只會讀死書的人看不上眼,因此只是看在俞國振的面子拱手寒暄。

  三人入座之後,俞宜軒年紀最長,又是俞國振長輩,因此方以智禮貌性質地與他探討了兩句經義,還不等俞宜軒思索著該怎麼樣回答,他便又開始興致勃勃地向俞國振問起自然學科的問題來。

  「這些問題……」俞宜軒聽著這二人探討問題,越聽越覺得吃驚,方以智博學之名他早就聽說了,可自己家的侄子,什麼時候竟然懂得這麼多雜學了?

  從光有七色,到小孔成像,再到地圓學說,兩人所談的內容,俞宜軒大多都聽不大懂,可是從一問一答來看,竟然是方以智在向自己的堂侄請教問題,

  俞宜軒漸漸張大了嘴巴,看著自己侄兒的神情,從驚訝,到疑惑,再到麻木……

  確實是麻木,俞國振最近做的事情,件件都讓他驚訝,他在二哥俞宜勤面前還能裝出鎮定,可現在,他完全鎮定不起來。

  俞國振與方以智談了一整天的百科知識,要應付好奇寶寶一般的方以智,俞國振也頗花費了不少精力。到了下午,方以智提出要告辭的時候,俞國振搖了搖頭:「密之兄,我有些問題,還要與密之兄探討,怎麼就要走,莫非是小弟招待不周?」

  「哪裡,哪裡,你還有什麼問題,今日一天都是你在給我解惑了。」方以智笑著道:「讓國振賢弟都覺得麻煩的問題,想來很有趣,還請國振賢弟說說。」

  「有關分科之事,密之兄在信中提起正在撰寫《物理小識》一書,小弟在想,以物理稱博物常識,似乎還有些不準確,其中還有可以細分之處。比如,稼穡之術可以稱為農學,丹藥之術可以稱之為化學……」

  學科分類對於方以智來說,可是一個極有趣的事情,他此前在寫《物理小識》時,將自己觀察到的或者是學到的一些自然常識都羅列於其中,分類分得很粗,但現在聽俞國振這樣細分,覺得茅塞頓開,忍不住擊節讚嘆,並且對如何進行分類又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這樣直到晚飯過後,他見天色已經不適再走,只能留宿在襄安鎮中。

  第二日清晨,方以智便醒了,他洗漱完畢,騎著俞家給他備的馬兒,不急不徐地向著俞國振的院子行去。

  出了鎮子,原本泥濘的道路,因為拖來了碎石、粗砂,所以還算好走,途中可以看到早起去田里幹活的農夫。遠遠的,一陣雄壯的口號聲響了起來,方以智心中一動,這應該就是俞國振在操練家丁。

  他崇拜王守仁,因此也喜好軍略,偶爾也會與家中健僕舞刀弄槍,自詡文武雙全。對俞國振帶著不到二十個少年擊殺數量更多於己的水賊,方以智在敬佩之餘,也有著幾分疑問。

  然後他便看到一隊少年齊步跑了過來,他們穿著一色的服飾,腳上的皮底靴子踏在粗砂上,發出噗噗的聲音,那聲音的節奏感極強。在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抿嘴不語,雙目正視前方,只在帶隊跑的少年開口起號之後,他們才會跟著喊口號。

  十八個人罷了,但喊起口號來,卻彷彿成百上千人一樣有氣勢。而且這些面龐還有點稚嫩的少年,目光卻自信並堅定,這可是方以智在自己的家丁眼中沒有看到的。

  事實上他如果是前天之前來,這些少年的目光還不是這樣,但前天與水賊的一戰,讓這些少年見血的同時,也使得他們對自己的能力自信起來。

  方以智停下馬,看著這些少年從身邊跑了過去,他們一直跑到鎮口,然後折轉,又向回跑了過來。方以智估算了一下,這一個來回,總有七里多地。

  到了院子前時,方以智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在院門前等著。沒有多久,少年們跑了回來,他們雖然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但沒有一個掉隊的,就連陣形都沒有散亂!

  方以智眼睛裡亮了一下,如今衛所的兵丁是不堪用的,他也見過一些總兵、參將的精銳親兵,那些號稱精銳的親兵勇武過人,但論及紀律與操演,也不過與這些少年相當!

  「密之兄來得好早。」進了院子,俞國振赤著上身,正在用水搓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胸膛被搓得紅通通的。看到他身上結實的肌肉,方以智有些慚愧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二十多歲的人,還比不上這十五六歲的少年健壯!

  「國振賢弟,你若是去邊關,我大明必定又添一名將!」

  「密之兄謬讚了。」

  「不是謬讚,我見的精銳親軍都不過如此,或許關寧鐵騎會比你這些家丁要強些……」

  「關寧鐵騎?」俞國振聽到這個詞不屑地笑了起來:「密之兄,那些屢戰屢敗的驕兵悍將就不要提了。」

  「賢弟意有不屑?」

  「朝廷每年花費的銀子,就算砸也足以將韃虜活埋了,所謂關寧鐵騎花了幾十年時間,除了浪費銀子之外還有什麼戰果?年年聞失地次次聽損兵……罷了罷了,不談這個,密之兄也喜好兵事?」

  「那是自然,我最敬佩的就是陽明先生。」

  俞國振藉著這由頭,開始與方以智討論軍制,他們談到一半的時候,俞宜軒又來相陪,這一次他總算能插上兩句嘴,但發覺自己的那點見解,在俞國振的軍事理念面前只是一點皮毛時,他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後世軍史論壇裡對於古代戰役的各種思考,很多放在一這世都是振聾發聵之語,俞國振又精擅演說,一天時間便在他滔滔不絕中又過去了。

  「國振賢弟,我早上說錯了,以邊關名將比你……實在是我太小看你了,你今日說的事情,從選兵、練兵,到選將、用將,再到軍陣、器械,無所不涉及,孫子再世,南塘復生,不過如此啊!」

  「我不過是紙上談兵,哪裡當得密之兄的稱讚……說到紙上談兵,其實我私下裡對長平之戰,另有不同看法……」

  「哦,請國振賢弟指教。」

  「小弟以為,戰爭在短兵相接之前就已經開始,孫子所言『廟算』,我稱之為戰略……」

  「戰略,我知道,唐時高適曾賦詩雲,『當時無戰略,此地為邊戌』,國振兄對詩詞也精熟啊。」

  俞國振臉微微一紅,他還以為「戰略」這個詞他第一個提出,方以智不愧博學多才,他才一開口對方就找到了這個詞的來歷。他沒有糾纏於此,繼續說道:「當時在戰略形勢上,趙國更迫切需要一場速戰,而秦國反倒並不急,因此趙括出長平,固然有他驕縱輕狂的一面,可也是不得不出。」

  「哦,國振賢弟為何這樣說?」

  「長平之戰時,秦已經經過商鞅變法,又吞併巴蜀,建成鄭國渠,糧粟產量天下第一,兵甲之足當時無兩,而趙國地狹人多,少平原多山地,糧食產量比不上秦國,廉頗在長平守了三年,已經將趙國拖得國力衰竭,無法再拖延下去,《戰國策》中載,趙國向齊國求糧,可是齊國卻不支援,而秦國雖然也已經國庫空虛,比起趙國卻還好些。因此,趙國比起秦國更迫切地需要一場速戰,趙王以趙括代廉頗,豈是只因為秦人的反間計,更是因為趙國國力已經無法支持廉頗老成持重的用兵之術!」

  這個觀點是方以智此前未曾聽說過的,細細想來,他猛地一拍桌子,嚇得俞宜軒一大跳:「說的是!」

  「趙括代廉頗之後,自然知道自己主君之意,因此輕敵冒進,而致長平之敗,所以長平失利的根本原因不在於趙括紙上談兵,而在於他不得不輕敵冒進,所以,其罪不在於趙括,而在於趙王!可笑的是,後人多嘲笑趙括紙上談兵,卻很少有人嘲笑趙王,最多也只是以用人不明來為趙王解釋,趙括死就死了,還要替趙王背上罪名啊。」

  說到這,俞國振深深看著方以智,方以智悚然一驚,原本準備再次拍案叫絕的手,卻緩緩放下了。

  這哪裡說的是長平之戰,說的分明就是本朝之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4 PM

十七、初計

  他說的不是長平之戰,而是本朝與關外後金韃虜!

  方以智的手緩緩地放了下去,看著俞國振的目光就有些驚疑,俞國振的話裡,幾乎將長平之戰趙國失利的大半原因放在了趙王身上,如果他是借古諷今,那就太有點無視君父了。

  但方以智沒有辦法反駁,自東虜起事以來,官軍屢戰屢敗,原因豈只是邊官將領無能!

  這一夜,方以智幾乎是半宿未眠,他深受東林影響,「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東林遺訓他是牢記在心的,他又是有見識的,與友交往時多次談論時局,認為大明到了疾風板蕩的危機之時,眼見著就有大難,他也有志於匡難扶危。

  不過,此時流賊高迎祥尚不成事,李自成張獻忠也不過一般的匪首,洪承疇的松山之敗、孫傳庭的潼關之敗尚未發生,否則的話,方以智就知道,俞國振這話語所指更深了。

  第二天早上,方以智是打定主意今天要告辭的,不過在臨別之前,他還想聽一聽俞國振對於遼東時局的看法。

  「說到關外,小弟聽說一件奇事,在關外夏季,白天時間要比我們南方要長,密之兄可知道這其中的原理?」

  俞國振不願意現在就將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全部說出來,他瞭解這個時代的儒生,話不投機可能當場翻臉,方以智同樣如此。

  「確實有此事,我也曾聽說過。」既然俞國振不願意說,方以智也就沒追問。

  兩人從北方的長晝現象談到了極晝極夜,又談到了南北迴歸線,接下來便是經緯度。原本方以智是想上午再盤桓一陣就告辭的,結果討論起地理學,特別是聽俞國振講談泰西諸國歷史與哲人,讓他如癡如醉,不知不覺中,在俞國振這裡又留了一整天。

  到了夜幕將降之時,方以智這才驚覺,笑指俞國振道:「國振賢弟,你好不厚道!」

  「此話怎講?」俞國振裝傻道。

  「要留我便直言就是,每次都故意挑起我的興致,誘我難以成行……我倒要看看,你明天還能拿什麼東西來留我!」

  俞國振於是大笑起來,拱手行禮道:「密之兄莫怪,我處於鄉野之間,難得有志趣相投的朋友,所以多留密之兄幾日,小小手段,自然瞞不過密之兄!」

  方以智笑而不語,他以為次日可以成行,結果前後在俞國振這裡整整停了六天,後來實在是不能再耽擱行程這才離去。臨別之時,他在船頭向著俞國振深施一禮:「國振賢弟,愚兄此次受教了,如果有機會,愚兄必然舉薦賢弟,不令賢才遺於野!」

  對這句話,俞國振敬謝不敏,在他眼中,這個皇朝,從皇帝皇族,到官僚士紳,整個統治階層都已經爛透了,即使他有穿越者的優勢,也無法從根本上挽回這個皇朝。

  要想救國,必須另起爐灶!

  方以智沒有把俞國振的推辭當真,這世上哪有人不願意出仕當官的呢!

  「五少爺,二老爺、五老爺請你回鎮,有要事相商。」

  僕人恭恭敬敬地對著俞國振,甚至不大敢抬眼看他,這是難免的事情,被石灰硝過的李進寶、肖十郎的頭顱,至今還掛在無為縣城門口。

  「知道了。」俞國振淡淡地說了一句,望著已經漸漸遠去的四明瓦大船船影,還有站在船尾處向他揮手的方以智,他微微嘆了口氣。

  方以智確實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儒生之一,這幾天的交往,兩人在一些方面談得很投機,但同時也在另一些方面有過激烈的爭執。

  比如說,方以智要把所有的自然之學都歸結到《易經》之中,俞國振覺得這有些強人所難。

  另外,在對待東林黨與閹黨的態度上,兩人的觀點也略有差別,只不過俞國振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態度。

  閹黨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東林黨難道就高尚到哪兒去了麼?或者說,現在的東林黨,能比閹黨高明到哪兒去?

  自崇禎皇帝登基除去魏忠賢及其同夥以來已經過去了幾年時間,東林之人受重用的並不少,可是他們所作所為,對大明有多少幫助?

  黨同伐異,積極無比,爭權奪利,踴躍參與,但要他們為國庫掏出哪怕一個銅子兒,他們都要哭爹喊娘大叫與民奪利。

  甚至連方以智在這個問題上,也是如此。

  「方以智在東林當中是比較開明任事的,都是這個樣子……看來東林是不能指望了。」俞國振心中暗想。

  在他最初的計劃中,原本有借助方以智將東林收為己用的想法,但現在,這個想法變了。

  「不知二伯五叔召喚我來有什麼吩咐。」回到襄安鎮中,俞國振問道。

  俞宜勤眉開眼笑招呼他坐下,俞國振倒還保持著恭敬,沒有立刻坐下來。他這個模樣,讓俞宜軒非常滿意,忍不住讚賞地點了點頭。

  「我們商議了一下,國振,你現在還年輕,俞家的族長位置,你還不適合,但對外我還算是俞家的族長,對內,俞家的人、財、物,全由你支配。」俞宜勤見他始終不坐下,只能開口直奔主題。

  雖然有心理準備,可這句話聽到耳中,俞國振還是露出驚訝之色。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堂伯堂叔同意在操練家丁上對自己進行配合,再在財力上給予自己支持,這就是最大的收穫了,沒有想到的是,俞宜勤與俞宜軒做出這樣的決斷!

  只是俞宜勤一人,當然是做不出這樣的決斷的,應該是俞宜軒的建議。那麼這幾天招待方以智,每天都請俞宜軒去相陪起作用了。

  「國振,這幾天你與方密之討論時局,我也都聽入心中,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這樣的見識,但大致總是不錯的,天下將亂了。」見俞國振看自己,俞宜軒輕咳了一聲:「我們俞家你這一代,唯有你有出息,你放手去做就是!」

  俞國振緩緩點頭,既然如此,他也不會推拖。

  「二伯、五叔,你們之意,就是俞家的人、財、物都隨我調遣,就連你們二位也不例外?」

  「對,我們兩個也不例外。」

  「那大伯那兒呢?」

  雖然大伯父俞宜簡只是庶子,向來也是個閉嘴葫蘆,很少在大事上發表自己的意見,可這一次實在事關重大,俞國振必須得到當面的確認。

  「你大伯那邊,我們會說服他,如果他不樂意,我們分家就是。」俞宜軒輕描淡寫地道。

  「既是如此,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二伯五叔也支持?」

  「除了惹來滅族之禍的事情,什麼我們都支持!」

  俞宜勤與俞宜軒都是被自己這個侄兒層出不窮的手段弄得服氣了,四房的全滅,水賊的覆亡,再加上聲名遠揚的方以智都視之為師友,這三件事加起來,讓他們意識到,站在俞國振的對立面絕對不會有什麼好處。

  既然如此,一筆寫不出兩個俞字,還不如全力支持俞國振。

  「我接下來準備去巢湖擊水賊。」俞國振慢慢地說道:「上回那個肖十郎還有個哥哥肖四郎,此人是個禍害,如果不除去,遲早還會殺來報仇!」

  俞國振這話一出,俞宜勤與俞宜軒心中都浮出一個詞:「斬草除根!」

  哪裡是因為肖四郎會來復仇,根本就是要斬草除根,這個侄兒的心,果然如同鐵石一樣!

  「只是那賊人在巢湖之中,如何找得到他?」

  「我上回審出了他們慣用的三處巢穴位置,又揚言說水賊都是當場被鬥殺的,因此肖四郎不會有疑心,便是有什麼疑心,這幾天沒有官府去查抄,他也會懈怠了。」

  俞國振的話讓俞宜軒瞪大了眼睛,他從二哥口中是得知當時的經過的,原本以為將水賊全殺了只是為了省些麻煩,現在才知道,當時俞國振就打定了斬草除根的主意,甚至連故佈疑陣都搶先做了!

  「官府那邊,事後要五叔去打點,只說是替四房復仇,再塞點銀子,將功勞分潤給他們,想來不會有什麼問題。」俞國振又道:「這件事情,二伯、五叔,覺得是否應做?」

  「做,我們說了,全力支持你。」俞氏兄弟對望了一眼,沉聲說道。

  「這件事情就如此說定了,我們自家就有漁船,到時候家裡再請幾位船工。還有一件事情,咱們家的家丁所用器械,還比不上水賊,二伯出面讓鎮裡的鐵匠打造一些刀劍。」

  俞宜勤應了一聲,這事情並不難,朝廷雖然禁止民間擁有火器,可一般的刀劍朝廷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第三件事便是家丁人數不足,五叔看過戚少保的兵書,他在選兵之上非常講究,咱們家中的僮僕,慣於為僕卻不適於為兵,因此我有意再招一些少年。聽聞山東登萊孔有德、耿仲明叛亂,膠東一帶流民逃散,五叔出面招攬一批膠東流民少年,年紀是十四至十六歲,數量……一百人以內吧,他們家口全部帶來也無妨。」

  「啊……那便是一百戶……這怕是不成,一來一百戶流民遷入襄安,動靜太大,官府那邊難以隱瞞,二來咱們家中雖然有些錢糧,可要支應一百戶吃穿嚼用,還是遠遠不足。」

  俞國振笑了起來,他伸出一根手指:「這兩個其實就是一個問題,缺銀子,若有銀子打點,官府對此事也不會深糾,沒準還給我們一個旌表,畢竟流民容易釀成民變,我們收容下來其實是為他們解決一大麻煩。銀子的事情,五叔不必擔憂,五叔請看。」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又掏出一個布袋,這個布袋一出來,俞宜勤與俞宜軒就是一愣,等俞國振打開之後,果然像上回一樣,滿袋子裡都是圓潤的珍珠!

  「二伯五叔以為上回的珍珠真是我父親留下的麼,其實不然,這珍珠是我自己養的,有這一技藝,我們還用得著擔心沒有銀子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6 PM

十八、雛苗

  肖四郎吐了口唾沫,低聲咒罵了一句。

  「四哥,還在想著十哥的仇?」身邊的水賊遞過酒葫蘆。

  「能忘了麼,這十多天來,只要一閉著眼,老十就會來,哭著讓我給他報仇……襄安俞家,襄安俞家!」肖四郎咬牙切齒:「忙完手中的活計,我總得去襄安一趟,若不讓俞家滅族,我夜夜都睡不安寧!」

  「兄弟們也都是如此,人手損了一半,可都是我們自家兄弟!」那水賊目中射出凶光:「依著兄弟們的性子,用不著等手中的活計忙掉就直接去做上一票,然後或是去投顧三麻子,或是去投霍山賊,都是逍遙快活。」

  「蠢,投海賊或是霍山賊,哪裡比得上我們如今逍遙快活,官府盯得緊呢!」肖四郎哼了一聲:「所以我才要去找宋保義,搭上了他們的線,兄弟們今後的日子才能長久。」

  「那宋保義也不過是一個鹽梟,便是在揚州城有幾分臉面,哪裡管得到我們巢湖來!」

  「說你蠢,你便蠢得透頂,你以為宋保義身後就沒人麼?」說到這,肖四郎不願意再談下去,一股焦躁在他心中翻動,他站起身來,一腳將那水賊踢起:「去看看陸老九回來了沒有,讓他去襄安打聽消息,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

  他們口中的宋保義正是兩淮一位鹽梟,不過旁人只知道他是鹽梟,卻不知道這位宋保義身後有一位衛所的同知,若不是有官兵護著,宋保義哪能如此囂張!

  這個世道,官和匪兵和賊,原本就是分不清的。

  「四哥,四哥,老九回來了!」那水賊離開沒有多久,便屁顛屁顛地又跑了回來:「賊他娘的,四哥你在這擔心,那廝卻灌了一肚皮的黃湯馬尿!」

  被稱為陸老九的是肖四郎的親信,他生性好酒,肖四郎知道他這毛病,不過現在卻不是計較的時候:「如何,打聽到什麼消息了?」

  「四哥,襄安沒啥動靜,那俞家前幾日一直忙著接待來自桐城的一個姓方的酸丁秀才,現今秀才走了,俞舉人去了揚州,據說是要尋人牙子買些奴僕,俞宜勤忙著帶人清理水塘,也不知要做什麼,那個三房的小賊,還是每日裡操演家丁,只不過現今他操演的不只是那群小兔崽子,整個俞家的家丁,一共三十四人都在他手中了。」

  雖然喝得滿臉通紅,陸老九打探的消息卻是不打折扣,肖四郎心中的焦躁稍平:「無為州呢,十郎他們都被送到無為州了吧。」

  「也沒有動靜,我連夜將十哥的首績從城頭偷下來,葬在了城外,城中竟然也沒有反應。」陸老九滿不在乎地道。

  「你……你將十弟的首績偷出來了!」肖四郎臉色一變,又驚又喜。

  「是,葬在城外,等風聲過了,我引四哥去將十哥的首績遷到吉地。」陸老九打了一個酒嗝,訕訕笑道:「因為事情順利,故此小弟喝了些酒,還請四哥莫怪。」

  「不怪不怪,你已經立下大功了,既然官府沒有什麼動靜,那麼我們就可以照與宋保義的約定行事了。」肖四郎大喜。

  與私鹽鹽梟勾結,闖出一條路子,最不濟也可以帶著販私鹽的錢鈔回鄉當個富家翁,這可是事關肖四郎後半輩子的大事,至於為肖十郎報仇之事,他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鹽梟中有的是橫行不法的亡命之徒,他現在人手有些不足,到時候還可以向宋保義借些人手。

  「老九這次辛苦了,留在家中看守,狗子,去和宋保義的人聯絡,跟他說可以辦事了!」

  狗子呼了一聲,得意洋洋地撲了出去,很快就駕著一艘小船消失在巢湖之中。

  肖四郎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招呼陸老九坐下:「老九,十弟失手的詳情,你有沒有打聽出來?」

  此前肖四郎得到的消息都語焉不詳,不是將俞家家丁吹噓得個個武藝高強,就是將俞宜勤和俞國振說成撒豆成兵的妖人,從官府那兒得到的消息卻是一位巡檢帶弓手與捕快擊殺了眾水賊。對這些,肖四郎是一概不信,但俞家三房的那小子俞國振與這件事有密切關係總是不錯的。

  陸老九將自己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他是從襄安鎮那些少年家人口中得到的,自然比旁人得到的消息要真實些,肖四郎聽完之後臉色微微一變:那小畜牲竟然如此狡猾!

  「俞家的那小兒真的只有十五歲?」

  「虛歲十六,到年底就十七了。」

  「這小雜種不能留,我定然要說動那些鹽梟,讓他們助我,將小雜種全家殺盡,將他本人剁成肉醬去餵狗……」肖四郎很不想承認,但心中卻不得不同意,俞國振確實足智多謀勇猛善戰,最重要的是,他才十六歲不足!

  被肖四郎正掂記著的俞國振本人,這個時候從泥水中爬了起來:「繼續,繼續!」

  既然準備襲擊水賊,那麼就少不了加強水中的訓練,襄安的少年都生長在水邊上,游泳都不成問題,不過會游泳不等於會水戰,俞國振本人對這個也不是很擅長,只能摸索著練習。

  他也不指望這幾天的練習就能起到效果,無非是做準備比不做準備要好。

  半個下午的訓練結束之後,少年們都如同泥人一般,大伙跳入河中洗浴乾淨,葉武崖笑嘻嘻地推了羅九河一把:「九河,你今日不錯,小官人兩次讚你了。」

  羅九河橫了他一眼,也不知道這廝的話是真的稱讚還是要拐著彎兒笑他,那天擊賊時他的表現相當失敗,事後成了笑柄,這些天來他心裡可不好受。

  高二柱在旁邊看了,哼了一聲:「不服氣?九河,當初小官人招人時,有人就說你性子綿軟,當個書僮還可以,當家丁實在是不夠格,當時是我對小官人說,你機敏聰明,這樣小官人才收了你,結果你卻是如何表現的!」

  說到這,高二柱也有些生氣:「我告訴你,咱們很快就有新活計要做,到時候你若還是那般,休怪我不幫你說話,你還是回鎮子去吧!」

  羅九河身體抖了一下,垂下了頭,葉武崖說他,他心裡是老大不服氣的,可是高二柱說他,他就不敢回嘴了。

  「二柱哥,不會吧,小官人真要開革一些人?」葉武崖聽出了高二柱的話外音,壓低聲音問道。

  「你們沒聽說麼,五老爺去了揚州,準備在那兒順運河北上,去山東買一批家僕,那可是有和我一般有身契的,不像是你們。」高二柱提到自己身契在俞家,不但沒有以身為家僕為恥,反而有些洋洋得意:「到時幾十上百號人來了,你們若是表現得不好,便只有回家啃老米飯了。」

  「那可不成!」羅九河與葉武崖這次異口同聲。

  他們在鎮上過的是什麼日子,半大小子吃壞老子,在俞家吃了兩個月的煎魚和豬蹄磅、紅燒肉,讓他們再回去過一日二餐稀飯的日子,想也休想!

  更何況,這些時日來,他們已經找到了某種尊嚴,原本鎮子裡的大人看到他們,第一警覺的是他們是否要順手牽羊偷雞摸狗,因此最常見的是掃帚扁擔招呼,可現在不同了,他們偶爾回鎮子時,哪個熟人見了不客客氣氣地打招呼,想著法子問他們俞家是否還要招人!

  「不想被裁汰?那就加把勁兒,我方才說了,最近,可是又有事要做!」高二柱神神秘秘地道。

  俞國振在稍遠的地方聽到他們的對話,微笑了起來,高二柱這傢伙還是有些手段的,不過,俞國振覺得,他最適合的工作不是現在在做的,等手中人手稍足之後,他會讓二柱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沖洗完身上的泥沙之後,他爬上了岸,然後就看到小蓮拎著塊乾毛巾衝了上來:「小官人,讓他們去撲騰就行了,你怎麼也隨著他們!」

  這幾天小蓮每天都會這樣嘮叨,俞國振張開雙臂,少女鑽入他的腋下,將他身上的水漬小心地擦拭乾淨。這是很小的事情,可小蓮卻似乎將它當成了極為重要的工作,擦拭時專心致志,一雙大眼眨也不眨,就連俞國振在看她也沒有注意到。

  「這些事情,小官人每次都要親歷親為,那還要大柱二柱做什麼,小官人也是,從來不聽人勸……」

  嘮叨著把俞國振身上的水漬擦拭乾淨,小蓮這才抬起臉,迎著俞國振的目光,滿嘴的埋怨嘎然而止,小姑娘的臉頰飛起了紅暈:「小官人!」

  「啊,哈哈……」俞國振打了個哈哈,將目光從不該看的地方收了回來,夏天已經來臨了,所以連小蓮身上的衣裳都少了些啊。

  剛才看了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雖然長在十二三歲的少女身上還顯得很稚嫩,不過俞國振心情還是因此愉快了許多。

  就在這時,他看到二伯騎著騾子奔了過來,俞國振改了原本準備調戲一下自己侍女的念頭,二伯此來,應該是正事。

  「國振,都準備好了,一共五十口和三十根。」俞宜勤到了面前,略帶興奮地做了個手勢。

  所謂五十口,是只五十柄鋼刀,三十根則是指三十個槍頭。雖然官府對民間執有兵器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這畢竟是民不舉官不究,因此俞宜勤說得有些隱晦。

  「太好了,這樣的話,我便可以開始準備動手。」俞國振也是興奮起來,有了武器,他就用不著帶著少年家丁用擔柴的沖槍去殺敵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7 PM

十九、少年

  三艘漁船在水上慢慢晃著,漁船吃水較深,看上去收穫頗豐,天色已經晚了,應該是滿載而歸的漁民。

  陸老九喝了一口葫蘆裡的酒,咂了咂嘴,向著這三艘漁船咒罵了聲。這種漁船上都是些帶著腥臭的苦哈哈,根本沒有什麼油水,除非他們想吃魚,否則根本懶得理會。

  漁船貼著姥山島晃了過去,陸老九並沒有太在意,巢湖裡的漁船總有幾千條,大大小小的誰能條條都記著。

  他又喝了一口葫蘆裡的酒,發現那三艘漁船又折了回來,看情形似乎想在姥山島靠岸,陸老九頓時警覺起來,他站直身子,盯著那三艘漁船,當發現那三艘漁船再度開始遠離時,這才罵道:「狗雜種,敢過便就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然後,一隻有力的胳膊就從背後伸來,將他脖子死死夾住,陸老九心中還有些迷糊,以為是自己的同伴在開玩笑,當他意識到對方是真的要他性命時,後心已經一冷,一柄牛耳尖刀狠狠地捅了進去。

  高大柱小心翼翼地放下屍體,然後向著湖中的那三艘漁船打了個手勢,那三艘漁船立刻調頭靠岸,片刻之間,二十餘人就上了岸。

  俞國振肋下跨著彎刀,手中提著一桿纓槍,臉色冷竣。他看了身後滿臉興奮的少年們一眼,十五六歲的少年,對於廝殺比成年人還熱切,特別是知道他們將會有一批競爭者之後,對於現在生活的珍惜,讓他們迸發出無盡的熱情。

  如果遇到沉重損失,這種熱情就會被撲滅,但俞國振不會允許那種事情出現。

  觀察了好一會兒,水賊的據點很簡陋,就是一個巖洞,時不時有水賊從巖洞中出來,但一直呆在洞口的卻只有兩人。俞國振從原先水賊的口供中得知,這個巖洞能容納一百多人。他估算了一下,水賊的數量比他原先得到的消息要多幾人,有三十多個。

  「大柱,你帶著你的人繞到後邊去,我和二柱從前面,我給你一柱香的時間,然後我們前後夾擊,你明白麼?」

  高大柱憨憨笑了一下,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俞國振伏下身,藉著島上的雜草灌木,開始向水賊的據點爬去。在洞外兩個水賊坐在一起聊天,說的無非是哪個鎮子的暗娼如何,俞國振接近到離他們十餘丈處,他們還沒有發現。但再想前進就困難了,因為灌木叢到此為止。

  「那伙鹽梟說了,只要這批貨能順利出手,那麼便抽出人手幫我們,襄安俞家好大一份家業……」

  「你看上回他們來的那幾人,一個個蠻橫得緊,你知道為何,我可是聽到了,他們竟然是衛所裡的軍爺……」

  這對話讓俞國振微微愣了一下,他心中怒意瞬間沸騰,東虜和流賊禍亂家國,衛所裡的士兵不思保家衛國,卻在這裡勾結水賊販賣私鹽,還想與水賊一起殺他!

  一柱香的時間過得很快,俞國振猛然起身,他當先撲出,可是在他身邊的高不胖和二柱又怎麼會讓他搶在前頭,父子二人一左一右,快步向前衝了出去。

  等俞國振衝到時,那兩個發出驚叫的水賊,已經被高不胖捅翻了一個,另一個也被高二柱砍倒在地。

  聽到嚎叫聲,從洞裡又竄出了三個水賊,俞國振厲聲高喝,掄槍就刺。

  這是一個標準的刺殺動作,簡潔乾脆,紅纓槍深深地扎入那個水賊胸膛,然後卡在紅纓處,從傷口噴出血,被抖開的紅纓擋住,那紅纓瞬間就飽吮了鮮血,顏色變得更艷了。

  俞國振抽出長矛,踢倒那還有餘溫的屍體。在他身邊,羅九河尖厲地大叫,將纓槍當成了棍子,掃倒了一個水賊,然後葉武崖立刻撲過去,一刀砍下了那水賊的腦袋。

  「別和我搶!」羅九河大怒,他可就指望這一次表現出色,洗刷上一回的恥辱。

  「還有一個,你快上!」葉武崖大笑著道。

  最後一個水賊也已經被放翻在地,看到同伴們紛紛擁上,羅九河瞪著眼睛狠狠一槍扎過去:「為了紅燒肉!」

  這一槍便將水賊紮在了地上,羅九河怕如此還不夠,拔出槍來又是一下:「為了豬蹄磅!」

  「做得好!」俞國振看著迎面過來的大柱他們,自己的計劃有些多餘,原本是怕水賊組織起有效的防守,這才兩面突襲。

  「也不留個給我殺殺。」大柱又是憨憨一笑,但說出的話卻殺氣騰騰。

  「你還怕沒有的殺?多著呢,一洞都是。」

  聽到俞國振這話語,大柱眼前一亮:「小官人,接下來進洞?」

  「沒必要……燻耗子你會不會?」俞國振笑了起來。

  「對,燻耗子,這有趣!」高二柱笑嘻嘻道:「大哥,去弄些柴草來,別太乾了,濕些的好!」

  短兵相接之後,看到五個水賊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眾人殺了,少年們也都輕鬆了。高大柱帶著幾人去割來草和枯枝,捆成一小捆後點燃扔到了洞口,片刻之後,濃煙大作,在俞國振示意下,少年們以濕衣包著口鼻,靜靜地等著。

  石洞裡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俞國振示意繼續扔柴草,又過了會兒,終於有水賊忍不住,一邊咳嗽著一邊衝了出來。

  高大柱早得了俞國振示意,一槍將逃來的水賊刺死。他的屍體擋住了後邊的水賊,那水賊被絆得摔了一跤,還沒有爬起來,又被羅九河一槍刺中,氣絕身亡。

  「咳……咳咳……是哪路好漢……咳咳……要趕盡殺絕我等?」

  肖四郎一邊咳嗽一邊大叫,當煙升起的時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今天被人甕中捉鱉了。

  「不理他,繼續點火。」俞國振吩咐道。

  肖四郎聽到外邊的聲音不是很真切,但洞裡煙霧越來越大,他心知再這樣下去,真要被熏死在洞裡。

  「咳咳……都準備……衝出去,要不就……被燻死了……」他咳嗽著向眾水賊道。

  誰都知道這個道理,可是衝出去的人都是一陣慘叫就寂然無聲,因此後來的人就不敢衝出去。可現在再拖的話就是燻死,因此在肖四郎鼓動下,眾水賊開始向洞口又衝了過去。

  這個岩洞原本比較隱蔽,洞口也不寬敞,最多就是四人並肩出去,肖四郎跑在最前,跑到洞口時他大叫道:「殺!」

  其餘水賊都給憋得臉紅脖子粗,這個時候顧不得畏懼,猛衝了出去。就在這時,肖四郎「嗵」的一聲倒下,而其餘水賊也不疑有它,繼續前衝。

  衝出洞口,還沒有來得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等待著這些水賊的就是一場屠殺。俞國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他下達的命令就是除了得他命令,否則全部殺死。因此諸少年刀槍齊上,轉眼之間,這些水賊就慘叫聲一片。

  撲倒在地上的肖四郎一動不動,他貼在地面的眼睛卻睜著,眼中凶光畢露滿是仇恨。他聽著自己熟悉的同黨一個個發出慘叫,便知道外頭這夥人是真的要趕盡殺絕,更是大氣都不敢喘。

  他精通水性,因此閉氣的本領也很強,加上貼著地面煙氣沒有那麼大,因此足足熬了半柱香功夫,外頭的慘叫都已經全部消失了,殘餘的幾個水賊也驚惶失措地退進了洞裡,在一邊劇烈咳嗽一邊痛哭求饒。

  他們已經完全破膽,根本沒有抵抗的意志了。

  「出來,放下兵刃雙手抱頭出來,要不我們就殺進去了!」

  外邊的煙小了些,終於傳來這樣的喝斥,那殘餘的水賊完全沒有了主見,聽到喝聲,竟然真扔了兵刃抱頭出去。

  肖四郎聽得這聲音很陌生,他可以肯定,他不認識對方。然後他聽到笑聲、喝罵聲,絕大多數聲音都有些沙啞,像是變聲的少年聲音。

  「是……是俞家的小狗!」這個時候,肖四郎終於猜出襲擊者的身份,他在心中咬牙切齒:「這小狗……我終有一日要殺這小狗滿門!」

  洞裡的濃煙已經散去,肖四郎卻仍然伏著,他悄悄抬起頭,外頭到現在還一個人都沒有進來。

  他心中患得患失,一下子期盼敵人不會進洞來搜索,一下子又希望對方搜索會比較大意讓他逃過。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頭聲音響起:「賊人已經盡數殺滅,收隊,回船。」

  然後就是腳步聲遠去,肖四郎還不放心,然後他聽到了外頭蟲鳴之聲,這讓他總算放鬆下來。

  如果有人在洞口,那蟲子是不會叫的,人走遠了,蟲子才會叫。想到這,肖四郎緩緩爬起,又側耳再聽了會兒,然後才抹了抹額頭的冷汗,靠著洞壁癱坐下去。

  「不對,他們還帶走了活口……回去一審就知道,洞裡有什麼,他們必然還會回來,此地不可久留!」坐下還沒有三息,肖四郎像是屁股下有針刺一樣又跳了起來。

  他三步並兩步貓腰衝出了洞,洞外的光線有些刺眼,他伸手護住眼,等適應後再放下手時,頓時愣住了。

  在他面前,六個少年手中持著纓槍正冷笑望著他,而為首的一個臉上的笑容更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讓肖四郎幾欲魂飛魄散!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8 PM

二十、繳獲

  肖四郎轉身就想往洞裡竄回去,到了洞裡,藉著地勢,至少還可以拚死一兩個。

  可就在這時,一隻腳凌空飛踹下來,正踹在他的胸前,將他踢得滿地打滾。

  踢他的是高不胖,這瘦瘦的漢子有的是氣力,一腳就將肖四郎踢得吐血。肖四郎還不死心,鑽不回洞,彎腰便向著旁邊草叢竄去,然而才竄了兩步,背後一聲厲喝,緊接著,他覺得糞門先是一冷接著一痛,一根柱狀物品貫入進去,將他挑了起來,他高亢地叫了一聲,渾身的氣力瞬間從被貫入處瀉掉。

  「俞……小狗!」他怨毒地回過頭來,盯著剛才讓他覺得心驚的少年。

  「狗賊,還嘴賤!」捅倒他的是高大柱,這正是高家嫡傳的槍法,聽到肖四郎嘴裡還不乾淨,他一抬仍然插在肖四郎體內的長槍,肖四郎下半身立刻挺了起來。

  「給、給我一個痛快!」那槍有紅纓卡著,因此貫入的並不是很深,可就是因為這樣,肖四郎一時半會死不了,他慘叫著求死。

  「你們在巢湖上做沒本錢的買賣也有好幾年了,劫的財物在哪,說出來便給你一個痛快。」俞國振緩步踱了過來,但在離他有兩丈的地方停下:「你的幾處巢穴,我都知曉,你就算不說,也只是讓我們多花些時間。你讓我浪費多少時間,你自己便要被折騰多少時間。」

  他的口氣很淡漠,肖四郎聽出那種山一樣的堅定,如果他不照做,那麼這姓俞的少年真的會讓他生死不得拖上半天。

  「我說……就在這,就在這……」這個時候,他也硬氣不起來了。

  「看著他,我們進去看看。」俞國振聽他說出將劫來的財物細軟放在哪兒之後下令道。不等他動身,高不胖搶先一步進了巖洞,這樣裡面就算還有水賊,也傷不著俞國振。

  這巖洞相當大,可容納數百人,高二柱支起了火把,他們深入了幾十步,然後便看到一排一排的布袋。高不胖看到這些袋子,臉色頓時變了,他看了一眼俞國振,俞國振卻還是很平靜。

  「是鹽。」高不胖道:「他們真與鹽梟勾結。」

  「把那廝拖進來,讓大柱帶人守好洞口。」俞國振道。

  肖四郎被拖了進來,他已經半死不活,當被拖到那一包包鹽面前時,他呵呵笑了起來:「看到了吧,哈哈,大爺這裡一共是三千包鹽,兩萬四千斤,八千兩銀子……那些鹽梟不會放過你們的,他們會替我報仇,殺了你俞家滿門……」

  聲音嘎然而止,俞國振的長槍已經捅入了他的前心,肖四郎以為俞國振是氣憤成這個樣子,他努力抬起頭,想藉著火把的光看到俞國振的驚恐。

  但他看到的卻是平靜,無論是殺死他,還是劫了鹽梟一大批鹽,俞國振表現得都很平靜,彷彿那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你……你……」

  「那些鹽梟不會知道是我幹的,他們只會以為,你黑吃黑,吞了他們的鹽然後跑了。」俞國振平靜地道:「他們要找,也是找你家人的麻煩。」

  肖四郎眼睛瞪得老大,但他卻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的瞳孔在迅速擴張,然後人僵直著倒了下去。

  俞國振看著這些鹽,又看了看高不胖:「意外之喜,八千兩銀子……也算不錯了。」

  「出手不易。」高不胖道。

  「總會有辦法,二柱,你去帶人將那幾個還活著的都殺了,別走了一個,屍體全綁好石頭帶上船。」

  高二柱應聲跑了出去,俞國振與高不胖開始尋找肖四郎埋藏財貨的地方,不一會兒,他們便將之翻了出來。

  肖四郎倒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那些財貨是分藏在四個地方,是一些金銀細軟,高不胖估算,全部折算出來也值千餘兩白銀。

  如今米價騰貴,千餘兩白銀,只可以換米六百石,而且俞國振知道,糧價只會越來越貴。他準備收容三百少年,加上他們的家人,可能要超過千人這千兩白銀倒是可以養這些人大半年的。

  而且還有這些私鹽,價值八千兩銀子的私鹽,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整個俞家全部現銀收攏起來,估計也就是三四千兩,而這個時代,在某些地方鹽與現銀擁有同等的流通價值!

  「一戰繳獲價值加起來近萬兩……自己卻是一人無傷,小官人當真是神機妙算!」高不胖這個沉默寡言的陝北漢子這時也禁不住興奮得眉飛色舞:「小官人威武!」

  「小官人威武!」跟在身邊的幾個少年也興奮得叫了起來。

  俞國振倒不算很興奮,只是微微笑了笑,待他們安靜下來,他吩咐道:「東西還未運回去,還算不得我們的……葉武崖!」

  葉武崖立刻挺身站了出來:「在!」

  「你帶兩個人去高處觀察,看看周圍是否有異樣,若有人接近姥山島,立刻向我通報,注意隱蔽些。」

  「是!」葉武崖點了兩個少年便飛快離開,走前還向著有些悶悶不樂的羅九河擠了擠眼。

  羅九河垂著頭,平時操練裡,他非常努力,可是總被葉武崖壓著一頭,現在小官人點葉武崖的名,分明是要重要他了。這年紀的少年,哪有不爭強好勝的,因此羅九河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了。

  「我們把鹽包都扛到水邊去,羅九河,你帶人去將大船划過來!」

  除了三艘漁船之外,他們還帶了一艘大船,這原本就是俞國振為了裝俘虜和戰利品用的。現在俘虜沒有必要了,自然就是完全用來裝戰利品。一艘大船加三艘漁船,二萬餘斤鹽再加二十多個人,回程的時候船吃水滿噹噹的。

  深夜時分,他們回到了襄安,將貨卸下之後,俞國振又將人召集齊,看著一臉興奮的諸少年,他嚴聲道:「今日之事,關係重大,你們都是知道輕重的,記住,只說我們外出拉練,除此之外,不可多言一字,否則立刻逐出俞家,絕不寬赦!」

  「是!」

  對於這些少年來說,保密意識是從到俞國振這兒第一天開始就反覆強調的,他們當初本是二十人,其中有四人就是因為違背了俞國振的命令被先後斥退。現在這四人看到他們,都是灰溜溜地抬不起頭來,有這榜樣在,自然眾人都是凜然應命。

  次日大早,俞國振剛剛起來,俞宜勤便出現在他面前:「國振,昨日之事如何了?」

  他是知道俞國振昨天帶隊出去的,那伙水賊是俞家心腹之患,必須盡快除掉。

  「二伯隨我來。」俞國振領著他到了新建起的側廂,這就在少年們的宿舍一端,原本是準備儲存訓練器械的,昨夜被臨時騰出來充當庫房。

  「這是……鹽?」俞宜勤一見著那一個個袋子便愣住了,他是族長,對這東西絕不陌生。

  「嗯,昨日繳獲了兩萬四千斤鹽。」

  「兩萬四千斤!」俞宜勤驚得目瞪口呆,他看著俞國振,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國振,這……這可了不得!」

  「一共是兩萬四千斤鹽,還有大約值一千餘兩的金銀細軟。」俞國振又將旁邊的一個布包打開。

  「太好了,太好了,了不得,了不得!」

  俞宜勤是見過世面的,他們俞家的鋪子能開到留都南京去,俞宜勤也沒少跑過這繁華之地。但是,一次進賬近萬兩的財富,還是讓他心裡喜滋滋的。

  他打開一個袋子,看到粗大的白色鹽粒,又捻了一點到嘴中嘗了嘗:「是淮鹽,上好的淮鹽!」

  「應該是淮鹽。」

  「太好了……不對,不對,國振,有禍事了!」高興了片刻,俞宜勤猛然想到一個問題:「水賊那裡怎麼會有淮鹽?他們劫了鹽商?」

  「是鹽梟與水賊勾連,大概是想藉著水賊對水路的熟悉來販賣私鹽。」

  「鹽梟……那些傢伙可是無法無天的貨色!」俞宜勤臉上興奮的紅潮還沒有退去,立刻又變成了蒼白:「這可是大禍事!」

  「水賊就不是無法無天的貨色麼,現在那伙水賊已經全部沉在巢湖底下,過個十天半月,就全餵了魚鱉。」俞國振淡定地道:「二伯休要擔心,未走一個活口,只要我們自己不說,鹽梟哪裡會知道!」

  「丟了價值八千多兩的私鹽,鹽梟如何會善罷干休,他們定然會查的,不如還給他們……」

  「二伯,我審問了俘虜,這伙鹽梟與水賊是初次合作,故此這一批鹽並不算太多,他們也信不過水賊。現在水賊被我滅了口,所有的痕跡都被我掩蓋了,鹽梟第一個懷疑的,還是這伙水賊黑吃黑。」

  聽到這樣的解釋,俞宜勤還是有些不放心:「這樣……真的可好?」

  「這伙鹽梟的身份也有些特殊,是衛所的官兵,就算我們將鹽還給他們,他們也會殺我俞家滿門好滅活口除後患。」俞國振見他這模樣,便給他下了一劑猛藥:「二伯不會以為能和他們講什麼情面吧?」

  這個消息果然讓俞宜勤先是發愣,緊接著咬牙切齒起來:「這幫子狗賊,竟然做這樣的勾當……既是如此,便依著國振的意思……」

  「這些器物細軟,二伯拿到大伯那兒去,藉著當鋪死當之名出手換起銀錢,至於鹽如何出手,等五叔回來之後咱們再商議商議。」俞國振道。

  俞宜勤依言行事,將那些器物細軟捲起用騾子載走,俞國振又照常操練少年們,不過到了己時一刻左右,俞宜勤又臉帶不愉地來找他。

  「國振,老六回來了,他嚷嚷著……四房的事情要報官!」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29 PM

二一、引來禍水入蕭牆

  俞宜勤說的老六,就是他這一輩排行第六的俞宜今。

  在俞國振父親去世後,便是俞宜今打理族中在留都的南雜鋪子,他今年三十出頭,在俞氏兄弟中算是小的,或許是因為在留都南京呆了三年,見識不再拘於襄安這小地方,因此他的器量要遠遠勝過其兄俞宜古。

  四房出事後,他並未趕回來,那時他恰好去了蘇州,當他得到消息時,喪事已經辦完了。他也一直沒有多說什麼,因此俞宜勤原本以為他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卻沒有想到,事隔兩個月後,他突然回到了襄安。

  「周兄,今日之事,要靠你了。」在俞家宅院的大堂之中,俞宜今向著一人道。

  「宜今賢弟只管放心,有閣老為你撐腰,就是官司打到南京去,也是你有理。」

  說話的這人鼻孔朝天,臉上滿是傲意,年紀已經是三十許的人了,卻仍然打扮得如同輕佻少年一樣。俞宜今陪著笑,待他倒是很恭敬:「那是,那是,其實用不著閣老出面,有周兄在,就足夠了。」

  「這幢宅院不錯,等你當了俞家族長,這幢宅院可以獻與閣老。」

  他們所在的宅院,正是俞國振父親遺留下的,原本俞國振將之送給了俞宜勤,但後來俞宜勤又還給了俞國振。

  俞宜今陪著笑道:「閣老在蘇州那繁華之地,哪裡看得上這個,倒是周兄,今後要經常來這兒,沒有個落足的地方不方便——我成了俞氏族長,這幢宅院自然是歸周兄了。」

  那周兄哈哈大笑起來,大約是覺得非常暢快,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少年變聲的嗓音不緊不慢地響了起來:「這幢宅院,是我的,誰想把它送人,先得問我同意不同意。」

  隨著話聲,俞國振出現在門前。

  俞宜今瞥了他一眼:「小畜牲,大人說話,哪裡輪得到你來插嘴,滾一邊去,過會兒再與你算賬!」

  他神情是凶態畢露,看著俞國振的目光裡完全沒有一絲親情,俞國振回看了他一眼,讓他心中突的一跳。

  現在俞國振可是手中沾了數人之血的,目光中自然有一種殺意。而跟在俞國振身後的俞宜勤,則露出輕蔑的冷笑。

  他雖然見識限於襄安一隅不算很廣,可是他明白一點,自己這個堂侄是個狠人,俞宜今這番謾罵,只會讓俞國振下定決心。

  「小畜牲?我姓俞,你也姓俞,我祖父與你的父親是親兄弟,我曾祖父便是你的祖父,你罵我是小畜牲,豈不是罵他們都是畜牲!他們是畜牲,那你又是什麼東西?」

  俞國振一步步走了過去,俞宜今對他的最大印象還是三年多前他扶喪回來時的情景,那時這小子不但木訥,而且神情恍惚,雖然這兩個月來他也遣人回來打聽過,得知俞國振在帶著一群少年操演,甚至還擊殺了一夥水賊,可俞宜今卻一直認為,這只是自己二哥俞宜勤和五哥俞宜軒推出來的傀儡。

  因此,俞國振那一瞥而來的眼神先是讓他心中凜然,緊接著鋒利的言辭,又讓他面紅耳赤。

  「你,你!」他氣得手足發顫,起身上前來掄起巴掌就要向俞國振抽去,卻被俞國振一把抓住手腕。

  這個時候他才驚覺,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俞國振,並不是三年前的少年。這三年來俞國振的個頭明顯拔高了,甚至比他還要略高一些,而力氣不在他之下,反應的敏捷更是遠勝過他。

  「哼!」

  俞國振一把將他推開,俞宜今踉蹌了幾步,險些撞在了牆壁上。

  「反了,反了,好大的膽子,竟然對長輩動手!」俞宜今頓足大叫:「來人,來人!」

  隨著他的喝聲,四個健僕從屋外搶了進來,這都是他從南京城中帶來的人,俞宜勤一眼看去,冷笑了聲:「好哇,老六,你可真是出息了,帶著外人欺到自家頭上!」

  「把這小畜牲抓起來,給我打,狠狠地打!」俞宜今此次來就是撕破臉的,如果俞宜軒在,他有功名在身,俞宜今還有幾分忌憚,可是現在俞宜軒不在,他自然是無所顧忌。

  至於族長俞宜勤,他根本不放在眼中。

  「嗯?」四個健僕向俞國振撲了過來,俞國振哼了一聲:「大柱二柱!」

  「砰!」

  兩個少年從屋外搶了進來,手中都拎著棍棒,他們早就得了俞國振示意,進來後毫不猶豫掄起棍子就砸了下去。

  目標當然是那四個健僕,雖然對方人數多些,可是他二人手中有棍棒,而且跟著高不胖習武這麼久,身手都極為靈活,轉眼之間,就打得那四個健僕鬼哭狼嚎滿屋子逃竄。

  「這……這……」俞宜今氣得手中足冰冷,他大叫道:「來人,來人!」

  但卻沒有人理睬他,他從南京城帶來的也只有這四人,其餘人手,可都是跟著那位周兄來的!

  「周兄,周兄!」他向著那位周兄拱手道:「你看,當著周兄的面,這不孝忤逆的小子尚敢如此!」

  「哼,宜今,還是你鎮不住啊。」那周兄抬著下巴哼了一聲,然後大聲道:「都給我住手!」

  「啊啊啊!」慘叫聲更響了,大柱二柱哪裡會聽他的,不但不住手,反而打得更凶,方纔還只是皮肉傷,現在幾下子打去,那是當真要打斷那四名健僕的腿了。

  「住手,我讓你們住手,沒有聽到嗎?」那周兄見自己的話也沒有用,厲聲大叫起來:「再不住手,我便將你們通通送官!」

  俞國振笑了一下:「那就暫時住手吧。」

  得了他的吩咐,大柱二柱這才收住手,而那四個健僕已經被打得哀哀痛呼,一個個鼻青臉腫,走起路來都是一拐一瘸。

  那周兄看了俞國振一眼:「你這少年,心倒狠毒,將人打成這模樣!」

  俞國振沒有理睬他,又向高家兄弟下令:「我只是說暫時住手。」

  大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二柱卻聰明得多,立刻掄起棍棒又是抽了過去。那四個健僕正在收拾傷口,原本以為逃過一劫的,沒有想到又開始了。

  高家兄弟的棍棒打在這四個健僕的身上,抽的卻是那個姓周的臉,那姓周的勃然大怒,尖聲叫道:「來人,來人,給我打!」

  隨著他的大叫,十多個豪奴衝了進來,瞬間將屋子擠得滿滿當當,就在這些豪奴準備動手,高大柱不慌不忙地吼道:「行動!」

  屋外又衝進來一群少年,只不過這群少年的手中不再是棍棒,而是鋒利的纓槍。那姓周的還要再叫,猛然間覺得耳畔生風,然後轟的一聲響,彷彿被一個響雷砸中了腦門,他耳朵裡就只剩餘嗡嗡的聲音。

  緊接著,小腹又是劇痛,他嗷的一聲響抱著小腹彎下腰去。

  打擊並未結束,背上又是一痛,這一次他的身體再也扛不住,直接趴在了地上爬不起來了。

  「拖出去。」

  動手的當然是俞國振自己,他下令道,而高家兄弟一人扯著這姓周的一隻腳,直接拖出了大門。

  旁邊的俞宜今已經完全呆傻了,這驟然發生的變化,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知道俞家在操演家丁,但他打聽的消息,那些家丁是由五哥俞宜軒控制的,而且他覺得便是幾十個家丁,也不可能是跟著這位周兄來的豪奴的對手。

  所以他是帶著極度的自信來的,可結果卻完全出乎他意料!

  原本在他印象中木訥的堂侄,現在展示出的凶蠻,讓他一時之間無法做出反應,等他回過神來,那個周兄已經被拖了出去,而他的十餘個豪奴也個個面如土色。

  因為十八個少年或執棍棒或拿刀槍正逼著他們,將他們也帶到了門外!

  「跪下,都跪下!」羅九河活蹦亂跳地下令,那些豪奴最初時是極不情願的,結果這小子一刀便捅了過去,將一個豪奴臀部捅得鮮血淋漓慘叫不止。

  「下一次就不是捅屁股,直接割你們蛋蛋。」羅九河吼道:「也不打聽一下我們家小官人的威名,竟然敢跑到這來鬧事……讓你們跪下,還要小爺再重複嗎?」

  昨天殺水賊之中,他立了功,也受了俞國振的表揚,這個時候興奮勁還沒有過去,做起事來當真是果決乾脆。

  這些豪奴臉色哭喪起來,他們知道十五六歲的少年是最難對付的,這年紀的小子都不知天高地厚,下起手來是又果決又狠辣,他們犯不著為了這點事情去吃刀子。

  而且這些家奴,原本就沒有什麼自尊與榮譽可言,因此一個一個,竟然真的全部跪了下去。

  這個時候,俞宜今才跟出門來,看到這一幕,眼前猛然一黑:「禍事了!」

  俞宜勤卻冷笑:「禍事?老六你帶著外人來,那便是禍事!」

  「俞宜勤,你不要不知好歹,我難道未曾告訴你這位周兄的身份?他可是閣老的侄兒,你……你……你竟然放縱這小畜牲毆打閣老的侄兒!」

  隨著這聲,少年們有些愣神,而被拖出來的那姓周的,這時終於緩過氣,發出桀桀的慘笑。

  「你們……你們敢打我?竟然敢打我!我伯父是閣老,你們都要死,我一紙名帖送到官府裡,你們都要死!」

  這聲音凶殘猙獰,帶著滿腔怨毒,證明這絕對是他的真實心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0 PM

二二、願去膏荒祛病根

  大明朝的閣老,那可是相當於唐宋之時的宰相!

  宰相門下七品官,這些豪奴竟然是閣老家的,那豈不是個個都有七品?

  俞國振看到少年們的臉色有些灰白,心裡知道,這兩個多月來自己雖然在潛移默化給他們灌輸一些向自己效忠的理念,但為時畢竟太短,與長期形成的「民不與官斗」相比,還弱小得很。

  只有高家兄弟兩個,仍然是滿不在乎,高大柱甚至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小子,小畜牲,我要把你活剝了皮千刀萬剮……」那周兄一邊爬起一邊對著俞國振叫囂。

  「不就是周道登麼,一個致仕的閣老,還縱容子侄橫行異鄉?」俞國振上前一步,一腳踢在了他的嘴上,將他的叫囂又踹了回去:「這是無為襄安,不是蘇州府吳江,還容不得你一個致仕閣老的侄子猖狂!」

  「你……」那周兄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知道自己身份還如此凶蠻。他所倚仗者,一是已經退休致仕的伯父,另一則是跟著自己的十多個豪奴,現在這兩者都不足恃,又被俞國振連踢帶踹,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打完之後,俞國振拍了拍手:「閣老的侄子又怎麼樣,打得一樣哭爹喊娘跪地求饒,姓周的,你說說這次來無為是做什麼的!」

  少年們雖然有些畏於這姓周的背後的致仕閣老,但看到俞國振這毫不在乎的模樣,膽氣自然也壯了,在高家兄弟的帶領下,將這些豪奴都捆了起來。

  那姓周的跪倒在地,也被反架著捆起,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氣勢,好漢不吃眼前虧,無論他心裡怎麼想著要回去報復,現在都先得認輸。

  「我叫周通貴,是、是俞宜今喚我來的,我在蘇州認識他,他說要將族產投寄於我伯父,因此伯父令我來看看……不干我的事,我只是來看看的啊……」

  「嗯?就這麼簡單?」俞國振冷笑了一聲:「看來你是記不住打……二柱,這廝交給你了,打斷他三條腿。」

  「小官人,他哪來的三條腿?」二柱奇道。

  「中間還有條小腿,雖然短了點,我看也沒有什麼用處。」俞國振哈哈一笑:「打斷後他們家不僅會出一個閣老,還會出一個無名白,若是運氣好了,沒準也能到宮裡當個太監。」

  此時將那些私自閹割的人稱為無名白,這種人最受歧視,周通貴一聽就慌了:「你敢,你敢!」

  「小人明白了!」二柱恍然大悟,過來立刻要扒那姓周通貴的褲子。

  他動作快,周通貴很快感到屁股涼嗖嗖,嘴裡的謾罵威脅立刻又變成了求饒哀告:「小爺爺饒我,小爺爺饒我,實是我起了貪心,想要藉著伯父的名頭攬財,這俞宜今許了我好處,我才如此行事!」

  這個時候,周通貴最恨的人除了俞國振外就是俞宜今了,因此,他在供辭之中,一面竭力撇清自己,另一面則將俞宜今也拉了下來。

  俞宜今這個時候已經是完全不知所措,愣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撒腿就想跑,俞國振向葉武崖使了個眼色,方才被羅九河搶了先的葉武崖頓時跳了出來,伸腿就將俞宜今絆倒在地。

  「勾通外人,圖謀親族,二伯為族長,如何處置當由二伯做主。」俞國振看向俞宜勤。

  俞宜勤點了點頭,雖然俞國振的話語裡已經將俞宜今的罪名定了下來,可畢竟還是尊重了他這個族長的權威,而且在他心中,早就將俞國振視為俞家的支柱,甚至還勝過了有功名的俞宜軒。

  「二哥,二哥,我錯了,我錯了!」這個時候俞宜今就算再傻也知道事情不妙,大叫了起來。

  「老六,我現在不說你什麼,今日下午就開宗族大會,有些事情,須得交待出來。」俞宜勤冷笑了聲:「你早上來的時候,藉著外人氣勢洶洶,絲毫沒有將我這二哥和族長放在眼中,現在求饒?晚了!」

  「這些豪奴先捆著扔到院外,讓他們跪一天,明日送官。」俞國振聽出了俞宜勤的意思:「至於周通貴,二柱,把他拖到柴房去,拿筆墨給他,我要口供。」

  那些豪奴被拖出去後,俞宜勤壓低聲音道:「他在這裡招供,出去便可以反悔……」

  「放心,二伯,我讓他招的,都是他不敢反悔的東西。」俞國振冷笑了起來。

  「可是他背後畢竟是位致仕閣老,若是提罪得狠了……只要那位閣老的門生故吏與我們俞家為難,那就麻煩了。」

  「二伯放心,我就是為此而來。」俞國振笑了起來:「五叔曾經提過這位周閣老,不過是當笑話說的,二伯應該還記得吧。」

  「齒黑相公,面情閣老?」

  這是周道登的一個著名典故,他能夠當上閣老,完全靠的是運氣,本人缺乏學識與捷才,有次當朝崇禎帝問他「黑齒」是何意,他就說是「齒黑」之意,又有一次崇禎帝問他「情面」何意,他答「面情」之意。其人無能,與至於此。

  「正是,他因無能而被天子罷免,退居鄉里,還想怎麼樣?」俞國振冷冷一笑:「這些人都送官,二伯送些銀錢給官府,讓他們先拖著,我去一趟蘇州府,將後患也解決掉!」

  俞國振提到「解決」之時,俞宜勤心中突的一跳,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又聽到了滔滔的殺意!

  為了這樣一件事情,要去殺一個致仕的閣老?

  「國振,你莫亂來,你千萬莫亂來!」俞宜勤有些慌了,將俞國振拉進屋子,小聲地道:「殺些水賊沒有關係,但朝廷命官,哪怕是退休致仕的朝廷命官,可都不是我們能動的!」

  「二伯放心,我是那樣不知輕重的人麼?」俞國振笑了起來。

  看著堂侄的笑容,俞宜勤的心卻還是放不下去:「你雖然是個知輕重的,但行事……太過依賴武力,有的時候,國振,我當真不放心。」

  這是剖心置腹地勸諫,俞國振當然知道好歹,他想了一下,覺得對二伯說出自己的計劃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便低聲說了一番話。

  最初聽到他說時,俞宜勤還在不停地搖頭,然後聽到俞國振分析當朝的閣老、官員的性格,乃至當今天子的性格,最後又歸結到那位致仕的周道登閣老的年紀,他才臉上露出驚駭欲絕的神情,看著俞國振時,除了欽佩之外,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對於俞宜勤來說,這些都是大人物,天子那更是大得了不起的人物,俞國振竟然以周通貴這個小人物為契機,將這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都算在其中……這份心思,也太過可怕!

  「二伯放心,即使沒有周道登的事情,南京、蘇州我也必須去一趟。首先六叔這模樣,俞家在南京的鋪子,顯然是不能再由他管了,這個鋪子是我們俞家在南京的立足點,若是鄉里有什麼不便,我們還可以舉族遷到南京。二則是和我們先前的方略有關,五叔帶來的人手,總得給他們安排活兒,我去蘇州一趟,也是為他們活兒做準備。」

  俞宜勤聽了之後,好一會兒才慢慢點頭:「國振,如今咱們全族都由你拿主意,你怎麼說,那就怎麼是,二伯見識少,但好歹年紀大,經的事情也多,只有一點……你凡事都要顧及宗族,你身上背著的,可不只是你一條性命!」

  這是他的局限,俞國振也不準備讓他改變自己的觀點,既然他支持,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我知道的,二伯,事不宜遲,乘著這邊的消息還沒傳過去,我立刻趕往南京,然後就去蘇州!」

  「你要帶多少人去?」

  「此去用不著多帶人手,我只帶高不胖和二柱兩人,不過,南京的鋪子需要一個新的掌櫃,二伯看誰比較合適?」

  俞宜勤略有些猶豫,長期以來,那鋪子都是他們堂兄弟在管,現在四房的兩兄弟已經徹底和家族反目,要想安排合適人手很難。

  「這個……族中的人手有些不足啊,國振有什麼建議?」

  「大哥可以,他在當鋪裡幫了大伯好幾年,待人處事上完全沒有問題。」俞國振道。

  他所推薦的「大哥」是俞國雄,乃大堂伯俞宜簡的長子,如今俞宜簡年紀大了,平時又是好好先生,家裡的事情基本不過問,俞國雄雖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才華,但打理一個雜貨鋪子,問題還是不大。

  反正雜貨鋪子裡原本就有二掌櫃、賬房,他要做的就是對好賬目就是。

  「國雄……是個好人選。」俞宜勤有些失望,其實他更希望俞國振提出自己的長子俞國威,不過他也知道,論起處事圓滑穩重,國威與國雄相比還略遜一籌。

  當然就更沒有辦法與國振比了,這個堂侄,年紀才十五,年底滿十六,可做起事來……三四十歲的人都比不過!

  「另外,三哥四哥跟著我們去見見世面吧,等五叔回來之後,那些新來的家人,可能要由三哥四哥管管。」彷彿知道他心裡所想,俞國振這時又說道:「不過,三哥四哥有些輕佻,若是被侄兒教訓了,二伯還請勿見怪。」

  「那是自然的,你教他們,那是他們的福份!」聽到這句,俞宜勤大喜。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1 PM

二三、一枝梨花思海棠

  三明瓦的船兒在擁擠的河道裡很不起眼,即使是這個板蕩的時代,進出於蘇州城的船隻依然多得讓人頭皮發麻。

  站在船頭的俞國振看到這一幕,雖然見慣了後世裡的繁華,可在這個時代,仍然能看到如此巨大的城市景象,還是讓他嘆為觀止。

  此時正是蘇州盛極而衰之時,蘇州產的絲綢橫行於全球,在南美的秘魯、智利,打得當地絲綢落花流水,甚至以此為跳板,轉銷到其殖民宗主國西班牙。整個蘇州城中,據說人口有二百萬之眾,而其東北城,幾乎全部是與絲織相關的產業工匠!

  這是一座綺羅珠璣妝扮的城市,寒山寺的鐘聲,拙政園的小橋流水……

  這個時候的拙政園,應該稱之為歸田園居吧,去年時才輾轉到了王心一手中——和周道登一樣,他也是位退休致仕的官員。

  這些俞國振並不知曉,他只是驚訝於這座城市的繁華,雖然他現在並不直接進入這座城市,只是經過,卻也已經為之震憾,為之心折。

  即使號稱工業革命前期的歐洲,此時也找不到一座如同這座城市一樣手工業如此發達、商品經濟如此繁華的城市!

  「二位兄長,記得我交待的事情,如果辦得好,回去之後我會在伯父面前為你們美言,以後這蘇州便可以常來常住!」

  俞國寧與俞國安聞言大喜,這兄弟倆此次出門,先是見了金陵古城的熙攘,現在又看到蘇州府的繁盛,想到自己要回到襄安鄉下,兩顆心就和小貓撓著一樣難耐。

  「放心,我們必然會把事情辦妥,不就是去秦樓楚館放放風聲嘛,這事情,我們拿手!」這兄弟二人也就只是十七八歲,在家中又得寵愛,因此就有些輕浮。

  俞國振點了點頭,向著跟隨二人的高不胖交待了兩聲,這兄弟二人只是他整個計策中可有可無的一部分,因此倒不是非要他親自出馬。

  吳江盛澤絲織業之盛,不在蘇州府之下,此地文風商風都是極盛,有的是大戶豪族。周家便是其中之一,據說可以上溯到宋時的周敦頤,再加上如今退休致仕的周道登是一任閣老,因此周家的宅院,比起襄安俞家的可要大得多了。

  周道登如今已經年過花甲,不過家中老母尚在,而且身體康健,家中大小事務,多是由老母作主。此時他正站在老母面前,涎臉靦顏:「母親,孩兒今日有一事相求。」

  周母笑瞇瞇地舉起手,她身邊的小侍女立刻將茶盞遞在她手中,周道登看了那小侍女一眼,眼中閃著如狼似虎的光芒。那小侍女嚇得向後縮了縮,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目光。

  這一幕都被周母看到了,自家這位兒子為人處事,她哪有不清楚的。啜了一口茶,她咳了一聲:「登兒,你有何事,只管說給為娘聽。」

  「孩兒想納妾。」周道登道。

  周母倒不意外,自家兒子雖然三十多年前就中了進士,當今天子登基之後想要挑選內閣大學士,讓人推舉了十個名額,然後抓閹才將已經致仕了的自家兒子選為閣老,只不過這任閣老一年未滿便又再次致仕,回來之後,自家兒子便縱情於酒色之中。納妾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現在妻妾就都有十餘房之眾了。

  「登兒你要納妾,何必來求為娘,看上了誰家的女兒,托媒人上門就是。」

  「孩兒看中的不是誰家的女兒,是母親的使女愛兒。」周道登直勾勾地向周母身邊的小使女望去,那使女已經臉色有些發白,雙眼有些發直,也不知道是畏懼,還是別有心思。

  這小使女長得極為秀麗,雖然稍嫌短小,但眸明齒皓膚白如玉,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活潑生動,倒沒有多少一般使女的畏縮躲閃。

  周母回頭看了小使女一眼,眉頭皺了起來。

  這小使女是家中從「歸家院」買來的,在府中已經有幾年了,一直侍候著周母,嬌憨聰慧,非常得她喜愛。周道登也相當寵愛她,周母知道周道登不只一次教這小使女詩詞歌賦。原本周母以為,這只是周道登自己膝下無子,見著人家聰明伶俐的孩兒,所以心生憐愛。卻沒有想到,周道登還生出這分心思,要知道周道登已經年逾花甲,而小愛兒才年方十四!

  「小愛,你先出去。」周母道。

  小使女福了一福,快步出了屋子,周母看著她婀娜的身姿,眉頭皺得更緊了。

  「登兒,你怎麼會如此想?」周母歎了口氣:「你已年過花甲,可小愛才是十四……我倒沒有想到,這個丫頭,竟然是個狐媚子,竟然懂得勾引主人!」

  她說到這時,言語中已經帶著森然之意,按照周家的規矩,狐媚惑主可是要被家法懲處後發賣的!

  「母親,倒不是小愛,嘿嘿,這實在是兒子的意思。」周道登靦顏笑道:「是這樣,兒子如今已經年過花甲,雖然有了不少房妻妾,可仍然一無所出。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找人看過,愛兒雖然年紀小些,卻是宜男之貌,為了傳宗結代的大事,母親……嘿嘿,就把小愛給了兒子吧!」

  說到這,周道登乾脆跪了下去,滿臉都是如同小孩兒向母親要好吃的一般的神情,周母原本是要否決的,但看到他這目光,心中卻是一軟。

  幾十年前,周道登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想要什麼東西,不好去求父親,便是這樣求她的。

  人越是老,就越回憶過去,因此周母將杯子放了下來,坐正身軀,嘆了口氣:「登兒,你既然如此想……那麼就這樣吧,不過……小愛是從徐佛那兒買來的,是她養女,她那邊總得支會一聲。另外,人家一個豆蔻般的小姑娘,你……別虧待了她。」

  「那是自然,多謝母親,母親只管放心。」周道登爬了起來,身體晃了晃,他畢竟也年紀大了,站起身後身體有些不適,過了會兒才歡歡喜喜地道:「兒子這就去辦……明天就是吉日,明天兒子就納了小愛!」

  這急色的模樣,連他母親都看不下去,「呸」了一聲:「遂了你的心意,還不給我出去!」

  周道登心願得到滿足,笑嘻嘻地跑了出去,出了門,恰好看到小愛在門口處踟躕,他色心大起:「小愛,回去好好準備,等著大喜吧,哈哈哈哈……」

  小愛低頭不語,周道登又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心懷大暢,忍不住唱道:「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這是昆曲《牡丹亭》中的唱句,小愛是懂的,她身體微微抖了一下,慢慢向後縮過去。周道登正待上前去調戲一番,哪怕是過過手眼溫存,這時聽到屋子裡老母親咳嗽起來:「小愛,小愛,過來!」

  小愛立刻拔腿向著屋子裡走去,她裹著小腳,因此走起來身體搖擺如風扶弱柳,周道登在身後看得心中癢癢的,想到明天就能得償所願,嘿然笑著便出了門。

  「學士這樣高興,莫非是有喜事?」才出門,迎面就是一群鶯鶯燕燕,正是他的幾房妻妾,其中年輕的也不過是十七八歲,一個個腮紅眉黛,目含春波。

  周道登心裡高興,嘴中便說道:「自然有喜事,有大喜事,哈哈!」

  「哦,喜從何來?」他第十四房小妾原本是最得寵的,這個時候自然恃嬌賣寵地問道。

  「哈哈,你們猜猜看!」周道登道。

  「莫非是通貴那邊的消息傳來了,那個來投的無為鄉巴佬兒已經將家中田宅盡皆獻上?」一小妾問道。

  周通貴是周道登族侄,因為周道登沒有子嗣,平日裡對他非常親近,打的主意就是能過繼成為嗣子。不過周道登遲遲沒有此意,他也漸漸絕了心思,便開始琢磨著借周道登的身份來謀些好處。周道登好歹是個致仕閣老,在官場上還是有些臉面,不過周道登為人還算謹慎,鄰近鄉里不敢做得太過火,因此周通貴就只能去無為想辦法。

  「那事情哪有那般順利,他們俞家兄弟爭產,少不得先有一場官司。」周道登嘿然笑道:「況且量那鄉下子,能有幾分田宅家財,當不得什麼喜事!」

  「我知道我知道!」第十四房小妾鼓掌道:「一定是京師裡又傳來消息,天子念著學士才華,要學士起復了!」

  周道登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胡說!」

  他這一正色喝斥,那小妾雖然得寵,也被叫得花容失色。看到她們的模樣,周道登哼了一聲:「朝廷的事情,你們不懂的,如今我退隱鄉梓,當我的吳江故相,遠勝過去朝廷淌那混水。」

  說到這,他還忍不住縮了一下脖子,覺得背後有些涼嗖嗖的。

  「那學士究竟是喜從何來啊?」第十三房小妾橫了自討沒趣的十四一眼,嬌笑著來給周道登捶背捏肩。

  周道登到這個時候,也不再賣關子,他哈哈大笑轉怒為喜:「你們又要添一房姐妹了,學士老爺我要娶妾!要娶小愛為妾……嗯,此事得速速去辦了。」

  這話一說出,諸女頓時啞然,不等她們回應,周道登就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將這些嬌娥粉黛全扔在院子裡面面相覷。

  「小愛……老夫人房裡的那個小丫頭?」過了一會兒,十四房咬牙切齒地道:「這個狐媚子!」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1 PM

二四、不意聲名竟遠揚

  俞國振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招牌,上面「歸家院」三個字,這三個字讓他有些好奇。

  「喲,這位公子,好久沒有來了,今天怎麼得空?」他正好奇的時候,突然間聽到一聲媚笑,緊接著,一陣香風撲面而來,將他的手臂攬著,就往歸家院裡拉扯。

  這一幕,俞國振還是第一次遇到,但卻並不陌生,同時也對這「歸家院」是個什麼所在有了明確的認識。

  他還沒有做出反應,旁邊的高二柱噌的一聲跳了過來,一把將那個抓住他胳膊的女人揪住:「老娘兒們,放手!」

  那女子頓時痛得慘叫出聲,緊接著高二柱又是一腳踹了過去,將她踢到一邊。

  「二柱,罷了,她也只是招攬生意。」俞國振這個時候開口道。

  二柱這才收手,滿眼煞氣地瞪著那個女子,那女子一口氣悶在胸前,這時剛喘過來,正待痛哭嚎罵,俞國振的手卻恰好出現在她面前。

  俞國振的手中還有一串珍珠手鐲,那些珍珠雖然個頭兒不算大,但難得的是大小如一。

  「這位姐姐,家丁魯莽,還請海涵,小小禮物,聊表歉意,還請姐姐不要見怪。」

  如果換了別人家的公子哥兒,在打了人後又拿出這樣價值數兩銀錢的珍珠鐲兒,那個女子少不得在地上撒潑耍賴,好要多訛詐一些。但那女子與俞國振目光相對,心中頓時一凜,只覺得這個少年的話,自己還是老老實實聽從的好。她是風塵中人,見慣了各色人物,就算是那些常來「歸家院」的才子貴人,也很少有這種氣質的!

  「是……是小婦人失禮了,不敢收公子的厚賜!」那女子眼色乖覺,咬牙切齒地支撐起來。

  「賞你你就拿著,我不說第三遍。」俞國振的國氣仍然溫和。

  那女子卻覺得,這口氣中有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她伸出雙手接過那珍珠手鐲,呆呆地看了俞國振一眼,俞國振向她微微一笑:「我是廬州府無為縣人,初來盛澤,想打聽些事情……」

  他正說話間,突然聽到笑聲傳出來,這笑聲略有些沙啞,卻又帶著一種動人心魄的磁意:「這位小公子算是問對了,莫說盛澤,就是整個蘇州府的事情,很少有我們『歸家院』不知道的。」

  說話的是一個婦人,三十幾許,但妝扮得恰到好處,看上去嫵媚可人,卻幾乎不沾染風塵氣息。俞國振眉頭微微凝了一下,向著那婦人點了點頭:「這位姐姐很有氣質啊。」

  那婦人愣了一下,她一代名妓迎來送往,見過無數為她美色所迷的男子,聽過無數吹捧讚美她的話語,但這個少年人簡單的一個「很有氣質」,卻讓她有些失神,過了一會兒才笑起來:「公子可說錯了,奴不是什麼姐姐,公子要想見姐姐妹妹,奴倒是可以為公子安排……」

  俞國振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這個女子是個老鴇。他微微搖頭:「用不著那麼麻煩,我瞧姐姐就是我想見的人了。」

  那女子臉色微微一紅,看上去嬌羞無限,她輕輕撩了一下眼:「奴老了,人老珠黃,哪堪公子這般調笑……不知奴是否可以知道,公子貴姓大名?」

  她神態之間情深款款,俞國振看了心裡大呼,這絕對是後世影帝級別的表現,那臉說紅就紅,那嬌羞說顯就顯,可以想像得到,當初年輕的時候,這女子一定是風月場中迷倒無數的人物。

  「俞國振。」對自己的名字,俞國振絲毫不隱晦:「姐姐芳名,還未曾請教。」

  他說話乾淨利落,但談吐又不粗魯俗氣,在看慣了不是酸溜溜的名士就是急色色的莽漢的那女子眼中,倒別有一番風味,那女子覺得還算順眼,就笑吟吟地報了自己的名字:「奴姓徐,小字一個『佛』字。」

  「徐佛姐姐。」即使拱手行禮的時候,俞國振腰仍然挺得筆直,這是三年來養成的習慣,他這模樣看到徐佛眼中,又有不同的念頭。

  「這少年談吐乾淨利落,帶著一股爽氣,看上去像是久居人上者,但是又沒有那種紈褲味兒……他自稱是廬州府人士,只怕當不得真……莫非是京城裡的錦……」

  想到這裡,徐佛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然後伸手引客:「俞公子,請來雅間一敘。」

  兩人上了樓,徐佛引俞國振入座後笑道:「俞公子來這盛澤,究竟有何事?」

  她滿臉好奇,如果換了別人,早有一吐而盡的衝動,但俞國振卻只是笑了一笑:「想打聽一下有關織工的事情,家裡也想購幾張織機,不意衝撞了『歸家院』中的姐姐。」

  「織機……」

  俞國振的話沒有讓徐佛打消疑竇,要招織工,怎麼會招到她這妓院裡來!

  「媽媽,媽媽,外頭張先生求見!」徐佛正在想著該如何應對的時候,突然間門外傳來了聲音,在歸家院中,被稱為「張先生」的唯有一人,徐佛心中一動,笑吟吟起身告罪道:「俞公子請稍侯,我去見見客人,便刻就回。」

  她是試探著說的,俞國振點了點頭,徐佛出去後不久,便有一個婢女進來,輕手輕腳地為俞國振倒了茶。

  「小官人,這婆娘特無禮了,分明在與我們說話,卻又去見什麼客人!」高二柱低聲道:「要不要鬧將一下,將她弄回來?」

  俞國振瞪了他一眼,這小子性格比起大柱要跳脫得多,到哪兒都想要惹事生非。被他瞪了之後,高二柱立刻老實起來,規規矩矩地挺胸站立。

  大約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俞國振才聽到外頭的腳步聲,輕的是徐佛,那個稍重一些的就不知道是誰了。

  緊接著,門被推開,徐佛笑吟吟的臉又出現在俞國振面前,只不過這一次,她的笑容更顯真摯,少了些風塵味兒:「俞公子是廬州無為人?」

  「是。」俞國振點頭,目光向著徐佛身後望去。

  徐佛身後之人已經忍不住了,他朗聲笑道:「前日得到臥子賢弟的書信,說是無為襄安俞國振精於經世致用之學——不知可是兄台?」

  隨著話聲,那人出現在俞國振面前,他身材不算高大,眉目清秀,看模樣也就是三十出頭,雖然留著微鬚,卻不是很顯老態。俞國振站了起來,向著那人拱手道:「如果是襄安俞國振,那就是在下了——兄台尊姓大名?」

  「太倉張溥張乾度。」那人一揖而下:「臥子少有服人,可是說及賢弟,卻是讚不絕口,說是賢弟手稿他揣摩許久,覺得這天下唯有東閣大學士才足與賢弟砥礪實學!」

  「張乾度……原來是復社張乾度!」俞國振也微微動容,他雖然對這段時期的歷史不是非常熟悉,可復社之名也是知道的,而與方以智交往後,方以智也給他惡補了一番大江南北的賢達名流,這張溥就是其中佼佼者!

  這個人是張溥,那麼他所提到的「臥子」俞國振也立刻明白,應當就是與方以智交好的陳子龍。至於那位「東閣大學士」,俞國振暫時還沒有想到是誰。

  「呵呵,沒有想到,讓臥子與方密之都讚不絕口的俞國振,竟然還只是這般年紀……當真是年少有為!」張溥看到俞國振還略帶著稚意的臉,又是感嘆道:「聽聞國振賢弟帶著家丁伏擊水賊,手刃仇人,果有此事?」

  俞國振這時已經想明白張溥是怎麼知道自己的,他與陳子龍是知交好友,多有往來,而陳子龍與方以智又交往甚密,方以智可能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了陳子龍,陳子龍又轉訴給了張溥,這個拐彎抹角的關係,倒是讓他與這位明末復社的創始人和領袖拉上了關係。

  「確有此事,不過是二十餘名水賊,不值一提。」俞國振笑著道:「早就聽密之兄長說過西銘先生的大名,來盛澤前經過蘇州,還特意去看了先生所書《五人墓碑記》,卻不曾想能在這裡與先生相遇!」

  他才十六歲不足的年紀,雖然個頭在南方人中算是較高的,會被誤認為十八九歲,可張溥這時已經三十出頭,而且在天下文人中名聲極響,俞國振對他的態度還算是謙遜的。

  張溥再次一嘆:「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二十多名水賊……我與賢弟神交已久,賢弟就不要稱我什麼先生,我年紀癡長,賢弟稱我為兄就是!」

  也不等俞國振回應,他又轉向徐佛:「佛兒,你可知道我這位賢弟在廬州做得好大事情!」

  徐佛眼前一亮,雖然明知道這是她的職業習慣,可是俞國振心中還是不禁生出少許自得。她含癡帶嗔的目光在俞國振臉上掃了掃,然後轉到張溥身上:「西銘先生說給佛兒聽聽,雖然一見這位俞公子,佛兒就覺得他極是不凡,卻還不知道他的功業哩!」

  張溥將俞國振伏擊襲殺水賊的事情說了一遍,他是從方以智的信中看到的,但他講得活靈活現,頗有誇大虛飾之處。徐佛聽了之後卻是目現異彩,看著俞國振的目光又是不同,然後拍手道:「這樣的事績,如何能不飲酒?」

  掌聲才落,立刻有使女進來,杯盞盤碟如風般呈上,又為眾人滿上了酒。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2 PM

二五、夜禍

  一席酒過,徐佛善解人意,將方才自己的猜測當成趣事說了出來。

  徐佛原本以為俞國振是南京來的錦衣衛,不過出於謹慎,所以特意向與她素來相識的張溥詢問是否知道廬州有個俞國振,如果不是這樣,張溥也不會突然來相見了。

  「佛兒千萬別小看俞賢弟,臥子你是知道的,生性高傲,看不起多少人,可他談起俞賢弟時卻是極為佩服,俞賢弟在實學這一塊上,已經是當世數得著的人物,如果進了京城,徐學士見了一定會歡喜無比!」

  「徐學士?」

  「當朝禮部尚書,徐公諱光啟,也是臥子與我的恩師。」張溥肅然拱手。

  徐光啟!

  俞國振心中猛地跳了一下,他對於這段時間的歷史不算很熟悉,但方以智、張溥、陳子龍等人的名字還是知道,而這位徐光啟,那就更不用說了!

  十七世紀便睜眼看世界,精通西學,翻譯了大量傳教士帶來的西學著作,擅於曆法,同時還撰寫了一部《農政全書》,懂得練兵,還會設計製造新式火器……

  俞國振最佩服的,還是這位當代大學者研究學問的態度,他著作農書,自己在天津便親自耕種!

  「原來是玄扈先生!」俞國振也肅然拱手:「我極為敬佩徐先生,只恨沒有機緣能拜見他,聆聽他的教誨!」

  「哈哈,國振賢弟也不必急,臥子與密之將你的一些說法觀點整理出來,準備托人帶到京師去,請恩師他老人家點評,反正我們幾個才疏學淺,是沒辦法與你切磋辨析的了。」

  張溥對於實學也有興趣,但他更感興趣的還是政治,他屢人慷慨激昂,好為壯語,兩人談了一會兒,張溥就將話語引到了時政上。

  「時局如此,國振賢弟可有良方?我看國振賢弟研究實學,顯然也是有入世之意的,不知可否教我?」

  俞國振微笑著搖頭,他的政治主張,如果說給這個時候的張溥聽,那就是「大逆不道」,沒準立刻張溥就要和他翻臉,說他是禍國殃民的奸黨了。

  「說啊,說啊,國振不要藏私!」張溥向著徐佛使了一個眼色道。

  「對,難道俞公子以為佛兒出身卑賤,聽不得這男兒的抱負?」徐佛眼波流轉,立刻目中就閃動著盈盈的光芒。

  俞國振當然不為所動,不過他也明白張溥追根問底的用意。張溥這個人組織復社,對於當朝時政都是積極參與發表自己的見解,他其實是個政治活動家,因此在擇友時政治理念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

  只要合乎他的政治理念,那便是他的朋友,否則,便是他的敵人。

  「我未曾讀過聖賢之書,因此不知道什麼大道理。」略一沉吟,他終於開口:「我只知道做好眼前之事,便是有益於天下了。」

  張溥愣了一下,覺得這話語與自己心中所想的有些不對,因此臉上的笑容就少了些:「俞賢弟言下之意?」

  「我以為士農工商都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眼前的事情,那麼自然就政通人和了。」

  在張溥看來,俞國振的這個觀點實在乏善可陳,但好歹與他的理念並不衝突,他心中對俞國振不免有些輕視,哈哈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好生教一些聖賢道理,正要開口,突然間又有丫環來道:「媽媽,故相家中使人來見。」

  「故相?」張溥聽了之後注意力立刻轉移了:「周道登?佛兒與這庸碌之輩也有往來?」

  「他家中在奴這買過使女……莫非又要買了?」徐佛笑著道:「張先生,俞公子,奴先去將那庸碌之輩打發了,再來聆聽二位高論。」

  「俞賢弟,現今天下不安,東虜西賊內有奸黨,愚兄與志同道合之輩共建復社,俞賢弟何不也加入復社,這樣便可以結交更多友人。」

  張溥說到這,有些迫切地盯著俞國振,雖然俞國振的政治態度他不是很滿意,但仔細想過後,他覺得這是難免的事情,俞國振畢竟只有十五六歲,又沒有讀多少聖賢之書,難免眼前一片茫然。

  既然如此,就讓他這個復社領袖清議鉅子,來將這個少年引入正途吧。

  俞國振緩緩抬起眼,看著張溥,慢慢笑了起來。方以智也和他談起過復社,屢次想將他拉入這個組織,但俞國振知道,和東林一樣,復社魚龍混雜,雖然比起東林那群騙廷杖的要更講究實際一些,但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

  他可以利用復社,幫助自己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但加入復社之後成為張溥等人用來遙控朝廷的資本,這就俞國振所不願意的。

  「密之兄也對我說過此事,我年幼,知道復社之中都是當今賢達,又有西銘先生這樣的領袖,心中非常嚮往。但我這人粗鄙無文,就算是加入復社,也沒有什麼用處。若是西銘先生不棄,等我多學上幾年,再考慮入社之事吧。」

  他拒絕得非常委婉,張溥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著轉移了話題。兩人聊了會兒農學上的事情,特別是有關蕃薯的產量,沒有說幾句,徐佛又轉了回來。

  「真是……」

  見到二人,徐佛抿著嘴微笑著搖頭,張溥有些好奇:「佛兒,那位故相有什麼事情?」

  「前年前我收了一個女童,後來給周閣老買去,說是服侍老夫人用,可如今卻來跟我說,要納那女童為小妾……故相已經年過花甲,可那女童卻只有十四歲!」徐佛眼中媚波流轉看了張溥一眼。

  「一枝梨花壓海棠,這也是雅事,哈哈,不過那位吳江故相今後見了佛兒,只怕要以泰水相稱了。」張溥打趣道。

  徐佛雖然在背後腹誹周道登這把年紀還娶豆蔻年華的小妾,但實際上這種事情她是見慣了,而張溥對此就更不以為意。俞國振聽了這件事情,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想起家中的蓮兒。

  十四歲的少女,只比家中的蓮兒略大一些,和方以智的妹妹方子儀年紀相當,而周道登已經六十多歲,放在這個時代,已經是風燭殘年沒有多少時日好活的了。

  這大把年紀,還去娶可以當自己孫女兒的小姑娘……如果孩子生得早,甚至可以當他的曾孫女了!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話題終於回到俞國振身上,得知俞國振是來僱請幾個製造織機的工匠,張溥啞然失笑,在他看來這點絲微小事,打發個僕人來就是了,哪裡用得著親自出馬。

  倒是徐佛,很熱心地介紹了盛澤哪位匠人能制上好的織機,她對這個倒是不陌生。俞國振乾脆將事情也拜託給她,然後起身告辭:「西銘先生,佛兒姐姐,天色漸晚,我還得找個宿處,就先行告退了。」

  張溥和徐佛對望了一眼,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這裡可是歸家院,歸家歸家,到了歸家院還怕沒有宿處?」

  在歸家院為俞國振主僕安排好了宿處,張溥與徐佛自然是有風花雪月要談的,徐佛還要安排人侍候俞國振,被俞國振婉拒了。這個時候花柳病可是不治之症,俞國振才不希望沾染上這樣的毛病!

  夜深之後,歸家院正是燈紅酒綠生意繁忙,俞國振與高二柱卻悄無聲息地翻出了歸家院的圍牆。他有兩套完整的飛抓撓鉤工具,這三年來又勤於訓練,因此翻牆逾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周道登這個時候還沒有歇息,明天就要小登科,因此他這一晚難得沒有宿在小妾之所,而是獨處養精蓄銳。為了排遣長夜,他翻了一本如今最流行的《繡像足本金瓶梅》,反覆推敲其中深奧無比的學問,看得興致大起,正要想著是不是今夜就提前小登科時,突然間聽到了腳步聲。

  此時天氣正開始變炎熱,因此周道登沒有關著書房門,他原本以為是家中僮僕,抬起頭來正要喝走,然後就看到兩個錦衣蒙面之人走了進來。

  「來……」

  周道登反應有些慢,他正要大喊,一個牌子就已經出現在他面前。當過一任閣老,他當然知道這牌子意味著什麼:「錦衣衛!」

  「奉皇命來問你一些事。」兩人中為首的冷冷道:「你且看這個。」

  一張絹布擺在了他的面前,周道登逐字看了下來,當發現那上面寫的竟然是他謫居致仕心懷怨憤,屢次口出大逆不道之語,還說要去投東虜與流賊時,他手中的《金瓶梅》便掉落在地上,當看到那上面還有他評論當今天子「為人剛愎,無魏武之才器,有阿瞞之多疑」、「嫉賢妒能,頗類隋煬;親佞陷忠,幾比宋高」,周道登渾身虛汗直冒,撲嗵一聲就跌跪在地上。

  「再看!」俞國振一把揪著他的衣襟,將他拖了起來:「看這告發之人,你可認識!」

  周道登又看到那告發人的名字,那簽名畫押他認得出來,正是他的族侄周通貴!

  「這……這……」

  俞國振陰森森地道:「你只需要說,這個自稱是你侄兒的人,是不是真的就行了。」

  周道登愣愣地看著那張絹帛,看著那血紅的手印,他哪裡能否認,哪裡敢否認!

  這上面的這幾句話,他可以肯定自己沒有說過,致仕這些年來,他一直沉湎於酒色,一方面確實只能以此娛樂晚年,另一方面也是自污,避免那位至尊的猜忌!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3 PM

二六、暗謀

  周道登與當今天子崇禎帝打交道的時間不長,當初聽聞新帝即位一舉拿下閹黨,他也曾經歡欣鼓舞,覺得大明中興有望。再後來他因為幸運被抓鬮起復成了大明內閣大學士,他更是搜腸刮肚,向崇禎帝獻上了守祖制、秉虛空、責實效三策,並且得到了崇禎皇帝的讚賞與接納。

  但官場沉浮多年的經歷,很快就讓他發現,這位天子不是不勤奮,而是勤奮過了頭,不是不想當明君,而是想當明君過了頭!

  凡事一過度,必然適得其反,再加上周道登也確實才能有限,當個因循之吏尚可,當主持國政的閣老相國,就差得太遠,因此他起復不到一年就又被免職,繼續回家養老。

  這讓周道登非常慶幸,遇著這樣一位人主,還能全身而退。可沒有想到的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周通貴明明是被自己打發去了廬州,誰知道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卻去告發自己大逆不道!

  是了,是了,這廝早想自己立他為嗣子,結果未能如意,於是做出這等舉動,官府抄沒家當之後,多少會給他一些獎勵……

  想到這裡,周道登眼前發黑,身體又是發軟。他年紀大了,又沉湎於酒色,身體原本就不大好(史實中他這年下半年就病死),心中既是急怒又是害怕,氣血不由得翻騰起來,在他胸口一衝,整個人就軟了下去。

  俞國振將他又拉起來,卻發現這一次他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口中白沫一串串地落下,發出咯咯的聲音。俞國振微微一愣,鬆手將他放了下去,周道登掙扎著將手伸向桌子,那桌上擺著茶杯,可是他哪裡夠得著!

  周道登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俞國振,俞國振卻是冷冷地看著他,他自知無法在這個「錦衣衛」處得到幫助,便掙扎著自己向桌子爬去。

  「如今你死,只死你一個,若是你不死,那便死一家,你家中老母都年過八十了。」俞國振冷冷地道:「你想她也為了你挨一刀麼?」

  周道登手一顫,支撐著他的最後那口氣就此洩了,他頭歪了下去,身體猛然一抽,然後便是一股酸臭味出來。

  高二柱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心中像是開了鍋一般沸騰起來。

  他跟著俞國振來辦事,原本以為是像那夜殺了俞宜古全家一樣,就是來大開殺戒的,卻沒有想到,俞國振根本沒有動刀,只是拿了一張絹帛給周道登看。

  然後周道登就這樣看死了!

  殺人不用刀,這才是殺人的最高境界!

  以前的時候,高二柱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猛將,在戰場之上廝殺衝陣,像評書話本裡說的那樣,長坂坡七進七出,可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這未必是自己最想要的。

  或許……像小官人這樣,用一張絹帛逼死一個致仕的閣老,這才是最高明的吧。

  俞國振自己心中卻有些可惜,他原本的計劃當中,並不是要周道登死,而是讓他知道自己手中握有他的證據,若是他敢不利於自己,就將這證據交給真正的錦衣衛。

  從周通貴的口供中,俞國振反覆揣摩這個周道登為人,他雖然曾經當過閣老,實際上卻是膽小怕事,而且從他為人來看,他也確實害怕這樣的一份口供落入錦衣衛手中。

  只不過沒有想到的是,周道登膽子小到會被活活嚇死的地步。

  他向著高二柱做了一個手勢,然後兩人又悄無聲息地從屋裡離開。此時吳江還算太平,加上周家宅深院大,反而沒有多少人注意內院。他們翻牆回到歸家院,一路上竟然沒有任何人發覺。

  「小……小官人,那老頭兒真死了?」回到歸家院,高二柱才回過神,向俞國振問道。

  他看著俞國振的目光裡,閃爍著崇拜和敬畏,以前他就對俞國振極為忠心,而現在這種忠心更是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他甚至覺,自己家小官人,比起評書話本裡的諸葛孔明還要厲害。

  氣死王朗算什麼,孔明還要在戰陣前去罵一罵,自家小官人可是一張絹帛兩句話,就氣死了一個閣老!

  「嗯,我不是教過你麼,從呼吸是無法正確判斷是否真正死亡的,最好的辦法是脈搏。」

  「哈,哈,方才沒有想到,忘了……」高二柱小聲地笑了起來:「小官人……可真是厲害!」

  「這事情不要再說了。」俞國振瞪了他一眼:「管住自己的嘴,去睡吧。」

  第二天他們醒來之後,卻聽到外邊鬧成一團,俞國振有些奇怪,讓二柱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兒,高二柱一臉古怪地跑了回來:「小官子,那位吳江故相死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俞國振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死了便死了,怎麼鬧到歸家院來了?」

  「這事情和昨天聽到的,那老頭兒要納妾有關……」

  原來周道登身亡的事情昨夜就被周家的家人發覺,只不過看上去像是普通的中風而死,現場沒有任何不對的痕跡,加上周道登此前就多病,因此倒沒有人懷疑這死亡有什麼不正常。周府鬧成一團,那些妻妾們一口咬定,使女楊愛是個災星禍首,要不為何老爺才說要娶她為妾當晚就一命嗚呼,可見她就是剋夫的煞星。

  這帽子扣下來,小使女楊愛在周家就呆不得了,周母總算念著她平日裡服侍得還算盡心盡力,便將她又賣回歸家院。

  說到這,二柱想到那小使女的模樣,忍不住多了一句:「也無怪那個老傢伙竟然想老牛啃嫩草,那小使女倒還真水靈。」

  俞國振對這個沒有多少興趣,他此次來雖然是以招募工匠為借口,實際上也確實需要招募工匠回去,襄安畢竟是小地方的鎮子,比起手工業極為發達的太湖地區相差甚遠。

  但他沒有料想的是,不一會兒,張溥與徐佛竟然派人來請他了。

  「西銘先生,佛兒姐姐。」對張溥,俞國振始終不失恭敬,因此張溥雖然對他沒有立刻加入復社有些不滿,卻並不討厭他。

  「俞公子,你昨日交待的事情,現今有眉目了,我們這最好的織機匠已經來了,就在外頭候著。」徐佛笑瞇瞇地道:「奴還有些事務要處置,便先告退了。」

  張溥倒不避嫌,那幾名工匠來了之後,他微笑著在一邊旁聽,大概是想觀察一下俞國振如何踐行他的實學。

  俞國振先是問了姓名,這一共是三位,詢問了一會兒有關織機的情形之後,俞國振道:「實不相瞞,我不僅僅是要買織機,還想請匠師去我們廬州,不知三位是否有意?」

  一聽到要背井離鄉去廬州,三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立刻就面露難色:「公子休怪,小人家中有老有少,片刻也離開不得。」

  「無妨,無妨,若是願意跟我去,自然可以攜帶家小,我每個月願意開支五貫銅錢。」俞國振道:「這價錢,隨著在我那兒效力時間增加而增長,今年是五貫,明年便是六貫,如此為我效力十年,那麼每個月便是十五貫!」

  這是一筆相當不錯的收入,一貫約摸就是一兩白銀,而大明朝一位知縣名義上的年俸,也才只是四十五兩白銀!因此,那三位都是眼前一亮,就連年紀最大的那個,也不由得瞪大了眼。

  張溥微微搖頭,心裡有些失望,這位國振賢弟,看來還是紙上談兵啊。

  「小官人說的可是真的?一月五貫,一年……便是六十貫?」

  「正是,附籍之事也不須你們操心,我會派人去官府打點。」俞國振又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三名工匠相互看了看,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那位年長地道:「不是小人信不過小官人,只是小官人開出的這價錢,實在太高了些……小官人僱用匠人,真是要製造織機?」

  「不是製造織機,而是改良織機。」俞國振微微一笑。

  這話說出,原本心中對俞國振評價正迅速降低的張溥霍然抬起頭來,看了俞國振一眼,眼中光芒也變得有些異樣。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個道理,張溥如何能不懂。而且,他自稱是徐光啟的弟子,雖然其中頗有些勉強之處,但他對徐光啟的學術卻還是相當瞭解的,徐光啟對於工具的改良相當重視,因此他也知道,如果織機得到改進的話,那將意味著什麼!

  如果真能極大改進織機,別說花五貫六貫一月請工匠,就是十貫八貫也是值得的!

  不過對於三個工匠來說,他們還是得再想一想,彼此看了一下,三人心中猶豫,俞國振也不著急:「此事你們可以回去與家人商議一番,若是你們家人能有所長,我也可以找事與他們做。」

  三個工匠有些悵悵地離開,張溥終於開口:「國振賢弟……當真能改良織機?」

  他們復社中人,大多都是家中富庶的士子,而他們家中的財產,又有相當多與絲織業有關。如果能改進織機,對他們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張溥已經在思考,這東西能讓他們復社的聲望又增加多少,能吸引多少新的士子加入復社了。

  天下熙攘,皆為利往,以氣節自詡的讀書人,同樣不例外。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3 PM

二七、青山看我應如是

  「試一試吧,如果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可不可以?」

  俞國振的回答讓張溥有些失望,但想想也是,如果俞國振有絕對把握,何必還要跑幾百里路來吳江尋能工巧匠!

  想到這,張溥只是暗中記下了這件事情,並沒有多說什麼。

  那幾位匠人住所離歸家院並不遠,二人閒聊了一陣之後,便聽到他們再次求見。這一次來的只有最年輕的那個,俞國振記得他姓蔣,單名一個權字,他見著俞國振後行禮:「公子,小人願去廬州,只是小人尚有一子,不知能否一起帶去?」

  「我說過,只要你願意,那便可以。你兒子帶來了麼,讓他來見我。」

  蔣權陪著笑道:「來了,來了,就在外頭候著……粗人家的小子,沒有什麼家教,失禮處公子莫怪。」

  他把兒子喚來,是個八九歲的小廝,長得倒是憨頭憨腦,就是手腳動個不停,看起來是個好動的傢伙。蔣權讓他行禮,他就跪下磕頭,但卻不是給俞國振磕,而是一頭紮在了張溥身前。

  「呃,給這位公子磕頭,今後這位公子便是我們主家了。」那蔣權有些不好意思地連連作揖:「公子,這孩子有些憨。」

  俞國振其實也是個有玩心的,因此假裝板著臉對那小子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磕頭都磕錯了,我看太蠢了些,只怕派不上用場。」

  「小人叫蔣佑中,只看到這位相公老爺有鬍子,自然就給他磕頭了。」這小廝口嘴還算清楚:「公子不是這位相公老子的兒子?」

  俞國振額頭冷汗直冒,而張溥則哈哈大笑起來:「國振,這可不是我有心佔你便宜,誰讓你還那麼年輕呢!」

  「臭小子,讓你亂說話!」蔣權有些慌了,揮手就去抽蔣佑中,那小子一邊繞著他躲,一邊嚷嚷著道:「分明是你在家裡教我的,長鬍子的年紀大輩份高,要先施禮,不長鬍子的年紀輕火氣旺,施禮要重才會不被找麻煩……」

  「你還說!」將權方才還只是假打,現在可氣壞了,兩巴掌拍了過去,他一點小市民的狡猾,想要教給兒子,讓兒子在這世道上少吃些虧,可這一嚷嚷,只怕要壞事!

  蔣佑中雖然有些憨頭憨腦,可是動作卻很快,繞著父親跑得和小狗一般,就是不讓他打著:「我沒錯,憑啥打我,都是你教的,要打也該打你自個兒!」

  俞國振忍俊不禁,有這樣一對父子,都是挺有趣的,有他們在,自己身邊恐怕又會多出不少樂趣來了。

  「哈哈,這小子當真是有趣,國振賢弟,你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收他當個小廝了。」張溥也看得大笑起來。

  「若是西銘先生忍心見他們父子分離,我倒沒有什麼意見。」俞國振笑瞇瞇地回了一句。

  聽了這一句,張溥知道他是收下這對父子了,將蔣權喝住:「好了,你也別抓著兒子不放,國振賢弟還有話要吩咐你們!」

  俞國振向高二柱示意,高二柱掏出一小串錢兒:「你們拿著,回去收拾收拾,每日在這聽候差遣。」

  「多謝公子,多謝管家。」見那一小串錢兒也有兩三百個銅板,蔣權大喜,覺得自己投的這個主家果然是慷慨,他拉著蔣佑中:「快謝過公子和管家老爺。」

  蔣佑中憨憨地向著俞國振與高二柱看了看:「兩個都是年輕的……老爹,我該先拜誰?」

  這傢伙憨得讓人哭笑不得,俞國振看他這模樣,笑著對蔣權道:「罷了罷了,小孩子家不要為難他了,這樣一個憨兒子,以後有的你累。」

  「這孩子就是不大通人情世故,其實很聰明。」蔣權老臉有些掛不住,他也希望給新主家留個好印象,像他這樣的匠人,身上的賦稅徭役很重,如果有個主家庇護著,這些就輕得多了:「公子莫看他這模樣,可學起我的手藝來卻是快,將來他的手藝,必然是勝過我的。」

  「哦,當真?」

  「小人不敢胡誇……臭小子,你出來時帶的那個水車呢,拿出來給公子看看!」

  蔣佑中有些警惕地捂著口袋:「那是我的,我花了老久的功夫,才製成的!」

  「公子不會要你的破爛玩意兒,只是讓公子看看你的手藝!」

  聽到父親這樣說,而且明顯他如果不同意就又要挨揍,蔣佑中只能從自己的袖子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木製水車來。

  俞國振看了看這水車,雖然只是個孩子的玩具,可確實做得相當精緻,更重要的是,它竟然是活動的,如果用水去沖,那麼就會轉動起來。這證明眼前這個孩童,在機械上真的很有天賦!

  俞國振對此一點都不驚奇,這個民族從來就不缺乏天才,無論是詩辭歌賦這樣的文學天才,還是機械工程這樣的實用天才!

  「做得漂亮……不過,佑中,你知道為何這水車能轉動麼?知道這水車還能有什麼用麼?」

  俞國振的問話,讓蔣佑中抬起頭來,他眼睛不大,但小小的眼睛卻很有神:「你知道?」

  「叭!」他頭上立刻挨了他老子的一巴掌:「怎麼和公子說話的呢!」

  「呵呵,你想知道的話,回去我教你。」俞國振哈哈大笑起來,心中非常暢快。

  蔣權倒還罷了,雖然是能工巧匠,但他年紀已經超過四十,潛力並不是很大,而這個蔣佑中則不然,才八九歲的年紀……可塑性強著呢。

  「我才不信,你……公子真知道水車為何會動?」就算挨了老子一巴掌,蔣佑中也只是改了稱呼,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俞國振,還施展出了極幼稚的激將法。

  「呵呵,不但我知道,就連我家的小使女都知道,你真想學,就跟著你爹一起去廬州。」

  「爹,我要去廬州!」蔣佑中立刻轉向他父親。

  蔣權靦著臉笑了起來,他覺得這俞公子是拿他兒子開心,水車為何會轉……不就是水推著轉嘛。

  「你家裡還有人麼?」俞國振又問道:「也一起去廬州吧,若是你有徒弟之類的願去,同樣帶著,我也按著你的工錢折算一半付給工錢就是。」

  「沒了,家裡沒別的了,孩子他娘生他時就沒了,小人帶著他吃百家飯,哪裡有餘力去養徒弟。」蔣佑中訥訥地道。

  雖然說災荒餓不死手藝人,可是他這樣的匠人也只是勉強餓不死罷了。

  打發這父子離開之後,張溥笑著道:「俞賢弟,今天看到你這行事風範,果然是精於經世致用的實學啊。」

  他這是無話找話,俞國振敷衍了兩句,兩人的話題又回到時局上來,不過都是張溥在慷慨激昂地陳述,而俞國振不停地點頭表示贊同,偶爾插上兩句話,又正撓在張溥癢處,更是讓張溥眉飛色舞。

  他談興正濃,忽然外頭一聲嬌媚的聲音響起:「張先生高談闊論,讓奴想到諸葛孔明的隆中對策呢。」

  隨著這聲音,徐佛笑瞇瞇地走進來,跟在她身邊的,還有一個小使女。這小使女一進來,便讓人眼前亮,因為她長得嬌小秀麗,雖然年紀不過十三四歲,卻已經絲毫不遜於徐佛了。

  「這就是……吳江故相未遂的那朵海棠?」張溥笑著打趣道。

  「張先生!」徐佛含嬌帶嗔地拖著長音:「你這話說的可有些輕薄了!」

  「啊,哈哈哈哈,是是,我輕薄了……」

  「若是酒桌之上,當罰張先生喝酒,此時無酒……就罰張先生為我這苦命的女兒寫一首詩,如何?」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張溥身為復社的大才子,寫詩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家常便飯罷了,不過他目光忽然一轉,看著俞國振:「或者……請俞賢弟為我代勞?」

  「我是俗人,不懂詩詞。」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張溥有些賣弄才情,在俞國振眼中,這顯得有些輕浮了。

  他「不懂詩詞」之語說出來後,徐佛倒是笑吟吟白了他一眼,明顯不相信的模樣,而那個小使女也挑起眉,進來後第一次正眼瞧他,只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神裡,多了些清冷。

  似乎不會寫詩……就是一樁罪故啊。

  俞國振苦笑了一下,這可是明末,他倒也有心抄幾首詩詞,可是當著張溥這樣的大家,又面對著徐佛這明顯花了不少心思在詩詞上的名伎,他能抄誰的?除了還沒有出生的納蘭性德,似乎沒有誰的詩可以抄了。

  納蘭性德身為滿人,倒是很會寫詩,這與他完全接受漢人文化熏陶有關。抄他的詩,俞國振倒沒有什麼心理壓力,只不過他深知,就算是抄詩也得分場合看情形,否則的話必然會被揭破。

  「哈哈,國振賢弟也太謙遜了,不過今日是我失禮,當由我為這位姑娘賦詩一首……只不過,要賦詩,可先得知道這位姑娘芳名,唯此才好入詩啊。」

  徐佛喜道:「我這女兒姓楊,單名一個愛字……」

  「媽媽,我原不姓楊,我出了周家,自然要恢復本姓。」張溥正要以楊愛為名賦詩,可那少女卻開口道,她的聲音極為悅耳,不過說話的時候,神情裡帶著一股英氣:「我本姓柳,名字……名字……我最喜歡辛稼軒長短句中『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之句,從今以後,我的名字就叫柳如是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4 PM

二八、慧眼琴心覓短詩

  柳如是!

  俞國振愕然相望,看著這個十四歲的少女,目光突然間變得複雜起來。

  他知道這個名字,秦淮八艷中最有英俠之氣的一位,她出身雖然卑賤,可她的魂靈卻能感動三百年後的一位大才子,那位博通中外的大學者,還專門為她考據了一部洋洋灑灑數十萬字的大作!

  只可惜那部《柳如是別傳》深奧難懂,寄托著那位學者的亡國哀思,俞國振在那一世裡幾次想翻閱,最終都未能成,否則的話,他也不會直到現在,才確認這個柳如是確實是歷史記載中的那位傳奇女子。

  「如是姑娘將辛稼軒的絕唱擺在了前頭,倒讓我不好做詩了。」張溥撓了撓頭,他自負天下之才,當然不會敷衍,沉吟許久,笑著道:「今日詩興未至,且待到下午,我們攜酒乘舟,前往垂虹亭,吟賞煙霞,再為如是姑娘賦詩一曲。」

  徐佛卻苦笑道:「張先生有所不知,愛……如是不能在這久住了,如今周家都將故相暴卒怪罪於如是,所以我想今天就送她走,張先生文章名動天下,豈不缺一個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朝雲?」

  朝雲是蘇東坡之妾,徐佛這樣說,隱隱就有將柳如是與張溥為妾之意,柳如是垂首不語,張溥見她模樣俏麗,正要答應,突然心中一動,指著俞國振道:「佛兒何必說我,你看我這賢弟,年紀與如是正相當,佛兒何不將如是托付給他?」

  徐佛與柳如是都是愕然,俞國振自己也很是驚訝,他看了張溥一眼,發現他臉上儘是促狹的笑。

  「如是雖然身在賤籍,卻也立誓,非大才子大英雄而不從。」柳如是見徐佛似乎有些意動,突然自己開口道:「這位俞公子,不知有何大作?」

  她才十四歲的年紀,說出這番話來,竟然鎮定自若,雖然這個時代的女子多早熟,可是俞國振還是驚了一下,她這種性情,真與傳說中相似,敢愛敢恨呢。

  可惜,不對俞國振的胃口,因此,俞國振淡淡一笑:「我不會詩詞歌賦,既不是才子,也不是英雄。」

  張溥笑著搖頭:「賢弟你呀……也太過謙遜了,我這位賢弟在詩詞上可能差了些,可是他精擅經世致用的實學,而且,他年紀輕輕就能手刃水賊,可以當得上英雄之稱!」

  說到這,他又道:「不過他現在年紀還小,只能說是小英雄,再過些年,才可以說是大英雄,哈哈……」

  他說起笑話,徐佛當然要應景湊趣,俞國振自己卻不出聲,柳如是也是垂首不語,顯然,她對俞國振是真心瞧不上眼。

  俞國振也用不著她瞧得上眼,晚明復社諸子,不缺文采,甚至不缺氣節,他們曾經聲勢浩大得可以在江南遙控北京的政局走勢,在明亡之後也出現了不少堅決抵抗甚至殞身不恤的人物,可那又怎麼樣!

  靠著這些書生,靠著柳如是眼中的大才子大英雄……這個民族就要完了!

  不過對柳如是個人的命運,俞國振還是挺同情的,她什麼都好,就是眼光不好,看人不准,無論是陳子龍還是錢謙益,她喜歡上的都是沒有擔當的。

  「唉,我這女兒容貌才藝都是不俗,可是還入不了二位之眼啊。」徐佛很有些失望,她停了一下,苦澀地笑道:「我在留都倒是有個友人,只能將她送到那兒暫住了。」

  張溥笑道:「方才俞賢弟說他回去途中要在金陵逗留,這事情總可以拜託他,他是駕了艘三明瓦船來的,沿途有他照應,佛兒只管放心。」

  這人喜歡為別人做主張,俞國振看了柳如是一眼,柳如是恰好也抬起頭來看他,兩人目光相對,柳如是並不閃避,只是微微露出詢問的神情,那雙明媚的眼眸彷彿是在問能否同行。

  對俞國振來說,這是順水人情,他除非蠢極了才會拒絕。因此他點了點頭:「我在蘇州、南京都要停留,如是姑娘只要願意,儘管與我同行。」

  「俞公子何時動身?」柳如是問道。

  「我在這裡已經招得人手……今天就可以動身,如是姑娘想要什麼時候走?」

  「越快……越好。」柳如是這時才露出一絲傷感,對於她來說,盛澤已經完全是傷心之地了。

  「那麼今日下午就走……二柱,去和蔣權說一聲,讓他們收拾好東西送到船上去,船上也打聲招呼,我們下午就動身。」

  高二柱奉命出去之後,張溥笑道:「俞賢弟果然是個憐香惜玉的,如是姑娘一說便立刻動身。」

  柳如是雖然性子有些倔,但並非不知好歹,她盈盈下拜:「俞公子大恩,奴沒齒難忘!」

  俞國振避不受她的禮,只是淡淡一笑:「順便之勞,不敢當姑娘之謝。」

  他雖然避開,但柳如是還是再一次向他行禮,看到這少女微抿著唇的模樣,俞國振知道,她是個固執的人,如果不讓她正式行禮,她只怕不會罷休,因此最終只能受了她這一禮。

  當日下午,他便載著柳如是回蘇州,事情辦得太過順利,甚至比他想像的最好結果還要順利,原本在蘇州放下的兩位堂兄就成了可有可無的閒棋。夜晚時分,他們進入蘇州城,因為天色已經很黑,所以便沒有上岸,只是泊在了運河之畔。

  這運河之畔,也正是蘇州城最繁華的地方,此時的蘇州,幾乎沒有宵禁,因此雖然夜深了,可到處仍然是燈紅酒綠。藉著月夜燈光放眼望去,粉牆斜柳,小橋流水,隱隱約約聽得到絲竹絃歌之聲。

  這是這個時代最繁華也最美麗的城市之一,與此同時,剛從愚頑的神權和野蠻的貴族統治中掙脫出來的歐洲城市,和她相比就像是一個還沒有發育的小姑娘,要身材沒身材,要內涵沒內涵。

  這是俞國振自己的看法,雖然他也知道,歐洲有佛羅倫薩,有文藝復興,那裡都是很好的,但他仍然固執地認為,這裡,現在生養他和三百五十年後生養他的土地,才是真正最好的。

  他轉過身,準備回艙安歇,然後就看到一雙明亮的眼。

  柳如是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後,手中捧著一竿洞簫,與他目光相對之後,朦朧中她似乎露出了一個笑:「這麼晚了,公子還未曾歇息?」

  「如是姑娘不一樣也沒有歇息麼?」

  柳如是垂首不語,過了會兒,她輕輕地說道:「奴能吹一曲簫麼?」

  「自然可以。」俞國振猜想,她大概是有些緊張,一個人離開熟悉的盛澤,跟著他這個近乎陌生的人到南京去,她現在的心情一定是很複雜的。

  嗚嗚咽咽的洞簫之聲響了起來,俞國振是不大懂音律的,只是覺得好聽,至於更多的意思,他就覺得似懂非懂了。

  一曲終罷,柳如是撩起眼瞼看了俞國振一眼,心中有些遺憾。

  在她心中想來,這樣的良霄美景,這樣的天籟美人,應該有一個知情知意知心知愛的人兒在身邊才對。可是她身邊卻沒有這樣的人,有的是一個年紀不大卻裝得老成的俗世濁貨。

  自從俞國振說自己不會做詩之後,柳如是心裡就有些低看他,雖然不至於沖淡對俞國振的感激,但足以讓柳如是覺得,他並不是自己希望找到的人。

  「聽張先生說,俞公子精通實學,是極聰明的人物……俞公子的實學,能說與奴聽聽麼?」過了好一會兒,柳如是覺得有些尷尬,向俞國振問道。

  「談不上什麼實學,其實就是些自然變化的道理。」俞國振坐了下來:「比如說太陽為何從東方起而西方落,夏天為何熱而冬天冷,山川河流是如何行成的……」

  這些問題讓柳如是起了興趣,她訝然道:「屈子《天問》裡,問的就是這些啊!柳河東先生做《天對》解之……」

  她一開口就引經據典,倒是極為飽學,她這個時候也只不過十四歲,就熟讀了這麼多文章,倒讓俞國振有些汗顏。同時,俞國振心中微微一動,比起阿蓮,柳如是在讀書方面天賦可真要強得太多!

  可能與她出身有關,出身在風月場,不懂些琴棋書畫,那檔次就低了。

  「如是姑娘果然博學啊,屈子天問與柳河東天對……呵呵,不提這個了,姑娘會唱歌吧,能否為我唱上一曲?」

  柳如是本來由俞國振的問題想到《天問》、《天對》時,對俞國振的印象頓時有所改觀,覺得這位俞公子雖然不會做詩,卻不是那樣不學無術,而且人也很好相處,沒有來自鄉下土財主之子的俗味。但俞國振將話題又引開,這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再次判斷錯誤,否則的話,他為何不深談?

  「既然俞公子要聽,奴就為俞公子唱一曲吧。」想了會兒,她開口道。

  她唱的曲子倒不是什麼俚俗小調,而是一曲古樂曲,當唱到最後一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時,她一嘆三回,餘音在水面上蕩漾。

  唱完之後,柳如是抬眼看著俞國振,心中暗暗嘆息,自己以歌聲激勵這位俞公子要求學上進,只是不知,他能否懂得自己歌中之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5 PM

二九、姑蘇城外聽槳音

  俞國振輕輕鼓了幾下掌:「很好聽啊,唱得真好。」

  柳如是垂下頭:「俞公子謬讚了,奴唱得只是一般……」

  俞國振笑了起來:「你太謙虛,謙虛到了極致可就是驕傲,你的聲音非常好,穿透力很強,無論是低音還是高音,都能收放自如,當初練歌時,肯定很努力。」

  柳如是有些詫異,因為此前俞國振說話,總還要有些文質,可是現在說話卻變得有些怪異,什麼穿透力之類的形容聲音的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她能猜得出來,俞公子是在稱讚她的聲音很好。

  「當著西銘先生的面,我說起話來也忍不住向他學習,其實我這人本身就沒有什麼文采,為什麼非要學讀書人說話呢?」俞國振微微笑道:「就像你剛才唱的歌,那是樂府吧,據說是從民間采風得來的,我覺得這唱得就比那邊咿咿吖吖的好聽得多。」

  柳如是愕然。

  她以樂府勸俞國振奮發求學,可俞國振這樣的回應,讓她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你嗓音真的很好,清澈透亮……我這有一首曲子,是聽著別人唱過的,你要不要學一學?」

  接下來俞國振的話讓柳如是更是一震,俞國振也不等她回應,開始小聲哼唱起來。

  他正是變聲期,嗓音有些難聽,因此柳如是開始時心中有些不屑,覺得這曲子唱得實在有些怪異。

  但很快,她就開始驚奇,先是驚奇,然後驚駭,再然後,則變成驚喜。

  「這……這是什麼曲子,曲名是什麼?」俞國振唱完之後,她迫不及待地問道。

  「曲名就叫《讓我們蕩起雙槳》。」俞國振站在船頭,晚風入懷,帶著水面的涼意,藉著月色,看著粉牆垂柳的倒影,還有這倒影間映出的萬家燈火,他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心中無比愜意。

  這首曲子,在他穿來的那個時代,很少人不會唱吧。俞國振看了柳如是一眼,她才十四歲,聲音清亮,還帶著一點童韻,正是唱這曲子的年紀啊。

  聽到曲名,柳如是啞然,果然如同俞國振所說,這樣的名字,真是絲毫沒有文采啊。但細細想來,卻再沒有比這個名字更適合的。

  柳如是精擅音律,在心中默默反覆了兩遍,又將自己拿捏不穩的地方向俞國振求教了一番,然後她開口唱了起來。

  熟悉的旋律迴盪在運河的河面上,柳如是唱得非常好,她的嗓音有很強的穿透力。聽著聽著,俞國振突然覺得眼前有些濕熱。

  唱了兩遍之後,柳如是停了下來看著俞國振:「如是多謝俞公子教我曲子!」

  她原本是想以樂府唱詞來激勵俞國振,可結果卻是被俞國振一首通俗易懂的曲子觸動了。

  「不必謝我,能聽到你唱這首曲子,應該是我謝你。」俞國振收拾起情懷,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他不可能再回到自己原先的時空,他要做的,是抓住眼前。

  「這樣的曲子,前所未有……雖然簡單,卻不能說它俗……大俗大雅,莫非就是指這個?像辛稼軒詞中『杯汝前來』,也是如此,以白話入詩詞……可這又不是詩詞……」

  柳如是心中柔腸百結,仍然在這首曲子上打著轉兒,過了會兒,她忍不住又問道:「這曲子是俞公子所作?」

  俞國振啞然:「我這人沒有半點文采,不過是偶爾間聽人唱過。」

  「當今詞曲大家,奴大多都聽說過,可是這曲子和他們的風格都不相合,無論是詞還是曲,都讓奴覺得別有風韻……」柳如是卻不相信,低聲輕語,脈脈看著俞國振,希望能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我有些倦了,先歇息啦。」俞國振哈哈笑道:「明天在蘇州城停一天,我們好好逛一逛這座名城!」

  他說完就回到船艙之中,看著他的背影,柳如是輕輕抿了一下嘴。

  自己的眼光不是很好啊,這位俞公子果然如張溥先生所說,胸有大才,只是等閒不露給人看!雖然他不肯承認,可方才那曲子,應該就是他自編自寫的,他不是說過,他不喜歡文人那酸溜溜的說話方式……

  「俞公子為何不願意在人前展露才華?」想到這,柳如是心中起了疑問,對俞國振,她越來越好奇。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柳如是迷迷糊糊地醒來,然後聽到了輕微的流水聲,她有些恍惚,然後意識到自己是在船上。

  爬起來洗漱一番之後,柳如是原本是想翻看自己隨身攜帶的詩集,但一想到詩,她就記起俞國振昨夜教她的小曲。她略一沉吟,然後來到俞國振的艙前,輕輕敲了敲門:「俞公子,俞公子?」

  「哦,如是姑娘有事?」

  「奴來服侍公子梳洗吧?」柳如是試探著問道。

  俞國振在艙中無聲無息地開口笑了,他在家中也是受小蓮服侍的,因此並不拒絕別人服侍:「那就有勞如是姑娘了。」

  他如此坦然,倒讓柳如是愣了愣,這位俞公子在詩詞歌賦文章上或許不夠名士,可在氣度上倒真有東晉時名士的風範,與她想像中慷慨激昂的青年才俊,真的很不一樣!

  柳如是服侍人比起小蓮要強得多了,俞國振怎麼也梳不好的頭髮,在她手中乖巧得像是小女孩。完成這工作之後,柳如是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勞動成果,與俞國振目光相對,臉上不禁微微紅了一下。

  她移開目光,然後看到了板榻邊上的一疊紙,這些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字跡很小,筆法鐵劃銀鉤,雖然算不上什麼名家之作,可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想看就看。」俞國振道。

  柳如是將紙拿了起來,發現上面寫的盡是大白話,說的也是蕃薯養植和棉花種植之類的莊稼事兒。柳如是有些失望,她原本以為這是俞國振隨身帶著的手稿,可沒有想到上面竟然是這個。

  「怎麼,覺得這些東西無趣?」俞國振哈哈笑了起來。

  「奴只是覺得,以公子大才,應該多將精力放在聖賢之道上……就連詩詞,與聖賢之道相比,都是枝節小道了。」

  「你是這樣想的?」俞國振知道她飽受當世各種見識的影響,沉吟了一會兒道:「你記得昨天的那首曲子麼?」

  柳如是當然記得,如果不是那首曲子,柳如是覺得眼前這少年純粹就是個不知風雅何物的濁世迂貨,但正是昨天學了尋曲子,覺得俞國振似乎身兼大俗大雅,所以才來服侍俞國振梳洗。

  她是心高氣傲的少女,雖然命運多舛,可是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追求。

  「公子說的是哪一句?」

  「誰給我們種下幸福的生活。」俞國振將歌詞稍微改動過,他指了指那紙:「正是這些,給我們種下幸福的生活,讓我們可以飽覽華夏河山之壯美,讓我們可以以歌賦抒發自己的感覺。」

  柳如是想了想,臉上頓時露出敬佩的神情:「當初漢景帝說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俞公子說的是,這紙上說的雖然是稼穡,卻關係天下之本,是奴見識淺陋,沒有想到這裡。」

  她是真心實意地服氣,但同時也有些淡淡的失落,總覺得這與自己心底的想法有些不同。

  俞國振正要答話,高二柱揉著眼睛走了進來,這三明瓦的船雖然不小,可是俞國振佔了一間隔艙,柳如是又佔了一間隔艙,因此高二柱就只能和船夫擠在一塊兒了。見柳如是在這裡,他微微一愣,立刻就要退出去,卻被俞國振叫住了。

  「二柱,收拾一下,我們去客棧找三哥四哥去,這次盛澤很順利,他們用不著在蘇州多呆了。」

  「國安國寧兩位少爺只罷不樂意,他們還想在這多呆些時日吧。」高二柱有些雀躍。

  「是你想在這地方多呆吧,放心,以後有的是熱鬧看,現在還是先忙正經事。」

  在蘇州城除了找回俞國安和俞國寧外,還要另外租或買一艘船,現在船上已經有些擠了,等高不胖和俞國安、俞國寧上了船,那麼就會更擠。

  踏上岸之後,俞國振回頭看到柳如是一雙眼睛向著這邊望為,微微笑道:「如是姑娘也上來走走麼?」

  「啊……哎!」柳如是心中歡喜,立刻向著舷板跑來,她再怎麼裝老成,也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女,聽得逛蘇州這樣的名城,哪裡有不快活的。

  因為興奮,所以將平時淑女才女應該遵守的東西都忘了,踏上岸時腳下還滑了一滑,如果不是俞國振伸出手來將她胳膊拉住,沒準就要掉進運河之中了。

  「啊……」

  看到她裙下露出的尖尖小腳,俞國振情不自禁皺了一下眉。

  柳如是很敏感,臉上微紅,將腳縮回了裙下。她有些奇怪,別的男子看到她那雙腳,都是露出一副恨不得立刻抓在掌中把玩的神情,可這位俞公子卻不一樣,倒像是有些厭惡。

  難道說自己的腳裹得不好?

  俞國振也只是皺了一下眉,裹腳的事情,又怨不得柳如是自己,在這個狂瀾奔湧的時代之中,她只是一個弱小的女子。原本的歷史裡,她用自己這雙小腳,去丈量華夏男兒的氣概,只不過可惜的是,她所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華夏男兒。

  而是如韓非所說,五蠹之一的蛀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6 PM

三十、紅梅閣裡辨分明

  「五弟,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要和蘇州城裡的幾位大掌櫃去飲酒!」

  俞國寧有些得意地看著俞國振,這段時間,老五可是搶足了風頭,他們兄弟兩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其實有些不大服氣,覺得老五做得到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到。

  因此來這蘇州之後,他們便下定決心要做事情,雖然才是短短兩天,可還真給他們拉上了門路,與蘇州的一位大綢緞莊的掌櫃結識了。

  「兩位兄長果然厲害。」俞國振對這種飲酒沒有興趣:「不過現在事情已經了結,我們要準備回去,在南京還要停一下。」

  「什麼,就回去?早知道我就不那麼急著辦事,這蘇州城還沒好好逛一遍呢!」

  「就是就是,五弟……咦,她是誰?」

  這兄弟倆正要想方設法在蘇州城中多賴幾天,突然間看到跟在俞國振身後的柳如是,俞國寧驚訝地問道。

  「哦,友人托我送到南京的一位姑娘。」俞國振道。

  「奴見過兩位公子。」柳如是雖然覺得這兩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帶著濃濃的鄉下村氣,可看著俞國振的面子,還是上前行了禮。

  她身材雖然不高,卻嬌俏可愛,特別是黛眉皓目,看上去還帶著幾分童稚。俞國寧俞國安對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老五,你原來還有這一手……我們兩個當哥哥的甘拜下風啊!」

  這兩人就是輕浮了一些,倒沒有什麼惡意,俞國振笑道:「兩位兄長只是沒有施展的機會,若是有機會,自然比小弟我強。」

  「那是自然的,不過老五,今天中午的酒席,我們總得赴約,免得人家說我們俞家不講信用。」

  俞國振微笑起來,問了問俞國寧與俞國安與那位大掌櫃結識的情形,又問了一下他們約定的地方,然後道:「既然二位兄長與他們有約,那麼我們就提前去吧。」

  「咦,時間還早啊?」俞國安驚訝地道。

  「沒事,早點去,也可以顯示我們的誠意。」

  柳如是在背後看著俞國振,心中很是好奇,雖然和俞國振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她隱約覺得,俞國振並不只是為了去見那位大掌櫃。

  他們一行來到約好的醉仙樓前,此時離中午還有大半個時辰,進來之後,不等俞國寧兄弟兩個開口,俞國振搶先道:「你們這樓上可以雅間?」

  這醉仙樓是一座大酒樓,遠遠地可以望見虎丘塔,因此客人並不少。聽得俞國振問,夥計立刻堆著笑道:「有,有,我們這有雅間……」

  他如數家珍一連報了六間雅間的名字,俞國振讓他帶路上了樓,看到與那位大掌櫃約定的「牡丹閣」邊上還有「紅梅閣」,便指著道:「我們在這裡小飲,沒有事情,勿來打擾。」

  小二自然理會,又問了是否要歌女評彈助興,都被俞國振拒絕了。

  這個時候,俞國寧與俞國安意識到有些不對了,他們面面相覷:「老五,你這樣是何意?」

  「與二位兄長看一齣戲,稍安勿躁。」俞國振招呼柳如是坐下來:「如是姑娘請坐,如果不介意的話,如是姑娘可願為我們唱上兩曲?」

  柳如是微微一笑,雖然不知道俞國振究竟準備做什麼,不過她還是應聲唱了兩首小曲,都是時令的曲子,她又壓低了聲音,因此唱得並不怎麼出彩。俞國寧與俞國安哪裡有心情聽這個,心裡像是有小貓在抓一樣,癢癢得難受。

  不過他們出來之前得了俞宜勤的交待,什麼事情都要聽俞國振的,而且跟來的家僕也只有高不胖與高二柱,所以雖然心有不甘,卻也只有忍著。

  這酒樓的生意不錯,不時有酒客上來,大約等了半個時辰,俞家兄弟終於聽到了他們有些熟悉的聲音。

  「是這牡丹閣吧?」

  「正是這裡,和那兩個皖人約好的就是這,嘿嘿,他們聽得說在這請他們飲酒聽曲,立刻就答應了。」

  「兩個皖地鄉巴佬兒,也來咱們蘇州府,不過這兩個鄉下蠢人手底倒是寬裕,我見到他們出手豪綽,莫非是巢湖裡的水賊,所以銀錢來得容易?」

  話說到這裡,俞國寧與俞國安已經勃然變色,他們起初對俞國振可是拚命吹噓,蘇州府的掌櫃對他們是多麼的客氣有禮,可現在背後卻罵他們鄉巴佬兒、蠢人,甚至誣蔑他們是水賊!

  俞國振向他二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忍一下。才過一會兒,外頭又傳來那夥人的話語,一人道:「諸位兄弟可都記住了,過會兒要將那兩個蠢小子的底褲都要贏來!」

  「查大哥只管放心,咱們又不是第一次下套兒套這傻子。」

  酒樓裡所謂的雅間,隔音效果並不是很好,因此他們在這邊聽得雖然不是十分真切,可只要靜下心去聽,還是能分清他們在說什麼。這個時候,用不著俞國振說明,國寧與國安已經知道,他們二人錢財露白,遇著了一夥騙子了。

  「這時間就要到了,諸位兄弟別說了,當心那兩蠢小子聽著。」

  「咱們提前了半個時辰來,他們哪裡有這麼快,其實這兩蠢小子細皮嫩肉的,讓他們欠下賭債之後,還可以賣了給大戶人家當孿童……」

  「那可得先給老子享用一番,嘿嘿……」

  「呸,有老娘在這裡,你們還提那些,當老娘是做什麼,那兩個小兔兒相公,哪裡比老娘好了……」

  裡面有男有女,聽到那女子都出言相辱,脾氣暴躁些的俞國安再也忍奈不住,一腳便踹在隔開雙方的牆上。

  「咚」的一聲響,隔壁的聲音倒是安靜下來了。

  柳如是看著俞國振,眼中交織著驚訝和敬佩,整個過程她是看在眼中的,俞國振與兩位堂兄會合,聽兩位堂兄吹噓,然後再帶著他們來到這裡,等待騙子們自現形跡。她年紀雖然不大,心氣卻不少,早就立志要跟從一位大才子大英雄,現在細想,俞國振雖然不是什麼大才子,但他的眼光手段,豈不是英雄才有的?

  這個念頭一浮出來,柳如是粉頰微微有些紅暈,莫非自己遍尋英雄而英雄不見,到頭來身邊這少年才是英雄?

  她正發呆癡想,突然間雅間包廂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哪來的狗雜碎,敢打擾大爺喝酒?」

  闖進來的是一個潑皮漢子,敞著衣襟,露出毛乎乎的胸膛,一進來就破口大罵。柳如是嚇得小臉慘白,剛剛泛起的紅暈就沒有了,這讓正在看著她的俞國振心中大怒。

  雖然還年紀尚小,但現在柳如是已經是個小美人,欣賞美麗的女孩子,是每個正常男人的愛好,可現在這愛好被人破壞了。

  「方才是哪個狗雜碎踢的牆?」那潑皮漢子怒喝道。

  俞國安俞國寧只是鄉下的普通少年,剛才俞國安是一時激憤踢了一腳,現在卻慌了,所謂人離鄉賤,這可不是無為襄安,而是蘇州府!

  因此兩人嚇得臉色慘白,而且許久沒有恢復過來,反而還不如柳如是這小姑娘。柳如是在最初驚駭之後,便想起張溥曾經說過,俞國振可是曾經手刃過水賊的,應該不會怕這樣的地痞無賴。

  俞國振坐在酒桌上紋絲不動,只是說了一個字:「打!」

  高不胖這黑瘦的漢子應聲過去,只是一把,就將那潑皮手擰了過去,跪倒在地上。那潑皮手臂上痛得要命,嘴裡倒還強著:「大哥,老三,快來,快來!」

  高不胖看了俞國振一眼,見俞國振點頭,他嘴角浮起一絲獰知,手上加了一點力氣,「喀」的一聲,那潑皮的手臂就被卸了下來。

  他原本在西北販馬就有一副好身手,這三年來跟著俞國振,又學習了一些擒拿術與關節術,對於如何讓敵人失去戰鬥力是極精通的。那潑皮的氣力其實比他大,可落到他手中卻連反抗之力都沒有。

  聽到那潑皮的叫聲,隔壁包廂裡的人早就衝了出來,這時恰好到了門口,高不胖伸手一勾,那潑皮被拉起來,撞向進門的諸人,但進門為首的身手也很敏捷,將那潑皮一把抱住。

  「大哥,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那潑皮大叫道。

  「何方狗賊,竟然敢……啊?」

  被稱為大哥的人驚怒交加,正要喝罵,一眼卻看到了俞家兄弟,臉色頓時變了,到嘴的話語也被堵住。

  不過像他們這樣的騙子,被人揭穿也不是第一次的事情,而且蘇州此時民風好奢華好爭鬥,他也不怕見官,因此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們這些皖人,莫非要學猛龍過江,來我們蘇州府惹事生非?」

  「你們拐騙不成,就準備明搶?」俞國振笑瞇瞇地說道:「何不來試試?」

  那大哥與俞國振目光相對,原本他覺得這少年也只不過是鄉下土財主的兒子,可這一對視,他心中頓時凜然,這少年臉上帶笑,眼中卻是冰冷,那目光彷彿是在看一個死人!

  「哼,今天之事,必不算完。」那大哥再看了一眼在門左右兩邊站著的高不胖與高二柱,這父子兩也是手頭上有幾條人命的,目光裡也有按捺不住的殺意,他是個激靈的,拉著斷臂的潑皮,緩緩向外退了去。

  「大哥,就這樣算了?」他們一夥向著樓下行去,那潑皮忍著臂痛道。

  「這夥人有功夫,我們人少,勝不過他們,而且,他們手底下是見過血的。」那大哥壓低了聲音:「該死的,倒沒曾料想那兩個鄉下蠢貨身邊有這樣的人物,先回去再說!」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7 PM

三一、撐長篙兮漫溯游

  「五弟……」

  俞國安和俞國寧都是垂頭喪氣,他們看著俞國振的時候,目光都有些躲閃。

  「無妨,這是難免的事情,畢竟第一次出來嘛。」俞國振倒不以為意,他如果不是有另一世的經驗,上過學當過兵出過海上過山,他也不見得會比這兩兄弟好到哪兒去。

  「你也是第一次出來!」俞國安嘟囔道:「可我覺著你比起老爹都要老練!」

  柳如是聽到這一句,看著俞國振的目光就更帶著驚佩了,俞國振竟然也只是第一次出門,就如此老練!

  她想起話本評彈中所說,諸葛亮二十七歲初出茅廬,便能獻計火燒博望,莫非這位俞公子,就是諸葛亮一流的人物?

  她的小心思,俞國振並沒有注意到,他看了看眾人:「走吧,我們得趕緊離開蘇州城了,強龍不壓地頭蛇,那幫子人回過神來,還得給我們找麻煩。」

  俞國安俞國寧這次可就乖得緊,依言收拾好行李,眾人便向碼頭走去,離他們船停著的地方還有三四百步遠的時候,高不胖突然道:「小官人!」

  俞國振回頭望去,只見一群青色緊衣的漢子滿臉凶色正快步向他們走了過來,他目光一瞄,便看到其中有那群騙子的「大哥」。

  「快走。」

  俞國振低聲道,對方人數超過三十個,他們只有不到十人,而且真正能動手的也就是他與高家父。

  更何況,還有柳如是這弱質女流在!

  俞國寧俞國安也知道不對,撒腿開始跑起來,俞國振跑了兩步,想到柳如是是小腳,根本無法跑起來,他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柳如是,柳如是倒沒有什麼驚慌,只是將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老大。

  「失禮了。」俞國振說道,然後彎腰一靠,便將柳如是的身體背了起來。

  柳如是低呼了一聲,然後就覺得,自己像是騎上了一匹馬兒,這馬快速奔跑起來,路兩邊的行人樹木,也就隨著這奔跑迅速向後退去。

  「抓住他們!」

  「打,打!」

  身後傳來這樣的呼喊聲,那群潑皮打手知道他們發現了自己,也開始狂追,俞國振背著一個人,跑得速度就有些慢,因此柳如是扭頭回去看時,就發現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

  「放下奴,俞公子先走!」柳如是呼道。

  「蠢,別動!」

  「奴是女子,他們不會為難奴的!」

  「我不會將婦孺的安危寄托在敵人的品德之上。」

  俞國振的回答簡單有力,卻像重錘一樣敲打在柳如是的心上,她一直想找一個真英雄好男兒,這幾乎是她懂事以來就有的願望,但對什麼是真英雄好男兒,她卻一直並沒有自己的看法。此時風俗,便是前宋名相韓琦所說,「東華門外戴花遊街」的才是好男兒,柳如是不可避免也受其影響,她心目裡值得托付一生的,總是那些鴻儒文士。

  可這一刻,她此前的那種想法,全部崩潰了。

  是不是好男兒,在她心中,有了一個新的標準,那就是俞國振!

  像俞國振一樣,不將婦孺的安危寄托在敵人的品德之上,豁出性命也要維護自己身邊婦孺的,這才是真正的好男兒!

  俞國振喝了一聲蠢之後,發覺柳如是的身體僵了一下,他埋頭髮力狂奔,無暇關注柳如是的反應究竟是什麼,但隨即,原本支撐在他背上的柳如是的手繞過了他的脖子,將他緊緊地摟住。柳如是的身體也靠了上來,老老實實趴在他的背上。

  香香軟軟的身軀,雖然還只是十四歲,卻已經能讓俞國振感覺到一些異樣了。

  他背著柳如是跑速度較慢,俞國寧俞國安這兩個原本跑不過他的,現在也跑到了他前頭,而高不胖與高二柱則回身來接應他。

  柳如是將臉貼在了俞國振的背上,雖然背著她的也只是個少年,比她年紀大不了多少,可是柳如是這時覺得,她像是趴在一座山之上。

  那山堅實厚重,風吹不動,雨打不搖。

  在三年多的時間裡,俞國振幾乎每天都一大早起來跑步,腿上綁著的沙袋也越來越重,因此,現在他背著一個人跑,卻不是很吃力。在潑皮無賴們趕上之前,他們跑上了碼頭,俞國寧俞國安已經跳到了船上,急匆匆地喝令船夫開船了。

  「你留在船上!」

  俞國振三步兩步跨過舷板,將柳如是放了下來,回過頭去,那群潑皮已經追到碼頭,方才為了護著他上舷板,高不胖與高二柱都被纏在後頭了。

  「開船,開船!」俞國寧大呼道。

  俞國振沒有理睬他,隨手撿起一根竹篙,在手中抖了一下,覺得還比較乘手,便又借助舷板跳上了岸。

  他這一舉動讓柳如是愣住了。

  俞國振上了船便已經安全了,高家父子只是他的僕人,他為什麼還要又跳上岸去以身涉險?

  那長竹篙足足有兩丈多長,俞國振上岸後執篙猛然橫掃,頓時將逼上來的潑皮無賴掃倒一大片。俞國振大聲命令道:「二柱,你先上船!」

  高二柱一擰脖子:「不,小官人上船!」

  「讓你上你就上,你比我本事還大?」

  他二人對話之間,手底下卻沒有閒著,就這兩句話間,已經有兩個潑皮被打翻了。

  但是聚攏過來的潑皮越來越多,最初只有三十多個,現在卻已經有五十餘人,他們身手雖然都只是普通,可這麼多人,就算是他們三人能以一敵十,這也是必輸之局。

  「回去替我看著那兩個,別讓他們把船開走了。」俞國振又催促道。

  這一次高二柱只能跳回了船上,而正如俞國振所料想,已經慌了神的俞國寧和俞國安雖然還沒有親自動手開船,可他們二人那模樣,顯然只要岸上有什麼不順,便要將船划走了。

  「老高。」俞國振又是執竹篙橫掃,在砸翻兩個潑皮後向著高不胖做了一個手勢。

  高不胖會意,大吼著向潑皮衝去,他雖然黑瘦,可是發起怒來卻是鬚髮皆張,這一吼一衝,倒是將那些潑皮的注意力引了去,但他沖了幾步,便又停住,轉身回頭就跑。

  那些潑皮見這樣子,才知道是被他虛張聲勢嚇著了,他們向著高不胖就追來,就在這時,俞國振執竹篙猛然突入,他以竹篙為槍,左點右挑,這動作流暢純熟,而且都是簡潔的軍中刺殺技。頓時有兩個潑皮被他刺翻,雖然竹篙頭不尖,並不能真正穿透貫入人體,可是中了這一擊,那潑皮也胸悶氣短,一時間爬不起來。

  緊接著,俞國振怒吼前衝,竹篙再次刺出,這一次刺中的,正是那伙騙子的「大哥」。

  將騙子大哥刺翻後,與俞國振有默契的高不胖也又一次回頭,一把將那騙子大哥揪住。他人生得黑瘦,可是卻有一把氣力,那騙子大哥七尺長的漢子,卻仍然被他像抓小狗一般夾著退了過來。

  「上船。」俞國振命令道。

  高不胖沒有猶豫,夾著騙子大哥就上了船,然後掀起舷板:「開船!」

  「啊?」俞國寧與俞國安都愣了一下,不過看到那幾十名潑皮氣勢洶洶又向他們衝來,二人便沒有再說什麼。

  「不能開,你家小官人還在岸上,他可是去接應你們,你們不能這樣沒有忠義之心!」柳如是雙眉豎起,張開胳膊將高不胖攔住。

  「小娘子好良心,只管放心,這是我家小官人的主意。」高不胖微微一愣,倒沒有想到柳如是竟然有這種勇氣。

  柳如是仍然張臂攔著他:「不行!」

  而這時高二柱也明白了俞國振的意思,他繞過柳如是,過去一把奪過一個船夫手中的篙,用力撐了一下,船頓時緩緩離開了岸,向著水中央行去。

  「你們怎麼能這樣,你們,你們……」

  柳如是氣急,她回頭向碼頭望去,只見俞國振這時又開始掄起竹篙橫掃。那些潑皮看到船已經離岸,只餘俞國振一人,知道他逃不脫,因此都不願意上前,而俞國振卻連連衝擊,又將兩個潑皮刺翻之後,他才調轉頭來,向著碼頭衝了回來。

  可是這個時候,船已經離岸足有三丈多遠,就算是再能跳,他也跳不上船,只會落入水中。

  那些潑皮是蘇州城時混慣了的,水性肯定也是不差,俞國振如果落入水中,必然會被他們擒住,打斷手腳還在其次,沒準甚至會有性命之憂!

  柳如是跑到船頭,恨不得跳下水去,但就在這時,她看到俞國振將長篙端起,然後一頭狠狠紮在了碼頭的石條縫隙之中,竹篙先是一彎,俞國振的身體乘機跳起,當竹篙開始反彈時,正是俞國振跳躍之力接近力竭之機,藉著這反彈之力,俞國振跳出了足足有四丈,咚的一聲,落在了船頭。

  而柳如是正好跑到這個位置,俞國振與她撞在了一處,柳如是只覺得眼前一花,然後身體就向後飛跌出去。

  好在俞國振這時已經鬆開了竹篙,一把將她抱住,雖然慣性讓兩人還是摔倒,但在摔倒的同時,俞國振轉動身軀,以自己的身體為墊,沒讓柳如是受到傷害。

  「快划!」

  見俞國振上了船,不等他吩咐,幾張嘴就同時喊了出來,三明瓦的烏篷船晃晃悠悠,便順著河向北划去,而岸上的潑皮們聚攏在一起,開始破口大罵,可一時之間,他們除了罵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哈哈,一群廢物。」高二柱大笑道。

  俞國振也微笑起來,他側過臉,看著那個還沒有緩過氣來的潑皮大哥,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這是你來惹我的!」

  雖然沒有什麼威脅的話語,可就這是短短一句話,那個也算是膽氣豪壯的騙子大哥就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發冷。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8 PM

三二、一言決兮匪命休

  「你……你可知道我是誰?」

  騙子大哥強行按捺住心中的惶惑,他努力挺起胸膛,向俞國振質問道。

  俞國振嘿然笑了起來,不僅俞國振,就是柳如是這小姑娘,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只不過在柳如是的微笑之外,她看著俞國振時,目光中還有些更深的東西。

  「你……你想做什麼?」騙子大哥終於不掩飾自己的惶恐,他顫聲問道。

  「現在不是你問我,而是我們問你。」得到俞國振示意,高二柱一把擰著騙子大哥的胳膊向後扭去,迫使他跪了下來:「我不開口,你若開口,便是自討苦吃,我若開口,你不開口,則更是自討死路!」

  他們已經出了蘇州城,那些在岸上的潑皮們雖然追了許久,可最終還是體力不支停了下來,只能遠遠地叫罵。

  「如是姑娘,接下來可能不宜觀瞻,我們先回船艙之中吧。」俞國振道。

  騙子大哥聽到高二柱威脅時倒還光棍,並沒有多少畏懼,可當聽到俞國振這句話時,他雙腿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目光中也露出驚恐。

  柳如是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同情憐憫,然後邁步進了船艙,俞國安俞國寧正也要跟去,俞國振卻轉過臉來,目光森然地盯著他們:「二位哥哥,你們可以在外頭跟著二柱學一學,咱們俞家的人,如果沒有點血性,那可是會拖後腿的。」

  俞國寧俞國安的表現確實讓俞國振失望,這兩兄弟在家中得父母寵愛,平時眼高手底,如果在外邊再不好生操練一下,以後真可能成為俞國振的累贅。

  這兩兄弟漲紅著臉,不過乖乖地留在了外頭。柳如是回到了自己的船艙之中,剛才發生的事情,讓她心還在怦怦直跳,但她不是害怕,而是激動,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遇到地這樣興奮的事情。

  「今日只怕要委屈一下如是姑娘了,沒有來得及雇第二艘船,船上可能會比較擁擠。」俞國振溫和地對她道。

  剛才高不胖已經低聲給他說過柳如是上船後的表現,俞國振對這位命運多桀的少女好感再度加深,因此說話自然帶上了一分溫柔。

  柳如是沉默了會兒,然後抬眼看著俞國振:「奴自幼就喜好讀書,也曾看過太史公的史記,當初楚漢相爭,霸王強而漢王弱,可最後漢王能以弱勝強,是因為漢王懂得取捨,事情危急之時,他可以捨妻棄子,甚至置老父於不顧,要霸王分他一杯羹。霸王有婦人之仁,最終卻四面楚歌,只能自刎於烏江之畔。」

  「呵呵,如是姑娘如果是在春秋戰國時,一定是蘇秦張儀一樣的舌辯之士。」

  俞國振的反應再度讓柳如是微微一驚,她聽出俞國振對自己的勸諫不置可否,心中既有些羞惱,又有些失落,終於忍不住道:「俞公子,奴說的可都是良言!」

  「嗯,是良言,但因人而異,高祖一代梟雄,我是學不來的,項羽只能進而不能退,剛則易折,也是我所不取的。」俞國振看了她一眼,聲音又變得很溫和:「況且他們都是一代雄主,所做的事情驚天動地,我只是鄉野裡的一少年,我做的事情他們也做不來。」

  他這話說得,讓柳如是不知該歡喜還是該失望,她看著俞國振,發覺俞國振有些心不在焉,心裡微微一嘆。

  俞國振很快就告辭離開,當他回到船頭時,那個騙子頭目已經滿臉是水,癱在船頭上。

  「問出來了,小官人,這廝叫賀元禮,是打行的。」高二柱嘿嘿笑著意猶未盡:「還以為是個硬骨頭,哪知道灌了兩口水就成這模樣了。」

  俞國振看了旁邊有些躲閃的俞國安、俞國寧一眼,他們這模樣,可以看出實在缺少一些剛烈和勇氣,既然如此,這兩位堂兄以後的前途就很有限了。

  「蘇州打行,倒是聽說過,既然是蘇州的地痞,就沉入這蘇州的運河吧。」

  俞國振輕描淡寫便決定了那騙子大哥的命運,那廝聽了之後驚怖交加,張口就要喊救命,卻被高二柱一把將頭又按進了水中。

  此時還是下午,運河中來往的船隻頗多,但如今時局不穩,願意管閒事的人真不多,高二柱做得又隱蔽,還專門用一層氈布將那人裹了起來,因此就算有人看到了,也只以為他在洗氈布,那兩個船夫倒是嚇得臉色發白,可他們又都是俞家的佃戶,哪裡敢多說什麼。

  不過一會兒功夫,打行的那傢伙就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直接就被拋入了運河之中。

  「這……這樣做……不會有麻煩?」

  這個時候俞國安俞國寧兩個可就心驚膽戰,他們看著高二柱的目光都有些畏縮了。雖然聽說過國振與二柱他們殺死水賊的事情,甚至兩人還湊熱鬧去看了屍體,可這與親眼見到他們談笑間就弄死一人根本是兩回事。

  如果他們知道俞國振和高二柱還一起將致仕了的閣老相國周道登弄死,那麼他們只怕會嚇得立刻跳入水中自盡吧。

  「有什麼麻煩,除非打行的人到廬州去找我們,可到了廬州事情能由著他們麼?」高二柱也瞧不上眼這兩位少爺。

  「官府,若是官府追究呢?」

  「官府派個差役去無為縣問,五叔一紙『此人乃水賊同黨』,何事不可解決?」俞國振笑道:「這世道就是如此,而且說這人是水賊同黨也沒有什麼錯,他們打行的人在蘇州府橫行霸道包攬訴訟勒索拐騙,水賊沒有做的壞事,他們都做盡了!」

  柳如是在船艙中聽到俞國振的話語,深以為然。她既然崇拜真英雄好男兒,自然見不得那種懦弱無擔當的,像俞國振這樣的,才對她的胃口。

  不過,她心中還是覺得隱約不安,這件事情,只怕不會如此輕易了結。

  正如俞國振所言,他們此行甚為順利,如果打行的人攔住了他們,少不得要抓他們去見官,打一場大官司,可是沒有抓住他們,誰願為那個騙子大哥出頭,要知道,衙門朝南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官府烏溜溜的眼珠只認白花花的銀子,要打官司,也就意味著要花錢!

  轉眼便是南京城,俞國振讓高不胖帶著國寧國安去了他們俞家在這兒的雜貨鋪子,自己與二柱則雇了頂小轎,送柳如是去她的目的地。

  徐佛托他將柳如是送到一個名為「會真館」的所在,這裡離秦淮河也只是一街之隔,不過相對清靜一些。那會真館的媽媽姓蔡,年紀與徐佛相當,兩人當初是一個媽媽帶的,因此頗有些交情。

  「事情便是這樣,如今人已經送到,我就告辭了。」俞國振將徐佛托他轉交的信交給了蔡媽媽,又回答了她幾個問題,然後轉向柳如是:「如是姑娘,今後請多保重。」

  柳如是開始時還不大覺得,但他這話一說,她心中就突然間慌慌的,原本她是個爽利的少女,可現在卻情不自禁垂頭不語。

  蔡媽媽是慣會察顏觀色,看到這一幕,心中便知道,兩人途中有些故事。她眼珠一轉,笑著道:「我早就聽聞佛兒妹妹說過,她有一個養女,不僅國色天香,而且精善才藝,應該就是如是吧……這位俞公子,既然到了這裡,就不要急著走,我會真館這裡還算清靜,而且今日恰好有佳客來此,還請了柳麻子來說書,俞公子何不暫留一下?」

  俞國振原本是沒有什麼興趣的,但聽到「柳麻子」這個名字愣了一下,他對這段時間的歷史雖然談不上精俗,可還是聽說過一些奇人異士的名字,比如說這個說書的柳麻子。

  「可是柳敬亭?」他問道。

  「對,正是柳敬亭,公子也聽過他的名聲?」

  「聽說過,他如今也在金陵城中啊……」俞國振原本是要離開的,但聽說柳敬亭也要來,他便改了主意。

  柳敬亭這個人精擅說書,在現在的士大夫眼中,他說書的本領根本不值一提,可是俞國振卻知道,說書人可是他今後計劃中很重要的一環。他不可能去與東林、復社搶奪輿論的話語權,那麼就只能另闢蹊徑,借助說書人和別的一些手段來為他的計劃效力!

  柳敬亭一個人當然對他的作用有限,可是柳敬亭若是帶出幾十幾百個徒子徒孫,那就又是一回事了。

  「既然柳敬亭要來,那我就打擾蔡媽媽了。」俞國振笑道:「早就聽聞他說書乃是天下一絕,今天如此巧遇,自然不能錯過。」

  聽到他這樣說,柳如是心中既是歡喜,又是惆悵,歡喜的是他既然留下,那麼兩人就可以再多相處一些時間,惆悵的是他竟然不是為了自己留下,而是為了一個說書人!

  「既是如此,請入畫舫……如是,佛兒妹妹說你的歌是唱得極好的,過會兒你可得出來一展歌喉,讓他們見識一下,來自蘇州府的技藝!」蔡媽媽又向柳如是道。

  柳如是看了俞國振一眼,見俞國振並沒有流露出牴觸的情緒,她垂下眼瞼,低低應了一聲「是」。

  縱使滿座俱雄英,婉囀只為一人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39 PM

三三、此聲可繞樑

  這個時候的金陵古城,繁華到了極致,而秦淮河,則更是磨肩擦踵之所,自覺滿腹才華的士子,撲著脂粉羞羞答答的女子,還有各路奇人異士,都聚集在這座城市之中,上演著一幕幕悲喜之劇。

  柳敬亭便是這些奇人異士之一,他如今已經是年近半百,說書之名也早就傳了出去,四方人等,都對他極是欽佩,甚至到了他說一回書,便要收銀一兩,而且還需要提前十天預訂才行。

  或許是整天說些英雄豪傑的故事,柳敬亭在心裡對自己現在的情形是很不滿的,他覺得自己也是那些評書話本中英雄豪傑一流的人物,只不過懷才未遇罷了。

  「今日會真舫入水,能請得柳先生來露一露絕學,真是幸事!」在柳敬亭一場武松打虎說罷之後,那位蔡媽媽笑吟吟地道:「今日諸位來此捧場,更是我們會真舫的幸事……」

  她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邀到場的幾位客人以後常來,俞國振一直留心,那幾位客人的身份都是士子,在這留都之中頗有些名聲。

  在一番祝酒詞之後,緊接著便是請了一位名優唱南曲,那悠揚綿軟的曲調,俞國振聽得很有趣味,但也只是很有趣味罷了。

  他想起了一句古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此時的大明已經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接下來是流寇塗炭中原,讓中華腹心之地成為一片赤地,是韃虜僥倖破關,堂堂華夏之地盡皆腥膻。西方的殖民者們正在一塊塊地瓜分世界,歷史在這裡偏離了正常的航道,而偏偏原本該振作起來大有可為的炎黃兒女,卻在這裡忙著做什麼?

  「俞公子,俞公子!」

  他神情有些游移,而這時畫舫裡的氣氛卻到了高潮,那幾位有名的士子紛紛寫詩,盛讚今日之會,而且他們的目光多往俞國振這裡瞄來,原因無它,柳如是正端正跪坐於俞國振身側,只要俞國振面前的杯子干了,就為俞國振布酒。

  雖然還只是十四歲,可是此時的柳如是已經顯現出傾國傾城的容貌,在秦淮河上,也是一等一的美有胚子了。

  「怎麼了?」聽到蔡媽媽喚自己,俞國振回過神來問道。

  「這位俞公子何許人也?」他這種反應理所當然地激起了那些士子們的不快,有一人開口問道:「莫非方才我們所著之詩都難入尊耳,否則為何如此輕慢?」

  俞國振看了他一眼,將手中的酒杯舉了起來,一飲為盡:「是我失禮了,自罰一杯。」

  那士子愣了一下,他熟悉的人中,可沒有俞國振這種性格的,因此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人微微一笑:「剛才聽蔡媽媽說了,俞公子是皖人,皖人當中既有龔孝升這樣的詩才,也有阮大鋮這般敗類……只是不知俞公子可認識這二位?」

  他話語中的輕蔑,俞國振當然聽得出來,這伙士子在來此之後,不是吟弄風月,就是縱論時勢,而俞國振一直默然不語,因此他們對俞國振頗有些瞧不起,只覺得是一個既無才學又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可偏偏在座中姿色最佳的柳如是卻在旁邊侍候著他,如何不讓這伙自命風流的士子義憤填膺!

  「都不認識。」俞國振平靜地道。

  柳如是看了他一眼,復社張溥、桐城方以智的名聲,雖然未必比得上前兩位,可也差不到哪兒去,俞國振隨便說出二人之一,這些士子只怕都會對他刮目相看。

  可俞國振卻是絕口不提!

  「那麼,不知俞公子可有功名在身?」那幾個士子又看著俞國振的服飾問道。

  「沒有。」

  「俞公子平時寫得詩文,可否吟來讓我等開開眼界?」又有一個士子說道。

  這話說出來,那些士子的臉都已經露出譏誚的笑,一個沒有功名不認識當今詩文大家的鄉下少年,今天卻獨佔花魁,這種事情聽別人說起是美談,可他們是當事人的話那就是奇恥大辱!

  「不會。」俞國振的回應仍然是簡單的兩個字。

  那邊蔡媽媽暗暗叫苦,她是看到徐佛的信中說俞國振博學多才,這才留下他,原本是想介紹些金陵城中有名的士子與他結識,算是還他送柳如是來的人情,可現在看來,這位俞公子實在有些不通人情。

  「諸位諸位,說起來今日還多虧了俞公子,才將如是姑娘從蘇州府送來,如是姑娘精擅才藝,歌喉之妙,不在我們金陵諸大家之下,現在請如是姑娘為諸位唱上一曲,如何?」

  蔡媽媽這一打岔,眾人便把注意力轉到了柳如是身上,柳如是先是向俞國振行禮,得了俞國振頷首,她眉間淡淡地站了起來,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口便唱。

  她唱的就是那曲《讓我們蕩起雙槳》,這種曲調唱辭,在秦淮河上還是第一次出現。她的聲音清亮,略帶著童聲,在高亢處更是穿雲洞石,讓人聽得渾身像是水澆了一般,說不出的清爽痛快。

  在秦淮河之上,在畫舫之中,唱這樣的曲子,倒是有幾分應景,當然,最重要的是柳如是的聲音適合這首曲子。她唱時目光始終是盯在俞國振臉上,表情也很甜美,看得那幾位士子更是心中嫉恨交加。

  這個時代流行的曲子,類似於後世的昆曲,咿吖委婉,雖然也是極好聽的,但講究內斂、含蓄。柳如是所唱,則風韻別緻奔放飽滿,無論是詞是曲,都讓人耳目一新。即使不算是驚才絕艷,至少也算是另闢蹊徑了。

  「好!」

  一曲唱罷,那些士子們面面相覷,正在搜腸刮肚地想著該如何讚美美人唱曲,聽到外頭有人先贊出聲。

  這聲音傳入,蔡媽媽先是一愣,然後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情:「那艘畫舫上可是李大娘?」

  那讚聲是從另外一艘畫舫上傳來的,一個淡妝素雅的女子正看過來,見了蔡媽媽微微一福:「原來是蔡媽媽,這便是會真館的新畫舫?不知方才唱曲的是會真館哪位姐妹,能否請出來一見?」

  看到這女子時,原本有些倨傲之意的柳敬亭也來到窗口前,向著她拱手行禮:「柳麻子見過李大娘。」

  「原來是柳先生。」那素雅女子抿著嘴淡淡笑了笑:「奴要見的可是那位唱曲的姐妹,而不是你這張麻臉。」

  他二人應該是極相熟的,所以那女子才能開這種玩笑,俞國振皺了皺眉:「此人是誰?」

  「哈哈,在秦淮河上竟然還有人不知道李大娘的!」俞國振是小聲詢問,那王大家隔著半河水,當然是聽不到的,但會真舫上的士子們卻聽到了,立刻有一人哈哈笑道:「當真是孤陋寡聞!」

  俞國振看了看他,微笑道:「那是自然,我初來金陵,不比兄台。」

  蔡媽媽這時也顧不得他們了,將柳如是拉到了窗前:「李大娘,方才唱曲的就是這一位如是姑娘了。」

  柳如是向著那位李大娘福了一福,她可是聽說過這人的,徐佛與金陵的同行們有些往來,曾經跟她說過,秦淮河中歌伎數目不可計算,但能被公認最具俠氣的,唯有一個。

  李大娘,李貞麗。

  如果說柳如是已經露出絕色的胚子,但還帶著少女的嬌癡童稚,那麼這位李大娘則已經是完全熟透的果子,一舉一動,都帶著萬千風情。

  「奴在吳江就聽媽媽說起過李大娘,沒有想到來金陵城的第一天就見到了。」柳如是揚聲問好。

  「果然人如其曲,乾淨透亮。」看著柳如是,李貞麗笑了笑,然後摘下自己的一根髮釵,交給了身邊的一個婆子:「如是妹妹,這是我贈你的小小禮物。」

  得李貞麗一根髮釵,也就是得到她的認可,在秦淮河諸歌伎中,算是有了名聲。如果柳如是真留在金陵,有了這個可以說打開了局面,今後就會不斷有文人雅士慕名而來了。

  「多謝李大娘。」柳如是卻沒有多少歡喜,秦淮河畔倚門賣笑,豈是她真正內心嚮往的生活!

  見她神情有些淡淡的,李大娘反而更加歡喜,她心中也是不喜那些虛飾浮禮,而且柳如是越是不卑不亢,便讓她覺得也和自己一般,有幾分俠骨。

  「如是妹妹如果有暇,不妨來找我,我想向妹妹學方才那曲子呢。」李貞麗又說了一句,然後笑著斂衽,人退回到畫舫之中。不一會兒,那個婆子將髮釵拿了過來,將之交給了柳如是,柳如是剛到這裡,身上沒有什麼可以充作回禮的,略一猶豫的時候,俞國振將一樣東西交給了她。

  那是一串珍珠手鏈,都是一般大小的珍珠,用紅色的絲線穿著,看上去圓潤光潔,這樣大小的珠子並不是很值錢,可是穿成一隻手鏈後價值也不會少,柳如是微微一愣,然後將那珠子遞了過去,而蔡媽媽又包了一顆碎銀給那位婆子充當跑腿的謝禮。

  看到這一幕,其餘幾個士子都不由自主暗哼出聲,原來是個暴發戶土包子,仗著囊中有些阿堵物,竟然在他們面前炫耀!

  他們心中羨慕嫉妒恨,更不會給俞國振好臉色看,蔡媽媽是人精,將話題扯到了柳如是方才唱的曲子上,三言兩語之間,那幾位士子便開始將注意力轉到如何寫詩賦詞讚美柳如是上來。

  他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俞國振價值幾十兩銀子的珍珠手鏈都隨意賞了人,那麼他們想在錢財上壓過這個皖地來的暴發戶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才華上壓過。這世上唯有才子才能配佳人,賣油翁獨佔花魁的事情,也只能是他們這些才子不要了之後才能撿到!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0 PM

三四、此詩斷人腸

  「好詩,好詩。」

  「確實是好詩,蕭兄這詩做得,極有令師錢侍郎風骨。」

  最後一名姓蕭的士子也寫完了詩,眾人相互吹捧了一番,他們原本有意冷落俞國振,但看到在他們寫詩時,柳如是雖然注意側耳傾聽,可人卻仍然在俞國振身邊,心中頓時大為激憤。

  這樣美貌又有才華的小娘子,應該屬於他們這些才子的,才子佳人才般配,一個鄉下來的土包子,不過是有些臭錢罷了,憑什麼在有了錢之後還能有佳人?

  得給這土包子一點教訓,讓他出乖賣醜,以博美人一笑!

  這些士子平時在一起吟詩作對慣了的,相互間有些默契,三言兩語,便開始擠兌起俞國振,非要俞國振也寫一首詩來。

  「這樣良宵,這樣妙人,這樣佳曲,這樣詩會,俞公子不寫首詩怎麼能成,無論寫什麼都可以,只要是詩!」

  「對對,既然今日是為了慶祝會真舫入水而辦的詩會,就一定得有詩,哪怕是寫『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都可,否則就是不給如是姑娘面子!」

  「唐突美人,是大錯啊,俞公子哪怕就是為了如是姑娘,也得寫上一首!」

  俞國振剛才分明說過他不會寫詩,可這些士子卻抓著他不放,柳如是忍不住上前道:「俞公子的詩,奴來代他寫吧……」

  她越是要維護俞國振,那幾個士子就更加來勁了,其中一個姓蕭的叫嚷得最凶:「寫詩怎麼能代,若是寫詩能代,那麼入洞房豈不也可以找人替代?我蕭某不才,願代俞公子入洞房,哈哈哈哈……」

  幾杯黃湯下肚,這些士子輕狂之色畢露了。俞國振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正好與那士子目光相對,他面上輕狂的笑容不減:「俞公子是忘了我名字吧,我姓蕭,名光,字伯朗,乃是前禮部侍郎錢公座下門生,東林之人!」

  說到這的進修,他手中叭的一聲將一柄折扇打開,在胸前輕輕搖著,似乎無盡風流盡在身上。

  「東林黨。」俞國振低低說了一聲,慢慢搖了搖頭。

  「怎麼,俞公子是瞧不起我們東林之人?」蕭光毫不猶豫地就給俞國振扣來一頂帽子:「莫非俞公子是閹黨餘孽?是了,是了,閹黨餘孽儘是不學無術之輩,倒是和俞公子有些相似!」

  這樣尖銳的話語,讓蔡媽媽臉色變了,而柳如是一張粉頰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俞國振與方以智關係好,與復社的張溥、陳子龍也是神交,怎麼可能是閹黨!

  「看來今天諸位是不歡迎我了。」俞國振神色自若,他看了一眼這些士子,這些就是東林黨啊,曾經聲聲入耳事事關心的東林黨。

  「若你是閹黨餘孽,自然是沒有人歡迎你的,不但沒有人歡迎你,閹黨餘孽,人人得而誅之!」蕭光冷笑著道。

  「你們!」柳如是忍不住又要開口,卻被俞國振伸手擋住。

  蕭光見到這一幕,心中更是嫉恨,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做得似乎有些過火,不但沒有引起柳如是的重視,反而有些適得其反了,因此他故作大方地道:「自然,若是你能寫出詩來,就不是閹黨餘孽了!」

  「唉呀,今天是我會真館的大喜日子,何必說這些令人掃興的事情……」

  蔡媽媽看到情形不對,只能開口來勸解,心中同時暗暗叫苦,自己把這個俞國振留下來,當真不是一個好主意!

  俞國振歎了口氣,溫聲向著柳如是道:「如是姑娘,一場同船渡,也沒有什麼可以送給姑娘的。蔡媽媽,請借紙筆一用。」

  這畫舫裡當然少不了紙筆,蔡媽媽將之移到了俞國振面前,那些士子表情都是訕笑,只道這個鄉下少年被眾人迫不過了,只能獻醜。

  俞國振提起筆,刷刷在紙上寫了下來,一邊寫還一邊道:「我這人不學無才,不懂詩詞,只是以前聽人唱過一曲詞,覺得挺好的,今日記下來送給如是姑娘。」

  柳如是跪坐在他身邊,側著臉看他落筆,俞國振的毛筆字前世就專門練過,雖然不是什麼名家手筆,但也相當大氣。柳如是聚精會神看著一個又一個的行草在俞國振筆下寫出來,當看到最後一句時,她猛然動容,人一時竟然呆住了。

  放下筆之後,俞國振微微笑了笑,然後起身,也不告辭,直接就出了畫舫。此時畫舫還未離岸,他三兩步跳上碼頭,高二柱早就等得不耐,立刻迎了上來:「小官人,咱們回去?」

  俞國振點了點頭,步子卻不太急。

  「小官人是失落了什麼東西?」高二柱問道。

  「呵呵,是失落了些東西。」

  「那我去找!」

  「不必,她自己會來的。」

  他們互語時,在畫舫之上,一直拿著紙垂首不語的柳如是這時突然站了起來。

  「如是姑娘,那個俗人寫的是什麼村詩,現在他人不在,如是姑娘不必給他留什麼面子吧?」蕭光看到柳如是臉色平靜,只道她方才那模樣是強按笑意,因此說道。

  「俞公子填的是一曲浣溪沙。」柳如是平靜地道:「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這曲《浣溪沙》念完之後,滿座士子臉上的笑容全部僵住,就像是畫舫中的溫度,一瞬間降到了冰點,將他們都凍了起來。就連呼吸的聲音,都停滯了,柳敬亭訝然抬頭,蔡媽媽下巴險些脫掉,而柳如是的臉上,則煥發出奇異的光彩。

  方才這些士子們既有寫詩的,也有填詞的,可是他們本身在金陵城中也只是二三流之間的文人,只算是小有名氣,剛才寫的詩詞,也不是他們平生最得意的作品,與這曲《浣溪沙》相比,少說也相差了兩三個檔次。

  特別是「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一句,讓眾人啞口無語,就算想要昧著良心說這首詞不好,在這樣的句子面前,又怎麼能說得出口!

  這詞自然是俞國振抄的,他自己方才也說了,他是聽別人唱過後記下來。在沉默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之後,那蕭光很不自然地道:「這詞……這詞應該是某位隱士大家所作,被那位俞某人聽見,他自己方才也不是承認了麼?」

  「正是正是,若不是抄來的,憑他那蠢笨模樣,哪裡寫得出這麼好的詞?」立刻又有一人應和。

  這些士子如何不氣急敗壞,在俞國振面前,他們原本唯一值得驕傲的就是所謂的文采風流,可在詩詞之道上生生被俞國振壓制住,一般情形下還罷了,這是在秦淮河的畫舫之上,同座的還有柳敬亭!有柳敬亭這張大嘴,只要兩三天功夫,這件事情,只怕就要傳得整個金陵城都沸沸揚揚!

  「像如是姑娘方才唱的那曲子,才是真正大俗大雅之詞,那俞某人抄得到這曲《浣溪沙》,總抄不得那樣的曲子出來,諸位說是不是?」蕭光覺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在柳如是眼中的形象,因此又小小地捧了一下柳如是。

  在他看來,柳如是那曲子,非她本人不能做出,新鮮的旋律、新穎的唱詞,都只有精通曲藝的歌伎才能製出,或者是真正的詞曲大家,總之與俞國振那土財主暴發戶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柳如是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

  蕭光覺得自己得了美人青睞,方才那番話果然拍馬屁拍准了,或許今夜就可以成為美人的入幕之賓……

  然後他就聽到柳如是開口:「那首曲子,是從蘇州來的時候,俞公子在船上無聊寫給如是的。」

  愕然。

  蕭光面皮在瞬間變成了熟透的茄子,這怎麼可能,那曲子再適合柳如是不過了,怎麼可能是俞國振那種鄉野村夫寫出來的!

  「那……那定然是他在蘇州府聽人唱的吧,哈哈,哈哈。」他乾笑著道。

  「奴在蘇州吳江居住了十餘年,從未聽人唱過,直到俞公子教奴那首曲子。」柳如是似笑非笑地道。

  「那又如何,不過是一介閹黨餘孽,如是姑娘,為了你好,你還是少與他往來!」此刻蕭光當真是惱羞成怒了,連討好美人都不顧,語帶威脅地道:「若是給人得知你與閹黨餘孽交好,在這金陵城中秦淮河上,你只怕寸步難行了!」

  「奴在吳江初見俞公子時,親眼見俞公子與復社西銘先生張溥交談甚歡,復社陳臥子先生在信件中對俞公子極為讚佩,而桐城方密之更是與俞公子以兄弟相稱——莫非這三位也是閹黨餘孽?」柳如是聽到他惱羞成怒之後,甚至不顧一切要污蔑俞國振的名聲,當下也毫不客氣:「明日奴就說與別人聽,金陵的蕭光蕭伯朗先生說復社諸子為閹黨餘孽!」

  此語一出,滿座的愕然變成了驚怖!

  東林與復社,關係極為緊密,復社一直以東林的繼承者自居,蕭光雖然自稱是東林黨人,實際上卻只不過因為他是錢謙益的弟子,所以才敢這樣自稱罷了,而與真正結社的復社諸子相比,他無論在文名還是在政名上,都相差十萬八千里!

  他們也早就想加入復社,只不過一直沒有機會,若是給復社諸子知道他們攻訐復社為閹黨餘孽,只怕金陵之大、士林之廣,再也沒有他們容身之處!

  柳如是看著蕭光的臉色從紫茄子變成了鍋底灰,心中一陣快意,同時又一陣厭惡。這樣的傢伙,就是自己以前認為的才子英雄,自己當初真是有眼無珠!

  想到這裡,她從畫舫窗口向外望去,正好看到俞國振的背影。不知哪兒來的力量,讓她撩起裙角,快步向外跑去。蔡媽媽看到她這樣小跑,喊了她一聲,她卻頭也不回,蔡媽媽搖頭苦笑。

  而就在這時,一直旁觀的柳敬亭輕輕鼓起了手掌:「好,好,我又有新評話可講了!」

  蕭光登時眼珠上翻,口吐白沫,整個人向後倒了下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0 PM

三五、驚為畫中景

  小蓮站在碼頭前,百無聊賴地將一片片樹葉扔進水中,看著這些樹葉隨著西江水飄遠。

  她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飄遠了。

  自從小官人離開之後,這個小丫頭就有些魂不守舍,總覺得失去了主心骨,雖然她像平日裡一樣,每天一早便是起床晨練,早飯後溫習小官人留下的功課,到了下午則做些針線女紅家務,晚上又藉著燭光溫習一會功課,然後上床睡覺——可是一本小官人編的冊子,他離開時翻到多少頁,如今小蓮還是看到多少頁。

  眼睛盯著書頁上時,魂卻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當掛著「俞」字燈籠的三明瓦大船終於出現在她視線裡的時候,她興奮地跳了起來:「小官人,小官人!」

  此時隔著還有老遠,她聲音又不大,雖然扯著嗓子喊,可船上的人也沒有聽見。小蓮沿著河岸向船來的方向跑去,還用力揮手,這引起了船頭人的注意,那人依稀就是二柱,他也向著這邊招起手來。

  小蓮跺了跺腳,自己又不是和他招手!

  終於她看到了自家小官人,他從船艙中走了出來,此時船離得稍近些了,小蓮可以看清他的面目,他似乎在笑。這讓小蓮滿心都是欣喜,這些時日的魂不守舍完全不存在了。

  三明瓦船靠上了小碼頭,俞國振看著小蓮滿是笑容的臉,旅途的疲憊彷彿一掃而空:「小蓮兒,這些時日還好麼?」

  「還好,小官人路上辛苦了,二柱哥笨手笨腳的,哪裡會照顧人,以後小官人出去,還是將奴帶著……咦!」

  正絮絮念叨的小蓮兒拉住俞國振替他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然後就看到,船艙的簾子被掀起,一個梳著三丫髻的少女走了出來。小蓮兒長得清秀,在襄安是一個小美人兒,可是看到這少女時,她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自慚形穢。

  然後就生起了強烈的不安感,這少女長得如此美麗,那雙黑白透亮的靈動眼眸,更是會說話一般,小官人身邊,怎麼會多出這樣的一個少女?

  心念轉動中,小蓮兒臉上藏不住什麼事,那笑容就僵了起來。

  她是在害怕,和高家父子一樣,她也是災民,若不是俞國振收留,她不是被當成瘦馬賣到揚州,那就是成為道路旁的餓殍。她不敢想像,如果小官人身邊有了別的使女,再也用不著她了,那她該怎麼辦!

  「小蓮姐姐。」柳如是向著她甜甜笑了起來,比起小蓮,柳如是可要機警得多,她感覺到了小蓮那隱隱的敵意:「奴姓柳,名如是,是小官人新收的使女,今後就要聽小蓮姐姐差遣了。」

  「如是……妹……姐姐……」小蓮有些慌亂地稱呼著柳如是,原本想順著柳如是稱她為妹妹,可依著年紀,似乎柳如是要大些,她換來換去,總覺得不合適,最終還是糊里糊塗地稱了她姐姐。

  柳如是抿著嘴笑著,拉起了她的手:「妹妹長得真好,從蘇州府起就聽小官人說,妹妹是他最貼心的,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聽她這樣說,小蓮心中的敵意立刻就淡了,她又變得快活起來,偷偷瞧了俞國振一眼,眉開眼笑地道:「姐姐才真的好看,我剛瞧到時,還以為是畫裡的人走出來了!」

  俞國振看了柳如是一眼,微微笑了起來,小姑娘們的心思,他懶得去理睬,還是交給她們自己去處理吧。

  俞國振這次外出前後有小半個月,因此已經到了夏末,田里的稻子都沉掂掂地垂下了頭。在一片金黃的稻浪之中,柳如是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院牆,像一條玉帶,將其後的房屋隱藏起來。

  院牆的大門外是一條砂石鋪成的路,整治得相當平坦,可見每日都有人專門維護。路兩旁種著各種樹苗,既有常見的桑柳樟楊,也有一些柳如是認不出的樹木。路分為兩岔,一岔通向遠處的鎮子,還有一岔則通到他們登岸的小碼頭,許是天天有人灑水的緣故,路面上稍有些濕,因此幾乎沒有揚塵。

  只是掃了一眼,柳如是就喜歡上了這裡,因為她知道,自己今後就要在這裡生活了。

  從碼頭到院門,不足百步的路程,柳如是才走了幾步,然後就聽到奇怪的口令聲,緊接著,一群少年手執白臘桿,從院子裡魚貫而出,總共是十七人,分左右兩列站開。

  這群少年身上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那衣裳模樣有些怪,像是武師穿的緊身短衣,又像是紅夷穿的衣裳,但熨燙得筆挺,看上去極為爽利。

  柳如是見過大明衛所官軍的操演,那與其說是操演,倒不如說是鬧劇。因此,當這一群少年無聲無息走了出來,又步伐一致地分列,隨著為首的那少年簡短口令而做出乾淨利落的動作,這些讓她看得津津有味。

  然後她注意到,一直跟在俞國振身後的高二柱,臉上也露出興奮激動的神情。

  為首的少年正是高大柱,他喝令諸人站好之後,轉身跑到俞國振面行,猛然單拳擊胸:「官人,少年家衛十七人到齊,請指令!」

  這一幕其實不是俞國振要求的,因此他們這樣做讓俞國振也有些驚訝,不過他也明白,這肯定是大柱這憨人的念頭,為了證明在他離開的這十多天裡,少年家衛們沒有偷懶,所以他弄出了這樣一個儀式。

  不過看到這儀式,俞國振心中還是很高興,這些少年從挑選出來開始訓練至今,也不過三個多月時間,他們就已經有了一定模樣了。

  「暫歇!」他命令道。

  少年們鬆開了一隻腳,不過兩息,俞國振又下令:「立正!」

  刷的一聲,少年們腳後跟同時磕在一起,那聲音整齊劃一,柳如是見了目露奇光,她側過臉看俞國振,面容中既有疑惑,也有因為新鮮刺激帶來的興奮。

  「如是姐姐與我一起呆在這。」小蓮見俞國振邁步向前,柳如是似乎想跟上去,便拉住她,在她耳邊悄聲道。

  這是規矩,俞國振是要檢閱,而這個時候,唯有他一人擁有這權利,其餘任何人,都不能與他並行。

  俞國振從隊列間穿過,來到院門口後轉過身,滿意地點了點頭:「帶了些金華火腿回來,今夜加餐。」

  「哇!」

  對於這些少年來說,肉食已經不是新鮮事了,雖然他們始終沒有失去對犖腥的渴望。而久有盛名的金華火腿,他們此前還未曾吃過,因此聽了俞國振的話還是很興奮。

  興奮地還有俞宜勤,聽說俞國振回來了,他立刻騎了頭騾子趕來,在得到周道登已經死去的消息之後,他目瞪口呆:「國振,這、這……你不是說了,不用這等手段麼?」

  「他是自己嚇死的,怪不得我。」俞國振輕描淡寫地說道。

  到幾百里外去嚇死一位致仕閣老,卻彷彿只是到幾里外去摘個桃子那麼簡單。俞宜勤已經覺得自己對這位堂侄刮目相看了,可現在,他覺得自己的態度似乎還有些不夠……

  而且一位堂堂閣老,怎麼也不是沒見識的蠢老頭,怎麼會給十五六歲的少年嚇死!

  俞宜勤撓著頭,有些愁眉苦臉,這問題不是他能夠想明白的,他也懶得去想,現在整個俞家是一體,他便是要抽身也不可能了。

  「有沒有後患?」他問道。

  「二伯只管放心,不會有任何後患。」俞國振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周家只以為他是壽終正寢。」

  他們伯侄二人對話的時候,在離襄安鎮不遠的地方,兩艘大船靠在岸邊。一個短衣漢子匆匆從襄安鎮中出來,他在岸邊招呼了聲,船頭搭出一根舷板,將他接了上去。

  「卞九,你說是不是這兒?」他一上船,頓時有人嚷嚷道。

  「就是這裡,那賊廝鳥就是這的,襄安俞家,我已經打聽過了,那兩呆鳥所說的襄安就是這,不過,他們俞家是襄安大戶,家中養了些家丁。」

  「哼,不過是一二十號僮僕,算得了什麼!」那人冷笑道:「我們從蘇州府來的,可是有五十餘人!」

  「那伙賊廝鳥害了湯老大,弄得咱們打行在蘇州府失了面子,大伙都知道,打行在蘇州府就是靠一張面皮吃飯,沒了面子誰還理會我們!」在一片嘈雜聲中,有一個人大聲道:「冤有頭債有主,幸好那兩個呆鳥告訴了郝兄弟他們是這廬州無為襄安人。我們花了老大氣力,從蘇州府追到這窮鄉僻壤來,如今總算到了,總得給他們一個狠狠的教訓!」

  「教訓?咱們跑了幾百里水路只是來給他一點教訓的?」另一人陰聲道:「費兄還是心慈手軟,咱們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取他們狗命!」

  這些都是蘇州府打行中人,他們當中有小半手中都有人命,至於坑蒙拐騙敲詐勒索之類的更是沒少做,聽到要殺人,這些人也不以為意。

  「諸位,諸位,話雖如此,可這畢竟不是咱們蘇州,大伙還是小心些好。」那費兄有些不快:「諸位總不願被官府畫影圖形捉拿對吧?」

  眾人哂笑起來,他們還真不太把官府放在眼裡,平時他們打行欺壓良善坑蒙拐騙,官府能奈他們何?

  「這亂哄哄的,成什麼事!」就在這時,一個人慢吞吞地道:「都給我閉嘴!」

  這人一開口,原本哄笑的打行諸人都閉住了嘴,這人站了起來,是個高大健壯的漢子,與被俞國振他們扔進河裡的那騙子大哥有幾分相像,他眼中閃動著冷厲的光芒:「今夜摸進鎮子,能屠就屠,能搶就搶,那俞家不是大戶麼?那正好,總不能讓諸位兄弟白白替我那不成才的哥哥報仇!」

  「賀首領說的是!」聽到這一句,眾人一片哄然,眼中射出貪婪的光芒。

  他們名義上是蘇州打行,可背地裡還有另一個身份,那就是太湖水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1 PM

三六、疑是故伎張

  「你們兩個不爭氣的東西,若不是跟著國振,只怕現在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俞宜勤披頭蓋腦地將俞國寧和俞國安罵了一通,這兩兄弟自知確實表現得太過差勁,縮著脖子老老實實聽罵,等俞宜勤罵得差不多了,俞國安賠笑著道:「爹爹,我們已經知道錯了,今後必定吸取教訓,再也不犯。」

  「是啊是啊。」俞國寧也是一副誠懇的模樣。

  「你們真知錯了?」俞宜勤倒有些意外,以前這兩兄弟可是從來不服管的。

  「真的知錯了。」

  這態度讓俞宜勤老懷頗慰,他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麼,外頭一個僕人卻進來道:「二老爺,振哥兒派了二柱來,說是有事情要和您說。」

  俞宜勤知道高家父子是俞國振的親信,而且他剛回到襄安,與俞國振分開還沒有半個時辰,俞國振就派高二柱來,那只證明一件事情。

  出了大事!

  這讓他沒有心情再喝罵兩個兒子,交待一聲後,他匆匆趕往前院。看著他的背影,俞國安吐了吐舌頭:「國振說得不錯,只要我們認錯改作,爹爹必然不會生氣!」

  「說的是,當初原本是請國振不要將蘇州的事情說出來的,哈哈,他卻給我們出了這個主意,讓我們自己認錯,還真多虧了他這個主意。」

  「唉,不過國寧,你說國振怎麼就那麼聰明?」俞國安撓著頭:「以往也不顯啊,可現在看來,我們和他比真差得老遠……」

  他們話還沒有說完,俞宜勤一臉古怪地又回來,他看著俞國安與俞國寧,原本是板著臉似乎又要訓斥的,但想了想,他又歎了口氣。

  「爹爹,出什麼事了?」俞國安問道。

  「這兩天你們都呆在家裡,不許出去。」俞宜勤看到兩兒子臉上都露出不服氣的神情,於是更加嚴厲地道:「這是國振讓二柱來說的,鎮子上……似乎有不懷好意的人窺視,他們是外地口音!」

  蘇州打行的人根本不知道,俞國振將襄安鎮當成自己的第一處基業來經營,雖然他自己住在別院之中,可從來沒有放鬆過對鎮上種種情形的掌控。他們的人一進鎮子,因為面生就被有心人注意到了,而他們打聽俞家的情形,又流露出外地口音,這些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俞國振那兒。

  夜已經深了,臨時與小蓮擠在一起的柳如是尚未睡著,偶爾她會睜開眼,看一看外邊的燈光,和燈光下映出的俞國振的身影。

  大約到了子時,外邊傳來了高二柱的聲音:「官人,看到那些傢伙下船了。」

  「是麼?召集人手,準備動身。」

  柳如是覺得自己身上的毫毛似乎突然間豎了起來,從俞國振的話語裡,她又聽到了果決——上次聽到這種果決,是俞國振下令處死那個蘇州府的騙子之時!

  接著她看到俞國振站了起來,似乎放下書,從牆上取了刀。隨著腳步聲,俞國振的影子出去了,柳如是忍不住坐起,然後她看到黑暗中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

  愣了一下,柳如是想起,那是小蓮。

  「小官人他……」

  「放心,前次水賊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不過是些蠢賊,小官人帶著高大叔和大柱二柱,還有九河、武崖,很快就能收拾乾淨。」

  小蓮對俞國振有著極為強烈的信心,柳如是也被這信心所感染,有些不安的心穩定了下來。

  「都小聲些,咱們是來殺人放火的,不是來逛廟會尋開心!」

  賀山有些惱怒地喝斥了一聲,嘻嘻哈哈的諸人聲音略微小了點,但很快就又恢復原樣了。

  賀山對此也很無奈,他們這夥人,說好聽點是義氣相投的江湖兄弟,說不好聽些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大的方面他這個頭目可以約束住他們,可是在細微之處,他就管不著了。

  五六十號人下了船,向著鎮子方向過去,為了防止驚動鎮民,他們未點火把,只是藉著星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免不了會踩到爛泥溝裡,每每這時,便是哄笑和咒罵聲響聲一團。

  原本只是兩三里的路程,卻走了半個時辰!

  「賀二哥,咱們這樣……會不會驚動了他們?」賀山聽得有人在身後低聲問。

  問話的姓費,在這夥人中算是個有些心計的,賀山知道他在擔心,輕笑了一聲寬解道:「費兄弟,不必擔心,就算驚動了又如何,咱們是些什麼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姓費的想了想,賀山說的不錯,他們時而是蘇州府的打行青皮,時而是太湖裡的湖匪水賊,可都是些廝殺漢,欺負一下鄉野村夫,有什麼好擔心的!

  「莫說就是一群泥腿子,上回我們在蘇州衛打翻衛所官軍的事情,你忘了麼?」

  「賀二哥說的是,我倒是忘了……咱們當中,可是有太湖十雄啊。」

  姓費的並不是真正忘了,太湖十雄是他們自己吹捧出來的名頭,但這十人倒都是手底有幾條人命的亡命之徒,像賀二哥,他能將打行的人收攏來,靠的就是手底下夠狠。但姓費的心中隱約還是覺得有些不妥,他白天到襄安鎮裡打探過,俞家……曾經殺滅過巢湖的一夥水賊啊。

  不過太湖水匪確實不將巢湖水賊放在心上,在他們眼中,巢湖那哪算得上水匪,不過是些打劫單身過往商旅的蠢賊罷了。

  「做了這一票,我在蘇州城裡擺酒,請弟兄們喝上三天,再叫上百八十個粉頭,讓弟兄們開心。」賀山又壓著嗓子說道。

  這話將眾人的勁頭又調了起來,水匪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半點瞌睡也沒有了。

  襄安鎮並沒有圍牆,他們擁進鎮子時,周圍一片寂靜,連狗叫聲都沒有。這麼順利讓賀山大為歡喜,也讓那姓費的懸著的心放落下來,他們向著俞家巷湧了過去。

  「奇了,這鎮子怎麼一條狗都沒有養?」

  有一個賊人走著走著突然開口問道,一開始沒有狗吠那可以說是幸運,可是到現在仍然沒有狗吠,那就有些古怪了。

  賀山原本因為順利而極興奮的,這個時候也警覺起來:「停,停!」

  「首領,怎麼了?」

  這些水賊倒是知道隔牆有耳,因此進了鎮子之後,相互稱呼都是綽號,叫賀山也是直呼首領或頭目。賀山微微猶豫了一下,他還有些懷疑,如果這個鎮子真的沒有狗的話,他現在因為疑神疑鬼而退卻,豈不是讓人嘲笑?

  「不過是一些泥腿村夫,首領擔心什麼!」有人道。

  「智多星,你說說看,這裡什麼聲音都沒有……是不是有埋伏?」賀山向那姓費的問道。

  姓費的捻著鬍子沉吟了會兒,突然心生一計:「首領,我們可以詐稱緹騎,緹騎拿人,周圍哪有敢出來阻止的!」

  「詐稱緹騎?」賀山愣了一下。

  「對,憲宗時不是有人詐稱提督西廠欽差大臣汪直麼?嘉靖年間,還有人冒稱錦衣衛,將一個縣令都抓走!」姓費的有幾分見識,說到這時興奮異常:「首領,咱們說是緹騎,誰敢阻攔咱們行事?」

  「好,不愧是智多星!」賀山聽了大喜,這確實是個好主意,蘇州城中的市井中,他們也曾經聽說過假冒錦衣衛詐騙的事情,就是他們打行之中,也有人假冒錦衣衛勒索過外來的商旅!

  有了這底氣,他就無所謂懼了,量這鄉下的土包子們也不知道錦衣衛的衣著打扮。他下令道:「都聽到沒有,咱們現在是緹騎老爺了,都打起精神,要有緹騎老爺模樣!」

  「緹騎老爺的模樣?那是什麼樣子?」

  「比你平日城再兇惡上十倍,就是那樣子!」

  「哈哈,這樣我喜歡……首領……」

  「別稱我首領,稱為百戶,如今我就是錦衣衛百戶,你們是我手下的小旗、番子,快,快,給本大人開道!」

  這伙水賊原本就膽大包天,現在有了底氣,更是無所顧忌,他們經過俞宜軒的宅院,直接到了族長俞宜勤的宅邸,公開踹門吼道:「開門開門!」

  「吱——」

  一踹之下,門竟然開了,俞宜勤的院門竟然沒有栓好!

  「進,進!」賀山大呼道,心中覺得極痛快,他以前當匪,破門而入都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現在假冒官員,為何便膽氣壯了?

  他們衝進去了幾人,突然間周圍火把通明,一根根白臘桿槍在火把照射下閃著寒光,將衝進去的人逼住,數十個健僕滿臉怪笑看著他們:「果然有賊,老爺說得沒錯,殺賊!」

  這一幕讓賀山錯愕,也讓原本極為放鬆的水匪們呆住了,就在他們發愣之時,那白臘桿子已經刺了過來,衝在最前的五人慘叫著倒了下去。

  俞宜勤宅院的大門並不寬敞,因此第一排進入的水賊,也就是這五人,第二排的正推搡著他們也想進去好大肆劫掠,因此最前五人連後退躲閃的機會都沒有!

  慘叫與血腥驚醒了賀山,他知道情形不妙,對方不僅有準備有埋伏,而且下起手來如此狠辣,於今之計,就只有借助錦衣衛那赫赫凶名!

  「錦衣衛百戶賀某在此辦案,你們這些狗奴,竟然敢殺官造反!」他聲嘶力竭地喊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2 PM

三七、尚武之武,崖山之崖

  「錦衣衛百戶賀某在此辦案!」

  當「錦衣衛」三字喊出來的時候,俞家的家丁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而當「殺官造反」四個字說出時,那些家丁開始向後退,有兩人甚至拋下了手中的白桿纓槍,轉身就向後院逃走。

  有一點賀山與那位「智多星」沒有判斷錯,俞家的家丁大多數都是老實巴交的鄉民,一輩子見過的最大官員可能就是保長里正,縣城裡來個差役就可以把他們唬得跪地叩首。

  因此,當聽得賀山自稱「錦衣衛百戶」時,那些家丁第一個念頭不是求證真偽,而是逃跑。

  俞宜勤臉色也變了,他是知道俞國振干的活兒的,無論是掠奪私鹽,還是私設公堂,都是大罪,至於去弄死一個致仕的閣老大學士,那更是必死之罪!

  一時之間,他幾乎也要跪下來將俞國振告發了。

  但他終究見識過俞國振擊殺水賊,更是明白自己侄兒手段的,他已經說了沒有後患,這些自稱錦衣衛的來俞家,恐怕另有緣故。

  而且若是來緝拿俞國振,怎麼跑到他這兒來了,俞國振明明是住在鎮外的別院之中……

  越想疑竇就越多,俞宜勤開口問道:「緹騎為何深更半夜到我家來!」

  「姓俞的,你家的事情犯了,如今還縱容家奴殺官!」賀山發覺對方果然被唬住,心中稍定:「都給本官跪下,將兵刃扔掉,否則便是逆賊一黨,滿門抄斬!」

  砰砰聲裡,倒有一半家丁將白臘桿的纓槍扔在了地上,有幾人甚至跪了下去,口中忙不迭地喊著「冤枉」。

  俞宜勤見到這一幕,心裡更是亂成麻團,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藉著這機會,賀山向後使了個眼色,那些原本慌了神的水匪這時也明白過來,放肆地笑著擁入了門。

  「狗賊,竟然敢傷了爺們!」後進的看到同伴倒在地上的屍體,都是吸了口冷氣,如果不是假冒了錦衣衛,給這樣一突襲,他們就算能勝,只怕也要丟掉十幾條人命。

  想到這裡,這些水匪們眼中就露出凶光,他們看著俞宜勤是主人模樣,便向俞宜勤圍了過來。

  俞宜勤此時腦子裡嗡嗡作響,雖然他拚命提醒自己要冷靜冷靜,可就是無法靜下心來。雖然他張開了嘴,卻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眼見這群自稱錦衣衛的傢伙在逼近,身邊的家丁卻沒有一個敢上來護衛的,他兩股戰戰,終於嘶聲喊了出來。

  「國振——」

  在最畏懼的時候,他叫的是侄子的名字。

  彷彿是在回應他的呼聲,整齊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襄安鎮的巷子,像其餘小鎮的巷子一樣,狹窄陰暗,在這的夜裡,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迴盪在巷子中,給人巨大的壓力。原本嚷嚷著的水賊們,這時愕然回頭,然後他們看到了讓他們驚駭的一幕。

  兩列密集的人,以極為整齊的步伐,手中舉著臘桿長槍,步伐不緊不慢,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眾人的心坎之上。

  長槍如林,火把光映下跳動著暗紅色的光,像是飽浸了血。

  然後眾人才注意到,似乎有人在吹著竹哨,這些突然從小巷那端走過來的人,步伐的節奏與竹哨聲完全相合。

  「這是……」姓費的落在後頭,他看著這一幕,滿腦子裡儘是疑惑。

  就在他使勁兒琢磨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時候,竹哨聲的節奏加快了,那群人在距離他們五丈左右處開始小跑,然後加速,衝鋒!

  「不好!」姓費的這時反應過來,失聲大叫。

  為時已晚,他自己雖然是躲進了門內,可是院門外留下的十餘個水匪,大半被紮成了人肉串!

  慘叫聲撕破了夜空,雖然襄安鎮的寧靜早就被打破了,但是這些淒厲的慘叫聲,還是讓人心頭發糝。

  「大膽,你們要殺官造反,老爺我是錦衣衛世襲百戶!」賀山又大喊起來。

  方纔那些家丁被他一喝就嚇住,再喝便棄兵,賀山覺得自己這一次仍然可以成功。果然,他的喊聲才止,從後面殺來的那些人動作變得遲滯僵硬,似乎在猶豫。

  跟在隊伍之後的俞國振瞳孔猛然收縮起來。

  他也沒有同錦衣衛打過交道,因此無法判斷出對方所言是真是假。

  如果是假,自然沒有什麼好說的,可如果對方真是錦衣衛,自己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讓錦衣衛找上門來?

  不對,自己出了問題的話,錦衣衛破門而入的就不是鎮子裡俞家老宅!

  而且,這夥人襲擊的模樣也不像是訓練有素的錦衣衛,錦衣衛抄家,怎麼可能不圍起來堵住要道,怎麼可能在外圍不留警戒,怎麼可能一窩蜂地向著前院湧入?

  賀山見自己的第二聲喝,果然又有了效用,不禁微微有些得意,這年頭,當匪哪比得上當官,當匪還要怕人反抗,當官卻可以明搶!

  「跪下!」他大聲道:「不想滿門抄斬,就給本老爺跪下!」

  「九河,武崖,你們忘了教訓麼?」黑暗中,一個人厲聲喝斥,聽聲音,似乎那人年紀並不大。

  羅九河手中的纓槍原本已經有些下垂,聽到對方是錦衣衛,市井傳聞中錦衣衛的凶殘全都湧入他的腦中,他害怕得腿都有些發軟。剛才他可是捅倒了一個敵人,若敵人真是錦衣衛,那他這行為便是殺官造反了!

  可身後俞國振的喝聲,驚醒了他。

  殺官造反又怎麼樣,官府的大老爺們又沒有管他吃管他喝!

  上回因為下手不夠狠,被葉武崖那小子嘲笑了許久,甚至險些被踢出了家衛,對向來認為自己在家衛中最聰明的羅九河來說,可是奇恥大辱!

  「殺!」他怒吼著抬起纓槍,毫不猶豫地向前衝去。

  和他一起沖的,是大柱二柱,對這兄弟兩人來說,俞國振的話就是命令,哪怕當朝皇帝在他們面前,只要俞國振下令,他們也會義無反顧地向前衝去!

  「殺,殺!」葉武崖也紅了眼,挺槍便跟著衝出。

  他家中境況,比起羅九河還要不如,甚至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若說羅九河離開俞家不過是以後吃穿上打回原形,他若是沒有了俞家,沒有了俞國振,他就又會是那個被人嘲笑的葉烏鴉,而不是現在大號響噹噹的葉武崖!

  尚武的武,崖山的崖!

  在葉武崖之後,又有五個人跟著衝了上去。

  俞國振在黑暗中看著這一幕,他有些失望,十六名挑選出來的少年,在一起訓練了三個多月,可真正能做得堅決執行他命令的,唯有羅九河與葉武崖二人,能做到跟隨的,只有五人,其餘九人,終究還是差了些。

  他自己也端起纓槍,小跑衝刺,向著入侵者突了過去。

  看到俞國振自己帶頭,剩餘的九人中又有三人跟了上去,這樣總共動手的也只有十三人。好在水匪他們原本以為家衛這邊放棄抵抗了有些鬆懈,被羅九河、葉武崖和高家兄弟一個突擊,頓時又刺倒了四人。

  緊接著由另外五人組成的第二波又衝到,這次被刺倒的只有兩人,可對於水匪們來說,卻是極打擊人心的。

  他們是夜襲而來,結果夜襲未成中了埋伏,憑藉著賀山與姓費的狡猾,靠著冒充錦衣衛穩住了局面,眼看就要逆轉,然而這時俞國振指揮的少年家衛卻發起了衝擊!

  「被識破了,他們知道我們是假的!」

  這念頭一浮現,便隨著死傷者的哀嚎一起擴散開來,水匪原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其中還有些是在蘇州碼頭上討生活的混混青皮,順風順水時能搖旗吶喊,局面勢不對時就完全成累贅。

  這時俞國振與另三人的第三波又衝了上來,這一下讓已經動搖的水匪徹底崩潰了。他們拚命躲閃,口中有叫罵的,也有哭嚎的,甚至有人在喊:「快逃,快逃,被揭穿了!」

  「是假的錦衣衛,你們怕什麼?」俞國振沒有刺中對手,這些水賊全部都進了俞家老宅的院子裡,俞國振喝道:「整好隊伍,準備攻擊!」

  這話一出,俞宜勤頓時也醒悟過來,這伙衝進來的人,破綻太多了!

  「假的,這幫賊人是假冒緹騎,哈哈,哈哈哈……給我殺,殺,重重有賞!」

  賀山見勢不妙,還想要挽回:「大膽,竟然說本老爺是假的……」

  「殺!」

  俞國振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大柱二柱已經一左一右護住了他的兩翼,而羅九河與葉武崖等也如雁行般在他兩側展開,俞國振厲喝了一聲,向著賀山的方向就衝破過去。

  擋在他們面前的,有幾個水匪,可是面對那還沾染著血跡的槍頭,這些水匪哪裡敢上來阻擋!在連番受挫之後,水匪們唯一的念想,就是逃走,逃離這個該死的鎮子!

  他們能欺負的,也就是不敢抵抗的普通百姓,而當溫順得像羊一樣的百姓,突然間拿起了武器,害怕的就是他們了。

  這些人的躲閃,讓賀山正面曝露在俞國振這一小隊人的面前,賀山這個時候是真慌了,他拚命想閃,可是俞國振既然認定了他,哪裡會給他再逃走的機會!

  「啊!」

  賀山絕望地喊,這聲音到了後一半就嘎然而止,三桿槍貫入了他的胸腹,他目光迷離地看著俞國振,看著這張年輕卻冷靜的臉。直到死,他還沒有弄明白,為什麼自己幾乎將人都唬住了,可這年輕人一出現,局面就發生了根本改變?

  俞國振拔出槍頭,冷冷地喝道:「跪下求饒,可以不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3 PM

三八、乖乖聽話,便有吃喝

  一夜的喧鬧終於恢復到平靜,柳如是聽到外頭的腳步聲,連忙起身想要爬起,睡在她旁邊的小蓮卻已經起身穿好了鞋子,小跑著將門打開。

  「還沒睡?」俞國振的問話聲傳入耳中。

  「哪裡睡得著,小官人沒回來呢,如是也沒有睡。」小蓮隨意而親暱地嘟囔:「小官人要不要歇息?」

  「不用,我洗把臉便要晨練,你幫我打水來,然後去補覺吧。」

  柳如是走出了門,俞國振給了她一個微笑,柳如是怦怦跳著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她垂身斂衽,向著俞國振行了一禮。

  「你了補個覺吧,昨天剛到這裡,又遇上這事情,肯定沒有睡好。」俞國振道。

  「小官人,昨晚……出了何事?」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在蘇州沉水的那個騙子賀元禮,有個兄弟是太湖的水匪,糾集了一幫人過來報復。」俞國振從小蓮手中接過毛巾,自己抹了一把臉,然後繼續道:「全部擒殺,未漏網一個。」

  「太湖……水匪!」柳如是吸了口冷氣。

  在吳江呆了十年,她當然知道太湖水匪是些什麼樣的傢伙,其狠如狼,其狡若狐,聚時如蟻,散時似雀,這群傢伙比起巢湖那幾座小島上的水賊可是狠厲得多!

  但聽俞國振的口氣,竟然是將來犯的太湖水匪全部擒殺?

  「來了多少水匪?」

  「五十一個,人數不多,身上帶著金銀倒不少。」俞國振哈哈笑了起來:「統共加起來,也值一千五六百兩,再加上兩艘船,正好,我要給小蓮和如是建屋子沒有錢,他們就送上來了。」

  聽說要給自己建屋子,小蓮頓時高興,但很快她又覺得不對:「小官人,奴不要什麼屋子,奴就只要侍候小官人!」

  「呵呵,就算侍候著我,也總不能一直住這兒。」俞國振示意了一下:「而且,五叔應該快回來了。」

  小蓮嘟著小嘴,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俞國振轉過眼,看到柳如是眉頭輕鎖,似乎很不安,便問道:「怎麼,如是還有什麼擔心的?」

  「小官人思謀深遠,擒殺了五十一個水匪……只不過,這事情未必就是好事,昨夜那樣子,鎮子裡是遮掩不住的,官府必然差人來問,該如何應對?」

  小蓮不會去想這個問題,因為她根本想不了那麼多,她全部心思就在如何完成小官人交待的事情上。而柳如是卻不然,她考慮的更加全面,一問就問到了關鍵之事。

  俞國振哈哈大笑起來:「此事,當然會由我五叔俞宜軒來處置。」

  俞宜軒是七月底從山東回來,隨他回來的有四十餘戶人家,其中俞國振約定要的十二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少年一共八十三名。這個數字離俞國振的預期要低一些,不過前後加起來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裡,能收攏這些,已經算是不錯了。

  「五十一名太湖水匪……」看著眼前的兄長和堂侄,還沒喘口氣的俞宜軒目瞪口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像哀求一般說道:「國振,二哥,你們玩得也……太大了些啊。」

  「上回國振在清剿巢湖水賊時,還劫來了兩萬斤鹽,也等著老五你回來處置。」俞宜勤又道。

  俞宜軒這個時候已經麻木了,他琢磨了好一會兒:「太湖水匪跑到咱們廬州來,這事情壓不住,官府那邊,須得打點,至於兩萬斤鹽……等一下,是兩萬斤官鹽還是私鹽?」

  「私鹽。」

  「可分得出是淮鹽還是青鹽麼?」

  「自然是淮鹽。」

  俞宜軒愣了好一會兒,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這個……這個……」

  他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走私來的淮鹽,背後會有什麼樣的勢力!這批鹽,極燙手,一個不好,必然招來鹽梟的瘋狂報復,更可怕的是,鹽梟背後的勢力!

  「首尾很乾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另外,我還去了一趟蘇州府吳江縣,把退休致仕的閣老周道登嚇死了。」

  周道登侄子勾結老六的事情,俞宜軒事先知道,但現在聽說連周道登都被嚇死了,俞宜軒反而不擔憂了——事已至此,擔憂還有什麼用?

  「私鹽的事情,必須做得乾淨,咱們出手要謹慎一些。」俞宜軒背著手轉了兩圈,然後斷然道:「二哥,我這就給知縣大人遞名帖求見——如今咱們俞家,只靠著我一個舉人的身份,怕是護不住了,我們這家丁,也得有一個名頭……」

  俞府家丁表現出來的戰鬥力,特別是俞國振親領的十八少年的戰鬥力,如今是遮掩不住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們公開化,取得一個合法身份。

  與官府打交道,是俞宜軒的事情,而俞國振自己,則忙著收攏新到的人手,而小蓮與柳如是則成為了他的主要助手,負責編排住處。

  新來的少年一共是八十三人,因為旅途勞累,特別是逃難之時受了不少苦,看上去他們都很虛弱。一頓瘦肉粥很好地治癒了他們的虛弱,他們被趕到了大院子裡的校場之上,柳如是遠遠地看著他們,又看了看天色。

  入秋的襄安,還是很熱的,特別是這樣艷陽高照的時節裡,在校場上站立片刻,這些少年就大汗淋漓了。

  「小官人這是什麼意思?」柳如是低聲問道:「小蓮妹妹,當初大柱、二柱他們也如此?」

  「那是自然的,大柱哥倒還好,二柱哥可沒少吃過苦頭,還有九河哥哥和武崖哥哥。」小蓮閃動著眼睛,微微有些驕傲,雖然新來的如是姐姐很聰明,也很漂亮,可是論及與小官人的親近熟悉,她還差著自己老遠:「就是我,也站過!」

  「咦?」柳如是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小蓮。

  「真的,如是姐姐,每天早上小官人他們跑步的時候,我可也有跑哦,他們跑十里,我跑五里!」

  想到每天早上服侍俞國振起床之後,小蓮確實是會離開院子那麼一段時間,柳如是點了點頭。看著小蓮,她猶豫了一下:「我也要跑麼?」

  「自然要的,小官人說了,若是歹人來了,我們至少要能跑得快逃得了!」

  聽了這句話,柳如是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她這一笑,那站著的八十三名少年中,倒有一小半看得呆住了。

  柳如是遠遠地避開,但卻沒有躲起來,她很好奇,俞國振要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將這些少年也練得和葉武崖、羅九河他們一般。

  正在這時,葉武崖與羅九河抬著一口缸過來,將缸蓋掀開,裡面是清咧的冷水。小蓮細聲道:「這水是井水,不過也煮開過,小官人不准我們喝生水,如是姐姐也要記著,若是被小官人發現喝生水之事,少不得要受罰。」

  「喝生水也要受罰?」柳如是訝然。

  「嗯,小官人稱這個為個人衛生,他說了,若不注意個人衛生,便容易生病。像生水之中,有無數小蟲,只是我們肉眼瞧不見……」

  「此事我也知曉,佛經中說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隻小蟲……」

  「如是姐姐知道得可真多,不過小官人說了,這些小蟲是人生病的重要原因,若不將水煮開,它們就會鑽到人身體腸胃中去,引發各種疾癘。」

  柳如是沉吟了一下,心中暗暗奇怪,俞國振的這種說法,究竟是從哪兒得來的?

  她正思忖間,校場上那些少年看到清水,原本就口渴難耐,如果不是來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們早就擁上去了。即使是這樣,仍然有幾個膽大的走了過去,陪著笑臉便向看著水缸的葉武崖、羅九河走去。

  「二位小管家,賞口水喝吧。」一人點頭哈腰地道。

  羅九河笑瞇瞇地看著他:「想喝?」

  「是,是。」

  「有多想?」

  這問題讓問話的少年愣了一下,見他們說話似乎還很和氣,其餘少年也都圍了上來,轉眼間,羅九河與葉武崖便被團團圍住。

  「嘻嘻,九河哥最愛捉弄人,他定然是要捉弄這些新來的了。」小蓮低聲笑了起來:「如是姐姐,你記著,有什麼事情要九河哥哥去做的話,定要多加一分小心。」

  「他連你也敢捉弄?」

  「若是小官人交待的事情,他們當然不敢馬虎,但若是我們自己有事要找他,他少不得要做些手腳,哼,討厭鬼。」

  口中這樣說,可是柳如是覺得,小蓮並不是真正討厭這個羅九河,就像是一個老成的妹妹說討厭自己頑皮的哥哥一樣。

  羅九河看著圍上來的眾人,向葉武崖使了個眼色,葉武崖會意,兩人猛然將水缸倒了過來,一缸水就在這八十多個渴了的少年眼前倒在鋪墊著黃色粗砂的地面上。

  粗砂滲水性極好,轉眼,那水就消失了。

  「你……你這是何意?」終於有人忍耐不住問道。

  羅九河冷笑:「想喝水簡單,小官人把你們弄來,總不會讓你們渴死,但你們通通給我記著,乖乖聽話,那便有吃有喝,若是誰膽敢頑皮搗蛋,這水就算倒了,也不會給你們喝一口!」

  八十多名少年雖然口渴,可畢竟只是初來,都是敢怒不敢言,羅九河與葉武崖放下水缸道:「你們要聽的第一件事,便是喝水只能喝煮開了的開水,不能喝生水,有喝生水的,十下鞭子,跑二十里!」

  小蓮「咕」一聲笑了起來,她看了看柳如是:「如是姐姐,你看,這傢伙狐假虎威……我且去嚇唬他一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4 PM

三九、職銜獎懲

  「九河,你敢把我燒的水倒掉!」

  小蓮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看到她,羅九河吐了吐舌頭,向著葉武崖道:「你看,你看,若不是我早有安排,定然是要出差池的。」

  「果然,還是你奸滑。」葉武崖點頭道。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

  「用小官人的話說,就是合二為一,誇損結合。」

  即使是這樣的打趣鬥嘴,俞國振對他們的影響也已經極為深刻了,眼見小蓮要走過來,羅九河可不敢讓她真到這來:「小蓮,你放心,這一缸是生水,你和高嬸子煮好的開水,還沒搬來,他們的私人物品尚未發下去,我哪裡會將小蓮妹妹辛苦煮好的開水給他們!」

  小蓮繃著的臉鬆開,又退回到樹邊,然後向柳如是擠了擠眼:「你看到了吧,九河最狡猾了!」

  柳如是「卟噗」笑出聲來,其實小蓮原來也是有些小狡猾的啊,至少她方才裝成怒氣沖沖的模樣,倒真是十足的象。

  「你們都聽著,過會兒咱們小官人會來,現在你們都站好。」羅九河又大喝道:「不許圍在這裡,站好,站好!」

  他一邊說一邊向前,現在他的膽子可已經練出來了,即使面對的是八十多個完全陌生的同齡人,他也泰然自若。

  剛才用來抬水的兩根棍子被他抽出一根在手,凡是仍然擠在原處的,他就是一棍子抽過去,雖然抽得不重,可是被抽者也明白他是在喝斥自己,一個個都站了起來。

  羅九河喝了幾個,卻仍然不滿意,他轉頭看了看遠處,然後大聲道:「老牛,老牛!」

  被稱為老牛的是一個壯碩的少年,眉眼憨厚,在那晚與太湖水匪的夜戰之中,他是後來跟著俞國振衝上去的三人之一。不過他也知道,等到小官人都要挺槍衝刺的時候再出來,已經算是晚的了,所以這幾天他都有些焉,只怕小官人追究事責,讓他滾蛋回去。

  聽到羅九河叫,他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快點,老牛,你還真是老牛!」羅九河不滿地罵道。

  「我叫齊牛,不叫老牛!」

  「站好,讓你站正來,給這些蠢材一個樣子!」羅九河道。

  「憑啥我要聽你的?」

  「你認為憑啥?就憑你們都是膽小鬼,被幾個水匪冒充的錦衣衛嚇住了!」羅九河得意洋洋:「我一眼就看穿他們是假的……」

  「一眼看穿的是小官人,不是你。」

  「那我兩眼看穿也是一樣,總之比你強,所以你得聽我的!」

  聽到這一句,齊牛有些無奈,只得站得正正的。他為人憨實,因此站的姿勢是十六名少年中最標準的,俞國振的要求,完全不打任何折扣地執行:挺胸收腹,微抬下巴,雙目平視,手臂自然下垂,五指併攏,中指貼於褲腿上專門繡出的中縫,腳後跟靠攏,腳尖成直角分開。

  手頭上有兩三條人命了,而且為人又有些一根筋,所以齊牛這一站,氣勢和開始的憨實少年完全不一樣,眼中幾乎有殺意顯現。那八十三名少年原本是訕笑著看熱鬧,但看到他在熱日下筆挺站著紋絲不動,漸漸也覺得有些不一般。

  站成這樣子,才叫威風!

  「看到沒有,這是站姿,你們都按這樣子站好來,注意,說你呢,兩腳腳後跟併攏,不是腳尖!」

  羅九河與葉武崖掄著棍子一路敲打過去,一一糾正諸位少年的站姿,雖然不不少人被他們糾正後沒多久又是恢復原樣,但花了小半個時辰功夫,總算讓這八十三名少年站成了隊列。

  柳如是有些無奈地嘆氣。

  她這個旁觀者都已經學會了應該如何站正、列隊,可八十三名少年中,至少有三十名仍然沒有完全學會,還有七八名乾脆就仍然一臉迷茫。

  或許他們是不理解為什麼要站成隊列,或許他們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站正竟然還有這麼多的講究,無論是什麼原因,柳如是都可以想得到,要讓他們學到羅九河、葉武崖這樣,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若她是俞國振,用什麼方法才能做到這一點?

  思忖了好一會兒,柳如是還是沒有任何頭緒,這個時候她發覺,自己以前看的那些書裡,似乎有些想當然。

  就在這時,她看到高大柱與高二柱出現在校場邊緣,他們兩個人回來了,證明俞國振也從鎮上回來,柳如是有些急切地尋找著俞國振的身影,很快便看到了他。

  與少年們同樣的服飾,不同之處,就在於雙肩,俞國振的雙肩各縫了一根二指寬的布條,布條上以紅線繡著一顆星星。

  然後,高大柱厚實雄渾的聲音響了起來:「都有——集合!」

  原本散在周圍的家衛少年頓時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彈起,他們迅速從自己所處的位置向著高大柱面前奔去,看到這一幕,好不容易整成隊列的新來少年們又亂了。

  不過這時沒有人理睬他們,俞國振也只是瞄了他們一眼,沒有說什麼。

  高大柱將人整齊之後,下令報數,然後小跑到俞國振面前:「回稟官人,家衛應到十八人,實到十八人,無一缺勤,請下令!」

  「歸隊!」

  「是!」

  在那八十三名新來的少年眼中看來,這一切像是在唱著一齣戲,既新奇又有趣,而柳如是卻是看出了一點點門道。

  「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有章可循,若是事事都能如此,那麼營壘與行陣之間,就會紀律森嚴……俞公子……啊不,小官人真是兵法大家!」

  她心中如此想,卻沒有說出來,小蓮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她是看多了的,因此覺得沒有什麼趣味,拉著柳如是的手道:「如是姐姐,我們回去麼?」

  「再看看吧?」柳如是道。

  高大柱歸隊之後,俞國振大步走了過去,來到隊伍的正前方,他的舉動同樣乾脆利落稜角分明,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家衛們,又看了看在他們後面的八十三名新到少年。

  少年家衛才訓練了三個多月,他們還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學習,但是俞國振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

  在北方,東虜驕奴已經無人可制,在中原,高闖李張之流禍害千里,朱明皇室已經成為國家的毒瘤,而自詡清流的東林,幹的又是挖本國牆根的勾當。俞國振不認為他會有三四十年的時間去休養生息,他最多只有幾年時間,先是流賊,後是東虜,他就要與之交手。

  因此,他必須抓緊時間。

  「崇禎五年七月五日夜,太湖水匪五十一名假充錦衣衛百戶襲攏我們襄安。」

  俞國振開口說話了,隨著他的開口,原本暫歇的家衛少年頓時又呈立正姿態,而新來的八十三名少年,也從竊竊私語中安靜了下來。

  「此次夜戰,家衛少年奮勇擊賊,格殺十九人,生擒三十二人,水匪無一人脫逃。」俞國振又道。

  聽到他說這個,那八十三名少年頓時「嗡嗡」再次議論起來,相信俞國振話的這個時候都用肅然起敬的目光看著家衛少年,他們竟然殺了十九名水匪!

  從登萊逃難而來的,哪個不知道賊匪的厲害!

  以大柱二柱為首的十八名少年,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他們這個年紀,對於同齡人欽佩的目光,有著無與倫比的渴求。

  自然,新來少年中也有自以為聰明的認為,這是主家在給他們下馬威,其實是吹牛。

  俞國振稍一停頓,又接著說道:「獎勤罰懶、褒勇懲怯是我們家衛的規章,今日在此頒發上一戰獎勵。」

  諸少年都是精神一振,每到這個時候,都是眾人最開心的時刻。

  「高大柱!」

  「有!」

  大柱向前行了三步,到了俞國振面前,行了一個抱拳禮。家衛的抱拳禮分兩種,一種是正禮,雙手抱拳,腰微彎向前,用俞國振的話說,就是上半身前傾四十五度,眼直視受禮者的腳尖;另一種則是簡禮,即抱拳直腰,眼平視受禮者。

  現在大柱行的是正禮,那八十三名少年看他這個動作極為利落,有兩個忍不住就動手學了一下。

  「在當夜戰中,高大柱有三功,其一身為伙長指揮得當,其二衝殺奮勇殺敵三人,其三面臨危局堅決執行命令。這三功中,以堅決執行命令為第一!」

  俞國振這話說出之後,少年之中有些人便慚愧地低下頭,那天水匪謊稱是錦衣衛,他們有的人便動搖了,俞國振其實是在以褒代貶,斥責他們當時的猶豫。

  「故此,我授予高大柱連正之職,晉銜為三級。」

  為了防止被人告發訓練私兵圖謀不軌,俞國振並沒有照搬此時的明軍軍制,在他的設想之中,他今後的軍隊應該擁有兩套等級體系,第一套是「職」,統領普通軍士百人者,被稱為「連正」,第二套是「銜」,普通士兵無銜,老兵為一級,伙長為二級,而到了連正則是三級。

  說完之後,俞國振向後招手,高不胖捧著一個木盤上來。俞國正從木盤上拿起兩塊和他自己肩上一樣的布條,將布條展示給眾人看:「這是肩銜,三道紅線,即是三級。」

  小蓮在遠處看了,輕輕歡呼了聲:「大柱哥哥是三級了!」

  柳如是卻目光複雜地看著正在將肩銜交到高大柱手中的俞國振,小蓮並不明白這肩銜的含義,柳如是也無法完全理解肩銜對於經常處於混亂之中的軍隊的作用,但有一點她是想到了的。

  有了這肩銜,那麼俞家家衛將會更為紀律嚴明!

  訓練出這樣一支家衛,小官人……他究竟有什麼樣的……志向,或者,野心?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5 PM

四零、工讀方略

  對於那八十三名新來的少年來說,職銜什麼的,他們根本不明白,但接下來獎賞的東西讓他們震驚了。

  現錢紋銀十兩,月錢升到足銀三兩。

  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家僮,月錢竟然是足銀三兩!

  一月三兩,一年就是三十六兩,加上主家的賞賜……幾乎就憑著這個,就可以達到中等人家的水準了!

  「高二柱!」

  「在!」

  在大柱之後,是高二柱,與大柱一般的獎勵,然後是羅九河、葉武崖等人,只不過羅九河與葉武崖的職銜要低些,職為伙長,銜為二級。

  在所有的家衛少年都獎勵過後,俞國振也斥責了那些動搖猶豫的人,其中有三人甚至被當眾鞭笞,他們也都受了被扣除一個月月錢的處罰。

  讓新來的少年驚訝的是,這些受罰者雖然被抽得血肉模糊,卻沒有一個哭嚎求饒的,被扣一一個月的月錢之後,也沒有任何人流露出不滿或者冤屈的神情,反而個個都是如釋重負。

  「難道說這些傢伙打得不疼麼?」

  「或者他們都愛這個調調,被打被罰了還滿心歡喜?」

  此時新來的少年還不知道,對於家衛少年來說,被鞭笞被罰錢都不算是最嚴重的懲處,被驅逐出家衛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因為那不僅僅意味著從此失去家衛的優渥待遇,更意味著在襄安鎮裡失去現在的尊重與地位。莫看他們現在只是俞家三房的家衛,可是走到襄安鎮上去,其餘幾家的大管家都未必有他們風光!

  連帶著他們家中人在襄安鎮裡說話都硬氣,旁人一說起自己家的兒郎,這個說是宋家的小廝,那個說是錢記的學徒,他們一說是俞家家衛少年,頓時能惹來片欣羨的目光。

  「算你們這些小子運氣,小官人寬大,要依著我,一個個都打斷了腿趕出去。這些日子,你們吃小官人的用小官人的,就連家裡爹娘姐妹也沒有少得小官人的好處,莫說幾個水匪,就是真的官差,該動手還是要動手,不護得小官人周全,我們這幾條賤命又值當什麼?」

  高二柱在那幾人耳邊低聲嘀咕,這話當然沒有給新來的少年聽見。

  接下來是安置新來的少年,俞國振將之分成了十伙,其中三伙九人,七伙八人,然後由羅九河、葉武崖等在與太湖水匪夜戰中表現出色的少年擔任伙長,而在夜戰中表現猶豫甚至畏縮的八人,則單獨編成一夥,任命齊牛為伙長。這也是獎優罰劣的意思,家衛少年們都明白。

  齊牛看著自己的這些手下,他們都有些垂頭喪氣。一同加入家衛少年的,就他們沒有弄到伙長,也就是說,他們與新來的八十三個少年同樣,這讓自尊心漸漸被養出來的少年們覺得難以容忍。

  羅九河與葉武崖他們已經興高采烈地將自己的人拉走操演去了,齊牛撓了撓頭,什麼隊列、槍陣之類的,他們這組都已經很熟悉,接下來他要做什麼?

  然後他就聽到俞國振的聲音:「怎麼,你們就準備這樣?」

  齊牛慌忙回過頭來,他身量是少年中最高的,比俞國振還高出半個頭,因此低著腦袋道:「小官人,我、我們該做什麼?」

  「平時做什麼,現在就繼續做什麼,你們這一夥,是我的模範伙,模範伙是什麼意思你們明白麼,就是你們的一舉一動,是其餘十伙的模範。今後凡是伙長,都得從你們這伙中提拔。」

  俞國振聲音並不高,可聽了他這句話,齊牛下屬一夥的諸人都是精神振奮起來。

  就算再笨,此刻也明白俞國振的意思,他們這一夥雖然沒有像其餘同伴那樣提升起來,可是這只是暫時的,以後,他們還有機會!

  「小官人,你放心,今後我們定然嚴守命令,只要小官人令下,便是皇帝老兒來了,也要將他掀下馬來!」

  有一個嘴快的開口道,俞國振看著他微微一笑,然後拍了一下齊牛的肩膀:「老牛,這個伙我就交給你了,你我是極放心的,但你要想勝過九河與武崖他們,還缺一樣,你自己知道缺什麼嗎?」

  齊牛憨憨地看著他,舉起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心眼,我沒有他們那麼多心眼。」

  「對,你凡事也要多動心眼,成就不會在他們之下,好生去做,讓那群新來的菜鳥知道,你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俞國振勉勵道。

  他這番話說完之後,齊牛像是喝了烈酒一般,臉脹得通紅,眼睛也亮了起來。在俞國振離開後,他喝道:「都有!」

  聽到身後鬥志昂揚的應聲,俞國振嘴角浮起了淡淡的笑。

  設立模範伙只是第一步,今後這模範伙要擴充為模範連,培養下層軍官是一支有持久戰鬥力部隊所必然的要求,俞國振深信在這個時代裡,沒有任何人能在這一點上比他做得更好。

  唯一制約他的,就是地盤,襄安並不是他的地盤,雖然俞氏家族給了他最大的權力,不僅他自己的八十畝田被調用起來,族中還撥了十餘畝田給他,但是俞國振並不敢大興土木。所以現在這個規模,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他還得操心如何安置隨著八十三位少年一起遷來的家屬,儘管只有四十七戶,人口也只有一百一十九人,可加上八十三位少年,總共也有二百零二張嘴要養活。

  俞國振當然不會白養他們,按照事先的約定,這些人都是簽了賣身契的,算是俞家的家僕,若非戰亂,想要在短時間內買到這麼多人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們被安置在簡易的土坯房中,由高不胖夫妻進行管教,其中十八人是六歲到十二歲之間的孩童,另有二十名十八歲以下的女孩,這些則被交給了小蓮和柳如是。

  「小官人把他們交給我們二人……小蓮妹妹,你說說看,我們該如何處置?」

  柳如是看著眼前的這些人,心裡開始犯難,她倒不怕麻煩,但看到大柱二柱總領新來的少年、高不胖夫妻分派家屬,都是做得井井有條,那麼這些分給她們的人若是沒有處置好,恐怕就會極大地影響她在俞國振心中的形象了。

  「小官人給了我們章程麼,照著章程做就是。」

  小蓮一邊說一邊拿出一疊紙,柳如是接過看,這是一個小冊子,最初一面上寫著「半工半讀方略」六個字。

  「半工半讀?」柳如是心中一動:「這些人……竟然讓他們讀書?」

  「你看吧,往下看就知道。」

  小蓮略微有些得意地笑了,這小冊子是俞國振很早就給了她的,在柳如是還沒有來襄安、俞宜軒剛去山東招徠人手時,俞國振就寫好了這小冊子交給她,為了讓她熟悉,還一一給她詳加講解。

  《半工半讀方略》從第一頁開始就是實際操作的內容,第一章便是強調衛生,想到羅九河與葉武崖等強迫那伙新來的少年每天都要洗澡的事情,柳如是抿嘴笑了一下:「小官人對這個……衛生,當真是十分重視。」

  「那是。」小蓮回道:「如是姐姐,當初逼著大柱二柱洗澡那可才是難呢,每天小官人用棍子將他們抽進水裡的,還有不胖大叔老高,那時他可沒有這麼好的脾氣,整天罵來罵去,雖是不敢罵小官人,卻見誰都不順眼,小官人管他叫『噴子』……呵呵,當初有趣的事情可真多了。」

  想到現在沉默寡言的高不胖,在幾年前還是人愛怨天尤人的傢伙,柳如是又抿嘴笑了起來。她知道有些有本領的人,過得不如意,免不了罵來罵去,現在老高一家子在俞家,不僅本人過得舒心,兩個兒子也算是得主家重用,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其實他們主要是怕費衣料,一件衣服多洗幾水就容易破。」小蓮怕柳如是誤會,又解釋道:「倒不是真的不聽話,後來就好了……」

  一邊聽著小蓮說一些舊日的趣事,柳如是一邊繼續往下看。《方略》中強調的第二件事情是紀律,不僅僅有一般富豪人家中要對主家服從敬重的條文,也不僅僅有嚴禁偷雞摸狗通姦洩密的內容,其條文之細密,柳如是看了一遍之後吸了口氣:「這紀律之章拿出去,便可以約束軍士……」

  就算是一般的官兵,其紀律都沒有這麼嚴明,雖然軍中也有各種條例,可如今軍紀敗壞,還有誰管那麼多,而且,柳如是還注意到,俞國振提出,培養紀律靠的不單純是背誦家規,更重要的是通過隊列操演、課堂約束來進行習練,比如說,如今柳如是已經不陌生的晨跑這一項,就有明確的要求。

  看到這一項,柳如是怔忡了好一會兒,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看到了自己的腳上。

  「如是姐姐,你怎麼了?」

  「要晨跑啊……怕是只有小蓮你帶她們跑了,我這腳……可是跑不成。」

  「有什麼跑不成的,把裹布放開就是!」小蓮不以為然。

  柳如是垂下頭,好一會兒沒有說什麼,她是從幾歲開始裹腳的,她自己已經記不得了。

  「你怕小官人說?小官人最討厭裹腳了,他這次讓五老爺去找人,還專門說了,若是有女孩兒跟來,一定要放腳的,不肯放腳便不要。」小蓮壓低聲音:「如是姐姐,你還是放了腳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6 PM

四一、可憐天下父母心

  柳如是暫時只是在為是否放腳而傷腦筋,蔣權卻對著自己面前的一張圖紙在傷腦筋。

  他是一個出色的工匠,不僅木匠活兒精湛,在製造織機上也有自己的心得,可是面對這張圖紙,他還是不滿意。

  「這樣,再這樣,還有這樣……」

  蔣佑中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做著自己的小玩具,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了響亮的口號聲。

  蔣佑中頓時將手中的玩藝兒放下,抬頭偷偷看了蔣權一眼,見蔣權注意力完全是那圖紙之上,似乎還在琢磨著如何修改那圖紙,他悄然無聲地站起,貓著腰,便向門外溜去。

  蔣權眼角抽了下:「哪裡去!」

  蔣佑中身體頓時僵住,然後,他垂頭喪氣地回過來,又坐到了自己的小桌子前。

  「記得自己的本份,你就是俞公子找來的匠人,你要做的就是跟著我好生學手藝,長大之後替俞公子制織機!」

  「知道了。」蔣佑中低聲說道。

  他心中卻無比羨慕外頭的那些與他年紀相差不大的孩童們。

  來到襄安已經有半個多月,最初的新鮮之後,他對於周圍的環境也開始熟悉起來:巨大的院牆,圍著大約是十畝的地方,最靠北的是小官人住的屋子,那一排有些破舊的屋子一直沒有正以收拾。東邊豎著三排屋子,是新建的土坯房,據說花了俞公子不少銀錢,才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中趕了出來。每排屋子都有二十四大間,這樣共是七十二間大間,其中後兩排四十八間大間,現在供後來的山東人住著——父親蔣權在背地裡有時喚他們為侉子,只不過從不敢當著別人面喊。前排的十二大間則給那些新加入家衛的少年們居住,每大間住一夥,空著的一間則儲放雜物。

  在西面則是兩排屋子,也是每排十二大間,如今大多都空著,他們父子、高管家兩口子都住在這,俞公子還專門將他家隔壁一間指給他們父子充當作坊,圍牆大門也是開在這個方向,正對著西江小碼頭。南面靠著院牆則是只有一排屋,共是六大間,三十八名十二歲以下的男童和十八歲以下女孩分別住於其中,因為有女子的緣故,所以還特意加了小院牆。他們也是蔣佑中的羨慕對象,因為他們每天上午隨著號聲便要開始跑步,然後上學,跟著那個小辣椒似的小蓮姐學識字、算術。

  那是何等的一種快樂,在蔣佑中心中,甚至都超過了學習父親手藝的興趣,這樣的日子,他若是能過上……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天,那也要快活死了!

  但他卻只能和手中的小斧、小鋸和鑿子,與木板打著交道!

  倒不是他不喜歡這些工具技藝,可是他更喜歡能讀書,學算術啊!

  想著想著,淚水就湧上了他的眼眶,他抹了一把,一聲不吭,繼續做自己的活兒。

  蔣權嘴角又抽了一下,手上的動作慢了起來。

  他有些猶豫,外頭的口號聲又響了起來,然後是整齊的三字經的聲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三字經與千字文是俞國振讓孩童們識字的基本讀物,雖然他對這兩冊書其實覺得還不是很滿意,但總體來看,這是不錯的啟蒙讀物了。日後,他會抽時間將之進行改編,可現在小規模進行掃盲,則還用不著。

  而且,負責教這些孩童、女孩識字的,是柳如是,要改的話,恐怕還得讓柳如是先學習一遍。

  至於負責算術教學的,當然是小蓮,她是俞國振收養下的孤女,自然跟著俞國振姓,俞蓮俞蓮的,有時想到她的名字俞國振就會發笑。

  小蓮的算學學到了四則運算、一元一次方程,因此每天俞國振還得花上一個小時,教她更深一些的算學內容。為了方便,在算學之上,俞國振用的全是阿拉伯數字、拉丁字母,對於明人來說,這雖然陌生,卻並非不可接受——畢竟這是個傳教士們紛至沓來的時代。

  「你繼續做你的活。」大約半個時辰之後,蔣權站起身,看著兒子想要跟起來,他瞪了一下眼。

  於是蔣佑中又老老實實地坐回了椅子上,又是淚眼汪汪。蔣權夾起一塊平整的板子,緩步踱出了門,慢慢走向南面的那排屋子。

  他一個大老爺們,按理說是不該到這兒來的,畢竟在這裡還有些十六七歲的大閨女,放在太平年歲,這年紀的閨女都該嫁人生子了。不過現在她們既然到了俞家,又簽了賣身契,那麼她們的婚嫁,就由不得自己。

  「蔣師傅來這兒可是有事?」才到小院門前,一個正在眉開眼笑做著針線活的婦人抬起頭來。

  蔣權不敢怠慢,忙彎腰行禮:「高嬸子,公子令小人做的黑板,如今漆已經乾了,小人拿來試試,看是否合用。」

  「原來是這樣,那你進來吧。」高嬸拖著椅子往邊上挪了一下,她現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兩個,一是看著廚房,指揮新來的十餘位媳婦婆娘負責整個大院裡的一日三餐,二是在三餐之餘,盯著家學的小院院門,不讓閒雜人等進去打擾。

  這兩件事情她都做得樂意之至,廚房裡那可是大權在握自不必說,守著家學門口,更是可以讓她看到新來的這些家中少女們。

  她心裡一直有個念頭,就是為大柱和二柱找媳婦兒,現在這兩兄弟每個月月錢也有三兩,再加上七七八八的賞賜,一個月賺個五兩銀子毫無問題,小戶人家裡,這些銀錢就可以安家立命了,況且小官人對高家兄弟的看中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原本她是想在附近哪個莊子裡尋個閨女,但現在她又改了主意,那莊子上的鄉下粗丫頭,哪裡配得上大柱二柱,倒是新來的這些少女當中,頗有幾個入她眼的,更重要的是,這些新來投的人家女兒,哪個敢不侍候好她和她的好兒子!

  想到這,高嬸子看著蔣權的目光就帶了三分警惕,這傢伙雖然也老大不小,四十啷當的人物,但是個鰥夫,帶著一個半大小子,莫非他也想在這群閨女裡挑一個?

  小官人頗看中他的手藝,若是這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起了這個念頭,那麼還真有可能被他得逞!

  不行,不行,得盯他緊些,自己看中的那幾個閨女,不能被這廝求去禍害了!

  她原本只是讓出路,但現在則跟了進來,進了院子便大聲道:「蔣家的來裝黑板了,都當些一些,別磕著碰著!」

  屋子裡的少女們聽到了話聲,紛繪羞怯地縮入屋角,高嬸子還不放心,搶了兩步在蔣權之前進了屋子。

  這是專門辟出來充當教室的屋子,由兩個大間打通後而成,窗子也特意加大,以保證教室內良好的光線。蔣權看了看周圍,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走了過來:「這邊,黑板掛在這邊!」

  蔣權認得這個少女,她是俞公子的貼身使女,因此他應著蓮兒的指揮,將黑板斜靠著教室朝東的一面牆上。

  新刷了黑漆的黑板比起原先使用的簡易木板要好用得多,蓮兒抓起一支粉筆,在上頭寫了兩個字,然後又用抹布將字擦去,滿意地點了點頭。

  「做得很好,我會稟報小官人的。」她向蔣權笑道。

  蔣權嘴巴蠕動了兩下,有些猶豫,似乎還想說什麼,在一旁虎視眈眈的高嬸雙眉頓時豎了起來:「蔣家師傅,既然已經辦完了事,為何還呆在這裡?」

  蔣權悶聲轉了回頭,走出門前,想到兒子的淚光,他突然又折轉,卟嗵一聲跪在地上:「小蓮姑娘,小人有一件事相求,還求小蓮姑娘開恩!」

  「你這廝好沒道理,小蓮姑娘是管事的姑娘,你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偏要在這裡跪地耍賴——起來,起來,再不起來,我可就喊大柱二柱了!」

  早有防備的高嬸猛然攔在小蓮的面前,翻著眼睛便是一腳踹了過去,蔣權挨了她一腳卻沒膽子還手,而高嬸雖是女人,卻是大腳,氣力也不小,踢得蔣權悶哼了一聲。

  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些唐突,不過想到兒子的心願,他一咬牙,又生受了高嬸兩腳:「小人家的兒子……也想來家學學堂裡唸書,請小蓮姑娘替小人在公子面前美言……」

  高嬸原本要再踢的,可一聽是為了他兒子來求人,伸出的腳頓時就踢不出去了,但力氣已經發出,哪那麼容易收回的,她重心不穩,身體趔趄了一下,若不是身後的小蓮眼明手快將她扶住,只怕要摔個四腳朝天。

  還沒有站穩,她就一拍大腿:「你這廝也不早說,這等事情,咱們小官人心最善的,直接去求小官人就是,還要來麻煩小蓮……起來起來,大老爺兒們當著一群孩子的面跪著,算怎麼一回事!」

  蔣權知道這高嬸子的身份也是不同,在俞公子面前是有幾分臉面的,不在小蓮之下,她既然這樣說了,可能自己在心裡糾結了幾天的事情,真算不得什麼大事,不過他是曉得事理的,結結實實向著高嬸子拜了一下,又想結小蓮磕頭,卻被高嬸一把拉住。

  「你這不是在折小蓮的壽嘛,若是再這般,我可就不管了!」高嬸虎著臉嚇唬他道。

  在高嬸心裡,卻已經早就軟了,她可也是有兒子的,而且有兩個兒子,自然知道,為人父母,願意為兒子做任何事情!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6 PM

四二、仰望星空觀風雲

  「蔣佑中想去家學學堂……啊,此事是我疏忽了。」

  俞國振拍了一下腦袋,最近要忙的事情實在太多,有些事情,他原本計劃之中的,結果卻沒有時間來處理。

  像蔣佑中,他覺得是個頗有培養前途的少年,可帶回來之後,先是收拾太湖水匪,接著安置新募僕役,這事情就被他忘了。

  「小官人覺得如何,若是不成,便回掉他就是。」高嬸小心地問道。

  在蔣權面前她大包大攬,但實際上她卻知道,真正能做主的,只有俞國振。

  「可以,不過既然要入家學,就要住校,讓那個……蔣佑中也住到南廂去。」這只是件小事,俞國振仍然提出了要求。

  「是,是!」

  高嬸滿心歡喜,連著應了兩聲,然後快步出去向蔣權報喜。

  俞國振操心自家的事務時,卻不知道,他的名字出現在奏折之上,已經呈於大明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溫體仁手中。

  近來溫體仁頗為心煩。

  大明首輔的位置,他已經覬覦多年,登萊兵變之事,對他來說是一個絕佳的機會。登萊巡撫孫元化,是首府周延儒的人,在他治下登萊出現這樣的事情,正好可以以用人不當來攻訐周延儒。

  但溫體仁雖然已經發動了全部的力量,可是效果卻是不佳,周延儒在自辯的同時,似乎也發覺了幕後的指揮者,正竭力將戰火燒到溫體仁本人頭上。天子雖然年紀尚輕,卻在這件事情上很沉得住氣,只是任他們兩人相互攻訐,遲遲不做出決斷來。

  不做出決斷,也就意味著他溫體仁當上首輔之路仍然被塊頑石擋著!

  原本他以為這次爭鬥,要像上次會試案一樣不了了之,可這個來自廬州無為的奏折,卻讓他又看到了希望!

  「老爺,閔尚書到了。」僕人低聲道。

  「請他去書房。」溫體仁道,但立刻又改變了主意:「不,還是到後園賞心亭,我去那兒等著他。」

  書房外可能隔牆有耳,賞心亭周圍空闊,他們低聲說話,不虞有人窺聽。溫體仁腹中狡計層出不窮,對於防止別人算計,同樣也有一套。

  閔尚書是當朝吏部尚書閔洪學,他字周先,與溫體仁是同鄉,溫體仁費了老大氣力,將前任吏部尚書王永光驅出朝廷之後,又把他捧到了這個六部中至關重要的職位上來。

  「閣老倒是好雅興,在這裡臨水看夕陽。」兩人既是同鄉,又是同黨,關係相當好,因此閔洪學說話很是隨意:「在此坐看風雲。」

  「哈哈……」溫體仁笑了起來:「此際坐看風雲,稍後仰望星空,人生志趣,不過如此。」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終於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閔洪學臉有憂色:「周賊不去,朝廷不靖,閣老這般人物,始終沒有用武之地。原本以為從孫元化身上可以連出周賊,可觀聖上心意,似乎……」

  「怎麼,周先有退意?」聽出閔洪學言語中流露出的意思,溫體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閔洪學嘆了口氣,連續向周延儒發難,都沒有能將他扳倒,閔洪學覺得,周延儒聖眷未衰。既然趕不走周延儒,那麼就要面對周延儒的反擊,閔洪學自問,沒有溫體仁自保的手段,因此倒不如主動求退。

  他將手中的一份奏折拿了出來:「不瞞閣老,下官已經備好上疏,這些時日就要乞歸了。」

  說此話時,他多少有些不甘,吏部尚書,離宰輔只有一步之遙,如果能扳倒周延儒,溫體仁自然就升為首輔,內閣中空出一個位置,閔洪學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去爭上一爭。

  「周先,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是往日,我不會阻你,但現在嘛,你還是不用著急。」溫體仁說到這,笑瞇瞇地將一份奏折拿了出來,交到了閔洪學的手中。

  閔洪學看了一遍,這是南直隸轉來的廬州府無為縣的一份奏折,上書請建襄安巡檢司,任命當地舉人俞宜軒為巡檢。其中說到,這個俞宜軒以其侄俞國振訓練家丁,屢破巢湖、太湖水匪,斬首數十,生擒亦如此數。

  「閣老,這個……有何用處?」閔洪學看了之後百思不得其解,這只是一件小事,允與不允,甚至由兵部一個侍郎就可以決斷的事情,一個不入流的巡檢,在吏部也只要報備即可。

  憑這個,能夠對周延儒產生什麼影響?

  「一介舉人生員,尚且能安靖鄉里,當朝宰輔,卻不能有助國事。」溫體仁微微笑了起來:「這些年來,聖上入眼進耳的,可都是這裡有賊那邊有虜,這消息雖然只是小事,卻可以為聖上賀。」

  閔洪學聽了之後,心中暗暗嘆服,論投當今天子之所好,天下無人能比得上溫體仁,他對天子之心揣摩到了極至!

  如今的崇禎皇帝,還沒有從初登大寶便將魏忠賢一夥權閹掃除的興奮中清醒過來,也沒有從建奴逼近京城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一方面他極度自負,以為自己是大明有史以來數一數二的聖明天子,另一方面他極度自卑,總覺得自己被小人蒙蔽,只要一睜開眼自己的腦袋就有可能被掛在某顆歪脖子松樹上。

  「閣老說的甚是,有了這個,陛下聖明,必然會想,一個生員和一個少年,尚能蕩平水賊群寇,為何一個首輔和一個巡撫,卻奈何不了幾個丘八兵匪!」閔洪學讚道:「下官不才,原上疏此事,閣老且在此靜候佳音。」

  說完之後,閔洪學當真起身離開,回去準備奏疏去了,對他來說,這是向著內閣的最後一搏,不勝,那麼已經準備好的乞致仕疏就可以派上用場。

  有一件事,他二人都有意迴避了,那就是奏疏上特別提到的俞國振的年紀:十五歲。

  當今天子,也只是年方二十二歲,少年英武。得知有這樣的少年英雄,天子必然會歡喜,但是這個卻只能揣在兩人心裡,不能公開說出來。

  次日大朝,又是攻訐不止亂成一團,崇禎帝朱由檢幾乎從朝臣們一開始互相叫罵就陰沉著臉,始終一語不發。

  周延儒冷冷地瞥了溫體仁一眼,當初他們二人聯手,將東林碩老錢謙益趕出了朝堂,這才過去幾年功夫,兩人之間就已經到了如此勢不兩立的局面了。這個奸邪小人,先是投靠閹黨,如今卻堂而皇之地站在這裡!

  必須將他驅出朝堂,只不過自去年科考案之後,天子對自己的信任就開始有了折扣,想要驅走他,只怕還需要多花些心思……

  「夠了!」

  聽他們爭吵了一個多時辰,崇禎終於怒喝了一聲。

  大臣們紛紛跪了下去,就是幾個白髮蒼蒼的老臣也不例外,看著他們垂著的頭,還有官帽下露出的白髮,朱由檢心中再次煩躁起來。

  「諸位愛卿……如果沒有其餘事情,就退朝吧。」朱由檢按住怒火,輕聲說道。

  「臣有一事上奏!」就在這時,吏部尚書閔洪學從朝班中走了出來。

  周延儒用眼角餘光掃了他一眼,這傢伙既是溫體仁的同鄉,又是他的死黨,要驅溫體仁,必除其羽翼,先得尋個借口將這傢伙趕出去。

  「臣請開廬州府無為縣襄安檢巡司……」

  閔洪學一開口,周延儒便覺得眼前一亮,一縣開巡檢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閔洪學是糊塗透頂,才會將這等事情拿到大朝上來說!

  他心中盤算,是否向自己的親信示意,以此為由攻訐閔洪學屍餐素位。然而就在這時,閔洪學已經開口將無為知縣所奏之事一一說了出來。

  殺滅幾十個湖匪,真不是什麼大事,可是對於朱由檢來說,卻是無數壞消息中難得的好消息,更何況閔洪學還再三強調,那負責指揮家丁的俞國振,年紀才只是十五歲,算虛歲也只是剛十六,這讓原本對這暮氣沉沉的朝堂已經起了厭倦之心的朱由檢更是眼前一亮。

  「好,好,少年英雄!」他撫掌輕笑,陰鬱多日的臉上難得露出輕鬆之色。

  「陛下聖明,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足十六歲便可殺賊,再過幾年,陛下必定又得一員虎將帥臣!」閔洪學道:「臣既執掌吏部,當有向陛下舉賢薦能之責,故此臣看到無為知縣奏折,便附議上奏。」

  閔洪學謙恭地將無為縣令擺在了前頭,言語中也半點都不提及周延儒,朱由檢非常滿意,可周延儒額頭卻冷汗直冒。

  舉賢薦能,那本是他這個首輔的職責,無為縣的奏折他也看到了,只不過他覺得是小事,因此根本沒有往心上去,可現在看來,他失誤了!

  果然,緊接著便有人出列,將登萊巡撫孫元化的事情又搬了出來:「無為縣十五歲少年,尚能護衛鄉梓,孫元化堂堂巡輔,卻辜負聖恩,陛下當追究當政薦人不明濫用私人之責!」

  若是沒有俞國振的事情對比,朱由檢只會將這視為溫體仁一黨對周延儒的新一輪攻訐,可俞國振十五歲便能領著家中的家丁殺滅太湖水匪,而孫元化卻弄得部下兵變叛亂,一念及此,朱由檢臉色又轉為陰沉,惱怒地看了周延儒一眼。

  周延儒正欲出來自辯,突然間又有一人出班跪倒:「陛下,臣劾周延儒狂悖!」

  出來的人,乃是刑科給事中陳贊化,這人並非溫體仁死黨,他彈劾的事情,似乎也與溫體仁無關,是周延儒曾經以「羲皇上人」比喻天子朱由檢,也就是說認為朱由檢只不過是原始部落首領的才具!

  陳贊化還舉出證人,上林典簿姚孫渠、給事中李世騏,而這二人竟然也說確有其事,他們一個個出來作證,周延儒已經眼前發黑,雖然他一向舌利,可如今卻不知如何自辯才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8 PM

四三、偷窺

  朱由檢年輕登基,又親眼見到魏忠賢隔絕內外糊弄天啟皇帝之事,因此,他最恨的就是有大臣小視他。

  到這個時候,如何處置孫元化反而不重要了。

  朝堂上的彈劾,最後是以他惱怒地揮袖退朝而結事的,周延儒清楚地感覺到,在他離開之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再無此前對朝堂重臣的敬意,有的只是冰冷的寒光!

  背上像是有針芒在刺一般,周延儒拖動著雙腿出了大殿,他落在朝臣的後頭,與他並肩而行的,只有溫體仁。

  「溫……閣老。」被大殿為的熱風吹了一下,周延儒回過神,看著溫體仁,臉上抽動了一下:「或者……我該稱呼你溫相了?」

  溫體仁臉色未變,拱了拱手:「元輔何出此言,下官聽不明白。」

  周延儒吸了口氣,他精於黨爭,這一次是被溫體仁打了個措手不及,所以才會如此狼狽,誰能想到,溫體仁竟然會藉著無為縣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發難,他防來防去,就是沒有防到這個!

  那橫空出世的少年……當真給他惹來了巨大的麻煩,甚至有可能讓他萬劫不復!

  「長卿……我若外出,東林必將集中矛頭指向於你。」周延儒還想做最後的努力:「黨爭之禍在唐、在宋,在閹黨東林。如今國家多難,折騰不得,長卿,你要三思!」

  「多難興邦。」溫體仁聽得他這時還如此惺惺作態,冷冷笑了:「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聽了這話,周延儒氣得渾身發抖,好一會兒,他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俞國振並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惹來了一場政治大風暴,原本要在次年才致仕的周延儒竟然因此被提前趕走,而他也因此在他計劃之外地提前進入了某些人物的視野之中。

  讓他高興的是,俞宜軒的活動起了效果,無為縣設置襄安巡檢司,因為巡檢需要任命有功名在身的人,於是俞宜軒就成了名義上的襄安巡檢司巡檢。

  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帶著俞家家衛在無為縣及周邊公開活動,操演訓練,也不必擔心有心人前去告逆。

  「這小小襄安,竟然出了如此人物。」襄安鎮唯一的一家客棧裡,兩個人小聲地嘀咕著。

  「是啊,竟然擊殺了太湖水賊,雖然只是一夥水賊,但這究鄉僻壤裡能有這份膽略,相當不錯了。」

  「不過,這廝越是厲害,嫌疑便越大,五十餘名太湖水賊,被他一個不脫地擒殺了,那肖四郎一夥二三十人,就也有可能是他們做的了。」

  「此事要速速回報宋大哥得知……若是能混入那廝大院子裡就好了,兩萬斤鹽,他總得有個地方來放!」

  「他那戒備極嚴,我今日在外轉了幾個時辰,門前始終有人,大約每一個時辰會輪換一次。」

  「莫要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那賀山一夥在太湖也小有名氣,就是沒有小心,結果才成了那廝的功勳……該死!」

  他們的竊竊私語非常小心,兩人商議了一陣之後,其中一人先行離開,另一人則依舊在客棧裡住著。第二天大早,他便晃悠悠地出了鎮子,來到俞家別院,不過他做得很小心,離別院有里許就停了下來,遠遠地向著院子張望。

  他覺得自己起得很早了,可是別院裡的少年家衛起的比他更早,甚至連家學中的孩童們在院內跑步的號令聲都傳入他的耳中。

  「真是瘋顛,一群小娃兒,也整日讓他們跑……這俞國振,究竟是精通兵法,還是一個大蠢蛋兒?」

  那人撓著頭,心中既是鄙夷,又是不解。

  然後他看到一輛雞公車上架著一腔豬被推進了俞家別院,那人猛然嚥了口口水,心中既羨且妒:「這潑賤貨,給這些從山東逃來的泥腿子也吃肉,每天都一腔豬,娘的,比起老子過得都好!」

  他已經連著看了三天,因此知道除了一腔豬之外,別院每天還要進來兩百多斤的魚,豬是用船從外地調運過來的,而魚則是西江、巢湖中的漁夫送來的。他暗中算了一下,平均下來整個俞家別院裡不足三百人,平均每人每天近一斤豬肉一斤魚肉!

  就是財主家,也沒有這般過日子的,那姓俞的又不是龍王爺,哪來的這許多銀錢!毫無疑問,便如宋大哥所說,那批鹽十之八九是落在他身上了!

  那人這樣想著,然後向後退了幾步。他可不是那些蠢笨貪心的水匪,他是鹽梟,鹽梟與官兵可是打慣了交道,該如何偵查官兵情形,他比水匪更為精通。

  就在他轉身離開時,迎面便看到一隊少年跑了過來,這正是俞府家衛,不過如今被稱為襄安巡檢司民壯。

  那人停下腳步,像是普通看熱鬧的人一樣,看著這群少年從面前跑了過去。這群少年當中,跑在最前的一個,就是俞國振了。

  「這廝看上去除了身材高大些外,並無什麼異樣,怎麼能做出那許多事情?」那探子看了俞國振一眼,然後移開目光。

  俞國振也回頭看了他一眼,還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探子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自己這幾天在這兒晃,他竟然都記住自己了?

  想到這,他慢慢轉身,向著鎮子裡走去,走了幾步,身後又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去,只見兩個少年一左一右正向他奔來。

  那探子毫不猶豫地撒腿就跑,剛剛從他身邊過,這時又追向他,必定是他在哪裡露出馬腳了。

  他這一跑,身後便傳來驚笑聲:「果然這廝有問題,抓住他!」

  「訛我!」探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對方竟然是訛他!

  俞國振遠遠地看著探子,啞然一笑,他只是覺得這人與他目光相對時有些不對勁,因此才讓大柱二柱上去笑唬他一下,沒有料想,他真的有問題。

  若是普通人,遇到這樣的事情,首先反應是避開喝問,而這人卻是轉身逃走,並且不是向鎮子人多的地方逃,而是逃向野外,唯一的可能就是心虛。

  「羅九河,葉武崖,齊牛!」

  他大聲點名,被點著的三人齊齊應聲,俞國振指了指已經逃得遠去的那人:「你們三伙平日裡表現最出色,現在我將那人交給你們,要活捉過來。」

  三人臉上露出喜色,在俞國振的獎罰制度激勵下,他們三伙的競爭相當激烈,不過齊牛領的模範伙因為受訓得早,所以始終壓制著羅九河、葉武崖,讓兩人好生不服。這次可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所以他們三人都轉動腦筋,然後向著三個不同方向奔去。

  齊牛帶著模範伙直接從後面追,模範伙的可都是「老兵」,個個都非常能跑。如果說這兩個月來,新來的少年們在紀律之上已經有模有樣同模範伙相差不遠,但在體能上還與模範伙有相當大的差距。齊牛相信,那逃走之人不可能比模範伙的人更能跑。

  葉武崖看到那探子逃走的方向,那探子既然如此專業,必然事先找好了退路,他現在逃跑的方向是一處三叉路口,完全可以抄近道截在他前面,讓他無法逃走。因此,他所帶領的這一夥,便跟著他穿過田野,從正在收割的田裡去搶前截道。

  羅九河卻轉著眼珠,帶著他的人順著河彎過去,他盤算得就更深一些,那探子後有追兵前有截道,唯一的逃跑方向就是跳入西江之中,他在西江邊上搶先機,正好可以迎面兜住那個探子。

  俞國振在後面看到這一幕,微微笑了一下,這三個人所做的選擇,與他們的性格果然一致。

  「大柱二柱,你們且回來,讓他們追去。」

  大柱二柱跟隨俞國振時間最久,他們兩人的奔跑速度奇快,此時已經將與那探子的距離拉近了一半,可這時聽到了俞國振的命令,兩人笑著停了下來。

  「小官人看來想要瞧瞧他們這兩個月來的成果。」

  「那是自然的,每日大魚大肉養著,若不拿出來練練,怎麼知道這些傢伙是不是偷奸耍滑?」

  他二人被提為連正與連副,自是知道這兩個月裡新來的少年中也有偷懶的,事實上最初的八十三人現在已經被裁汰了五人,其中有兩個是連他們的家人都被趕出了俞家,原因是小偷小摸與偷奸耍滑。

  這讓其餘少年非常震怖,因為他們的身契都在俞家手中,被趕出去可不是任他們自生自滅,而是直接叫來人伢子發賣!新買主自然不會像俞家一樣大魚大肉地養著他們,若是遇著良心壞的主家,折磨得半死再發賣到哪處礦山去,那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兩人小聲說著走了回來,俞國振道:「你們覺得,那廝最後會落到誰的手中?」

  「我覺得會落到武崖手中,武崖他抄了近路,肯定能在路口處攔住他。」

  「不,我倒覺得應該是落入九河之手,九河最是奸詐,有時連我也吃不住他。」

  大柱二柱如此說,俞國振又問周圍的伙長們,不是說葉武崖就是說羅九河,唯獨沒有人看好齊牛。俞國振嘿嘿笑著搖頭:「我倒覺得,齊牛抓住的可能性更大。」

  「小官人為何這樣說?」別人不太敢問,大柱卻不管那麼多。

  「齊牛做事,有些像大柱,憨是憨了點,但憑藉自己絕對的優勢將困難全部碾壓掉。」俞國振道:「若是距離遠一些,武崖與九河都有可能,但這點距離,那廝逃不脫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49 PM

四四、爭功

  齊牛在少年當中算是身材高大的,即使是俞國振也比他矮了半個頭,他奔跑時咬牙切齒,原本憨厚的面容變得極為猙獰。

  他不僅身量大,飯量也大,家裡只是俞家佃戶,另外還有兩畝菜地,生活過得原本就拮據,更何況他下邊還有三個弟妹,全靠著父母幫佃和那兩畝菜地,哪裡能讓他天天吃飽肚子!

  他對自己小年紀時最深的記憶,就是飢餓。

  每天一大早便被餓醒,然後灌水好讓自己撐到巳時上午飯時,這使得他走起路來滿肚子水就晃蕩,發出咣咣的聲音。

  這聲音從他記事起就伴隨著他。

  餓啊,餓得嗷嗷叫,為了應付飢餓,他將原本就不太多的聰明,全部用在如何弄吃的上面。小偷小摸挨打那是常事,拾撿別人扔掉的髒壞食物也是常事,春日裡滿田野裡挖野菜,夏天去摸魚掏蝦,秋天採拾野果,冬天實在找不著吃的,去掏田鼠洞……

  直到進入家衛,他才吃到第一頓飽飯,那個時候,齊牛就想,爹親娘親,小官人最親,爹娘都沒有辦法讓他吃飯,小官人卻讓他吃飽了!

  倒不是怨恨父母,可他的肚子問題,確確實實是小官人解決了,那時齊牛便有了個念頭:自己這輩子就給小官人賣命,以求一輩子的肚皮圓!

  上回太湖水匪的來襲,他沒有像高大柱高二柱那樣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甚至沒有像羅九河葉武崖那樣第二波加入攻擊,這讓他異常羞愧。可是小官人不但沒有追究,還讓他當了模範伙的伙長,這讓齊牛心中更是感激涕零!

  「得給小官人爭氣,不能放過眼前這廝!」

  想到這裡,齊牛眼珠子都紅了起來,他嗷叫了一聲,原本就跑得急快的速度更快了。

  他的帶動之下,模範伙追得更急,一步步縮短與那個探子之間的距離。

  那探子聽到身後嗷嗷叫的聲音越來越近,沉重的腳步聲和劇烈的喘息聲似乎就在耳後,心中終於開始慌了。

  而這時,離他原計劃中脫身的道路只有半里,他看到一串人從田野裡飛插過來,將那三岔道口截住。他心中猛然一跳,知道情形更為不妙了!

  「江邊,還有江邊可以跑,跳水逃走!」

  他心中如此想,然後折身向著江邊跑去。這一折向,齊牛離他的距離又近了些,雙方相差不過是兩丈許。

  原本截在前面的葉武崖看到這一幕,氣得頓足大罵:「膽小鬼,何不來突破我的攔截啊!」

  而原本認為葉武崖能攔住他的高大柱低低嘟囔了聲,憨然一笑,摸著自己腦袋道:「我輸了。」

  高二柱神情變得緊張起來,如他所料,探子向江邊跑去,若是被羅九河截住,那麼他就勝了,可這時齊牛追得也很近,這讓爭強好勝的二柱心裡有些懸。

  探子離江邊只有不足二十步,猛然間,斜地裡羅九河竄了出來:「哈哈,是我的了!」

  探子的心思全都在跳入江中,沒有想到羅九河竟然搶先料到他跳江之處,先埋伏在附近,因此羅九河跳出來嚇得他猛然收住腳,向後閃了一步,這一閃,他身後死追不停的齊牛大喜。

  「我是!」

  他暴叫了一聲,像是半空中響起了一聲雷,整個人飛撲出去,一把將那個探子推倒。

  「是我的!」羅九河頓時不幹了,他衝了上來便要搶,齊牛已經爬起,雙手抓著探子的腳脖子向後拖去。

  羅九河撲了個空,爬起就追,可模範伙的人只是比齊牛慢幾步慢了,他們蜂擁而上,三個人將齊牛護住,剩餘幾人則幫著齊牛將那個還在掙扎的探子牢牢按在地上。

  羅九河伙的人也不甘示弱,追了上來,兩伙少年頓時怒目相向。

  「你想怎麼樣?」緩過氣的齊牛踩著探子,揚起下巴看著羅九河,這是他第一次在羅九河面前佔了上風,原本他對著羅九河說話總有些低聲下氣,可現在,他覺得不知從哪兒有股氣力在支撐著他了。

  「老牛,你可不能賴皮,這廝是我截住的。」羅九河笑瞇瞇地道:「你看,若不是我,他就已經跳水逃了。」

  「跳到水裡我也追上去,我水性不比你差!」齊牛硬梆梆地回道:「是我抓到的,就是我的!」

  他知道自己耍嘴皮子絕對不是羅九河的對手,動心機自己也要慢半拍,因此無論羅九河拿出什麼理由,他就是一句回去:「是我抓到的,就是我的!」

  羅九河大為氣沮,這小子難道開了竅,怎麼變得如此難對付了?

  「我不管,是我將他從江邊截住的,就應該歸我,你只是撿了個便宜!」到後來,羅九河無奈之下,也只能耍起了賴皮。

  「噗,你在江邊截住他?若不是我在三岔路口那兒攔住他,他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呼噗呼噗這時趕來的葉武崖道:「我也有功勞,是我將他攔住,沒讓他沿路逃走!」

  三個伙長爭得面紅耳赤,他們下屬的少年家衛也相互怒目而視,少年人哪有不爭強好勝的,倒不是為了爭賞賜,而是為了爭面子!

  「你們可真是好出息,為了這事情爭成這模樣!」見他們在那兒停住,俞國振打發高大柱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高大柱過來後聽到他們如此爭吵,頓時惱了:「小官人還在等著,額賊你媽!」

  讓向來質樸的高大柱都開口用陝腔罵人,三個伙長這才訕訕地停止了爭執。

  把那個探子拖到了俞國振面前,那探子非常硬氣,不比此前水匪的探子,他看到俞國振後,只是嘿嘿冷笑了兩聲,然後便閉上了眼睛。

  俞國振令二柱帶人將他綁了起來,先沒有理會他,而是詢問羅九河,他們三人為何會起爭執。

  當得到答案之後,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隨著十一夥的建立,各伙之間的競爭已經日趨激烈。每日俞國振都要給各伙當天表現進行講評打分,墊底的兩伙要負責掏糞坑和澆菜地,因此這樣的爭執也就越來越多了。

  只要將爭執控制在一定程度內,形成良性競爭,那麼有百利無一害。

  不過還是需要讓他們明白一些團隊精神的重要性,免得為了爭功而相互之間推諉甚至內訌。

  想到這,俞國振看了看校角的一隅,那兒是一座新搭起的高台,足有四尺左右。他看了羅九河三人一眼,三人頓時心中發毛,他們可是比較瞭解俞國振的,當小官人拿這種眼神瞧人的時候,準沒有什麼好事。

  「你們三個跟我來。」俞國振道。

  三人跟著他來到了那高台前,俞國振指著齊牛:「老牛,你上去。」

  齊牛站上高台之後,愣愣地看著俞國振,不知他究竟要玩什麼把戲。俞國振又道:「九河,武崖,你們兩站在這裡,面對面,雙手交叉互握,老牛過會倒下來的時候,你們兩將他接住,免得他受傷,能做到麼?」

  「能!」這不算什麼難事,因此羅九河與葉武崖齊聲應道。

  俞國振抬眼看著齊牛:「好了,老牛,你喊『一、二、倒』,然後直接倒下來,他們會接住你的。」

  齊牛看了笑嘻嘻的羅九河與葉武崖一眼,然後從台上直挺挺地撲倒,果然被二人接住,沒有受到任何傷。他咕碌一下爬起,看著俞國振,等待他的新命令。

  「現在老牛和九河準備好,武崖你上去,由他們二人接住你。」

  葉武崖之後是羅九河,如此一圈之後,又輪到了齊牛,齊牛上了台正準備栽倒,俞國振卻又道:「這次你不要正面朝著他們,轉過身去,背朝他們,然後向後栽倒。」

  這個命令出來之後,齊牛愣了愣,回頭看著俞國振,然後依言背對著二人,他沒有猶豫多久,隨著一聲「一、二、倒」,便真向後仰倒下來,落入了兩人臂彎之中。

  他如此果斷,俞國振倒有些意外,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老牛,你不怕?」

  「不怕,有小官人在,我什麼都不怕!」齊牛的回答很單純,俞國振聽了哈哈笑了起來,心中倒是有些小得意。

  正是因為齊牛是老實人,所以他說的才是真心話,而不是胡亂拍馬屁。

  他轉向葉武崖:「武崖,現在輪到你了。」

  葉武崖上了台,學著齊牛轉過身,他自己喊「一、二、倒」,可是只喊到「二」,他忍不住停下,回過頭看著羅九河和齊牛:「呃,你們可要接住我。」

  「放心吧,膽小鬼。」羅九河沒心沒肺地嘲笑道。

  葉武崖又轉過身,拖著老長的腔調喊「一、二、倒」,可這一次雖然是喊出了「倒」字,人卻仍然沒有沒有倒。

  他確實有些害怕,但比起害怕自己摔倒沒被接住,他更怕的是俞國振的沉默。連續兩次未做成,小官人竟然一聲未發,只是站在那兒默默地看著他,這讓他倍感壓力。

  因此第三次,他咬著牙,終於倒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都跳出了胸膛,這刺激比起他第一次殺人時毫不遜色。當被兩人的胳膊托住時,他甚至大叫了聲,連接喘了幾口氣。

  「真沒用。」羅九河嘲笑道。

  「你上去試試就知道什麼滋味了。」葉武崖冷笑起來:「你第一回殺人時那狼狽模樣,倒是忘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50 PM

四五、龍飛九五

  如果葉武崖不提,羅九河當真忘了自己當初第一次殺人時的模樣了。

  但葉武崖提起之後,羅九河頓時惱了,在場的可不只是他們這些第一批的家衛少年,還有後來加入的那七十八個!

  特別還有他的那個伙在,他自從當了伙長之後,手下有八號人支使,當真有些志得意滿。

  他惱怒地瞪了葉武崖一眼,覺得定是最近自己的伙壓過葉武崖的伙一頭,所以他才故意這樣說的。

  上了台轉過身,他心中還在盤算著這件事情,口裡喊了「一、二」,突然間,聲音便停下了。

  汗開始從背後冒了出來。

  「武崖這廝做事,向來是手狠的,他會不會心中嫉妒我,故意不接住,讓我摔傷來?」

  「若是普通摔倒還不怕,不過是皮肉痛,可這從高台上背栽過去,摔著了頭的話,摔成老牛那樣的憨貨可就不得了!」

  「還有老牛,我可沒有少嘲笑過他,方才還與他爭奪功勞,他是個憨人不假,可憨人動起心眼來,比起平日裡就顯聰明的人更可怕!」

  越是往細裡想,羅九河心中就越是糾結,他心中越是糾結,那個後倒動作就越是做不出來。

  「怎麼,你不是本事很大的麼,你也怕了?」葉武崖在下邊冷嘲熱諷道。

  俞國振看到這一幕,嘴角微微上翹,然後把高大柱喚來:「看著他們,讓他們繼續做,一直做到我回來為止,二柱,那廝有沒有開口說什麼?」

  二柱將那個探子塞進了院外的一間柴房裡,剛剛才轉回來,笑著道:「那廝嘴硬,我下了幾下狠手,他都只是哼哼,卻是一個字也不說。」

  俞國振有些驚訝了,二柱下手極狠,一般的賊子,稍嚇唬一下就會開口求饒,而那個探子竟然連一個字都不說!

  「是個職業探子……背後的人物,絕不簡單!」

  俞國振沉吟了一下:「走,我再去見見他。」

  那個探子被雙手反捆,吊在柴棚的橫樑上。二柱吊的方式很巧,是將他胳膊拉起來,如果他踮起腳尖,那麼手就會輕鬆些。但人只憑腳尖不可能長久承受住自己的體重,在大多時候,他都還得放下腳,這樣他的胳膊就會被反扭抬起。總之,就是讓他極度不適,一會踮腳一會抬臂。

  這可不是俞國振教二柱的,是二柱無師自通。

  那人看到俞國振進來,眼皮微微撩了一下,嘴巴抿了起來。俞國振注意到這個細節,顯然,那人是不準備與他合作的了。

  「小官人,要不要我再給他上點手段?」

  這話說得俞國振特別耳熟,他微微一笑,算是同意了。二柱向著那人走去,口中低笑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說這位大叔,看模樣你是三四十歲的人了,家中總有老婆孩子,莫非你就不想回去見老婆孩子?」

  那人瞳孔收縮了一下,但不是緊張,而是憤恨。

  「看來以家人是威脅不到這傢伙……他家人應該都不在了。」俞國振心中想。

  二柱正要把他最近琢磨出來的酷型一一展示出來,俞國振突然擺了擺手:「這人是條漢子,不要用那些手段來羞辱他,把繩子解下吧。」

  雖然不理解,二柱還是忠實地執行了俞國振的命令,那人被解開放下,呲牙咧嘴地活動了一番胳膊,然後翻臉看著俞國振:「小子,休想從我嘴中掏出一個字!」

  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從你嘴中,我知道的已經足夠多了。」

  那人愕然。

  「並非只有開口說話才會洩露機密。」俞國振低聲緩語:「你不開口,那就證明一件事情,你身份見不得光,絕非官府中人。」

  「若你是廠衛中人,在抓你之初就喝罵出來,搬出身份充大裝爺了,但你一聲不吭,而且一露出馬腳便全力逃竄,這說明你非匪即賊。」

  「但一般的賊匪,沒有你這般硬氣,受了二柱的手段卻一個字都不說,至少也要破口大罵。因此,我又推斷出,你不是普通賊匪,就是如今禍亂中原的高闖手下,也沒有幾個你這樣的人物。」

  俞國振說幾句便停一下,注意觀察那探子的反應,探子這個時候臉色已經沒有開始那麼鎮定了。

  俞國振見此,很滿意地笑了:「像你這樣的人物,卻被派來充當探子,這倒讓我有了些好奇……這麼一想,你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

  那個探子冷笑起來:「我倒不相信,你這小子能猜得出我的身份!」

  「你應該知道,我自山東招來了一些逃脫兵災的難民,因此對他們的鄉音極熟,你的聲音裡,便也帶著山東音啊。」俞國振慢慢地道:「想來……原籍是山東吧?」

  探子的臉色頓時變了:「這不可能!」

  「你自以為鄉音已改,實際上卻根本沒有多大變化,呵呵……」

  「絕不可能,我在揚州住了十年……」

  探子說到這,話音嘎然而止,怒視著俞國振,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這探子就算是經過專門的訓練,卻還是被他套出了重要情報!

  「你說的不錯,你口音中確實已經沒有鄉音了,我方才只是訛你。」

  「你!」

  「你自以為嘴硬高明,其實在我眼中,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俞國振伸出一根手指:「現在是崇禎五年,你十年前到的揚州,讓我想想,十年前山東發生了什麼大事……」

  當他說到這的時候,那探子臉色已經大變,露出驚怖之色!

  他並未小看俞國振,因此來窺探得很隱秘,就連二柱在鎮子裡布下的眼線,都沒有發覺他的窺探,若不是半路上被俞國振看出破綻來,他此行就能圓滿!

  可現在俞國振不僅看出了破綻,甚至還打破了他的掩飾,將他隱藏得最深的秘密也翻了出來!

  若只是他一個,並無太大關礙,可此事背後卻牽涉到成百上千人甚至更多,若是連他們背後的人物也扯出來,那可就是大禍事!

  「十年前是天啟二年,山東……聞香教舉事。」俞國振看著對方臉上的恐懼,淡淡的略帶嘲諷的笑意浮上了他的臉:「徐鴻儒死,而王好賢逃到揚州。」

  這個時候,那探子已經一個字也不肯說,只是死死咬著牙,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怕俞國振從他的出氣中再得到更多的消息。

  「雖然後來王好賢被捕殺,但也有傳言,死的只是一個替身。」俞國振又慢慢道:「我倒是比較相信那傳言,王森、王好賢父子一般,雖然志大才疏,只能糊弄一些鄉野中的愚夫愚婦,可他們至少有一個長處,就是足夠怕死,也足夠會逃命。」

  王森便是聞香教的創始人,俞國振自方以智那兒聽到了不少有關此人的傳聞,他曾經在萬曆二十三年被捕,但竟然還給他從大獄中脫身,一直逍遙到萬曆四十二年被一個弟子出賣再度入獄,五年之後才死於獄中!王好賢是王森之子,原本躲在灤州,徐鴻儒舉事之後他竟然從灤州逃到了揚州!

  「住口!」那探子聽他口中侮辱王森、王好賢父子,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喝斥起來。

  「我難道說錯了?王好賢倒是聰明,在揚州放出一個替身,然後自己仍然隱身揚州,這樣誰都不會想到,已經死在揚州的他,仍然活在揚州。」

  說到這裡,俞國振的腦子裡卻在疾轉,他與聞香教沒有任何糾葛,王好賢派人來窺探他是為了什麼?

  那個探子愣愣地看著俞國振,像是看鬼魅一般,好半晌之後,他終於開口道:「你……你如此足智多謀,當然看得出,這朱家皇帝的江山,如今是坐不穩了!」

  俞國振愣了一下,笑了起來:「那又如何?」

  「我家教主身負天命,乃是彌勒轉世,當執掌天下,之所以時運不濟,只不過是因為輔佐他老人家的文曲、武曲二星尚未降生。你如此年幼,便有如此之智,必然是文曲降生,只要你輔佐我家教主,榮華富貴,觸手可及!」

  這探子果然是聞香教的死忠,明明落入了俞國振手中,卻開口勸說起俞國振來。俞國振雙眉一聚:「哈,我就算是文曲又有什麼用,沒有武曲,還是不成啊。」

  探子大喜,只道自己的勸說讓俞國振有些動心,此時世人愚昧之輩,往往迷信,那探子自己就是狂信徒,因此又開口道:「你只管放心,武曲也已經降世,而且手綰兵權。只要你願意輔佐教主,便能與他相見,到那時,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渾沌之天!」

  「哈!」

  俞國振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對聯倒是有氣魄,可是聞香教的作為,卻不是那麼有氣魄!

  無論聞香教,還是它的本宗白蓮教,俞國振都沒有什麼好感。他問出了自己想問的消息,雖然王好賢與那個什麼武曲星身在何處如今又是什麼身份尚未得知,但俞國振明白,那消息是不可能從這探子口中得到的。

  「將這廝再綁起來。」他向二柱道:「明日送到縣城去……聞香教的妖孽,這可是大功一件,我們襄安巡檢司少不得有賞賜下來!」

  高二柱聽到他這話,微微愣了一下,小官人可是從來都不將官府的賞賜放在眼中的。他們這個巡檢司的身份,是在擒殺太湖水賊之後為了避免有心人而打起的保護傘,小官人突然提起此事,必有深意。

  然後他就會意,點了點頭:「官人說得不錯,教匪可比湖匪值錢!」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54 PM

四六、鱉寶種珠

  「該死的小賊!」

  探子蜷縮在柴棚之中,心裡暗自冷笑。

  他以為他的打算自己不知道麼?只不過這次自己要讓他失望了!

  夜已經深沉,探子悄然起身,綁著他的繩索,已經被他磨斷了。他活動了一下四肢,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向周圍看了一圈。

  暗中,定然有人監視,想要順著自己這根藤,摸到教主那只瓜!

  探子再次冷冷一笑,這回定要教那廝吃個憋!

  在探子悄然無聲離開之後,遠處伏在地上的一道身影爬了起來,快步來到院門外,敲了敲門,低聲說了句什麼,門便打開了。

  火把被點燃起來,高二柱的臉在跳躍的火把光芒下顯得陰晴不定。他走進門,與守著門的父親高不胖點了點頭,然後快步向著俞國振的房間奔去。

  「已經走了?」見他進來,正在燭火下用小毫寫字的俞國振問道。

  「是,走了。」

  「想來這廝會擔心我們跟著他找到王好賢……哈哈,他一定會疑神疑鬼,一路上風吹草動都以為是我們的人跟上了。」

  俞國振輕聲笑了起來,他其實是個貪玩的人,對於有趣的事情,一向是不吝嗇笑容的。

  「小官人,若是要追,現在還追得上。」跟過來的高不胖低聲道:「小人在塞上追蹤馬賊的本領,還沒有丟掉。」

  「不必了,我本來就是有意放他走。」俞國振搖了搖頭:「追上也沒有什麼用處,我若是他,必然去金陵,在若大的城市之中,你那套追蹤技能未必有用。聞香教是個大煩惱,能夠不惹就不惹,但若是他們真想來尋我們的晦氣,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俞國振確實沒有準備與聞香教直接對上,雖然經過十餘年的鎮壓,聞香教勢力已經大不如前,但關鍵是它如百足之蟲,總是死而不僵。目前階段,俞國振還不準備惹上這樣的一個大麻煩。

  十八天之後,確認自己果然沒有被追蹤的探子終於趕回了揚州。

  此時揚州城,也是大明帝國最繁華的城市之一,鈔關、南門、古渡橋、天寧門、平山堂一帶,人煙稠密往來如織。在揚州城中,隱藏一兩百個人物都是輕而易舉,更何況是一個王好賢。

  不過在揚州城,他的名字不是王好賢,而是宋保義,明面上是隆盛大染坊的東家,暗地裡又是鹽梟的代理人,但無論是哪個身份,都不會讓人想起曾經掀起風雲的邪教教主。

  他如今已經有五十餘歲,因為保養得好,卻還和四十許人一般,背著手穿過街巷時,兩旁的夥計攤販紛紛向他行禮問好,他也笑吟吟的一一應答,偶爾遇著幾個老熟人,還停下來與他們拉幾句家常。

  這些人當中,既有他派出的暗哨,也有對他身份毫無所知的街坊鄰居,當他一搖三晃地進了自己的宅院之後,他臉上的笑意仍然沒有褪去,但目光卻已經變得陰鷙冰冷。

  「方三兒回來了?」

  來到內院密室,他冷聲喝問,聲音中帶著一股威嚴。

  「回教主,方三就在外頭。」

  「讓他進來見我,我令他小心探察襄安俞家之事,他究竟是怎麼做的!」

  探子方三兒快步進了密室,立刻拜倒在地,神情極為虔誠,彷彿拜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天上的神佛。

  「三兒,你怎麼失蹤了這些天?」王好賢與他說話時臉上帶了一絲和藹:「莫非出了什麼事?」

  「啟稟教主,弟子失手,被那個俞國振發現了身份。」方三兒臉色極為難看,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他還將這東西放在弟子身上……」

  方三兒是在離開襄安的兩天之後才發現那張紙的,那其實是一封簡短的信,既無開頭,也無落款,內容也很簡單,俞國振只想護衛鄉梓,對緝拿邪教並無興趣,因此雙方互不往來,整個無為縣,都禁止聞香教之人進入,若再有聞香教探子入內,那麼擒一個殺一個。

  一邊看著信,王好賢一邊聽方三兒將失手經過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在聽完之後,他放下那張信紙,沉吟了好一會兒。

  「三兒,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在教中諸眾中,你是眼光最好的,向來打探消息的重任,我也都交與你。」王好賢道:「你覺得……這個俞國振其人如何?」

  「此人雖然年幼,卻心細如髮,而且深謀遠慮,正是文曲降世,若教主能得他輔佐,大業必然可成!」

  王好賢愣了一下,啞然失笑:「沒有想到三兒對那小子評價如此之高,據我所知,他才十六歲……你以為他是甘羅還是孔融?」

  「教主,弟子以為,拿甘羅、孔融比他,都太小瞧了他。」方三兒略一猶豫,還是將自己所想的說了出來:「弟子另有一比,他便是教主的子牙尚父、臥龍先生!」

  此時《封神演義》、《三國演義》都已經風行於世,評書話本裡沒有少宣揚姜尚與孔明,揚州又是文化重鎮,因此王好賢與方三兒都對這兩個人物極熟悉。聽到方三竟然以姜子牙與諸葛亮比俞國振,王好賢覺得未免有些過了。

  「真有這般厲害?」

  「弟子自詡小心,可直到現在,弟子還不知道是哪兒被他看出了破綻。弟子閉口不語,原本以為可以保守機密,可他竟然能由此就猜出弟子身份,弟子逃走時擔心他派人跟蹤,卻不曾想他早就在弟子身上放了一封信……教主,弟子以為,非神機妙算不足以稱此人啊!」

  王好賢抿著嘴,猶豫了好一會兒,眼中凶芒閃爍不定。他相信方三兒的眼光,既然方三兒將那個俞姓少年說得這麼厲害,那就一定有其過人之處。可正是如此,他心中才更為忌憚,他已經五十餘歲,眼見著就往六十去了,子孫都不成才,如果俞姓少年真如此厲害,今後他的子孫能駕馭得住麼?

  更何況,從方三兒剛才的話裡和手中這封信上,不難判斷出,這個俞國振對他沒有絲毫恭敬之心,根本不可能為他所用!

  「三兒,我雖有此意,但是,這信你也看過了,那姓俞的卻沒有這心啊。」想到這,王好賢長歎了一聲:「招攬不成,你覺得當如何對付他?」

  「既是招攬不成,那麼依弟子之見,就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聖教在無為,原本也沒有多少人手,撤出就撤出,盡可能不要與那人為敵。」

  王好賢默然不語,過了會兒:「俞小子有這樣的本領,幾乎可以斷定,肖四郎與咱們的那批鹽是折在他手中了。那批鹽,價值八千兩銀子,如今武曲正在與登萊兵賊交戰,正急需銀錢,將來聖教舉事,更是需要大量銀錢!」

  「教主,聖教不缺這八千兩銀子,為了區區八千兩銀子樹一大敵,非智者所取啊。」

  方三兒倒是忠心耿耿,王好賢已經很明確流露出要繼續找俞國振麻煩的意思,他卻還是苦苦相勸。王好賢眼中閃過一絲不易發覺的慍怒,但在方三兒發現之前,他目光就又變得慈悲仁愛了。

  「三兒,有一件事情你尚不知,你失蹤的這些時日,我又派人去了廬州,而且還帶來了一個人。」

  「什麼?」方三兒吃了一驚,他以為王好賢從俞國振那裡帶來的是少年家衛之一,頓時心突地跳了起來:「教主,這……這……」

  想到少年家衛在抓捕他時的伶俐與機敏,方三兒心中就暗暗嘆氣,教主是沒有親眼見到那些少年的訓練有素,俞國振可是個練兵的大才,就是教中那隱秘的武曲星,他的親兵都沒有那些少年的本領!

  徹底得罪了這樣的一個人,他若是怒了,對聞香教的大計絕對不利!

  「怎麼,你有意見?」王好賢這次毫不掩飾地沉下了臉。

  「教主,弟子只是覺得,若是俞國振將教主尚在揚州的消息報與官府,對聖教大計會有不利,咱們完全沒有必要得罪這人啊。」

  「你知道什麼,沒有真憑實據,他如何去告官?聖教無論是興事還是潛伏,都需要大量的銀錢,要銀錢去打點官府,要銀錢支撐教眾生計,要銀錢幫武曲維持軍力,若不是我潑水般的銀子灑出去,武曲哪裡能得現在的高位!」

  說到這,王好賢心中突然一陣煩躁,他對那位「武曲」是寄予厚望,無數銀兩為他開道,讓他終於升到現在這個參將、副總兵的位置,手綰一方兵權,可偏偏那位「武曲」言過其實,剛剛在登萊犯了大錯,若不及時解救,就要前功盡棄!

  如何解救?還不是白花花的銀子開道!

  想到這,他也不準備兜圈子了,方三兒為人有智有謀,是他手下得力的幹將,對付那俞姓小兒,還需要借助他的力氣,因此這事情,還是明說給他聽為好。

  「三兒,被帶來的也姓俞,原本是俞國振的四房堂叔,後因勾結外人妄圖霸佔族產,為俞氏宗族大會驅逐,離開襄開到了廬州……」將俞宜今的消息說了一遍,王好賢道:「他招出一件事情,俞國振那小子……懂得鱉寶種珠之術!」

  「鱉寶種珠?」方三兒愣住了。

  「對,他少年時救過一次老鱉,那老鱉報恩,傳了他種珠之術,所以他家圍池挖塘,養了無數河蚌,過個兩三年,這些河蚌便能取出珍珠。」王好賢說到這,呼吸猛然急切起來:「那可不是區區八千兩銀子的事情,而是八十萬兩、八百萬兩!」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55 PM

四七、雪中安知寒暖

  方三兒覺得自己腦子裡有些暈暈的,方才聽到的消息,讓他覺得震驚。

  一來是聽過種麥種稻種桑種麻的,這些年還多了種玉米種紅薯的,卻從來沒有聽說過種珍珠的。若俞國振真有種植珍珠之術,那就相當於俞家有一座金山,而且是挖之不竭採之不盡的金山!

  二來是聽到老鱉報恩之說,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聞香教創始人王森,本名叫作石自然,便是自稱救了一隻九尾狐仙,那狐仙以一尾相贈報恩,讓他有了莫大的神通,從而創立聞香教!

  「教主……此事當真,會不會是那俞宜今信口雌黃?」

  「呵,千真萬確,若不是俞氏宗族處置俞宜今時,那心狠手辣的俞家小兒遠去了蘇州,只怕這個俞宜今連性命都難保,聖教能找到他,也是機緣湊巧,這是天賜的點土成金之術,除我之外,何人配有?」

  方三兒垂下頭,眼中也射出貪婪熱切之光,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為了這,豁出性命的事情都能做!

  他們聞香教起事為的是什麼,不就是一個榮華富貴麼,有了這座金山,怎麼樣的榮華富貴不可得?

  「如今你以為,要不要對付那姓俞的小子?」

  「要,教主,自然要的!」方三兒毫不猶豫地道:「那小子何德何能,擁有這點土成金的神術!他當然該將此術獻與教主,助我聖教龍飛九五!」

  「哈哈哈哈……」王好賢壓抵著笑了兩聲:「你與他正面打過交道,且說說看,當如何對付他。」

  方三兒絞盡腦汁,開始想著自己對俞國振這人的認知,良久之後,他抬起頭來:「教主,若是此事不急,動用武曲,可得全功。」

  「有件事你還不知,武曲征討登萊兵賊失利,如今正需要銀錢打點,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這般急切。」王好賢搖了搖頭:「遠水解不了近渴。」

  「若不能動用武曲,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那廝生擄出來,此事殊為不易。弟子在襄安盯了那廝幾日,他行動謹慎,輕易不會外出,便是出來,身邊也總是有兩三個人護衛。」

  說到這,方三兒停了一下,想起自己被發覺的事情,然後又道:「此人極為警覺,而且喜怒不形於顏色,他發現弟子可疑之後,當時並未發作,而是離開了一段距離,再讓人來試探弟子。」

  「還有呢?」

  「那廝對襄安控制得極厲害,肖十郎和太湖賊之所以在他手中折了性命,便是因為他們兩伙外鄉人到了襄安,立刻為那廝的眼線所察覺。」

  「故此,若是聖教要對付他,要麼派精於技擊者尋機半途將他劫出,要麼就動用大量人手攻破他的別院。以弟子愚見,後者動靜太大,易被察覺,而且那廝畢竟算是襄安巡檢司下弓手,還是前者隱秘些,更易得手。但是,派出之人一定要做得隱蔽,最好是用別的身份掩飾。」

  「別的身份……呵,收珠人如何?」王好賢目光轉動:「來自蘇州府的收珠人,聞說襄安有好珠子……三兒,你與他照過面,就在廬州府負責接應,我讓范震去辦此事,你看如何?」

  「是,不過……教主,只靠范震一人,怕是不成,得有身手出眾精於技擊之人相隨。」

  「這個我自有安排。」

  俞國振自然不知道,他不想惹聞香教這麻煩,可是聞香教卻要來惹他。當初族裡處置俞宜今的時候,他去了蘇州解決周道登,因此回來時知道族中只是將俞宜今驅逐,想要根除後患時已經找不到人了。

  這是難免的,他畢竟不是全知全能,不可能掌控一切。

  隨著天氣越來越涼,崇禎五年的冬天已經來到了襄安,小蓮推開門看到滿地銀白的雪時,更是歡呼了一聲。

  「小官人,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俞國振來到了屋前,這是崇禎五年的十二月二日,也就是他這一世的生日,過了今天,他的虛歲便是十七了。

  迎面而來的,除了滿眼銀妝外,還有透骨的涼意,南方濕冷,江湖之畔更甚,俞國振活動了一下胳膊,然後問道:「學堂裡的孩童們,都穿得暖麼?」

  「小官人吩咐過,都發了一套裌襖,不會冷的。」小蓮呵著手跑到院子裡,從地上抓起一大捧雪,咯咯笑道:「小官人,瑞雪兆豐年,老天也知道是小官人生日,這雪定是為小官人下的吧?」

  俞國振哈哈一笑:「胡說什麼呢,你不冷麼?」

  「不冷,如是姐姐,你也來,快來!」

  柳如是看著小蓮只穿著件裌襖就在雪地裡亂跑,眼中不由有些欣羨,她穿著兩層襖子,卻依然覺得寒冷,前些時日因為剛剛放腳的緣故,還生了一場病,現在仍然覺得有些虛。

  俞國振道:「出去和小蓮玩一玩吧,你此前就是身體太弱,好端端的人,裹什麼腳……朱熹這老兒,若是給我遇著,我定然要讓他也裹裹腳!」

  「噗!」柳如是忍不住笑了,微微白了俞國振一眼:「小官人說什麼胡話,朱子也是能拿來調侃的麼?」

  明太祖朱元璋於天下有大功,那便是將蒙元驅出中原,趕回了大草原之上,但同時他也有大過,那便是承蒙元之制,以朱子之學為科考的八股經義。俞國振倒不是徹底反對朱熹的學說,但當一種學說被擺上神壇不容置疑之後,這種學說就已經死了。

  「禪宗的和尚都可以呵佛罵祖,儒家的後進就不能謗聖批賢?」俞國振撇著嘴:「如是啊如是,你就是讀書讀得多,讀癡掉了。」

  「小郎君讀書比奴讀得更多,那豈不比奴更甚?奴是讀癡掉了,小郎君便是讀瘋掉了!」

  柳如是來到俞家也已經有小半年,很瞭解俞國振的脾氣,這是個心胸極開闊的人,至少對家中的下人使女,不像周道登那樣板著個臉道貌岸然。像這樣的小爭執小玩笑,他不但不會生氣,反而會極開心。

  果然,俞國振聽了哈哈大笑:「你才讀書讀得多,你全家都讀書讀得多,讀書越多越反動!」

  「你才反動,反動!」柳如是眼波橫飛,自有一種嬌媚,俞國振與她對責了幾句,發現她口尖舌利,很快就將俞國振貶斥的話語學了去,而且柳如是引經據典,用得比俞國振本人還要利索。

  言語上不是對手,俞國振決定使用武力來解決問題,他從地上抓起一捧雪,然後向柳如是便撒了過去。

  柳如是尖叫起來,緊接著俞國振又抓起一捧雪撒向小蓮,小蓮可不客氣,立刻尖叫著反擊。

  看到這幕,柳如是滿心羨慕,她的心也熱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捧起一捧雪。

  雪在手上,好涼啊。

  但心中卻是暖洋洋的,她沒有家,雖然徐佛教養了她,對她也算不錯,可歸根到底還只是將她當成未來的一棵搖錢樹培養。

  唯有在俞國振這兒,是她過得最為舒心的,她也才是十五歲,卻從未有過童年,而現在,她的童年似乎補回來了。

  她小心地走在雪地上,因為腳剛剛放開的緣故,走得還有些不利落,甚至隱隱生痛,看著小蓮穿花繞樹般圍著俞國振轉,她心裡極是羨慕。俞國振說了,她的腳現在就算放開,也恢復不到應該有的模樣,但放比不放要好,至少比起裹著小腳要健康得多。

  「或許能長得和小蓮一樣呢……」柳如是心中這樣想,恰好俞國振躲避小蓮的雪彈攻擊跑到了她身邊,她童心大起,將手中的那捧雪猛然潑到了俞國振頭上。

  部分雪屑落在了俞國振脖子上,俞國振身體雖然強健,乍一遇襲,卻也忍不住吸了口寒氣:「嘶!」

  回頭看著柳如是,俞國振一臉憤怒:「偷襲我……好吧,準備接受我的反擊吧!」

  他臉上的怒容極為誇張,因此柳如是知道那不是真心發怒,嬌笑著跑開。她剛放的腳在這雪地上當然跑得不平整,最初時總是搖搖晃晃,好幾次都險些跌倒,但她還是很頑強地跑著。

  雖然腳上很疼,可柳如是心裡卻覺得無比暢快愜意。

  俞國振轉身追她,扔了兩個雪球,都是砸在她嬌娜的腰肢之上,然後小蓮從背後又來偷襲他了。

  咯咯的笑聲將小院子裡的安靜驚破了,外頭大院子也傳來喧鬧聲,那是少年們看到了雪同樣興奮起來。先是各伙之間發生了雪仗,緊接著就變成了一場混戰,笑聲,罵聲,因為被突襲而發出的驚呼聲,響成了一片。

  俞國振並沒有想去阻止他們,他培養這些少年,希望他們以後能夠成為合格的基層軍官,卻不希望他們是只知道打仗殺人的機器,更不希望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袍澤之情。

  「大柱,告訴他們,今天晨練取消,打雪仗便是晨練了。」鬧了一會兒之後,俞國振將大柱召來:「半個時辰之後,一起掃雪,將院子裡和鎮上的雪都清掃乾淨!」

  既然是襄安巡檢司,將這個小地方充當自己的基業,那麼與鄉梓的關係就是必須重視的一個問題,大雪天裡掃掃雪,這不是什麼大事,卻容易增近襄安鎮上民眾對少年家衛的認同。

  他這個命令下出之後,外頭果然又響起一片歡呼,而這歡呼聲在空闊的原野中傳得很遠,一直傳到了已經枯萎了的江邊草叢之中。

  在那裡,幾雙凶狠的眼睛正從草叢縫隙中盯著俞家別院的大門,等待著每天早上都會起來晨練的隊伍。

  「該死,時辰到了,怎麼人還沒來?」一個人低聲道:「一身的雪,冷透了。」

  「噓,休要出聲,點子極是警覺,驚動了他就前功盡棄。」又一人道:「范會主尚且吃這苦頭,我們是什麼東西,還發這牢騷?」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55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9-6 02:56 PM 編輯

四八、胡無運漢道昌

  被稱為「范會主」的,便是范震,他在聞香教中的地位是會主,另外還有「傳頭」之類的地位稱呼。

  他五短身材,但是肌肉虯結孔武有力,留著絡腮鬍須,他側過臉看了同伴一眼,自從奉命來此,他們已經輪番偵視了五日,總算摸出規律,俞國振每天裡都會早起,在帶著少年們晨跑之前,他自己會順著西江邊先跑一段活動活動身體,這個時候,他身邊是沒有別人的。

  因此他們昨夜發現大雪,便披了塊白布藏身於草叢之中,一夜積雪,在他們身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此時又是冬季,早晨天光較暗,若無意外,俞國振根本不可能發現他們。

  但原本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出了紕漏,這天俞國振竟然沒有出來晨跑!

  「前些時日下凍雨他還來了的,如今卻為何不來了!」范震皺著眉:「難道他發覺了什麼異樣?」

  「不可能,我們潛伏在這裡,離俞家別院足足有兩里之遙,又是夜間悄然摸上岸,他不可能發覺!」

  「那會是什麼原因?」

  范震心中翻轉著不同的念頭,就在這時,俞家別院的大門打開了,一群少年唱著歌拿著鍬鏟、背簍和掃帚魚貫而出。

  少年們是在七月底來到俞家,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個月,一切規章制度他們都很熟悉了,團隊意識也已經初步培養出來。

  「他們唱的是什麼曲子?」范震突然心中一動,因為少年們唱的歌曲雄渾嘹亮昂揚激奮,聽得人熱血澎湃。

  「赫赫華夏立東方,人文初祖數炎黃,三皇五帝遺厚德,夏商兩周拓土疆。祖龍一統文軌同,漢武奮烈四邊空,魏晉風流今猶在,大唐氣魄尚未終。倉頡落筆鬼神哭,蔡侯造紙天地動,孔孟老莊墨韓孫,百家爭鳴百花紅。有屈子涉江,有蘇武牧羊,為飛將軍箭,為岳武穆槍。汗青留丹太史筆,忠貞為國文天祥,太白醉狂成劍氣,東坡豪唱隨大江。胡虜難有百年運,代有雄傑漢道昌。曾隨定遠入虎穴,曾與散朝滅敵國,犯我雖遠亦必誅,豈容宵小做歌舞……」

  少年們一遍又一遍唱著這曲子,一邊唱一邊掃著道路上的積雪。柳如是披著一件裘衣,站在門口向這邊望著,聽到了曲子,她臉上露出微笑。

  這曲子是她見俞國振拿出來的,雖然若以詩詞來評論,只能說是「好為壯語」,並不是很出色的詩句,可是給少年們來唱卻是再合知不過了。

  「小官人又說是他聽人唱過記下來的,為何我從來沒有聽人唱過?」她心中暗想,忍不住跟著眾人哼了兩聲。她是女子,聲音裡又帶著童音,因此這首曲子她唱得有些不適,但她就是喜歡。

  要知道,俞國振拿出來的只是一個半成品,有完整的詞,曲子總有些彆扭,還是柳如是將之改動了一下,使得詞曲相協調。

  想到這,柳如是臉上的笑更清楚了。

  身後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她回過頭,是小蓮帶著家學學堂裡的一群姑娘小子出來,他們也拿著工具跑了出來。

  「怎麼,你們也去掃雪?」柳如是有些驚訝。

  「是,今天上午大伙要做的就是掃雪!」小蓮笑瞇瞇地回答。

  「唉呀……」柳如是拖著腔調說了一聲,然後從站在隊伍最前的蔣佑中手裡奪過一柄鏟子:「我也去吧。」

  「那是我的鏟子!」蔣佑中梗起脖子道。

  「被姐姐我徵用了,你再去拿一柄來。」柳如是輕輕拍了拍他的頭:「下回姐姐在小官人那兒學得更多的幾何畫圖,立刻教給你。」

  「哼,你還學幾何畫圖……每次學得比我都慢!」蔣佑中嘟囔了一聲,然後小跑著回到庫房去再領工具。

  柳如是粉頰微紅,這確實是她的奇恥大辱,向來以聰明好學自詡的她,在學習幾何製圖之上,真的非常缺乏天賦,甚至還比不上蔣佑中這個小子還要慢。

  要知道,蔣佑中的識字,還是柳如是教的!

  這實在不怪柳如是,學算學對她來說真是難的事情,而算學中的幾何畫圖更是難中之難!一想到角平分線、中線、重心線、垂直線……那些線就在柳如是的腦子裡糾成一團,讓她頭昏腦漲。

  為這個,她哭過幾回!她又是好強的,曾經問俞國振這些東西學了有什麼用,又不要去當風水先生,俞國振只一句話又讓她咬牙切齒地將算學撿了起來。

  「君子六藝,為何有數?」

  俞國振對這些姑娘孩童的要求很嚴格,柳如是負責教他們識字,小蓮負責教他們算學,而俞國振只要有空,就也會來教他們一些自然知識,那些年紀大點的女孩子們學得慢,但十歲左右的孩童進步極快,像蔣佑中,如今已經認得六百多個字,熟練地進行四則運算,是所有孩童中最為努力也最為出眾的一個。

  父憑子貴,蔣佑中每十日就會被俞國振表彰一次,這讓蔣權也揚眉吐氣,還提了厚禮去高家,向高嬸子道謝。

  少年家衛們幹起活來極為利索,很快就清理乾淨了路上的雪進入了鎮子,而家學的孩童們則也沿著江邊每日俞國振晨跑的小路清理了數百丈。

  范震看著這群嘰嘰喳喳的孩童們正一點點向他們埋伏的地方逼近,眉頭越皺越緊。

  沒有等來俞國振,卻等來了這樣一批小兔崽子,雖然他們隱伏得很隱蔽,但范震明白,只要對方來到身邊,不可能發現不了他們!

  他面臨著選擇,是大殺一通出氣,還是就此退走。

  無論哪一種選擇,曝露是難免的了,范震知道教主對他們這次任務的重視,他們費了老大氣力,為的就是在那姓俞的小子警惕之心起來前將他擄走。

  若是驚動了那小子,以後肯定沒有這樣的破綻!

  一想到這裡,范震就狂躁起來,他目光在越來越近的家學孩童和姑娘身上打著轉兒:既然好歹都要被發覺,倒不如把水攪渾,殺幾個人,再劫幾個人,讓對方以為是一夥流賊,甚至以為是太湖水賊前來復仇的……

  他這樣想著,心裡便有了主意。

  然而就在這時,走在隊伍最前的蔣佑中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著眾人潛伏的地方,臉上露出了驚訝表情。

  「怎麼了,佑中,你累了麼?」小蓮問道。

  「不,我不累……」蔣佑中彎腰拾起了一塊石頭,向著范震他們隱伏之地扔過來:「一定是九河哥哥又想捉弄人了,出來!」

  蔣佑中性子有些執拗倔強,只要認定的事情,就是他老子用巴掌來抽,也難將他扳回來。但他的觀察力極強,所以年紀小小就跟他父親學得一手好手藝,他從草叢裡看出了破綻,就懷疑是性子有些跳脫的羅九河伏在裡面準備嚇他們一跳。

  這石頭扔了出去,正砸在潛伏的漢子當中一人頭上,范震心中一凜,剛暗道了一聲「壞事」,那被砸中的便「呀」的大叫:「小兔崽子,敢砸我!」

  草叢中突然蹦出一個人來,雖然還隔著五六丈,還是將柳如是嚇了一大跳。

  范震見事已至此,再潛伏也沒有什麼意義,而且他剛才已經下定決心,要冒充流賊或水匪大幹一場。因此,他也跳了出來:「給賀二哥報仇!」

  賀二哥就是太湖水匪賀山,聞香教的消息極是靈通,他的身份早就打聽出來了。范震覺得,冒充為賀山報仇的太湖水匪,大殺特殺一通,再劫走兩三個人,或許能掩蓋他們的真實身份,然後等待下一次時機。

  他們突然跳出來,也確實是將家學孩童們嚇壞了,當他們揮著刀劍衝上前時,孩童們更是哇哇大叫起來。

  蔣佑中在最先,他觀察力極強,但在為人處事上反應卻有些慢,看到這些人凶神惡煞一樣揮刀衝來,還沒有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如是姐姐,他們是什麼人?」

  話才說完,范震已經衝到了面前,他舉的刀毫不留情地劈了下來。

  「啊!」

  這個時候,蔣佑中嚇壞了,連躲閃的意識都沒有,倒是在他身後的柳如是,用極為高亢的聲音尖叫了一句,她同樣被嚇壞了,可是總算還曉得推了蔣佑中一把。

  蔣佑中栽倒在雪地中,那刀貼著他的身子斬下,將他的衣裳撕開一道口子,在背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救命,救命!」柳如是高呼起來。

  她一邊大呼,一邊衝過去推范震,范震一刀落空,雪地路滑,他微微趔趄了一下,又被柳如是全力推了一把,竟然沒有站穩跌坐在了地上,連手中的刀都摔掉了。

  這條小路原本就窄,他跌坐之後,將身後幾個聞香教教徒擋住了,一時之間,那些聞香教教徒腳步緩了下來。

  小蓮見狀不妙,尖聲道:「快跑,都快跑!」

  家學孩童轉身四散逃走,他們身小靈活,三竄兩竄便跑開了,幾位動作慢些的姑娘,這時也反應過來,齊聲尖叫,那聲音尖得幾乎能穿透人的耳膜。

  范震爬了起來,看到這一幕惱怒異常,那些孩童是抓不著了,他能抓的就是跑不快的柳如是。拾起刀,兩步追上後,他一把擰住柳如是的胳膊,獰笑著舉起了刀!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57 PM

四九、難纏

  范震揮刀就要捅過去,可看到柳如是雖然驚駭欲絕卻仍然美麗異常的臉時,他愣了愣。

  柳如是長得甚為美麗,雖然不能說傾國傾城,但確實麗質天生,即使心硬如鐵的范震,看到她的面貌之後,第一時間也沒有下辣手。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怒喝聲。

  原來少年家衛進了鎮子後,俞國振看到這邊都是些孩童姑娘,怕他們力氣小掃不完,所以打發了兩個伙前來相助,這兩個伙正是齊牛的模範伙和葉武崖的那個伙。他們走到一半,看到這邊的變故,頓時快步衝了過來。

  這一衝,范震便吃了一驚,他聽方三兒說過俞家少年家衛的厲害,但心裡還有些不以為然,覺得再強也只是一群毛頭小伙,這幾天在外頭看他們操演,也覺得不過如此。

  可當事情發生之後,少年家衛向他衝來之時,范震才意識到,方三兒說的根本沒有誇大。

  平時窺探時對方那枯燥呆板的隊列與體能訓練,這個時候卻已經化成了騰騰殺氣,翻滾而來!

  范震吸了口冷氣,知道若是廝殺起來,自己這幾人未必能勝,就算能勝,也會被對方糾纏住,對方這還只是兩個伙,尚有九個伙在鎮中,等那九個伙一齊趕來,那麼他們幾個就別想走脫了。

  因此,原先大殺的計劃只能改變了,他恨恨地看了諸人一眼,一把揪住柳如是的頭髮,將她橫架著放在了自己肩上。

  「把這個小子也帶走。」他又指了一下腳下的蔣佑中。

  有兩個人質在手,接下來如何行動,可選擇的餘地就大多了。雖然這兩個人質未必重要,可總比空手而歸要好。

  他們是乘夜將船划到河灣中藏起來的,為了隱蔽起見,船藏的地方離埋伏的地方有一里左右。柳如是與蔣佑中體重都不重,所以對他們的速度影響不大,可就是這樣,當他們跑到藏船之地時,移地裡葉武崖帶著的伙已經插了過來,而齊牛帶的模範伙乾脆就追了個首尾相連!

  少年手中拿著的是鏟鍬與掃帚,這不是他們平時慣用的武器,不過這時誰管得了那麼多,齊牛鏟鍬橫掃過去,直接將跑在最後的一個聞香教徒腿掃斷。那教徒其實頗有武技,可是面對鏟鍬這不講理的打法,又是背後來襲,所謂武功再高板磚撩倒,結果也只是抱著斷腿慘叫著在地上打滾。

  慘叫聲沒有持續多久,跟齊牛來的,可是模範伙!

  模範伙的少年家衛,上回表現的讓俞國振失望,所以才沒有被提為伙長。可實際上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有一兩條人命,殺起敵來可沒有手軟的。那聞香教徒被掃倒在地,緊接著便是一掃帚當頭刷下,在他臉上留下數十道血印,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鋤頭、鏟鍬便蜂擁而來,轉眼之間,這名教徒就沒了聲息。

  范震心中暴怒,這些小子比他想像的還要難纏,這麼一來,他們就根本不可能及時回到船上!

  「殺了這些小賊!」他厲聲喝道。

  其實不等他說,聞香教教眾就已經揮刀向模範伙衝來。

  為了盡可能隱秘,這次聞香教來的是五個人,但都是精於技擊之術的教中強者,每個人手裡少說也有十餘條人命。其中還有一人曾經遍訪名師,在程家習得技擊之術,雖未得盡傳,卻也已經能為十人之敵了。

  他掄刀便撲向齊牛,刀光如電,直斬齊牛脖頸。倭刀之術自戚繼光之後,便流傳於天下,技擊名家,像單思南、程沖斗、劉雲峰,都是此間宗師,石敬巖也是如此。那聞香教徒一刀揮出,即使齊牛真是一頭牛,也會脖斷首飛!

  伸他遇到的卻是模範伙,模範伙諸少年朝夕相處,是最早追隨俞國振的,他們的小隊作戰已經極為精通。齊牛後撤躲閃的同時,他左右兩翼的同伴,一個揮掃帚撥那名聞香教徒的長刀,另一個則挺鍬刺擊。

  「喀!」

  那聞香教徒手腕輕挽,撥刀的掃帚頓時被截斷,就連刺擊的鐵鍬,也被他順勢一撩斷成了兩截!

  可是另兩支鐵鍬再度刺來,而齊牛也已經穩住身形,揮鍬刺擊。

  若是單對單,模範伙的少年家衛無一人是那聞香教徒的對手,就是高大柱高二柱來也是白給,恐怕只有高不胖,才能在那聞香教徒手中多支撐幾下。但現在不是單對單,而是小團隊對小團隊,聞香教徒各自為戰慣了的,根本沒有想到相互掩護、彼此配合,完全依靠個人的勇武,這給了模範伙機會。

  要知道就是那些技擊大師們,也害怕民壯丁勇的圍攻!

  那聞香教的教徒,閃過了左邊的鍬,劈斷了右邊的鍬,又讓過齊牛手中的鍬,但腳下去被人用鋤頭勾了一把,人頓時後仰八叉倒下。他雖然挽著刀花想要護住身體,可是刀短鍬長,失去重心後他的力道就不夠,無法劈斷鍬柄,頓時給兩柄鍬劈中。

  少年們手中的鍬,可都是新近打製的,邊緣鋒利如刀,這一劈,那名聞香教半個腦袋都給拍了下來!

  「呀!」

  這個時候,范震意識到,他有大麻煩了,雖然他們也不是毫無所獲,模範伙的一個少年也被他劈倒在地生死不知,可是他們當中戰力最強的教徒也已折損,他此行總共就是五個人,如今已倒了兩個!

  「上船……啊!」

  好在他們現在已經到了藏小船的地方,一個教徒正狂呼著要上船,但狂呼瞬間變成了驚叫,因為包抄過來的葉武崖伙也已經趕到!

  他們並不知道,葉武崖這伙中除了葉武崖本人之外,其餘人並未親手見血,只是看了模範伙那剽悍的戰鬥力,想當然地認為這一夥也是悍不畏死。面對包夾,雖然這些聞香教徒都是亡命之徒,可也感覺到了畏懼。

  「該死!」范震怒極,一把將柳如是從肩上放下,橫刀架在了柳如上脖子上:「都站住!」

  另一個聞香教徒也將蔣佑中放下,以刀相脅。見到這一幕,齊牛與葉武崖兩伙都止住了腳步,他們都知道俞國振對蔣佑中甚為看中,而柳如是更是俞國振的貼身使女,這兩人若是出了意外,即使俞國振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他們自己心中也會不安!

  見到以人質威脅果然有用,范震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才發覺,就是方纔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自己背上衣裳就已經被汗水浸透,寒風一吹,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該死,這些小子,看起來分明也就那個操行,怎麼對付起來卻這般難,還是大意了!」他心中暗罵,從潛伏被發覺,到逃走被追上,再到精於技擊的手下被擊殺,整個過程都出乎他的意料。

  他知道這裡不能久留,回去之後向教主稟報時,一定要再三強調,這個姓俞的小子不好對付。

  「讓開道!」他又厲喝了一聲。

  葉武崖臉色鐵青,這種情形,他可不知道怎麼應付。眼見賊人架在柳如是脖子上的刀微微用力,柳如是脖子上頓時出現了一條血痕,他只能步步後退,將道路讓了出來。

  范震獰笑道:「這就對了,小崽子們,竟然敢與我們太湖中的英雄好漢為難,今日帶走這小娘和小兔崽子,明日再來取你們的狗命!」

  他一邊說一邊挾著柳如是上船,唯一一個手中空著的教徒執刃墊後,范震自己搶先一步上了小船。

  就在他跨上船的同時,猛然間,小腹處一陣冰冷,然後劇痛傳來,他有些驚愕,向下看了看,卻見柳如是一把掙開他的胳膊,直接跳進了水裡。

  這可是十二月的江水,寒冷透骨,柳如是進一跳入,便手足凝滯,連動都無法動彈,逕直向江水中沉了下去!

  范震這時發出炸雷般的怒吼,因為在他的腹部,竟然插進去了一柄短劍!

  這與其說是短劍,倒不如說是短匕,只有一掌長,冬日裡人穿得又多,所以柳如是身上有這樣一柄匕首,范震竟然毫無發覺!

  血順著那短匕汩汩流出,短匕是俞國振贈給柳如是的,倒不是什麼名品,只是柳如是看到家衛少年訓練操演時心嚮往之,於是俞國振便送了她一柄。原本只是為她增添一些英氣,卻被她視若珍寶,時時藏於身上,沒有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大用場!

  范震的大叫,也讓挾著蔣佑中的那聞香教徒愣了愣,然後手腕處就覺得劇痛,是蔣佑中一口咬住他。

  蔣佑中性子執拗,認定的事情就絕不放鬆,咬人也是如此。那聞香教徒痛得大叫,聲音與范震的慘嚎倒是相互應和,而負責斷後的那個聞香教徒聽到背後突然傳來這樣的異變,忍不住回頭看了過去。

  葉武崖性子機敏,這個機會,他絕不會錯過,低沉地吼了一聲「殺」,掄起鋤頭便砸了過去。

  他這一聲是向自己的伙下命令,但他這一夥雖然訓練時間也不短了,可終究是沒有真正上過戰場,反應慢了一步,反倒是齊牛的模範伙,分開衝上,雖然沒有對話,分工卻是極默契,有配合葉武崖擊殺的,有繞過搶上船的,有去水中救柳如是的。

  一轉眼之間,僵局便被打破!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2:59 PM

五十、模範

  范震這個時候已經知道,他們完了。

  到手的人質,只剩餘一個,而且是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估摸著就是俞家的小廝,以這樣一個人質想要威脅俞國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於今之計,只能是盡可能殺傷俞國振的家衛,剪除其羽翼!

  「陸老六,你快走!」

  忍著腹痛,范震從船上直接跳下,毫不猶豫衝向少年家衛,與剩餘的那個教徒一起,迎著少年家衛衝了上來。

  來執行這一任務的,都是王好賢精選出來的死士,在下定決心之後,他們便再無退意。船上的陸老六連踢帶打,終於將蔣佑中的口掙開,聽到范震這話,立刻掄刀便剁。

  此前他沒有殺死蔣佑中,無非是考慮到這小子是人質,殺死了就沒有什麼可以要挾對方的了,但是現在不同,他們已經生了必死之心,下手就毫無顧忌!

  「噗!」

  手起刀落,血花飛濺,蔣佑中無事,可是奔來救他的模範伙家衛少年,卻不幸被劈中,一隻胳膊頓時脫落下來。

  「啊!」蔣佑中看到這一幕驚呼著,一把抱住那家衛少年,兩人滾下了船,好在船靠著岸邊,水並不深,只到家衛少年的腰,剛漫過蔣佑中的胸膛。

  家衛少年一邊痛得慘叫,一邊用倖存的手夾住了蔣佑中,把他拉到了岸上,然後他就虛脫得坐在地上。

  此時柳如是也被救了起來,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幾欲昏絕。范震衝回岸上,橫刀便將葉武崖伙的一個少年劈倒,他出刀兇猛,又是瀕死狂擊,這一刀之下開膛破肚,臟器飛流,那少年啊的一聲,便氣絕了。

  這一幕看到少年家衛眼中,都是如當頭一棒,就是模範伙的廝殺了幾回,看到這場景,也一直氣沮。

  他們此前雖然經歷過幾次大戰,可那都是完勝,自己一方幾乎沒有什麼損傷,更不要提這麼慘烈的陣亡了。人總是怕死的,就算是俞國振再怎麼訓練,這一點也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葉武崖伙甚至有兩人扔了武器,轉身回頭就逃:「殺人啊,殺人啊!」

  「上啊,上啊,你們這些廢渣!」

  這短短一瞬間,那斷了一臂的家衛少年見到這一幕,挺身又站了起來,咬牙拾起一根被扔下的鋤頭怒吼。

  「怕什麼,往前殺啊!」齊牛愣了一下,然後厲聲吼道。

  他這一聲,提醒了葉武崖,葉武崖心思活絡,在少年家衛中是最得俞國振信任的人之一,可現在,他的伙裡卻出現了陣亡者,更讓他覺得恥辱的是,甚至還有兩個逃跑者!

  「都給老子聽著,敢退一步,老子打退你們的腿,然後請小官人連你們家人一起發賣掉!」

  這個威脅,讓剩餘的四名少年不敢再逃,可他們也壯不起膽子前衝,他們不前,范震感覺到自己的氣力隨著腹中血湧而在流逝,便搶先攻了過來。

  他渾身浴血,衝殺過來,那四名葉武崖伙的頓時又慌了,正欲棄械逃走,卻見一條身影迎著范震猛地衝了上去。

  是齊牛!

  「模範伙,隨我殺!」

  齊牛的眼珠都紅了起來,他腦子沒有葉武崖那麼活絡,急切間也想不到如何用言語鼓舞士氣,他能做的,就是迎著凶悍殘暴的范震衝上去世

  「喀噗!」

  他手中的鐵鍬斷成了兩截,范震能被王好賢看中,便是因為他也是技擊高手,齊牛只是跟著高不胖學了兩下把式,能擋住這一刀,已經是萬幸,可就是這樣,范震的刀尖仍然劈中了他,擦著他的面頰過去,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刀痕,創口兩邊翻起,看上去彷彿是齊牛臉上又開了一道豎的口。

  「模範伙,隨我殺!」

  創傷沒有讓齊牛害怕,他已經下定決心,將這條性命交給俞國振了,而這些人顯然是衝著俞國振來的,還自稱是為上回的太湖湖匪復仇,哪裡能容他們逃走!他第二次厲喝,揮著成了兩截的鐵鍬再度向范震撲了過去。

  「刷!」

  范震回刀掃動,齊牛手中的鐵鍬再度被從中截斷,變成了四截,兩截落在了地上,而留在齊牛手裡的,長度還不足半尺!而且這一刀又劃開齊牛的裌襖,從其中帶起了一大團棉絮!

  「模範伙,隨、我、殺!」

  已經到了這種情形,齊牛猶自不退,仍然大呼酣戰,他發覺鐵鍬已經對他沒有了用處,乾脆擲向范震,整個人張臂便向范震撲了過去。

  這一下,他是抱定了死意,即使吃范震一刀,也非得將他抱住,哪怕是在他脖子上咬一口,也必須將此人留下!

  他卻不知,柳如是那一匕首已經刺中范震要害,范震就算逃走,也活不了多久了。

  「模範伙!」

  范震獰笑著向齊牛再次揮刀,這一次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他的了,他發覺這些少年家衛中,也就是這個小子最為難纏,也是最有勇氣,只要擊殺他,想來其餘的就只有奪路而逃,讓他從背後去屠戮。

  就在這時,一聲怒喝,一隻掃帚出現在他的臉前,刷的一下給了他狠狠一記抽臉。

  抽臉並不能造成什麼傷害,但這個時候,人就會情不自禁閉上眼睛,范震一閉眼,就覺得自己的刀砍中了什麼東西,他以為是齊牛,但再睜眼看時,齊牛已經出現在他面前。

  他砍中的,是模範伙伸出的另一隻鍬,另一位模範伙的少年及時掩護了齊牛。在斬斷那只鍬柄之後,刀雖然也劈在齊牛身上,可被棉衣一擋,並未造成致命傷害。

  齊牛既然已經逼近,哪裡還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雙臂一緊,便將范震執刀的胳膊抱住,然後聲嘶力竭地最後喊道:「模範伙,殺!」

  隨著他的喊聲,一鍬鏟了過來,范震卻是半轉身,他力氣極大,齊牛終究還是少年,身體被他帶動,反而成了他的掩護。模範伙的那個少年竭盡全力才收回鐵鍬,不至於誤傷到齊牛。

  「小狗,死!」范震厲吼著對齊牛連踢帶踹,如果不是執刀的手被抓住,他定然要將齊牛砍成數塊。

  但齊牛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放,無論他如何踢打,齊牛都不鬆手。兩人糾纏在一起,雙方都想上來相助,可是又都怕誤傷自己人。那剩餘的一個聞香教教眾,也是凶悍絕倫之輩,連接劈砍之下,家衛少年竟然無法靠上來幫忙。

  混亂之中,齊牛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東西,他猛地將那東西拔了出來,然後又狠狠地刺了過去。

  拔出之時,范震就身體劇顫,鼓足的餘力隨之洩出,而齊牛再刺入他胸膛之後,他雙膝軟倒,手中的刀也噹的一聲掉在地上。

  齊牛一把搶過刀,他還不放心,揮刀便斬了過去,范震的頭顱被他一刀砍下,然後他伸手抓起髮髻,將頭拾了起來,凶悍地揮刀又衝向剩餘的那個聞香教徒。

  「范會長!」那教徒大叫著搶身回頭,想要替范震復仇,這個機會葉武崖如何肯放過,他的伙今天已經夠丟人了,如果再讓那人害了齊牛,他覺得自己再無臉面去見小官人了。

  因此,他的鍬狠狠劈在了那教徒腿上,那教徒頓時成了滾地葫蘆,葉武崖撲上去,用鍬柄橫住將他按倒:「抓活口,抓活口!」

  家衛少年湧了過去,四五人將那教徒牢牢按住,那傢伙雖然拚命掙扎,卻怎麼也無法掙脫。

  唯一那個脫身了的聞香教教徒已經將小船撐開,站在船上,他看著齊牛擒起范震的頭顱,幾乎睚眥俱裂:「小崽子,你等著,爺爺必然回來,千刀萬剮取你的性命!」

  齊牛翻著大眼向他那邊瞪視,又看了看左右,沒有別的船可以用,只能看著他漸漸遠去。

  他罵了一聲,回過頭來,卻看到俞國振帶著三個伙疾跑而來。見到俞國振,他方才鼓足的氣力頓時沒有了,身上的傷痛一併發作,他身上一軟,跌坐在地上,覺得嘴角鹹鹹的,抹了一把,看到的是一手血跡,也不知是來自臉上的創口,還是體內的內傷。

  俞國振臉色沉得像黑夜一樣,他看著周圍,這一戰規模雖小,可是慘烈度卻不小,來襲者扔下了三具屍體,還有一個俘虜,而家衛少年中,至少戰死了三人,另外還有幾人傷勢甚重,其中那斷臂了的,明顯從此就不能再上戰場了。

  只不過區區五人,便給他們造成了這樣大的傷害!

  「老牛,你身上覺得如何?」約摸估計了一下傷亡情形後,俞國振更是憤怒,他看到齊牛渾身是血跌坐在那兒,上去便將他扶住,關切地問道。

  「小官人……老牛這次沒有給你丟臉。」齊牛滿臉都是血,唯有一雙眼睛還是白色,他瞪大了眼,眨巴了兩下:「你瞧,這是賊首!」

  「不管他,你的傷如何?」俞國振心中又氣又急:「問的是你!」

  「老牛沒事,就是……就是有些痛……嘶!」齊牛痛得嘶叫,但還是咧開嘴笑了起來。

  看他氣色,雖然有重傷後的虛弱,卻不像是致命的模樣,俞國振總算鬆了口氣。轉眼過去,看到柳如是與蔣佑中也是一身血跡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眉頭又緊了起來。

  這兩人,對他來說可是寶物,有著極大用處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00 PM

五一、斗米為仇

  俞國振對原本歷史上柳如是的命運是相當同情的,雖然這其實是個讀多了書讀傻讀癡掉了的女子,但實際上,她卻有著時人當中少有的一些特質。

  但是,收容柳如是,甚至派人送了頗為不少的銀錢去吳江盛澤為她贖身,俞國振的目的既不是做慈善,也不是為了充實後宮,而是因為柳如是身上的某些特質。

  她算是文藝女青年,但不是那種不可救藥的癡呆文婦,對於新事物接受能力相當快,最重要的是,她對這個民族,有著不遜於俞國振的深沉的愛。

  所以在她原本的結局之中,明亡之時她勸說錢謙益與她一起自盡殉國,被阻攔之後又勸錢謙益暗中聯絡抗清,甚至為鄭成功傳遞消息。她並不畏死,故此錢謙益死後,她便立刻自盡,她只是心不肯死。

  在無數讀了聖賢書的讀書人,其中以相當一部分是以氣節自詡的東林黨人,紛紛跪下來為野豬皮唱征服的時候,這個青樓出身的一介弱女子,卻做出如此事跡!

  因此,俞國振希望柳如是今後能給自己有所幫助,而她在最初的不理解之後,現在對於學習俞國振所傳授的實學知識,也已經非常積極。她還有一種奇怪的感染力,能夠帶動周圍的人與她一起好學,俞國振覺得,她至少可以在今後的女子學校中擔當校長一職。

  而蔣佑中又與柳如是不同,這個少年,在原本的歷史中只是籍籍無名,俞國振只是為了讓他父親蔣權來,所以才連帶著收容了他。雖然他也展露出一定的工匠天賦,可最初俞國振對他並不是十分看中。

  但經過小半年之後,俞國振的態度已經發生了根本變化,他知道自己撿到了一個寶。

  這小孩兒,就是後世那種讀理工科的寶,空間想像能力、抽像思維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又或許是他自小與父親的工具打交道,這讓他在算學和基礎物理上的進步極快,一日千里!

  俞國振現在已經有了個計劃,過完年後,就要開始教他力學三定律!

  在俞國振心中,柳如是與蔣佑中,都是暫時無人可以取代的存在,他們甚至比少年家衛的伙長還要重要!

  「二柱,那個傢伙交給你了,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最短時間知道他的身份。」

  俞國振解開自己的棉衣,將柳如是裹住,然後半摻半摟著扶她走回兩步,直到將她交給了小蓮,然後又回頭吩咐道。

  二柱應了聲,臉色也陰沉得可怕,俞國振讓他負責襄安鎮的消息,這夥人潛入,他卻沒有得到任何風聲,這是他無法推去的責任!他點了點頭,甚至等不及將那個俘虜帶回別院,走過去就是一腳,踩在他的小指頭上。

  那俘虜頓時慘叫起來,二柱還用力扭動了一下腳,那俘虜的慘叫聲更大。

  「我說,我說,我們是太湖來的,來替賀二哥報仇!」俘虜嚎叫著求饒:「給我一個痛快,給我一個痛快!」

  「大柱,你帶人回去,帶蓆子與木板來,將咱們的人收殮好,那幾個賊人……將頭砍下。」俞國振沒有理睬那邊的哀嚎,他又向高大柱吩咐道。

  這一戰戰死了三名少年家衛,雖然與敵方死亡數目相同,不過俞國振估算,至少還有兩個人今後得退出家衛了。而且這個時代,醫療手段短缺,若是傷口感染的話,極有可能再次出現傷亡。

  得尋個出色的醫生,另外,酒精蒸餾術也得弄出來,有了酒精殺菌消毒,這種創傷的感染率就會進一步減少。好在如今是冬天,傷口感染的可能性不會太大。

  想到這裡,俞國振心情輕鬆了一些。

  大柱很快就回來了,俞國振親手收殮了那三名死去少年的屍骸。善後事宜才處置到一半,便有死傷者家屬哭哭啼啼過來,緊接著,俞宜勤與俞宜軒聞訊也趕了來。

  「國振,此事該如何處置?」俞宜勤看到三具少年屍骸,臉色都白了,自從少年家衛建立起,還從未有過陣亡者,所以他還沒有處理這樣事情的經驗。

  「早有條例,循例處置就是。」俞國振低聲道:「死者每家一次性補償六十兩銀子,家中父母六十之後,每月可領取三兩銀子的養老錢。」

  在這個人命不值錢的年代裡,六十兩銀子是一筆極大的財富,更何況還有代養父母的養老錢!俞宜勤聽了之後,都有些覺得俞國振太過大方,但如今俞家財務已經由俞國振來管,他只負責出納,因此點頭道:「既是如此,我現在就去辦。」

  「我隨你一起去吧。」俞國振嘆息道:「畢竟是我挑來充當家衛的,我不出面,說不過去。」

  俞宜勤看了他一眼,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罷了,實際上,這也是安撫軍心的重要舉措,換作他,也不會將此事隨意交與他人。

  俞國振知道他誤會了,又微嘆了一聲:「二伯,你看如今賊匪膽大妄為,我們襄安算是太平之地,可仍然三番五次有賊來犯,這些家衛拼了性命,護的可是我們。今後這般事情,只怕仍然會有,若是寒了他們之心,我再想要如臂指使就難了。」

  「那是,那是。」俞宜勤訕笑道。

  既是安撫死者家屬,頭上戴著一頂「襄安巡檢司巡檢」帽子的俞宜軒自然也少不得要前往。安撫死者家屬倒還算順利,當俞國振發覺他們還對自己千恩萬謝,這讓他頗有愧疚。

  「國振,知道這伙賊子是什麼人麼,他們比前幾伙似乎都要凶悍。」這些事務了結之後,俞宜軒才抽著機會與俞國振道:「聽聞還走脫了一個,若不能斬草除根,只怕還有後患!」

  他是知道少年家衛的實力的,如今少年家衛長的已經訓練了九個月,短的也有五六個月,可是在以多擊寡的情形下,自身傷亡竟然還比敵方要多,這個結果讓他臉色發白。若是那賊人不是在鎮外伏擊,而是闖進了鎮內的俞家,那麼只怕死傷會更重了。

  「他們自稱是太湖水匪,我卻不大相信。」俞國振低聲道:「太湖水匪雖是凶悍,可那只是對無反抗之力的百姓,對上咱們的家衛,他們還不夠看!」

  「那你以為……」

  「兩伙人比較有可能,一是鹽梟,咱們的私鹽事情發作了。還有一夥,便是聞香教。」

  「聞香教?」聽到這個名字,俞宜軒身體一顫,目光中露出忌憚之色:「他們不是早就被滅了麼?」

  「百足之蟲,死而未僵,而且就在一個多月前,我還與聞香教的人照過面,確認了一件事情,聞香教教主王好賢並未死。」俞國振聲音壓得越發低了:「此次五名賊人當中,以一人為首,他被擊殺時,曾有個賊人失口喊出『范會長』,『會長』、『傳頭』都是聞香教裡的稱呼,雖然俘虜的那個一口咬定他們是太湖水匪,但我想,太湖水匪已經破膽,如今五叔又掛著襄安巡檢司的職銜……鹽梟的可能性大過水匪,而聞香教的可能性又大過鹽梟!」

  他們說話間,便來到了別院的大門前,還沒有進大門,俞國振就看到有人跪在門前。見到他走過來,那跪著的幾人膝行上前,但立刻被跟在俞國振身邊的高大柱與羅九河擋開。

  「小官人開恩,小官人開恩,饒過我們這一遭,求小官人開恩啊!」

  俞國振掃了他們一眼,這就是葉武崖伙那兩個臨陣脫逃的少年,其中有一個少年家人也在。他停下腳步,沉默了一會兒,那少年的父親大約覺得有希望了,拚命地磕頭叩首:「小官人開恩,以後這孩子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殺賊尚且無膽,止步不前尚情有可原,但丟失兵刃轉身逃脫,棄自己同伴於不顧,這種人,我們俞家不需要。」俞國振慢慢地說道:「大柱,把他們帶走,跟你老娘說一聲,莫要心太軟,什麼主意她都敢亂出!」

  這命令聲音並不響,但高大柱卻聽得一凜,心中埋怨起母親來。大約是上回替蔣權說情成功的事情讓高嬸覺得很有臉面,有些事情就做得需要敲打了,像跪在院門前哀求的事情,俞國振可以猜到,十之八九是她的主意,否則這些人根本不可能接近院門!

  高大柱點了兩個伙,上來夾著人拖了便走,那跪著的漢子還開口哀求,發覺俞國振絲毫沒有改變主意的跡象,言語中就有些不著邊際,甚至有要去告發俞國振圖謀不軌來威脅。

  聽到這裡,俞國振眉頭擰了一下:「大柱,等一下。」

  高大柱本來想要抽那漢子嘴巴的,聽到這話便停了下來,那漢子大約覺得是捏著了俞國振的痛腳,神情完全沒有開始的恭敬,人也爬了起來。

  「你是說,要到官府告我圖謀不軌?」俞國振盯著他,唇跡浮起了冷冷的笑:「說得好,你若不提醒我,我倒還忘了,原本只是想發賣了事,但……為何這伙賊人能接近我們別院卻不被發覺,想來別院中可能有他們的奸細了。」

  「小官人這是何意?」那漢子的臉色頓時變了。

  「沒有什麼意思,因為有奸細,致使家中護衛出了傷亡,總得把這奸細找出來吧。」俞國振咧嘴一笑:「大柱,這惡奴一家先綁著,過會和賊人屍首一起送到縣衙去。」

  「啊……饒命啊,小官人,小的再也不敢了,饒命!」那漢子聽了這句,頓時知道不妙,他原想要以誣告來威脅俞國振,可俞國振現在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

  官府會信哪一個?是家僕還是家主?根本不用多想也知道結果!

  這一次,高大柱再也不給他多說的機會,直接將他衣裳脫了把嘴堵住,發覺他穿的還是俞家發放的裌襖,高大柱更是憤怒:「見過沒良心的,可沒有見過白眼狼長成你這狗模樣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00 PM

五二、細察入微

  俞國振心中是真的暴怒了,那漢子和其餘從山東登萊收容的家人,都是因為兵災流離失所已經沒有了生活來源,收容他們,不敢說有救命之恩,至少是雪中送炭了的。

  當初招募之時,便已經和他們交過底,俞家要招一批少年為家衛護院,若有賊人上門,應募者當不惜身,而若是家衛護院有所折損,主家也會不吝賞。

  可現在這家少年畏敵不戰棄伴而逃,按當初的約定,就是該被逐出家衛的。俞國振不過是執行當初的約定,可那少的父親竟然膽敢來威脅他!

  這小半年的好日子一過,大約是忘了當初流離失所的淒慘了。

  「近來必須要加緊一下忠誠教育了,雖然此前也有,但是顯然部分人還沒有觸動內心,才會有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另外,有關思想審核之事也得抓起來,只不過這事情……交給誰來做比較好?」

  高家兄弟第一個被否決了,大柱管家衛,二柱管情報,他們兩人手中的權力已經太大,再加上一個幾乎是大管家的高不胖,正是因此,所以高嬸才膽敢給人出謀劃策。她雖是一片好心,但限於見識,好心有時會辦錯事,比如說今天。

  宗族中的人物是不用想的,俞家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人才,即使是有,為了今後長遠考慮,俞國振也不想將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他。畢竟俞家有他一個主心骨就夠了,而且雖然在很長時間內,俞家的利益與他個人的利益是一致的,可是再長遠呢?

  只有從第一批家衛少年中找人,俞國振腦子裡轉了轉,羅九河、葉武崖、齊牛這三人忠誠是沒有什麼問題,原本葉武崖是最適合的,可是今次他的伙犯了錯誤,雖然嚴格來說這並不怪他,但為了避免給家衛少年留下犯罪也能陞遷的印象,他還是被排除了。

  羅九河也是不錯的人選,極得俞國振信重,他腦子靈活,缺點是行事稍跳脫,不適合這類工作。

  齊牛此次做得很好,模範伙的表現明顯勝過葉武崖伙,這就是老兵與新兵的差別。但齊牛又憨了一些,嘴笨舌拙,同樣不適合這類工作。

  俞國振心中想來想去,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不由得嘆了口氣。

  「國振為何嘆氣?」俞宜軒就在他的身邊,有些好奇地問道。

  「此次敵襲,還是曝露出了家衛的弱點,個人戰鬥力偏弱,與平日裡完全沒有訓練的水匪之類相鬥,他們並不懼,可若敵人真正受過訓練,他們就不行了,老高雖然通一些技擊之術,可是實力也很有限。」俞國振微微皺著眉:「可惜程沖斗已經去世,否則倒是可以延請他老人家來授藝。」

  「原來是此事……」俞宜軒皺了皺眉,他相識的人裡,沒有聽說誰是技擊大師的,雖然附近也有自稱是程沖斗再傳弟子的武師,可是他們連高不胖尚且不如,哪裡能教家衛少年更高明的技擊之術。

  「不過這不急切,先得解決掉眼前的對手再說,逃走了一個人,料想還會捲土重來。」俞國振思忖了會兒:「這夥人如果目的確實是我們俞家,他們埋伏在江畔那個位置,只怕最初目的不是別人,而是我。」

  「你?」

  「是,每日晨跑我都會從那兒經過……五叔,我先召人問一下情形,請五叔稍候。」

  俞國振本來準備派人去喚蔣佑中的,他已經聽說,是這孩子發現了潛伏在那的匪人。但想到他剛才受了傷,身上也打濕了,便走到蔣家的宿舍。

  見他來了,蔣權慌忙行禮,臉上的神情有些訥訥,俞國振知道他的心思,誰能想到到俞家來還有這樣的危險,只怕他已經心生退意了。俞國振拍了拍他的肩:「蔣師傅,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且不說我們簽的長契,單單一件事情,除了我這兒,你的一身手藝還能在哪兒得到施展?除了我這兒,佑中還能在哪兒學到這麼多的新本領?」

  「可……可是……賊人……」

  「如今天下,盜賊四起,就是蘇州府,也有太湖水賊出沒,我這裡好歹還有家衛,今日若不是家衛奮勇,佑中就要落入那伙賊人手中了,離了我這,誰會讓自家護衛家丁,保護你們父子?」

  這一番話,讓蔣權無言反駁,如今這世道,人命真不值錢,他們父子,無錢無權,走到哪兒,都是草芥的命!

  或許還真只有在俞國振這兒,他們父子才得到重視,有高牆,有護衛!

  「你仔細想想,我也不為難你父子,如果你真想走,我給你盤纏,派人送你們回吳江。」俞國振又說了一句:「我現在去看看佑中,他算得上我半個弟子,今日發生這種事情……方才混亂,我來不及細問,現在還好吧?」

  俞國振這句「半個弟子」讓蔣權身體微微一震,江南一地,最重師道,這句話,可是點明了俞國振對蔣佑中寄予厚望!

  蔣權默默將俞國振領入了屋中,蔣佑中正靠在床上發呆,見俞國振來了,立刻翻身下床:「小官人,我要出去!」

  「你冷著了,又受了傷,現在怎麼急著出去?」俞國振責備道:「乖乖在床上躺著!」

  「可是今日還要上學……」

  「今日放你假了。」

  「但我不喜放假,只喜上學……」

  俞國振啞然失笑,隨他來的醫師已上前為蔣佑中把脈。自從大量少年來到之後,俞國振便延請了鎮上的兩位郎中,輪流來為別院中老少檢查身體。

  「雖是受了些驚嚇,但是並無大礙。」那醫師把過脈後笑著對俞國振道:「五少爺只管放心,最多三兩天,便又生龍活虎了。」

  「如此多謝崔先生了。」俞國振點了點頭。

  那崔先生知趣,檢視完後就告辭出去,俞國振看著瞪大眼睛不解地望著自己的蔣佑中:「佑中,今日你立了大功,若不是你,後果不堪設想!」

  這不是俞國振虛言,如果不是蔣佑中發現有人隱藏,他們一群人接近過去,那麼匪人動起手來,家學中的少女孩童少說要死一大半!

  蔣佑中還不太明白這個後果,只知道小官人是在誇獎自己,呵呵笑了起來,然後道:「小官人,既然我立了功,郎中又說我沒事,我可以去上學麼?」

  俞國振再次啞然失笑:「今天休息一下,我讓家學學堂今天停課,你只管放心了。」

  「停課……」蔣佑中很是失望。

  「不過,佑中,你是怎麼發覺那夥人的?」

  「是小官人教我的。」

  「啊?我何時教你?」

  「小官人說了,水有三種形態,固體為冰,液體為水,氣體為水氣,溫度低於冰點,水便會凝結成冰,熱水氣遇到冷氣,便會凝成小水珠。我們冬日裡呵出的氣中,含有水氣,它們遇到外頭的冷氣,凝成的小水珠就成了我們看到的白氣……」

  蔣佑中一大堆話,都是複述俞國振教他的道理,這是小孩子的通病,回答問題抓不著重點。不過俞國振已經明白當時發生的事情,原來蔣佑中觀察周圍極為仔細,看到了草叢中那些賊人呵出的水氣,所以發現了他們!

  這倒是俞國振沒有想到的,看來,他教授的那些自然常識,還真有實際用處。

  那伙賊人連夜乘著大雪隱伏,結果卻在這樣的細節中出了紕漏,他們如果知道原因的話,不知會不會氣死來——不過有三個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還有一個也必死,只有逃走的那個……

  俞國振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在他心目中,那些匪類一百條一千條性命,也比不上蔣佑中的一根毫毛,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情,那麼連同他們背後的勢力一起,都必須付出代價!

  他又安撫了蔣佑中幾句,然後出了門,臨別時對蔣權道:「蔣師傅,你好生照顧佑中,這兩天我也放你假。」

  「是,是。」蔣權應道。

  又去了柳如是那兒一趟,安慰了一下她之後,俞國振覺得是去見那個俘虜的時候了。這麼久的時間過去,應該從那個俘虜的嘴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吧。

  「你們失手,范會主戰死,還有了人被活擒?」

  廬州城裡,方三兒見到了獨自回來的陸老六,聽他說完了經過,臉色頓時垮了下來,這樣的結果,他可以想得到,若是教主知道了會是一個什麼結果!

  「是,龐瘦子被活擒了,不過他這人嘴向來很緊,也不怕死,應該不會說什麼。」陸老六也神情沮喪:「方會主,一定要為范會主報仇啊!」

  方三兒嘴巴蠕動了兩下,不知該說什麼好,范震的計劃不能說不縝密,之所以未能成功,完全是一個意外,誰知道俞國振會心血來潮放棄晨跑,帶著少年們去打雪仗?誰知道他會安排家衛和孩童們掃雪,甚至還掃到了與他不相干的路上來!

  從來只聽說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這廝怎麼卻是如此好多管閒事的一個!

  「該死,咱們這裡先不能住了,你我都與那廝照過面,只能讓教主再派精幹人手來。」方三兒沉吟了一會,他是見識過俞國振的心思細緻的,就算那個被俘的龐瘦子一個字都不說,恐怕都會露出不少馬腳,遑論其餘,因此,廬州府暫時是不能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01 PM

五三、籠中之囚

  方以智背著手站在船頭,看著已經大變樣了的別院,面上露出驚訝之色。

  他是知道俞國振有實用之才的,不過才半年功夫,便將別院整治成這規模這模樣,還是出乎他的意料。

  因為年關在即,他須得回家,所以才結束長達半年的遊歷返回,途中想著自己這位新結識的朋友,便拐來一晤。可看到如今大不相同的別院時,他險些以為自己到錯了地方。

  然後他看到一隊少年殺氣騰騰地扛槍出來,從碼頭邊上,一艘小船也劃了過來。

  「是誰在船上窺視?」有人喝問道。

  「國振賢弟的這座別院倒像是細柳營了。」方以智微笑起來:「請這位小兄弟去通稟一聲,就說桐城方以智來訪。」

  喝問的人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狐疑,那天的襲擊事件發生之後,俞國振意識到別院的防護還有缺陷,因此每日專門安排人手輪流上船,在小碼頭附近數里的江面上查看是否有可疑船隻。喝問的那少年是第二批少年,沒有見過方以智,也不知道這位桐城方以智是何許人也,因此說了一聲「請等著」,便將船又靠上了小碼頭。

  碼頭上那隊少年當中倒是有見過方以智的,他示意道:「讓方先生靠岸,他是小官人結識的朋友。」

  看到這些少年一言一行都顯得訓練有素,方以智又是笑了起來:「上回來的時候,不過十七八個,現在看來,數目增加了,國振賢弟倒是做得好大的事業。」

  「不過是群黃口孺子,也學人舞刀弄槍。」他身邊一人冷笑道。

  「可不是學人舞刀弄槍,國振帶著這些少年,殺了不少水匪,也算是護衛鄉梓了。」

  那人昂然道:「便是如此,也不過是一介勇夫罷了,密之賢弟、張西銘都如此推崇一介勇夫,小弟實在有些不解。」

  方以智拍了拍他的肩:「克鹹兄向來以飛將軍自詡,怎麼現在卻看不起武夫……該不是受了冒辟疆之言語吧,哈哈!」

  方以智這一次遊歷,與許多新交故友品評天下人物,對俞國振相當推崇,甚至有「二十年內實學第一,二十年後玄扈第二」稱之,認為俞國振在實學一道上是近二十年來最傑出的人物,再有二十年甚至能像號稱玄扈先生的徐光啟一般,成為實學的一代宗師。

  這種讚譽聽到張溥、陳子龍耳中,自然起了與俞國振結交之心,可聽到心高氣傲卻屢試不第的冒襄耳中,則未免有些吃味;至於孫臨,他是方以智妹夫,為人豪爽,好講兵談武,精於箭術,卻從來沒有施展所長的機會,對於能帶領家僕殺賊的俞國振,也可是既羨且妒。因此,在方以智好友當中,這兩人是對俞國振最不以為然的。

  「他如何能與我比,我文武精通……我說密之賢弟,你與他結識時間又不長,如何知道他有這般本領?」

  兩人說話間,船已經靠到了小碼頭,孫臨搶先一步跳上碼頭,見他這般急切,方以智笑道:「嘴巴上不服氣,你心裡只怕比我還急著要見到國振吧!」

  「那是自然,我迫不及待要將他的真面目揭穿出來,讓密之你心服口服!」

  他們一邊鬥嘴,一邊就要向別院行去,但小碼頭上執著纓槍的那伙少年卻上前一步:「尊客請稍候,待院中來人接應再走。」

  方以智愕然,他記得說話的這個少年自己見過,他應該認識自己:「你……莫非不認識我?」

  「小人見過方先生,小官人與方先生是至交好友。」那少年陪著笑,卻沒有讓開道路:「只是巡檢司軍法森嚴,若是小人就這般放了尊客過去,少不得要吃鞭子……還請方先生垂憐。」

  「哈哈哈哈!」聽到這應對,孫臨哈哈大笑起來,而方以智臉上則頗有些尷尬了。

  明知道他與俞國振的關係,仍然攔著他不讓他靠近別院,這可就是有些不敬了,如果是俞國振吩咐的,那麼就只證明一件事情,他方以智將俞國振當朋友,可俞國振卻沒有把他當朋友!

  他聽說了俞國振那個有舉人身份的堂叔被任命為襄安巡檢的消息,可在家族中代有官宦的方以智眼中,這個區區巡檢算什麼狗屁官職,若是俞國振因此便驕縱輕狂,那這朋友不交也罷!

  就在他心念猛轉之時,孫臨卻道:「現在我倒覺得,這個俞國振有幾分本領,密之賢弟所言似乎非虛呢。」

  這等於是在方以智的傷口上撒鹽,讓方以智臉色漲了起來。他咳了兩聲,沉著臉對那少年道:「我與你家小官人交情非同尋常,他必不怪你。」

  「回稟方先生,小官人如今不管紀律獎罰,這些如今都是由別人掌管,小官人只要制好規章即可,至於如何處置,他毫不過問。」那少年苦笑起來:「掌管獎罰的那位不好說話,而且,近來有些事情,不得不如此嚴厲,請方先生恕罪。」

  「近來有些事情?」方以智並不是真的要為難這個少年,只是要給自己尋個台階,不至於在孫臨面前太過丟了面子,因此接口岔開話題。

  結果那少年又是露出苦笑:「方先生,此事也不能說,稍待片刻,方先生便可問小官人,以小官人和方先生的交情,自然會全盤告知,小人……卻是不合適說的。」

  方以智鼻子險些氣歪了,而孫臨則笑得直跌腳。那個少年伙長愁眉苦臉的模樣,讓方以智還真不好再去問,好在這時,俞國振的身影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了。

  「國振,你還真將這裡弄成了細柳營,我想進你別院都進不了!」見俞國振小跑著出來迎接,方以智的臉色總算恢復如常,又成了翩翩少年佳公子的模樣了。

  「哈哈,是小弟的錯,沒想到密之大哥這個時候會來,前些時日出了些事情,因此戒備森嚴了一些。」

  俞國振笑著向方以智拱手,然後目光轉到他身側的孫臨面上:「這位兄台卓爾不凡,密之大哥難道不介紹給我認識?」

  「啊,這是我妹婿孫臨孫克鹹。」

  這又是一個俞國振聽說過的名人,他雖然沒有對古代名人的盲目崇拜,可這個孫臨在原本歷史中展露出來的氣節,倒還是值得他拱手為禮的。

  「原來是克鹹兄,早就聽密之大哥提過克鹹兄的大名,克鹹兄善射,小弟於弓射之道一竅不通,此次克鹹兄來了,少不得要向兄台請教射術!」

  射術確實是孫臨所傲之技,聽到俞國振這樣說,他原本對俞國振有的一點芥蒂頓時消失了,他笑道:「我雖身懷射術,卻只能射些狡兔獐狐,哪裡比得過國振賢弟,做得這許多大事!」

  見他們寒暄得還算投機,孫臨也沒有未見俞國振時那種憤疾,方以智佯怒道:「國振,有了新人忘舊人,難怪把我攔在小碼頭上,不讓我靠近你這別院!」

  「不瞞密之兄,前幾天,有人在別院外設伏襲擊小弟,雖然殺了他們三人,擒獲一人,但小弟這邊也折損了三人。」

  聽到這個,方以智的臉色頓時轉為肅然:「竟然有這事情……是什麼人如此膽大妄為?」

  「如果我料想得不差,應該是聞香教餘孽。」俞國振壓低聲音道:「此事關係重大,出我之口,入二兄之耳,千萬莫外傳。」

  聞香教曾經在山東一帶鬧出極大的事端,現在還有部分殘黨在山東、河南和安徽一帶活動,事涉謀逆造反,確實關係重大,因此方以智與孫臨都是一凜。

  「邪黨竟然如此猖獗!」在驚愕了一會之後,方以智勃然大怒:「既然如此,國振,何不報官?」

  「呵呵……請二位隨我來。」俞國振避而不談。

  領著二人進入了別院,拐到西側那三排住宅之後,有一座獨立的小院,小院前兩名執纓槍的少年家衛向俞國振行了禮,俞國振又將二人帶入其中。這層層守衛如此森嚴,讓二人明白,這裡肯定非同一般,當他們進了其中的屋子,發現這屋子裡只有一個通往地下的入口。

  「地牢。」俞國振低聲道。

  私設地牢自然也是違背大明律的,不過如今俞家有一個襄安巡檢司的名頭,這就不成問題了。三人下了地牢,便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鐐銬在響。

  緊接著,他們看到一個鐵籠子,這個狹窄的鐵籠子裡,一個戴著鐐銬的人吃力地抬起頭來看著眾人。而在他身邊,高二柱拿著根棍子回頭看過來。

  「饒我,饒我……讓我睡、讓我睡一覺吧!」

  那被關在鐵籠子裡的人用夢囈一般的聲音說道,他看過來的目光發直,火把的光照下,眼睛裡都是通紅之色。

  「把你的口供再說一遍,我要前後相對,如果有不符之處,你就不要想睡。」俞國振道。

  「是……是……」那人道。

  「姓名。」

  「龐……龐友貴。」

  「哪裡人?」

  「曹州。」

  「今年多大?」

  「不……不記得……」

  「誰人派你來的?」

  「我……我……會主……他叫范震,他死了……」那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不停地下啄,彷彿隨時都會睡著一般。就在這時,高二柱手中的棍子塞進了鐵籠中,猛地捅了他下身,他渾身激淋,眼睛睜大了些,可那倦意卻依然很明顯。

  「殺了我,求你們,殺我吧!」

  「回答問題,范震是什麼的會主?」在那龐友貴的耳中,俞國振的聲音冷酷平靜,像是從地獄之中吹出的陰風,讓他所剩無幾的理智徹底崩潰。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04 PM

五四、救荒之術

  「那個妖人竟然未死!」

  出了地牢,方以智的臉色像鍋底一樣難看。

  此時大明的江山已經風雨飄搖,遼東的奴虜,陝晉的流賊,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方以智等有見識之輩,早就知道大明帝國面臨著一場空前危機。

  但此前,危機似乎離他們有些遠,皖地一帶,大體上還是平靜,雖然有水賊山匪——可這水賊山匪什麼時候沒有?

  綽號瘦子的龐友貴,卻讓他們看到了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

  化名宋保義的聞香教教主王好賢,就在揚州城!

  揚州城可是位於蘇南之地,離南京不過就是江之隔,溯江而上,到達他們廬州、桐城,都花不了多少功夫,若是王好賢在揚州舉事,以如今揚州、南京的防備情形,只怕戰火勢必會席捲皖南。

  那樣的話,廬州、桐城現在的安逸就會化為烏有!

  「現在你們知道我為何不敢報官吧。」俞國振苦笑道:「我一報官,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官府大肆搜捕,迫得王好賢提前舉事,他在揚州佈局十年,這一舉事,必成燎原之態;另一種可能則是欺上瞞下,官府對此裝聾作啞,要知道十年前擒捕假王好賢的那些人,可是憑此功勞獲得了陞遷,不少人如今身居高位,此事揭穿之後,豈不是打他們的臉?」

  方以智和孫臨對官府運作並不陌生,兩人都是官僚世家,聞言之後頗為尷尬地對望了一眼。

  「咳,不至於此,不至於此……」方以智道:「便是一時半會不予追究,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

  「我倒覺得他們最大的可能就是故意打草驚蛇,讓王好賢逃離揚州,這樣就可以上報一個查無此事,然後再追究我這多管閒事的一個謊報之罪。」俞國振冷笑:「然後我就成了自乾五,這世上最可憐的莫過於自乾五,分明是為了維護官府,卻被官府和反賊雙方輪流打臉……」

  「呃,這自乾五……作何解?」方以智奇道。

  「聞香邪教有言,那些替官府辦差的狗腿子,每日可以得五文錢的鞋底錢,所以暗地裡稱他們五文,而不領官府這錢卻幫官府的,自然是自帶乾糧的五文,簡稱自乾五。」俞國振說到這哈哈大笑起來,目光中卻殊無笑意。

  對方以智來說,這可是一件新鮮事,他重複了幾遍「自乾五」之後,看著孫臨苦笑道:「這倒也是,克咸兄,我們都是自乾五啊。」

  「確實,如今錢侍郎被謫貶,周閣老離朝,閹餘溫體仁之輩竟成相國,這可是朝廷打我們的臉。群盜洶洶,連已經銷聲匿跡的邪教都要死灰復燃,這是百姓打我們的臉。」孫臨也是長歎:「何時我等忠正之士環列朝堂,君子進而小人退,那時天下就太平了。」

  「天下太平不了。」俞國振冷笑:「你們注意到這些年的氣候麼?」

  「什麼?」方以智奇道:「氣候……你是說,災荒?」

  「我請五叔搜集了近三十年來各地災異氣候的情形,自萬曆二十六年起,山西便是連年大旱,十年九旱稱之亦不為過,北直隸稍好,可是萬曆二十七年至二十九年,四十三年之後又是連續兩年,都是大旱。」

  見兩人側耳傾聽,俞國振拾起一個小石頭,在砂地上寫下「山西」與「北直隸」,然後又道:「萬曆四十三年,山東亦是大旱,萬曆四十四年起,這大旱擴大到了陝西、河南,而且都是連續大旱,二位兄台,如此長時間大面積旱災,便是朝中盡皆君子,也休息在暫時間內平定下來!」

  「這……若是正人君子,輕徭薄賦仁政愛民,總能好些……而且畢竟還不是年年大旱。」

  方以智有些勉強地道,他並非完全不通世務,這些年東奔西走,讓他擁有一般讀書人所沒有的眼光,因此很清楚俞國振所說的事情嚴重性。

  「這只是旱,大旱之後,必有大蝗,密之兄應該知道。」俞國振苦笑起來:「旱蝗之後,必然群盜四起,如今陝晉之地,為何流賊征剿不絕,原因便在於此!」

  「如今朝廷大半仰給東南,可今看小弟去了蘇州府,蘇湖一帶,家家皆種桑養蠶,絲織之盛,鼎於天下。桑盛則奪糧田,原本蘇湖是國家糧倉,如今卻要從江西、湖廣購糧,若是災變再度擴散,二兄說說,當如何應對?」

  「朝中有君子,自然無災饉。」孫臨道:「國振,這連年大災,分明是閹黨獲罪於天,故蒼天示警……」

  「舜、禹大德,為何洪水氾濫?」俞國振冷笑道:「何況當今天子登基之後,不是斥退閹黨,便是魏忠賢也死了,為何天災不見少,反而愈演愈烈?」

  「那是閹黨未曾盡退,如今溫體仁,便曾行賄崔呈秀,又曾在杭州魏閹生祠賦詩祝賀。」

  「溫體仁也是今年才得首輔之位,他可不能為過去的天災負責!」俞國振很不喜歡這種將老天的責任往人身上攬的事情,他又冷笑了聲:「克咸兄,你還沒有回答,為何以舜、禹之德,洪水氾濫呢!」

  這次孫臨默然無語,雖然被俞國振噎得很難受,但那個問題,確實不是他能回答的。

  「目前看不到這災饉天氣有中止的跡象,相反,卻看到它有所蔓延,以湖州為例,這十年來,幾乎每隔一年便有水災。」俞國振見他不說了,便又繼續往下:「旱、蝗、澇,之後便是賊了,密之兄,如今咱們大江南北,原應是膏富之地,可是也盜賊叢生,就這一年,便先後有三伙賊匪來襲我襄安。」

  「國振賢弟,天罪不可禱,莫非……真沒有別的法子麼?」這個時候,方以智算是明白了,他向俞國振問道。

  「自然有的,天下之大,有的是未受災荒之地。」俞國振笑道:「若是朝廷諸公有此膽略,辟疆開壤於南,可再得十個江浙,何愁無糧可用?」

  這是後世解決危機的手段之一,當國內發生危機,通過一場對外戰爭來消耗過剩的人力,同時借助同仇敵愾來使國內團結。但俞國振知道,此時的大明朝廷,是根本不可能做的!

  就在二十九年前,萬曆帝還曾派人去呂宋查看是否有銀山,結果使得西班牙殖民者懷疑明朝有奪取呂宋之意,竟然盡屠呂宋兩萬五千華商!而明廷對此的反應,只是將稱呂宋有銀山的張嶷梟首傳示海上,至於大屠殺的罪犯西班牙殖民者,卻只是「巡撫官議罪以聞」,當西班牙人專門來華解釋之時,地方官竟然稱這些被屠殺的華人「多系不良之徒」,「決不興師問罪」!

  果然,聽到這話,方以智直搖頭:「此事不可,此事不可。」

  俞國振哈哈一笑:「讓小弟也沒有法子了,只是這荒饉若再擴散,密之兄也要當心,家中要築牆自保啊。」

  方以智是他在這個時代中少數友人,雖然兩人的政治抱負各不相同,但俞國振還是不希望他在混亂中出什麼變故。更何況,俞國振心中仍然留著一個影子,當初方以智的那個堂妹在別院中避雨,俞國振對她還是有相當好感的。

  這好感暫時尚未涉及私情,只是單純地覺得,那樣美好的花朵,應該燦爛地綻放,而不該莫名其妙地凋謝。

  無論令她提前凋謝的力量是來自外族的入侵,還是內部的流賊。

  「雖然此前國振賢弟說的我有些不以為然,但築牆自保倒是真的。」方以智道:「此前我便對族中長輩說過此事,可一直不能得行,此次回去之後,我便再提此事!」

  「那個王好賢,就這樣不管他。」孫臨忍不住道:「若是讓他再發展下去,遲早還是會發動!」

  「不可能不管他,我就是餌,他會再來的。」俞國振冷冷笑了起來:「密之大哥,克咸兄,還要借助二兄之力。」

  「哦?」方以智一聽精神大振,孫臨也是眼睛瞪得老圓。他們二人此際也就是二十二三歲,血氣方剛,見俞國振屢次擊殺賊匪,欣羨之餘,也免不了會想,如果我是在他的位置之上又能如何,因此聽說要借助他們的力量對付王好賢,二人都是興趣大增。

  「這事情說起來有些複雜,可能會給密之兄惹些麻煩。」俞國振誠懇地道:「密之兄要考慮清楚。」

  「男兒本自重橫行,國振,你太瞧不起我了,我方以智會怕麻煩?」

  「既是如此,那麼事情就好辦了。」俞國振歡喜地道:「有密之和克嫌兩位大哥相助,王好賢再狡猾,也要中我之計!」

  是日,俞國振在襄安鎮上最好的酒樓裡宴請方以智、孫臨二人,酒酣耳熱之後,方以智道:「國振賢弟,年後家父壽誕,雖非整壽,卻也請了些親朋好友,家父多次談及國振賢弟,請國振賢弟到時過往一敘。」

  俞國振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密之兄,最近小弟這兒有些事情……」

  「便是有些事情,到年後也應收尾了吧。」方密之有些不耐地揮了揮手:「國振賢弟,你可別不給愚兄面子!」

  俞國振唯有苦笑,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點了點頭:「既是這樣,那我必定會到場為世伯祝壽,密之兄,世伯的壽誕是哪一日?」

  「正月二十六,你過了十五便可以來了。」方以智笑道:「這次我要好生考校你的學問!」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05 PM

五五、暗戰

  他們這番話說的聲音沒有刻竟壓抑,因此雖然是雅座,卻也傳到了外邊,一個行商模樣的人聽到了之後,目光閃了閃。

  在范震等人失手之後,方三兒得到了消息,立刻派出了新的探子,只不過這一次是真正的探子,平日裡也就是遊走四方的行商,賣些針頭線腦兒之類的。

  因此,他在酒樓中也是在最下的大堂裡,喝的是兌了水最劣質的酒,叫的是沒油少鹽的菜,就是這樣的東西,他還細嚼慢咽,像是在吃難得的美味。

  所以樓上大多數對話他都聽到了耳中,聽到了他認為最重要的東西之後,他將剩餘的食物一掃而空,然後挑起自己的貨郎擔兒,慢悠悠出了門。

  街上的幾個頑童正在你追我趕,角落裡一個少年靠著牆曬太陽,那貨郎看了他們一眼。他知道俞國振間接控制著這些孩童,讓他們充當眼線。

  這幾個頑童對他顯然產生了興趣,不時往這看,只不過他民看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的擔子。

  貨郎的擔子裡,一般都有給小孩吃的糕點糖果,因此這些孩子看他,倒也數正常。

  貨郎笑瞇瞇地呦喝道:「麥芽糖吶——桂花糕,三文一塊……十文四兩!小兄弟,可要一點嘗嘗?」

  那幾個孩子相互看了看,然後每人拿出一文錢來,在他這買了一塊桂花糕,很快他們就為了如何分這一塊桂花糕爭了起來,一個個頭大些的孩子將整個桂花糕都搶了去,撒腿就跑,另兩個則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追過去了。

  貨郎露出一個笑,然後擔起擔子慢慢走開,他用眼角餘光注意到,那個在曬太陽的少年原本是盯著他的,但當他賣了桂花糕之後,便將目光轉到了其餘地方。

  「這襄安鎮已經被那廝經營得鐵桶一般,整個鎮子上幾百戶人家數千人,只怕個個都是那廝的眼線,難怪萬會長與范會長兩位在場都失了風。」

  貨郎心中暗想,不緊不慢地出了鎮子,向著別處行去。

  一天之後,他便到了廬州,方三兒雖然換了住處,可是卻沒有離開廬州,得到貨郎傳來的消息,頓時一愣:「他確實說,是要在正月二十二日啟程去桐城?」

  「正是,小人聽得清清楚楚。初時那廝還有些不情願,大約是被范會長他們弄怕了,後來才勉強同意。」

  「正月二十二日……這廝會不會設一個陷阱?」

  「這就非小人所能知了。」

  方三兒琢磨了會兒,這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必須由教主來做決定才行。

  「我這就回揚州……正月二十二日,好在還有一個多月,咱們有足夠的時間。」方三兒說道,然而他旋即停住:「龐瘦子呢,他的情形如何?」

  他最擔心的是龐瘦子口風不緊被俞國振看出破綻來,如果那樣的話,龐瘦子可是知道他在廬州的巢穴的。不過,從出事到現在已經幾天過去,俞家既沒有報官告反,也沒有找到廬州來,因此,方三兒又覺得,龐瘦子應該沒有洩露秘密。

  但還是要從貨郎口裡得到證實才行。

  「龐傳頭已經登仙了,小人見著他的遺骸被送去官府。」貨郎臉上有不忍之色:「遺骸飽受折磨,看得出,對方動了重刑。」

  「好,好,我知道了!」

  聽到這,方三兒不但沒有絲毫悲憤,反而露出大喜之色!

  若是龐瘦子洩露了機密,他自然不會死,畢竟有他在手,俞國振才能指證聞香教教主王好賢還活著!

  而且,龐瘦子為人勇烈,方三兒不認為重刑就能讓他開口,已經抱了必死之心的人,肉體上的一點折磨算得了什麼?

  方三兒卻是不知道,俞國振還有比肉體上折磨更難熬的手段,就算龐瘦子意志再堅定,在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之後,神志也面臨崩潰,這個時候,許多問題他完全是潛意識在回答。

  不過出於慎重,方三最終還是沒有急著去揚州,而是在廬州等著進一步的消息。這段時間裡,貨郎與另外二人輪流在襄安附近轉悠,他們的身份要麼是貨郎要麼是鈴醫,還有一個乾脆就是乞丐,又不是刻意去打聽俞家的消息,因此他們自覺還算隱蔽,未曾被俞家手下識破。

  俞家如今是襄安鎮的焦點,原先襄安鎮中宋家的地位與俞家相當,可現在俞家已經隱約壓過宋家一頭,關鍵就在於俞家的家衛。因此,俞家家衛的一舉一動,都受到整個鎮子的關注,用不著特別打探,消息就源源而來。

  十二月九日,頭七過後,俞家給在襲擊中陣亡的幾個少年擇地厚葬,其喪葬之隆重,甚至不遜於一般的富貴人家。雖然隨葬物品不多,可整個禮儀卻是極莊重肅穆,在少年墓前,俞國振還公開揚言,必定要找水匪復仇,斬草除根不留孑余。方三兒注意到,俞國振所說的復仇對象,正是太湖水匪。

  十二月十一日,葬禮過去才兩日,俞家家衛以襄安巡檢司的名義猝然出擊,掃蕩距襄安四十餘里的一處水賊窩點,當場格殺截江水賊六名,活擒十一人。

  十二月十八日,俞家家衛再度出擊,這一次是進入霍山,與霍山賊戰,擊殺其十五人,破一座小寨而還。

  兩次出戰,打得莫名其妙,看起來就像是俞國振一肚子怒火無處發瀉,拿那些小股的水賊山賊出氣。

  然後隨著年關將至,俞家總算安靜下來,烹豬宰羊,開始慶賀新年。

  這鄉間的年味,比起蘇州這樣的大城自然是不如,但也別有一番韻味,柳如是在上次事後便大病一場,如今緩過氣來,終於可以下地了,在襄安鎮上見家家都張燈結綵,她原本抑鬱的心情也因此舒展開來。

  「小官人,鎮上的百姓,都在說今年可是托你之福呢。」回來之後,她笑瞇瞇地對俞國振道。

  「哦?」見她高興,俞國振也高興起來:「他們怎麼說的。」

  「今年別院請他們做了不少事,給的工錢優厚,他們說從未有如此寬厚的主人家。」

  柳如是轉述的小鎮居民之語倒不是虛言,今年僅別院擴建的工程就持續了大半年時間,這帶得小鎮的磚窯多僱請了十個幫工,而將磚拖運來,又讓五六個閒漢天天混了個肚兒圓。

  再就是修路,建房修路是大工程,也是需要人力多的,兩者共請了四十餘個幫工泥瓦匠,這就是幾十戶人家因此受益了。

  至於每日裡別院中近兩百號人的吃喝,也是需要大量消耗的,同樣讓鎮子裡的菜農們得了實惠。

  俞國振聽了之後,笑了起來:「看來我上回給你說的經濟之學,你已經領會到了。」

  這些時日柳如是病了,俞國振每天都會抽些時間陪她,但兩人乾坐總是無趣,因此俞國振說些經濟之學哄她入睡。原本以為這些東西會讓她很快頭昏腦脹,卻沒有想到,柳如是對於生產、流通、消費三大環節卻是很有興趣,問這問那的,竟然將商品經濟的一些原理都聽了去。

  柳如是也笑了:「消費帶動生產與流通,我大明的土財主們只知道將白銀拿罈子裝起藏在窖裡,故此市面上流通的白銀永遠有限,朝廷不得不以紙印寶鈔代之,可朝廷又沒有足夠的現銀充當儲備,加之濫印成風,結果鈔法敗壞……」

  說到這的時候,柳如是看著俞國振的目光裡帶著一種異樣的崇敬,她以前以為,能寫得好詩,敢說兩句壯語,再有個好名聲,那便是當世英雄,可跟著俞國振大半年之後,她徹底明白了,只有那些遠遠不夠,能不能寫好詩,根本不是英雄的必要條件,能不能經世致用,這才是英雄與否的關鍵!

  「過完年之後,我會出去一趟,那段時間你和小蓮要小心,不要再回鎮子。」俞國振道。

  「知道,知道,小官人要去給那方公子的父親賀壽。」柳如是看著俞國振,眼睛眨了眨,抿著嘴露出了一絲嬌俏的笑:「順道還要辦一件重要的事情。」

  俞國振愣了一下,那天他與方以智、孫臨定計,可沒有任何人聽到,柳如是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

  他眼中寒光閃了一下,笑著道:「你說我要辦什麼重要的事情?」

  「自然是去見見方家那位女公子了,大家閨秀,出自名門,天資絕色,談吐不凡,精通實學……」柳如是用了一連串的話語來形容,越說口氣中的酸味就越發掩飾不住,最後她乾脆「哼」的一聲,將頭歪到一邊去了。

  不過,她這模樣,含羞帶嗔的成份居多。因為說這番話,幾乎就是將她的心意擺出來了。

  俞國振微微愣住了,他原本以為柳如是是知道他要去對付聞香教教主之事,卻沒有想到她掛念的是這個!

  「呵呵……你這話從何說起,方家的那位世妹,只是借我這兒避了風雨……不對,這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然是小蓮說的,小蓮說啊,那位方家女公子,還向小官人通了姓字,這可非同小可,大家閨秀之女的小字,如何能讓一般人知道?」柳如是似笑非笑。

  原來柳如是來之後,她聰明巧慧,在照顧人上確實勝過小蓮一籌,小蓮心中多少有些吃味,在看出柳如是對小官人由敬生慕之後,小蓮少不得更是一肚酸水。要知道,這世上不嫁人的女子有之,不吃醋的女子可是絕無僅用,只不過是能不能忍罷了,故此小蓮時不時地便提起那位方家小姐,柳如是如今耳中幾乎都能磨出老繭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07 PM

五六、設陷

  方子儀慢慢地將紙鋪開,研好墨,提起筆,然後慢慢地寫下去。

  她的閨房佈置得很雅潔,幾乎沒有別的女孩子的贅飾品,畢竟她是寄人籬下,也不願意將自己的閨房弄得太過浮華。在閨房中刺繡、繪畫,抄抄詩詞經文,這是以前她每日最常做的事情。

  現在不了,現在她更喜愛的是抄寫族兄方以智所撰的《物理小識》,原本這只是方以智零散的文稿,如天馬行空想到哪兒寫到哪兒,與宋人的筆記沒有什麼兩樣。但這次他回來之後,文稿的內容極大的豐富起來,分類也變得極細緻,有一些內容,甚至就是直接轉述某個人的話語。

  「國振賢弟精於練兵,曾有言,兵法之道在正不在奇……故欲疆戰,先廟勝,欲兵勝,先器勝……」

  看到這段文字,方子儀抿著嘴輕輕笑了一下,想到那個隔著窗子與自己說話的人。

  兩人上次相見已經是八九個月前的事情,那少年的相貌方子儀記得不太清楚了,但他站著的窗台之下那片沒有被雨水淋濕的地方,方子儀卻始終記得。

  「精於練兵啊……」對於俞國振,方子儀心中是極好奇的,她知道自己族兄方以智可是心高氣傲至極的人物,就是當世幾位著名的大家,在他口中也沒有像俞國振一樣被反覆提起過。

  方子儀用工整的小楷將方以智的筆記慢慢抄了一遍,她身在深閨,一向少見外人,一邊抄寫,一邊那個少年的形象就又在她心中浮現出來,雖然面目有些模糊,卻讓她覺得很親切。

  「姐姐,姐姐!」

  正在想著那少年的模樣,突然間聽到連串銀鈴一般的呼聲,方子儀低低「啊」了聲,面上頓時桃花飛紅,她白了跑進來的方子檸一眼:「子檸!」

  小女孩兒吐了一下粉嫩的舌頭,然後緩住腳,規規矩矩地走了兩步,可也只是走了兩步便現了原形:「姐姐,腳好痛!」

  方子儀自己沒有裹腳,那是因為到了裹腳的年紀時她父母雙亡,族人憐她孤弱,沒有人就此要求她,但現在族中頗為遺憾,如此聰慧貞賢的一少女,便是因為沒有裹腳,所以想要嫁個好人家比較困難。

  她自己也知道此事,因此當族中要子檸裹腳時,她沒有反對。

  「子檸乖,姐姐給你摸摸,摸摸就不痛了。」她讓方子檸坐在自己的閨床之上,用手輕輕揉捏著方子檸的腳。

  「人家一直很乖,為何還要將人家腳綁起來!」方子檸眼淚汪汪:「姐姐就沒有綁腳!」

  「子檸,姐姐不綁腳,所以……所以吃了苦頭呢。」方子檸低聲說道:「子檸腳上痛,姐姐心裡痛……」

  方子檸頓時收起腳,跪在她的床上,伸出小手兒撫摸她的胸膛:「子檸不痛了,姐姐也不痛,子檸幫姐姐摸摸……」

  小孩子的童言稚語與與片純真,讓方子檸心酸地展顏,她還好,父母去世時已經懂了些事情,可是子檸那時卻什麼都不知道,是她這個為長姐的一手將之帶到如今。

  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也。

  「對了,姐姐,聽密之大哥說,我們見過的那個小先生過些時日就會到我們家來哦。」見姐姐笑了,方子檸當然不會細想這笑是真的還是假的,她想到自己聽到的一件事情:「就是那個姓俞的小先生!」

  上次驚覺俞國振在雜學上所知甚多,背後裡方子檸就稱他為小先生,回到桐城之後的最初一個多月裡,她非常用心地搜集各種稀奇古怪的知識,方子檸問她為何,她總是一本正經地回道:「下回見著小先生,一定要考倒他!」

  「啊?」方子儀愣了一下,目中閃出驚訝與歡呼。

  「果然,姐姐也想見他,姐姐也想見小先生!」方子檸拍著手掌道。

  「別亂說!」方子儀抓住她的小手,既氣且笑,這話如果被別人聽到了,還以為自己與那個俞國振有什麼私情呢!

  方家持家甚嚴,幾位姑母、姐姐,也都是賢淑莊重,自己若是顯得比她們輕浮了,那麼挨罵的,可是已經逝去的父母!

  「姐姐放心,子檸不會亂說,子檸只對姐姐說小先生的事情,別人,子檸才不告訴他們!」

  這小丫頭越歪越沒有邊際了,方子儀只能打岔:「你今天的功課做完了麼?」

  「做完了,做完了給密之大哥看了,然後聽密之大哥說的。」

  方以智是長子,年紀比二次方其義大十歲,比起方子儀大九歲,比小子檸大得就更多了。因此幼弟幼妹們對他非常尊敬,半兄半師視之,就是小子檸,做完功課也會先給他看,再給姐姐看,得了兄姐的意見,然後才給姑母方維儀、方維則看,若是大姑方孟式在,還要多給一個人看。

  俞國振要來的消息,像是一顆小小的石子,在方子儀的心湖之中投起了淡淡的漣漪,但僅此而已,她心中雖然隱隱有些歡喜,卻也知道,就算俞國振登堂入室,也不太可能與她見面。

  而這個時候,俞國振剛剛向伯叔道別,乘船離開了襄安。望著他遠去的身影,俞宜軒搖了搖頭,臉上有苦澀之意。

  「怎麼,五弟,你覺得有何不妥麼?」

  「二哥,年前那些賊人伏擊之事,現在還沒有個結果,這個時候,國振不該離開襄安。」俞宜軒道:「他只帶著兩人在身邊,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你不是勸過了麼。」俞宜勤倒是不以為然:「你啊,就是太多心了。」

  「不是小弟多心,是咱們俞家休戚,便在國振身上,若是國振出了差池,那些被他清剿過的水賊山匪,豈會放過我們?」俞宜軒聲音壓低了。

  「你覺得自己比得過國振麼?」俞宜勤哈哈一笑:「你擔心的事情,國振豈會沒有考慮,他這樣做,必定有這樣做的理由!」

  這話讓俞宜軒愣了愣,然後啞然失笑:「這倒也是,二哥你如今對國振,倒是完全信賴啊。」

  「二哥我別無所長,過去完全信你,如今完全信國振。」俞宜勤說到這有些小得意:「這便是你二哥我能讓俞家日漸壯大的原因,哈哈哈哈……」

  他完全信任俞國振,而在船上的俞國振本人,臉色卻空前肅穆。

  這一次,他是以己身為餌,也就是說,他可是將自己放在了最為危險的地方!

  這就是他如今實力不足的結果,聞香教活動數十年,根深蒂固,絕不是他帶著幾十個少年家衛能正面抗衡的,唯一的方法,便是將他誘出揚州城。

  想到這,俞國振嘴角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王好賢他究竟還是露出了一個破綻,他以為自己會從襄安順籐摸瓜去廬州找到方三兒,然後再從方三兒那得到他的下落,卻不知道根本用不著那麼麻煩。

  王好賢難找,鹽梟宋保義卻不難找,能和私鹽販子搭上關係的,不只是肖四肖十那伙巢湖水賊,俞家同樣也可以!

  「小官人,只有小人一個,可保不住小官人周全。」高不胖在旁低聲道:「或者咱們等一下?」

  「不必,消息不是傳來了麼,那廝已經離了揚州趕來了。」俞國振道:「唯有我們先動身,他才不會懷疑,我敢說,如今他的奸細已經將消息傳回去了。」

  「若是他提前動手……」

  「不會,離襄安太近,他不敢靠近,他必然要等到我們離襄安遠了之時,才會準備下手。老高你到時倒要小心自己的安危,他的目的是植珠之術,對我不敢下殺手,倒是你自己。」

  高不胖低應了一聲,對此他沒有什麼畏懼的,從陝西流亡而來,能活到現在,眼見兩個兒子漸有出息,他已經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不過那廝做得倒是謹慎,來的消息說他是去了廬州,實際上絕無可能,他要截我們,唯有兩處,一是土橋,若我是他,便買通土橋巡檢司,在這裡攔下我們的船。另一處是浮山,我們得在浮山登岸,在這裡襲擊也有可能。」

  高不胖對這兩個地方倒不陌生,他奉俞國振之命,往來於桐城、無為之間,為俞國振與方以智送信。他點了點頭,遲疑了一會兒:「小人覺得,浮山可能性更大些。」

  「哦?你為何如此想?」

  「截江攔我,雖然容易攔住,可是小官人熟悉水性之事對方定然也知道,若是小官人跳江脫身,他就竹籃打水了。」

  「不錯,不錯,而且在土橋鎮,我們進入長江才不久,警惕之心尚未失。倒是在浮山,離方府不遠,警惕之心正弱,在此地襲擊我們,確實是最好不過……」

  俞國振眼前一亮,高大胖向來沉穩,做事知分寸,又有這樣的眼光,以後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場。

  「我與你想法一樣,故此給大柱的命令,也是讓他們在浮山與我們會合,再加上密之兄為我做的準備……想來這一次,會給那個王好賢一個驚喜的。」俞國振深吸了口氣,將心中那略帶的一絲緊張連著那口氣一起吁出來:「必須斬除這個後患!」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11 PM

五七、石電

  「怎麼還沒有消息,那廝莫非不來了?」

  一個聞香教徒有些不耐,在浮山碼頭已經呆了幾日,眼見著明天就是正月二十二,那廝是十六日離得襄安的,就算是爬,這時也該爬到浮山了。

  除非他走的不是長江水道,若真如此,那麼聞香教這次動用精銳就白跑一趟了。

  王好賢憤怒地瞪了那人一眼,這些年他深入簡出,對聞香教的控制已經有些不如往年,這些精銳當著他的面也敢發牢騷。這可不是個好跡象,不過,如今他沒有時間來收拾這廝。

  主要是這廝不知道此次行事是為何而來,其中原由,只有王好賢自己與方三兒、范震知曉。便是那個龐瘦子,也僅僅是因為要與范震一起活擒俞國振,才知道這是為何。

  「休要廢話,養足精力。」方三兒低喝了一聲,然後他們聽到了腳步聲。

  「來了,來了!」

  負責偵望的教徒一臉興奮,等了幾日,終於等到了目標,他們自然高興。

  不一會兒,便看到一騎疾馳而來,那是在白蕩湖湖口等著傳遞消息的教徒。

  「多少人,人數有沒有變化?」王好賢謹慎地問道。

  「就四人,除了那小賊外,還有一個長隨、兩個腳夫。」偵望的教徒道:「再沒有第五個,我還從他們船邊過,聽得他們在說銅陵的丹皮和雀舌茶,原本他們耽擱了兩天,就是在銅陵買這二者,要以此充作壽禮。」

  王好賢與方三兒兩人對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是歡喜之色。對方為了壽禮在銅陵耽擱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好賢瞇了一下眼:「既是如此,都準備好了!」

  他們此次來了足足有一百多人,化整為零進入樅陽鎮,樅陽原本就是江上交通重鎮,因此前後來百餘人並不顯得有什麼特殊之處。然後他們再從樅陽經陸路到浮山,他們埋伏之所,正是白蕩湖在浮山登陸的必經之路。

  大約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看到一艘三明瓦船晃晃悠悠行來,船速不緊不慢,看上去極為悠閒。船不一會兒便靠了岸,方三兒指著當先出來的那個中年黑瘦漢子道:「那廝便是俞家的管家兼護院,倒是有一身好拳腳。」

  緊接著,一個年輕男子跳上了船,他身量在同齡的南方人當中算是高大,換成後世度量,足有一米七二,臉上還帶著十六七歲年紀的稚意,但一雙眼睛,卻幽深如海,看上去象五六十歲的智者。

  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這笑容讓王好賢有些不舒服,隱約覺得哪兒不對,可是仔細想來,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任何破綻。

  在王好賢想來,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昨日從襄安還有人快馬傳來消息,俞國振最可倚仗的家衛少年,去了巢湖例行剿匪,在過年之前,他們就在西江至巢湖一帶清剿水賊與野寇。

  王好賢對此可以理解,上次范震等人的襲擊,讓俞國振憋了一肚子的火,而且也曝露出後來的那批少年未經戰陣膽怯畏敵的弱點。不過王好賢並未放鬆警惕,專門派人盯著,若是那些少年有什麼異動,立刻會向他報來。

  那麼是哪兒不對?

  他心中千回百轉,都是一瞬間的事情,可是想來想去,卻還是想不到自己有什麼疏漏之處。

  「教主!」方三兒見他遲疑,低聲提醒道。

  王好賢頓時回過神來,船上的人都已經上了岸,就連那兩個挑夫,也抬著箱子準備趕路了,這個時候再不動手,那為時就晚了。

  「動手!」他下令道。

  此事關係重大,因為接連的失敗,王好賢已經不信任別人,故此親自來指揮,當然,他是不會以身試險的,不僅是他,就是方三兒也只是護著他遠遠地看著。

  埋伏在小碼頭周圍的聞香教眾,先是出現了五六個,他們看上去與潛山本地人沒有任何區別,彷彿就是途經的閒人。

  他們要做的,是將俞國振的退路截斷。

  王好賢眼睛眨都不眨,待那六人將俞國振退回船的道路截道之後,他鬆了口氣,到了這種情形下,俞國振就是再有本領,也休想脫身了。

  見已經截斷了俞國振退路,緊接著周圍便是一聲喊,三四十人蜂擁而出,王好賢臉上露出冷笑,這三四十人只是第一波,若是俞國振僥倖從這三四十人當中脫身,那麼周圍逃跑的各條路線上,還有埋伏在等著他。

  他看到兩個腳夫中的一個頓時就扔了扁擔轉身逃走,才逃了兩步,便抱頭跪伏在地,瑟瑟發抖迭聲求饒。另一個腳夫按著頭上的斗笠退到了俞國振身前,而俞國振自己和高不胖則按劍而立。

  「什麼人,襄安巡檢司下弓手俞國振在此,你們好大的膽子!」俞國振厲聲喝斥道。

  王好賢冷笑起來,什麼襄安巡檢司,微末大的頭銜,也敢拿出來嚇唬人。

  「狗賊,找的就是你,棄刀跪下,饒你不死!」聞香教一人厲喝道。

  他們這裡鬧出如此事端,周圍的鄉民早嚇得一哄而散,也有警鑼聲響起,對此王好賢根本不以為意,當初倭賊一二十人便可橫行一縣,如今他手中可有百餘人,些許民壯鄉勇,根本不敢出來與他交戰。

  因此,俞國振這一次,他是抓定了!

  「催他們動作快些。」

  儘管如此,他還是擔心夜長夢多,低聲又向方三兒下令。方三兒會意,遠遠地呼哨了聲,另一側立刻有人大聲道:「與他廢話什麼,快擒住了!」

  圍上來的聞香教徒一擁而上,向著俞國振撲了來,退到俞國振身前的那個挑夫此時將頭上的斗笠摘下,露出一張蒼老的臉來。

  這老挑夫生的相貌倒有些奇特,鬚髮略帶赤色,身材倒是高大矯健。

  王好賢看到這張臉,心中微微一怔,這老挑夫竟然沒有懼意,相反,他眼中全是興奮之色!

  「這老賊是嚇傻了?」不只是王好賢,幾乎所有見到他臉的聞香教徒都這樣想。

  「殺,殺了這老兒!」

  老挑夫站在俞國振身前,要想擒住俞國振,就必須先經過老挑夫這關。因此,短暫的一愣之後,聞香教的教徒們便再度擁上。

  為了行事方便,他們帶的都是刀,因此這一擁上,便是五六柄刀向那老挑夫剁了過去。

  猛然間,眾人眼中寒光一閃,一柄長刀被那老挑夫從挑著的擔子裡抽出,刀光如月華,刷的一聲,兩個逼得最近的聞香教徒便慘叫翻倒!

  另外三個劈向老挑夫的聞香教徒嚇得連滾帶爬,有一個甚至刀都脫了手。饒是如此,他們身上還是被劈出了傷口!

  轉眼之間,便兩死三退,這老挑夫之勇武,強悍得讓人不敢置信。

  「常熟石電在此,誰來與我一戰?」那老挑夫手挽長刀,撫髯冷笑。

  「嘶!」

  別人不知道,王好賢自己也是技擊大師,卻是知道這常熟石電是什麼人!

  石電石敬岩,當世技擊大師之一,精擅刀術與槍術,特別是軍中槍術,被認為是當世槍術第一!

  雖然這些技擊高人,完全不像後世武俠小說說的那麼玄乎,像石敬岩本人,最後便是被一群不通技擊的流賊圍攻戰死。但他們若有乘手的武器在手,以一當十甚至更多,完全不是問題!

  王好賢目光在石敬岩身上停留許久,然後猛地轉到了俞國振身上。

  石敬岩方纔那一刀固然讓他心驚,更讓他心驚的,還是俞國振!

  這小狗是從哪兒將石敬岩變出來的,為何聞香教盯他盯得如此之緊,卻沒有聽到任何風聲?

  這個疑問像塊骨頭,橫在王好賢喉間,讓他至為難受。

  而且又一個疑問生了出來,俞國振將石敬岩請來,這證明他對於遇襲之事已經有所準備,可俞國振只做了這一點準備麼?

  王好賢傳教多年,官府拿他無可奈何,他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狡猾,由此可見一斑。若換了別的時候,當他產生這種疑惑,那麼必然會選擇遠遁,就像當初他支使徐鴻儒起事,自己卻嗅到不對,躲藏起來一樣。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原因很簡單,誘餌太香。

  種玉之術,那可是天賜之寶,有了這等奇術,就算不再舉事造反,也足以讓子孫萬世享受榮華富貴,而這種天賜之寶,就掌握在那少年手中!

  俞國振以自己為誘餌,在王好賢的心中,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情,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俞國振身懷種珠之術,如何會以身涉險?想來請到石敬岩,也只是俞國振的謹慎保險之舉,這並不是一個陷阱。

  想到這,王好賢稍稍心安,一個石敬岩罷了,他能敵過十人二十人,還能敵過百餘人?

  更何況,聞香教可不是什麼安分守法的良善,他的手中,尚有別的東西,足以對石敬巖構成威脅!

  石敬岩見自己一聲喝出,周圍敵人竟然無人敢再向前,心中更是歡喜。他為人魯直,不善言辭,又喝了一聲:「誰敢來與我一戰?」

  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但同時又輕輕搖頭,這個石敬岩,還有古之風範,該不是在鄉野間中評書話本聽多了?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異樣的聲音,石敬岩也同樣聽到了這聲音,臉色頓時大變!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15 PM

五八、孫臨

  「嗡!」

  這聲音傳入耳中,讓人心中發顫。

  「弓弩,當心!」

  俞國振立刻反應過來,對方挾有弓弩!

  他毫不猶豫側身向一棵樹後躲閃,高不胖護著他,也閃到了樹後。

  與此同時,石敬岩猱身翻滾,一枝箭矢貼著他肩膀飛了過去,他這次不敢再大意,雖然年過六旬,可他的動作卻像年輕人一樣敏捷矯健,幾個跳躍間,在聞香教徒中掀起一道血浪!

  「好身手!」俞國振見到這一幕,忍不住在心中讚道。

  他自己不是外行,前世曾經身為軍人,此世又跟著高不胖習了三年武,但看到石敬岩避箭突擊,就知道這是冷兵器時代最強的格鬥刀法,自己遠遠不如!

  中華向來以博大胸懷,寬容天下之物,採取眾長以補己短。倭寇侵擾以來,天下武學大師發覺,中華刀術竟然在倭國被發揚光大,他們紛紛再去專研倭刀之術,形成了各自的刀法。

  石敬岩便是其中之一,雖然他以槍法著名,可刀術也同樣不弱!

  王好賢見他銳不可當,直接向著暗中藏著的弓手處突了過來,臉色微微一變:「射死他,無須擔心誤傷!」

  十二位弓手同時舉臂,他們或為獵戶,或是軍餘,平時沒少練習弓箭。一個好的弓手,少說也得練習三年,而他們則在弓箭之上浸淫超過十年,都是王好賢為了舉事而準備的精銳。這弓一舉,石敬岩便知道不妙,他就是再強悍,也不可能在弓箭攢射下能脫身!

  這個時候,他唯一後悔的是,來時沒有借上一副鎧甲,若是身著鎧甲,或許能救他一命!

  「可惜功名未就,辜負了錢公的囑托……」

  他為人豪邁仗義,受人滴水之恩,必湧泉以報,如今因為不得意正準備回常熟歸隱,之所以會這時出現,那是受了錢謙益的信札所召。

  方以智之父與錢謙益關係極好,方以智這次遊歷江南,也曾經拜訪過錢謙益,得知石敬岩這樣人物,因此當初在別院密議之時,方以智便向俞國振推薦石敬岩,並且親自書信一封,遣人送給錢謙益,其中語焉並不是很詳盡,只是說若得成事,老大人或許可以此起復。

  錢謙益見信之後,便立刻召來石敬岩,按信中所囑,讓他趕往銅陵,與俞國振會合。俞國振在銅陵耽擱了幾天,原因就是為了等石敬岩!

  這事情的曲折,絕非王好賢所能猜測得到,他只顧盯著俞國振,確認俞家重要人物沒有一個在年關前後外出的,卻不曾想到,俞國振還有朋友可以借助。

  只是石敬岩初時以為是對付一些普通賊匪,卻不曾想要面對的竟然是擁有十張弓!

  那十二名聞香教弓手,已經瞄準,開始拉弦。此前他們擔心射著自己人,所以只是有一人突發冷箭偷襲,結果被石敬岩躲過,現在是十二人一齊動手,石敬岩就算年輕三十歲,也不可能閃過!

  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一聲響起:「二位兄長,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說話的,當然是俞國振。隨著俞振國的話語,「錚錚」的弓弦聲又響了起來,慘叫聲在聞香教弓手當中叫出,兩名弓手頓時翻身倒地,另有一人了受了傷!

  王好賢與弓手不在一處,他訝然抬頭,只見在弓手之後,二十餘名家丁打扮的人從各處房宅中伸出頭來,其中便有方與智和孫臨!

  「密之,說了你要多練一練吧。」孫臨一邊大笑,一邊再次扣箭上弦,那些弓手在他們四張弓威脅之下,哪裡還敢分心去射石敬岩,頓時轉過頭來,向著他們這邊散射過來。

  這種散射自然是沒有什麼準頭的,但仍然逼得方與智、孫臨等人縮了回去,他們身邊還有兩人中箭慘叫,哀嚎不止。

  「這些反賊狗膽不小!」方以智暴怒,不過當初為了防止被發現,他只是帶著二十餘個家僕潛伏過來,因此雖然殺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可當聞香教反應過來,他們就只能躲閃了。

  局面再度僵持,聞香教弓手在,石敬岩多少有些顧忌,不敢再銳意突進。聞香教人數多的優勢,漸漸又將他們包圍住,擠在一棵樹前。

  方以智在牆後看到這一幕,心中焦急,俞國振與他商議時,他可是曾經大包大攬,浮山這邊是他家,他自己的院子就在離這不遠,他的家僕也是平日裡舞刀弄槍慣了的!

  可是現在,猝然襲擊之下,不但沒有取得決定性勝利,甚至連將俞國振接應出來都沒有做到!

  這讓方以智羞愧、憤怒。

  他自視甚高,常以王陽明自詡,王陽明平定寧王之亂,那是何等果決足智,可他面對區區百餘個邪教亂匪,卻束手束腳,弄到現在這個模樣!

  王好賢同樣心中焦急,方以智的出現,讓他意識到,俞國振竟然真以自己為餌布了個陷阱等著他。這只證明一件事情,俞國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他此來的用意!

  想明白這一點後,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咒罵已經死了的龐瘦子,緊接著就要考慮下一步了。自己還活著的消息為人所知,官府必然會大肆搜捕,他要麼倉促起事,要麼就離開揚州另覓退路。

  無論二者中的哪一個,對於俞國振的種珠之術,他的需求變得更為迫切。可當初他為了不驚動官府,所調動的也就是這一百多人,雖然壓制住了俞國振,並已經將他們三人逼到了絕地,可時間已經拖了很久!

  「大丈夫生於此世,豈可懼死?」就在這時,王好賢突然聽到一聲大呼,緊接著,從那邊跳出一人,那人彎弓綽箭,竟然不躲不閃,對著弓手那邊猛然控弦。

  「錚!」

  「啊!」

  跳出來的,正是孫臨!

  他為人悍勇,雖然是個文人,卻精通射術,自詡身懷絕技,常以「飛將軍」自勵。比起方以智,他雖然年紀稍大,可為人也更衝動些,竟然就這樣直接跳了出來,不夠聞香教弓手的瞄準射殺一人!

  聞香教弓手也沒有愣著,頓時四五隻箭向他飛了去,雙方距離並不遠,箭飛出速度極快,幾乎是眨眼便至。孫臨射出一箭之後,便從腰間的箭壺中又抽出一枝,正準備搭上,三枝箭便已經同時到了他面前。

  「蓬蓬蓬!」

  三聲透響,孫臨身上冷汗透衣!

  「克咸,你想我妹妹當寡婦不成?」舉著一塊門板為他擋著身體的方以智破口大罵:「你這狗才,有你這般的飛將軍麼?」

  在孫臨撲出的一瞬間,方以智舉起一塊門板,將他的身體護住,那三枝箭透板而出,離孫臨的胸喉要害,只差了兩寸!

  孫臨死裡逃生,大笑了兩聲,聲音嘶啞,他再次綽弓,一箭又射倒一個聞香教弓手。

  孫臨每射必中,其射術之精湛,給聞香教徒極大的威脅,而方以智又用門板護著他,聞香教徒弓手不得不暫時放過石敬岩,一齊轉而壓制孫臨。

  「衝!」俞國振發現了這個機會,揮劍搶步衝了出來,格開一個聞香教徒的刀,順手抹了過去,切斷了對方脖子上的大動脈。那個教徒慘嚎之中,頸部的血如泉噴湧,直挺挺向後倒了過去。

  緊接著,俞國振下令道:「老高!」

  老高振刀大呼,聲音高亢,他是陝北出身,唱慣了信天游,當真正全力喊起來時,那聲音幾乎穿雲洞石。

  王好賢心突的一跳,事情到如今,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從石敬岩到那個神射手,一個個意外接二連三的發生。而現在,老高的大呼,讓他覺得眉頭直跳,似乎還有什麼意外要發生一般!

  「當心……」他才說出這個,就聽到身後傳來吶喊聲。

  這喊聲驚天動地,彷彿有幾百幾千人從他的背後突然殺出!

  王好賢駭然回頭,在他們背後,不足三十丈處,不知多少人從地上躍起,挺著纓槍,向他這裡衝了過來!

  王好賢這一瞬間明白,自己是徹底中計了。無怪剛才自己的弓手出現時,俞國振也沒有顯得分外慌張,原因很簡單,他的人已經摸到了自己背後!

  俞家所有少年家衛加起來,總數也不到百人,比起聞香教徒數量還要少些,但是王好賢為了防止俞國振逃走,所以將人手分散開來,在這裡的,只有不足六十人!

  而且,俞國振這邊有石敬岩這樣單挑對決沒有對手的技擊大師,有孫臨這樣箭無虛發的神射手,再加上已經經過數次剿匪之後受到一定磨礪的少年家衛!

  王好賢頓時知道今日他的計劃已經完了,甚至連他個人的安危都成問題!

  他暗罵了一聲,轉身就走,心中怒火越來越盛,可偏偏要壓制住!

  「小賊奸猾無比,難怪三兒會說他是文曲降生……該死的,要對付他,必須動用武曲了……原本武曲是我教大行於世的希望,如今不得不動,該死!」

  王好賢越想越是氣憤,原本對他來說,一生大計終於看到了勝利曙光,可轉眼之間,便迎來的是一場暴風驟雨,這前後的落差,實在讓他有些消受不了。

  他一掉頭,方三兒自然是跟上的,而他身邊七八個親衛,也同樣跟著迅速後退。這一退,聞香教便失去了指揮,雖然教眾悍勇兇猛,可他們面對石敬岩與孫臨這兩個幾乎無解的對手,身後又是少年們的吶喊衝殺,堅持了不到數息,便潰散開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16 PM

五九、善跑

  少年家衛足足有八十餘人,他們猛然衝入戰團,像是一道鐵流,將所有敢於阻攔、反抗的敵人都摧毀。

  聞香教眾倒不是那麼不堪一擊,但他們過於分散,又失去了指揮,各自為戰之下,自然敵不住始終保持著一定隊形的少年家衛。在潰散之後,更是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連為逃走者多爭取一點時間都做不到。

  王好賢回頭看到了這一幕,心中的氣憤羞惱更甚,這些可都是聞香教近十年來培養出來的精銳,他原本還指望這些人在聞香教舉事中舉上大用場,可現在看來,他們與土雞瓦狗有甚麼區別!

  「最初時故佈疑陣,讓我以為他並未發現我的真實身份,然後調虎離山,將我從揚州城中調出,接著暗渡陳倉,暗中與那石敬岩會合,最後還來了一手聲東擊西,那些凶殘的小子,名義上去剿匪,實際上卻從陸路潛伏到這兒來,只待我們發動,便從背後突襲……」

  王好賢心裡這時全明白了,俞國振這一套計策連環相扣,引得他慢慢步入陷阱,可笑此前他卻全然不覺,還自以為做得足夠謹慎!

  難怪方三兒盛讚此人,此人擁有種珠之術,絕非偶然!

  「該死,此人留不得,回去之後,哪怕動用武曲,也得將他除掉!」

  這個時候,王好賢對俞國振的忌憚與恨意,甚至勝過了他對種珠之術的貪婪!

  「小官人,在那邊。」

  高不胖瞇著眼,看著百餘丈外的幾條身影,向俞國振道。

  俞國振也注意到了那些身影,他們離戰場最遠,卻是最先離開。

  他們身邊的聞香教徒,已經紛紛逃散,石敬岩連接砍翻幾個後便回到俞國振身邊,俞國振一指那群身影:「石翁,此次大功是否得全,就看那夥人能否捉住了,若是給他們逃走,那便前功盡棄了。」

  「他們逃不走!」石敬岩看了看周圍,當他發現有一匹駑馬拴在不遠處,面上頓時露出喜色。他回到自己挑的擔子邊,伸手將扁擔拿起,那扁擔就是一桿沖槍,他三步兩步奔了過去,一躍跳上那匹駑馬。

  這馬雖然是駑馬,可跑得畢竟比人要快,不僅如此,俞國振跟在馬後也追趕過去,而他親自追擊,家衛少年哪有落後的道理,轉眼間,原本的戰場附近,頓時就只剩餘方以智、孫臨等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方以智有些發愣,此前戰局似乎還在僵持,怎麼轉眼之間,他們便大獲全勝了。

  孫臨卻興高采烈,他文武雙全,箭術可謂百步穿楊,但一直都沒有真正施展的機會,今天連著射殺了數名賊人,心情再激盪:「管他那麼多,多殺幾個賊子,也好顯顯我的手段,密之,你到現在,可是一個都未射中!」

  方以智唯有苦笑,平時他也有練修弓箭射術,沒少舞刀弄槍,但真正廝殺起來,他才發覺,自己平時的那些功夫都成了花架子。

  不過輸人不輸陣,就算沒有孫臨表現得好,可嘴巴上也不能弱於他,因此方以智道:「你還說,若不是我,你現在就已經魂兮歸來了!」

  一邊說,他一邊將門板扔下。

  此時周圍聞香教徒已經逃散,他們二人無所事事,然後看到一夥俞家的少年家衛跑了回來,他們三人一組,搜檢地上的屍體。

  「國振賢弟做事就是謹慎,哈哈哈哈。」孫臨笑著評論道,他初時對俞國振也是不大服氣的,可現在則不然,雖然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卻也覺得俞國振完全配得上方以智的稱讚。

  他所說的謹慎,是那搜檢屍體的小組,兩人以兵刃架住屍體,另一人再上前檢視,這是防止有敵人裝死猝起發難。

  可聽到方以智耳中,就未免有些刺耳了,他翻了孫臨一眼:「我知道我帶的這些傢伙有些差了,你不必拐彎抹角說我!」

  當初三人定計之時,方以智可是大包大攬,說他必定安排得天衣無縫,但剛才的情形很明顯,若不是俞國振還將少年家衛調來埋伏在附近,勝負尚難預料。這自然是俞國振謹慎的結果,可也看出如今的方以智,行事還不夠細緻。

  「方先生,小官人說,請方先生發動左右民壯,搜捕邪教餘黨……」一個少年家衛匆匆跑來,先是向方以智直腰拱手行了一個站禮然後道。

  方以智聽了之後輕輕拍了拍腦袋,自己倒將這一茬忘了,他當然不只帶二十餘人來埋伏,他向身邊一個神情訕訕的家僕點了點頭,那家僕頓時敲起了銅鑼。

  刺耳的銅鑼聲傳得老遠,頓時四處鄉村紛紛傳出銅鑼聲。方以智上回回家後,便以父親的名義召集左近各鄉村保裡,提出各鄉各村聯保互助,而這種銅鑼聲,便是聯保互助信號!

  王好賢聽到了銅鑼聲響,心中憂急,就在這時,背後馬蹄聲也已經到了,那匹駑馬上,石敬巖單臂舉著沖槍,猛然挑動,一個聞香教徒頓時慘叫著身體飛了出去。

  石敬岩看出,王好賢是首領,因此緊接著便向著王好賢衝去,他手中的沖槍就在王好賢背心處晃蕩,只要再前進二十丈,便足以追上王好賢。

  就在這時,王好賢身邊護衛的四個聞香教徒猛地轉過身來,手中的武器對準了石敬岩。

  「鳥銃!」

  石敬岩看到那烏溜溜的洞口,還有隱約明暗交替的火光,臉色刷地慘變,他雙腿夾住馬腹,猛然一扯馬鬃,那匹駑馬長嘶人立,然後就聽到一片「轟」的聲響。

  隨著這片轟響,那匹弩馬身上出現無數個細孔,血狂飆而出,那馬也轟然倒地。就在它倒地之前,石敬岩翻滾下來,渾身血跡斑斑。

  石敬岩騎術極高明,若非如此,這四桿鳥銃轟中的就不是那匹倒楣的駑馬,而是他人了!但就是如此,雖然馬替他擋去了絕大多數彈子,可是他身上仍然受了不少濺傷。

  好在這傷勢並不重,只是一些表皮傷,並不影響他的行動。跳下馬一個翻滾,石敬岩便衝入了那四個鳥銃手當中,這次他已經將沖槍扔掉,再度拔出了刀,寒光飛閃之中,那四個鳥銃手如落葉一般倒了下去。

  抹了一把汗與血,石敬岩喘著氣,蹣跚著向前又追了幾步,然後雙腳一軟,倒了下來。

  身上的傷是一方面原因,方纔那一瞬用力過度,也是一方面原因,他畢竟已經年過花甲,不復壯年之勇了。

  看著又開始跑遠的王好賢,石敬岩暗叫了聲可惜,若是他再年輕二十歲,必然不會放此人逃走。

  然而就在他以為王好賢將順利逃脫之時,他身邊像風一樣刮過了一隊少年,俞國振正在這隊少年之中!

  「跑得……好快!」石敬巖一愣。

  一個兩個人跑得這樣快,他不覺得稀奇,可是這些少年個個跑得快,手中執著白桿纓槍,腰間別著短刀,仍然保持這個速度,那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他並不知道,這些少年當中最短的也跟著訓練了半年,這半年來風雨無阻,幾乎天天都要進行負重越野跑等體能訓練。營養跟上了,訓練強度便也跟上,因此他們才如此能跑。

  「宋子材伙,留下來照顧好石翁。」

  石敬岩看著他們跑過去,然後聽到了一聲命令,跑在隊伍中的一夥緩下腳步折了回來,這夥人當中在最前的,肩上縫著兩塊三指寬半掌長的布條,他笑著上前直腰抱拳:「可是石翁?」

  「正是老朽……」石敬岩猶豫著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少年的氣質上,很有些邊軍風範,但衣著打扮,卻又完全不同。

  「你們是?」他略帶疑惑地問道。

  「我們是俞府家衛,暗中潛來接應小官人的。」那少年笑瞇瞇地道:「晚輩宋子材,為第六伙伙長,石翁莫動,我們給你處置一下傷口。」

  隨著宋子材的話,一個家衛少年上來檢視了一下石敬岩的傷口,然後從背後取下一個小盒,從盒子裡拿出剪刀,先剪開了石敬巖傷口附近的衣裳。

  他動作甚為熟練,看得出專門練習過,看到這一幕,石敬岩再木訥,也知道這群少年絕非普通家衛了。

  「火銃鉛子有毒,需要挑出來,你們都來搭把手。」那處置傷口的少年看了看之後又道。

  於是又有兩名少年上來,他們取出小鑷子、刀之類的工具,開始為石敬岩將創口中的鉛子取出來。這個過程自然是相當疼痛的,石敬岩以硬漢自居,卻是不動聲色,看著這些少年動作。

  他竟然連悶哼都沒有發出一聲,眾少年也極為欽佩,完事之後,那檢視的少年再為他查看了一遍,然後取出一個葫蘆。打開葫蓋,一股濃烈的酒氣衝了出來,石敬岩精神一振,他頗為好酒,笑道:「好香,這酒可是好酒。」

  「這可不是好酒,這是酒精呢。」那少年一邊說,一邊又弄出根棉簽,小心翼翼沾上些他口中所說的「酒精」,然後在石敬岩創口上塗抹:「雖然冬天,可也要用酒精殺毒……」

  「這酒精能喝麼,可否賜一點給小老兒解饞?」石敬岩對於消毒什麼沒有多少概念,他想的,就是這麼香的酒水,若是不能喝一點,那太可惜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18 PM

六零、好酒

  王好賢他們自然也準備了馬,不過為了防止引發周圍人的疑心,他的馬放在離襲擊點較遠處,他想脫身,便是向藏馬之地奔去。

  在藏馬之地,他也安排了人看馬,此時也發覺不對,正驅著馬向這邊趕來,離他只有不足百丈!

  「哈,哈,哈!」看著越來越近的自己人,他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輕鬆的笑。

  只要能上馬,先離開浮山,他終究有捲土重來的時刻,他尚有一張底牌未出,那便是他與方三兒口中所稱的「武曲」!

  但這個時候,他身邊已經只餘下三人,而在他身後,最能跑的模範伙已經相差不足三丈!

  「殺!」他聽得身後傳來這樣的怒喝,喝聲彷彿就在身邊,這讓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他也畢竟是個老人了,論及年紀,比起石敬岩也就是小上十歲,這些年又過得安逸,逃跑的速度便有些跟不上。

  這一回頭,腳下便沒有注意,被絆了一下,整個人飛跌出去。

  他身邊的方三兒急忙俯身去拉他,另兩個護衛也只能停下來試圖阻一阻追兵。

  齊牛嗷叫著撞了過去,他追得最近,對方一剎腳停住,他連揮刀的空間都沒有,於是乾脆用自己巨大的身軀直接撞向對方。

  這大半年來,每天一斤肉一斤魚地養著,正能吃又每天大運動量的折騰,所以齊牛的個頭長得很快,如今他身長以裁衣尺來算,已經是五尺又二,相當於後世的一米七七,體重達到了一百五十斤,在營養普遍不良的這個時代,算得上是一條高大壯漢了,而且他如今也只是十七歲,還有得長!

  那個聞香教徒也是悲摧,轉身轉得慢了些,雖然刀已經調過來想要朝齊牛捅去,可是卻沒有捅中要害,擦著齊牛的肋下滑過。冬頭裡穿得又多,這一下連齊牛的棉衣都沒刺透,然後他就被齊牛整個人撞到。

  像是一頭真正的野牛撞著一般,那聞香教徒頓時飛了出去。

  「吼!」齊牛自己都控制不住身體,踉蹌著的同時,掄槍又刺向另一個聞香教徒。

  那個聞香教徒能成為王好賢的親信,身手自然非同一般,他半轉身軀,輕巧便避開了齊牛的一槍,然後順手揮刀剁向齊牛的手臂。

  但齊牛並非一人,在他身邊,可是同為模範伙的同伴!

  那人的刀才剁出一半,兩桿槍就到了胸前,他只能放棄齊牛,一邊格擋一邊閃避。

  可是第三桿、第四桿槍又刺了過來,輪輪不絕,他技擊再強,面對這樣的刺擊,也唯有再閃!

  在後邊的石敬岩看到這連番刺擊之術,驚咦了一聲:「這……這是誰……」

  他的話聲沒有落,那個聞香教徒終於躲閃不及,被一個少年家衛刺中腰下,發出淒厲的慘叫。

  而俞國振這時已經繞過他,帶著另外兩伙繼續追了上去!

  方三兒扶著王好賢一拐一瘸地跑著,他們根本不敢回頭,身後的慘呼驚叫聲,讓他們明白,最後兩個護衛也已經完了。

  離驅馬而來接應的教徒只有十餘丈!

  然而就在這時,王好賢腿上一痛,這一次方三兒也沒有辦法扶穩他,因為他自己同樣大腿被一隻纓槍扎中。

  兩人失去了平衡,沉重地栽倒在地上,王好賢還想爬起來,可緊接著一隻腳踏住了他。他勉強回過頭,正與俞國振的目光相對,俞國振喘著氣,向他微微一笑。

  「王教主,久仰了,能將你從老巢裡拉出來,可是件不易之事。」俞國振慢條斯理地道。

  方三兒長嘆了一聲,閉緊了眼,這一幕,讓他似曾相識,上回他被活擒,與這一幕幾乎沒有什麼兩樣。

  那驅馬趕來的救援的聞香教徒看到這一幕,知道情形已經是無可挽回,可是縱馬疾馳間,他也沒有辦法停馬調頭,只能直衝過來,試圖救下王好賢。

  其結果自然是被三四枝矛一起刺下了馬。

  「你便是三兒口中的文曲?」王好賢這個時候倒沒有什麼畏懼,看到最終的結果,他已經不再作被人救出的夢想。

  「俞國振,不是什麼文曲。」

  「我聖教在山東、南直隸有千萬教徒,我老了,若是你能入教,便能承我之位。」王好賢嘆了口氣:「我看你是做大事的人,無非手中無人無錢罷了,有了我聖教人手,你必然能遂平生之志!」

  這人當真不愧是一代梟雄,走到了窮途沒路,卻還不放棄最後的手段!

  俞國振微笑了起來,踏在王好賢背上的腳加了一分力氣:「王教主,還有什麼要說的,一起說出來吧。」

  王好賢見他這模樣,便知道自己的勸說未起作用,他淡然一笑,意味深長地道:「少年,切莫得意……」

  然後他看到俞國振眼中的嘲弄之色,話音嘎然而止。

  「我知道你的意思,無非你們聞香教在官府之中也有很大的隱藏實力,你便是被交給官府,也未必會死。」俞國振深沉地笑了一笑:「若你不死,甚至如同你父親一樣脫身逃出,必然再來找我報復,對不對?」

  「你說笑了……」

  「我不會做那種事,所以,我可以保證,你是休想再從牢裡逃走了。」俞國振向著身後的高不胖施了個眼色。

  王好賢不知道他怎麼如此肯定,他正在想間,突然雙膝一陣劇痛,饒是他梟雄一世,也禁不住慘叫出來。

  收回雙槍的高不胖低聲向俞國振稟報:「兩塊臏骨都碎了。」

  「嗯。」俞國振淡淡笑了起來:「王教主,我倒想知道,你能不能像孫臏一樣,在如此情形下,還能逃出大牢來。」

  「你……你做得好,做得好!」饒是王好賢梟雄一世,可俞國振這手段,也讓他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嘶吼:「小畜牲,你就等著,就是瞎子,也能從重重看守中逃走,你看本座能否再出來!」

  聽了這話,俞國振哈哈大笑:「怎麼覺得你是在逼我殺你?」

  此語一出,王好賢頓時閉口,只是用怨毒的目光看著俞國振,卻不再敢辱罵了。

  「聞香教欺世數十載,騙了不知多少愚夫愚婦,搜刮的財富應該不少吧。」俞國振笑了一下:「把他架在馬上帶走!」

  方三兒眼睛不停地轉動著,王好賢被帶走之後,他才抬起頭來:「你……你想怎麼樣?」

  「自然要看你是想死還是想活了。」俞國振漫不經心地道:「你自己說呢?」

  方三兒臉上露出慘笑:「休要騙我,我必死無疑。」

  「死也有很多總,像你這樣的妖人,交到官府,最輕也是個凌遲。」俞國振道:「若是遇著胥吏貪官,便是家人都要連累,你莫要露出那副模樣,十年前你的家人全死了,可這十年來……我就不信你沒有娶妻生子。」

  方三兒抿住了嘴,俞國振的話,他不敢當成虛言恫喝,上一回俞國振曾讓他帶信給王好賢,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沒有聽從,結果出現了如今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麼?」方三兒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決定詢問一下俞國振的要求。

  「第一,我那位六叔的下落。第二,我佈局這許久,總得有些好處。」俞國振道:「我也不問你那位武曲是誰,我知道你不會說的,但這兩件事情,你若也不肯說,那就讓我太失望了。」

  方三兒愣愣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長嘆了一聲。

  俞國振又贏了,俞宜今的下落原本就失去了意義,而俞國振所說的好處,無非是要聞香教這些年來積攢的財富,方三兒的地位,知道其中一些,這些財物就算不交給俞國振,也要便宜官府的走狗。

  與其如此,還不如換得一個痛快。

  方以智、孫臨此際走了過來,經過石敬岩時,孫臨欽佩地拱手道:「早聞石電之名,今日得見,名不虛傳!」

  石敬岩卻臉帶愧色:「老不以筋骨為能,終究是不行了。」

  「這香味……是什麼酒?」孫臨也是好酒的,嗅了嗅之後奇怪地道:「方才是用酒為你包紮傷口?」

  「酒精……老朽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顧名思義,酒之精華。」方以智道:「這定然是國振製出的好東西,他精通實學,不足為奇……不過這酒精能飲吧?」

  他說著便向宋子材伸出手,宋子材有些為難:「啟稟方先生,酒精來之不易,小官人將之定為軍備,決不允許飲的。」

  「這不是可以治傷麼,我受傷了,借用一些。」方以智笑道。

  宋子材只能將自己的扁葫蘆拿出來,立刻被方以智一把奪去,方以智打開之後,那濃烈的酒味,讓他頓時熏然:「好酒,好酒,果然不愧是酒之精華!」

  孫臨又是一把從他手中將葫蘆奪去,嗅了嗅,連贊都沒有贊,先是喝了一大口。方以智正要爭奪,恰這時,齊牛都人已經將斷了腿的王好賢押了過來。

  「這就是聞香教教主王好賢?」方以智笑道:「倒也相貌堂堂。」

  「小官人說了,這廝就是王好賢。」齊牛道。

  「王好賢,你逍遙法外多年,沒有想到也會有今天吧?」方以智想到一個巨大的隱患就這樣被除去,滿心都是歡喜。

  王好賢雙目緊閉,一語不發,方以智正待再問兩句,突然聽到「咕嗵」一聲,他訝然側目,只見原本站在身邊的孫臨,已經滿口酒氣地倒在地上。

  「好……好烈的酒……」他喃喃自語,雖然瞪著眼睛想要爬起來,可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3:21 PM

第二卷

六一、方子儀


  方子儀停下手中的筆,向已經凍得有些僵冷的手指呵了口熱氣。

  明日是族伯的壽誕,她的壽禮早就準備好了,就準備給族伯送去。可外頭突然傳來連片的銅鑼聲,家裡有人傳話,各房都緊鎖門戶,不得隨意走動。

  這讓方子儀有些困惑,不過她是經歷過喪親之痛的人,比起一般的少女要堅強鎮定得多。

  合什默禱了一會兒,方子儀回頭望了一眼方子檸,目光中閃過一絲擔憂。

  她自己無所畏懼,唯一擔憂的就是妹妹。

  父母臨終之時將妹妹將與她,若是在這裡也出現什麼意外,她如何對得住父母。

  小子檸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倒不是她坐不住,平常時候,她在學習與做女紅時,是很淑女的,可今天不同,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她的心中像是有小貓撓撓一樣好奇難過。

  若不是子儀看著她,她早就溜出去打聽了。

  外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方子儀放下筆,手輕輕搭上旁邊的針線盒上,那裡面藏著一柄極鋒利的剪刀。

  但那腳步聲在她的門前停住,然後,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子儀,子檸,方才有沒有嚇著你?」

  「密之哥哥,你又來捉弄我和子檸了。」方子儀輕嗔了一聲,打開了門,然後看到方以智一臉笑容站在門口。

  方子檸噌的一下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飛快地跑向方以智,然後想到了什麼,又站穩,慢慢地走過去,向他輕盈一福:「子檸見過密之哥哥。」

  方以智哈哈大笑,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自己這個小堂妹,最是古靈精怪,也最是招人疼惜。

  「小子檸,是不是悶壞了?現在無事了,你可以出院玩……哦,對了,你說的要考住的那位小先生來了,你準備好問題沒有?」

  「真的?」方子檸溜圓的眼睛睜得老大:「我準備了,密之哥哥,你等一下。」

  她說完後跑回自己的屋中,方以智望著方子儀,見她目光中的擔憂未消,啞然一笑:「子儀,不必擔心。」

  「方才我似乎聽到了……廝殺聲。」方子儀垂下眼瞼:「兄長,若是有事,不必瞞我。」

  「嗯,是有一場廝殺,國振與我們定計,將聞香教教主王好賢引了出來,在碼頭那邊擒獲他了。」方以智很想讓自己說話的口氣輕描淡寫一些,就像俞國振事後說將王好賢交與他一樣。

  可惜,他學得不像,在方子儀那清澈如泉的目光下,他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禍害北直隸、山東與河南數十年的聞香教教主王好賢,已然落網!」

  「傷亡如何?」方子儀卻沒有他這麼興奮,而是低聲道,眉宇間仍然著一絲憂色。

  傷亡者應該都是民壯,家中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是一家的頂樑柱,他們出事,一個家就破碎了。

  方以智撓著腦袋,面有慚愧之色。

  擊殺了聞香教三十餘人,擒獲了近百人,還有十餘人正在逃竄,而已方傷亡也超過了三十人,其中有七人是他帶去的方家僮僕,剩餘的則是各村的民壯鄉勇。

  俞國振帶來的人,唯有石敬岩、齊牛等少數受傷,一個重傷的都沒有,更別提陣亡了。

  這個結果讓方以智很是慚愧,他自詡知兵事,家中的僮僕豪奴也沒少操演,可是真正上了戰陣,卻無人堪用。就是他自己,收穫也是零,倒是隨他一起來的孫臨先後射殺六人,算得上是牛刀小試。

  他倒不諱言,將經過大致向方子儀說過一遍,方子儀聽到驚心動魄的地方,忍不住捂口驚呼,而小子檸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眼中也閃著崇拜的光芒。

  「如何,你密之哥哥厲害吧?」見小子檸那目光,方以智有些得意地道。

  「哼,明明是小先生厲害,克咸姐夫第二厲害,密之哥哥……」小子檸撇了一下嘴,看到方密之臉苦了起來,這才有些不心甘情願地道:「算是第三厲害了吧,和那個老丈一樣厲害!」

  方以智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來,斂住笑容之後,他又對子儀道:「哦,對了,子儀,國振帶來的禮物中有些定是你喜歡的,比如說這本他的手稿,先給你看看吧。」

  方子儀粉頰微紅,接過了方以智的那本手稿。

  她看了一眼封面,封面很簡單,只是書寫著四個字:別院叢譚。

  所謂別院,大約就是指自己避雨的那處地方,不過自己去的時候,可沒有什麼院子。方子儀美目微微抬起,看著方以智:「這別院……是何意?」

  「哈哈,說起這個,還有個典故。」方以智又笑了起來:「上回我和克咸一起去他那兒,他的住處已經被一個老大的院子圈了起來,手下的少年不讓我們過去,行事如同軍營一般無二,所以我走的時候,給他那別院取了個名字,細柳別院——子儀應該知道是何典故吧。」

  「周亞夫細柳營。」方子儀輕聲道:「密之哥哥倒是很……瞧得起這位世兄。」

  方以智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他送完書之後,便離開了方子儀的小院。方子儀抓著那本《別院叢譚》,手突然捏緊了。

  她是聰慧的,自然明白方以智送這本書來還拐彎抹角地說俞國振是什麼意思。她如今已是十四,再過幾個月便十五,這個年紀,早該許人家了!

  但她真不想嫁,首先是放不下子檸,若是她嫁了人,子檸還小,雖然有堂伯照顧,可畢竟隔了一重。

  其次……她有些擔憂,就算是方家有心,人家俞國振有意麼?從方以智的話裡不難聽出,俞國振是難得的少年英雄,而據她自己的瞭解,俞國振雖然不通儒學,在雜學之上卻是宗師級的人物。這樣的人物,豈能瞧得起她?

  更何況,她還是個大腳……

  想到這,方子儀細細嘆了口氣,身邊的子檸瞪大眼睛看著她,烏溜溜的眼珠輕輕轉了一下。

  離開方子儀的小院,方以智覺得自己的腳步甚為輕快。

  方子儀猜想得不錯,方以智確實覺得,俞國振是當他妹夫的最佳人選,他的親妹已經嫁給了孫臨,而這個堂妹自喪親之後,便在他家教養,與親妹也沒有什麼兩樣。

  「大人怎麼在這裡?」

  到了內院,迎面就看到父親背手而立,看著一池寒水,方以智驚訝地問道。

  他的父親方孔炤眉目俊朗,此時也只是四十三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他當過地方官主政一州,也在中樞當過供驅使奔走的員外郎,如今是丁憂在家。這兩年,他一直在祖宅守孝,很少到方以智這邊來。

  「你做出如此大事,為父如何以不來?」方孔炤看著自己的兒子,眼中既有讚賞,也有擔憂,還有一分說不明道不白的東西。

  「兒子恣意妄為,不想驚動了大人。」

  「你把事情經過說一遍與我聽。」方孔炤道。

  方以智心中不免有些惴惴,這事情回頭想來,他做得其實真是膽大妄為之至!不過父親既然問起,他也不敢隱瞞,從頭至尾細細說了一遍。

  才說了開頭俞國振定計部分,方孔炤便驚咦了一聲,不過沒有做什麼評論。等聽到戰鬥之中種種凶險之處,方以智只帶著二十餘家僕就前去伏擊時,冷冷哼了一聲,再聽到孫臨大呼跳出,冒著敵矢接連射死數人時,方孔炤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一勇之夫,如若不改,你妹妹今後就要苦了!」

  方以智悄悄抹了把汗水,心中卻暗道僥倖,將孫臨推出去充擋箭牌,想來父親罵自己的就會少些了。

  他繼續說到俞國振的少年家衛殺出,八十人衝散聞香教徒時,方孔炤點了點頭,目光中露出滿意的神情:「雖然比你們年少,可行事卻比你們仔細謹慎是多。」

  到王好賢見勢不妙遁走,石敬岩追擊險些中銃,最後王好賢還是被活擒的事情說完後,方孔炤閉目好一會兒,然後突然道:「你方才去了哪兒?」

  「孩兒去了子儀那邊,將國振賢弟的一部手稿交與她,她也喜歡雜學,而國振賢弟乃是雜學大家,精於泰西之學……」

  說這番話時,方以智有些訥訥,他的這片用心,當然是瞞不過父親方孔炤的。

  方孔炤又是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克咸呢,為何不來見我?」

  「喝了酒精醉過去了,尚未醒來。」方以智心中暗喜,如果不是孫臨喝醉了,自己還不好這麼沒義氣地將父親的矛頭指向他。

  「哼。」方孔炤道:「胡鬧!」

  「是,是。」

  「你和克咸兩個都是胡鬧,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也不與為父商議,便自作主張!」

  「是,是。」

  「你們自詡也看過不少兵書戰策,為何行事還如此莽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種莽夫行徑,為何不替家人想想再去做?」

  方以智被責罵得只有唯唯喏喏,心中卻還有些不服氣,父親是沒有看到俞國振,他可是親自追拿王好賢,手刃了至少兩個聞香教徒!

  「倒是你的這個朋友,很不錯,很不錯。」方孔炤罵了一番之後,又回到了俞國振身上:「你知道他最讓我看中的是什麼嗎?」

  「不知大人看中了他何處?」

  「是他將王好賢交給你,再由你交給錢牧齋!」方孔炤眼中寒光突然閃了一下:「那可是顆燙手的山芋,他不貪功,將之交給錢牧齋……明進退,識大體,好,好……讓他明日去見我吧。」

  方以智大喜,父親這句話說出,也就是同意他的主意,有心將侄女方子儀許配給俞國振,現在缺的就是看一看俞國振的相貌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2 PM

六二、王好賢

  王好賢倨坐在蓆子之上,斜著眼睛看著眼前卑恭屈膝的兩個牢差,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若是那廝見到這一幕就好了,那個小畜牲,他根本想不到,聞香教隱藏的勢力有多大!

  他以為將自己的臏骨敲碎了,自己就沒有法子脫身?

  想到這,王好賢心中滿是怨毒,對俞國振的恨意更甚,這膝蓋臏骨碎了,他就算出去,今後也只能拄著雙拐支撐,甚至終身不能站起。

  這都是那小畜牲幹的,既然他如此狠辣,那麼就休怪自己報復了。

  「嘿嘿嘿嘿……」想到這,他陰森森笑了起來。

  「老神仙,有什麼趣事,說與我們兩個聽聽,讓我們也開開眼界。」一個牢差上前湊趣,為他斟了一杯酒。

  「哈哈,只是想到一件事情……」

  「聽聞老神仙有點土成金之術,老神仙,能不能念在我們服侍得還算慇勤份上,讓我二人開開眼界?」另一人要直接得多。

  「點土成金?那算得了什麼,你聽說過鱉寶麼?」王好賢雙眼中閃動著一線怨毒森冷的光芒。

  那兩個牢差精神一振,都湊了過來,全神貫注地等待著他說,王好賢卻閉嘴不語,斜睨了他們一眼:「你們也想知道?」

  「那是,那是,鱉寶的傳聞,我們可早就聽過。」兩個牢差都是眼中閃亮。

  「這鱉寶已然現世……」王好賢聲音壓低了,但目光中的怨毒森冷卻更甚。

  他一邊說,心中一邊暗想:那個小畜牲以為他非要動用聞香教隱藏的勢力才能動他麼?那麼就讓他嘗嘗什麼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

  若是那個小畜牲知道自己的打算,他一定會後悔,當時沒有殺死自己吧。

  王好賢當然知道,俞國振不可能當場殺死他,因為若是殺死他,只憑著一顆頭顱,是很難證明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聞香教主。而不能確認他是王好賢,俞國振上報上去,不過是殺一普通賊首,會有什麼功勞可言!

  只要這個俞國振貪圖擒拿聞香教教主的功勞,王好賢便有反擊的機會!

  他相信,通過這兩個牢差的口,俞國振身懷鱉寶之事很快就會傳出。

  那個時候,俞國振就知道,他所維護的這個朝廷,究竟是個什麼德性!

  俞國振當然知道這個朝廷是什麼德性,他甚至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清楚,按照這種德性發展下去,這個朝廷會面臨什麼命運。

  朱家皇朝滅就滅了,俞國振並不心疼,但是,一個皇朝的死亡,卻要拉整個民族來為之殉葬,這樣的悲劇,俞國振決不允許它發生!

  因此,他急需大量的銀錢,而王好賢的事情,是他說服二伯五叔的藉口。

  「真的?」

  俞宜勤目瞪口呆地望著俞國振,他方才說的話語,讓俞宜勤心中瓦涼瓦涼的。

  俞國振微微一笑:「二伯可是有些不捨?」

  俞宜勤終於忍不住,脖子上的青筋都突了出來:「何止不捨!國振,你怎麼變得如此糊塗,那是一座金山,種珠之術,世上只有我俞家掌握,只要我俞家不說出來,這就是世世代代能享用的不盡金山!」

  俞宜勤說到這都有些氣急敗壞了,在他眼中,這種珠之術可不只是俞國振一人的發明,更是整個俞氏家族的財富!

  故此,他甚至用了這一年來已經很少用過的訓斥口吻:「國振,雖然家中人力財力,都由你調用,但今日之事……我不同意!」

  「二伯心太急了,尚不知我為何要如此行事。」俞國振並沒有生氣,俞宜勤的才器就是這麼大,能放手將家族中的權力交與他,已經是他的極限,他看問題,根本不可能那麼長遠。

  「你……你說,你說你有什麼理由!」俞宜勤原本還要繼續發作,可看到五弟俞宜軒捋鬚瞇眼,一字也不說,心中微動,斂住怒火道。

  「聞香教知道我們有種珠之術的人還沒有死絕,他們只要散佈出這個消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俞國振淡淡地說道。

  俞宜勤老臉頓時通紅。

  倒不是氣的,而是羞愧的,當初俞國振在去吳江盛澤之前,曾經暗示過他,老六俞宜今要「妥善處置」,可他一時心軟,只是將之逐出家族了事,結果這廝被聞香教擄走,直接就將俞家的底細賣了個乾淨,其中就包括俞家有種珠之術!

  所以,聞香教之所以會與俞家糾纏不休,歸根到底還是當初他的處置失誤。

  「是……是這樣……」過了會兒,他訥訥地道:「或許不至於此吧?」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今這世道,我們不能存僥倖之心。」俞國振又道:「況且,我們俞家發家致富的本領,難道說只有種珠這一項麼?」

  俞宜勤眼睛睜大了起來:「國振這話是何意?」

  「請二伯隨我來。」

  穿過院子,他們來到了給蔣權充作工坊的屋子,在這裡,兩架織機正擺在那兒。

  「這是……」

  「新的織布機與紡紗機。」俞國振微笑道:「蔣權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終於研製出來了。」

  說到這個的時候,俞國振其實心中並不得意,蔣權是個手藝純熟的匠人,但也只是個匠人,織機與紡紗機的結構,雖然有他指導,卻也花了這麼長時間才研究出來。

  「織機……國振,你以為,憑著我們能與江浙的絲綢大賈相爭麼?他們背後,可都是有朝廷中的大佬!」俞宜勤哀聲嘆氣:「若說種珠之術他們會起貪念,這織機他們就會放過?」

  俞國振笑了:「這織機織的不是絲綢,而是棉布!」

  此語一出俞宜勤愣了一下,然後失笑:「松江布,衣天下,國振,你也爭不過松江府啊。」

  自元以來,松江府便是棉紡織業中心,明初之後,棉花種植從長江中下游推廣到了山東、北直隸一帶,特別是山東,更成了產棉大區。棉紡織業發展極快,因此也就遏制了絲綢業,此時除了嘉湖地區外,大江南北的絲綢業都在萎縮,而松江府、杭州府,則成了天下聞名的棉紡織中心。

  換言之,棉紡織的競爭,更勝過了絲綢業!

  「我們紡紗機要強得多,另外,織布機也有所改進。」

  俞國振喜好歷史,對於華夏近代工業化頗有專研,因此知道後世張之洞辦湖北織佈局為何失敗,其原因之一,就是不明白紡趕不上織的道理。因此,工業革命機器革新之始,就是從珍妮紡紗機開始。

  自然,俞國振不會去簡單地模仿珍妮紡紗機,他的紡機是直接從水力紡紗機開始的,其工作效率,遠勝於珍妮紡紗機了。

  在襄安,水力是不缺乏的,瀕臨長江,還有一條西河流經,水勢也比較平緩,能夠提供較為平緩的動力。

  「這個……真能取代種珠之術?」俞宜勤還是有些將信將疑。

  「那是自然的,二伯還不信我麼?」

  俞宜勤啞然了,他還能不相信俞國振麼,凡是俞國振籌劃的事情,鮮少有不成者!

  「不過有一件事情還需要二伯操持,就是收購棉花之事,如今已經過了收棉時節,我們只能去找包商購買。」

  包商就是那種專門收了棉花,再轉賣的商人,他們從中盤剝,獲利最多。這種靠著投機發家的商人,俞國振向來是看不上眼,但現在只能與他們打交道了。

  「既是國振這樣說,那我便去一趟松江……」

  「錯。」就在這時,一直未曾開口的俞宜軒卻笑著擺了擺手:「國振,你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

  俞國振愣了愣,然後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確實,確實,用不著二伯再跑一趟松江。」

  俞宜勤有些莫名其妙,俞宜軒笑道:「方才國振不是說了,要將咱們俞家的種珠之術賣出去麼,咱們靠近徽州,要賣,自然是賣給徽商,徽商遍佈天下,托他們收購些棉花,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對,對,哈哈,老五有你的,還是你能幫上忙,我啊……」

  「二伯莫要謙遜,我與五叔便是有再多計策,也需要二伯去奔走。」俞國振笑著小捧了他一句。

  至少現在,他們俞家還是一體的,因此不能因為意見分岐而發生內訌之事,事實上四房惹來的麻煩,已經夠多,若是再折騰,對俞國振的計劃是非常不利的。他一個人再大的本領,也無法將所有的事情都完成,許多時候,都需要借助於家族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麼我這就發出消息,我們俞家,準備將種珠之術拍賣出去!」俞宜勤站起身來:「我認得幾位和徽商有關係的,派人給他們送信,有個兩三天必有回音。」

  「嗯,時間便定在二月二十日,讓他們帶著現銀來。」

  俞宜勤離開之後俞宜軒看著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國振,若是王好賢知道你這個打算,不知是不是會哭。他可就是貪著這種珠之術所以才落網的,現在你卻將這種珠之術輕巧發賣。」

  「哈哈,他面上的神情應該會非常精彩吧。」俞國振起身拱了拱手:「恭喜五叔了,雖然這次擒拿王好賢的功勞大頭送了人家,不過投桃報李,東林……總得也給五叔換一頂帽子吧。」

  俞宜軒現在在名義上是襄安巡檢司巡檢,這原是不入品的官身,俞宜軒根本不看在眼中,但憑著襄安巡檢司捉住王好賢的功勞,他確實有可能換個入品的官職。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4 PM

六三、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俞家要賣種珠之法!

  這個消息傳了出去,驚動的人非常多,自古以來,聽說過種糧種麻種桑種果的,可有誰聽說過,珍珠也可以種得出來!

  不曉事的,自然將這個當成了俞家人想錢想瘋了,可是幾個與俞家有往來的徽商,卻恍然大悟,知道俞家這個打算不但不是瘋了,而是實實在在地有乾貨在手!

  徽商雖然沒有晉商那麼團結,但他們傳替消息的速度一點也不慢,不過是幾天功夫,這消息在整個徽商圈子裡就人盡皆知了。

  甚至連隱於鄉野的某些人,也得到了消息。

  「這個小子,倒是壯士斷腕,不愧是溫體仁那奸賊所看中的人!」

  已經回到宜興老家的周延儒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張溥,搖頭嘆了口氣:「只是錢牧齋這次極好的機會,卻人算不如天算,只能眼睜睜地放過了。」

  他言語中頗有幸災樂禍之意,坐在他面前的張溥倒是面不改色:「學生倒是見過俞國振,與他也有幾分交情,此人確實不同一般,公之事,實在與他不相干,是溫賊狡猾。」

  崇禎四年時,周延儒為了緩和與東林的關係,在主持科舉時錄用了張溥等人,所以張溥在他面前以學生自居。

  「老夫自然知道,不過……老夫經此挫折,倒也認清了一件事情,論及眼光,老夫不如溫賊啊。」

  周延儒是真心之語,張溥默然了一會兒,然後緩緩開口:「老大人必有起復之日!」

  「哦?」

  「溫賊閹黨餘孽,當年是靠奉承崔呈秀起家,如今雖然把持朝綱,但天子聖聰,必不會為之蒙蔽太久。況且國家多事,以溫賊之力,豈能從容應對。到了那時,天子必然會想到老大人,而且此次再用,老大人會更得信重!」

  周延儒哈哈笑了起來,目光中卻沒有什麼笑意。

  他被驅出朝堂,雖然天子還算給了他顏面,賜銀送還,可是以溫體仁的手段,哪裡會讓他再度輕易出山!

  「老大人切莫氣餒,此事學生自然要為老大人奔走!」張溥斬釘截鐵地道。

  「此事先不提了,這時機運氣,實在非人所能料想,你看錢牧齋此次原本有機會的,可偏偏遇著母親丁憂……只能老老實實再等三年了。」

  「牧齋公的運氣……確實差了些。」周延儒再度提及此事,張溥只能苦笑了。

  錢謙益錢牧齋,是東林黨如今的領袖,復社自詡承東林遺風,與他的關係相當緊密,這次聞香教教主王好賢落網,上奏朝廷的奏折中,是錢謙益運籌帷幄,召集鄉中勇士,設計伏擊,方孔炤配合得當,臨陣指揮自若,數百字形容他們的功績。至於俞國振,只是在最後加了一句,襄安巡檢司弓手俞國振等奮勇擊賊,甚至還比不上俞宜軒的名字出現的次數多。

  方孔炤是丁憂在家已經快三年,所以有了這功績,想來等他丁憂結束之後,會有一個好的位置等著他。而錢謙益原本是要藉著這機會起復的,可偏偏大勝的消息傳到錢家的同時,他老母病逝,他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到手的機會從面前滑過。

  方孔炤與溫體仁並無深仇,起復之事,溫體仁未必會出死力阻攔,而他錢謙益則不然,錯過這個機會,再想入天子之眼,只怕難比登天了。

  因此,就在周延儒與張溥談及此事的時候,錢謙益雙目無神地坐著,神色甚哀。在他面前,放著一部《華嚴經》。

  石敬岩訥訥地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好。

  原本在錢謙益的計劃中,他自己因為王好賢的事情起復,少不得給石敬岩也謀一個軍中的職司,但隨著錢謙益的丁憂,這件事情也泡湯了。

  「唉!」

  良久之後,錢謙益終於長嘆了一聲,臉上帶著愧色:「敬岩,是老夫對不住你。」

  「老大人何出此言,小人的事情算得了什麼!」石敬岩行禮道:「況且小人也不是沒有去處,那位俞小官人請小人前去當教習,一個月願出一百兩銀子呢!」

  「一個月一百兩……」錢謙益聽到這個數字也是嚇了一跳,好一會兒,他才嘆道:「好氣魄,好氣魄,也只有這個價錢,才得到你石電替他效力!」

  他心中確實有些嘆息,石敬岩一身好武藝,只是因為出身低微,所以一直得不到重用的機會。

  「近來我在家中重讀蘇子瞻之文,頗有些心得,蘇子瞻一生,不唯是時運不濟,也是因為才太高,名太大,才高天妒,名大人嫉,天人交恨,豈不哀哉?」錢謙益慨然歎息,也不知道是在替蘇軾不平,還是在感嘆自己的不幸。

  又過了一會兒,他眼中閃出一縷寒光:「不過,你回去之後稟告那位俞小官人,他的人情,我記下了,他擔心的事情,我也替他收尾。」

  「是,是。」石敬岩聽不明白他說什麼,只是用心將他的話記了下來。

  「你回去之時,在金陵為我送幾封信。」錢謙益又道:「這幾封信極是緊要,切記切記。」

  說到這,他冷笑起來:「周延儒此際想必在譏嘲我時運不濟,哪裡知道這一次我錢謙益就算不能起來,總不能讓溫體仁那小人得逞!」

  當初在朝中時,周延儒與溫體仁聯手,將錢謙益趕出了朝堂,如今兩人都在野,心中也都開始琢磨著要聯手,只不過沒有人起這個由頭罷了。錢謙益想了一會兒,不由得想到了張溥,此人慣於奔走的,既是復社盟主,也與東林關係匪淺,或許由他從中穿線,可能會好一些。

  哪怕自己不能起復,也不能讓溫體仁在朝中逍遙,至於國家大事……自己不在朝堂中那東西重要嗎?

  至少這個念頭上,周延儒與錢謙益是想到一處了。

  錢謙益身為東林領袖,門生故吏不敢說遍於天下,但是在大江南北,不少官員還是唯他馬首是瞻,他的書信,所起的作用極大。

  冬日裡難得的晴天,陽光透過牢窗照在王好賢的腳前,王好賢舒舒服服地靠在牆邊,懶懶地抬起眼。

  時間差不多到了,自己傳出的消息,現在應該已經讓那個姓俞的小兒焦頭爛額了。

  想到這,他就忍不住得意地笑起來,還唱了兩句小曲。

  就在這時,一向照顧他的兩個牢差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他們還拎著一個食盒。

  「老先生,今日有人給你送好吃的了。」

  「哦……有勞二位了。」王好賢道了一聲謝,他知道這兩個牢差不唯得了人吩咐要好生照顧他,也收了不少銀兩,因此也沒有和他們客氣。

  打開食盒,果然是極豐盛的,四熱二冷六盤菜,犖素俱備,還有一壺好酒。一個牢差給他斟了碗酒,雙手奉了上去:「老先生請用。」

  「多謝,多謝,二位也來,這許多酒菜,我一人也吃不盡。」

  那兩牢差對望了一眼,卻笑著不上來,王好賢也不疑有它,只道今天送吃食來的人來頭太大,讓他們二人不敢。一邊吃,他一邊笑道:「你們二位給我說說,外頭有些什麼新鮮事。」

  「老先生欺我二人啊,那個姓俞的小子,根本不是有什麼鱉寶!」有個牢差嘴快一些,忍不住埋怨起來:「我二人見識少,可老先生也不該誑我們,弄得我們被人笑話。」

  「什麼?」王好賢原本已經端起了酒的,聞言頓時停住,臉色也變了:「我何曾誑你們,莫非你們去問過了?」

  說到這,他皺眉又道:「是了,那小賊最是狡猾,你們這般去問,他自然是不肯說的……」

  「老先生好大的口氣,我們二人執賤役者,是什麼身份,哪裡敢去問他!」那嘴快的牢差嘿嘿笑了笑,口氣裡有些陰陽怪氣:「是人家自個兒傳出的消息,他要在這個月的二十日辦什麼『拍賣』,將種珠之術傳給出價最高者!」

  王好賢頓時愣住了。

  在他看來,種珠之術就是一座金山,就算是死也要攥在手中,卻沒有想到俞國振會將之拿出來賣掉!

  「他蠢了麼,可以永生永世賺錢的東西,他卻拿出來只賺這一遭?」他忍不住道。

  「我們也說那廝是個敗家仔,就是個爛鐵匠收徒弟也要留上一手,何況這種點鐵成金的技藝!」牢差哀聲歎氣:「聽說不僅是徽商,咱們金陵城中不少富商巨賈,甚至吳江、蘇州一帶的,都巴巴地趕過去了,若是我們有錢,定然也要趕去的!」

  「這廝……這廝竟然想到了?」王好賢眨巴了好一會兒眼睛,面前的酒菜對他來說完全沒有了味道。

  他想要尋俞國振報仇,可是也知道自己的案子關係重大,等閒之間是無法從牢中出去的,因此唯一的辦法就是借助於官府,讓那些貪婪更甚的官員去逼俞國振。但俞國振將種珠之法拿出來發賣,便輕輕巧巧地化解了他的打算,更讓他恐懼的是,俞國振莫非是早料到了他會有這種想法,故此藉著這個由頭行事?

  「老先生喝酒,老先生喝酒啊。」那兩個牢差勸道。

  王好賢長嘆了一聲:「今日沒有胃口……這酒菜都送與你們了吧。」

  兩個牢差臉色突然變了,王好賢還未反應過來,一個牢差便從後邊將他夾住,另一個則將酒往他嘴中灌了下去。

  「你們……你們這是何意?」嗆得險些吐血的王好賢心中驚怒交加,一股不祥之感瞬間浸透了他全身!

  「王教主,莫怪我們兄弟,上頭吩咐了,你若不死,我們兩個便要死。」一個牢差獰笑道:「冤有頭債有主,要怨,你就去怨錢侍郎,與我等無干!」

  「錢侍郎……錢謙益?」王好賢想到了這個人,卻不知道錢謙益為何非要自己死去,他要拿自己邀功,自己活著豈不更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4 PM

六四、真耶非耶,閹人之中亦有東林

  「胡鬧!」

  御書房裡,大明天子崇禎將手中的密折扔在了案几上,一臉都是憤怒之色。

  在他身邊,是司禮秉筆太監提督東廠的曹化淳,他躬身垂首,臉上卻毫無喜怒。

  那密折是他呈上的,上頭內容他當然一清二楚。

  「真是胡鬧,這些豎子,太祖皇帝剝皮實草,都是便宜了他們!」崇禎餘怒未消:「分明是有功之臣,卻被他們逼得唯有將自家秘技公這於眾!」

  密折中所言,正是俞家拍賣種珠法之事。只不過從南直隸到京城之中時間較晚,這又不是八百里加急的軍國大事,因此崇禎接到密奏時,已經是二月十九日,他就算有心要阻止此事也不能了。

  「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曹化淳是非常瞭解自己伴隨多年的這位皇帝的,他小心翼翼地道:「此事如何處置,全由萬歲爺聖斷,若是萬歲爺覺得那姓俞的小小弓手受了委屈,那不是他的委屈,反倒是他天大的造化!」

  「就你這老貨嘴巴能說,朕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

  崇禎忍不住罵了曹化淳一句,不過臉上的神情卻要好看一些了。確實,若不是那些貪鄙之官步步逼迫,讓俞家出售種珠之術,他還沒有這麼好的機會,市恩於俞氏呢。

  故此,這確實是俞國振的天大造化!

  沉吟了會兒,崇禎道:「既是如此……這事情就交給你去辦了,朕若是出面,必然又是一番大折騰,對那個俞國振未必是好事。國振,國振……這個名字,取得好啊。」

  「正是,萬歲爺聖明,若非萬歲聖賢,哪裡會有這等少年英雄降世!」曹化淳拍了一下馬屁,然後又道:「以奴婢之見,也就是萬歲爺去除魏奸勵精圖治,才有這般臣子,就連錢謙益那愚頑之輩,也為萬歲爺所感化,暗募勇士,助俞國振立功。」

  崇禎當然知道,曹化淳那句話實際上是提醒他不要忘了錢謙益的功勞。崇禎很反感臣下結黨,這也是他將閹黨踢翻之後,將東林黨的錢謙益等人同樣驅出朝廷的根本原因。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曹化淳一眼,曹化淳頓時跪了下去:「奴婢是有些私心,沒料想卻瞞不過萬歲爺聖明,奴婢剛入宮時,是跟著原司禮監王安公公,學得他對萬歲爺忠心耿耿……」

  這位已經故去多年的司禮監大太監王安,崇禎還是很有印象,若不是這位大太監,他的父親朱常洛、兄長朱由校都未必能順利即位,就是他,也可謂間接受恩於他,只不過後來王安為魏忠賢所害死。想到這,崇禎道:「與王安又有什麼關係?」

  「王安死時,魏賊氣炎正盛,後來是錢謙益為他寫的祠文。」曹化淳道:「奴婢知錢謙益一黨害國,並無為他意……」

  崇禎哼了一聲,心中有些得意,這些臣下的心思,果然是瞞不過他的眼睛。他討厭錢謙益不是一兩天,曹化淳敢提此事,倒也證明這個閹人不是一昧地迎合自己。

  過了會兒,他略帶惋惜地道:「起來吧,錢謙益身居江湖,卻未忘國事,也是有功,可惜其母突逝,他只能丁憂……你讓內閣擬個旨意,追贈他亡母一個封號,以彰其功。」

  「是,是。」

  曹化淳爬了起來,還沒有站直,就聽到崇禎又幽幽地道:「收了他的銀子,便算是朕賞賜的,你這老貨,下去吧。」

  曹化淳慌忙又跪了下去,他聽出崇禎並沒有真正的怒意,涎著臉道:「奴婢無兒無女,就是貪些財,等有一日萬歲爺覺得奴婢年老不堪用了,奴婢出去之後也可以當個富家翁。反正這些貪官的錢財,用在奴婢身上,也算是替萬歲爺省了些……」

  「滾滾,你這老貨還得寸進尺了。」崇禎忍不住笑了起來,但笑容中卻滿是倦意。

  東林也好,閹黨也好,都是貪官,倒就是如今的內閣首輔溫體仁,無論是言官還是廠衛,都未曾報上他本人的貪鄙。

  「錢謙益這人,有才無德,可用,不可大用。」他心中暗想,至於俞國振,這個時候就已經完全被他忘記了。

  「那些人把我們忘了最好。」襄安,細柳別院,俞國振微笑著想。

  「今日這拍賣一辦,他們想忘都難了。」俞宜軒也微笑起來。

  他們二人向著外頭望去,一大群的各式商人掌櫃,正紛紛走進客棧。當看到走在最前的那人時,俞宜軒笑了起來:「沒曾想到他竟然親自來了,最前的那一位,就是尚書坊鮑家當今家主鮑興志。」

  鮑家是徽商世家,向來與朝廷關係密切,到來的除了鮑家之外,尚有蘇家、許家、汪家、王家各大家族的代表,但鮑家是家主親來,身份自是不同,因此走在了最前。

  另外還有一個年紀不大的位於眾人之末,俞國振看了那人一眼,此人眉宇軒昂,看年紀只是二十出頭,面上沒有多少商人的世故圓滑,倒是顯得相當儒雅。

  鮑興志走在最前,眾人相互推讓次位,就在這時,遠處又是一群人走了過來。看到這群人,徽商們突然間中止了推讓,原本的一團和氣,變成了隱約敵視。俞國振看了微微一愣:「五叔,這夥人……你可認識?」

  「唔,這夥人我一個都不認識,莫非是聞訊而來的外地商人?」

  用不著他們問,下邊已經傳來了爭執聲,徽商中一人冷笑著道:「你們晉商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這可是皖地,不是揚州城,更不是山西!」

  「晉商。」俞國振聽到這個詞,眉頭微微聳動了一下。

  「好,好,我正擔心這些徽商聯手壓價,有晉商來,再好不過!」俞宜軒撫手笑了起來。

  「我們只邀了徽商,未曾邀晉商,沒有想到他們竟然也跑來了,二伯,你當出面招呼了,免得他們打起來……沒想到徽商和晉商,關係竟然如此緊張。」

  「那是自然的,就是去年,雙方還因為徽商在揚州子弟是否能落籍參與科舉鬧過一回,偏偏揚州府主官是晉人。」俞宜軒當時正順著運河前往山東招募人手,倒是知道這件事情。

  「呵呵,他們來得也好,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借他們之口宣揚出去。」俞國振目光猛然間變得森冷。

  他在俞宜軒面前沒有控制自己的情緒,因此俞宜軒分明感覺到,他神情中殺氣騰騰。俞宜軒心中一凜:這些晉商,幾時招惹了國振?

  有俞宜勤出面,雙方沒有發生什麼衝突,徽商和晉商都是好耐性,進了酒樓之後分成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營,彼此之間,絕無一語,但自己內部,卻是談笑風生。

  只不過徽商談的是詩詞歌賦,哪家子弟學業如何,晉商談的是樓閣館軒,哪家的婊子活兒高明。

  這倒沒有什麼高下之分,只是兩地豪商巨賈的風俗不同,南方文風極盛,至於晉府,大同姑娘可是天下聞名。

  過了好一會兒,看著這些巨商也沒有露出焦躁,俞國振知道他們是有備而來,因此示意俞宜勤,可以開始了。

  見俞宜勤又走出,酒樓中安靜下來,俞宜勤拱手做了個團揖:「今日原本是邀了一些相識的朋友來談生意,不曾料想來了這麼多,招待不周,還請海涵。」

  「好說,好說。」

  一片皮笑肉不笑,在商言商,無論徽商晉商都是如此。

  「有件事情,先得給諸位一個交待,俞家種珠之術,是老朽侄兒國振在主持,故此今日之事,也全由國振作主。」俞宜勤又道。

  徽商、晉商,各有勢力,徽商背後與皇宮中的嬪妃、太監甚至一些皇親國戚關係匪淺,而晉商在官府中也有各自己的勢力。到場的眾人大多對俞家都做過一番調查,自然知道,俞家的這個俞國振是什麼人物!

  因此,他們對俞宜勤這番話沒有什麼驚訝。

  但當俞國振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還是一個個露出驚色。

  只因為俞國振顯得太年輕,十六歲的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稚氣,雙眸大而有神。想到這個少年手下,少說也有十條以上的人命,徽商晉商都是覺得不可思議。

  這麼文質彬彬,看上去與一個小童生沒有什麼區別的,竟然做出這麼多大事!

  「諸位先生今日來我襄安,無非是為種珠一術而來。」俞國振做了個手勢,在他身後,小蓮與柳如是兩人各捧一瓷盤上來。

  她二人中柳如是自然是長得靚麗絕倫,小蓮也同樣是清麗可人,又經過俞國振的指點,打扮得倒像是後世的兩個洋娃娃一般。當然,她們身上的珠飾,也為二人平添了幾分光彩。

  柳如是款款大方,小蓮卻帶著幾分羞怯,原本俞國振是想讓別的使女來做這個,但後來想了想,還是她們更合適。

  而且,他也有意讓柳如是、小蓮多經些事情,小蓮自然是完全值得信任的,柳如是自從放腳之後,便也將命運捆在了他的身上,也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了。今後俞國振也需要借助她二人之力,如果兩人根本不敢面對陌生人,哪裡談得上幫他。

  徽商晉商們雖然驚於二女的姿容氣質,但更引得他們注意的,還是那個瓷盤。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5 PM

六五、利益聯盟

  產自景德鎮的瓷盤,此時正是盛行於世,徽商中就有人販賣這種瓷器至海外致富者。

  俞國振又做了個手勢,齊牛與羅九河端著一個木盆走了過來。那木盆之中盛著半盆水,除此之外,便是幾十個蚌了。

  大商賈的目光頓時從兩個少女身上轉移到了那木盆子裡,難道說,就是這些河中常見的蚌貝中會生出珍珠來?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俞國振微微笑道:「諸位請看,這是我們俞家去年的收穫。」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了兩個布袋,來到了柳如是與小蓮身前,打開了袋子。

  珍珠入盤的聲音,聽得是如此悅耳,那些商賈,幾欲癡醉。這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那一袋珍珠,運作得好,少說也能值千兩!

  俞國振倒完兩袋珍子,柳如是與小蓮將之放在了桌上,俞國振道:「諸位今日來,應該有珍珠業的行家,不妨上來鑒定一下這珠子的成色真偽。」

  頓時有五六人走了過來,另外還有幾人想要站起,但看到人多,便又坐了回去。

  上來的都是徽商、晉商請來的珍寶鑒定大師,他們一一看過那些珍珠的品相,甚至還對著室外的光線端詳許久,然後小聲議論了一番。

  「這些都是河珠,雖然不是最上品的,但也品質不凡。」過了會兒,其中最年長的一位受眾人之托道:「難得,難得!」

  俞國振淡淡笑了起來:「最上品的也有,但需要挑撿,這兩袋之中,總有十餘顆最上品的吧。」

  那位鑒定的當鋪朝奉老臉微紅,他受諸商所托,免不了要有些貶低,好將價錢壓下來。不過俞國振一句話揭穿了他的用意,讓他有些赧然,訥訥地道:「那是,那是。」

  「諸位請看。」

  俞國振說完之後,又指了指那個盆,羅九河從中拿出一個蚌,然後熟練地用刀剖開,從蚌內取出五顆珍珠,其中有兩顆品相極差,被他擺到了一邊,另三顆則放在了瓷盤之中。

  幾位珠寶大師又上去鑒賞,在他們鑒賞過程中,羅九河不停地剖蚌,轉眼之間,盆裡十餘枚蚌全部被剖開,每枚體內都取出了一到三顆品相可以的珍珠!

  這一幕,看在眾人眼中,都是呆了。

  此前聽說俞家有種珠之術,眾人雖然相信,卻也料想不到,拿出來的蚌裡,竟然每個都養成了珍珠!

  「這是……這是金山啊!」有人夢囈般地道。

  「現在諸位可是相信,我們俞家確實有這門奇術了,其實這門奇術,乃是我看古人之書偶有心得,摸索了三年,然後才有成。諸位如果願意自己摸索個三年五載,倒用不著在我這兒買了,可以省一大筆銀子。」

  俞國振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很真誠的笑,可是下面的商賈卻一個個暗罵他狡猾,如果真像他說的那麼容易,眾人還用得著跑來麼?

  只有徽商中比較年輕的那一個突然開口:「俞少兄,你說的古人之書,不知是何書啊?」

  「宋人龐元英《文昌雜錄》中有載:據禮部侍郎謝公曰,有一養珠法,以今所作假珠,擇光熒圓潤者,取稍大蚌蛤,以清水浸之,飼其開口,急以珠投之,瀕換清水,夜置月中蚌蛤來玩月華,此經兩秋即成珠矣。」

  俞國振說完這個,晉商有些莫名其妙,徽商中不少人卻已經眼睛直轉。比較年輕的那人卻是燦然一笑:「想來俞少兄要賣的技藝,不是這麼簡單,若是這麼簡單,為何宋以後至今,再未曾聽聞這種珠之術?」

  這人說話很是湊趣,俞國振看了他一眼,抱拳拱手:「兄台說的不錯,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姓徐,賤名林,字仲淵。」

  「徐兄說的不錯,宋人雖有記載,可惜失之過簡,我們俞家用了三年時間,才將這古之技藝復現於世。」

  俞國振之所以強調人工養育珍珠之術古已有之,就是因為聞香教放出的所謂「鱉寶」的故事,他知道當今天子可是個心胸不太寬闊的,以傳言殺人的事情,他可沒有少做過,若是得知自己與什麼鱉精有牽連,沒準就派人來收拾了。

  「諸位都是聰明人,我俞家守著這座金山,原本是世代吃穿不盡,可如今不得不拿出來。」俞國振略微點了一下自己為何要賣種珠之術的原因:「我們只是為了自保,不是為了害人,所以這種珠之術,我們俞家準備賣出十二份,加上準備送給他人的兩份,我們俞家自己一份,總共是十五份。也就是說,今後天下會種珠之術的,便是十五家。」

  他這話一出,無論是晉商還是徽商,頓時轟然有聲!

  原本以為種珠之術只會有一份,價高者得之,所以無論徽商還是晉商,其內部都有默契,就是一家得之眾家分潤,絕對不將價格抬起來。可俞國振這個安排就輕易將他們的計劃破解了,這樣看上去出賣的份數多了,價格必然會下降,實際上卻讓諸商家的聯盟破裂:一個俞家好對付,可是其餘買了種珠之術的商家聯起手來,就絕不好對付!

  嘩然之後,就是警惕的目光和隱藏著的敵意!

  原本的盟友,瞬間就變成了對手,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俞國振的手段造成的,可他們還不得不吃下這手段!

  如果只有一家得到了種珠之術,沒得到的眾家聯手,可以逼得他將種珠之術吐出來,而有十二家得到種珠之術,也就意味著他們到場的諸家中,會有三分之一左右形成利益聯盟。他們必須要避免自己被排除在這個利益聯盟之外,唯一的方法,就是盡可能出高價。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一會兒,俞國振又笑吟吟地轉向他的右手,坐在這的都是晉商。他目光在晉商中掃了一下,然後淡然道:「我們俞家並未請晉商來此……」

  此話一出,又是一陣騷動,徽商都是面有喜色,心說這俞小官人不愧是皖人,果然還是偏向他們一些,而晉商則臉色有些難看了。

  俞國振稍緩又說道:「不過,遠來是客,既然來了,自然諸位也有權投標。」

  於是晉商喜笑顏開,而徽商則咬牙切齒。俞國振慢悠悠地又道:「但是,我聽聞晉地商賈中,有私通東虜後金者,其中以范永斗、王登庫為首,不知諸位當中,是否有這兩家的人?」

  俞國振的話,完全掌控了主動,讓人覺得一波三折,等他這最後一句出來後,滿座皆驚。

  「你……你信口雌黃!」晉商中一人跳了起來,他指著俞國振破口大罵:「你這小賊,竟然血口噴人,我們介休范氏向來以忠義為本,為商累代,講究信義,敬的是關聖,守的是國法,哪裡和後金私通了!」

  「對,對,我們王家也是,自故高相以來,我們晉商便與蒙古通商,若這也算是私通後金……」

  「好了,不要這麼激動地表演了。」俞國振冷然擺手:「晉商之中,多是胼手胝足,歷經難險以致富之人,對於這等晉商,我是極為敬服的,但是范家、王家,現在就給我滾吧。」

  「你……好大的膽子!」范家的那商人戟指俞國振:「誣良為盜……」

  他如此急著爭吵,原因很簡單,范家與後金確實有勾結,這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他不知道俞國振是哪裡得到的消息,但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將此事撇清的。

  俞國振笑了一下,立刻有兩個少年家衛衝了過來,將那范家商人挾住,范家商人也是有隨行護衛的,可是護衛被攔在了酒樓之外,因此雖然掙扎破口大罵,還是被拖了出去。

  眼看拖到門口的時候,俞國振忽然又開口道:「且慢,我們是襄安巡檢司,這事我倒險些忘了,我懷疑此人逃稅,二柱,帶他去好生拷問。」

  高二柱咧著嘴應了聲是,然後便來到那范姓商人身邊,范姓商人驚怒交加,沒有想到俞國振做事,竟然如此肆無忌憚!

  那王姓晉商見這模樣,臉色如土,他站了起來:「既然不歡迎我們晉商,我們走就是,何必要以通虜構陷?諸位,還留在這裡做什麼,莫非真要等到人家趕我們麼?」

  在座的晉商面面相覷,他們來是求財的,不是求禍的,他們背後,也有些官府勢力,回去以後,自然可以通過這些官府勢力向俞國振施加壓力,但現在,似乎就只有這樣離開了。

  於是晉商一個個站了起來,有些人原本還只是做個姿態,只要俞國振給個台階讓他們下,他們就順勢留下,可俞國振嘴角噙著冷笑,卻是沒有任何表示。

  於是晉商們就只能轉身離開,向著酒樓下行去,走的時候,不少人還回頭望了那兩個瓷盤一眼,目光中有不捨之色。

  他們都是精明人,就算是十五戶人家共有種珠之術,可是對於大民以萬萬計的人口來說,珍珠仍然是供不應求,更何況還有口外的草原、海外的番夷。因此眼見這樣一座金山從手邊滑過,心中不知有多惋惜。

  徽商們卻是慶幸,這些晉商走了,豈不意味著他們得手的機率更高了?

  可是俞國振會讓他們遂意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5 PM

六六、必死無恕

  晉商們走下了樓,俞國振笑著道:「我這人沒有別的憎惡,生平最恨者,就是身為堂堂上邦中國之人,卻去為韃虜蠻夷效力之輩,賣國求榮者,必死無恕!」

  「賣國求榮者,必死無恕!」

  說這話的時候,俞國振的語氣森冷堅決,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他的憤怒。彷彿是在應證他的憤怒,他聲音才落,外頭就傳來了一聲尖銳的慘叫,聽聲音,正是方才被拖出去的范家的商人!

  緊接著,正在外出的腳步聲又越來越響,變成了進來,那些出去的晉商,一個個臉色發白,一步步退回了酒樓之中!

  「看來各位是改變主意,又回來了啊?」俞國振笑道:「歡迎,歡迎……不過這位姓王的,就不歡迎了,我方才還說,我最恨的就是賣國求榮者,既是王登庫的一夥,那麼便為賣國賊之幫兇,滾吧。」

  「你……你……」

  那王姓的商人雙股戰戰,晉商其實不缺少勇氣,否則他們不敢走西口闖大漠,更不敢冒著抄家滅門的危險與後金進行貿易。但那是懷著僥倖之心,當他們真正面對死亡之時,總還會覺得畏懼。

  徽商也看到讓這些晉商戰慄退回的原因了,兩個少年夾著那個范家的商人而來,范家商人胸口已經多了兩個血洞,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稟小官人,水賊方才突然來襲,我們擊退了水賊,卻來不及救這位,因此特來向小官人請罪。」

  「唉,如今水賊還真是猖獗,大白天就敢入鎮,以往他們不就是在水面上截道,剁一刀後順便將人綁上石頭扔進江中麼?」俞國振嘆了口氣:「給他一領蓆子,埋到亂葬坡去吧。」

  那兩少年家衛笑嘻嘻地應了聲是,他們手中的纓槍還在滴血,可就當著這數十名晉商徽商的面,眼睜睜說白話,說是「水賊」殺了那姓范的!

  俞國振嘆完氣後揮手示意將屍體拖走,那姓王的雙腿戰戰,卻有兩個少年家衛過來又將他拖走。他立刻慘呼道:「諸公救我,諸公,救我啊!」

  晉商中有人實在看不過去了,乾咳了一聲:「俞小官人,這樣……似乎不大好啊。」

  俞國振卻哈哈大笑起來:「我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我事先就說了,我們俞家,不歡迎漢奸國賊,至於在外邊被水賊所殺,那卻實是我們襄安巡檢司的職責,我們必會在緝拿水賊為其復仇!」

  俞國振並非濫殺,范家、王家都是深得後金奴兒哈赤信用的大商賈,他們八家幾乎控制了張家口堡的內外貿易。而能被這兩大家族派到南方來,同時也可以及時調動資金來競拍種珠術的,毫無疑問是范、程心腹。

  可惜的是,俞國振記得的後來被滿清所封為皇商的,就這兩大家族,他原本以為自己沒有這麼快和東虜相遇,沒有想到的是,漢奸的觸手卻已經伸了過來。

  「救命,救命!」那王家派來的商人也被拖了出去,其餘晉商中,頗有幾人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啊!」

  救命聲變成了慘叫,不一會兒,王姓商賈的屍體也被挾了上來,高二柱一臉愧色:「小官人,小人無能,讓水賊殺了個回馬槍,又將這人殺了。」

  這一下不僅是晉商,就連徽商肚子裡都開始大罵了,這姓俞的小子行事也太過肆無忌憚,殺人的藉口都不換一個!

  他們盤算著回去之後該如何將這小子的狂悖傳到有能力制他的人那兒去,不過現在,誰也不會跳出來吃這眼前虧。

  「這些掃興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諸位,如今該辦正經事情。諸位既是有意競標,那麼請一個個到這邊來,將自己願意為種珠之術出多少銀錢寫下……」

  俞國振的競標方法讓這些商賈們又是心中一跳,他讓眾人單獨上去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商號和投標價錢,這樣每個人投多少銀錢,別人根本不知道,即使他們私底下約好了以極低的價錢投標,可誰能保證上去投標之人不臨時改一下,稍稍提高一點價格?

  因此,在場的徽商晉商都是各自打著小算盤,好一會兒也沒有人上前去。

  俞國振也不催促,只是臉帶微笑,等著他們做出決定。他原本以為這些人會商議一番,然後按照身份,從那鮑興志開始投標,沒有想到就在這時,一個人站起身,大步走了上來。

  正是徽商中年紀較輕,才二十出頭的那個徐林徐仲淵。

  他上來之後,同俞國振微微拱手,然後接過筆墨,在紙上飛快地寫著。寫完吹乾,他沒有將紙遞給俞國振,而是直接豎起來,讓所有的商賈都能看到。

  「低於這個價,諸位就不要投了。」徐林笑著道。

  那紙上寫著的是十足紋銀五千兩正。

  如果是買獨家的種珠之術,這五千兩紋銀未免太寒酸了,可現在總共有十二份,如果大伙都出五千兩,也就是六萬兩!

  這個代價,可就大了些!

  晉商都不出聲,因為這人他們覺得眼生,怕是俞國振找來的托,可是徽商中不少人都認識他,有人就冷笑道:「徐生員,你們徐家,如今拿得出五千兩現銀麼?」

  「徐家還有兩百畝茶場,還有一所宅院,還有傳了三代的家業。」徐林平靜地道:「五千兩足銀,徐家還拿得起!」

  他們的對話,讓晉商也明白,這個人是徽商中的一員,但似乎有什麼原因,讓他並不受徽商待見。

  眾人心中都是暗罵了一聲,他這番行動,自然是討好了俞國振,可卻讓眾人為難起來。有了他這個開頭的,五千兩紋銀便是基線,低於這個的,就不好出手了。

  俞國振又等了一會兒,終於,徽商領袖鮑興志走了過來,笑瞇瞇地在紙上寫好,然後交給了俞國振。俞國振將之收好,與徐林的放在了一起,倒沒有將鮑興志寫下的數字說出來。

  這些商人家中都是豪富,家中藏銀十萬兩以上的筆筆皆是,甚至家產百萬的也不少見,有了人帶頭,接下來便順利得多,很快徽商便個個寫完。

  到現在為止,晉商還是一個都沒有動。

  晉商勢力並不小,單論財力,此時晉商的財力甚至還勝過徽商,只不過俞國振開始連殺兩人的行動,讓他們心中有了陰影,他們弄不明白,俞國振這番舉措,真的是因為他痛恨漢奸國賊,還是因為他要殺人奪財。

  「諸位若是不欲投標,那也算了,不過我不能無限制等下去。」又等了一盞茶功夫,俞國振開口道。

  聽了他這話,徽商中頓時躁動起來,他們面面相覷,然後徽商領袖走了上來,也寫了一組字,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子,便退到一旁。

  一張張寫了字的紙交到俞國振手中,當最後一人也寫好後,俞國振露出了滿意的笑。

  他清點了一下,很快就拿出了十二張紙,然後道:「多謝諸位捧場,如今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念到的十二位今次中標,將獲傳種珠之法。」

  「第一位是尚書坊鮑先生……」

  俞國振連著報了十二個名字,其中徽商佔了大半有八人,而晉商只有四人。被點到的當然是面露喜色,而剩餘諸人也不是很失望,特別是晉商,甚至還悄悄鬆了一口氣。

  念完名字之後,俞國振稍提高聲音:「諸位都知,物以稀為貴,珍珠也是如此,因此諸位十二家,加上我們俞家,還有另外兩家,須得結盟,今後珍珠定價,由我們十五家共商,免得同行傾軋壞了規矩!」

  這是建立行會,此時這類行會頗多,眾人不以為意,而中標的十二家,更是連連點頭深以為然。

  「既是如此,請這十二家隨我到樓上雅座細談,其餘各位,我們俞家略備酒水,去留請自便。」

  在雅座中,出面與眾人談的就不是俞國振,而是俞宜勤了,無非就是商議一個章程,十幾家共同進退,俞宜勤還專門強調,他們俞家將在三年之後完全退出,到時俞家的資格就完全取消。

  到那時,就是十四家執掌全國河珠市場。

  「為何俞家要退出?」頓時有人驚訝地問道。

  俞宜勤嘿然笑道:「諸位賢達,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諸位敢來做這河珠的生意,背後都是有人的,我們俞家倒不是沒有人,那兩份要送出的種珠之術,就是為我們俞家背後之人準備。但是俞家有自知之明,這注橫財,能再賺個三年就滿足了,再多怕是要招人嫉。」

  他這話說得眾人都尷尬地笑了起來,事實上,這十二家中已經有不少人在琢磨著如何將俞家從聯盟中趕出去,可現在卻只能改變主意,誰知道俞家將那兩份種珠之法準備送給誰!

  眾人都是商場中的老手,對行會的一套並不陌生,他們也不怕俞家自食其言將種珠之術再傳別人,若是那樣,那他們就有十足的理由進行報復了。

  待章程擬好,諸家都簽了字按上手印,又商議定了如何來學習種珠之術,十二家紛紛告辭。他們出去之後,沒有競標到的諸家豪商中,也有上來察問情形的,這些與俞國振他們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俞家主要的三個人,俞國振、俞宜勤、俞宜軒,如今都在看著紙上統計出來的數字大笑。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6 PM

六七、大獲豐收

  「一共是八萬六千兩!」

  俞宜勤摸索著算出最後數據的那張紙,臉上的喜色怎麼也壓抑不住。

  以俞家之力,想要不動聲色用種珠之術獲益,一年最多也就是進賬萬把兩銀子,而現在,則一下子就將八年的收入囊入懷中!

  不過他還是咂了咂嘴,有些惋惜地道:「還是賣得低了啊……」

  俞國振卻不覺得賣得低了,實際上,這個價錢,遠超過了他的預想,他本來以為,能賣個三萬兩就心滿意足,五萬兩到頂。

  關鍵是他缺錢,雖然俞宜軒有個「襄安巡檢司」的牌子,可這牌子卻當不得飯吃,每天他養人的花銷,就是三十兩以上,一年下來要花掉一萬兩,還不包括其餘的支出。

  少年家衛的戰鬥力,在一般人當中,甚至在流賊當中,都算得上精銳,可數量還是太少,才八十餘人,他需要在今後的一年中,將之擴充一倍,到兩百人左右。這也就意味著,他的支出還要翻倍地增加。

  如果歷史不曾因為他的到來而出現大的偏差,俞國振記得,明年起流寇就開始騷擾皖境,後年甚至出現席捲皖境的狂潮,張獻忠幾乎將皖境精華一掃而空,無為、桐城,幾乎都給他屠戮一空,然後吃飽喝足搶肥受招安!

  所以,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

  「這許多錢,當如何用好?」俞宜軒眼裡閃著光亮問道。

  「先盤點一下年後以來我們的收穫。」俞國振定了定神:「浮山之戰,我們繳納了銀錢不多,共計三百四十一兩,但馬匹有十二匹,船有四艘,鳥銃四把,弓十二張……」

  浮山伏擊,將王好賢用近十年時間積聚起來的聞香教骨幹,幾乎是一網打盡,除此之外,還繳獲了不少武器,其中馬匹和鳥銃是最讓俞國振高興的。南方少馬,因此護院少年是靠著家中的騾子、驢來練習騎術,其效果自然是聊勝於無,有了十二匹馬,再加上高不胖這馬販子出身的師範,俞國振相信,大半少年家衛能學會騎馬。

  他並不指望這些少年家衛能成為馬戰高手,只要他們能成為合格的騎馬步兵,那就心滿意足了。

  鳥銃更令俞國振歡喜,此前襄安巡檢司也嘗試向上官請撥鳥銃,結果卻被告知武庫之中沒有新的,只有舊貨。俞國振抱著有比沒有好的想法將舊貨領了出來,好在他謹慎,發現領出的六枝鳥銃,竟然都是銹跡斑斑,根本不能順利發射,甚至會有炸膛的危險。

  而聞香教的四根鳥銃,則鑄造精良,至少以俞國振後世軍人的目光看起來,養護得也是不錯。

  如同那幾匹馬一般,這四根鳥銃最大的作用還是讓少年家衛熟悉一下這種武器。

  「國振,你這樣說就有些不老實了,聞香教的大頭,是在別處吧。」俞宜勤嘿然笑了起來。

  俞國振也是面帶笑意:「二伯所說不錯,聞香教收穫的大頭,是起獲的窖銀,那方三兒指點下,我起獲了他們三處地窖,共收攏的雜色藏銀、銅錢約值一萬六千四百兩。」

  「絲!」

  俞宜勤與俞宜軒吸了口氣,兩人對望了一眼,他們俞家全部家當拿出來幾萬兩銀子總是有的,而且剛剛還得了八萬餘兩的銀錢,但是這個數字,還是讓他們驚嘆。

  「可惜,王好賢口中套不出什麼來,他比方三兒難對付得多了。」俞國振隨口道:「聞香教禍亂京畿、山東數十年,不知多少愚夫愚婦為之傾家蕩產,它聚斂的錢財,即便沒有百萬,幾十萬兩總是有的。」

  「如今都隨著王好賢進了地裡,也不知會便宜誰。」俞宜軒惋惜地道。

  王好賢的死訊在八天之前傳了來,應天府衙門還為此專門貼出告示,說其是「沐浴而死」,又說是「年老體衰心疾突發」,只差沒有說是「躲貓貓」死掉的了。而在王好賢死訊傳來前兩天,石敬巖回到了襄安,以俞家重金聘請的教頭身份,開始指揮眾少年的槍術、刀法。

  「說麼算來,咱們在這一個月裡,收穫了十萬兩千七百四十一兩……」

  這個數字,絕對超過了俞家原本的家當,俞宜軒還要強行控制自己的情緒,展示出一點讀書人的氣度涵養,可是俞宜勤已經笑得嘴都合不攏。

  他二人看向俞國振時,發覺俞國振嘴咧開得老大,少有的露出這樣劇烈的情緒,就連那雙眼睛,也比平時亮了三分!

  「哈哈,國振,難得你也這般模樣,我還道你不愛財色,不曾想……哈哈。」俞宜勤笑了起來。

  「不愛財或許有之,不愛色則未必,那個如是,可不就是國振千里迢迢從蘇州府帶來的?」俞宜軒也開起了玩笑。

  「呵呵,二伯五叔說的沒錯,我好財也好色,若無財力,我們哪兒養得起這樣一支家衛。」

  「說起來如今國振也已經十六,該訂下親事了。」俞宜勤忽然道。

  「對,對,國振,你可看上了哪家的女兒,五叔替你去求親去!」

  他們二人一唱一和,非常熱情地要替俞國振考慮婚姻大事,俞國振沉浸在發了橫財的喜悅中,倒沒有細想,順著他們的話說了兩句,然後又將話題轉回到這些銀錢之上。

  「十萬兩千七百四十一兩……一萬兩交給二伯,一萬兩交給五叔,五千兩交給大伯。」俞國振道。

  「嗯?」俞宜勤與俞宜軒都有些愣:「國振,你這是何意?」

  「總不能讓諸位叔伯一直只是投錢,卻什麼都得不到吧?」俞國振微笑起來:「別的不說,二伯總得給我那幾位兄長積攢些家業,三哥四哥他們也都要娶妻了!」

  聽他這樣說,俞宜勤與俞宜軒點了點頭,都露出了笑容。

  俞國振這分派做得漂亮,雖是一族,可若只見著投入,卻沒有見到好處,相互間的關係也很難長久。

  「剩餘的銀兩如何處置,藏起來?」俞宜勤又問道。

  俞國振沉吟了會兒:「二伯,五叔,狡兔三窟的道理,想來你們都明白。如今天下板蕩,流賊四起,咱們家雖有家衛,但對付小股的賊寇還行,若是成千上萬大隊的流賊,咱們當如何是好?」

  「不會至此吧?」俞宜勤一驚。

  俞宜軒卻悶聲不語,臉上的喜色也收斂起來,俞國振看著他道:「五叔,你是去過山東的,那裡經過兵禍的情形,你跟二伯說說吧。」

  「慘不可言。」俞宜軒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未到登萊,只是到了濟南府,見著那些逃來的災民,不少原也是登萊二州的富戶……」

  俞宜軒說的情境打動了俞宜勤,他握緊拳:「如此說來,我們俞家在應天府的鋪子得要擴大了!」

  「這只是第二窟,我們還須得有第三窟……應天府中除了那個雜貨鋪子,我們也看一個布莊,今後我們俞家的布,可以直接用船運到那兒去發賣。」俞國振道:「至於第三窟,待過些時日,我去南方一趟,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

  「你要去南方?」

  「嗯,二位伯叔,最賺錢的生意,還是下西洋。」

  「下西洋可不容易,海盜如今極是猖獗!」

  「濠鏡有紅毛番夷,將貨物賣給他們,可以避開海上風險。」俞國振道,他自己心中卻明白,將貨物賣給在澳門的葡萄牙人,等於是又給人盤剝了一層,只能賺到小頭,大頭還是約葡萄牙人賺去了。

  他既然做了這樣的決定,俞宜勤兄弟便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提醒他多帶些人手,注意安全。雖然聞香教基本給連根拔除,但總有些零散的死忠份子還在,必須小心他們的報復。

  聽他們絮絮叨叨地交待這些,俞國振啞然失笑,他只是計劃到南方去一趟,但具體時間還早著呢。

  三人商議了一下南京城中的布莊事宜,最後決定,先投入一千兩,將布莊開起來,負責此事的人,就交給了俞壽,也就是俞宜軒的那個心腹管家。

  這也是俞家人丁不旺又缺乏人才,就連旁支的人中,也沒有值得信託的。

  「實在是缺人,國振,若是你去南方再設一窟,可有可靠的人手?」三人離開酒樓時俞宜軒問道。

  俞國振搖頭苦笑,他手中唯一派得上用場的是高不胖,但高不胖的長處不在經營,到南方去未必能施展手腳。

  「需要招徠些人來,可靠要第一,此事國振你自己有主意,我就不多說了。」

  俞宜軒意味深長地對他笑了一下,說出這句話。

  他知道俞國振是有大志的,身為一個科舉不甚得意的讀書人,俞宜軒也有自己的野心,若是俞國振能有成就,那麼他這個堂叔也可以水漲船高,就像現在這個襄安巡檢,便是因為俞國振而來的。

  俞國振點了點頭,逕直回到細柳別院——方以智給這別院取了這樣一個名字,不知為何竟然就通用了,這其中柳如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在她小小的心思之中,細柳的「柳」字暗合了她的姓氏,或許,這就是冥冥中某種力量在牽引,讓她的命運與這座別院聯繫在一起吧。

  而在別院之外,一個情理之外卻在他意料之中的人,正在等著他。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7 PM

六八、另闢蹊徑

  「今日之事,多虧了徐先生。」

  在別院中等著俞國振的,正是今天推波助瀾抬高了價錢的徐林徐仲淵。

  「哪兒的話,俞少兄少年豪傑足智多謀,就算鄙人不做什麼,最後的價錢也低不到哪兒去。」徐林笑著拱手做揖。

  他穿著生員的袍子,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商賈,俞國振引他入了別院,看到周圍正在訓練的少年家衛,他停下腳步,微微流露出驚訝的表情。

  「徐先生有何教我?」俞國振側過臉看著他。

  兩人身高,俞國振還略顯高一些,徐林收回目光,微微抬眼道:「鄙人有自知之明,雖然也喜好兵事,可是只有紙上談兵的本領,俞少兄連戰連捷,鄙人哪有指教少兄的本領!」

  兩人走到院子正中,徐林看了看周圍,除了正在跟著石敬巖練習槍法、刀術的少年家衛之外,整個大院子中沒有閒雜人。他這才肅容道:「俞少兄,鄙人家中新近遭遇意外,原先的生意都做不得了,因此只有另尋生路……」

  也不等俞國振發問,他就將自己的情形說了出來,原來徐家也算是徽商中的名家,雖然一直不算大戶,可在南京、揚州和蘇州、杭州都有自己的產業,甚至還有兩艘海船,往來於大明與倭國。

  但是就在年前,徐家的船出了事,兩艘海船都沉了,就連家主也隨船遇難,這讓原本準備走仕途的徐林,不得不回來執掌家業。那兩艘船上的貨有一半是別家的,徐林破家償還,到後來家中所剩寥寥,如果不能尋著新的財源,家道便要中落了。

  徐林一直在說,俞國振只是聽,沒有插一句嘴。這個人說話極有條理,雖然說到自己的切膚之痛,語氣也很平穩,只是目光裡偶爾閃過的光芒,表現出他的哀傷。

  「這人倒是個極幹練的人物,舉止有度,自制力極強,考慮事情相當細密周全。」俞國振心中暗想。

  徐林肯定是有求於他,他先是在拍賣種珠之法時示好,現在又坦誠將自己的事情相告,這個人聰明知進退,俞國振對他印象相當不錯。

  「故此,在得知俞少兄出售種珠之術後,鄙人將如今家中可以挪用的款項全部拿了出來,湊了五千兩銀子,原是想看看能否搭上俞少兄的順風船。但今日來的都是行家,鄙人沒有撿著便宜,思來想去,只能靦顏來求俞少兄了。」

  「哦,徐先生想求我什麼?」俞國振詫異地問道。

  「求替俞少兄代銷貨物。」徐林誠摯地道:「其餘十二家都是巨商,他們的鋪子分號,幾乎遍佈大江南北,唯有俞少兄在這方面吃了虧,鄙人家中雖然遇到些挫折,但揚州、蘇州、杭州與廣州諸城之中,生意上的關係還在,若能有幸得俞少兄同意,鄙人便可以將俞家的珍珠銷到這些地方去!」

  「還有呢?」

  「另外……」徐林微微猶豫了一下,緊緊盯著俞國振,可俞國振的表情中,他卻看不出什麼來。

  終於,他一咬牙:「河珠可種,南珠必亦可種!」

  此語一出,俞國振訝然望他,臉上第一次露出內心中的情緒!

  俞國振在和小蓮、如是在一起時,甚至和高家兄弟、羅九河、葉武崖等人非正式場合中,也會玩笑嬉鬧,不失赤子之心。但他自知面相年幼,往往被人輕視,所以在正式場合,總是不苟言笑。這情緒突然一露,徐林倒有些不適,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俞少兄……沒做這個打算?」

  俞國振確實沒有做這個打算,可以說,徐林一語驚醒夢中人,他賣的是淡水河珠的種珠之術,卻沒有賣海水南珠的種珠之術!在珍珠界之中,向來有「東不如西、西不如南」的說法,海水珠中,南珠最為珍貴,也就是所謂的「合浦珠」!

  「南珠確實可種。」俞國振慢慢道:「只是你想必也知道,南珠是御用,即使種出來了,也難賣出去。」

  「俞少兄,如今達官顯貴巨商豪賈競相奢侈,按著太祖皇帝的御令,商人不得穿絲綢,可是今日來的徽商晉商,哪一個不是綾羅綢緞滿身?」徐林笑了起來:「況且,嘉靖、萬曆二朝以來,南珠極稀,甚至有朝廷花費巨萬,所得不過數兩之事。每年為了採珠之事,總有幾十上百蛋民殞命,若是能種南珠,也算是功德無量!」

  俞國振面上的神情已經收斂住了,他又恢復到那平靜無波的狀態。

  「若是俞少兄還不放心,這鄙人願將這合浦珠賣給紅蕃。」徐林又道:「少兄覺得如何?」

  「要種南珠,就必須去欽廉二州。」俞國振微微瞇著眼睛,藏住自己心中的波動:「那兒天氣炎熱,徐先生願意千里迢迢去那蠻荒瘴鬁之地?」

  「那是自然,欽廉二州離廣州府不遠,鄙人年少時遊歷四方,也曾經到過合浦。」

  俞國振點了點頭,沒有立刻給徐林回復,但他的心中卻是驚濤翻湧。他原本就有去南方準備一處基業的打算,只不過不知選哪兒好。

  如今被稱為東番大員的台灣島,勢力繁雜,荷蘭人已經在南邊立足,西班牙人則開始開拓北部,倭國的勢力也陰魂不散,甚至曾綁架荷蘭人的總督。俞國振此時手中人力稀少,財物也極缺乏,想要以台灣為基業根本不現實。

  他也曾經想去海南,為此專門查問過海南的情形,據說前些年海南臨高附近怪風頻發,而且海南雖好,卻與台灣一樣,在俞國振手中人力物資都缺乏的情形下,尚無法顧及。

  所以他原是想在廣州府附近尋一個地方,作為他狡兔第三窟中的大後方。可現在徐林的建議,讓他看到了一個新的選擇。

  欽州。

  欽州是天然良港,與廣州這樣的大城相距不是太遠,目前已經有一定的開發,若能以欽州為立足基業,有個二十年左右的發展時間,俞國振深信自己不僅能逆轉胡虜主宰華夏二百六十年的命運,甚至可以讓人類的歷史回復到他原本的自然歷史正常進程中去。

  華夏民族自開化以來,便是這世界最先進的民族,偶爾會加上「之一」,這就是自然歷史正常進程。

  「徐先生,直接在廉州合浦,容易引人注意,若是想開闢珠場,還是欽州比較好。」微一沉吟之後,俞國振終於下定決心:「徐先生若真是想做這門生意,我倒有個建議。」

  「請說。」

  「動作要快,徐先生想到了種海珠,旁人也會想到,那十二家都是手眼通天的,徐先生若不能在三五年之內將事情辦妥,再想進入這個市場就很難了。」

  「俞少兄之意……是願意支持我了?」徐林忍不住激動起來:「這恩如同再造,鄙人感激萬分!」

  「且慢感激,聽徐先生的口氣,想來手中資本吃緊,這南珠之事,不是一天兩天能出結果的,即使順利,也需要三年以上的時間,其中投入,慢要數萬兩銀子,徐先生拿得出麼?」

  「此事倒難不住我,得了俞少兄支持,鄙人便可向先父的一些友人借貸。」徐林說到這,精神極為振奮,他此前雖然很冷靜,可總是籠罩著若有若無的愁苦,但現在,不但愁苦之色沒了,他整個人甚至容光煥發。

  「哈。」俞國振笑著看他,沒有接話。

  徐林很快冷靜下來,他躊躇了一會,然後伸出五根手指:「五成歸俞少兄所有。」

  俞國振瞇著眼:「如此你豈不吃了大虧,錢是你出的,人是你找的,銷路什麼的,全是你的,我幾乎是坐吃五成乾股。」

  「若無俞少兄支持,我想要翻身,少說要二十年,有俞少兄支持,五年之後,徐家就復振作。」徐林道:「鄙人雖是不才,也是讀了聖賢書的,受人點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從來讀書人。」

  俞國振這一句話頓時打得徐林臉嗶吧作響,他面色漲成了豬肝色,看著俞國振好一會兒,才忍住了羞怒之意:「既然如此,俞少兄方才那些話,不會是戲耍鄙人吧?」

  「自然不是,我另有建議,先小人後君子。」俞國振道:「若是我授了你種海珠之術,你卻甩開我,那我豈不落了個空?」

  「請講,鄙人洗耳恭聽。」

  「你不必去尋人借資,所有的資金,我出了。」俞國振道:「不過,最初我們做的不是南珠生意,而是棉布。」

  「棉布?」徐林一愣:「那是松江府的特產啊……」

  「我的布比松江府便宜,物美價廉,價錢甚至可以賣到和麻布一般。」俞國振篤定地道:「品質不比一般的松江布差,出貨量……唯一能限制我的,便只有棉花數量了。」

  「啊?」

  「所以,徐先生想要得到我的信任,第一件事情是想法子給我運來棉花,先運價值一萬兩銀子的棉花來吧,越快越好,我可以預先給徐先生一千兩的訂銀。」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7 PM

六九、幼虎

  「一時僥倖,竟然令這豎子猖狂至此!」

  無為州知州張化樞本人是個科舉出身的官員,向來瞧不大起武人,少年家衛當街殺人之事,當日下午他就得知,范、王兩位商賈的隨從,到他那兒報了官。

  在他眼中,俞家不過是治下刁民,俞宜軒雖然有個舉人身份,也根本算不了什麼。事實上,俞國振每殺一次水賊湖匪,他就覺得自己的臉上被狠狠煽了一記耳光。

  對於俞宜軒俞國振來說,殺賊是功勞,可對他這個無為州的主官來說,這就是打臉,治下不靖,致使賊匪紛起,為這事情,他已經得了一年考評的中下了!

  名義上,襄安巡檢司應該是他的手下,事實上這個巡檢司甚至是他上奏朝廷建立的——俞家為此塞了一千五百兩銀子,他落手的有一千兩,其餘五百兩則為幕僚佐官所分潤。這原本不是什麼大事,上報中樞各部報備,然後他任命一下,恩從他出,那麼俞宜軒也得聽他號令。但是因為此事將一位內閣首府都趕出了京城,而俞宜軒的任命也是由天子明旨發出,這就讓他極尷尬。

  他一個小小的知州,與堂堂大明天子爭風,那就太蠢了,而俞宜軒既是由天子欽命,那麼他即使想要訓斥,也得考慮一下,會不會有人將此事捅到朝廷中去。

  見他一臉怒火,他身旁的幕友駱會低聲道:「大人,此事須得慎重。」

  「我知道,我知道,他們俞家惹得好大事端,前些時日還抓了王好賢,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此事總得有所處置,那兩戶晉商背後也是有人的!」

  「這等事情,大人何必煩惱,自有同知、州判在,哪裡須得大人發愁?」駱會嘿然笑道:「大人啊,就是太一心為民了些!」

  張化樞苦笑著擺手:「仲季,我能推,他們便不知道推麼?」

  「大人將狀紙發還,只說此事當由州判處置就是,若是旁人,一定會推之唯恐不及,唯有咱們這位州判大人……嘿嘿,只愁沒有伸手之機!」

  「此話怎講?」

  「大人,咱們無為城中提及聞州判,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聞錢味,又說他『生平無所好,性本愛黃白』,而且,此人膽大,身後關係又深,若是得知俞家此次得了數萬兩的賣種珠之法的銀錢……」

  「數萬兩!」張化樞都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儘是銀子在閃光。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就是知州這樣的官員,想要弄到數萬兩銀子,也是需要花費一番首尾,甚至還得冒著剝皮實草的危險。張化樞瞧著俞家不順眼,最大的原因就在這裡,俞家輕輕巧巧賣個什麼種珠之法,就得了數萬兩銀子!

  若是自己有這種珠之術……那該多好!

  最讓張化樞鬱悶的就在這,他聽說了,俞家還保留了兩份種珠之術準備送人,以他的看法,關自己是理所應當的,若不是他,俞家哪裡來的襄安巡檢司名頭,區區一千兩銀子就敷衍掉自己,這是打發叫花子呢!

  「聞全維未果真會利令智昏?」想到這,張化樞下定了決心:「好,就交與你去辦。」

  反正就算失敗,他也不會有什麼損失,這是張化樞下定決心的關鍵。

  「大人只管放心,若是聞全維真得了些什麼,他怎敢不分潤些給大人,若是雙方僵持不下,大人正好從中漁利,若是聞全維撞了鐵板,大人也可以向俞家示好。」駱會嘿嘿笑著道:「大人反正立於不敗之地,所以這件事情,大人該是慶賀!」

  「哈哈,仲季,你就是會說話。」張化樞大笑起來。

  「事不宜遲,學生這就去替大人將事情辦好。」駱會拱了拱手。

  張化樞沒有問他如何去辦,當官的要學會裝聾作啞,就算明察秋毫也不能嚷得全天下皆知,否則的話,寸步難行。

  出了知州府,駱會不緊不慢地逛了會兒街,然後緩步踱到一家茶館,他是紹興人,好黃酒喜飲茶,這家茶館是他常來之所。才上了茶館二樓,就聽到有人招呼:「這邊,這邊!」

  駱會笑瞇瞇地走了過去,那人將他引到臨窗的位置,然後恭敬地拱手:「如何了?」

  「大人同意,此事便由聞州判來處置了。」

  「仲季兄一定出了不少氣力,來來來,我們飲此一杯!」那人把臂過來,兩人手在衣袖裡一搭,手指碰觸之間,駱會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大喜。

  「漢卿兄,此事得成,漢卿兄也能得不少好處吧?」他笑道:「只是那俞家可不是容易啃的骨頭,州判大人要如何對付?」

  「人心如鐵,官法如爐,再難啃的骨頭,又如何對抗官府?」被稱為漢卿兄的姓陳,名棟,字漢卿,與駱會一樣,是精於刑名錢糧的幕僚。此時讀書人中,頗有些只會做八股拍馬屁,根本不通世務的冬烘,他們僥倖成為地方官員,往往根本無法治政,而且就算懂得如何治理一地,也往往因為事務繁雜精力不夠,於是「幕友」這樣的私人僚佐便應運而生,其中又以精於計算長袖擅舞的紹興人為最,因此也被稱為紹興師爺。

  到後世滿清時紹興師爺極盛,原因是滿清初入中原時,幾乎全是不學無術之輩充任各地官長,這些韃官大多一無是處,就連如何盤剝百姓都不會,須得要有人扶持才曉得民政事務。

  「漢卿兄對我還瞞什麼?」駱會搖了搖頭:「聞通判不是與朝中溫相有關連麼?」

  「哈哈,此事對誰都說得,唯獨對駱兄不能說,你我意會便可……說起來,駱兄還記得沈清遠麼?」

  「遊學遼東的那一位?」駱會想了一下,略有些不屑:「此人年少年盛,說是要去遼東應幕,搏一份天大的功勞,如今有消息了?」

  「你猜猜?」

  「如今遼東之局,實在非我所能揣測……莫非是入了孫經略幕府?」

  孫經略即孫承宗,他已經因大凌河之敗而回家養老,大明朝最後一個可以穩定遼東局勢的人業已黯然離場,只欠最後一個悲壯謝幕。駱會身為幕佐,當然從塘報中得知了此事,他如此說,是有意譏諷那個字清遠的沈文奎。

  「你為何不猜總兵黃龍或廣鹿島的尚可喜?」

  「哈哈哈哈,漢卿,你別賣關子了,還是說出來吧。」

  「據聞在崇禎二年,他即落入了東虜手中,如今在東虜值文館,甚得虜汗的重用。」陳棟壓低了聲音:「原來是去給虜汗當幕僚去了,哈哈……」

  兩人都笑了起來,好一會兒,駱會慢悠悠地道:「此人倒是做得出此事,反正都是從幕……若是我,寧死也是不從的,從賊從虜,怕是沒有面目見列祖列宗啊。」

  「我倒覺得商有商榷之餘,我們所食又非君王之祿,哪裡要為君王效忠?」

  兩人聊到此處,所言意盡,因此雙方又行禮告別。

  陳棟離開茶樓,片刻也不停留,立刻到了州判府中。州判府與知州府相距其實不遠,都是公廄,陳棟從側門而入,不一會兒,州判聞全維就神情凜然地出現在公堂之上。

  「麻夜叔,點齊弓手鄉兵民壯,隨我去襄安!」

  接到這個命令,身為捕頭的麻夜叔頓時一愣,然後臉色比哭都還難看了。

  他消息靈通,自然知道有山西晉商的隨從將俞國振告發的事情,如今州判大人下達了這個命令,豈不是讓他去緝捕俞國振?

  他哪有這個膽子!

  如今俞國振的傳聞,在無為州可謂家喻戶曉,年方十六偏擒殺盜匪,周圍的歹人惡棍,也都紛紛繞著無為而走,都說這裡「乳虎雖幼已能食人」,就是無為州的人外出與人爭執,往往也搬出他的名頭:「你莫看小了我們無為人,我與襄安俞幼虎相熟,當心我尋他來相助!」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他忙不迭地道:「那俞國振之事……使不得啊。」

  「怎麼,你怕什麼!」聞全維冷笑道:「莫非還怕他殺官造反?多帶些民壯線弓手和鄉勇,武庫裡挑些乘手的兵刃,他不過是百餘名家丁,欺負欺負水賊教眾尚可,幾百民壯他敢動?」

  麻夜叔用力嚥了口口水,他看著聞州判,覺得這位州判大人眼中全是銀光閃閃,根本不可能勸他回心轉意了。他臉比哭還難看,喃喃地道:「大人,那、那襄安不是有巡檢司麼,何不令巡檢司將俞國振擒拿歸案?」

  「住口,你這廝休要搪塞敷衍本官,莫非欺本官不能打你的板子?」聞全維哼了聲道:「隨本官前去緝拿,你還怕什麼!」

  州判在州中只算得上三號人物,因此最擔心的就是底下胥吏差役看不起他,他此時已經真有些怒了,麻夜叔是個反應機靈的,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絕,只怕先要挨一頓板子了。

  他靈機一動:「大人,大人,不是小的不願意效力,實是俞國振久有凶名,有幼虎之稱,家中廣蓄惡僕,擒凶拿人是小人的本份,可大人如身精貴,如何能以身涉險?」

  聽他這話,聞全維深以為然,點了點頭:「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本官就不親往,你去將他緝拿來……」

  說到這的時候,他見身邊的幕僚陳棟在歪嘴,便問道:「漢卿,你有何話說?」

  陳棟咳了一聲:「麻捕頭,若是走脫了俞國振,還是要落在你身上,你便替他充抵人命吧。」

  麻夜叔心中咒罵,原本他是想自己前往襄安虛張聲勢,向俞國振賣個好,讓他躲起就是,可是陳棟卻看出了他的用心,竟然將此路給他堵住。現在讓他不得不另想辦法,為了救自己,說不得要害一害俞國振了。

  「大人,小人倒是有一計……」他壓低聲音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18 PM

七零、猾役

  「什麼,第一批棉花……就到了?」

  俞國振放下手中正在寫著的手稿,訝然詢問,這個消息,實在讓他吃驚。

  如今細柳別院已經進入快速發展時期,充足的銀錢,讓他有足夠的財力去支撐他的發展計劃。這些東西他只是找來工匠說出自己的想法,然後就完全交給工匠去摸索,他自己則忙著寫手稿。

  柳如是細心地將他的手稿收好,在紙的右下角用眉筆寫了一個數字。

  「是的,小官人,那位徐先生自己沒來,但派了一個人正在外頭候著。」

  「讓他進來。」俞國振道:「不,還是我出去,我到碼頭去看看。」

  奉命來的是徐家的一個族弟,看上去倒是很老實的模樣,見著俞國振便行了大禮,滿臉都是掩不住的感激之色:「俞公子,仲淵哥哥托在下問候您老康健……」

  「不敢不敢。」俞國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您老」,微一愣之後忙將他扶了起來,臉上滿是笑容:「不知先生如何稱呼,與徐先生又是什麼關係?」

  「在下徐醒,字更蘇,是仲淵哥哥的族弟。」

  「原來是更蘇先生。」

  「不敢,不敢,俞公子還是喚我名字徐醒吧。」徐醒心裡有些慌了,他兄長說起俞國振此人時,用了一個詞來評價,那就是「深不可測」,但他與俞國振打交道開始,覺得此人謙和有禮很好相處。

  他當然相信兄長的評價,正是因此,俞國振對他的熱情讓他誠惶誠恐。

  「更蘇先生,此次運來了多少棉花?」

  俞國振心中非常歡喜,甚至有些明知故問,因為在徐醒身後,簡易碼頭上一排船都停在那兒,看數量足有十餘艘。雖然不是大海船,但若這些船上裝的都是棉花,那麼足夠支持新建成的紡紗工坊很長一段時間了。

  「一共是十船棉花,大約是一千包。」

  一包棉約是一百六十斤,這個重量最能利用壯勞力,一千包就是十六萬斤,俞國振忍不住咂了咂舌,這還過去十二天,徐林便調集了這麼多棉花,並且將之送到了襄安,他的行動能力極強,根本不像是這個時代的讀書人。

  「仲淵先生呢,他自己為何未來?」

  「這十二天裡兄長馬不停蹄,先後跑了山東布政司與松江華亭諸處,到前天才入睡,如今正在後方,過兩天便趕來見俞公子。」

  「不必那麼著急,你回去對他說,請他多休息兩日。」俞國振回過頭,向著高不胖道:「老高,將家衛帶來,咱們先下貨,另外,讓小蓮與如是來一下。」

  喚小蓮與柳如是,是因為要搬銀子,俞國振當初只給了徐林一千兩銀子的訂金,原本以為他能弄來三五萬斤棉花就到了極限,沒有想到他竟然運來了十六萬斤的棉花!

  以現在別院的生產速度,這十六萬斤棉花,恐怕可以供應三個多月所需了。

  自然,現在還只是生產,機械和工人,都需要磨合,俞國振估計,到三個月後,十六萬斤棉花恐怕就只是兩個月的消耗量,而再半年,那麼有可能一個月就完成。

  這就是機械的力量,哪怕還只是相當簡陋的水輪機械。

  一萬兩白銀當面交割之後,徐醒大概是怕什麼意外,謝絕了俞國振邀他暫歇的邀請,執意要立刻離開,俞國振也不強留,便徐家兄弟的執行能力讓他相當讚賞。

  就在徐醒即將登船之時,順著西河,一條小船緩緩靠了過來,船上下來一個身著公服的差役,他看了看周圍,一眼便認出了俞國振,慌忙上來行禮:「俞公子!」

  他行的是大禮,俞國振微微一愣,這些差役下鄉,一向是作威作福的,見面即行大禮,正是所謂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更蘇先生,我這邊有事,就不再相送了。」他在碼頭上向著徐醒拱手道。

  「留步,俞公子大恩,我們徐家沒齒難忘!」徐醒道。

  待徐醒的船隊離開,俞國振這才轉向那個差役,方才他有意晾著對方,那差役竟然沒有絲毫怨恨之色,相反,臉上幾乎要笑出一朵菊花來。

  「你是何人,如何認得我?」俞國振問道。

  「小人姓董,賤名一個青字,奉州判老大人之命,給俞公子下帖子了。」那差役順勢起身:「俞公子護我無為一境平安,無為州里,不認識知州老爺的人有不少,不認識俞公子的卻是一個都無啊!」

  這廝言辭倒還伶俐,一番馬屁拍下來,換個人的話,只怕要飄飄然忘乎所以了。高不胖從他手中接過帖子,再遞給俞國振,俞國振看了兩眼,有些驚訝地道:「那位州判老大人,為何會請我去敘話?」

  「其實呢,是因為上回那兩晉商的隨從在州城裡將俞公子告發了。」那差役壓低聲音:「不知死活的山西佬,以為如此便可以報復俞公子,卻被州判大人抽了老大一頓板子。」

  這件事情,俞國振並非一無所知,他現在人力、物力還是比較有限,因此只是將自己的情報網撒到了無為、廬州,而且也不可能和傳說中的錦衣衛那樣無所不知,只能盯著州府衙門看看有什麼動作。王范兩家將他告了的事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若不是這兩家根基所在的張家口離得襄安實在太遠,他都有些想打這兩家的主意,漢奸國賊出賣祖先得來的銀錢,理所當然該被他收來用在振興華夏的事業上來。

  因此,他知道王范兩家人被知州趕出,又到州判那兒告狀,結果挨了一頓板子的事情。但既然打都打過了,那州判又為何還要請他去敘話?

  想到那州判「聞錢味」的綽號,俞國振心中大概有了想法,既然已經示好過了,現在應該是向他收取好處費吧。

  「州判大人為此事喚我?」

  「明面上為此事,便是請俞公子去走個過場,表示聞大人已經過問過此事。實際上……卻是要恭喜俞公子了。」

  「哦,喜從何來?」

  「小人倒是聽得了聞大人請俞公子的真正原因……嘿嘿,小人大老遠地來報喜,公子總得打賞些吧。」

  那差役涎著臉說這話,沒有絲毫作偽,倒真像極了一個來討賞的。俞國振眼角微微撩了一下:「若是報喜,總得還有吹打鼓樂吧?」

  「哈哈,吹打鼓樂下回小人就帶來了……多謝,多謝!」

  高不胖塞了一小錠銀子過去,那差役掂了掂,足有一兩,頓時喜出望外,跪下來又磕了一個頭。他做這個動作時倒是輕車熟路,顯然是磕慣了頭的:「是這樣,聞州判聽說公子幼虎之名,他家中正好有位侄女,年芳妙齡,知書達禮,如花似玉,聲如黃鶯,面似芙蓉……這個,行如拂李……還有……哦,金蓮三寸,婀娜多嬌……」

  最初時那差役說得還很順溜,可是後來就有些節巴了,俞國振有趣地看著他,不過聽到金蓮三寸時,俞國振的眉頭立刻輕輕皺了一下。

  他的終身大事,確實必須要考慮,倒不是他急色,而是他知道,自己如今還只是一個小人物,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們,隨手就可以把他的小小基業碾碎。而大人物,又喜歡撥弄別人的命運,沒準就和這個聞州判一樣,想要把某個女人塞給他。

  難怪二伯五叔上回隱約暗示,他要對此有所準備,比起俞國振來,那二位對這世故人情,要看得更透一些。

  「所以,小人給俞公子道喜了,若是與聞州判聯姻,聞州判與溫閣老有親戚關係,那麼俞公子豈不也是閣老親眷了?如今溫閣老可是首輔相國,俞公子得他照拂,自己又是才高十斗……」

  「不是才高八斗的麼?」高不胖忍不住道。

  「管家你就不知道了,八斗算什麼,俞公子我看比八斗還高,那當然得十斗!」

  高不胖不甚讀書,也知道才高八斗不是這樣說的,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看著俞國振,只等俞國振一個眼色或者手勢,便將這個差役扔進水裡。

  這可是初春的水,下去洗個冷水澡的話,總得在床上躺上幾天。高不胖是覺得這個差役極不靠譜,另外,他也覺得,以自己小官人的本領,莫說一個區區閣老的拐彎抹角的親戚,就是皇宮裡的公主,也大可娶得!

  說起來,聽聞當今天子倒是有一位公主,如今還是四歲,若是再過十年,小官人二十七歲,這位公主十四歲……

  俞國振不知道高不胖心中想的是什麼,他盯著那個差役,那差役笑嘻嘻的,只在目光最深處,才有些閃爍。

  這是個極為狡猾的人,從他方才接銀後就順勢跪下的情形來看,他又是一個極貪財的人。

  這樣的一個傢伙……俞國振有的是對付他的手段。

  「隨我來。」俞國振道。

  那差役愣了一下,然後滿臉歡喜地跟在俞國振身後,屁顛屁顛地向著別院走了過去。

  俞國振並沒有把他帶入別院,而是直接帶到了別院外新建成的工坊,在這座工坊的庫房中,堆著一匹匹的布。因為還沒有印染,所以布都是素色,這是自從水力紡紗機和織布機研製成功之後,陸續織出的布匹,數量足有一百餘匹。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20 PM

七一、不才有三策

  「這些布匹如何?」俞國振笑吟吟地問道。

  「好,好布,便是上好的松江布,也不過如此啊。」那差役倒是個見過些市面的,他隱約猜到了些什麼,滿眼都是貪婪之色。

  「你不是划了艘小船來麼,能裝多少便裝多少走……」

  那差役頓時眉開眼笑,可俞國振接下來一句話又讓他的笑容僵住了:「你是聰明人,當知道如何才能得到這些布。」

  「這……這……」

  「你得個差役職務,無非是向上司送禮,送了十兩還是二十兩銀子的禮?」俞國振又道:「一船布,少說值得兩三百兩銀子吧?」

  那差役打了個冷戰,用力嚥了口口水,如俞國持所說,他這個職務,是花了十五兩銀子打點上下得來的,然後每年過手的銀兩雖然不少,可有上司要孝敬,有同僚要分潤,落到他手中的,也不過是二三十兩。

  若是拖一船布回去,相當於自己幹十年!

  不過俞國振的意思也很明確,想要拖到這布,可以,得給他一個滿意的交待。

  「俞……公子想聽什麼?」思來想去,那個差役訕訕笑了起來。

  「我想聽什麼你還不知道?」俞國振笑了:「比如說,我聽說我最近多了個外號,什麼乳虎雖幼,已能噬人。其實我這人最是和善,若不是想與我為敵的,我怎麼會去主動傷人?自然,若是有人想要為難我,騙我去踏什麼陷阱,那麼……這巢湖的水賊,怎麼就是剿不盡啊?」

  那差役臉上的笑容完全凍住了,他剛才只是打個冷戰,現在則完全是瑟瑟發抖。

  「俞……俞……俞公子……這……是何意?」

  「我沒有什麼意思,就是隨口說說,你也隨便聽聽……唉呀,看來你果然廉潔奉公,想必此次回去之後,聞州判會給你重賞吧,只是這巢湖水賊既然剿不盡,路上你還是小心謹慎一些,不要等天黑了再走,現在就上船吧……老高,送他……上路!」

  「卟嗵!」

  那差役又跪了下去,他連連磕頭,聲淚俱下:「俞公子,俞小爺,俞小祖宗,不是小人有意來誑俞公子,實在是……實在是為聞州判和麻捕頭所逼,小人不來……他們就要打斷小人的狗腿啊!」

  「你瞧,他們只是打斷腿你就怕了,我可是食人幼虎,你卻不怕,這話,誰相信?」俞國振輕聲道:「既然你不敢說,那就算了,讓老高送你回無為……」

  「小人說,小人什麼都說,事情全是那聞州判幕友陳棟撥弄出的,他收了晉商的賄賂……」

  公門之中,講究一個欺上不瞞下,此事的前因後果,這個差役還真的一清二楚!他門路多交遊廣,人又貪心還細,連猜帶蒙,便弄出了真相!

  王家、范家的隨從,知道知州張化樞未必敢為難俞國振,當下便想到了有溫體仁為後台的聞州判,他們無法直接勾通,便給了陳棟重賄,陳棟便先是說動聞州判,又是勾連駱會,將案子轉到了聞州判手中,然後逼使捕頭麻夜叔獻計。

  這個計策就是以聯姻誘使俞國振入無為城,在他們覺得,只要將俞國振誘離襄安,同他的少年家衛分開,便是一頭真的成年猛虎,也只有俯首聽命的結局。

  「打的倒是如意算盤。」俞國振聽完之後笑了起來,他瞇了瞇眼,這個計策之中,關鍵人物有二,一個是獻計的捕頭麻夜叔,一個是挑唆受賄的陳棟,要對付貪心的聞州判,先得剷除其羽翼!

  「你能裝多少布,便裝多少布回去,別人問起,就說是我得了消息後極為歡喜,以這些布賞你。」俞國振道。

  「是,是,多謝俞少爺!」

  「看你是個機靈的,想不想繼續發財?」俞國振又問道。

  那差役既然連聞州判都出賣了,還有什麼事情不敢做,聞言精神又是一振:「想,想,俞小爺爺,小人就是作夢也想著發財!」

  「那很好,以後替我小心打聽州城裡消息,所有消息,從州城的米價,到知州的小妾,我都要。」說完之後,俞國振笑著抬了一下下巴,向那差役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差役臉微微一紅:「小人姓賈,賤名……太基。」

  這名字倒有些古怪,俞國振心中有些好奇:「這名字不錯,你為何似乎有些不太滿意?」

  「小人幼時,總被人呼為假太監……故此,咳咳。」

  俞國振不禁大笑起來,但笑容慢慢收斂之後,他看著賈太基,看得這個差役又跪了下去,這才道:「替我盯著麻夜叔與陳棟,我要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能行麼?」

  「是,俞小爺的吩咐,便是對小人的命令,小人定然做到,便是他們與粉頭私寮的床上話語,小人也會想辦法打聽來!」賈太基毫不猶豫地回應。

  「既然如此,你就去回他們幾位,就說我要準備禮物,七日之後前往州中拜謁聞州判。」

  賈太基聽了這話,臉色頓時垮了下來:「俞小爺爺,不可,不可,那廝可是包藏禍心,小人都交待了,他們不懷好意,俞小爺爺不可輕入虎穴啊!」

  「幾隻土狗,最適合充當狗肉火鍋。」俞國振微笑著道:「你就只管放心,出了事情,絕不怪你。」

  賈太基的勸告,不過是虛應,既然俞國振不聽,他當然也不會死力去勸,他的心思也已經轉到如何挑選布匹上來了,他琢磨著,自己划來的那艘小船,怎麼著也能載個一二十匹回去。

  只可惜自己來時沒有撐大船啊。

  「什麼,那姓俞的小子說他要準備禮物?」賈太基回到城中,他當然不是直接與州判大人見面,而是先去向麻夜叔回應,麻夜叔聽了之後,覺得順利得有些不敢相信:「那小子有沒有懷疑?」

  「如何沒有懷疑,還是小人鼓動如篁之舌,將聞大人的侄女誇得貌若天仙,還裡外暗示他,聞大人背後可是有當朝溫相撐腰的,這樣才讓那廝意動!」

  「那是自然,宰相門房都是七品官,何況宰相的親戚!若是能與溫相扯上關係,到哪兒不被高看一眼!」麻夜叔冷笑起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俞小子有本領不假,可是越有本領的人,野心便越大,他啊,就死在這上頭!」

  賈太基縮了一下腦袋:「不會鬧到這個地步吧,若真如此,麻爺,你可得為我作主,讓我到外頭去躲躲……」

  「我還希望有人替我作主呢!」麻夜叔不耐煩地道:「你從那小子手中得的好處,就沒見著你獻出來,我可是聽說了,一船的素布……早知如此,我就親自去跑這一趟,哪裡輪到你!」

  「那可是小人賣命得來的,當初麻爺你連問了五人,都沒有任何人敢去冒這個險,也只有小人忠心,替麻爺你出了這死力!」

  賈太基是胥吏,既然是胥吏自然少不得嬉皮笑臉地與自己的上司討價還價,麻叔夜心中隱隱覺得不安,算計俞國振可不是一件毫無風險的事情,他也希望讓自己與這件事情盡可能保持距離,因此並沒有與賈太基過多糾纏,只是喝斥了幾句,防止這廝得意忘形,然後便打發他離開,自己前往給聞州判報信。

  一小船布匹,就算值個幾十兩銀子,他當當一散州的總捕頭,哪裡會將之放在心中!

  聞州判得知俞國振將在七日後來見,頓時愣住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

  「怕是他將誑他的話當了真。」麻夜叔冷笑起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呸!」聞州判頓時惱了:「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還真盤算起了我聞家的侄女,哼,我聞家就是要嫁女兒,不是頭榜的進士,也該是副榜的貢生,他是什麼東西!」

  想想這主意是麻夜叔出的,聞州判又怒了:「麻夜叔,這主意可是你出的,你說什麼調虎離山,可如今卻搞成了……等一下,這可不就是東吳嫁女麼?」

  此時《三國演義》已經廣為流傳,一些藝人將之編成了評彈曲子,聞州判也喜歡聽之,現在仔細一琢磨,還真琢磨出不對來。若是俞國振真的大張旗鼓,四處宣揚他聞州判要將侄女嫁給他,那當如何是好?

  麻夜叔也面如土色,如果真出現這種事情,聞州判賠了夫人又折兵,少不得拿他當個出氣桶。但急切之間,他也想不出什麼好的主意應付,只能哭喪著臉,跪下道:「大人,是小人不察……要不,大人便結下這門親眷,俞國振雖然不是劉皇叔那樣的當世英雄,可也算是一員虎將,而且,他不是有種珠之法麼,教他拿種珠之法來充當聘禮,大人以為如何?」

  「胡說八道,我聞某人豈是為了區區銀錢而出賣自家侄女之輩!」聞州判義正辭嚴地喝道:「況且,那廝豈肯將種珠之法拿來充當聘禮,劉玄德不就沒有拿出荊州麼!」

  兩人面面相覷,都覺得,他們這齣戲演得越發像《三國演義》了,就在這時,旁邊的陳棟卻嘿嘿一笑:「主公,棟雖不才,也有上中下三策……」

  好嘛,這下更像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21 PM

七二、滅口疑一人

  「聞州判家有一個侄女,正當妙齡,如今要選取本州俊彥為婿。俞幼虎意動,正準備收拾重禮前去求親!」

  「那倒是英雄美人!」

  「正是,正是啊。」

  無為州中,突然間起了這樣的傳聞,而散佈傳聞者,正是一眾捕快差役和州判斷的幕友佐吏。

  「這倒是奇了,難道說這聞州判想要假戲真作?」

  得到這些消息,賈太基心中暗奇,如今這官場之上,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如果聞州判真的轉眼間變了念頭,要收俞國振這個好侄女婿,那他也不會覺得太過意外。

  反正在結果出來之產,他還是老老實實按著俞國振的吩咐,打探消息,將各種他覺得有用的東西,通某俞國振派來的人傳回去。

  想到這裡,賈太基嘆了口氣。

  傳遞消息是件枯燥而令人苦惱的事情,他沒精打采地站起身,和自己的同班兄弟打了聲招呼,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門。

  穿過大街小巷,來到城南新開的一家麵館,嗅著大碗麵傳來的香味,賈太基卻高興不起來,他走了進去:「和昨天一樣,給我一碗羊肉麵……少放些辣子!」

  此時辣椒已經傳入大明,但調味時還是用花椒居多,賈太基一點都不喜歡花椒,可是為了傳遞消息,每天還都得跑來吃一碗花椒羊肉麵。

  「好吶,賈都頭裡面請,老位置,老位置給你留著!」

  賈太基走進裡間,才到門口,就不由得愣住了:「俞……俞……您老怎麼來了?」

  他看到了俞國振正在吃著羊肉麵,而且吃得滿頭大汗熱氣騰騰。

  「坐。」俞國振笑瞇瞇地道。

  「是,是。」

  「吃。」

  「是,是。」

  賈太基怕死但並不意味著他膽小,可是面對著俞國振,他總有一種遭遇天敵的壓迫感。雖然眼前這少年年紀足足比他小一輪,他仍然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只是唯唯喏喏。

  對方出現在這裡,讓他覺得突然的同時,也感覺到了異樣的危險。

  「這幾天你做得極好。」俞國振吃掉一碗麵,放下筷子微笑著道:「不過,我還需要更有用的消息,與這位聞州判有關的,你要盡心盡力,少不得你的好處。」

  「是,是。」

  「那麼,我們走了。」俞國振招呼了一聲,在他走後,另一桌的高二柱笑著過來,向賈太基點頭道:「今後我會不時來與你見面,還請賈都頭多多照顧。」

  「不敢,要高二哥照顧小人才是。」

  賈太基陪著笑道,這是高家老二,他也早就認識,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貨色,和他那寡言少語的老頭是一樣的狠角兒。

  高二柱抿著嘴笑了笑,他個頭已經不長了,在相貌上,他更像母親,所謂米脂的婆姨,高嬸子便是米脂人,因此二柱略顯得陰柔秀氣了些。當他抿嘴笑起來時,賈太基覺得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像刀,似乎在自己身上刮來刮去,刮得他心中生寒。

  「看來自己這幾日的表現還算讓俞小爺滿意,從今往後,高二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我呸,我堂堂男兒,聽麻夜叔那蠢貨支使倒還罷了,畢竟那是真的上司,可如今竟然還要聽高二這乳臭小兒……」

  賈太基心中多少有些不情願,他雖是忌憚二柱,卻不是真的對二柱服氣。若是高不胖來,那倒還要好些,可二柱的年紀也比他要小上十餘歲!

  就在這時,原本已經出去的高二柱突然回過頭來,笑著對他道:「有一件事情,倒是要恭喜賈都頭了,要不了多久,賈都頭就是無為州總捕頭了。」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賈太基愣了一會兒,心中覺得莫名其妙。如今無為州的總捕頭就是麻夜叔,此人八面玲瓏,夾在知州、同知和州判三人之間尚能游刃有餘,自己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小捕頭,莫說取代他的位置,就連對他構成威脅都達不到。

  不過,高二得俞小爺爺重用,說這話又似乎不是無的放矢……這其中的緣由,讓賈太基實在是猜想不到。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獨自行在路上,突然之間,一個捕快慌慌張張地跑了來,一見著他,立刻大呼:「賈太基,你怎麼還在這兒,出事了,出大事了!」

  賈太基一凜,心怦怦直跳起來,他覺得口乾舌燥,費了好大氣力才穩住精神,開口問道:「怎麼了?」

  「麻頭,麻頭……嘿,老麻這次是真變麻頭了。」那捕快原本是想像以前那樣,在背後也要敬稱麻夜叔麻頭,但轉念便想到,此人已死有事燒紙,再也不能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那「麻頭」當即變成了「老麻」。

  「什麼,他……他……死了?」

  「對,麻子總算死了,真他奶奶的邪性,他原本酒量就不大,還敢喝那麼多,直接醉死了。」老麻又變成了麻子。

  「什麼!」

  賈太基想過許多種情況發生,唯獨沒有想到「醉死」這事情,麻夜叔這人酒量宏闊,他怎麼會醉死!

  「他是幾時醉死的?」賈太基變色問道。

  「就是方才不久,他的屍首已經被送到了班房之中。」那捕快嘿然笑道:「你不去瞧瞧?」

  「呸,死人有什麼好瞧的?」

  賈太基罵了一句,心裡卻咯登咯登跳個不停。

  「要不了多久,賈都頭就是無為州總捕頭了。」

  高二柱的話在他的耳中又迴響起來,他有些失魂落魄,回頭向著自家走去,走了幾步,想想不對,掉過頭又向衙門奔去。

  「老賈,你癔症犯了啊?」那差役看他這模樣,跟在背後罵了一聲,卻沒有聽到賈太基回應,他莫名其妙地摸了會兒腦袋:「老賈這是怎麼了,難道真跑去見麻子最後一面?也不曾聽說過麻子對他有什麼照顧,反倒是一些棘手的事情,總少不得讓他奔走啊!」

  他覺得情形有些不對,便跟著賈太基去了衙門。但賈太基跑得飛快,轉眼間就沒了蹤影,他到了衙門中一問,得知賈太基拉著老仵作去了班房之中。

  當他跟到班房之中是,老仵作正在低聲道:「……所以,老漢說了,絕對就是醉死的……嘖嘖,醉死的人雖是不多,可也不少,老漢每年總得遇上三兩個!」

  「有沒有可能……是某種毒劑,中毒的症狀與醉死一模一樣?」

  「噗,有啊,那種毒劑便叫酒。」老仵作與賈太基也算是熟悉,忍不住翻了他一眼:「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這話,你沒聽過?」

  賈太基原本如釋重負,但聽到仵作後面的話語,頓時又腰彎背駝,彷彿架上了千斤重擔。

  原因很簡單,麻夜叔死得……太正常了。

  賈太基可以肯定,麻夜叔是死在俞國振的手中,至少是俞國振遣人將他弄死的,可俞國振究竟用了什麼辦法,讓麻夜叔醉死?

  仵作已經說了,麻夜叔身上沒有任何新近傷勢,便是他們這些公門捕快最拿手的暗傷,也完全不存在。也就是說,麻夜叔是非常心甘情願地喝了酒,然後醉死……

  賈太基這個時候關注的,根本不是自己能否接替麻夜叔的位置,而是自己會不會像麻夜叔一樣,莫名其妙地醉死!

  「俞小爺究竟是用何等手段,讓這個死麻子心甘情願地醉死來……他此前飲酒都是極謹慎的,雖然酒量宏闊,卻極少過量,便是再烈的酒,也就是三碗……除非勸酒的人是知州、同知這樣的長官,難道說……是州判大人要除他滅口?」

  不怪賈太基疑神疑鬼,實在是這事情太過詭異,他想來想去,只有州判這樣的頂頭上司勸酒,麻夜叔不好拒絕,才會飲之過量,否則的話,怎麼會如此?

  想到最近城中的傳聞,賈太基摸著下巴,然後搖了搖頭,不可能,若是州判要滅口,第一個要找的也是他賈太基,而不是麻夜叔!

  「俞小爺……具有鬼神莫測之機!」賈太基身體猛然抖了抖,心中這個時候驚喜開始取代恐懼了:「他既然真有辦法讓麻夜叔這死鬼醉死,那麼自己或許真的可以去祖墳上燒柱香,弄個總捕頭當當!」

  他一個普通的捕快,每年弄個二三十兩銀子的實惠就算不錯了,可是若得一個總捕頭的職缺,一年二三千兩都有可能!

  心好一點的,只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心黑一點的,乾脆就是有罪無罪只要沒有靠山門路的就通吃!

  至於聽令於俞國振……那算什麼大事,就像是娼門出來賣的,只有傻缺才會在乎騎在身上的是風流才子還是賣油少年。

  「只要不違逆了俞小爺,不要得罪了高二,我便能坐穩這個總捕頭的位置。有俞家支持,有那些凶悍的俞家家衛便可以調動,什麼賊人捉不住?況且俞小爺向來大方,我為他做事,自然少不得賞賜,前些時日,還不是賞了我一船素布麼?」

  想到這,賈太基頓時覺得心花怒放,不再為自己是否會醉死擔憂,接下來盼的反倒是,什麼時候自己才能真正成為無為州的總捕頭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22 PM

七三、諜網

  「麻夜叔這廝,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時死了,還是醉死的!」聞州判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到了次日,這消息讓他吃驚之餘,也有些懷疑:「醉死的……確認是醉死的?」

  「他家中也不信會醉死,只說是因公被殺,要求知州老大人追拿真兇優厚撫恤,知州老大人特意派了仵作,查實他是喝多了醉死,打發了五兩銀子了事。」

  「追拿真兇是假,優厚撫恤是真吧,麻夜叔死的太不是時候,正要借助他的氣力之際,那姓俞的小子還有三天就要來了,沒有了麻夜叔,我們當如何處置?」

  陳棟看到聞州判的惱怒,嘿然笑道:「老大人何必著惱,沒了張屠戶,就得吃帶毛豬?麻夜叔不是總捕頭,哪裡值得老大人抬舉!那個……上回給俞家傳信的賈太基,我看人還機靈,又沒有什麼靠山,老大人不妨費點吹灰之力,讓他當個總捕頭,事情不就妥了?」

  「有理,有理!」陳棟的話讓聞州判茅塞頓開:「我要用的是無為州總捕頭,又不是那死鬼麻夜叔,他死了就死吧,那個假什麼的……假太監?」

  「哈哈,賈太基。」

  「嗯,便是這個賈太基吧,我這就去與知州說去,量他張化樞這點面子總得賣給我!」

  捕頭的位置雖然重要,卻抵不過當朝溫閣老的面子,張化樞聽到聞州判的建議,原本是面露難色以太過倉促推托的,可是聞州判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溫閣老曾經對下官說能今日辦的事情就休要拖到明日」,頓時讓他爽快地答應任命賈太基為捕頭。

  這個任命下午便下達出來,聽得知州吩咐小心做事,賈太基大喜磕頭,嘴裡說著一定要粉身碎骨來報答知州的知遇之恩、州判的舉薦之情,心裡卻在想著,自己真正要報答的,只有一人。

  俞小爺!

  這個時候,賈太基對俞國振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聞州判分明是在算計俞國振,卻彷彿成了俞國振的牽線木偶,不僅折損了一個重要助力麻夜叔,還把他放到了捕頭的這個要害位置之上!

  這等手段,讓人心中生敬、生畏,讓人不得不俯首帖耳。賈太基是聰明的,至少他能看得出,聞州判一夥,絕對不是俞國振的對手!

  既然是這樣,該如何去做,賈太基心中自然有數。聞州判當天夜裡將他原先的計劃完整告知之後,次日晨俞國振便一邊喝著粥一邊看高二柱交上的報告。

  「二柱,這次你的報告寫得不錯,便是要這個樣子,言語要簡略,事情要平正,只在最後,附上你自己的個人見解。」

  高二柱應了一聲,臉上卻有些怒氣:「聞錢味這廝好大的狗膽,去外頭買個粉頭早充他遠房侄女,想要用這個妓家來誘小官人……小官人,要不讓這廝也醉死算了?」

  「只讓他醉死……豈不是浪費了我們的棋子,賈太基被我們安插在捕頭的位置上,可不是吃閒飯的。」俞國振笑了起來:「聞錢味看上了我們的幾萬兩銀子,可是我也看上了他的家當,他這些年總也積攢下了一二十萬兩的家當吧。」

  說到這,俞國振眼中又閃動著光芒,要知道,他賣了種珠之法也就是賺到了八萬兩銀子,而弄倒這個聞錢味雖然稍麻煩了些,事後各方打點也要分掉他近一半的收入,但十萬兩左右的進益總是有的!

  俞國振永遠缺錢,他的計劃,需要的不是一個十萬兩,而是十個百個乃至千萬個十萬兩。

  「總覺得這口氣忍著不痛快。」

  「那麼到時狠狠踩他就是。」俞國振笑道:「倒是你,二柱,覺得現在上手的這活計如何?」

  「很有意思,小官人,小人覺得,這事情極對小人胃口!」

  俞國振點頭道:「你覺得有意思便好,我有意將你從家衛中調出,專門做此事,你看可否?」

  「啊?」

  高二柱頓時愣住了,從俞國振建立少年家衛開始到現在,他都是少年家衛中的重要成員,如今甚至已經升到了一階衛長,月銀達到了五兩,讓他離開家衛,這讓他極度不適。

  「這些事情有些繁瑣,而且要經常外出,必然會影響到在家衛事的事務。」俞國振知道他有些不捨,高家兄弟對他忠心耿耿,是他的嫡系親信,自然要安撫好來:「但這些事情做得好了,甚至勝過一千名家衛,如此重大,我不放心別人,只有調你來。」

  「小官人,若是……呃,若是以後有更合適的人,小人還可以回家衛麼?」

  「哈哈,那是自然的,不過,我看很難找著比你更適合的人選了。」俞國振知道他已經接受了新的任務,笑道:「孫子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麼如何才能知己知彼?我能靠的就是你,如今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讓無為州的事務,重要的在當天,不重要的也要在三天之內,都呈到你這裡,你再從中選擇交與我……能做到麼?」

  「能!」

  俞國振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要建的是一個情報網,此前他也有一定的情報網,由一些孩童乞丐和小販組成,但他們不僅不夠專業,而且人數有限,只能在襄安鎮附近打探消息。

  上回聞香教來襲,並不直接進入襄安鎮中,因此俞國振便沒有接到有關他們的任何情報了。

  以他現在的力量,去建立遍佈全國的情報網那是癡心妄想,就是如今的大明天子崇禎,擁有廠衛這聲名遠揚的特務組織,尚且也掌握不了天下大局,以至於被一群幸進佞臣和嘴炮名士所包圍。

  在沒有無線電的時代裡,在所謂信鴿只是傳說的現實中,靠著一個特務組織來掌控天下情報,完全是臆想。俞國振能做的,也只是盡可能拾遺補缺,來為自己的大計提供一些參考。

  二柱出了俞國振的書房,陽光直射在他身上,讓他覺得暖洋洋的。他低頭猶豫了一會兒,緩步向著校場。

  從今往後,他可就要離開這個訓練場了。

  家衛少年的訓練如今增加了新的內容,騎馬與鳥銃射擊。對這二者家衛少年都是極為歡喜的,那十餘匹馬被他們照顧得好好的,渾身上下油光發亮,而四桿鳥銃每天總要響上幾十聲。好在聞香教弄到手的鳥銃還真不錯,用到現在,竟然還沒有出現炸膛之事。

  「嘖。」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大夥一起搶著玩鳥銃了,二柱稍稍有些遺憾。

  「二柱哥,二柱哥!」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喊他,高二住回過頭,便看到羅九河噌一下從木槓上跳下,向著他這邊跑來。

  為了強化對家衛少年的體能訓練,俞國振還準備了許多器械,單槓、雙槓這種比較簡易的自然不會少。這些器械讓單調的體能訓練變得有趣起來,也讓這些半大小子們無窮無盡的精力有了發洩的地方。

  「怎麼了,有什麼事?」高二柱看著羅九河臉上的笑容,忽然覺得這笑容有些刺眼,自己得從家衛中出來了,這小子卻還可以在家衛中繼續幹下去啊!

  「二柱哥,和小官人說說,我們好久沒有出去了,總得出去找些活兒做做。」

  羅九河說到這的時候,臉上可是堆滿了笑,高二柱看他這模樣,心中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些少年人不該有的感嘆,還在不到一年之前,羅九河遇敵時不是害怕得摔跤,就是揮刀砍不中要害,可現在,他已經成了一個好戰狂了。

  「想打仗?」

  「那是自然,小官人說了,先拿這些水匪山賊練手,早些練成精兵,他就帶我們去打那些蠻夷虜寇!」羅九河頗為憧憬:「水匪山賊算得了什麼,那只是內憂,殺來殺去沒有多大意思,殺韃虜才是真正的樂趣。」

  「樂趣……」高二柱呵呵笑了一下,這種樂趣,以後與他沒有關係了,他此後要關注的是……偵探,潛入,刑訊!

  想到這個,高二柱突然間覺得又興奮起來,他記起了,小官人帶著他潛入盛澤周道登的府邸之中,然後用一封信,便將這個致仕的閣老活生生嚇死!

  「這倒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嘿嘿!」他臉上浮起了微笑,不過這微笑卻讓羅九河縮了縮脖子,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個……二柱哥,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好著呢,不過,今後我就不在家衛裡做了,小官人要我去做其餘的事情。」高二柱覺得自己又找到了樂趣,眉開眼笑地道:「對了,你小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羅九河斷然搖頭,他如今已經喜歡上現在的生活了,讓他不當家衛不殺賊人,他就覺得睡覺都不踏實。

  就在這時,葉武崖快步跑了過來:「九河,九河,小官人喚你去!」

  葉武崖是從俞國振書房中出來的,羅九河去了之後,他向高二柱行了一個叉手禮:「二柱哥,聽小官人說,你另有重任在身了?」

  「嗯,以後你們好生做,不要等我回到家衛時,見你們還是沒有長進!」高二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武崖和九河,是小官人用來接替我的,嘿嘿,接替我一個,要用兩個人,果然小官人手下還是我最能幹!」他心中卻如此想。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24 PM

七四、收鉤

  「俞幼虎進城來了!」

  「聽聞俞幼虎是向聞州判求親的,聞州判有位侄女,千嬌百媚啊!」

  「正是正是,昨日裡那位侄女也從外地來城,為的就是今日相見,嘖嘖,當真是好生運氣!」

  「什麼運氣,胡說八道,他們分明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當少年家衛們的隊伍出現在無為州城前時,路人紛紛圍看,議論之聲也傳入到俞國振的耳中。少年家衛們臉上的神情都有些憤憤,在他們看來,自家小官人就是娶個郡主什麼的都嫌委曲,那聞州判是什麼東西,他的侄女兒,哪裡配得上自家的小官人!

  俞國振自己倒是不動聲色,甚至當圍觀者向他歡呼時,他還在馬上抱拳拱手回禮致意。

  也有些無為州城裡的大膽女郎、媳婦兒,聽得外頭的喧嘩,從門縫、窗隙裡向俞國振看來。俞國振雖然面相只有十六歲,還略帶些稚氣,可是氣質上卻沉凝如淵,加上在南方人中算是身高臂長,長期的鍛煉讓他身體健碩。那些女郎媳婦兒看得芳心鹿撞,女郎們少不得又要春閨私夢遇檀郎,而媳婦們只怕要看著自家萎瑣漢子臭罵幾回了。

  「來了,已經進城了?」

  聞全維得到這個消息後立刻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回頭望了望,一向在他身邊的陳棟這時卻不知在哪兒,他罵了一聲,看著面前奴顏婢膝的賈太基:「賈太基,你的人準備得如何了?」

  賈太基精神一振,滿臉諂笑:「回大人,從接到大人命令起,小的就開始佈置此事,如今大人府上周圍,三百多號民壯鄉勇和弓手揮手可至,若是發出警訊,在城中還有五百名民壯可用!」

  「你小子做得不錯,比那死鬼麻子強得太多。」聞全維很滿意地空頭許諾:「好好做事,本官日後必會提拔你。」

  「是,是,多謝大人栽培!」賈太基道。

  「那小子帶了多少人?」聞全維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不會將他的家衛全帶來了吧?」

  「帶來了三十餘人,不多,大人只管放心,我們七八百人,若是還收拾不了這三十餘人,倒不如自己去抹脖子罷了!」

  聞州判想想也是,就算俞國振帶來的家衛少年一個個都能以一當十,最多也就是抵得了三百人罷了。

  「諸葛一生唯謹慎,我再將府裡的家丁算進去,府裡有五六十號家丁,至不濟總能護得我的周全。」他心中暗想,回頭看了看,發現陳棟依然沒有出來,他心中有些怒意:「這陳棟平日裡盡往我身前湊,如今人怎麼不見了?」

  俞國振一行穿過長街,沿途圍觀者甚眾,家衛少年的制式衣裳、整齊步伐,都是這些閒人們議論的話題。聞州判得到了消息,知州張化樞自然也得到了消息,聽得半城震動,他冷笑起來:「看他得意,看他猖狂,轉眼之後,便成階囚……這次聞全維可是要發達了,他仗著與溫育仁的關係,屢屢輕慢於我……仲季,你做得好,做得好,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到時我再出面,或撫或罰,讓事情有個圓滿的結果!」

  駱會笑著道:「大人,我們不防手談一局,坐待雨散雲收?」

  「好,好……聽聞三月,復社在蘇州府舉辦虎丘大會,仲季可想去看看?」駱會擺開棋局,張化樞抓過白子,一邊輕扣棋盤一邊問道。

  「大人莫非有什麼吩咐?」

  「不是我,是你,仲季大才,總不能一輩子沉淪幕僚,前年國家大試,復社氣勢之盛你是見到的,若是你能參與此次虎丘大會,加入復社之後,科舉之途便坦蕩了。」

  「如今當朝的溫閣老,對復社張溥之流可不是很看中啊,我怕加入復社,不蒙其利,反受其害!」

  「哈哈,仲季這就錯了,張溥自己雖然不甚得志,沉淪於草莽江湖,可是溫閣老對他甚是看重。雖然溫閣老將周延儒趕出了朝堂,可復社的聲名、影響,溫閣老絕不會忽視,想來會遣人與張溥勾通。」

  駱會沉吟了會兒,還是搖了搖頭:「復社之中魚龍混雜,不過是結黨營私,此時雖是群議洶洶氣焰盛熾,但遲早必會取禍。東林遺鑒,所在不遠,大人,學生如今只想當個足谷翁,等大人這一任滿後,便請辭回鄉養老了。」

  駱會這話語讓張化樞愣住了,他知道駱會這人雖然貪財了些,卻是有幾分見識和本領的,可是如今卻無意仕途!

  「復社之中,儘是海內外名士……」

  「大人卻有所不知,除了海內外名士之外,商家之子,富人紈褲,只要願意交錢,也可以入復社。」駱會笑了起來:「富人借名士以邀名,名士借富人以致富,不外如是。」

  他是紹興人,正是復社成員甚重之處,因此知之甚祥。張化樞也不再勸,兩人專心下棋,下得幾步,突然間一個僕人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大人,出事了,出事了!」

  「胡說八道,大人好端端在此,哪裡出事了?」駱會喝斥了一句。

  那僕人抹著汗,長身作揖:「大人恕罪……是聞州判府前……出事了!」

  「哦?」

  「聞州判的幕友,那個叫陳棟的,突然間喊了一聲冤,便從人群中擠進來,在門口攔住了俞國振!」

  「咦?」

  這個變故完全出乎張化樞與駱會意料,駱會與陳棟更是早就相識,聞言之後臉色大變:「到底怎麼回事,說清楚來!」

  「聞州判府前,瞧熱鬧的很多,足有上千人,街兩邊圍得水洩不通,突然間那陳棟喊了一聲『冤』,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撲倒在俞國振腳前,但此時……此時他背後插著一柄刀,已經奄奄一息,只是抓著了俞國振的腳便死了!」

  「什麼!」

  這下張化樞都額頭冒汗了,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下有人被殺,這可是他知州的責任!

  「俞國振怎麼說?」駱會還勉強保持了鎮定:「他怎麼個反應?」

  「俞國振蹲下,陳棟死前似乎在他耳畔說了什麼,俞國振臉色大變,然後伸手從陳棟身上拿出了一個包,那包裡是一疊子信件……」

  張化樞與駱會面面相覷,聞州判的算計,在他們看來就算不是天衣無縫,也應該是十拿九穩了,可陳棟這突然死在俞國振面前,把水就完全攪混了。

  「接下來呢,俞國振又說了什麼?」

  「小人看到這,便來給大人報信……不過張財還在那裡,若有什麼變故,他會繼續來報信。」

  兩人沒有心思再下棋,張化樞要保持知州的官樣,端坐著沒有什麼變化,而駱會則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然後苦笑著道:「大人,學生猜來猜去,卻沒有猜到這般變化……原先為大人謀劃的事情,只怕不能做準了。」

  「且再等等看,或許還有變化。」張化樞撚鬚道:「那個新命的總捕頭賈太基,不是悄悄調集民壯守著聞府麼?」

  「若真的廝殺起來,怕於大人官聲也有礙,這是州城之內啊。」

  「自有聞全維去頂著,他惹出來的事端。」張化樞倒是不在意。

  「只怕……」

  駱會還沒有把自己擔心的話說完,緊接著,又是一陣焦急的腳步聲,卻是另一個僕人張財趕來。

  張財臉上的驚恐之色,比第一個僕人要更甚,他一進來之後還沒有等站穩便嚷道:「不得了,不得了,大人,聞、聞州判被殺了!」

  「什麼?」

  張化樞與駱會雖然知道可能還有變化,但這個變化也太劇烈,讓他們根本反應不過來。俞國振把聞全維殺了?那可是殺官造反!

  「不好,大人,請速速安置好內眷,召令兵丁前來護衛!」駱會渾身都在出冷汗了:「俞國振……是要造反了!」

  「不是,不是俞國振造反,是聞州判私通聞香教和闖軍流賊,圖謀不軌,想要造反,俞國振揭穿了他的直面目,群情激憤,他被活活毆死!」張財知道他們誤會了,連忙道。

  「該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好生說,從陳棟死後說起!」

  張化樞一腳踹了過去,將張財踢得一個趔趄,張財定了定神,開口將陳棟死後的事情一一說來。

  「俞國振打開那幾封信,臉上勃然變色,恰好此時賈捕頭來迎他,俞國振將那信件給賈捕頭瞧了,賈捕頭也是一臉見到鬼的模樣。俞國振喝令賈捕頭帶人將州判府圍住,將閒雜人等驅遠,然後親領他的隨從進了聞州判府……不過是片刻功夫,裡面殺聲四起,又過了會兒,聞州判和府中之人被拎了出來,還有一個女子。那女子生得倒有幾分姿色,俞國振一一詢問身份,那女子自稱便是聞州判的侄女……」

  張化樞與駱會對望了一眼,他們知道此事,聞全維不知從哪弄了個女子充作自家侄女,進府時還大張旗鼓地宣揚一番,說是要替此女擇婿。

  「那後來呢?」

  「後來聞州判大罵俞國振,俞國振讓人將他嘴堵住,當眾審問那女子,那女子自承是聞香教徒,奉聞州判之命要色誘俞國振,好害死俞國振,掌控他手中的家衛……那女子還招出聞府中暗藏甲冑旌旗,被賈捕頭派人搜了出來……竟然有闖逆的『闖』字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6 04:25 PM

七五、多謝誇獎

  當十二副甲冑與「闖」字旗被扔在了聞全維面前時,聞全維完全呆住了,他雖然被貪慾蒙住了雙眼,卻不是傻瓜,轉念一想,便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猛地瞪著賈太基,賈太基埋伏了三百人在他府邸左近,弄幾副破盔甲和幾面旗幟藏在某地,那算什麼難事?

  賈太基一臉沉重,向著他拱手:「賈某是聞大人舉薦而任捕頭的,但這是私恩,如今卻是國法,私恩不掩國法,聞大人,請恕賈某無法相助!」

  「唔唔唔唔唔!」聞全維嘴巴被堵著,身體被綁著,雖然他全力掙扎,目中幾乎能噴出火來,可是這樣換來的,是夾著他的兩個家衛少年的一頓拳打腳踢!

  「黃秀才,黃秀才,你過來。」賈太基轉眼四顧,看到看熱鬧的人群中一個讀書人,便向他招手:「這是方才陳棟身上搜出的書信,大伙可都是看到了的,你念與大伙聽聽。」

  那黃秀才膽子倒是大,事實上膽子不大也不成,他接過那幾張紙,一眼看了下去,漸漸他臉色也變了。圍觀的閒人都有些不耐,紛紛催促,他咳了一聲開口念了起來。

  這是陳棟的告舉狀,無非就是側身於聞全維身邊,得聞其奸謀,其是聞香教會首之一,意欲為王好賢報仇,要設計害死俞國振。念到這裡圍觀者都只是嘖嘖,可那黃秀才再往下念,圍觀者便一個個也怒氣沖沖起來。原來告舉狀中還說,為了確保除去俞國振,聞全維還暗中勾通闖逆帳下巨寇「八大王」,允諾若是八大王來攻無為,他必暗中開城相迎,指引城中富戶供八大王搶掠。

  特別是那句「百姓民眾,可裹脅為軍以禦官兵,婦人女子,可設營妓以振士氣」,這就是將整個無為州的百姓都得罪透了。

  誰願意被裹脅成叛軍流賊,誰願自己媳婦女兒去充當營妓!

  「打殺了!」

  「對對,打殺了!」

  人群之中,從不同角落都傳來憤怒的聲音,頓時喊打喊殺聲響成了一片,至於最初喊出這聲音的是誰,反倒是沒有人注意到。

  黃秀才自己便有妻有女,念完之後,氣得上去踹了聞州判一腳:「衣冠禽獸,狗膽包天,竟然做出這樣無君無父之事!」

  他雖是個文弱書生,可這一腳還是踢得聞州判翻了個跟頭,恰好踢到了人群之中,頓時有人也踢了過去:「狗賊,想害我們無為人,是無為人的,就踢啊!」

  從眾之心,人皆有之,別人踢得,自己當然也踢得,而且踢一州通判,這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機會,踢爽了還可以回去吹噓一番。頓時周圍七八條腿一起伸了出來,踢得聞全維翻來滾去。

  「是無為人的,就頂!」

  俞國振甚至聽得這樣的喊聲,他愣了愣,只見一個四肢短小的矮子,怎麼也踢不到,乾脆一頭頂了過去,頂得聞全維又是慘哼一聲。

  「且等一下,且等一下,此人雖有罪,卻必須由官府名刑正典……」俞國振大聲道。

  但人群中又有人接聲:「俞公子替我們無為揭穿如此一大禍患,總不能讓俞公子再替我們背上麻煩,這聞全維背後據說有位閣老撐腰,諸位,魏閹勢大時,蘇州人敢殺緹騎,如今有沒有人敢和我一起殺這個狗賊奸細?」

  「殺了他,殺了他!」

  用不著再鼓動,一群無為人上去便將聞全維踏得稀爛,最後屍首都變了模樣,看上去甚為淒慘。

  但沒有任何人同情他,無為人還不解恨,沒有衝進去的婦人老弱,紛紛向屍體上吐著唾沫。

  俞國振見「制止不住」,只能任之聽之,在聞全維已經死得不能再透之後,這才驅散人群,將屍體搶了出來。

  「大膽,聞全維雖是犯了大罪,卻畢竟是朝廷命官,你們這般私殺朝廷命官,就不怕朝廷治罪麼?」

  這話一出,周圍的閒人頓時向後退了幾步,剛才確實是打得痛快,可如今冷靜下來,擅殺朝廷命官,這是大罪!

  蘇州打了兩個錦衣衛,最後五個「義民」出來頂罪掉了腦袋,牽連的人更是極多。這一次,他們打死一個州判,怎麼著也得弄三五個人頂罪吧?

  「俞公子,蘇州有五義士,我們無為人怎麼能輸給他們?」人群中一人大聲叫道:「我申矮子不才,願意出來頂這個罪!」

  隨著這響如洪鐘的聲音,方才那個四肢短小有如侏儒的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向著俞國振施了一禮。

  「極是,極是,我們無為人怎麼能輸這個,我唐省也願意頂這個罪!」

  轉眼之間,三四人出來願意抵罪,俞國振環視四周,發現群情壓抑,有人眼中甚至有淚水。俞國振沉聲道:「諸位高義,我俞國振又怎麼忍心讓諸位去送死,今日之事,是聞全維負隅頑抗,而被義民擊殺!」

  當著這數千人的面這樣說,俞國振就等於是自己背上了這黑鍋,周圍無為城中市民既是感激又是偷鬆口氣。

  「為了應付上頭,僅有這些證據不夠,來人,將聞家封起來,徹底查抄,我要將此案辦成鐵案!」俞國振又道。

  眾人齊齊稱是,於是俞國振的家衛又衝進了聞府,帶隊的正是葉武崖。

  「大家都仔細些,掘地三尺也要將『證據』掘出來!」葉武崖在聞府門口整隊時大聲喝道。

  「是!」

  俞國振自己倒是沒有進入聞府,他看了一眼滿臉諂笑的賈太基,微微點了下頭。

  賈太基立刻屁顛地跑了過來:「小爺,有何吩咐?」

  「今日你做得不錯,總捕頭之職,你是坐穩了,記得,你做總捕頭,莫要亂伸手,若有欺民害民之舉,後果如何你自己知道。」俞國振低聲吩咐,也不怕周圍人聽到:「不該伸的手不伸,我不會讓你餓著肚皮幹活的。」

  「是,是!」賈太基頓時額頭滲汗,他瞄了一眼地上已經扁掉了的屍體,心中哪裡敢有半點牴觸。一個州判,那可是從七品的官員,俞國振輕易弄死,還給他栽上了一頂不可能摘下的帽子!

  想到此前已經死掉的麻夜叔和陳棟,賈太基的神情更加恭謹了。

  「今日隨你來的民壯,總不能讓他們白辛苦一場,想個法子好生安撫,既讓他們有所得,又不要讓他們生出貪念。」俞國振又看了賈太基一眼:「這事好好去做。」

  賈太基心中頓時明白,這是在考驗自己處理冗雜事務的能力。他心中突然覺得快活起來,彷彿看到,一條金光大道正在自己面前展開。

  「定不負小爺所托。」他抱拳道。

  俞國振交待了兩句,便揮手讓他離開,賈太基心中五味雜陳,老老實實退到了一邊。

  不一會兒,一車又一車的「證物」被推了出來,也不知道俞國振是在哪兒準備好的大車,有兩車敞開了,眾人看到裡面儘是兵刃、旗幟,雖然有聰明人懷疑,這兵刃旗幟看上去也太不精緻了些,但這個時候,聰明人都是不會亂說話的。

  「俞國振,你這是做什麼!」

  正在這時,人群外突然傳來了鑼聲,人群分開之後,只見一大群差役弓手,護衛著無為知州張化樞與同知賀紳一起行了來。

  「原來是知州大人。」俞國振笑著拱手行禮:「襄安巡檢司接獲舉報,州判聞全維與聞香教妖人、闖賊叛逆私相勾通,已經證據確鑿。既然知州大人來了,那麼我將部分證據轉由知州大人處置。」

  「部分證據」、「處置」兩詞俞國振是特意加重語氣說出來的,原本臉色極為難看的知州張化樞哼了一聲,正要發作,卻被人拉了一下。

  他回過頭,駱會雙眼發亮地望著他。

  兩人主賓多年,彼此也有默契,張化樞猶豫了一會兒,駱會已經湊到了他耳畔:「聞全維少說有二三十萬兩的家財!」

  張化樞渾身一抖,臉色卻陰沉如故。

  他反應可能沒有駱會快,但論及當官,十個駱會也比不上他。他冷哼道:「證據本官自然要嚴加勘辨,既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但是俞國振,你鬧出這麼一遭,聚集如此多人眾,莫非就不怕出事麼?」

  俞國振含笑道:「大人教訓得是,我思慮不周,還是大人考慮得周全。」

  他一邊說一邊向著高二柱示意,高二柱推了賈太基一把:「喏喏,讓圍觀之人都散了吧!」

  賈太基喝斥民壯差役驅散人群,人群熱鬧湊到這時,已經盡興,而且見知州都來出面收拾殘局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轉眼之間,眾人便散去,就連那個被拖來充當聞全維侄女的粉頭,竟然也乘亂逃走——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她的口供已經被這麼多人聽到,任何人也翻不了案了。

  「俞國振,你當真讓本官刮目相看!」見閒雜人等已經散去,張化樞盯著俞國振,忍不住開口道。

  「多謝知州大人誇獎。」俞國振卻滿臉都是笑。

  「你……」

  張化樞心中惱怒,可偏偏發作不得,就在他準備再敲打一下俞國振的時候,俞國振卻搶先開口:「聞逆事敗,知州大人與駱先生功勞也不小,若不是二位將那通東虜的賊人案子轉到聞逆處,那麼……」

  說到這,俞國振閉口不語,而張化樞、駱會則是滿臉苦澀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1 PM

七六、不速之客

  「此子州中無人可制矣,放在亂世,便是絕代梟雄之姿!」望著俞國振遠處的身影,駱會嘆息著道。

  張化樞臉上的苦澀還沒有散去,他微微點頭:「而且,我們還得替他收尾,他方才那話……分明是威脅!」

  「此子膽大妄為,大人,學生現在想想還是後怕,若是當初未曾將那案子推給聞全維,只怕,只怕……」

  兩人都明白,聞全維不可能是什麼聞香教餘孽,更不可能勾連闖賊流寇,他之所以會死,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對俞家的財富起了覬覦之心。

  「沒有料想,這俞家幼虎……不僅是隻虎,也是只狡狐。仲季,今後這無為州的知州,怕是不好做了……」

  「大人何必擔心,聞全維身後站著的可是溫育仁,他是閣老溫體仁的親弟,俞家幼虎再奸詐凶殘,總鬥不過當朝閣老!」駱會道:「反正消息會傳到溫育仁那兒去,大人仍然只需觀望就是。像如今一樣,無論誰勝誰負,總少不得大人的那一份子。」

  「俞幼虎給我們的那一份,不過堪堪堵嘴罷了,況且……」說到這,張化樞微微搖頭閉嘴不語。

  駱會認為俞國振鬥不過身為閣老的溫體仁,可實際上,因為俞國振,已經倒掉了一位閣老周延儒,再倒掉一位閣老,也算不得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

  如果張化樞知道俞國振已經嚇死了一位閣老周道登,一定會更為感慨,此人乃是閣老天敵吧。

  他們打什麼算盤,俞國振根本不在意,經此一役之後,俞國振雖然還沒有任何名頭,可是在無為州內,再也沒有人敢捋他虎鬚。

  「果真是大貪……一個小小州判,家中蓄有的資財就足足是十七萬兩!」

  忙了小半天,聞全維的家財大致計算出來了,負責計算的是俞國振大伯俞宜簡,他主管當鋪多年,因此熟悉這些東西。

  「這還只是現錢與古玩珍物的價錢,那些房契地契奴契都未計算在內,若是這些算進去,聞全維家當不少於三十萬兩。」聽到俞國振的話,俞宜簡嘖了兩聲:「無怪人人都想當官,官啊,官啊,上下兩隻口,吃得腦滿腸肥!」

  「房契地契奴契全部給知州送去,我們不要這些難出手的東西。」俞國振道:「而且,他們接過去,總得替我們分擔一些。」

  提到分擔,俞宜簡臉上還是露出了憂色:「他們只會將擔子推到我們俞家身上,半點都不會替我們分擔吧?」

  「將聞全維的案子做成死案,這就足夠了,我所擔心的,是朝廷,不是一位閣老。」俞國振笑道:「大伯你只管放心,這些古玩字畫之類的珍物,你想個法子變現,我們現在,正急需銀錢!」

  「哪裡這麼急需,賣種珠之術的銀錢還在吧,國振,積攢家當不易,你要省著點花啊。」

  俞宜簡一般不過問家中的事務,他雖然最年長,可是庶出,這一點上非常自覺。但自從俞國振將出售種珠之術的銀錢也分了一份給他之後,他便開始熱心起來,而且俞國振也發覺,自己這個悶悶的堂伯,眼光還是很毒,就是小家子氣了些,看得也不夠長遠。

  「用錢的地方多呢,就算加上這些,我還是擔心不夠用。」

  就在這時,葉武崖一臉跑了進來:「小官人,有個人求見,問他是什麼身份,他就是不肯說,只是讓你出去迎他。」

  「讓我出去迎他?」俞國振覺得有些好笑,在無為州,現在竟然有人有這個膽量,讓他出去迎接!就算是知州張化樞來了,也不敢提出這樣的要求吧!

  「國振,出去瞧瞧吧,膽敢如此,必有所恃。」俞宜簡道。

  俞國振來到別院之外,來人衣著倒是不顯,但俞國振發覺他雖然有喉結卻沒有鬍鬚時,心中猛地一動。

  「你就是俞國振俞幼虎?」那人大大咧咧地問道。

  「是我。」俞國振伸手相引:「這位先生,請入內敘話。」

  那人咯咯笑了起來,沒有拒絕,跟著俞國振就進了別院。俞國振心中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雖然並沒有太大的歧視,可也不想在正堂或者書房中見他,便引領著他向著別院一隅行去。

  「早就聽說俞幼虎之名,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這玩意兒是做什麼用的?」那人大大咧咧地指著一個器械問道。

  俞國振笑了,這傢伙的好奇心也太過旺盛了些,不過這正好,或許自己可以通過這傢伙,建立起某條直接的聯繫。

  「大牛!」他大聲喝道。

  齊牛原本帶著模範伙在活動手腳,他現在肩上的領章已經有三條紅線了,這意味著他的銜由二級升到了三級。這是他最近連番立功的結果,若不是他做事還欠了些腦子,俞國振都有意再提拔他一下。

  「小官人!」一到俞國振面前,他大聲敬禮,聲若奔雷,嚇得那個來訪之人臉色都變白了。

  來訪之人身高比起俞國振還要矮半個頭,站在齊牛面前,更是矮了一個頭多,因此他仰頭看著齊牛,緩過氣後讚道:「好一條漢子……願不願意跟咱家去享受榮華富貴?」

  「不願!」齊牛瞪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道。

  那人有些惋惜地嘖了兩聲,俞國振笑著對齊牛下達命令:「向這位先生展示一下吊環的用途!」

  「是!」

  齊牛應聲之後,稍助跑了幾步,一躍而起,掛在了那吊環之上,然後一個迴盪,便倒立了上去,又是幾個空翻騰躍,動作極為熟練。

  「這些器械,都是鍛煉體能用的,要保持戰力,必須勤練,而單一枯燥的軍陣訓練容易引發惰性,器械訓練則可以彌補這個。」

  「嘖嘖,果然,了不起,難怪水賊教眾都奈何不了你啊。」

  來人湊近了些,他身上隱隱有股腥臊味,俞國振心中略有些不爽,臉上不動聲色:「不過是學著戚公的一點皮毛罷了,當不得先生如此稱讚。」

  「這些都是鍛煉器械?」

  「正是。」

  「為何我未曾見到箭靶啊?」那人環視一周,然後奇道:「莫非你們練習射箭並不在這裡?」

  「我們沒有射箭這一項。」俞國振道:「不過是為了護衛鄉梓,我才練得這些家衛,要想練成神射,沒有五年功夫做不到,而五年……我可得不及啊。」

  那人點了點頭,深有同感:「五年太長……不過若是不練弓箭,真正上得兩軍陣前,必定會吃虧。」

  俞國振心裡冷笑,這是他故意的安排,少年家衛看起來似乎有明顯的弱點,就是遠程攻擊能力極弱,除了四桿繳獲來的鳥銃之外,幾乎從來不練習弓箭。這樣朝中就算有人攻訐他私練精兵圖謀不詭,他也有話可辯。

  而且,俞國振也有些擔心,現在憑他的一點點實力,在南方欺負一下水賊山匪還成,面對成千上萬呼嘯而來的流賊就力不從心,至於到東北去與後金東虜交戰,那更不是時機。若是他展示出來的實力太強,北京城裡那位剛愎自用的皇帝小子突發奇想,要調他去剿賊或者殺虜,那他可就慘了。

  「將那些器械也演示與咱家瞧瞧。」那人又道。

  齊牛沒有理他,只是看著俞國振,得了俞國振的命令之後,他便將那些器械一一演示。單槓、雙槓這些就不說了,障礙攀爬、繩網獨木,這些齊牛都是信手拈來。

  「好,好,好!」

  來訪的那人看到這些,只覺得像是看雜耍一般,連連叫好,齊牛將一套器械耍完之後,那人還掏出個荷包似乎是要打賞,卻被俞國振勸住:「這是壯士,不是街頭耍把戲賣藝的,這位先生讚過便可。」

  那人哈哈一笑,將荷包又收了起來,嘖嘖了幾聲,看著齊牛行禮過去之後,他對著俞國振道:「咱家是什麼人,你也應該猜出來了吧?」

  「約摸猜出一些,只是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咱家是南京鎮守司聽命奔走的,姓范,單名一個閒字,閒雲野鶴的閒。」

  「原來是范公公。」俞國振抱拳施禮:「失敬,失敬。」

  「沒啥失敬的,咱家是刑餘之人,曉得你這般的少年英雄是瞧不上的,你也別給咱家來那套虛偽。」范閒臉色沉了下來,頗為不悅地道。

  「果然,太監被割了那活兒,身體內的激素不平衡,喜怒無常。」俞國振心中暗想,臉上卻正色道:「范公公這是什麼話,這世上胯下有鳥心中無種的太多了,而雖是中官卻滿是男兒氣概的也不少。遠的不說,本朝幾位中官內貴,三寶太監揚威海外,那可是班超班定遠、馬援馬伏波都比不上的豐功;內相馮公定鼎匡扶,那是周公、伊尹才擔過的偉業。」

  「嗯?可是本朝亦有王振、劉謹、魏逆之輩啊。」范閒似笑非笑地看著俞國振:「就是馮保,最後的下場也不怎麼樣!」

  「這死太監,拍他馬屁他還不歡喜!」俞國振心中暗惱,口中說道:「范公公當在下是那些讀書讀迂了的酸丁麼?鄭和、馮保的功勳,是他們自己拼出來的,而王振、劉謹和魏逆之輩,他們就像是藤蘿,之所以會禍難朝綱,是因為他們所依附的大樹……」

  說到這,俞國振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笑著盯住范閒。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2 PM

七七、是否想造反

  有明一時,雖然歷代皇帝中不乏脾氣剛愎暴躁的,但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對罵皇帝之人還是頗能容忍。

  也正是因此,所謂「清流」便發現出一條出名的捷徑,抓住皇帝大罵一頓,然後騙到廷杖,接下來當然就是聲名遠揚,為自己積累了「剛直敢言」的政治資本了。

  因此,俞國振敢於在這個內監面前委婉批評,權閹禍國的根本原因不在於權閹身上,而是在於任用權閹的皇帝。

  范閒聽了之後愣了一愣,他倒是沒有想到俞國振如此大膽,明知他身份,卻還說出這番話。轉念一想,這話就他們在場的二人,俞國振也不怕他告發,畢竟不是批評當今天子。

  「好大的膽子!」范閒嘴角微微抽動,算是笑過了。

  俞國振有些頭痛,他對明末歷史有些瞭解,但這個時期著名的太監他只知道曹化淳與王承恩,這個范閒根本是無名之輩,可他卻如此難纏!

  「咱家喜歡直爽的人,你也用不著拍咱家的馬屁,咱家只是個奉命奔走的,幫不了你什麼忙。」范閒嘴角稍稍翹了一下,然後又道:「咱家是奉提督東廠司禮監稟筆太監曹公公之命,來問你一句,你是不是想造反。」

  當聽到這個范閒是曹化淳派來的人時,俞國振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主意,他搖了搖頭,沉聲道:「范公公也瞧見了,我這裡就百餘號人,今年準備再招募些流民,最多也就三百號人,這點人手,又無弓弩甲冑,莫說扯旗造反,就是想要清剿一下附近的水匪山賊,也需要我多方佈置設計。」

  范閒嘿嘿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茬,俞國振心裡又暗罵了一句,這死太監果然就是難纏,比起欲令智暈的王好賢、聞全維都要難對付得多。

  不過好在他手中還握有對付太監的大殺器。

  「范公公,曹公公除了這話,可還有什麼吩咐的?」

  「瞧你這模樣,倒是迫不及待地要趕咱家走啊?」范閒慢悠悠地道:「咱家就這般面目可憎麼?」

  俞國振真的很想承認,這死太監在他心中確實是面目可憎。他向來討厭陰陽怪氣的傢伙,他甚至已經開始琢磨是否要弄個法子將這死太監弄死。

  但終究還是罷了,這死太監雖然陰陽怪氣,可畢竟沒有露出太明顯的敵意,現在還只是在試探他。

  「范公公何來此言,在下可是巴不得能多聽一聽范公公的指點。」俞國振口中說道,就在這時,高不胖走了過來,將一疊東西交給了俞國振,俞國振拿起最上的兩張,遞給范閒:「范公公遠來辛苦,回去後總得要換雙鞋底。」

  范閒哼了一聲,接過那兩張,他原本以為是寶鈔,如今大明的寶鈔可不值錢,與廢紙相差不多了。但接過後看了一眼,卻發現竟然是兩張契據,一張是無為州城裡的一幢宅院,另一張則是兩百畝桑田的地契。

  「咦?」范閒眼睛裡頓時閃閃發光:「哈,哈哈,這鞋底不錯,不錯,咱家喜歡!」

  那兩張契據瞬間就不見了,俞國振知道,自己給這死太監準備的大殺器果然奏效了。

  反正這些契據原本是準備交給知州張化樞處置的,現在將之給范閒,俞國振絲毫沒有心痛。

  「很好,很好。」范閒收了契據連連點頭,他雖是曹化淳的心腹,可是被打發到南京鎮守司來,實在不是什麼緊要的位置,打秋風敲竹槓這類的好事,可並不常遇到,俞國振一出手便是一幢宅子兩百畝桑田,他自己當然不能來此打理,可是派個管家來,每年總得有兩三百兩銀子入手。

  而且這是長期的,不是短時間的,這讓他更為歡喜。

  「你這人很懂理,嗯,咱家瞧你漸漸順眼了。」

  俞國振淡淡笑了,那疊紙還在他的手中,他又挑出兩張遞了過去:「想來范公公會覺得在下更懂理了。」

  范閒迫不及待地接了過去,定睛一瞧,就算他強自鎮定想要矜持,可是看到這兩張紙時還是忍不住喜笑顏開:「烏程……那可不是湖州轄下之地?那可是好地方,蘇湖熟,天下足啊!」

  這同樣是一處宅子和一張田契,不過位置卻不是無為,而是湖州府烏程縣,那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范閒估計,這田宅加起來,少說可以換得三千兩銀子。

  俞國振笑問道:「范公公是不是覺得在下更懂理了?」

  「那是自然,有禮就有理,哈哈,哈哈哈……」范閒這次笑得那個熱情洋溢,全然不是初時那種皮笑肉不笑了。他的目光還在俞國振手上打著轉兒,因為俞國振手中還有至少八張紙,想來都是良田美宅。

  俞國振又遞了兩張過去:「范公公奉曹公公之命來這小地方,想來深得曹公公信重,前面是慰勞公公此行辛苦,這個則是有事要請公公幫忙。」

  「哈哈,你果然懂理,像你這般懂理的人,少見,少見!」范閒已經喜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這些東西,是在下敬奉給曹公公的,在下俗名,竟然入了曹公公之耳,實在是惶恐至極。」俞國振將剩餘的契據全都遞了過去。

  一聽是給曹化淳的,范閒眼睛猛然跳了跳,他點點頭,將這些契紙另外裝好來。俞國振見他似乎有些不甘,慢悠悠地又道:「曹公公要侍候天子,這些契據全是南直隸附近的,只怕曹公公無暇來看顧,范公公何不為曹公公分憂,要麼將這些賣了換成銀子送入京城,要麼每年將田裡的收息折成銀子給曹公公送去。」

  此話一出,范閒的眼睛又是一跳,俞國振給他的兩個選擇,每一個都意味著他可以中飽私囊,對於只愛財的他來說,這可是再好不過的主意。

  而且憑藉這個,可以讓他與曹化淳的關係更進一步,或許,曹化淳會把他調回京城,成為天子近侍!

  想到這,范閒覺得渾身舒爽,每個毛孔都似乎在向外頭透著喜氣。

  「好,好,不就是兩個晉商麼,不就是一個州判麼,此事情,咱家……必定如實回稟曹公公,有曹公公給你擔待,你什麼都別擔心!」范閒雖是興奮,卻終究是宮內那種地方出來的,直到這個時候也沒有把話說滿來。

  俞國振現在手中全部加起來有近二十萬兩銀子,這筆錢短時間內夠用了,因此,他需要一段時間來積累和發展自己,為了換取時機,他還有最大的一個計策沒有拿出來。

  最後猶豫了一下,俞國振看了范閒一眼,還是再確認一下這廝身份為妙。

  「范公公,在下是鄉野之人,從未見過范公公這般大人物,范公公既是自南京鎮守司出來的,應當有腰牌吧?」

  「嗯?」若是一開始俞國振提到此事,范閒少不得呵責兩句,可現在得了這許多的好處,就算是翻臉不認人的宮裡內監,也不好直接罵過去,因此他從懷裡掏出一枚玉牌來:「也罷,便讓你見識一下。」

  這是一枚圓形象牙牌,俞國振稍稍摩挲,便還給了范閒。他當初冒充錦衣衛去找周道登麻煩時,也曾經偽造過錦衣衛的腰牌,不過別的可以偽造,這人的太監味兒,卻是偽造不出的。

  「范公公,在下失禮了,因為事關重大,不得不謹慎。」俞國振道:「在下雖然身處江湖之遠,可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如今我華夏內憂外患,當今天子雖然勤政儉樸,可花錢的地方多,進錢的地方少,一昧節流終究不是辦法。在下將一份種珠之法獻與當今天子……范公公覺得如何?」

  范閒騰的一下站得直直的,眼睛勾勾看著俞國振。

  他當然知道俞國振的種珠之法,也動過這種珠之法的心思,可是俞國振將種珠之法賣出後,等於是十幾方結成了利益同盟,他無論動哪一家,都有可能要得罪其餘,除非他能將十幾方勢力全部擺平,否則很難得手。

  他也知道俞國振準備了兩份種珠之法送人,自忖身份不足,不可能得到俞國振的贈送,卻不曾想,俞國振竟然要將種珠之法送給當今天子!

  即使是十餘家聯手,這種珠之法大成之後,一年幾萬兩的收益還是能確保的。當今天子每日都在和內閣相互哭窮,幾萬兩看似不多,卻足以讓他喜形於色了!

  而且是年年都會有的收益!

  「好,好,俞國振,你果然懂理,懂理!」范閒不是沒有想在這從中也伸一下手,但轉過念頭,若是俞國振真因為獻上種珠之術的事情受到當今天子的獎勵,那麼他這經手之人也少不得好處。只要能回到北京城中,回到天子身邊,他還愁撈不到更多的銀子?

  「多謝范公公誇獎。」俞國振「恭敬」地道。

  他微垂著頭,掩飾住自己目光中的不屑,種珠之術給他帶來的利益已經足夠多了,至少在從他這兒得到完整的種珠之術前,崇禎都不會允許別人動他,也不會將他從襄安調走,接下來他要做的,是利用這個時機,好好發展壯大自己!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2 PM

七八、振民以育德

  「國振賢弟,你做得好大事!」

  能這般劈頭蓋腦說俞國振的,唯有方以智了。

  「密之兄長這又是從哪兒得到了什麼消息?」俞國振笑吟吟地道:「看密之兄長意氣風發的模樣,莫非要納妾?」

  「胡說,你這是倒打一耙。」方以智哼了一聲:「休要顧左右而言他,我還在蘇州的時候,便聽說你賣種珠之法,虎丘之會後才回桐城,就聽說你在賣種珠之法時殺了兩個晉商,我匆匆趕到這邊,路上又聽說你殺了無為州判……你說你還不做得好大的事情!」

  他口中嘲笑著俞國振,話語裡卻透著一股殷切的關注,俞國振心生感激,方以智急匆匆趕來,是怕他出事來幫忙啊。

  不過可惜的是,他與方以智終究是道不相同,除非大變故,否則方以智是朱家皇朝的忠臣,當他與朱家皇朝出現矛盾的時候,必然要做自古以來某些人總喜歡大義凜然說的事情: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並無錯處,錯的是義,如今人認為的大義,未必就是真正的大義。

  至少,為一家一姓復仇而將外虜引入中原,就絕對不是什麼大義!

  「此時之人,雖然已經家國觀念,但這種觀念尚不成熟,特別是在普通民眾身上,他們將外族入侵也只當成普通的改朝換代。」

  心中想著這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俞國振向方以智拱手:「密之兄長高義,小弟愧受了。」

  「我只是聽得傳聞,事情因果還不清楚,國振,能不能說與我聽聽?」

  俞國振將事情經過約摸說過之後,方以智看著他的目光裡滿是複雜。方以智覺得,自己結識的這位友人,每見一次,都會給自己完全不同的感覺。

  初見時是博學與深刻,天文地理飛禽走獸機械物理,似乎只要雜學,他沒有不知道的,便是儒家經義,他雖然並不熟悉,卻也常有一針見血的妙語。再見時是多謀與膽略,擊捕王好賢一役俞國振狡計層出,以身為餌和將王好賢轉送出去,都是他謀略的展露。

  可這一次,方以智覺得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俞國振了,膽大妄為?年少輕狂?無法無天?

  雖然俞國振沒有明說,方以智還是判斷出,無為州的捕頭麻夜叔、州判聞全維,都是被俞國振一步步引入陷阱之中,最後喪了性命。

  「國振……你……」良久之後,方以智長嘆了一聲。

  他確實有意將族妹方子儀許與俞國振,但現在他又有些猶豫了,俞國振展示出的這一面,實在讓他有些後怕。

  孫臨是個不省心的,可現在看來,俞國振有的時候比孫臨更不省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所傷之人,自有取死之道。」俞國振道。

  「若你不殺那范、王二家的代表,就不會惹來後邊的麻煩了。」

  「哈哈,密之兄口是心非了,只要我賣出種珠之術得了那些銀錢,那麼後來的事情就難以避免了。」俞國振不以為然:「那位州判在無為的綽號是聞錢味,可想而知,即使無范王之事,他也會另尋藉口。」

  「國振,這事終究是你錯了。」方以智眉頭一凝:「國有國法,若是你能倚仗自己足智多謀,玩法……」

  「密之兄長,據我所知,你也有帶領豪奴在長街之上縱馬狂奔,視路人如草芥之時。」俞國振打斷了他的話語:「若我有錯,密之兄長便也錯了。」

  此話一出,哽得方以智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不悅地道:「國振,你這樣說是何意?」

  俞國振這個時候也自覺有些失言,方以智畢竟是一番好意前來,他這樣說太過失禮。因此他拱手向方以智賠罪:「密之兄長,我年輕氣盛,出言不遜,還請兄長莫怪。」

  「若是你所言有理,就是出言不遜我也不會怪你。」方以智面色仍是不豫:「便是我有錯,你指出就是,何必在我勸你時拿出來,這非君子待友之道!」

  俞國振啞然,他終究是後世來的人,講究的是隱而不發一發致命,和方以智比起來,他習慣了使用辯論之術,遠沒有方以智厚道啊。

  「是小弟的錯。」想到這,他拱手道:「小弟將權謀舌辯之術,用在了密之兄長身上。」

  他既然認錯,方以智也不再追究,只是苦笑搖頭。俞國振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氣度恢宏的,沒有想到卻還有這樣的一面。

  「總之,殺那兩人,實屬不智。」他回到原先的話題之上,從行囊中還拿出一封信:「這可不是我一人這般說的,家父、家妹都有書信託我帶來。」

  「啊?」

  聽說方孔炤和方子儀都有書信,這極大地出乎俞國振預料。接過信之後,先是打開方孔炤的,發覺信中卻根本沒有提起他殺那兩人之事,而是詢問他是否已經有了字,若無字,方孔炤便以世伯身份,贈他字為「濟民」。

  俞國振反覆看了兩遍,方孔炤壽誕時他拜見過一次,交談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當時他能體會到方孔炤對他的欣賞,可這種欣賞卻控制得很好,讓他既不覺得疏離,也不至於覺得雙方關係已經很親近。

  這封書信……是何意思?

  「密之兄長,你知道小弟不學無術,此信……咳咳,伯父究竟想說什麼?」

  方以智失聲笑了起來:「當初我便稟報父親,說你這廝絕對看不懂他意思的,父親卻道你能舉一反三,只要我給你解釋這『濟民』二字的來歷,你必然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這二字是什麼來歷?」

  「自然與你名中的『振』字有關了,《說文》有言,振,舉救也。《爾雅》有語,振,救也。救即為濟,故此家父為你取的字中有一個濟字。《周易》有言,君子以振民育德,家父便又取一個民字,合而為一,贈你為字。」

  《易》為方家世代相傳的本經,無論是方孔炤還是方以智,對之都是鑽研甚深的,所以取出這樣的字來倒不足為奇。

  俞國振默然不語,方孔炤贈他「濟民」二字,既是一種期望,希望他能對華夏百姓有所益處。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委婉的批評,批評他殺人之舉似有過濫之嫌。

  「其實最初給你議字時,我倒覺得『澤民』比『濟民』要好的,不過家父斟酌再三,還是選擇了濟民,你覺得如何?」

  聽到「澤民」時,俞國振險些抖了一下,幸好不是「潤之」,否則這字可真霸氣了。

  「我看濟民就很好,我明白伯父的意思了,今後我行事會更謹慎,必不使自己的才智,用在殘民害民之事上。」

  「你知道就好,凡有大能力者,必負大責任,不可輕易動用自己之力,這不僅是保護別人,也是自保之道。」

  方以智喋喋不休中,俞國振又打開了另一封信。方子儀既然是托兄長遞的信,那麼這信中自然不會有什麼私情,俞國振打開之後發現,這信足有五張紙。

  全是蠅頭小楷,方子儀的字秀麗端莊,如同她人一般。這裡面先是問候,然後是求教,從天上星辰運轉的原因,到地球引力的大小,再到海洋上季風變化的原因,再往後,是一些數學題,看到這些阿拉伯數字,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

  他可以想像得到,方子儀是如何用細毛筆寫出這些扭來拐去的數字的,難得的是,她寫了這麼多,竟然連一個錯的都沒有。

  方以智看著俞國振細細讀自己族妹的信,嘴角露出了淺笑。

  他參加虎丘之會時,便聽說俞國振拍賣種珠之術的消息,同時也知道俞家擁有種珠之術,是王好賢傳出去的。當時他心中頗為不安,俞國振將王好賢交給了他,結果卻惹出這樣的麻煩。

  因此回家之後,他專門向父親方孔炤談起此事,父親沉吟了會兒,便說了賺俞國振字之事。此時長輩給晚輩贈字,那是極為看重親近的意思,因此他們也不虞俞國振對此有反感。

  在擬好俞國振的字之後,方孔炤還慢悠悠地道:「你既是要去見國振,那麼去子儀那兒,將國振的事情說與她聽,看她是如何看法。」

  「大人這是何意?」

  「子儀比你聰明,她應當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這便是讓她多瞭解一些俞國振,若是聽聞俞國振這等行為,她並不反對,那麼盡快將二人之事定下吧。」方孔炤笑道:「我觀國振,大是大非之心還是有的,只不過手段稍偏激了些,若是有了妻兒,行事當會圓滑些。」

  方以智正想著,俞國振已經將信看到了最後,在最末,方子儀才簡單地提了一句:「聞世兄有種珠之術,世人愚頑,多不知之,以為神授。妾意愚見,兄當坦然相待,莫以愚頑之語而妄生嗔怒,以避小人構諂之禍。」

  這一句的字跡與此前稍有不同,顯然,寫到這兒的時候,方子儀是斟酌了一番。不過,最後她還是直接寫出了自己的想法,其中拳拳關懷之意,都隨著這一小段字跡撲面而來。

  俞國振放下信,若有所思。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3 PM

七九、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園子裡的迎春花開了!」

  方子檸歡呼著奔向方子儀的小院,微微有些嬰兒肥的臉上,儘是明媚的歡喜。

  上回俞國振來給方孔炤拜壽時,曾經到過方子儀所住的小院,隔著簾子,二人有一番對話。當時方子檸歪歪扭扭地出來向俞國振行禮,俞國振得知她在裹腳後,回去便對方以智冷嘲熱諷了一番,在這之後,方孔炤便讓方子檸不要裹腳了。

  方子儀仍然記得俞國振的那番話語:「我聽聞方家女郎皆有婦德,今日一見,卻不知方家女郎也要以色娛人啊。」

  方以智當時便怒了,他最敬的是自己的姑姑,哪裡容得下別人批評方家的女子。

  「國振,若是你不給我一個解釋,今日我們的交情就算完了!」

  「若不是以色娛人,為何子檸小妹要裹腳?」俞國振冷笑了一聲:「楚王好細腰,宮中有餓死。」

  「這個……」

  「好小腳之風,始於南唐後主李煜,此人昏聵無德,密之兄難道不知道麼,伯父難道不知道麼?」說到這裡,俞國振慷慨激昂地道:「此時國家板蕩多難,不僅需要奇男子偉丈夫,也需要不讓鬚眉的幗國,可是裹著腳的女子,連行走都不便,如何有益於家國?」

  緊接著俞國振又是一大堆,一直說到方以智面如土色,答應去勸方孔炤,讓方子檸不再裹腳這才罷休。

  對於小子檸來說,這可是俞家小先生帶來的最好的禮物!

  她小小的心裡,立刻將俞國振上升到這天下僅次於姐姐方子儀的好人位置,甚至比起族兄方以智好上那麼一絲絲!

  而這件事,也是觸動方子儀,讓方子儀覺得俞國振是自己良配的重要原因:他根本不歧視大腳。

  她最擔心的問題,在俞國振身上並不存在,而且俞國振對子檸很好。

  「姐姐,聽說小先生寫信來了?」

  登登跑上繡樓,方子檸呼噗呼噗喘著氣,直接撲到了方子儀的懷裡,咯咯笑了起來。

  「嗯,是啊,你遇著密之兄長了?」

  「是,我在園子裡看迎春花兒,然後密之哥哥說,小先生來信啦!」方子檸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姐姐:「小先生信裡,有沒有提到子檸,姐姐快說,快說啦!」

  「你自己不是識字麼,信給你,自己看。」

  方子儀小臉微紅,就算大方如她,可提到俞國振的時候,還是有些小小的羞澀。她將紙交給了方子檸,方子檸展看一看,開頭便是「世妹子儀閨安,小妹子檸安好」,見自己名字被與方子儀放在一起,方子檸心中就美滋滋的:「哈,果然小先生哥哥還念著子檸!」

  但旋即她又輕輕皺眉:「為何姐姐是閨安,人家卻只是安好,人家分明也是大家閨秀!」

  方子儀忍不住嗔道:「快看,不看就還我。」

  「不還,這是小先生哥哥給我的信,分明有我的名字!」方子檸眼睛咕碌轉了轉:「不過,姐姐待我這麼好……我們共享小先生哥哥吧,姐姐,你說好不好?」

  「說什麼瘋話,這話可不能在外邊說!」方子儀羞惱交織,輕輕擰了子檸粉嘟嘟的小臉一把:「真是瘋瘋顛顛!」

  「嘻嘻……」

  抱住姐姐的手掌,讓她貼在自己柔嫩的臉上,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方子檸心情萬分愉悅。她目光在那信上滑動,最初是些算學討論,子檸討厭算學僅次於裹腳,真不知道為何子儀姐姐卻對這些感興趣。

  於是她便將她不喜歡的部分跳了過去,緊接著到了後邊的自然物理之類,她最愛看的便是這些,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還覺得不盡興,又要從頭再看一遍,然後才繼續向後邊看去。

  後邊卻是談了一些俞國振最近做的事情,包括殺那兩個晉商代表的理由。

  「孔子重華夷之辨,故此管仲雖私德不修,亦為孔子所贊。今天下庸儒豎子,言必稱孔聖,行必悖常倫,見小利而忘大義,逐私慾而棄公理。後金韃虜,率獸食人,壞我疆域,殘我生民。范、王之輩,勾連東虜,為虎作倀,私探大明虛實,欲為虜酋前驅,已有實據,只因其事關重大,暫時不可公之於眾。」

  「誅之雖是冒失,但國振亦有計較:其一明告天下,國振與漢賊誓不兩立;其二國振亦有把握,令其背後之人不敢與國振相爭。」

  俞國振清楚這王范兩家背後代表的是什麼勢力,那些投靠後金的部分晉商,現在還只敢在陰影中暗自活動,在朝廷之內並沒有什麼像樣的靠山,就算是有,還能和俞國振比靠山麼,當初他留下兩份種珠之術,不就是想通過曹化淳與崇禎帝直接能拉上關係麼!

  「不意些許微事,驚擾世妹,國振心有不安,清明之前,必造訪浮山。子檸小妹,生性純稚,當由其本性,勿拘勿束也。」

  這最後一句看到方子檸眼中,小姑娘喜滋滋地笑了起來:「小先生哥哥果然好,比密之大哥都要好,他誇我了!」

  「你啊!」方子儀又忍不住擰了她一下。

  但她自己心裡也喜滋滋的,有如蜜糖一般,因為她知道,俞國振這次來,不僅僅拜謁方孔炤的,方以智帶信時已經隱隱透出了口風,他此次來,可能會向方家提親。

  提親。

  還會有誰呢,方家適齡的少女,雖然還有別人,可是方子儀知道,若是俞國振來求親,找的,必然是自己。

  一想到這件事情,方子儀心中小鹿就跳個不停,俞國振對子檸的態度,讓她覺得,或許俞國振會同意她的條件,兩人先不成親,等子檸年紀稍大,定下婚事,她再嫁過去。

  最多就是三五年罷了……

  「清明節……就快要到了,到時候,小先生哥哥,會不會像戲文裡的才子一樣,與姐姐在西廂相會,那我就要當姐姐的丫環!」

  「你又說什麼瘋話!那些不正經的戲文,你也去偷看!」這一次方子儀是真著惱了:「方子檸,你竟然膽敢如此!」

  小子檸心知不好,轉身想逃,卻被方子儀一把抓住,橫在了膝蓋之上,然後小屁股上就叭的一聲響。

  「人家再也不敢啦……」小子檸淚眼汪汪地道。

  俞國振確實是準備在清明之前去浮山一趟,在百里之外的襄安,俞國振抬起頭來,望著頭頂的天空有些感慨,方以智應該已經將他給方孔炤、方子儀的信帶到了吧。

  不過,這事情既然已經計劃好了,就不必去多想,現在還有更多的事情要等著他去做。

  「小官人,還有什麼吩咐?」高不胖恭敬地站在他身後,低聲向他問道。

  「注意自身安全,此次去欽州,一切求穩,能買的地就成片買下,無論是荒山野嶺還是海畔灘塗。有徐先生相助,這方面我並不擔心,唯一可慮的是當地人會不會對我們有所抵制。故此,除了置地之外,你還要做一件事情,就是結好當地大族。」

  「是。」

  「兩件最要緊的事情你都記住了?」

  「是,第一件是買地,第二件便是造船。」

  「對,好的船匠,能找到的,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坑蒙拐騙也要好,高薪勸誘也好,能弄多少算多少。另外,還有一件事情,爭取給我弄幾個佛朗機人來,要膽子大、敢冒風險的。」

  「是,小官人放心,佛朗機人萬里涉洋而來,個個都是膽大敢冒風險的亡命之徒,對了,若來人是西洋和尚,小官人要不要?」

  「要,自然要。」俞國振笑了起來,自己倒是忘了,這個年代敢於到東方來冒險的歐洲人,沒有一個是好貨,不是被黃金所驅動的流氓,就是替教會開道的間諜。但此時歐洲的民族主義同樣不成熟,身為意大利人的哥倫布能為西班牙效力,俞國振相信,這些眼裡只有金銀顏色的傢伙們,也會以為華夏效力為榮的。

  他為什麼會感慨手中有二十萬兩銀子卻仍然不夠用,原因便在於此,在大明招募一兩個歐洲人不成問題,可是俞國振想要的不是一兩個歐洲人,而是去歐洲弄一大批工匠!

  此時歐洲,已經處於工業革命的先聲之中,最重要的是,他們在造船、火槍等技術上,吸收了來自東方的精華,已經後發先至了。

  特別是造船,如果給俞國振時間自己去培養、摸索,或許有個一二十年,也能培養出一批能製造遠洋炮戰大帆船的工匠來,但是,俞國振希望能盡可能將這個時間縮短。

  可惜的是,他手中可以使用的人實在太少,不是能力不足,便是不可靠,不過再過兩年就好些,如今第一批家衛少年已經在磨礪之中,再有兩年,他們當中大半都可以獨當一面了。

  「這兩年還要辛苦一些老高,欽州之事,干係極為重大,可以說,我是將我們的身家性命放在你身上了。」想到這,俞國振溫聲道:「老高,多保重。」

  「是,若是小官人沒有別的吩咐,老高這就去了。大柱他娘不太明事理,還請小官人多包涵。」

  「呵呵,放心……哦,老高,記得注意衛生,莫飲生水,當心暑熱。」俞國振又道。

  這話讓高不胖心裡有些感動,他退了兩步,又跪下向俞國振磕了一個頭,然後跳上了小船。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4 PM

八零、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清明時節家家雨,皖南雖非江南,但在氣候上與江南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因此每當此時,便是細雨綿綿。

  一艘船慢慢靠上浮山碼頭,石電一手綽槍,一手捋鬚,站在這碼頭之前,想起當日在這裡的激戰,忍不住心情激盪起來:「小官人,那日老朽便是在這裡,險些被聞香邪教射殺。」

  「火銃一出,無論是猛將還是神射,自此都無用武之地了。」俞國振從船艙中走了出來,笑著道:「也是石翁騎術高明,若非如此,哪裡能從火銃攢射中逃得性命。」

  「一般,一般,高不胖的騎術才是高明,我的馬上騎槍之法,也只有他們父子得到真傳。」

  雖然石敬巖被俞國振募來才三個月時間,但高不胖與高大柱原本就精擅技擊,向他討教三個月後,可謂盡得其傳,欠的只是火候了。說到這,石敬巖又嘖了兩聲:「可惜,老高去了欽州府,若他今天還在這裡,我便有個聊天的……」

  「石翁這話說得,咱們這一路行來,我可沒有少陪石翁說話。」

  俞國振佯怒道,這位石敬巖人非常不錯,仗義而勇猛,雖然年近七旬,卻老而彌堅。

  「老朽知道,小官人學問非凡,陪著老朽這口笨舌拙的,其實並沒有什麼意思。」石敬巖哈哈笑了起來:「也就是高不胖,與老朽說起來才有話。」

  這老頭果然憨直,換了別人,就算有這樣的念頭,也不會直接說出。

  他們的船才靠上碼頭,突然間聽到後邊的呦喝之聲,是在喝令他們船讓開位置。俞國振回過頭來,看到的是一艘四明瓦船,船上張燈結綵,看上去倒頗為奢華。

  在吊在船下的兩個燈籠上,寫著「汪」字,證明這船的主人姓汪。

  俞國振懶得與這種鄉紳爭執,他示意自己這邊的船夫讓開船位,不過就在這時,那邊船上傳來了喝斥聲。

  「此次來浮山,是向方氏女郎求親的,你們這般咋咋唬唬的,莫非是想壞了公子的好事?」

  此語一出,俞國振眉頭不覺皺了一下。

  「管家,咱們這不也是心急著給公子辦事麼,何況這船也不知是哪兒來的,竟然搶在咱們前頭!」

  俞國振眉頭頓時微微皺起,這夥人也是來方家的?而且還是來找方家女郎求親的?

  緊接著,船中出了一人,面帶歉意向俞國振這邊拱了拱手:「抱歉抱歉,有急事。」

  雖然是致歉,可是從那人口氣中卻聽不出什麼誠意來,顯然,對方並不是真正認為那些喝斥的家丁有什麼錯誤,他只是不想節外生枝,在來求親的大喜日子裡鬧出什麼不愉快。

  俞國振還沒有回話,那人便又轉身回向船艙,恭聲說道:「公子,已經到了。」

  「浮山也算是一景,靈秀之地,方有桐城方氏之樣學問之家。」船中有一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休要無禮,免得衝撞了方氏的客人,日後不好相見。」

  「小官人,這廝口氣好生之大!」石敬巖不屑地冷笑了一聲,他雖是憨直,卻也有見識,畢竟與錢謙益這樣的東林領袖交好,眼界自然不會太低。

  「罷了,由他去吧。」

  俞國振淡淡地說了一聲,然後向著船艙裡道:「老牛,走吧。」

  這次隨他來浮山的除了石敬巖之外還有齊牛,高不胖去了欽州,高二柱在無為城內,那麼大柱就必須留在家裡。因此他的隨護便選擇了客卿身份的石敬巖和所有少年家衛中最為勇猛的齊牛。

  不過,論起侍候人來,齊牛遠比不上高家兄弟反應靈敏,所以已經到了地方,他還不知自己出來,要俞國振催促。

  「是,小官人!」

  齊牛收拾好東西,身後背著巨大的行囊出了船艙。他如今個頭又長了,俞國振估量足有一米八幾,而且他不是瘦高,完全均衡發展,因此生得甚為雄壯。

  他背著巨大的行囊仍然穩穩地跳落在岸上,身體紋體不動,這便是辛苦練習的結果。

  這一幕恰好為那四明瓦船上出來的人見到,那人驚訝地望過來,高聲讚道:「好一個壯士!」

  齊牛憨然笑笑,俞國振則向那高聲稱讚的人望去,只見那人身材不高,面色白皙,穿著生員的服飾,一雙眼睛甚為靈活,也不過是二十三四歲的年紀,見俞國振望過來,微笑著拱了拱手。

  俞國振微微頷首,那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愉,但立刻沒有了。他揚聲道:「生員桐城汪兆麟,不知兄台何人,可否稍候,等學生過去一敘?」

  這個名字,俞國振從未聽說過,不過讓他想到一個很相似的名字。對方既然如此說,他也不吝於停下來等等,聽他究竟有什麼話要說。

  俞國振他們是自己跳上岸的,而汪兆麟卻等到舷板搭好,還有一個僕人上來將他扶住,他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岸。

  「抱歉,有勞久候。」汪兆麟滿臉是笑,向著俞國振又施了一禮。

  「無妨,請問有何指教?」

  汪兆麟是深揖,俞國振卻只是拱手,方才出來喝斥的那個管家模樣的人有些不高興:「呔,你這少年好生無禮,我家公子堂堂生員向你行禮,你不過是白衣,竟然敢如此大模大樣!」

  「休得亂說。」汪兆麟回頭喝了一聲。

  這雖得極假,若他真有心打斷,那管家一開口時就制止了,分明是他自己心中也對俞國振不滿,借管家之口說出罷了。

  俞國振覺得這人有些虛偽,不過兩人初見面,他只是心中暗自警惕,然後笑著道:「在下失禮,先生有什麼話直說,文縐縐的,在下不太習慣。」

  「閣下是何方人士,不知來這有何貴幹啊?」汪兆麟瞄了齊牛一眼。

  「先生問這個做什麼?」

  汪兆麟見俞國振的回應果然有些失禮,心中估計,這是個小戶人家的子弟,心中又輕視了兩分:「學生有一件事情要與閣下商量。」

  「生先說吧。」

  「此人是閣下僕人?學生看他雄壯非凡,不應是久居下位者,閣下何不將之釋出?」汪兆麟一指齊牛道。

  如今的齊牛,可不是當初餓得整日介無精打采的瘦弱小子,他不僅身體雄健,舉手投足之間,後世軍人的風範已經顯露無疑。俞國振一直覺得,他天生就該是一個軍將。他們此次出來,為了避免別人指指點點,因此齊牛換的是青衣小帽的僕僮裝束,可就算是這樣,他的氣質還是遮掩不住。

  汪兆麟此語當著齊牛的面說出來,其實是不懷好心。

  他若真是欣賞齊牛,背後對俞國振提起就是,可這當面說出,既是為了向齊牛示好,也是向俞國振逼宮。

  若是俞國振同意,那汪兆麟就給了齊牛一份莫大的恩賜,接下來他便可以向齊牛提出一事,想來齊牛必會答應。若是俞國振不答應,那麼齊牛必然會對俞國振心懷厭憎,沒準還會背主來投。

  他這點小算計,隱藏在內心深處,別人是不知道的。

  「哦?」俞國振看著已經沉下臉的齊牛,笑了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汪先生莫非是李太白一樣的人物,見著了郭子儀於落難之時,便想要拉他一把?」

  「哈哈,若是此人今後有所成就,也是閣下的佳話。」

  「我才不要離開我家小官人,你這廝好生無禮!」齊牛終於忍不住,若不是俞國振用目光制止,他甚至會衝過去給汪兆麟嘴上來一拳,讓這個傢伙滿地找牙。

  「好男兒當志在四方,你這般壯士,屈居於僕僮,如何對得起祖宗?」汪兆麟一愣,然後笑了起來:「我稍通面相之術,你以後必是大將軍……」

  「你……」齊牛脖子都粗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傳來:「說的是,好男兒當志在四方,像我這般的壯士,如何能長久屈居於僕僮家奴!」

  俞國振訝然向那說話的人看去,只見一個黑槁枯瘦的漢子蹲在棵樹之後,他也是一身家僕打扮,衣裳襤褸,身上還有鞭韃的痕跡,見著俞國振看,他怒瞪過來。

  這人刀眉鷹顧,身材雖然沒有齊牛那麼高大,但也骨架粗壯顯得孔武有力。汪兆麟見他這模樣,臉色便是一沉,不待他說話,船上立刻有兩個僕人上去,抬腿便踢:「你這廝什麼模樣,竟然膽敢胡亂插嘴!」

  「就是就是,你這廝也想著飛黃騰達,何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住手!」俞國振喝道,那兩個僕人哪裡肯聽到,還是齊牛忍不住,衝上去一手一個,將那兩個僕人脖子夾住,生生拖了回來。

  看到齊牛身手如此敏捷,汪兆麟更是眼前一亮,他拱手向俞國振道:「閣下貴僕,果然非同一般!」

  那被打倒之人又站了起來,他往這邊看了一眼,可就是看俞國振,也沒有絲毫感激之色,他冷笑了一聲,轉身便離去了。

  「此人好生無禮。」齊牛都不滿了。

  「這人游手好閒,原是佃戶,如今卻沒有誰願意僱用,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汪兆麟回頭看了自己管家一眼,那管家頓時上來道:「姓黃,名文鼎。」

  「對,對,可惜了這個好名字!」汪兆麟哈哈笑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4 PM

八一、在陸山莊

  笑了一會兒,俞國振卻不接話,汪兆麟多少有些尷尬,他現在覺得這個少年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好對付,只能坦然相待了。

  「閣下,學生出自桐城汪氏,與方氏、葉氏、吳氏向來交好,不知閣下此來拜訪長輩,是其中何人啊?」

  「桐城方氏。」

  「哈哈,那咱們來得就是一般了,我是隨同桂林方的方應乾先生來此。」汪兆麟頓時親熱許多:「既非外人,學生還有一事相求,請教少兄高姓大名?」

  「區區姓俞,名……濟民。」

  「可有功名在身?」

  「並無功名。」

  「那麼,可曾入學?」聽到俞國振並無功名在身,汪兆麟雖然臉上仍有笑,可是目光裡多少有些輕視。

  他自覺判斷得不錯,這個少年果然是小家小門出身,或許家裡有十來畝薄田,勉強供應一家的衣食家用。

  「也不曾入學。」

  「不曾入學?」汪兆麟聽到這,更是心中大定,若是家中有官宦,哪怕是多有幾畝水田,哪有不送子弟讀書的道理!須知這個時候就是徽商,都講究一個詩書傳家,不入學也就意味著不可能踏上仕途,一輩子都是平頭百姓!

  他上下打量了齊牛一番,心中暗暗覺得有些可惜,同時也生出一個念頭,這個僕人,自己或許可以奪來。

  「濟民兄,貴僕生得威武雄壯,如同門神一般,實不相瞞,我欲去方家求親,已請應乾先生為冰人,有意向閣下借此僕一用,還請濟民兄勿吝勿惜,哈哈,事成之後,少不得請濟民兄一杯喜酒。」

  想到這裡,他滿口就極親熱,彷彿與俞國振有極深的交情,俞國振看著他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此人是典型的此時書生,口是心非,裝腔作勢,而且從他身上,俞國振也看到了此時蘇皖浙北一帶士紳中豪劣者的驕橫。俞國振沉吟了好一會兒,方家雖是文章世家,可也是良萎不齊,像與這個汪兆麟交好的方應乾,俞國振聽方以智稍稍提起過,方以智雖然稱讚他學問非凡,但對其私德卻是避而不談。

  而俞國振既與方家結友,哪有不調查方家主要人物的,他得到的消息,方應乾頗有搶男霸女縱僕欺人之舉。

  就是方以智自己也有帶著豪奴橫行城鄉的事情,在桐城甚至整個長江下游,這幾乎成了常態。

  俞國振自己當然也有不法之事,但俞國振自問,在這個時節,通過合乎此時律法體制之手段,想要達成他的目標,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就是崇禎皇帝那般勤勉,最終還是掛在煤山松樹之上的結果。

  「濟民兄,這在兄台只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我汪家在金陵經營綢緞,若是得兄台相助,汪某必有重謝!」汪兆麟看俞國振遲猶,便又開口道。

  在他看來,俞國振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隨從,都只能算勉強中等人家,與他這桐城富戶沒有辦法相比,自己許以重謝,俞國振理所當然應該同意。

  「不知汪先生是向方家哪一房求親?」俞國振沒有急著回應,而是微笑問道。

  「是向仁植先生這一房求親。」

  俞國振心念電轉,仁植是方孔炤的號,而方孔炤這一邊適齡的女郎幾乎沒有,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方子儀。

  他這次來,主要目的還是拜訪方孔炤,同時與方以智討論一下復社。俞國振需要借助復社在輿論之上的力量,宣揚一些他的道理。但是,他也想與方子儀多接觸一番,這個少女與他相識還在柳如是之前,當時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後書信往來不絕,更是讓他頗有相知相惜的感覺。

  眼前此人,竟然想向方子儀求親!

  而且出面做主的,是桐城方氏一族中聲名最惡的方應乾。

  俞國振心裡冷笑了一聲:「非是在下吝嗇,我這僕人,最是憨拙,不大會說話,怕會誤了汪公子的好事。」

  「無妨,無妨,他只是替我充門面,又不是媒人,要會說話做什麼!」汪兆麟見他嘴松,大喜著道。

  俞國振便向齊牛道:「既然如此,老牛,你就暫且陪這位汪先生先去,我過會便至。」

  「小官人!」齊牛雖然反應不是很快,頓時不情願地嚷了起來。

  「去吧,去吧,莫亂說話,我隨後就到。」俞國振微笑道。

  齊牛氣呼呼地看著汪兆麟,汪兆麟心中有些奇怪,看這少年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這個身材高大氣勢非凡的僕人為何就如此忠心耿耿?

  「小官人果然不厚道。」待汪兆麟他們離開後,石敬巖哈哈笑了起來。

  「石翁何出此語。」

  「哈哈。」石敬巖笑了笑,卻沒有再說。

  俞國振目光轉了下,卻看見那個被汪兆麟管家稱為黃文鼎的漢子,一把扯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被鞭笞過的背部,嘶聲唱著不成調的曲子,慢慢走遠了。俞國振微微皺起眉頭,汪兆麟那番想要激勵齊牛的話,卻被這漢子聽去了。

  他們在碼頭雇了一個腳夫,用擔子將齊牛留下的行囊挑起,然後緩緩走向方以智的山莊。

  方以智所居之所,要翻過浮山,位於西麓的丹丘、黑歷兩巖之下。這是方以智祖父方大鎮所建,後來方大鎮將之送給了方以智之父方孔炤,而方以智成親之後,方孔炤又將之給了方以智。方子儀喜這裡清靜,遠離城中家族中的繁冗,因此跟隨兄長住在這裡,而方孔炤自己也偶爾會在這裡居住一段時間。

  像方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在整個桐城各處都有山莊別院,方孔炤所居的白鹿山莊,更是規模宏大,有山有地有河有湖,比起俞國振的細柳別院要大得多。就是方以智所居的在陸山莊,也遠要比細柳別院更大,俞國振每每來此,都是心生羨慕。

  他們到時,汪兆麟與齊牛正在院門前等候通稟,齊牛不停地往俞國振這裡看來,而汪兆麟則只是遠遠拱手示禮。

  「濟民兄與我一起在此稍候,門房已經前去通稟了,想必不用多家,便有人出來迎接。」

  聽到汪兆麟這話語,俞國振笑了笑沒有回答。汪兆麟最不喜的就是他這種神情,因為根本不能判斷,俞國振的不回是不屑還是靦腆。

  莊門前站著的僕人倒是認識俞國振,一見俞國振來了,頓時迎上來:「原來是俞少爺。」

  這個態度讓汪兆麟微微一愣,緊接著,他就驚訝地看到,俞國振領著石敬巖和那腳夫,逕直就走了進去,門房的僕人根本不攔!

  「這……這是為何?」汪兆麟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自己似乎犯了什麼錯誤,不等他說話,跟在他身邊的管家便拉住慇勤地想給俞國振引路的那門房僕人:「為何我家公子不能進,他卻能進?」

  「你說俞公子?他可是我家大公子與姑爺的至交,登堂入室的好友,若是將他攔在門口,我少不得要挨一頓棍棒。」門房訕笑道:「他自然能進,莫說這邊,就是我家大公子的書房,他都能進!」

  「咳咳,我與俞公子也是一見如故的至交,不知可否進去?」汪兆麟心裡發慌,隱約的不安讓他迫不及待想要進去見到方家的主人。

  「若是至交,俞公子自然會發話,若只是點頭之交,哈哈哈哈……」門房僕人這一下笑得就有些輕蔑了。

  汪兆麟心裡哼了一聲,門房僕人話語中的嘲弄,他如何聽不出來,只是他心機較深,也知道這不是發作的時節。他對俞國振又是極好奇,一路上多次試探齊牛口風,可是齊牛卻是一個悶口葫蘆,無論他說什麼都是不回應,這讓他心裡原本就有些鬱悶。

  到這個時候,他隱約覺得自己被耍了。

  不一會兒,一個管事匆匆而來,見著他拱了拱手:「閣下可是汪兆麟汪公子?」

  「正是。」

  「我家主人請你進去。」

  出來迎接的只是一個管事,方以智自己並沒有親自來,汪兆麟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奉與方應乾的重禮,便又問道:「應乾先生可在?」

  「叔老爺在後堂,正陪老主人敘話。」那管事的道。

  聽到方應乾在,汪兆麟覺得心中有些底氣了,方家在桐城也是大家族,方家挑選女婿向來較為嚴格,或許,這是方家給自己的一種考驗吧。

  他跟在管事後面穿過一重院子,便進了方家在陸莊的正堂,才進門就聽到裡面的笑語之聲,緊接著,他看到了俞國振與另外兩個人站在廊前。

  他慌忙趕前兩步,一揖到地:「學生桐城汪兆麟,拜見密之兄。」

  方以智笑吟吟地與他一揖,而方以智身邊的另一個長相與他相似可是年紀卻要小許多、最多才十三四歲的少年卻哼了一聲。

  「汪兄請勿多禮……咦,這不是老牛麼,今日你也隨國振賢弟來了?」

  原來齊牛也跟著進了院門,方以智是認得他的,而且還甚為熟悉,他也曾經打過齊牛的主意,想要俞國振將齊牛贈他,卻被俞國振婉拒,而齊牛自己更是嚷嚷著死活不肯。

  齊牛收腹束腰挺胸,猛地給方以智行了一禮,這是俞國振的家衛抱拳禮,他行得極標準,這個動作做得乾淨利落,方以智還沒有說什麼,他身邊那十三四歲的少年卻是眼前一亮。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5 PM

八二、倉皇離去

  「大哥,濟民哥哥,這就是你的家衛少年?」

  「如何,其義覺得如何?」

  「果然生得雄壯,個子好高……濟民哥哥,你方才怎麼不帶他進來?」

  「老牛是隨這位汪公子進來的,他說要向方先生提親,路上強與我家小官人借了老牛。」齊牛是憨人,卻不是笨人,悶男有悶騷,憨人有憨智,他知道俞國振很瞧這個汪兆麟不上眼,而那個少年雖然他初見,聽口氣也能猜出身份,應該就是方以智的弟弟方其義,既然問到他,他如何不乘機開口,給那汪兆麟弄些事端!

  要知道,齊牛可是與高二柱帶出來的,與羅九河、葉武崖這兩滿肚子歪點的傢伙常年廝混於一處,怎麼會沒有點小手段!

  此語一出,院子裡一片寂靜,汪兆麟窘得幾乎可以鑽入地中,而方以智回頭看了一眼俞國振,笑得更加暢快了。

  他一點都不喜歡眼前這個汪兆麟,同為桐城的仕子,二人此前雖無多少交情,卻也認識,可是方以智卻根本不想將自己的族妹嫁給此人。

  器量狹淺,好為短智,這是方以智對此人的評價。

  「路上偶遇這位……俞兄,見他這家僕雄壯,借來充作門面。」汪兆麟尷尬了好一會兒,心中對俞國振更是怨恨,他勉強拱手道:「這位俞濟民兄與密之兄是至交好友?為何不曾聽過其名呢?」

  「莫非我交之人,汪公子都聽說過?」

  「呃,密之兄結交的都是豪傑才子,學生雖孤陋寡聞,卻也聽說過,聽聞這次虎丘之會,我桐城有二十餘人參與,學生原本也想去的,家中卻有些事情……」

  汪兆麟說得有些顛山倒四,方以智哈哈一笑,打斷他道:「這位姓俞是姓俞,大名國振,家父贈字為濟民……汪公子可曾聽過他的名字?」

  汪兆麟腦子裡猛然轉了一圈,俞國振這個名字讓他覺得有些熟悉,可是遍數當今少年才子,特別是復社裡那些出名的少年才子,根本沒有俞國振這個人,因此想了好一會兒,他默然搖頭。

  「無為俞幼虎,汪公子都不曾聽說過啊。」方以智嘖了一聲。

  「俞幼虎!」

  汪兆麟臉色頓時大變,轉過臉看著俞國振,神情是目瞪口呆!

  他自詡善相人面,看著齊牛就覺得此人日後要當大將軍的,可卻沒有想到,長得有些娃娃臉的俞國振,竟然就是近些時日聲名遠揚的俞幼虎!

  傳到他耳朵中,俞國振的名字被提起的次數遠不如俞幼虎,緝殺水賊、智擒會首、拍賣種珠,包括最近才發生的將無為州判真實面目揭穿之事,汪兆麟可都聽說了!

  難怪他說沒有功名,難怪他說不曾進學……他要榮華富貴,原本不是靠著筆硯去取的!

  更重要的是,汪兆麟立刻想起,這位俞國振可是殺人不眨眼!

  想到自己竟然輕視他,甚至有可能得罪了他,汪兆麟頓時雙股顫顫,雖然寬大的衣裳掩飾住他的驚恐,可他的目光就不敢再盯著俞國振看,而是垂了下來。

  這一幕讓方以智對他更為鄙視,這樣的一個人,如何能成他族妹的佳偶良配!

  「不知汪公子今日來有何事?」方以智又問道。

  「咳咳……學生此來……」

  到這個時候,汪兆麟也明白,方以智是反對他向方子儀求親的了。他相信方應乾既然到了這兒,必然是提到了此事,可方以智裝不知道,言下之意就很明顯。

  他腦子轉得倒是挺快,拖長了聲音,過了會兒他強笑道:「學生此來,是聽聞密之兄參與虎丘盛會,心嚮往之,故此登門造訪,請密之兄為我講講虎丘之會的盛況!」

  提到虎丘之會,方以智頓時眉飛色舞,他滔滔不絕,談起當時盛況,特別是張溥出來振臂一呼,頓時群情激昂響應,天下都為之振動之事。

  「大丈夫自當如此,濟民賢弟,你也要多讀些四書五經,以你之聰明,走科舉之途,不難又出一個蘇老泉!」

  分明是汪兆麟提起的虎丘之會,可是方以智最後卻是對俞國振表示勉勵之意,這讓汪兆麟甚為尷尬,心中也暗暗羞惱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正準備告辭,忽然聽得外頭又有腳步聲,不一會兒,便見到几上僕役隨侍,兩個中年人踱著方步走了進來。其中年紀較輕一個,正是與他熟識的方應乾,這讓他心中一喜。

  方應乾見到他,也是歡喜,向他招了招手,他頓時上前。

  「兄長,這位便是汪兆麟,字公趾,乃我桐城後起之秀,雖不及密之,卻也不比吳景韓二子差!」

  吳景韓即是吳應琦,曾任南京大理寺卿,如今與方孔炤一樣致仕於鄉,其家離浮山並不遠。

  聽到方應乾介紹自己,汪兆麟立刻跪下大禮相拜。

  但方孔炤看不大起吳應琦,只是哼了一聲,他目光在汪兆麟臉上一掃而過,示意一個管事將他扶起,然後便看到俞國振,臉色的平淡也變成了微微歡喜。

  「濟民,你果然來了。」

  「小侄拜見伯父。」俞國振笑著長揖行禮。

  「哈哈……」雖然比起汪兆麟的跪拜,俞國振這個長揖真不算什麼,但是方孔炤還是覺得歡喜,笑著親自將他扶起。

  恰好這時汪兆麟被管家扶起,看到這一幕,他神情更是有些黯然失落。

  「這位是……」方應乾有些不快,他向堂兄介紹汪兆麟,可是堂兄卻去扶另一個人,這未免有些落他的面子。

  「這是密之好友,也是我給儀姐物色的姑丈,俞國振,字濟民。」

  「什麼?」方應乾頓時臉色沉了下來,他此前已經對方孔炤提過汪兆麟此來何意,當時方孔炤不置可否,如今卻將這不知從哪兒拎出的俞國振拿來搪塞,這分明就是不給他面子!

  想到這裡,方應乾不動聲色地看了俞國振一眼,見他穿的只是普通人的素色衣裳,便冷淡地道:「儀姐父母早亡,我也是她的叔父,她可不能嫁給普通人等……俞國振,你可曾入學,有何功名?」

  俞國振對他只是拱了拱手,連腰都沒有彎下去:「小可白身,不曾入學。」

  「大膽,一介白身,也敢來我們方家求親……」

  「咳。」方孔炤見他鬧得有些不像話了,咳了一聲。

  方應乾看了方孔炤一眼,知道自己的堂兄有些不悅,但想到汪兆麟贈送自己的絲綢金銀,他不快地道:「兄長豈不糊塗,我方家婚姻嫁娶,首重書香門第,一介白身,如何配得上儀姐?」

  「叔父莫非不知濟民賢弟是誰?」旁邊的方以智有些忍不住了,再這樣鬧下去,丟臉的只是他們方家!

  「一介白衣,難道還有什麼聲名?」方應乾冷喝:「密之,你如今交友,越發不謹慎了!」

  「這是無為幼虎俞國振!」

  方以智只覺得額頭青筋直跳,自己這個叔父驕橫無禮他是慣知的,但無禮到這個地步,讓他也忍不住抗聲道。

  「什麼無為幼虎……你是說,俞國振,那個身懷種珠之術的俞國振!」

  方應乾這一次臉上是毫無保留的驚駭,俞國振無為幼虎之名,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他們方家世代官宦,一個廝殺的武人在他心中連草芥都不是,殺得賊人再多又如何,但俞國振身懷種珠之術,卻讓他忍不住怦然心動。

  方以智則是面紅耳赤。

  俞幼虎之名是殺賊殺出來的,可不是賣珠賣出來的,叔父不知道無為幼虎,卻知道種珠之術,這證明他的心思裡,完全只有白閃閃的銀子!

  或許還有白花花的女人,這叔父淫奢無度,少不得要用珍珠去討好女人。

  「你便是俞……俞國振?你的種珠之法究竟是怎麼回事?」方應乾開口便問道。

  方孔炤沉著臉:「應乾,若是你沒有別的事情,那就先走吧,晚輩面前,你這番模樣,成何體統!」

  「兄長這話說得倒有些奇了,儀姐是你的侄女,也是我的侄女,莫非只有你關心他的婚姻大事不成?」方應乾臉上堆起笑:「既然是給儀姐務色姑丈,小弟怎麼能不多問問?」

  這個時候汪兆麟再也呆不住了,俞國振竟然也是來向方子儀求親的!

  方應乾原本是支持他的,可是當知道俞國振的身份之後,他也立刻轉了向,對俞國振的態度,分明有些討好!

  他便是面皮再厚,也唯有求去,因此也不招呼,轉身便走,三步兩步,便出了這院子。

  他的管家自然也跟著倉皇離去,在他身後,方其義忍不住大笑起來。

  笑了兩聲,便被方孔炤瞪了回去,這少年憋著笑,向著俞國振挑了一挑大拇指。俞國振卻無奈地攤開雙掌,表示這一切與自己無關。

  「應乾,你若不怕唐突了客人,只管胡說八道就是。」方孔炤實在拿這個族弟沒有辦法。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方應乾,他又看了俞國振一眼,眉開眼笑地道:「不錯,不錯,我看這少年郎不錯!」

  「你隨我到後院去,這裡便留給他們年輕人。」方孔炤見他終於不再瘋言瘋語,有些無奈地道。

  方應乾原本不想走,要與俞國振多說幾句,但心念一轉,便還是跟著方孔炤離開了。他到前邊來,原是為了給汪兆麟撐腰,卻未曾想到,反而使得汪兆麟離去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5 PM

八三、死水微瀾

  桐城城外一里的胡家莊前,兩個閒漢抱著胳膊,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著。

  若是一般人看來,這胡家莊與別的莊子沒有什麼兩樣,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平靜無趣的日子。

  但是當有什麼風吹草動時,村子裡便顯露出與平時不一樣的情形了。

  黃文鼎大步來到村子前,那兩個閒漢頓時警覺起來,一人去摸藏在草中的銅鑼,另一人則執叉厲喝:「你是何人?」

  「黃文鼎,張儒讓我來此,汪國華呢?」

  「你便是黃文鼎?」村口的兩個閒漢放下心來,一人上前笑嘻嘻地行禮:「早就聽聞黃大哥是咱們桐城的一條好漢,今日得見,果然非同一般!」

  不一會兒,村子裡又出了兩人,其中之一與黃文鼎素識,一見便大喜:「文鼎哥哥來了,大事便可成!」

  「哈哈,哪裡當得國華賢弟這般重看。」黃文鼎也大笑起來。

  「文鼎大哥為人最是仗義,今日既然來了,便是我們諸人之兄長!」汪國華將他引入村子,神情中的喜色怎麼也遮不住:「有文鼎大哥登一呼,左右豪傑必然紛紛來投!」

  「我如今心意已決,大丈夫如何能為人佃傭一世,況且如今桐城大家豪奴氣焰囂張,逼得我輩已經沒有活路了。」黃文鼎慨然道:「我每日幫傭也吃不飽肚皮,還得替那些刁奴之輩服徭役,供他們驅使便還罷了,他們還鞭打羞辱……國華兄弟,你說得不錯,這般日子,不是人過的!」

  「文鼎大哥怎麼想開了,上回我們勸你,你還說萬萬不可呢!」汪國華大喜道。

  黃文鼎與他不一樣,黃文鼎自幼就勇猛過人,為人又慷慨俠義,桐城左近佃戶農家,幾乎都對他極是信服。

  此前汪國華等人曾反覆勸其一起共商大計,甚至將首領之位虛席以待,可是黃文鼎始終不樂意。

  「方才被方應乾的惡僕殷和、陳千揍了一頓。」黃文鼎也不諱言:「明善先生生出這樣的後人,當真是讓他地下蒙羞!」

  明善先生即方學漸,乃是方以智的曾祖父,在「桂林方」中,他這一支是長房,而方應乾之父為方大美,實際上是六房,兩家親緣已經極為疏遠。但在鄉民眼中,「桂林方」為一體的。

  「這方應乾極為可惡,若是事成,必誅其全家!」汪國華亦是咬牙切齒。

  「那是自然,不過長房方郎中這一支尚有德,周圍鄉里受其恩者不少,休要衝撞了他家。」

  「是,仁植先生最是公正,我也極是敬佩!」

  方郎中、仁植先生皆是指方孔炤,黃文鼎與汪國華對其還是甚為尊重。

  兩人對望了一眼,黃文鼎見對方還是一個勁繞著圈子,心中不免有些急躁,他自思此來已經下定了決心,繞圈子完全沒有什麼意義,因此當先道:「國華兄弟,我此次來是下定了決心的,若要起事,我黃文鼎登高一呼,幾百幾千人隨時可至,但我們總不能以拳頭扁擔去與豪奴官兵相抗。」

  汪國華嘿然一笑:「那是自然,文鼎兄放心,兵甲旗幟,用不著多久便可運至。」

  「若要成事,需得掀起聲勢,震怖四方,令各地英雄豪傑踴躍來投。」黃文鼎奮然道:「既然有兵甲旗幟,那麼我們先將這些事情做好,再擇機起事!」

  「果然,不愧是文鼎大哥,與張儒兄弟所見相同,張儒亦是此意。」

  「既是如此,我去勾通四方英雄!」聽到這,黃文鼎止住腳步:「張儒精通文墨,他若是來此,便請他書寫文告,咱們張帖於四方,只道是代皇行事。另外,國華兄弟,你多派人手四處宣揚,只說……八大王、革裡眼要攻桐城!」

  「嘶!」

  此語一出,汪國華頓時臉色大變,而周圍之人,也齊齊變色。

  「這樣一來……」

  「要鬧就鬧大些,國華,你也不必瞞我,這胡家莊若沒有一方支持,哪裡來的源源不絕的財力物力?」黃文鼎想到汪兆麟對自己的羞辱輕蔑,獰笑著道:「既然決心做了,那便決不要瞻前顧後,能將八大王、革裡眼他們引入桐城,也是大功一件!」

  「哥哥何出此語?」

  「你見桐城有多少兵馬?這兩年巢湖周邊水匪四起,霍山潛山山賊滿佈,就是因為安慶、廬州一帶沒有像樣的兵馬!如今闖王、闖將他們將中原兵馬齊齊吸引了過去,若是八大王、革裡眼能闖到咱們桐城來,直取應天府,那便是太祖皇帝的基業!」

  汪國華目瞪口呆,他與黃文鼎雖然認識久了,可是一直覺得此人除了慷慨豪邁仗義爽快外,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他也一直很奇怪,為何張儒非要勸此人出來相助。

  可黃文鼎方才一番話,讓他頓時意識到,此人絕非一般!

  此時大明精銳已經完全被牽扯在山海關以北,次等的在大同宣府防備蒙古人,再次一點的則在中原與諸家反王廝打成一團。皖南、蘇浙一帶確實已經承平已久,就連倭寇都不見了,守備極為空虛,如果義軍一支主力突入此處,順利的話,真可以攻到南京城下!

  對大明來說,那可就是滅頂之災區,大明如今財賦,大半可都仰賴東南半壁!

  「哥哥所說甚是!」汪國華頓時抓住黃文鼎的胳膊:「與八大王、革裡眼聯絡之事,就交與小弟了,哥哥辛苦,勾通四方英雄,這些許銀兩,請哥哥拿去花用!」

  「放心!」

  黃文鼎接過裝著銀兩的小包,點了點頭,轉身便又從胡家莊中走出。

  隨著他走出胡家莊,原本看似平靜的桐城,頓時暗潮湧動起來。

  在黃文鼎離開胡家莊的同時,俞國振也離開了在陸山莊,在山莊門口,方其義依依不捨地拉著齊牛的胳膊:「下回去細柳別院,老牛你得教我騎馬!」

  「嘿嘿,小少爺儘管吩咐。」齊牛與方其義也是挺投緣,恭聲應命。

  「密之兄長,我拜託之事,還請密之兄長盡快幫我做成了。」俞國振則在對方以智交待。

  「放心,不唯是我,就是老大人那裡,我也會替你催促,另外,錢穆齋、張西銘、陳臥子那邊,我也會去信為你催稿……」

  俞國振嘿嘿笑了起來:「如此,就拜託兄長了!」

  告辭完畢,他向著在陸山莊的某個角落望了一眼,在那角落的樓閣之上,一個似有似無的身影悄然而立。

  「走吧,石翁,老牛!」他向那個身影又望了一眼,然後吩咐道。

  此次浮山之行算是大功告,他的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第一個目的是邀方孔炤、方以智兩人寫文章,方孔炤已經答應寫一篇《孔子華夷之辨考》,方以智也要寫一篇《崖山三百五十四年祭》,除了他二人之外,俞國振還請他們向錢謙益、張溥、陳子龍等文學名家邀稿。

  對俞國振這種大肆約稿,方以智不太理解,但聽俞國振說要將眾人之文編成文冊印刷發行,方以智便高興了。此時文人,哪有不願自己文稿被印成書冊的,但中華雖是活字印刷術的故鄉,卻因為諸多原因,此刻仍是雕版印刷行事,印書成本不菲,卻不是人人都能實現這個夢想的。

  俞國振的第二個目的,便是在婚事上與方家達成了默契,現在只需要再請一位媒人擇吉日上門下聘,便可將婚事定下來。

  若是單以年齡而言,俞國振並不急著成親,他如今也只是剛滿十六歲,而方子儀更少,才年方十四,雖然俞國振早已通人事,懂得愛慕美麗嬌俏的少女,可這個年紀就結婚,對女子來說生育是一道關卡。也正是這個原因,雖然族中長輩都當小蓮和柳如是是他房內人,實際上他卻尚未直正做出什麼來。

  來到這個時代,他不會矯情,卻也不會濫情。

  小船帶著他進入長江,再順江而下,在劉家渡進入西河,從他離開襄安到浮山去,到他回來,前後花了六天時間。其中大半時間是因為他住在方家,與方氏兄弟二人稟燭夜話討論雜學學問。

  才登上岸,俞國振就發覺到有些變化,他驚訝地道:「怎麼了?」

  「小官人,五老爺回來了,又帶了幾船人,他們也只是剛到,按著小官人的章程已經安置好了。」迎上來的羅九河笑著回話。

  此時沿著西河,細柳別院一共建了六座哨塔,因此俞國振的船還在幾里外時,羅九河就得到了消息。聽到他這樣說,俞國振又是一愣:「這麼快?」

  在二月底的種珠之術拍賣結束之後,俞宜軒便按照安排前往登萊繼續招募難民,如今方是四月十二(此前有誤,我核對了一下萬年曆,這年農曆二月二十二日離清明才七天),一個月多的時間,俞宜軒便將人帶回來了,速度超過俞國振的想像。

  因為這一次要招募的少年比上一回可要多上一倍,有近二百名少年!

  「徐先生相助,此次招募極為順利,不過登萊之亂已經平了。」羅九河回道。

  原來徐林動用了他的人脈關係,俞國振點了點頭。登萊之亂的所謂平定,其實是製造了更大的麻煩,判亂的耿仲明、孔有德逃往遼東,裹脅而去的工匠,將教會粗鄙的後金鑄造大炮,自此以後,火器大炮之優勢,再非大明所獨佔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6 PM

八四、意外之喜

  紀循抹了抹額頭的汗,看著周圍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

  弄慣了鐵錘的手掌,擺弄這些紡車,實在是有些勉強了。

  他如今才三十四歲,正是一個鐵匠最年富力強的時候,可是滿頭頭髮卻已經花白,這大半年的好日子,讓他的背不再佝僂,但聽不到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他總覺得有些不妥。

  「老紀,你這粗手笨腳的模樣,實在不是幹這活的料。」看著他的工作成果,負責督促的管事嘆了口氣。

  紀循怯怯地笑著,陪他嘆息了聲。

  「每日裡,你可是最後一名,而且總是,已經連著兩個月了,你說叫我如何向小官人交待?」

  管事的瞪著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紀循仍然只是訥訥,既不為自己辯解,也不認錯,只是沉默。

  「你這廝就是這德性!」管事忍不住罵了一聲:「家中的規矩你可都是知道的,獎勤罰懶,你偶爾也總得向前去一些,免得報上去之後不得勁兒,小官人每月總要看一次賬目,小蓮姑娘再心善,你總不能讓她老人家替你擔責!」

  紀循仍然是憨憨一笑,只是目光裡閃過一絲慚愧。

  管事的也算是熟悉他了,罵了兩句之後揮手讓他離開,紀循走出了這座工坊,在門口回頭望了望,又嘆了口氣。

  若是小官人發怒,依著家規行事,他很有可能要被從工坊中調劑走,與那些新來的一起,每日做些扛包背土的重體力活兒,不僅折算到頭上的工錢要少,而且要更累些。

  累,紀循並不怕,怕的是此事影響了他兒子紀燕的前程,如今紀燕,可也是一個伙長了!

  就在半個月前,第二批自登萊招募來的少年和他們的家人抵達了襄安,少年人數是一百六十六,比起第一批多了一倍,跟來的戶數則是二十九戶,倒比上一回的要少。

  這是難免,登萊之亂亂到現在,死的人實在太多了。

  這些人的到來,卻沒有造成住房緊張。俞家的細柳別院,從崇禎五年起就一直在不停地擴建之中,中秋時節便開始沿著西河的支流新起院落和屋子,聞香教的歹人襲擊之後,工程進度大大加快,現在紀循幹活的工坊,就位這個新成的院落之中。院子甚至向西河伸了過去,一排巨大的水輪依次排開,就在紀循的視線裡不停地轉動著。

  紀循咂了一下嘴,這水輪機倒是不錯,它帶動著工坊中的紡紗機和織布機,不過為了讓水力足夠,在西河支流上特意建起了一個高度約兩丈多的水壩,再由木板製成的導槽將水引到水輪機的葉片上,使之轉動起來。

  製造這水輪機的是蔣權,紀循與這位匠人接觸得不多,只是知道他有一子深得俞小官人看重,每日都能得到小官人的親自指點。

  「那可是天上星宿下凡,連種珠之術都懂的小官人!」紀循羨慕地想:「若是自家紀燕也有這本領就好,學得一門手藝,總勝過去廝殺……」

  但旋即,他又搖了搖頭:「學得手藝又如何,不過是個匠戶,有上頓沒下頓,年年還須得去給朝廷服役!」

  想到這,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裡隱隱生痛,便是一次給差役用棍子狠揍留下的暗傷。

  緩步離開工坊,紀循看到在這條支流的對面,一排新屋子也已經建成了,這並不讓他覺得好奇,可當他準備回住處時,卻聽到那排新屋子中傳來了他熟悉的聲音。

  「叮、叮、噹!叮、叮、噹!」

  「咦,是個鐵器作坊……哦,工坊!」

  紀循心中猛然一動,他是個鐵匠,而且手藝相當出色,對於鍛打,也有一種割捨不掉的牽掛。

  他忍不住走過木橋,向著那排新工坊行去,在工坊門口望了兩眼,便聽到一聲又氣又惱的聲音響起:「爹,你怎麼在這!」

  紀循回過頭來,卻是他兒子紀燕。

  紀燕滿臉都是惱怒,在與聞香教的激戰之中,他表現相當出色,而且平日裡訓練操演又刻苦,因此在新一批少年到了之後,他被提拔為伙長,每日操練之餘都得帶著自己一夥人執行任務,比如今日他就負責看守新建的工坊。

  根據小官人的命令,這間新建的工坊是絕對禁止任何人靠近的,而細柳別院中禁律森嚴,一般沒有誰會違背這禁令。紀燕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抓住的第一個有可能違背禁令的,竟然是他的父親。

  「聽到這邊打鐵聲,我來看看。」紀循訥訥地道:「這就走,這就走。」

  紀燕看了一眼地面,好在父親還未踏入表示禁區的線,此時放走不算循私。他有些惱火:「爹,你到這兒做甚!好在還未進入禁區,還不速速退去!」

  紀循眼睛一瞪,這小子竟然敢如此對他說話,但一念及家規,他又把頭縮了回去。

  「臭小子,下回你回家時再收拾你。」他喃喃地說了一聲,轉身便要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那是怎麼回事?」

  喝問的是葉武崖,如今他與羅九河被提為隊正,接替高二柱的位置。

  如今家衛被編為了兩個隊,高大柱為大柱正,羅九河、葉武崖為隊正,各統一隊,每隊是一百人。在兩隊之外,又設教導隊,由原先的模範伙擴充而成,人員數量比兩個正式隊要少許多,僅有三十餘人,隊正為齊牛。

  教導隊將成為基幹士官的搖籃,同時他們又充當俞國振的近衛,這樣做的好處是,家衛隨時能夠拿得出三十餘名隊正出來,也就是說,隨時都可以再擴充三百人。而且俞國振近衛的身份,使得他們與俞國振的關係更為密切,忠誠更易控制。

  在葉武崖身邊,就是俞國振本人和別院的鐵匠莊大錘,兩人都是赤著上身,俞國振臉色有些陰沉,而莊大錘則滿臉訕然。

  紀燕一跺腳,然後快步跑到葉武崖身前,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葉武崖望向俞國振,等候俞國振的發落,而俞國振的臉色也更加陰鬱。

  此時人身上有許多習慣,在俞國振看來是必須改的,比如說不注意保密。雖然此刻他的新工坊裡還未有什麼機密,但若不能從此刻就養成保密的習慣,等到洩密之後再抓,那就是亡羊補牢了。

  而且,他原本計劃之中的事情,這幾天來有些不順,也讓他心情有些不好。

  「你來此有何事?」他控制自己的情緒,向紀循問道。

  「小人……小人曾是鐵匠,聽得打鐵的聲音,便往這邊來了。」紀循咬了咬牙,將自己的秘密說了出來:「小人是軍中匠戶……」

  「等一下,你是軍中匠戶?」俞國振聞言精神大振:「鐵匠?」

  「是。」

  「能鑄鳥銃?」

  「能鑄,只是技藝不精。」

  紀循來到細柳別院已經有近一年時間,因此對俞國振也算熟悉,若是放在早前,他絕對不敢說出自己是軍中匠戶的身份,出逃匠戶,這可是大罪!

  但自從俞國振先殺了兩個晉商代表,然後又弄死州判聞全維,紀循就覺得,小官人不會將他交給官府。

  既是如此,他就沒有什麼隱瞞的,將自己軍中匠戶的底子說了出來,而得知他竟然知道如何鑄鳥銃,俞國振更是振奮。

  雖然現在的鳥銃鑄造起來麻煩,而且質量實在談不上可靠,但有一個這方面的工匠,開始進行技術儲備,這才符合俞國振一貫的行事方式。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你也是鐵匠?」俞國振身邊的莊大錘頓時意識到危機,他是鄉中鐵匠,襄安本地人,會打些鋤頭鐮刀,其餘的手藝就只能說勉強。他已經感覺到,俞國振對他的手藝很有些不滿,但又捨不得俞國振給他提供的優渥報酬。

  「是。」

  「哼,那這玩意你來試試。」

  俞國振目前在制的東西是金屬活字,而這個已經遠遠超過了莊大錘能力的範圍,原本俞國振覺得事情不會太難,現在看來,整個過程花費的人力、物力,甚至勝過了雕版。

  「此事小人也制不成……這等小巧之物,打制幾無可能,唯一之法就是澆鑄。」

  紀循的建議與俞國振的想法不謀而合,他道:「你懂澆鑄之術?」

  「小人從冶鐵到鑄鐵,都懂一些。」

  俞國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撿到這樣一個人物,他大喜道:「那好,從明日起,你便來鐵匠工坊!」

  莊鐵匠在旁邊有些訕訕,俞國振看了他一眼,笑著道:「莊鐵匠,去賬房那兒領五兩銀子,這段時日裡,你辛苦了。」

  既然有紀循,這莊大錘就可以不用了,紀循有賣身契在俞家,比起自由身的莊大錘好控制得多。金屬活字對於俞國振來說,那可是能與火槍相提並論的大殺器,不可輕易示人。也正是因此,雖然俞國振對此有所計劃,卻並未告訴莊鐵匠。

  莊鐵匠嘟噥了一聲,卻不敢多說什麼。他走了之後,俞國振問道:「澆鑄鐵器,翻砂鑄模,你可會這些?」

  「翻砂鑄模?」紀循訝然問道:「小人會做用泥範,卻不知翻砂鑄模是何用?」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7 PM

八五、沖壓

  沖錘被水力扯起,然後沉重地落下,順著木板製成的引導道轟的一聲。柳如是遠遠地站著,看到這一幕,眼中有困惑,也有歡喜。

  自從得知俞國振與方以智族妹定下婚事之後,柳如是很是惆悵了一場。其實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此時的她也未曾經歷過風塵之中的淬煉,更未和陳子龍等人有直接交往,尚未心高氣傲得非大婦不為的地步。因此,她也只是惆悵,惆悵完了之後,還隱約有些竊喜:小官人成親之後,便可以納妾了。

  不過,真正讓她感興趣而跑到煉鐵工坊來的,是因為今天要澆鑄的字模。

  即使有紀循這個軍中鐵匠相助,金屬活字的製造過程依然一波三折,前後摸索了八個月的時間,如今都已是崇禎五年的十一月,轉眼便又要過年,這才算是大功告成。

  澆鑄這個環節實際上兩個月之前就已經完成,但澆出來的鐵活字依然讓人不滿意,於是俞國振採用水力沖壓之法,製造鉛活字。

  俞國振以方子儀、柳如是和他自己的字跡為標準,共翻出一萬二千多個鐵模,這個過程是最為枯燥的。

  「小官人,真成了?」小蓮看到俞國振露出的滿意笑容,在旁邊開口問道。

  「你看。」俞國振將一個長條狀的鈞條遞給她,小蓮調過來一看,這類似於印章的活字光滑平整,摸上去手感非常不錯。

  「畢升發明活字印刷以來,活字雖然比雕版使用壽命要長,但雕刻極是不易,雕活字耗費的人力物力,不亞於雕版,而鐵活字、鉛活字更是困難。」柳如是看的書比小蓮多,比如說宋人沈括的《夢溪筆談》,她對活字來歷極為清楚也正是因此,她能稱讚到點子上去:「小官人做這沖壓活字,方便省力,只需一次模子便可重複使用!」俞國振笑著點頭,然後揮手:「接下來的事情,便是你們兩個的了。」

  「小官人放心這事情,我們定然做得妥當!」

  小蓮搶著說道,家學中如今有男童少女近五十人,他們每天上午讀書,下午到各個工坊幫忙幹活,在小蓮與如是的帶領下,校對書稿和排版這樣的事情,對他們來說並非什麼難事。

  「小蓮辦事我自然放心。」俞國振微微一笑道。

  或許是因為有柳如是這競爭對手的緣故,小蓮做事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她現在是俞國振的內管家,所有和賬目有關的事情,都是她來處置。

  柳如是則更大程度上是一個秘書,隨著細柳別院的規模擴大,人員變得多了起來,在管理上俞國振開始將之細化。特別是在發現紀循這個隱藏的軍戶之後,細柳別院便對所有人進行了一次摸底排察和登記。

  在某種程度上,如今的細柳別院是按照後世的一家正規企業方式進行管理。

  「小官人極是歡喜啊?」柳如是細聲道:「這鉛活字真的有如此大的作用?」

  「那是自然……如是你向來聰慧,我考考你,掌握這鉛活字之術,有哪些好處?」

  柳如是秀眉輕輕皺起下意識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她這個模樣更顯得楚楚可憐。俞國振看得心中微蕩,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輕輕握住。

  柳如是掙了掙,卻沒有掙脫。

  「小官人!」

  感覺到俞國振的手指頭輕輕撓著自己的掌心,柳如是面飛粉暈,她嗔怪地看了俞國振一眼。

  「小官人!」小蓮見他聽拉著柳如是,頓時噘起了粉紅的小嘴兒,明亮的眼睛裡閃著不滿。

  俞國振哈哈大笑起來,另一著手牽住了小蓮,拉著她們二人走出了鐵匠工坊。

  如今細柳別院或許要改個名字,叫細柳鎮更適合一些。有出售種珠之術所得的八萬多兩,有從聞全維那兒抄出的十餘萬兩,在這充足的資金支持之下,細柳別院的規模擴大了數倍,佔地從最初的不到二十畝,到現在已經是一百四十餘畝。西河兩岸,靠著小山緩丘,一大片的耕地都被俞國振高價買入手中。

  沿著西河是工坊區,規模最大的是棉織工坊,八座水車帶動整個工坊,每日源源不斷地織出棉布。這些棉布大多都由徐林銷往各地,徐林在銷售時有意避開了松江,而是選擇北直隸、四川。

  俞記棉布如今在大明的棉織市場上已經頗有影響,價格比起普通棉布要低上一成,而質量卻勝過一般織工織的棉布,產量更是相當於一個僱用了三百名織工的大機戶。松江一帶的布商,已經有人開始在襄安附近打探,想知道這樣好的布究竟是從哪兒出來的了。

  「小官人,你發什麼呆?」柳如是在想著俞國振剛才出的題目,小蓮卻不願意去動那個腦子,看到俞國振怔怔看著棉織工坊,好奇地問道。

  在小蓮的想法中,小官人那麼聰明,所有的事情,只要按照小官人吩咐的去做就行了,自己動腦子……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還是留給如是那自以為聰明的傢伙去做吧。

  「唔,沒有想什麼,只是覺得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就又是大半年了。」俞國振目光轉到了與棉織工坊隔河相對的鐵器工坊,崇禎六年以來,他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這鐵器工坊上,在這裡,他收穫的可不僅僅是那些鉛活字。

  「我想到了!」柳如是突然雙眉飛揚:「我知曉小官人鑄鉛活字的真正用意了。」

  「嗯,說說看?」

  「其一自然是為了傳播小官人經世致用的實學。」柳如是眼裡閃爍著欽佩的光芒:「倉廩實而知禮節,若無實學,田地不能增產,財貨不能增殖,天下百姓窮困,自然談不上什麼太平。小官人的實學,才是真正為百姓謀大公為天下開盛世的學問!」

  「還有呢?」

  「其二是為小官人在仕林之中積累聲名,此前復社諸子雖與小官人交往可是除了密之先生之外,其餘之人,大多對小官人都只是表面敬仰,實際上頗為輕視。小官人托密之先生向他們求文,他們當中只有錢穆齋欠了小官人人情,不得不寫了一篇,就是張西銘,都敷衍搪塞!」

  說到這的時候柳如是與小蓮都兩腮微鼓,露出生氣的模樣,她們正值少女豆蔻之時,粉嫩的臉微微鼓起來看得俞國振心中甚是歡喜,幾乎要忍不住左啄右香了。

  俞國振向東林、復社諸子邀稿之事只能說勉強達到目標,他原本是想約個一二十篇宏文,然後集中一起發出,但結果到手的,卻只有方家父子、錢謙益、陳子龍等寥寥數人之文。

  「呵呵第二點不完全對。」俞國振笑了一下:「還有麼?」

  「不完全對?那小官人是何意?」

  俞國振笑而不語,柳如是歪頭猜了一會兒,回想自家小官人種種做為,仍是覺得一頭霧水。

  不是為了在士林中獲取名聲,那又是為了什麼?

  她限於此時,跳不出局限,自然不明白俞國振研究活字印刷的第二個目的是什麼。

  爭奪輿論陣地這才是俞國振想要做的事情。張溥為何能以在野書生之身卻遙控遠在北京的朝堂,雖然溫體仁對他百般嫉恨,卻一時間沒有辦法收拾他?根本原因就在於,他組織了復社佔領了東林之後的輿論陣地。

  他所斥為奸者,那便是奸邪,他所贊為忠者,那便是忠臣!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俞國振會與復社分道揚鑣,因此在那之前,俞國振必須控制一定的話語權。

  而活字印刷帶來的新產業能夠很好地幫助他做到這一點。

  「想不到就別想,再說說你想到的第三點吧。」見柳如是皺眉良久,俞國振笑著道。

  「第三點便是在研製鉛活字過程之中,小官人也積累了許多……嗯,用小官常對我們說的那個詞,叫「技術積累」柳如是有些小小地狡黠:「旁的不說,只那水力沖壓之術,奴可是聽紀循說了,若是用來鑄造甲冑刀具,將既便宜又方便,而且所造的甲冑刀具品質還遠勝如今軍中匠戶所制!」

  「你倒是聰明……只是此事,注意保密,紀循那裡也告訴他,休要四處宣講。」

  「奴自然明白,這是對著小官人與小蓮妹妹,奴才會說的。」柳如是沒有忘記向小蓮示好。

  俞國振讚許地向她點了點頭,這一點柳如是沒有說錯,研製鉛活字過程之中,俞國振確實完成了水力沖鍛的技術積累,不僅僅是培養出紀循這個熟練掌握了水力沖鍛工藝的匠師,更留下了一堆厚厚的資料。

  有了這資料,即使紀循出了什麼意外,俞國振也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又培養出一名新的匠師。

  「小官人,你還沒說第二點奴在哪兒出了偏差呢。」柳如是有點打破沙鍋問到底。

  「以後就知道了,有些事情,如今說出來並沒有什麼益處……嗯,我有正事,你們去吧。」俞國振說到這,看到高二柱在遠處晃來,他吩咐道。

  來的除了高二柱外,還有賈太基,高二柱的神情很輕鬆,但賈太基的神情就有些惶恐了。

  「小官人。」

  「小爺!」

  兩人向俞國振見禮,俞國振看到柳如是與小蓮已經離開,便問道:「你們二人怎麼一起來了?」

  「賈總捕頭有些事情要稟報,我看過之後,覺得還是他當面向小官人稟報比較好。」高二柱道。

  「小爺,安慶府那邊,有小人的朋友,他傳來消息,說近來桐城一帶似乎不太安寧。」

  俞國振瞳孔微微一收縮:「哦?」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8 PM

八六、送禮

  眼瞅著就要過年了,桐城一帶的百姓卻感不到往年過年的氣氛。

  與中原一帶相比,桐城太平久矣,土地兼併極重,文風鼎盛之下,也多官宦豪族。這些豪族中良莠不齊,少不得縱奴行兇之事,就連方家都出了個方應乾,其餘人家就更不用提了。

  不過如今弄得桐城人心惶惶的卻不是各家豪奴,而是最近四處張貼出來的榜文。

  「八大王、革裡眼、掃地王等雄兵十萬,不日將攻桐城……」這個消息令桐城完全騷動起來,流賊荼毒中原,天下誰人不知,若是給他們闖到了桐城……

  方子儀也得到了消息,說起此事的是方以智,他一邊說時還一邊笑:「子檸,你怕不怕?」

  「我不怕,我姐夫厲害,所有惡人,有姐夫收拾!」小子檸仍舊是那活潑的面容,她握著小拳頭,惡狠狠地道。

  「你是說克咸,他要和我一起去南京了。」

  「才不是,克咸姐夫除了會射箭什麼都不會,而且向來不理睬我,我說的是濟民姐夫,是子儀姐姐的姑爺,不是子耀姐姐的姑爺!」方子儀臉色頓時紅了起來,而方以智則哈哈大笑:「若是克咸聽到了,定然要痛哭流涕!」

  「密之哥哥,你就莫逗子檸了。」方子儀細聲細氣地道。

  「哈哈,好,好,你們放心,不會有什麼事情,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方以智道:「不過,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們是不是回白鹿山莊小住,或者回城中?」

  「我想去細柳別院!」方子檸跳起來:「姐姐,我們去細柳別院住好麼?」

  「越發地說胡話了,細柳別院如何能去!」方子儀又是雙頰飛紅。

  「是了,姐姐尚未嫁過去,若是嫁過去了我便可以跟去住……」方子檸有些惋惜地道。

  她童言稚語,讓方以智又一次大笑起來:「子儀,這可是在催嫁啊。」

  方子儀白了他一眼,沒有理睬他。

  就在這時,有僕婦在門前通稟:「無為的俞公子到了,正在前堂等著。」

  「咦?」

  方以智愣了愣:「說曹操曹操到了子儀,要不要與我一起去見見?」

  方子儀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若是兩人沒有婚約,這樣去見雖然略顯唐突,卻也沒有什麼大礙,可既然有了婚約有些事情就要注意了。

  她不希望底下的僕婦議論,不僅僅是怕傷了方家女兒的清譽,也是怕會影響到俞國振的名聲。

  「這是俞公子給二位小姐的禮物。」那僕婦又將手中的東西呈了上來。

  是兩卷書冊,方以智想去接,卻被小子檸搶先奪來,看了看書冊上的字,喜滋滋地將厚的一本交給方子儀,薄的一本卻留了下來:「這本是姐姐的,這本是我的!」

  方子儀接過書冊,便嗅到一股奇異的墨香,這種香味與她常用的墨不一樣,讓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然後她看到了書冊上的字情不自禁咦了一聲。

  書冊正中是「實學微言」四個字這並不奇怪,在俞國振與方以智往來的信件中,已經對什麼是「實學」有了界定,方以智將之稱為「俞氏實學」從而與如今張溥等人提倡的儒家實學相區分開來。

  讓方子儀驚訝的是,這字體分明是她的筆跡!

  方以智歪過頭來看到這字跡也是一愣:「子儀這是什麼時候替濟民寫的?」

  「未曾……」方子儀面色微紅,手輕輕在右下角的那一行字上撫過。「實學微言」是大字,每個字足有兩寸大小,而右小角的那一行字,則小得多,只有四分之一寸大小。

  「贈給方氏子儀小姐惠存。」

  方以智看到這一行字,嘖了一聲:「這行字卻是濟民的筆跡了……咦,這些字是印出來的,不是寫出來的,他倒大方,捨得如此投入!」

  一塊雕版,往往要花費數兩銀子,因此印書的成本極高。

  「這墨好香,姐姐,下回讓小先生姐夫給我們送一些這樣的墨來吧!」子檸也嗅到那墨香味,高興地說道。

  方以智再側過頭去看她手中的書,書頁上卻是寫著「幼學初解」四個大字,這四字字跡方以智未見過。

  這是以柳如是的字跡為模子刻出的活字,他未見過也是正常的。

  右下角同樣也是一行小字「贈給方氏子檸小姐惠存」,難怪方子檸一看到之後就分清哪本是她的哪本是子儀的。

  方子檸翻開封面,扉頁有花紋,這花紋是柳如是的手筆,因此自然甚是精美。此時書籍印刷業已經相當發達,但是像他們手中的一樣精美的,還是相當少有。

  方以智看到這已經等不及了,在年初時俞國振向他約稿,許諾要將他的文章付印,如今看來,他總算趕在過年之前完成了自己的諾言。

  他匆匆來到正堂,進門便嚷道:「好你個濟民,重視輕友,只給子儀帶禮物,卻沒有我的!」俞國振正在翻著書,見他來笑著指道:「密之兄,這些可都是帶給你的,你這樣說,那我就將它們全都送給令妹了!」

  方以智一看,那是一籮筐的書籍,他奔了過去,嗅著墨香味,想起子檸的話語:「國振,你用的是什麼墨,這味道有些不同啊!」

  「哈哈,俞家秘傳,傳媳不傳女,今後令妹可以知道,密之兄卻不能知道!」俞國振半是玩笑地說道,他倒不是小氣,而是此事關係到他爭奪輿論話語權的大計,方以智雖然對他極為義氣,可俞國振可以肯定,當自己與東林、復社分道揚鑣之後,方以智第一選擇仍然會是復社。

  這油墨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是蓖麻油加普通墨汁罷了,調試最佳配方也沒有花費俞國振太多時間。

  「小氣!」方以智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這必然是「俞氏實學」弄出的玩意兒。

  從籮筐中抓出一本書,如同送給方子儀、方子檸的那兩本書一樣,這書所用的紙相當不錯,因為裁減時依然借用了水力,所以裁減得極為整齊,完全沒有毛邊。書封面上印著「風暴集」三個大字,字跡卻是方孔炤的。

  「咦?」方以智愣了愣,自己也未曾聽父親說為俞國振題過字啊。

  「用了老大人的字,未事先稟報老大人,想來老大人不會與我這小輩一般見識。」俞國振道。

  「我看看,這『風暴集』之中究竟是什麼。」方以智打開書,扉頁之上是宋體楷書寫的書集介紹,大意是此書每三月出一冊,書分前後兩部分,前部分為當今各方大家的文章詩詞,後部分則是俞氏實學。看到這個,方以智哈哈笑了起來:「濟民,你倒狡猾,這分明是扯著虎皮充大旗!」

  俞國振一笑置之,若是直接將他的實學推出的話,那些讀書人願意看的不會太多,可若是加上了此時的文章大師之作,那就不同了。

  像《風暴集》第一期之中,便有方孔炤、方以智、錢謙益、吳偉業、陳子龍等等諸多文章大家的詩文。開篇便是方孔炤所作的《孔子華夷之辨考》,然後又是方以智的《崖山三百五十四年祭》,緊接著是一連串的詩文,每篇詩文之後還帶有評析。

  「這詩文評析是誰替你作的,你一定是作不出來的!」看到那些評析,雖有些稚嫩,卻往往一言中的,方以智笑道:「彩雲歸客……這名字有些閨氣,莫非是你那個使女柳如是?」

  「哈哈!」俞國振哈哈笑了起來,方以智沒有猜錯。

  在詩文之後,是俞國振所作的《泰西字母、數字簡概》,上面有字母及其發音,有扭來扭去的阿拉伯數字及其漢意。這些東西方以智倒是不陌生,可是一般的讀書人就未必知曉了。

  緊接著一篇,是《佛朗機人航海見聞錄》,卻是模仿一個佛朗機人的口吻,提出地圓之說。方以智才看了開篇,就讚道:「此文非濟民無人能寫,也唯有濟民,深究物理,方能寫成。」

  看了一頁,方以智又按住書,苦笑起來。

  「如何?」俞國振笑問道。

  「不能看了,若是再看下去,今後就無心四書五經了……」

  俞國振哈哈大笑起來:「那倒是小弟的不對了,既然如此,這些書小弟就帶回去,等密之兄高中之後再送。」

  「休想!」方以智整個人都撲到了籮筐之上,將之團團抱住。

  倒不是他失態,此時就是讀書人想要得一本好書也是極不容易,印刷精美供收藏所用的書籍,其價格甚至可以售到一千二百兩!而一般的書籍,像此時流行的通俗話本小說,其價格也從五百文到一兩不等,但印刷精美就遠遠比不上俞國振贈送的了。

  活字印刷此時也有,主要是銅活字,但成本高價格昂貴,而且印刷質量並不如人意。俞國振用的鉛活字,實際上是鉛合金,其特性更勝過銅活字。

  方以智放下那本《風暴集》,很快又找出了一本《方密之詩集》,看到自己的詩集,他嘿然笑起,笑了兩聲,又怒視俞國振:「潤筆呢,你印我之書,怎麼未給我潤筆?」

  「賣出再說。」俞國振厚顏無恥地道:「假如賣不出去,你休想要潤筆。」

  「好你個俞濟民!」方以智又拿起一本,卻是《仁植先生說易》,是方孔炤研究《易經》的文集,方以智忍不住打開看了一下,然後慨然長嘆:「老大人若是見了這個,只怕也要情不自禁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8 PM

八七、民變驟起

  對於一個文人來說,自己的文字能夠印成書籍,那便是極大的認可。而儒家文人,更是將「立言」與「立德」、「立功」同視為不朽,立言可不只是在家中碼出幾百萬字便能成的,而是要有讀者要能出版!

  便如後世的某苦憋寫手般,辛辛苦苦碼了本《明末風暴》,若沒有收藏、訂閱,哪裡算得上成功?

  方孔炤一生大半學問都在《易》上,有了這書,立言算是完成了。

  「不過這書名不好。」方以智又道。

  「嘿嘿。」俞國振不予置評:「密之兄,你準備何時動身去南京?」

  「過完年便去。」方以智道:「南京城中文采華章,桐城終究冷清了些。」

  此時方以智也二十多歲,正是渴慕繁華之時,特別是今科春闈就在眼前,復社眾多士子都將參考,他也迫不及待想去南京城中,與這些志同道合的友人相聚。

  俞國振略一沉吟,正容道:「既是如此,密之兄,不妨在南京城中置辦宅邸,將嫂夫人和侄兒都帶去。」

  這話說得突兀,方以智頓時愣住了。

  「何出此言?」

  「小弟在無為,也聽說桐城似乎有些不穩,民間謠言四起。」俞國振道:「此次來桐,小弟除了拜年,便是為此……如今老大人丁憂已過,何妨去我別院小住一段時日?」

  「去你那兒?」方以智微微皺眉,搖頭道:「此事你自己與老大人說去,民間謠言有何可懼。」

  俞國振默然,方以智不出面相幫,僅靠他自己,是無法說服方孔炤的,而無法說服方孔炤,就更不可能將方儀帶離桐城了。

  「不管怎麼說,終歸得去努力一下。」俞國振心中暗想。

  從得到的消息來看,桐城傳聞是下半年流賊將來攻打,而俞國振記憶中,原本歷史上的桐城民亂應是崇禎七年八月時發生的,事情還不是非常急迫。因此,俞國振的勸說並不是十分堅決,但在他努力之下,方孔炤終於同意,過年之前便將家中主要人物遷入桐城縣城中去。

  「有城牆相衛,總得要好一些吧。」俞國振心中暗想,襄安距桐城的直線距離不足百里,即使鬧起了民變,倚仗城牆,應該可以堅守幾日。有幾日時間,就算官兵不來解救,自己的家衛少年也要趕到了。

  當俞國振回到細柳別院時,已經是封印日,知縣都退堂休沐。細柳別院也沉浸在過節的氣氛當中,對於從登萊遷到別院中的人們來說,這一年是極為幸運的一年,吃得飽穿得暖,而且遠離戰亂。雖然他們當中部分弟加入家衛隊伍,跟隨著俞國振出去清剿過幾回賊盜,但基本上是有驚無險。

  俞國振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後一個比較安穩的春節,在這之後,大明的形勢急轉直下,再難收拾。因此,他特意給別院諸人放了一個假,衣食不愁生活安適,讓細柳別院充滿了濃烈的年味。

  但大年初一一早,俞國振就起了床,這是新一年的第一天,他要開個好頭。自有別院的家衛、工坊的坊主來向他拜年,他也去了城中拜年,雖然沒有做什麼實際的事情,卻也忙了一整天。

  傍晚回來之後,柳如是陪著他在書房之中,俞國振收了一些字,心中突然亂了起來。

  「老高怎麼還沒有消息?」

  高不胖崇禎六年三月去了欽州,五月便寄信回來,已經在欽州買了些地,但離俞國振的要求還遠,因此他必須在欽州多停留一段時日。但十一月的時候曾收到他的信,說是會趕回來過年,順便帶著他為俞國振招募來的佛郎機人。

  可如今都大年初一了,他卻仍然沒有回到襄安。

  「小官人,你在想什麼?」

  此時已經點了蠟燭,燭光之下,柳如是歪頭看著他,眼睛瞇成狹長,看上去嫵媚得近乎妖媚。俞國振猛然覺得心中大動,將心中的擔憂拋開,伸手過去,將她拉得靠自己更近一些:「如是,你猜猜。」

  「小官人!」

  柳如是淺淺地嗔了一句,假裝掙扎,卻很是歡喜地讓他握著自己的手。她似羞似喜的模樣,讓俞國振實在忍不住,攬著她的肩,湊過去親親香了一下她的面頰。

  一股淡雅如蘭的香氣,從柳如是身上傳了過來,柳如是身體微微顫了一下,微微閉上眼:「小官人,不要這樣……」

  如果她不閉眼,那是真的拒絕,可現在,分明是在說「小官人我要我還要!」

  俞國振當然也不客氣,唇貼著她的面頰緩緩移動,很快就來到了她的唇上。

  在細柳山莊已經快兩年了,柳如是不僅營養能跟上,而且勤於鍛煉,雖然沒有像俞國振那樣練出一身肌肉,卻也變得身體健康,不像初來時那樣弱柳隨風。她的唇如同桃花瓣,粉嫩柔軟,因為俞國振的侵掠而激烈地顫動。

  這讓俞國振更為興奮,他絕非不解風情的魯男,因此舌尖輕頂,分開柳如是紅唇之後,便侵入了她的口中。

  這一刻時,柳如是閉著的眼睛猛然眨開,與俞國振的目光相對,羞澀讓她眼眸變得水汪汪起來。

  俞國振心中大動,算起年紀,柳如是今年十六,正是少女最為曼妙之時,青春娥眉,讓人親之則喜。他一手攬著柳如是纖腰,另一隻手便撫在柳如是胸前,當他觸碰之時,柳如是又是劇震,不過這次她沒有睜開眼睛,而是將眼睛閉得更緊了。

  俞國振看到她的睫毛在輕顫,滿心如同蜜浸一般。

  「小官人,小官人!」

  高二柱的聲音卻在外頭響了起來,緊接著,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柳如是大羞,奮力一掙,將俞國振推開,卻已經是羅襦半解,釵珠橫亂。她慌忙退到書櫃之後,而這個時候,小蓮推開門走了進來。

  「小官人,二柱哥在外叫你,看來是有事。」小蓮道。

  俞國振心中一顫,方那種煩躁再度襲來,他吸了口氣,按捺住心中的雙重不快:「進來就進來,裝什麼!」

  高二柱是少數能直接進入他的書房的人之一,現在在外頭大叫,分明是方才曾經來到門口,聽到了聲息又退去。

  果然,高二柱一臉尷尬地走了進來,但旋即尷尬化成了焦急:「小官人,桐城傳來急訊,發生民變了!」

  俞國振猛然站起,雙拳緊緊握緊。

  他不僅僅是擔心方以智、方子儀一家的安危,更是意識到,歷史與他記憶中的已經出現了偏差!

  原本的歷史中,方以智家雖然受到了民亂的震動,卻並沒有直接的損失,只是事後無法在桐城繼續待下去,開始寓居南京。而現在民亂提前了,那麼方家是否還沒有直接損失,就不知道了。

  「將詳情說與我聽。」俞國振沉住氣,向高二柱吩咐道。

  「是,昨夜除夕,各處都在燃放鞭炮,夜裡時,民亂賊黨點燃桐城外的草垛,城中只以為城外失火不以為意,然後事先潛入城中的賊黨偷開城門,賊人有數百人闖入城中,呼嘯為亂,四處放火,然後闖入縣衙,格殺縣令……」

  「縣令被格殺了?」

  俞國振聽到這個消息,臉色再次一變,殺了縣令,那就是正式造反,而不是民變了!

  「賊人呼喝是已經格殺了縣令,小人派往桐城的探不敢耽擱,乘亂連夜出城,在廬州換馬,這將消息傳來。具體情形,還要再探。」

  俞國振點了點頭,能得到這樣的消息就不錯了,這讓他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做出反應。

  「老牛!」他大聲喝道。

  「在!」

  「通知第一隊、第二隊,十分鐘之內行軍集合完畢。」俞國振看了一眼高價買來的西洋鐘。

  這座西洋鐘是從澳門買來的,當時共買了兩架,足足花費了他一千兩白銀,這被俞宜勤認為是一項敗家之舉,很是嘮叨了兩回。不過,通過這兩座鐘,俞國振倒是讓家衛少年熟悉如何精確掌握時間,這在軍事行動上,幾乎是至關重要的事情之一。

  齊牛應聲疾跑出去傳達命令,按照俞國振定下的規矩,他必須在一分鐘之內將命令傳達給羅九河與葉武崖,而羅九河與葉武崖要在四分鐘之內傳達到全部的三十個伙長。

  「二柱,你繼續盯著桐城,有什麼變故,立刻通知我。」

  二柱應聲而去,旁邊的柳如是與蓮兒此時也臉帶驚慌,她們都明白,桐城出事意味著什麼。

  俞國振訂下的未婚妻便在桐城,若是真出了什麼意外,那麼問題就大了。

  「小官人,你且安心,方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小蓮顫聲道。

  「是,小蓮說的沒錯,小官人不是一向稱讚她臨大事有靜氣麼,方家又是望族,家中僮僕家丁眾多,賊人就算入城,一時之間也不敢輕易逼迫。」柳如是的意見就有道理得多了。

  俞國振沉默了很短的一瞬,然後啞然失笑:「我如何還要你們安慰了……呵呵,如是,你放心,每臨大事有靜氣……」說到這,他閉口不語,然後大步走出了書房門。聽著他的腳步聲消息,小蓮與柳如是不約而同合什默禱。

  與此同時,來到屋外的俞國奪抬頭望了一眼黑黝黝的天空:那些賊人倒是會挑時候,賊人當中有狡猾之輩啊,只是不知,方家父子和方子儀,能否應付得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19 PM

八八、此人必除

  「密之哥哥,此時不可魯莽!」

  方以智一手綽弓一手握劍,神色激奮,不過方孔炤擋在他的身前,而在他身後,束腰縛袖握著短匕的方子儀也開口勸道。

  「難道就在此坐視賊人禍害桐城?」

  「你一人出去,能殺幾名賊人?」方孔炤冷哼了一聲,對他如此衝動甚為不滿:「留得有用之身!」

  「伯父所言極是。」方子儀臉色略微有些白,但大體還是平靜:「此時出去,不過是白白送死!」

  旁邊的小子檸倒是一點不緊張,她眨著眼睛,悠然自得地道:「密之哥哥,你就等一會兒吧,過會兒姐……小先生哥哥便會來了。」她原本要叫姐夫的,可看到方孔炤在,便改了口。方以智愣了一下,想起從年前開始俞國振的警告,心中稍定。

  雖然他們全家因為俞國振的警告搬入城中被困,可是至少到現在還是安穩的,外頭謠言四起,據說城外不少莊子已經被亂賊攻破劫掠一空了。

  「跟我回書房,莫讓子儀子檸都擔心你,如今你也是為人父者,做起事來還是這般莽撞!」方孔炤喝道。

  方以智臉色微紅,被當著幼妹的面教訓,這讓他確實有些羞愧。

  方子儀牽著子檸正要回自己的閨房,方孔炤卻道:「子儀也來。」這句話讓諸人都是愕然,方子儀看了一下子檸:「伯父,子檸呢?」

  「你帶在身邊吧。」

  到了書房,方孔炤看著方以智,微微嘆了口氣。

  這一口氣中的失望,讓方以智面紅耳赤:「老大人,家中有百餘名僕僮,若是由兒子帶著他們,還是,還是……」

  「愚蠢!我不放心的,就是他們!」方孔炤目光突然變得冷厲起來,方子儀驚訝地看著這位一向雖然嚴正卻和靄的族伯,覺得他似乎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老大人是擔心……」

  「亂賊首領中,張儒原本是張家的僮僕,結果成了亂賊頭目,而且勾連亂賊殺了主家,甚至一把火燒了張家。」方孔炤沉痛地道:「安知我們方家家丁之中,會不會出另一個張儒!」

  「這……」方以智臉色慘白。

  「他們能守著咱家宅邸那就不錯了。」方孔炤轉向方子儀,聲音溫和地道:「子儀,若是有什麼事,跟著密之,自東南角遁出……」

  「姑姑呢?嫂嫂呢?」方子儀一聽急了。

  「她們是小腳,你是大腳。」方孔炤說到這,微微一喟:「濟民目光長遠,遠勝過密之。」

  他現在想到俞國振堅決反對給子檸裹小腳之事,只能說,俞國振當時是有遠見的,他口中說遠勝過方以智,實際上覺得,就是自己,只怕也比不上。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方以智霍然站起搶身到了門前,方子儀則握緊了短匕。

  「慌什麼,是方遠志。」

  如方孔炤所言,進來的是他家的僕人方遠志,此人對方家忠心耿耿,方孔炤將他派出去打探消息。

  「回稟大老爺,城裡如今亂成一團,賊人裹挾亂民,挨家挨戶搶掠縱火,賊人奸詐,他們自己不動手,只令各方進城的亂民搶掠,所得金銀賊人收去,而器物則由亂民自己分發。如今葉家、吳家、還有應乾老爺家,都已經被搶掠一空!」

  葉家即葉燦,吳家即吳應琦,他們與方家一樣,都是官宦之家,而方應乾更是方家的本家。他們被搶掠,讓方家上下都不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意,唯有方孔炤,卻開口問道:「何相國在城中的產業是否遭侵擾?」

  「這倒未曾聽說。」

  方孔炤鬆了口氣,輕輕撫額:「吾家暫時無憂矣。」

  「老大人……此言何意?」

  「葉家、吳家、張家、應乾家中,向來縱奴行兇,多有欺凌鄉里之舉,故此遭人報復。何相國和我們家素有清名,與人為善,便是有少許人嫉恨,也會有受過我們恩惠者維護。我看那賊人心志不小,行事有度,他們既不動何相國家產業,便不會動我們了。」

  「不過,賊人雖然暫時不動我們,此後必有後手……賊人偽稱代皇執法,其後手要麼就是讓我們這些地方鄉宦出面為之尋求招安之途,要麼就是迫使我們出任偽官,若是前者,壞事能成好事,若是後者……」

  說到這,方孔炤微微嘆息,看著方以智:「密之,你喜好兵事,上回大姑給你信中要你專心讀書,現在知道什麼是紙上談兵了吧?」

  方以智苦笑,因為父親提到什麼是紙上談兵時,他第一個印象竟然是俞國振曾經給他說過的對長平之戰的分析。

  他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一絲嫉妒,濟民賢弟比他可是要小老大一截,今年也只是十七歲,而他卻已經二十四了,為何他眼光、勇氣和決斷上,都遠遠勝過自己?

  「孩兒知道了。」他慚愧地道。

  「那麼,你且靜下心來,分析這伙亂賊行事,然後再說說你的看法。」

  方以智深吸了口氣,在心中默默念了幾遍易經中「艮為山」卦辭,閉住眼,過了一會兒,他才道:「賊人當中,果然如老先生所言,有狡黠多智者!」

  「何以見得?」

  「其一,賊人擇大年夜發動,時機掌握得極好,縣官封印不理事,差役民壯各自歸家守歲,故此城中守備空虛,民間輾轉送節禮者多,可以掩蓋人員往來和消息傳遞。」

  「其二,賊人乘夜於城外放火,再由先入城的奸細開門。雖經老大人提議,桐城城牆有所修葺,可這樣一來,城牆之堅對賊人就毫無用處,反倒成了限制城中百姓逃離的樊牢,滿城良民,盡成人質。」

  「其三,賊人事先廣發傳單散佈流言,致使四方騷動,百姓惶恐不安,在賊人起事之後,皆以為是「八大王」、「革裡眼」、「掃地王」等巨寇來襲,民壯鄉丁不敢來援。

  「其四,賊人攻破大戶人家,只取其金銀,卻以器物分發被裹脅誘來的百姓,這分明就是收攬民心誘良為賊,這消息一傳出,四方無賴游手,必然雀躍來投,賊勢將大盛!」

  說到這,方以智臉上驚容越來越大:「不意賊人當中,竟然也有這等人物!」

  方孔炤頷首讚許,又問道:「還有其餘否?」

  「孩兒……想不到其餘了。」

  「除了你說的賊人四點奸滑之處外,尚有兩點。賊人為何選桐城發作,你可曾想過?桐城接近河南,離流賊較近,又靠近南京,在此舉事,必然天下震動,偏偏整個安慶府幾無官兵,最近的安池道兵微將寡,輕易之間,不敢來援。這是一式妙手,若給賊人成了勢,中原亂局便不可收拾,而朝廷仰賴的東南財賦也可能盡入賊手!此為其一。」

  「桐城四通八達,向西可入湖廣,向南可至江西,長江之便利,英、霍之險阻,盡為賊人所用。而且南直隸一帶,士紳與百姓多有仇怨,四處鄉野,聞賊人殺掠素有惡名的豪族大家,必紛起響應。若是給賊人一個月時間,其數量必然大增,甚至可能十倍如今!此為其二。」

  聽了父親的分析,方以智只覺得眼前霍然開朗,但同時心中也更為憂慮,賊人如此狡猾黠智,那麼如何才能平亂?

  再仔細一想,俞國振曾經和他提過軍略之術,他便發覺,自己所說的四點,都是賊人此時在桐城起事的戰術優勢,而父親所說的二點,則是戰略優勢。

  「我不如濟民啊!」想到這,他忍不住嘆道。

  「哦?」方孔炤不免有些訝然,分明是自己為他拾遺補缺,可他卻為何想到的是俞國振?

  方以智便將俞國振的戰略戰術劃分說與方孔炤聽了,方孔炤聽聞默然,然後看了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方子儀,露出欣慰而又惋惜的笑容。

  「子儀,有婿如此,我總算不愧對於你父母托孤之意了。」

  方子儀面色微微紅了一下,心中也是歡喜,旁邊的小子檸眼珠咕碌直轉,自己的親姐夫,果然就是厲害,連伯父都讚不絕口呢!

  「若你是賊首,下一步當如何處置?」方孔炤又問道。

  「下一步……下一步……」方以智事後分析尚可,可是若讓他在事前做出謀劃,他就覺得有些為難了。看過的兵書戰策,這個時候全然不知道飛到了哪裡,就算是想到三十六計,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施計。

  「下一步當如何?」就在此時,桐城縣衙之內,被方家父子稱為亂賊頭目的汪國華、黃文鼎、張儒三人圍坐在一起。

  三人身邊,都是妖嬈嬌美的婦人,只是這幾位婦人的面色驚惶,她們是城中被破的大戶和縣官的家人,到了如今,便脫不了被淫辱的命運。

  「守好城池,派出一支人馬四處攻打豪家田莊,將其糧草運入城中。」張儒道。

  「如太祖皇帝故伎,廣積糧,緩稱王。只是今日一個白天,來投的百姓就有近千,消息傳出之後,明日來人會更多。」頓了頓之後,張儒又道。

  「官兵來了如何應付?」汪國華又問。

  「官兵?哪來的官兵,安池道的官兵少不得先派探子進城來探我們的虛實,到時捉住留著,讓他不知深淺。」張儒嘎嘎大笑起來:「縣官都殺了,還怕什麼官兵?」

  「官兵確實不足為慮,等他們到時,我們大勢已成,進可攻退可守。周圍左近百五十里內,唯一值得我們擔心的只有一人……無為幼虎俞國振!」唯有黃文鼎仍然保持冷靜,他鷹目微揚:「此人必須除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20 PM

八九、代皇免火旗

  「他是無為幼虎,與我桐城何干?」汪國華不以為然,無為離桐城雖是不遠,但也有百里之遙,兩者一屬廬州一屬安慶,無為幼虎與他們桐城何干!

  「這兩年來,無為幼虎俞國振的名字,你們聽得少了麼,左近山賊水匪,只要給他知道,沒有不為他所滅的!」黃文鼎冷聲道:「他在咱們桐城浮山誘捕聞香教教主之事,你們記得麼?」

  汪國華有些訕訕,他曾是聞香教徒,此事如何不曉!

  「心思果決,狡詐如狐,膽氣如虎……此人若是得知我等起事,必然會率眾前來。」黃文鼎凝神道:「好在此人兵力微小,只有兩百來名家丁,再怎麼厲害,我們倒不是很懼……」

  「說起他,我倒想起一事,傳聞他得了鱉寶種珠之術,舊年賣種珠之術,得了十萬兩銀子!」張儒突然道。

  「對對,提起此事,我也曉得,他還抄了聞香教的幾處窯藏,也得了幾萬兩銀子!」

  「也就是說,此人家中,十幾萬兩銀子是有的。」黃文鼎眼裡也閃起了異樣的光。

  三人對望了一眼,張儒道:「黃大哥拿主意,眾位兄弟都服你!」

  黃文鼎默然了好一會兒,然後正色看著兩個同伴:「二位兄弟,若是為了他家的錢財,咱們不該做什麼,財帛動人心不假,可也要有命去花銷。」

  張儒與汪國華不免有些洩氣,他二人確實是看中了俞國振的一二十萬兩銀子的家當,當然,若是能逼出種珠之術,那就更好了。有這等每年坐收萬兩銀子的妙術,還造什麼反,回家當個富翁抱娘兒們去!

  「但是,方才我說了,俞國振此人對我們威脅太大,他若知道我們起事,必來惹我們,此人詭計多端,若是來了,我們防不勝防,與其如此,倒不如我們主動出擊,去殺滅了他。」

  「況且,若是我們擊殺了俞幼虎,左近必然更加震動,官兵更不敢輕舉來攻,而那些百姓們對我們也會更有信心!」

  聽他說了這話,張儒與汪國華都是歡呼起來。

  「我去,我去殺了那廝!」

  「哪裡用得著哥哥,我汪國華去就成了。」

  這二人爭了起來,黃文鼎曉得二人心思,都覺得去襄安是件美差,看得這一幕,黃文鼎苦笑搖了搖頭。

  俞國振有幼虎之名,豈是任人宰割之輩!

  「二位賢弟,你們自覺……能對付得了俞國振麼?」

  「那有何難,再厲害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亂刀剁過去難道他不死?」汪國華叫道:「我們如今可有兩千餘人,要殺他兩三百人,能花費什麼氣力?」

  「那桐城呢,莫非桐城你們就不顧了?」黃文鼎冷然問道。

  汪國華嘿嘿笑了笑,在他心中,若是搶到了幾十萬兩銀子,桐城要不要確實無所謂了。

  「哥哥說的是,咱們不能傾巢而出,桐城得留人守著,好在如今桐城已經落入咱們手中,官兵一時半會摸不透咱們的虛實,必不敢來此……」

  說到這裡,張儒也有些赧然,他已經從十幾萬兩銀子的誘惑中清醒了一些,桐城才是他們這次舉事的根本,若是失了桐城,他們裹挾的亂民轉眼就會四散,到那時,他們手中真正掌控的人馬,也不過是數百人。

  「桐城不能有失,這是咱們的根本,況且桐城那麼多的大戶,怎麼著也不只十幾萬兩銀子,我們要走,也得把油水刮乾後再走!」黃文鼎厲聲道:「俞幼虎那邊,由我去,我帶一半人馬,今日便動身!」

  張儒倒沒有顯出什麼異樣,但汪國華有些悻悻。

  「二位兄弟只管放心,無論我在襄安俞家奪得了什麼,總歸我們三人平分,我絕對不會獨吞。」黃文鼎安撫道:「況且,桐城裡的油水不會比無為少,只要依我之計,保管那些老財們乖乖地獻出金銀來!」

  聽到這話,汪國華頓時精神一振,張儒也眼前發亮。

  「那個汪兆麟,不是派了管家來麼,讓他進來就是。」黃文鼎道:「你們且看我是如何對付他的。」

  不一會兒,汪府的管家點頭哈腰地來到了三人面前,黃文鼎冷哼了一聲,他頓時跪倒:「見過三位將軍……」

  「哪敢當你汪管家一聲『將軍』想當初你不是支使打手追著我打麼?」黃文鼎噗笑道:「為何前倨而後恭?」

  「是小人有眼無珠,還將黃將軍不要與小人一般見識……」

  「你既然有眼無珠,那還要那個眼睛做什麼?」黃文鼎淡淡地道:「來人,替他剜了吧。」

  兩邊頓時有賊人上來將汪府管家按住,那管家嚇得瑟瑟發抖,嚎哭求饒。旁邊的張儒知道黃文鼎的心意,假意相勸:「哥哥,且聽他來意再做發落,若是不順我們兄弟之意,那要殺要刮都成。」

  「小的是來勞軍的,是來勞軍的!」汪府管家殺豬也似地嚎叫起來。

  「勞軍?」

  汪國華與張儒臉上頓時浮出喜色,看著黃文鼎也多了幾分敬意。

  「勞軍?」黃文鼎同樣反問,口氣卻與那二人不同,滿是輕蔑:「我需要你勞軍麼,當初欺凌我等的幾個大戶,葉家、方家、吳家,還有張家,如今都化成了灰燼,他們的萬貫家財,都任我等取用。我與二位賢弟方才還在商議,準備去你家主人那兒一行,這大年初一的夜裡放一把火,也給咱們桐城添些喜慶,你說是不是?」

  汪府管家魂飛魄散,他連連磕頭:「不敢,不敢勞三位將軍貴趾,家主人說了,只要三位將軍有意,要什麼他立刻送來,另外,他還願替三位將軍聯絡城中豪族,眾人一起解囊助餉!」

  黃文鼎向汪國華使了個眼色:「這話倒讓我有些愛聽……國華兄弟,咱們不是弄了個什麼代皇免火旗麼,過會兒是去汪家放火,還是去送免火旗,只看他汪家能不能讓汪兄弟滿意了,你們都姓汪,五百年前原是一家,他的家當,少說也得有一半是你的吧?」

  汪國華頓時大喜,汪兆麟家中累世豪富,甚至勝過俞國振,畢竟俞家起家的時間並不長。若是真從汪家狠狠敲詐一筆出來,倒是強於去襄安廝殺冒險了。

  何況還有其餘富戶家族,黃文鼎方才的手段,給汪國華打開了一扇大門,他相信,桐城中的大戶人家,都很樂意收購一面代皇免火旗的。

  「一、一千五百兩,小人主人願意拿出一千五百兩來買這面代皇……」

  「拖下去吧,當我們是叫化子呢,咱們如今有雄兵五千,他拿一千五百兩來助餉,連一人一兩都沒有。」黃文鼎冷笑:「聽聞汪兆麟新娶了嬌妻,汪賢弟,你還缺個暖腳的丫環,去弄來吧。」

  汪國華大為意動:「哥哥這主意好……」

  「不是,不是,小人說錯了,是五千兩,是五千兩!」汪管家忙不迭地改口道。

  「五千兩?」

  黃文鼎似乎還不太滿意,汪管家哭嚎道:「三位將軍,小的主家的家當,大半都在南京,家中存銀確實不足,便是五千兩,也得拿綢緞器皿充抵啊!」

  「哼,便宜你了,滾回汪家去,半個時辰之內,我們要見到那五千兩。」黃文鼎上去一腳將那管家踢翻了個跟頭。

  汪管家抱頭鼠竄而去,他走之後,黃文鼎哈哈大笑:「你們看,只要控著桐城,子女金帛,得之甚易!」

  「不愧是黃大哥!」張儒與汪國華雙雙挑起大拇指。

  「你們便如此行事,但也勿迫之過甚,免得狗急跳牆。」黃文鼎站起身:「事不宜遲,我估摸著,有三天功夫,消息總能傳到襄安,那俞幼虎必然傾巢來犯,故此,我要在三天之內趕到襄安,中途截殺他,然後再去他老巢!」

  「那便辛苦哥哥了。」這一次,張儒與汪國華都沒有意見了。

  黃文鼎大步出去,心中卻沒有多少歡喜,他自命英雄,可是起事時卻要依靠張儒與汪國華的支持,如今才稍有小成,這二人就開始貪圖金銀女子,實在不是成大事的料。

  這讓他有些失望。

  「若是我身邊有俞幼虎那樣的人物就好了,此次去,能活捉俞幼虎,試試勸降他,勸降不成再殺不遲。」

  黃文鼎雖是決意去攻襲襄安,但他們手下的大多是亂民,這些人行事混亂,當黃文鼎整理好隊伍時,天色都已晚了。讓這群烏合之眾夜晚行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黃文鼎雖是有些雄才,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讓他們歸營暫歇。

  而同樣是這寒冷的大年初一夜裡,一隊人馬卻從襄安細柳別院出發,冒著凜冽的北風,向著桐城連夜進發。

  他們舉著的火把,宛若地上的星河,照亮了沉寂的夜色。

  這隊人馬的裝飾與此際任何一支軍隊都有些不同,在他每人的背上,都背著一床厚厚的棉被,每人身上的衣裳,也是兩斤左右的棉襖、棉褲。因此雖然天氣寒冷,可是卻無人瑟瑟發抖。

  俞國振滿意地看著一個個從自己面前經過的家衛,他如今已經用不著自己衝在前頭,因此位於隊伍之中,在最前是羅九河開道,在最後是葉武崖殿後,而齊牛則隨侍在他身邊。

  高大柱沒有參與此次出戰,他留守細柳別院。

  在少年家衛面上,完全沒有恐懼,有的只是一股興奮,他們渴望一場像樣的戰鬥,以此來檢驗他們的實際能力。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8 02:20 PM

九十、釜底抽薪計

  崇禎七年正月初二下午,黃文鼎終於帶著一千五百人從亂哄哄的桐城中出來,不過,對手亂賊來說,這一千五百人離開並沒有影響他們的規模,短短的一天功夫,四里八鄉又有千餘人來投奔他們。

  而且帶來的消息也對他們有利,桐城周圍的各鎮或多或少都發生了民亂,不少人受他們所鼓舞,闖入鎮中大戶去燒殺搶掠。

  「此去得勝,便有的是銀子,你們都給我快些!」望著亂糟糟的行軍隊列,黃文鼎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莫說是那些被裹挾的亂民,就是被他訓練了近一年的手下兄弟,殺起官差來雖然悍勇,可行軍時也個個東倒西歪,有幾個還罵罵咧咧,似乎對離開有吃有喝的桐城不滿。

  聽得他用銀子鼓舞,士氣算是振作了些,眾人稍稍加快了腳步,可是走出不足半里,便又恢復了散漫。

  「此去襄安,道途一百一十里,以這個速度,初四或者能到吧,那時俞國振也應該得到了消息,正在決定是否來桐城征討。他就算下定了決心,整軍出戰,總得花上一天時間……」想到這,黃文鼎稍稍自我安慰了一下。

  千餘人出城,自然瞞不過城中的各大家,特別是汪兆麟,如今負有向各大豪族推銷「代皇免火旗」的使命,更是挨家奔走,為了安諸人之心,還特意說明,黃文鼎乃是外出「掃靖四鄉」。

  但對亂賊來說,想要保守秘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幾乎就在黃文鼎出城的同時,方以智便得到消息,知道他是去襄安攻打俞國振。

  這個消息讓他大驚,匆匆來尋方孔炤:「老大人,黃賊去襲襄安,是不是趕緊派人往襄安通消息?」

  「人是要派的,尋一個可靠的去,多帶些銀錢……不,只帶必要的就行,在外頭買一匹馬,繞道通知濟民。」這個消息讓方孔炤也有些緊張,他沉吟了一會兒:「我看賊人是烏合之眾,行軍速度必緩,應該能讓濟民提前準備。」

  他們父子對話,卻不妨有一個小小身影聽到了,她飛快地穿過院門,跑到了方府一隅,猛然推開門,卻將屋裡的人嚇了一跳。

  「子檸,你又在頑皮了!」見是自己的妹妹方子儀半是無奈地道。

  「姐姐,姐姐,賊人去姐夫那兒了!」

  「什麼姐夫……你是說,襄安?」方子儀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

  她與俞國振已經定下婚約,以此時的風俗,她便已經算是俞家之人了。而方家向來有守貞傳統,若是俞國振有什麼意外,那她也必將為之枯守。這個她並不害怕擔憂,她害怕擔憂的,始終是俞國振本人的安危。

  手不知不覺中緊緊抓住了衣角,方子儀深吸了口氣然後才道:「你聽到了什麼?」

  方子檸聽到的並不多,只曉得亂賊一支去攻打襄安了,而伯父則派了人趕往襄安通知。聽到後一個消息,方子儀如釋重負,合什暗禱了一聲,又坐回到了桌前。

  「姐姐姐姐你不擔心?」

  「擔心,但擔心沒有用處。」方子儀平靜地回應:「既然伯父已經有所安排,那麼便不會有問題了,我相信他。」

  與此同時,汪兆麟憤憤地從方家門前離開,他回頭望了一眼方家的大門,心中琢磨著是否要藉著亂賊的手,給方家一個永難忘記的教訓。

  這是他在方家遇到的第三次閉門羹了,別的大戶人家都怕亂賊騷擾,紛紛準備掏出銀錢去買所謂的代皇免火旗,倒是方家,根本不理睬。而方家沒有動作,又讓那些心動的大戶人家觀望起來。

  想到自己若不能成功推銷代皇免火旗,那麼就會面臨著非常可怕的結果,汪兆麟不寒而慄。

  「既是如此,就莫怪我汪某人了。」他目光變冷,還是讓亂賊來收拾方家吧。

  他前腳離開,後腳一個身影出現在方家門前,因為方家的大門緊閉,所以那身影不得不用力拍打大門。

  門縫中一個大膽的家僕眼睛轉了轉:「哪一位?」

  「奉貴府姑爺之命,前來送一封信。」來人低聲道。

  「姑爺……」家僕嘿然一笑,他們家的幾位姑爺,如今並不在桐城,送什麼信?

  不過,他看到來人只有一個,周圍並沒有別人,家僕想了想,還是說了一聲:「你等著!」

  那人在外頭靜靜地等著,沒一會兒,院子裡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方以智來到門前,貼著門縫向外望了望,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方以智臉色頓時變了,立刻吩咐開門,一把將來人扯了進去。

  「你如何來了!」方以智半是埋怨道。

  「呵呵,自然是來給伯父、密之拜年的。」來人摘下斗笠,露出那張年輕的略帶些稚氣的臉:「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好你個俞濟民,當真是財膽包天!」原本方以智很有些緊張的,可聽了,國振那句話,緊張頓時沒有了。

  俞國振的到來,彷彿是風吹開了雲層,露出了陽光,讓積壓在他心中的包袱完全消失不去。

  「伯父大人呢?」俞國振與他把臂而行,開過玩笑便可以了,他冒險進來,當然是有正事。

  若只是想知道亂賊的虛實,他完全可以只派一個人進來,可是若想護住方家周全,同時平定亂賊,那麼他就必須親自來。

  俞國振的到來讓方孔炤也吃驚不小,第一句便是埋怨他不該輕身犯險,俞國振笑了笑,也不自辯,只是直接詢問:「伯父,城中亂賊有多少,裹脅的亂民又有多少,我途中得到消息,亂賊首領之一的黃文鼎帶人離開了桐城,他又是去往何方?」

  「亂賊總數,最多不過三百人,都是桐城四方的游手,還有一些是陌生面孔口音也不是桐城人,倒像是河南、山東一帶的。」方孔炤細緻地道:「裹脅的亂民數量,應當有近四千人,被黃文鼎帶走了一千餘人,如今城中應該尚有兩千餘人,近三千吧。」這個數字沒有出乎俞國振的意料,不過他並不擔憂,若拼著傷亡他完全可以正面憑藉少年家衛擊垮這些烏合之眾。

  但接下來方孔炤一句話,讓他寒毛頓時豎了起來。

  「黃文鼎去襄安了,從亂賊中傳來的消息,是去攻打你的細柳別院。」

  「啊……他還倒真看得起我。」

  這消息讓俞國振呆了呆,然後哈哈笑了起來。看來這黃文鼎倒還是有些眼光的,周圍百里之內能夠給他們這伙亂賊威脅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濟民,你此次來是得了消息來的,還是……真來拜年的?」方孔炤又問道。

  他希望俞國振是得了消息來的,但算算時間,大年初一夜裡發生的民亂,俞國振就算得到消息,也不可能帶著幾百號人一天間飛奔一百餘里來到桐城。

  「年前晚輩就得知桐城有不穩跡象,因此專門派了人手在此打探。除夕夜裡賊人起事後,晚輩年派之人連夜出城,初一傍晚時將消息傳到襄安。然後晚輩整裝而出一夜一天到了桐城。」俞國振輕描淡寫地道:「我帶來了人不多,只有兩百人。」

  方孔炤吸了口氣,怔怔地看著俞國振,好一會兒讚道:「果然濟民有古之名將風範!」

  他知道俞國振並沒有什麼馬匹,一日一夜帶二百人奔行百里,這可是了不得的速度,僅此一點,俞國振的家衛少年,便可位天下強軍之列!

  雖然俞國振謙虛地說,他只帶了兩百人,但這兩百人能夠完成這樣的強行軍,那戰鬥力必然遠勝過烏合之眾的叛賊。

  「如今我帶來的家衛正在休息,雖然亂賊中的死硬份子不多,但裹脅的民眾數量不少,正面攻擊,怕是傷亡會較重。伯父可有計策?」

  「濟民,此時何必客氣,你入城來找我,想來已經有成算,我聽你的便是。」方孔炤笑著道。

  他既然這樣說了,俞國振也不客氣:「既是如此,那晚輩就僭越了……伯父可否設計將賊首誘來,我觀賊人純屬烏合之眾,只要幾個賊首不在,釜底抽薪,下面失了管束,便會輕狂大意……」

  他說得很詳細,敵人可能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都有所分析。若是面對自己的部下,他當然不會講這麼多,但要獲得方孔炤支持,不講清楚來恐怕是瞞不過這位多智的長者。

  聽他講完,方孔炤只是略作思索,便慨然應允。俞國振告辭出門,才出了方孔炤的小院,迎面就看到俏然而立的方子儀,他停下腳步,而送他出來的方以智總算頭腦開竅,掉頭又回去:「唉呀,老大人似乎還有什麼話要吩咐我。」

  「你……你如何來了?」方子儀看著俞國振的臉,心中五味雜陳,既是歡喜,又是擔憂。

  「你在這兒,出了事情,我如何能不來?」俞國振微笑著道。

  兩人初見之時,方子儀大方而慧秀,但兩人關係確定之後,她再見時就有些羞澀靦腆。兩人書信往來的次數多了,可見面的次數卻依然有限,像這般直接對話沒有旁人干擾,那就更少。因此,俞國振忍不住說了一句甜言蜜語,這句話撩得方子儀面上頓時霞飛染艷。

  「你……不必擔心我,我有這個。」方子儀舉起手,在她的手中是一柄短劍,她是在向俞國振表明心意,俞國振一笑,大步向她走了過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3 PM

九一、身在江湖算廟堂

  俞國振大步走向方子儀,兩人原本相距有三丈左右,俞國振幾步之間,便到了方子儀面前。

  放在平時,這是非常失禮的,可看到俞國振一臉坦然走近前來,方子儀卻忘了禮儀,忘了約束。

  只是感覺到,他身上帶著讓人無法違抗的力量,輕輕巧巧,便到了她面前。

  方子儀臉色頓時紅透了,她想要垂下頭去,可又怕自己這種虛弱的動作助長了俞國振的膽量,讓他真敢在此做出什麼輕浮的舉動來。

  然後她看到俞國振的手伸了出來,輕輕握在她執劍的那隻手上。

  輕輕拍了三拍。

  意思盡在不言之中,俞國振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留下了笑容和手背上仍存著的溫暖。

  「保……保重!」在俞國振走出去之前,方子儀回過神來,跟在後低聲道。

  俞國振回頭向她笑了笑,人便消失在門口。方子儀停住腳,悵然若失地望著門口,心又漸漸地揪緊了。

  她可以安慰子檸,說絕對相信俞國振,但她怎麼會不為俞國振的安然擔憂!

  桐城的街頭少有人跡,俞國振貼著牆迅速來到城門,他長著娃娃臉,又青衣小帽,無論是誰都不會把他與無為幼虎聯繫在一起。

  就是他身邊跟著護衛的羅九河,也是一副笑嘻嘻的隨和模樣,有誰會相信他手頭上已經結果了近十條性命!

  「做什麼的!」

  才接近門口,有人喝斥道,緊接著,一群人各執刀槍圍了過來。

  這群人衣著散亂,甚至有人還穿著女子的綢襖,手中的武器也五花八門,糞叉之類的奇門武器也出現了。俞國振瞄了一眼,發覺其中甚至還有鳥銃,只不過比起他繳獲的那四根銃,這些人手中的鳥銃就顯得粗糙得多。

  「問我們是做什麼的?」羅九河眼睛頓時瞪了起來,直接就拔刀,猛然架在一人脖子上:「瞎了你們的狗眼,連小爺的路都敢攔你們是新來的吧,不知道小爺是誰?」

  「啊……小、小爺是誰?」

  這些亂民哪一個不是新來的,羅九河這句頓時唬住了他們,那個被刀架著脖子的顫聲問道。

  「你們是哪個將軍麾下,怎麼連小爺是誰都不知,莫非你們都是官兵派來的奸細?」羅九河獰笑起來:「遇著奸細,殺了也是白殺!」

  他這一說,身邊的另外三名家衛頓時拔刀衝了過去,他們人雖少,可氣勢卻將賊人完全壓制住,而且羅九河的話又讓賊人覺得他們一行非同一般,竟然沒有一個敢抵擋的,瞬間便散了開來。

  「小爺,小爺,小的是張將軍麾下指揮使,小爺饒命,小爺饒命!」那被刀架著的頓時屁滾尿流,將自己的身份也說了出來。羅九河呸了一聲:「咱們代皇執法,沒有一千總也有八百個指揮使,誰知道你們是什麼狗東西,在小爺面前耍刀弄槍,那是不知死活之至!對了,你,還有你,懷裡鼓囊囊的是什麼,交出來吧!」

  「那是我的!」一個被他指著的亂賊捂著懷裡的東西叫道。

  「你的?小爺說你的命都是小爺的,殺了,此人是官兵奸細!」羅九河大喝。

  一個家衛撲上去,當頭便是一刀,竟然真的將那人砍翻在地!

  「啊……殺人了!」

  這些亂民不過是跟著來搶掠的鄉民,哪裡見過這種一語不合便拔刀砍人的事情,頓時有人驚呼起來,其餘人也紛紛退避。

  「稟小爺,是個銀酒壺。」那家衛殺了人之後,還從懷中摸了一下,摸出一件銀器。

  「收好來,這廝竟然敢私藏……還有你,懷裡的東西拿出來。」羅九河又指著另一個懷裡鼓鼓的人喝道。

  那人果然顫顫地將懷中的東西拿了出來,卻是揉成一團的女人褻衣,羅九河見了罵了聲:「賊你娘的,你這廝倒是有孝心,知曉得給你家女人帶東西……收著吧,這玩意兒,小爺不要。」

  那人一聲不吭將褻衣收起,羅九河拿刀背拍了拍那個被他架著的賊人面皮:「記著,見著小爺以後閃開些!」說完之後,他便帶著眾人大模大樣出了城門,這伙守著城門的賊人面面相覷,良久之後,才有一人怯怯地問道:「小爺……究竟是誰,你們可曾聽過?」

  「莫非是三位將軍中哪一位的子弟?」有一人猜測道。

  眾人都紛紛點頭,想來除了三位將軍的子弟,旁人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如此囂張的。

  遠離了城門,羅九河笑嘻嘻地對俞國振道:「小官人,如何,小人演得像不像?」

  他如今便是在俞宜勤俞宜軒面前也不會自稱小人,但在俞國振面前卻稱得很是自然。

  「不錯,元宵之時你可以給咱們來一段戲。」俞國振一挑大拇指。

  羅九河聰明機警,他與葉武崖二人歷煉得非常快,單論應變能力,他們都勝過了高大柱,只是在勇武之上弱於他。

  羅九河臉頓時苦了下來:「小官人,不帶這般折騰的……」

  「哈哈,無妨,到時我也來一出,人人都得演,算是同樂。」

  聽他這樣說,羅九河也快活起來,原本對元宵之夜的會演多有恐懼的,現在也輕鬆了。

  旁邊的另一個家衛少年有些不解地道:「小官人,咱們出來,不是越小心越好麼,怎麼還弄得如此熱鬧,還殺了人……若是被發覺當如何是好?」

  「九河敢這樣做,便是有他的把握,九河,說說你的理由。」

  「是,小人見了這些賊人,他們純是烏合之眾,絕大多數前兩天只怕還是老實巴交的佃戶,如今驟然得勢,必然色厲而膽薄。就像是野狗,若是咱們低聲下氣顯得弱了,他們必然要欺上頭來,咱們身上帶著兵刃,欺上頭來總是有藉口。相反,若是咱們強勢,他們必然膽怯,行事瞻前顧後,咱們越是囂張,他們便越是畏懼……」

  …………

  桐城方宅,方孔炤捻著鬚,雙眸中幽光閃動,他原本養氣功夫極好,看上去甚為和善,但這個時候,卻顯露出深沉的一面來。

  彷彿是一潭水,看起來清澈,卻根本不知道其深淺。

  「老大人。」方以智回到書房,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說說看,我們該如何將那些賊首誘來?」方孔炤瞇著眼睛問道。

  方以智知道,父親心中已經有了成算,這樣問一句,不過是在考他。他方才送俞國振出門時便已經思考了一會兒,此刻也有些想法:「老大人,財帛動人心,要誘那些賊首,自然是用銀錢了。」

  方孔炤微微笑道:「若是黃文鼎在此,你這財帛動人心之術,還能有用麼?」

  三個賊首之中,方孔炤最重視的就是這個黃文鼎,曾多次說過,若給此人時機,或者就是黃巢之流。方以智聽到這句問,想了一想,賊寇之所以到現在還能表現出一定的紀律,完全是因為這個黃文鼎的約束。

  若他還在,只怕單純地拿錢財出來,還不能誘他上當。

  「況且,賊首雖然貪心,卻並不蠢,你好端端地去說要送錢與他們,他們先想到的,必是其中有詐。」方孔炤又是笑著搖頭:「密之,你要向濟民多學學,論及兵者詭道,你差他太遠了!」

  「老大人何出此言!」方以智面色微紅。

  「你看濟民敢入城涉險,你以為他為的是何事?一來是不願強攻避免傷亡,二來則也是擔心亂起來之後我們沒有準備遭受池魚之殃,第三則是想借助我們城中大戶的力量。」說到這,方孔炤略有些嚴厲:「你比他對桐城要熟悉得多,卻全然沒有想到,對付賊人,還可以借助桐城中其餘大戶的力量。濟民想到了,他方才的話語裡,雖然沒有明說,卻暗示了為父!」

  「這小子……說起話都藏藏掖掖!」

  「他不是藏掖,而是敬重為父,送一個天大的功勞給為父!」方孔炤這時就有些恨鐵不成鋼了:「為父如今丁憂已滿,若是在此次平逆中立下些功勞,聲名立刻就上達天聽!」

  方以智目瞪口呆,他此時還年輕,正是慷慨悲歌強說愁的年紀,哪裡想得到,俞國振算計的不僅僅是桐城這一地之事,甚至連遠在北京城中的廟堂之事,他也在算計之中!

  「不過……」方孔炤說到這,有一些遲疑,若是真做了,那麼方家在桐城,以後想要立足,就需要重新養望了。

  「君子坦蕩蕩,小人藏慼慼,此事何必擔憂,大丈夫仰不愧於天,俯不慚於地,那便行了。」那個猶豫只持續了很短時間,他便下定了決心。

  「那依大人之意?」見父親終於不教訓自己了,方以智悄悄鬆了口氣,心中有些悲憤地想:若是濟民和自己比賽寫八股背四書五經,勝的定然是自己。

  「你派人打聽一下,汪兆麟現在在何處,老夫去拜訪城中那些縉紳。」

  方孔炤淡淡一笑:「得知汪兆麟在何處之後,你也去,只作巧遇,待他客氣一些,他必勸你去買那個什麼代皇免火旗。你先不肯,但拒絕的不要堅決,他必再勸,你便勉強答應下來,同時邀他來咱們家見我。」

  「是!」方以智應了一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3 PM

九二、枉做他人嫁衣裳

  汪兆麟得意地哼著小調兒,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方家……算什麼,面對賊人的刀,還不是跟本公子一般,乖乖地掏了銀子!」

  他心中確實歡喜,雖然在這個過程當中,他自己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反倒是貼出去了五千兩銀子。但只要一看到以方家為首的桐城中縉紳都紛紛解囊,多的拿出一萬兩,少的也拿出了兩三千兩,一共湊足了十二萬兩銀子給亂賊,說是買他們的所謂「代皇免火旗」汪兆麟心中便是解氣,呸,還不是要買個平安麼!

  單論長相,汪兆麟長得眉目周整,一望便是知書達禮的讀書人,因此,當他來到縣衙門口時,守著門的亂賊還向他深施一禮。

  這讓汪兆麟心情更是愉暢了。

  「三位將軍可在,學生是來給三位將軍報喜的!」汪兆麟心中愉暢,卻不敢托大,向那亂賊還禮:「還勞煩指揮前去通稟一聲。」

  賊人初起事,黃文鼎三人自稱將軍,至於底下諸人,不是指揮就是百戶,胡亂封出無數官職,就連他們自己也計不清。

  那個亂賊哂笑起來:「汪先生還要通稟什麼,自個兒進去就是!」黃文鼎不在,張儒與汪國華二人能約束住諸賊不四處放火搶掠就已經是極限了,哪裡還管得上什麼紀律。這可不是他們藏身胡家莊的時候,手下幾十個人好支使,如今那幾十個人不是在城外鎮子搶掠,就是在衙門邊的某間屋子裡摟著粉頭,誰還會呆在門口喝西北風!

  也就只有這些地位不高的賊人現在還守著門,因此完全沒有什麼規矩。汪兆麟心中狠狠鄙視了一番賊黨,覺得賊就是賊,終究還是做不成什麼樣子。

  他整了整衣裳,讓自己顯得衣冠楚楚然後昂首挺胸,踱著方步,從那門口的賊人面前走了進去。一進去之後,便看到兩個賊人端著酒壺箕坐在大堂上,他們倒不敢坐在縣令的位置,那是三位「將軍」專屬的。

  見汪兆麟進來那兩人中一人頓時跳起,立刻給汪兆麟行禮:「汪公子安好……」

  這人曾在汪家的田莊裡幫佃,汪兆麟對他也有印象,因此略有些倨傲地頷首,也不屑答話。就在這時,另一個喝酒的賊人哼了一聲:「什麼狗屁汪公子,老子刀下公子老爺什麼的也不只砍了一個,你還理會這廝做甚?」

  起身行禮的那人一愣然後大笑:「是極,是極,我想差了,還只道是當初給他家幫佃之時,直娘賊的,竟然給這措大行禮……我呸,這措大也敢生受老爺我的大禮!」

  他一口濃痰吐了過來,正吐在汪兆麟的衣裳下擺,汪兆麟看到那油膩膩的濃痰,噁心得幾欲嘔吐,可這時他又明白過來,因此踉蹌著便向後廳中走去。

  那兩人也不攔他,只是在後面嘲笑他,汪兆麟心中羞憤交加,琢磨著如何能報復這二人,是不是去張儒與汪國華面前說這二人的壞話。但轉念一想,又不知此二人和張、汪的關係,他們能箕坐於縣衙大堂之上,應該是張、汪的親信,輕易得罪不得。

  他進了後院,便聽到調笑之聲,他不敢直接進去,從院中的樹上抓了把未落盡的樹葉,將衣襟上的濃痰擦了,然後又正了正衣冠:「學生汪兆麟求見諸位將軍。」

  「汪舉人來了,快進,快請進來!」

  聽到這話,汪兆麟受傷的心終於有些安慰,他推開門,才進去,便聽到汪國華道:「關上門,給汪舉人滿上酒,你這小娘們兒,也賊沒有眼色!」有個形容枯槁的女子上來給汪兆麟遞了一杯酒,汪兆麟不敢不飲,才一杯下去,汪國華笑道:「痛快,我喜歡痛快之人,再給汪舉人一杯!」汪兆麟嚇了一大跳,他也是有急智的,立刻道:「不忙,不忙,二位將軍,學生有喜事要報與二位將軍!」

  「哦,有何喜事?」

  「今日學生跑了一天,總算將幾位將軍吩咐的事情辦妥了。」說到這,汪兆麟心中又有些腹誹,他原本是想讓自己的管家跑這個腿的,可是卻拗不過汪國華與張儒的命令。

  「辦妥了?有幾家要買咱們的代皇免火旗?方家買不買?」汪國華頓時眼前一亮。

  「共是二十六家,湊足了十二萬兩銀子。」

  「十二萬兩……哈哈哈哈!」聽到這個數字,汪國華與張儒的眼睛都直了,這幾日他們也劫了不少,但總數不過是五六萬兩,可按著黃文鼎留下的計策,轉眼就賺了一倍!

  就算去襄安打劫那俞幼虎,能不能弄到這麼多銀子且不說,冒的風險就讓這一切不值了。

  「好,好,做得好,汪舉人,不錯,不錯,若是今後我們黃大哥坐了朝廷,少不得給你個戶部尚書之職,這麼會收刮,哈哈,哈哈哈哈!」汪國華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汪兆麟心中雖是不屑,臉上卻是陪笑。旁邊的張儒也咧開嘴笑了笑,但旋即想到一個問題:「汪舉人,十二萬兩銀子……你總不能藏在身上吧?」

  聽得這句,汪國華也不笑了:「賊廝鳥,你們這些讀書的就不是好人,嘴裡說天下為公知行合一,公知公知的,卻盡幹些貪贓枉法男盜女娼的勾當!」

  汪兆麟縮了一下脖子,臉上浮出苦笑,反賊就是反賊,廝文掃地,但看到汪國華越罵越怒,似乎馬上就要下令將他拖出去砍了,他慌忙長揖:「二位將軍勿急,且聽學生說完。」

  「你說,你說!」

  「那些縉紳卻是不大相信學生之語,他們說,學生與他們一般,都做不得主,如今桐城裡能做主的,是二位將軍,故此……他們說,要得了二位將軍一諾,他們便將銀子獻上。」

  「得我們一諾?」二人對望一眼,這可不就是一諾千金麼?

  「好,好,我們必應承的。」汪國華搶著道:「汪舉人,你說說,我們當如何應承?」

  「他們說了在五印寺設素宴招待幾位將軍,銀錢也送到那兒,請幾位將軍於佛像之前賜下代皇免火旗。」

  「五印寺?好,沒問題!」若是在哪個大戶人家中,汪國華與張儒還會猶豫一下,但聽得是五印寺那有什麼可擔心的,如今城中都在他們掌控之下,若是豪族縉紳向五印寺調人埋伏,哪裡還能瞞得住他們!

  「何時呢?」張儒心細一些。

  「便是今夜酉時。」

  「酉時?那快到了啊!」張儒聽到這,完全放下心,他笑道:「汪舉人,此事多有勞煩,今後或許還會有借重之處。」

  汪兆麟知趣,曉得到了告辭的時候了。待他離開之後,張儒與汪國華兩人對視,然後都是笑逐顏開。

  「果然,果然還是文鼎大哥強。張儒哥哥往常你勸我說要讓文鼎大哥些,我還不大服氣,今次真真服氣了,他不僅豪闊,搞錢也是一把好手!」

 「那是自然,你見我服過幾人,文鼎哥哥身上有貴氣,貴不可言!」張儒壓低聲音道:「我初見他時,他枕著根扁擔四仰八叉地睡著,我一看,心中便是一凜,你知道為何?」

  「為何?」

  「扁擔是一橫,他叉腳伸手睡著,便是一個大字,橫下一大,那便是天!」

  「哥哥這話說得小弟就不明白了,小弟有時睡著也是這般啊。」

  「奇的在後頭,我當時也沒有細想,但才前進一步,他一翻身,變得側睡,那扁擔被勾到了腰間,你想,一人側臥腰間一橫,那是什麼字!」

  「那是……一個子字?」

  「對,天子,天子!」

  兩人的聲音都壓低了,但說到此時,汪國華還是驚得跳了起來:「果真?」

  「自然是真的,我親眼所見,你還不信?」

  「若是如此,那麼今日五印寺之行,還得辦妥了,那些銀錢,除了部分我們兄弟分掉外,其餘多數,還是早早運入營中。文鼎哥哥若能成事,十幾萬兩銀子算得什麼,我們兄弟少不得一個公侯萬代!」

  「哥哥你能如此想,那便好了!」張儒也笑道:「時間不早,咱們先去一步,更顯得對那些縉紳的恭敬,文鼎哥哥要成事,可少不得這些縉紳,說不準今後哪一位,真成了咱們的兄弟。咱們可都是粗人,沒有那麼多心眼,若是得罪了他們,被玩死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呸,那個汪兆麟除外,這廝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只會壞事!」

  「我瞧你方才對他倒是挺客氣的……」

  「不過是騙那廝替我們效力,要不他哪有那麼大的幹勁!」

  兩人談笑之前,將那些婦人都屏開了,他們又商量了會兒,主要集中在那十二萬兩銀子如何分配之上。不一會兒,並勾肩搭背,一起出了門。

  不過二人總算還沒有猖狂得就這樣去赴約,他們還是帶了五百人,點齊人馬將五印寺團團圍住之後,他們才大搖大擺地來到寺中。

  此時汪兆麟已經在寺裡恭候了,除了他之外,城中的縉紳有不少也提前到了的。才一進門,二人便嗅到了香氣,他們這兩日大魚大肉吃個不停,對這美食倒沒有什麼興趣。

  「銀子呢,銀子呢?」兩人嚷道。

  「銀子已經到了,二位請看。」汪兆麟笑吟吟道。

  很快,兩人便看到了銀子,十二萬兩銀子,那可不是小數目,足足十二個大箱子裝著呈現在二人面前。二人歡喜得抓耳撓腮,不過總算還記得正事,便命人將箱子抬回營中。

  就在這同時,桐城南門,十餘個人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4 PM

九三、樂極須防生悲事

  「什麼人!」見著這十餘個走近的人,南門上頭便有人喝問,此時天色已晚,城門已閉,在城頭上的便是下午守著城門的那些亂賊。

  「好大的狗膽,連小爺都不認識!」

  底下傳來了加倍的喝罵,城頭的諸人中有經過下午時那事的,舉著火把向下望去,果然看到羅九河那張囂張的臉。

  「小……小爺!」

  見果然就是下午時囂張地殺了一人出城的「小爺」,城上諸人哪裡敢怠慢,他們是見識過「小爺」的蠻不講理的,若是再惹怒了這位「小爺」自己等人只怕立刻要被砍了。

  不過他們還算謹慎,不敢開城門,而是放下了吊籃,羅九河罵罵咧咧地跨進吊籃,與他一起的還有三人。不一會兒,他們被拉上了城頭,發覺身前只有十七八個亂賊,其餘人等,都躲在暖和背風處烤火吃喝。

  「把人全都給我拉上來!」羅九河吩咐道。

  那些人不敢怠慢,立刻又放下吊籃,不一會兒,羅九河一行十二人便全部上了城牆。

  「小爺,還有什麼吩咐?」亂賊的一個小頭目也不敢湊上前,遠遠地問道。

  「吩咐?自然是有的,你這廝站得離小爺那麼遠,莫非是覺得小爺蠻不講理?」

  那小頭目心中暗暗叫苦,這位小爺何止蠻不講理,簡直就肆無忌憚,他們已經是無法無天的叛賊了,小爺比他們還要無法無天!

  「說你呢,怎麼不回?」羅九河笑瞇瞇地向那小頭目走了幾步,然後暴起發難,掄刀就劈,那小頭目雖然有所準備,可他一個剛剛開始摸刀的人,如何能與羅九河相比,要知道羅九河可跟著石電石敬巖練了一年的刀法槍術!

  喀的一聲,人頭落地。

  「啊!」周圍一片驚呼,不過下午見過羅九河當街殺人的賊人倒不覺太過意外,在他們看來這廝原本就是這脾氣。傳說中八大王每日不殺人便無法入睡,這位「小爺」也應該是一般的人物。

  但緊接著發生的事情,就讓他們感到驚怖了。不僅是羅九河動了手,跟著羅九河一起上來的那些人紛紛動手,轉瞬間他們十餘人倒地了一半,而羅九河等尚不收手,又是一輪新的砍殺。

  這輪砍殺之後,城頭再無亂賊了。

  「幹得好,報一下我們的傷亡。」羅九河大聲道。

  「回稟隊正,無人傷亡!」羅九河滿意地點頭,在俞國振麾下,他們早就養成了「慘勝非勝」的想法,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就都要盡可能追求完勝。

  「繫上紅巾,別被自己人誤殺了!」他又下令。

  城頭短暫的廝殺也引發了一些人注意,可是這三夜兩日以來,這樣的廝殺在城裡並未少有,有的是他們殺良,有的是他們內訌,因此雖然有人罵罵咧咧地前來查看,卻並沒有真的當回事。

  就在這時,羅九河已經分派好人手,一人在城頭監視,另外幾人轉動絞盤,將城閘提起,其餘人都下城去開門。

  兩個過來查看的亂賊頭目正好在城下遇著,被他們劈頭剁倒。這個時候,賊人開始意識到不對,城門洞中駐守的賊人衝了出來,卻也被一頓亂刀砍散。這是烏合之眾與職業精銳的區別,莫說亂賊沒有勇氣,就算是有,也彌補不了雙方在實戰能力上的差距。

  有一個賊人好歹敲響了鑼,不過敲了兩聲便也被砍倒,然後城門吱吱吖吖被打開。

  城門外,二百人寂然無聲,已經停在那裡。

  從羅九河他們上了城頭開始,俞國振便下令全軍進發,他們急奔之下,到城門下也只是幾分鐘的事情。而這期間,城頭上先是亂作一團,緊接著只剩自己人,因此賊人並未發覺。

  「九河,你是首功。」俞國振看到脖子上繫著紅巾的羅九河:「傷亡如何?」

  「無一人傷亡!」

  「尚能戰否?」

  「屬下的刀仍然飢渴難耐!」

  「那就去吧。」俞國振目光森然:「殺!」

  「殺!」

  他們二百人向著城中突了過去,城門也不留人守護,俞國振很清楚,他們人少,守著城門也就意味著分兵。

  亂賊沒有什麼章法,雖然聽到了鑼響,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有亂糟糟拿著武器向這邊跑來的,也有丟了武器只帶著這兩天劫來的財物遁逃的,當有人想起要向首領請示,卻又發覺幾位將軍都不在縣衙之中。

  俞國振一手執纓槍,另一手握刀,臉上卻是苦笑。

  到現在為止,被他們殺散擊破的亂賊少說有五六波,人數也超過了五百,但他手中卻是一滴血都沒有濺到。家衛少年根本不給他有出手的機會,而他身邊的齊牛,更是大發神威,凡有接近他身邊五丈之內的賊人,幾無例外,都被他擊殺了。

  「也留兩個給我殺殺啊……」他嘟囔道。

  「如是姑娘說了,小官人就不要來與我們搶功勞。」齊牛一本正經地回應道:「反正你要著功勞也沒有用,不如讓我們得了。」

  俞國振唯有苦笑,不過他們口中閒扯,推進的速度卻一點都不慢,不過是半小時功夫,便已經到了縣衙之前。

  亂賊老營便在縣衙前,當真是屎尿齊流之所,他們二百人衝進去時,裡頭百餘名亂賊衝了出來,雙方短兵相接,家衛少年只是一個衝刺,便屠掉他們一半,而第二輪刺擊之後,地上一個賊人都沒有了。

  「搜,看看是否還有餘孽!」俞國振下令道。

  眾人以伙為單位分散搜索,縣衙前的營寨不必說,一片狼籍罷了,但縣衙裡卻是重點搜察,這是俞國振事前就吩咐了的。羅九河帶著一夥人自左班房開始搜衙門,而葉武崖則帶著另一夥去搜庫房,不一會兒,兩人便都回到俞國振面前,只不過他們帶的那夥人各少了一半。

  「不須說了,大果子定是給武崖這廝吃著了,我一看這廝神情就知道……」羅九河嘟囔著道,俞國振瞪了他一眼,葉武崖則得意地笑了起來:「是你不管用,怪得誰來著,每次打掃戰場,都是我得的戰利品多!」

  自家衛少年建立起,就是戰無不勝,總是要打掃戰場的。他們之間競爭風氣極濃,就是打掃戰場也要看誰收穫多,而葉武崖這廝每次都是第一。

  羅九河悻悻地瞪了他一眼:「你收穫多少?」

  「行了,你們兩個,趕緊報告收穫,然後組織人手將之運走。」俞國振看了看天色,從突入城中到現在,也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賊人的主力被殺散了,但四散的總數還是要超過他們。到如今為止,家衛的傷亡數目仍然不超過一隻手的手指,他不希望原本近乎完勝到後來變成一場慘勝。

  「屬下在庫房之中搜出了一千五百貫錢,五百匹絹,還有散碎銀子二百餘兩,這是原本桐城縣府庫中的存錢。另外,賊人這幾天縱火搶掠的收穫,大約有五到六萬兩銀子,也已經到手。」葉武崖頗為得意地道。

  聽到這個消息,俞國振大喜,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他雖然能賺錢,但也能花錢,有了這筆銀錢,下一步的計劃便又可以擴大規模了。

  「哈哈,九河,今次你輸了,我在那兩賊首的住處,找到了十二個箱子,共是十二萬兩銀子,說是今日城中大戶給兩賊首的,買什麼代皇免火旗!」羅九河頓時笑了起來。

  「十二萬兩!」俞國振心情更是愉快,他彷彿聽到了銀錠撞擊時發出的叮叮咚咚的聲音,這聲音可真是清脆悅耳令人歡喜啊。

  「有活口?」喜悅之中,他沒有忘記問上一句。

  「回小官人,沒有。」羅九河自然會意。

  這銀子是城中大戶的,若是有活口,也就意味著要歸還,他羅九河做事,怎麼會留下那麼大的一個馬腳給人捉!

  俞國振點了點頭,輕聲道:「咱們在桐城有一處宅院,九河,你知道在哪裡,給你五個隊,一刻鐘之內把該搬走的搬走,然後放火燒掉縣衙和庫房。」

  「是,保證完成任務!」羅九河道。

  「武崖,老牛,我們去五印寺,如今賊人雖是組織不起有效抵禦了,但若是能將賊首擒殺……」

  五印寺中,當俞國振突入縣衙時,鑼鼓喧天,張儒與汪國華笑得嘴都合不攏,根本聽不到外頭的喧嘩。在他們派人將銀子運回營中之後,便開始飲酒作樂,他們本是窮漢僕人出身,哪裡懂什麼五音五色的,只要熱鬧那便是好的。而方孔炤尋了兩個戲班子,輪番唱起大戲,許下重賞之後,銅鑼皮鼓敲個不停,震得五印寺這佛門清靜之地,四處都是嗡嗡之聲。

  可張儒與汪國華還就吃這一套,往年只有社火或者豪家大喜時才能看到的熱鬧,如今就在他們面前演著。而他們帶來的五百人,原本是將五印寺圍著的,現在有戲看,也都擠過來看熱鬧。

  這就是烏合之眾必然會發生的事情了,看到這一幕,方孔炤又吩咐取酒來,數百個酒罈子就放在五印寺的院子裡,供這些亂賊飲用,像是不要錢的溪水一般。這就使得五印寺中喧囂更勝,便是有幾個不愛熱鬧的賊人,也被裹擁著開始划拳擲骰,縱酒狂醉。

  收了十二萬兩銀子的張儒、汪國華,戒心已是盡除,在這般情形之下,自然是其樂陶陶。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4 PM

九四、鏊戰即勝仍回思

  樂極生悲,是之謂也。

  一個滿臉驚慌的賊人找到了他們,當這個賊人闖進來時,周圍還是一片喧嘩,無論他如何大喊,可聲音總是被掩住。他驚怒之中,一腳將個敲鑼的藝人踢翻,周圍終於稍稍靜了下來。

  「將軍,將軍,張將軍,汪將軍!」那賊人終於衝到了張、汪二人面前後,哭嚎著道:「二位將軍,不得了啦,無為俞幼虎殺來了!」

  「你這廝在做夢麼,是我們文鼎哥哥去殺無為幼虎了。」汪國華呸了一聲。

  那賊人叫道:「是俞幼虎殺進桐城了,咱們老營,咱們老營被攻破了!」

  「這如何可能?」張儒也叫了起來,他舉手示意,那些敲鑼打鼓的卻仍吵成一團,他拔刀猛然剁在面前的桌上,敲鑼打鼓的這才徹底靜下。

  外頭沒有什麼異樣的聲音,因為此時主要的戰鬥都已經結束了。

  但旋即,眾人看到火頭起來,張儒與汪國華頓知不妙,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張儒大叫道:「汪兆麟,汪舉人!」五印寺的後門,汪兆麟臉色寡白,撤腿開跑。

  「人呢,方才在這陪著我們的縉紳呢?」汪國華喃喃問道。

  「該死,這幫子陰險狡詐卑鄙無恥下流的潑賤貨!」張儒頓時全明白了,他們只道汪兆麟與眾縉紳是一夥的,大罵道:「快找,汪兆麟那廝方才還在,找出來了千刀萬刮!」

  賊眾紛亂尋人,可哪裡還尋得到半個人影,就是五印寺裡的僧眾,如今也跑得一個不剩。

  就在這時,外頭一片亂聲,百餘少年陣列整齊,糾糾昂昂出現在他們面前。

  張儒見來人不多心裡稍稍放鬆:「快,快,殺了他們,只要殺了他們,這桐城還是我們的天下,到時……三日不禁刀,縉紳大戶,任你們搶掠屠戮!」

  這個時候他是真的氣壞了。

  「殺,殺!」

  頓時有被鼓起勇氣的賊人揮舞刀槍向家衛這邊衝了過去,家衛這邊卻是無聲無息,他們按著自己平日裡訓練的節奏齊步前行,當雙方相距五丈左右時,才聽到一聲尖銳的哨子響。

  然後一排槍林出現在賊人面前。

  賊人並不缺乏血氣之勇,可是實戰的經驗就少得多,這邊一群人衝,後邊也有零星賊人持火銃的,對著家衛少年這邊就是一頓亂射。

  家衛少年身上穿的是厚棉衣,一般的彈丸,在這個距離內根本無法重傷他們。幾聲銃響之後,家衛少年當中只有一個倒了下去,而位列於隊伍兩端的家衛鳥銃也開始回擊。

  四聲銃響,便倒下了四人賊人。

  與此同時,揮舞刀槍衝來的賊人也與家衛少年短兵相接,槍陣刺擊之下,地上又多了十幾具屍體,僥倖未死的賊人,連滾帶爬想要逃走,可是第二輪刺擊在三步之後又追上了他們。

  轉眼之間,賊人就傷亡近三十人!

  冷兵器之時,一支隊伍能承受百分之五的傷亡而不動搖,那便是合格的軍隊了,若能承受百分之十五而不潰敗,那便是精銳。桐城起事的這伙賊人明顯做不到這點,死傷近三十人便已經讓他們當中不少人握不住武器了。

  「殺,殺,我們人多,怕什麼,殺了他們,整個桐城中的子女金帛,任你們選撿!」

  張儒情知不妙,大聲喧叫,自己卻往後縮了縮。

  「黃文鼎已死,襄安俞國振在此,只誅首惡,降者免死!」與此同時,俞國振也大聲怒吼,與張儒叫完了沒有人響應不同,當他最後一字說完,家衛少年們同時怒喝:「只誅首惡,降者免死!」

  兩百人齊聲怒喝,而且是在亂賊人心惶然之時怒喝,那聲音震得五印寺瓦片都落下幾塊,險些砸翻一個賊人!

  「俞國振……那是俞幼虎!」

  「黃將軍去無為殺他了,可他卻在這……莫非黃將軍敗了?」當確認來者是俞國振的時候,不僅僅普通賊人人心動搖,就連張儒與汪國華也都臉色如土!

  當初黃文鼎為了說服二人支持他去攻打襄安,專門說了俞國振的厲害,還特意問他二人,是否是俞國振的對手。二人捫心自問,實在不敢說能與俞國振相抗,現在俞國振出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勾起舊時討論,頓時沒了信心。

  更何況,黃文鼎不是去殺俞國振了麼,他也只是今日中午出發,結果沒有消息傳來,俞國振卻已經到了桐城城下!

  莫非才一出門,便被俞國振遇上殺了?

  還沒有等他二人想出個子丑寅卯來,少年家衛已經吶喊著開始衝鋒了。

  他們衝鋒的速度不能算快,可對賊人構成了極大的威懾,賊人中悍勇的也持刃來迎戰,可是向左右一看,自己的同伴卻紛紛後退,生怕迎了鋒芒,於是鼓起的勇氣也洩了。

  葉武崖心裡憋著一團火,方才打掃戰場第一的名頭給羅九河搶去了,那麼現在就必須乘著他不在扳回一局來。

  經過兩年的洗禮,他如今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基層軍官了,既不乏親自突擊的勇氣,也不缺乏在局部戰局中發現敵人弱點的眼光。

  他看到了張儒與汪國華,這兩個賊首衣著華美,正位於十幾個親信的護衛之中。所以葉武崖當機立刻,掛著旗幟的長槍向著張儒、汪國華的方向一指,口中的哨子也尖銳地響了起來。

  「殺!」鬆開哨子厲喝一聲後,他自己為箭頭,便向張儒、汪國華二人所處之地突了過去。

  「喀吒!」

  彷彿是房屋被拆倒,亂賊的陣營被他們沖得一分為二,擋在他們衝鋒道路上的,若不能及時退開,便頓時被刺殺砍倒。而且葉武崖親率一隊衝擊時,左右兩側的各伙家衛也次第跟上,形成一個錐子,狠狠地扎入亂賊陣中,將葉武崖他們突開的缺口迅速扯開、撕裂。

  紛飛的血液,傾頹的人體,垂死的呻吟。他們所到之處,便留下這樣的一副圖跡,亂賊雖眾,卻給他們這一隊不到百人突得一片狼籍,僅是片刻之間,便殺到了張儒與汪國華面前。

  「土雞瓦狗,速來授死!」葉武崖狂喝著再次突擊。

  不過這一次他們的攻勢少挫,張儒與汪國華身邊的這十餘人,全是他們真正的親信。自從他們準備起事以來,在胡家莊那兒也操演了大半年,而此前的順利,也讓葉武崖等多少有些輕視敵人。

  一擊受挫,雖然擊殺了對方五人,己方也有一人重傷倒地。見此情形,葉武崖頓時狂怒,他一心想著勝過羅九河,可羅九河在奪城時幾無損傷,而他現在卻出現了折損,這豈不是打他的臉!

  平時葉武崖是喜歡用腦子勝過動手的,他一向覺得,能省則省,何必多費氣力,可當他發狂之後,那就完全不一樣了,簡直比齊牛還要蠻直!

  「刷!」他用力一扯,身上的棉衣頓時被扯開,露出熱汽騰騰的胸膛,然後揮手一擲,手中的長矛被擲了出去,張儒閃身一避,沒有被擊中,但緊接著葉武崖雙手掄刀便衝了上來。

  「死吧!」

  在葉武崖暴喝聲中,他身體突進,一個試圖擋著他的賊人連人帶刀都被劈開,內臟嘩啦一下流了一地。

  俞國振在背後看了卻是一皺眉:「齊牛,上去!」

  齊牛早就按捺不住了,聽到俞國振的命令,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好咧!」

  他沒有招呼自己所帶的教導隊模範伙,這些人要負責護衛小官人,這可是如是姑娘反覆交待的事情。他單人卻綽著四桿槍,迎敵向前,暴喝一聲,響如雷霆,他右手中的纓槍貫入一個賊人胸中,那賊人頓時了帳。

  齊牛用力太大,連紅纓節都透了進去,他懶得回手拔出,扔了這槍,從左手又抓過一枝,大步向前,恰好一賊人掄刀向他劈來,他不躲不閃,又是一槍挺刺而出。

  那賊人如同被輛馬車迎面撞著一樣,身體倒飛出去,插在胸口的槍桿還在劇烈抖動。他並未立刻死去,而是驚恐地指著齊牛,慘叫了出來。

  齊牛這一出場,頓時驚破了賊人最後的抵抗意志,而原本向葉武崖圍來的賊人,再也不敢接戰,轉身護著張儒與汪國華便逃。

  「砰,砰!」

  經過這麼長時間,手執火銃的四個家衛此時已經拭膛、換彈完畢,對著汪國華與張儒的背後便是一輪轟擊。這四人可是從近三百名少年家衛中挑出來的,又經過近一年的苦練,雖然不敢稱是神射手,可在十丈左右的距離裡轟擊兩個那麼大的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汪國華與張儒都是慘叫了一聲,然後仆倒在地,其實此時火槍的威力尚嫌不足,這個距離內除非直接轟中要害,否則並不會立刻斃命,可是賊人見兩個首領一齊倒下,哪裡能細緻分辨,他們頓時鬼哭狼嚎,或逃或跪。

  「呸!」葉武崖惱怒異常,狠狠地瞪著齊牛:「老牛,你幹嘛來搶我的功勞!」

  四個火銃手都屬於教導隊,而剛才齊牛一槍一個更是威風凜凜,故此葉武崖覺得,是齊牛帶著教導隊來搶他的功勞。

  「小官人的命令。」齊牛也懂耍滑頭了:「你小子讓小官人很失望。」

  葉武崖聞言心中一凜,回頭看了俞國振一眼,果然,俞國振狠狠翻了他一眼。葉武崖頓時噤若寒蟬,全然沒有方才的瘋魔模樣,而是老老實實走了過去。

  他知道,一頓訓斥是少不了的,訓斥他不怕,他怕的是寫檢討。

  果然,俞國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簡單地道:「回去之後,一千五百字。」

  一千五百字的檢討……這可要人老命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5 PM

九五、素手調羹親犒賞

  桐城為四方交會之地,可經過這一般兵火洗劫,城中四處煙起,一片蒼涼。

  方以智騎馬背弓跨劍,馬脖子下繫著一顆首級,得意洋洋地順著大街走向縣衙。

  「密、密之兄救我,密之兄救我!」

  他正自覺威風凜凜之際,突然聽到有人喚他,側過臉看去,是城中某家豪族奴僕,綽刀拎槍,將一個書生逼到了牆邊上。

  「你是誰?」看到這鼻青臉腫外貌變形的書生,方以智愣了愣,這人因為嘴都被抽腫了的緣故,所以說話的聲音也無法聽出他是誰來。

  「汪兆、汪兆麟。」鼻書生淚眼汪汪:「密之兄,救我,救我,他們要殺我!」

  方以智跳下馬,跟著他的數十名方家家丁頓時也圍了上來,那幾個豪族奴僕慌忙陪著笑道:「方公子,奉家主之命,上街拿賊,恰好遇著這個賊人的從犯,家主人說了,別的賊人可以暫且不顧,此人是一定要拿著的,他唆使家主人去買什麼代皇免火旗,可是花家主人八千兩銀子!」

  「對,對,我家主人也花了三千兩!」另一夥豪奴大聲道,說起銀子,眾人可都是恨恨的。

  「分明是你們自願的……當初賊勢大,若不交銀子,賊人縱火劫掠,你們主人連性命都保不住!」汪兆麟放聲痛哭:「我自家也出了五千兩,如今是血本無歸,還被你們打成這般模樣!」

  「那是你汪舉人的事情,你這兩日上竄下跳,為了賊人奔走,你敢說你不是賊人一夥?若不是方老爺設計,請來了無為幼虎俞公子,你這廝沒準就要從賊!」

  「我……我也出了力啊,若不是我出力,賊首哪會上當!密之兄,你為我作證,我是不是也立有微功?」聽到這話,汪兆麟是真心恐懼了,他這兩天裡為了不讓三個賊首尋他清算舊賬,確實為三個賊首收刮錢糧做了些事情,若是嚴格追究,「從賊」二字是跑不脫的。

  因此,他必須抓住機會洗白自己,不求有功,但求不讓人追究,否則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想到這,他也不知哪來的氣力,掙開了那些豪奴家丁,撲過來一把抱住方以智的腿,跪著聲淚俱下:「密之,密之,你是知道的,這幾日若不是學生出力維護,那些賊人貪心一起,不知城中多少善良人家要遭賊人劫掠燒殺,包括今日,若不是學生出面將賊首邀來,方老爺之計也沒那麼容易成功……學生不求有功勞,但求一點苦勞,請密之念在學生出了力的份上,拉學生一把!」

  他也是悲摧,平日裡出來總得有三五個伴當僮僕,今日出來時原本也是有的,可是五印寺裡一亂,他急著脫身,也沒有等自己的伴當僮僕,一個人想逃回家去,結果被半途攔住。

  「汪舉人,你可有功名在身,如何能這般模樣,當真是有辱斯文!」方以智被他抱著腿,心中不快,掙了掙沒掙脫,便又道:「快起來,若不起來,今日之事我方某絕對不管了!」

  聽他言下有相助之意,汪兆麟頓時歡喜起來,暗暗鬆了口氣:「學生就知道,方老爺海內大家,乃是當今臥龍一般的人物,密之兄家學淵源,自然不會看著學生白白受這冤屈……」

  「行了,行了,廢話恁多!」方以智心中對其人其實甚為鄙視,可對方既然求上門來,加上此時方以智正覺得意,便開口對那些僮僕道:「此人雖有不檢點之處,可是確實是迫不得已,況且今日能破賊,此人也出了些氣力,諸位就請回稟主人,只說……」說到這,方以智微微皺了皺眉,突然間發覺,自己似乎是將一個麻煩弄在了身上。若只是一些顏面的事情,他出面調停,城中縉紳都會給方家面子,可是這是銀子,而且是十多萬兩銀子!

  想到這,他心中恍然大悟,為何父親方孔炤不自己出面讓諸家交銀子,而是由著這汪兆麟打方家旗號,只說方家都出了八千兩欲買比皇免火旗!

  就算是如此,城中縉紳少不得也要埋怨方家,分明將無為幼虎俞國振請來了,為何還要給賊人銀子!

  「咳咳,只說此時銀子下落尚不可知,反正這位汪舉人家宅府邸都在城中,一時半會是走不脫的,大家鄉裡鄉親,不要摧折過急。」

  方以智雖年輕不夠狡猾,卻絕對不少智慧,一想到其中涉及的關聯,便改了口,不再大包大攬。那些僮僕卻想不到這麼遠,只是覺得方公子說的有禮,況且今日之事已經傳出來了,方家召來無為幼虎這才大破賊人,有些人甚至說無為幼虎乃是方家姑爺,誰敢得罪方以智!

  「既然是方公子說情,暫時放過這措大,去聽聽主人如何分說的。」諸僮僕一散而去。

  汪兆麟心有餘悸,不停地向方以智道謝,方以智勉強應了兩句,便上了馬又向五印寺方向行去。沿途之中:各家各族的管家帶著家丁奴僕紛紛上街,既有殺賊洩憤之意,也是想著自家被收刮的銀子能否奪回來。其中也有些家族膽壯的年輕子弟,一個個鮮衣怒馬擎劍跨弓,看上去倒很有那麼幾分模樣。

  不一會兒,便與俞國振迎面相遇,他看到俞國振帶著少年家衛整軍而出,不由奇道:「濟民,你這是做什麼?」

  「賊首黃文鼎帶著一千五百人去襲我細柳別院,如今桐城賊首已經殺了,我必須立刻趕回襄安。」俞國振面有憂色:「密之兄,伯父那兒,替我謝罪。」

  此語一出,方以智和周圍的桐城縉紳都是大為感動,確實,俞國振在明知賊人去襲細柳別院的情形下,卻仍然先解了桐城之急,然後才回頭追擊,這等心胸,讓人不得不生出敬仰來。

  「這如何使得,你初一傍晚得到消息便帶人來了,一日一夜趕了一百二十里路,方才又血戰一場,如今就走,要對付的又是賊人中最狡黠多智的黃文鼎!」方以智感佩之餘,卻又是極為擔憂:「不可,絕對不可,孫子兵法有云『五十里而爭利,必蹶上將軍』何況這百餘里地!」

  「就是,俞公子歇息一夜再走!」

  「密之兄說得對,莫說俞公子不是真的老虎,就是真老虎跑了兩百里打了一場大仗,也無力再戰了!」

  俞國振苦笑拱手:「各位盛情,在下十分感佩,但襄安為國振鄉梓之地,見到桐城之狀,國振實是擔憂家園亦會如此……各位若是真想助國振一臂之力,請借十輛大車與兩日兩百人的糧草與我……」

  「這算什麼借,賊人在我們桐城兩天三夜就刮走了近二十萬兩銀子,若不是俞公子,咱們家家都要傾家蕩產!」人群中一人激憤地道:「我們蔣家不才,原獻三腔豬與五隻羊與俞公子,至於米糧,管夠!」

  「你們蔣家莫要獨佔了,我們沈家也要……」

  「我們黃家也要……」

  俞國振要的東西真不算什麼,幾輛大車、一些糧食,現在正值過年,哪個大戶人家不殺豬宰羊準備了許多的!

  「都不要與我爭,濟民是我們方家的姑爺,他濟民的表字還是家父所起,些許糧食,哪裡輪得到你們來!」方以智聽到此處也急了,若不是為了方家,俞國振如何會來桐城,就算來,又怎麼會趕得這麼急,以至於弄得現在的尷尬局面!

  聽他說出俞國振與方家的關係,周圍一片哄然,然後眾人都不作聲了。

  「濟民,下午時我偷窺了賊人出城之勢,他們走得東倒西歪,速度必然不快,我估計此時最多離城四十里,而且賊人夜間不可能行軍,國振,你真不必如此著急!」

  俞國振沉吟了會兒,然後笑道:「密之兄長說的是,我是關心則亂了……既是如此,我們便在桐城借宿一夜,明日大早便出發!」

  於是各家紛紛力邀俞國振帶少年家衛去他們家中暫住,俞國振拱手道:「各位盛情,在下感激不盡,不過我俞家家衛,不敢擾民……」

  「此話說的,若非俞公子來救援,我們想被擾都想不到。」有人大叫道:「俞公子,咱們桐城人最是知禮的,俞公子既然是方家姑爺,也是小半個桐城人,總不希望別人戮著我們桐城人脊粱骨罵不知好歹吧?」最後是俞國振帶著教導隊去了方家,羅九河的甲字隊、葉武崖的乙字隊,則宿在周圍的幾戶人家。

  至於城牆上的守衛,則交給了由各家家丁組成的民壯鄉勇,若是賊人再度嘯聚而來,他們只要能起個示警的作用即可。

  到了方家,方孔炤先是招俞國振來問了問戰況,見他一臉疲倦,也沒有細談便打發他去休息。俞國振被帶到了專為待客而辟出的一座跨院,正準備鋪床休息,有個小使女端著碗熱粥走了進來:「姑爺,這是小姐熬的。」

  這小使女俞國振依稀認得,正是方子儀身邊的,他道了聲謝,也不避著那小使女,便將粥喝了,小使女見他如此承情,眉開眼笑地收了碗便跑了回去。

  方以智似笑非笑地看了俞國振一眼:「自你下午出去後,子儀可就帶著家中僕婦在煮肉熬粥,你這碗是她親手煮的,你的家丁們也各自有熱粥可食呢。」俞國振聞言一愣,然後微微笑了起來。

  他挑中方子儀,果然沒有挑錯呢。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6 PM

九六、虎賁盡是封侯將

  崇禎七年大年初三,當晨光從東方露出的時候,桐城的百姓驚訝地發覺,陰沉了數日的天空,竟然放晴了。

  想到這三夜三日裡的驚心動魄,不少人還覺得恍然若夢。而這個時候,外頭的號子與歌聲,卻驚破了他們的迷惘。

  「那是什麼聲音?」

  寓居於桐城的道人癸泉子懶洋洋地問道,這幾天城裡亂糟糟地擾人清夢,但他一個道人,倒沒有什麼人來騷擾。

  「師傅,是俞家家丁出操。」

  回應的小道人眉目清秀,淺笑之時還有兩個酒窩,癸泉子唱了一曲道藏,小道人服侍他穿好衣裳,他笑瞇瞇地道:「思乙,那個俞幼虎俊不俊?」

  「師傅說什麼啊!」小道人雙頰頓時飛紅,露出了形跡,竟然是一位女冠。

  「思乙隨我遊走天下,不就是在觀那些才子英雄麼,俞幼虎在廬州、安慶好大的名頭,是不是英雄,你看得出麼?」

  「弟子只想著學得紅線、隱娘那般本領。」沉默了一會兒,被稱為思乙的女冠幽幽地道:「英雄不英雄的,弟子不曾想過。」

  「哈哈,咱們此次去見王征南,他也是我道家一脈,或者他那兒有這種本領……」癸泉子謔笑了起來:「且不說這個,你與我一起去看看,那俞幼虎究竟是怎麼一般人物。」

  二人出了寄宿的道觀,慢悠悠晃上了牧愛街,只見城中街道上已經有許多人聚攏了。有些認識兩個道人的向他們行禮打招呼,「仙長」、「仙長」叫個不停,癸泉子笑瞇瞇地一一回禮。看上去倒是道貌岸然。

  「咦,這不是段老爺麼,親自到這街上來送俞幼虎?」不經意間,他看到一個縉紳模樣的人,忙上前行禮。這可是一位大施主,不能等人家來招呼自己。

  段老爺回過頭來看到是他,念了聲「天尊」:「道長無礙老朽就放心了,這幾日兵荒馬亂的,老朽未曾去聽道長講道,失敬了。」

  「呵呵,段老爺還記得此前貧道說過的麼,小有危難,必遇貴人,轉運而安。」

  「唉呀,道長一說,老朽想起來了,可不就是麼!亂賊之中,頗有幾個也與老朽有仇的,若不是俞幼虎來得快。我家與那幾家就一般無二了!」

  「貧道術法不精,只能算得到段老爺會有一險,卻不知道這一險竟然是應在賊亂上。」癸泉子歎息道:「可惜,可惜,若是貧道術法再精通些,段老爺就連這點小險都不會有了。」

  那段姓縉紳連連搖頭:「道長已經是神機妙算了,天機深沉,能算到道長這一地步,老朽也是僅見……道長還掛單在白雲觀?待明日,老朽再去向道長求教!」

  癸泉子笑著應了,旁邊的女冠不為人知地撇了一下嘴,自己師傅這套含含糊糊胡弄人的把戲,她可是見多了。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山崩一樣的呼響,那是歡呼聲。緊接著,鞭炮聲音齊鳴,鑼鼓也開始喧囂起來。

  女冠的注意力立刻轉到了熱鬧上來,她伸長脖子向那邊望去,過了會兒,便看到了兩列人從街道中走了過來。

  這種夾道歡呼的場面,少年家衛也是第一次遇到,他們臉上帶著喜色,可長久以來的紀律約束,讓他們還不至於忘形。

  羅九河隊走在最前,他極是驕傲,據說新科的進士要披彩誇街,可他覺得自己現在比起新科進士還要風光了。

  不僅是他,他身後的家衛少年們同樣如同。不過這些自尊心被培養出來的少年們,越是驕傲,反而越發矜持,一個個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兩邊為他們歡呼的人群。

  對他們來說,這是人生中第一次無比光榮的時刻,長時間艱苦地訓練,在這一刻都有了回報。

  這支沉默行軍的隊伍,展示出了強大的氣勢,看到這一幕,癸泉子眼前一亮。

  他本以為俞幼虎是靠著勇武與狡黠取勝,現在看來,俞幼虎在練兵一事上,也有常人難及之處!

  他吸了口氣,靠近那位姓段的縉紳一些:「段老爺,那位行在最前,看上去精明強幹的,便是俞幼虎?」

  「道長這次眼光可差了,那是羅九河,昨日登城破門者就是他,也是了不得的英雄!」

  「唉呀,倒不是貧道眼光差,而是此人姿容非凡,以貧道粗淺術法來看,今後必是封侯拜將的人物!」癸泉子嘿然一笑:「還有這一位,你看,這位目光如電,行走之際有熊虎之姿,莫非這位是俞幼虎?」

  「此也不是,此人名葉武崖,與羅九河一般,都是俞幼虎麾下勇士之首。」段縉紳道。

  「嘖嘖!」癸泉子讚了一句。

  葉武崖這一隊行過之後,再出現於眾人面前的就是教導隊了。癸泉子看到教導隊中同樣步行的俞國振時,眼前突然一亮,瞠目結舌半晌沒有說話。

  「如何,道長可是認出了俞幼虎?」段縉紳問道。

  「那大個子身邊的……便是俞幼虎吧!」

  俞國振的服飾與其餘少年沒有什麼兩樣,都是類似於軍隊戰襖,只是在肩章上與少年們有區別,少年們是紅線,他卻是紅星。但是這一點細小的差別,不是短時間內能發現的。走在他身邊的齊牛高大健壯,當真是虎背熊腰,環腮虯鬚已經初顯,一看就是名勇將,原本是最容易吸引周圍注意力的。與他相比,俞國振個頭稍矮,長著娃娃臉,反倒有些不起眼了。

  但癸泉子卻是一眼就認出了俞國振,這讓原本有些賣弄的段縉紳多少有些意外,方才連認錯兩人,為何這次卻一眼認對了。

  「不愧是道長,目光非凡啊。」他打著哈哈道。

  「那大個子與前面的羅、葉一般。今後就是封侯拜將的。唯有他旁邊之人,貧道修為不足,看不出深淺來啊。」癸泉子道。

  女冠思乙橫了他一眼,師傅又在胡弄人,便是她也能看出,大個兒與俞幼虎走在一起時,態度甚為恭謹,面對周圍的歡呼甚至有些拘束羞赧,而俞幼虎泰然自若。

  「哈哈……」

  段縉紳打著哈哈,正準備正說什麼的時候,突然走在最前的羅九河一聲大喝:「預備——唱!」

  「赫赫華夏立東方,人文初祖數炎黃,三皇五帝遺厚德,夏商兩周拓土疆。祖龍一統文軌同……」

  雄壯的曲聲響了起來,這群最大者也只是二十出頭的少年,唱得慷慨激昂。

  圍觀的百姓頓時靜了下來,桐城文風極盛,縣城之中識字者更多。那段縉紳聽了幾句,便不由自主撚鬚拍腿:「好,好,千秋忠義之氣,盡在其中矣!」

  癸泉子也連連點頭,對此讚嘆不已。

  「呀!」

  當家衛們走過街邊一處圍牆時,從圍牆另一端,突然拋出一大捧的花來,隨之而出的,是銀鈴一般的笑聲。也難為了裡面的姑娘媳婦們,在這大冷的冬天裡,又是這麼短的時間,竟然給她們找來了這許多花。

  無數花瓣從空中飄落,灑在家衛少年們前進的道路之上,他們身上也沾染上了這花瓣帶來的香味。看到這一幕,便是再方正古板的老夫子,也不禁會心一笑,沒有將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胡話拿出來教訓人。

  眼見著俞國振與他的家衛少年出了桐城,看熱鬧的人開始散去,段縉紳與癸泉子招呼了聲,正準備離去,卻看到一個縮頭縮腦的背影,頓時怒了:「那邊,汪兆麟!」

  「汪兆麟?這廝在哪兒?」

  周圍聽到這名字,頓時怒喝聲一片,癸泉子被嚇了一跳,猛然縮了縮脖子。緊接著,身材臃腫發胖的段縉紳以極敏捷的速度衝向那縮頭縮腦的背影,一把將他抓住。

  汪兆麟心中那個懊惱,他原本以為人多熱鬧,不會有誰注意他的,可現在一鬧,他頓時被人圍了起來。

  「汪兆麟,還我銀錢!」

  「還有我的,還有我的!」

  汪兆麟一邊哭喪著臉一邊作揖,鬧了好一會兒,周圍人才靜下聽他說話。他道:「諸位鄉親,諸位縉紳,我汪兆麟可也是交了五千兩銀子的,不比諸位出得少……若不是答應交銀子,賊人哪裡肯放過我們?」

  「如今賊人已經滅了,你把銀子還給我們!」

  「正是,正是,還給我們!」

  「諸位,我也不是在找嘛,昨日亂糟糟的,誰知道銀子在哪兒!」汪兆麟這話說出,周圍頓時安靜了。

  在場的可都不是傻子,汪兆麟言下之意,誰不知曉,昨日戰起控制局面的,唯有俞國振帶來的家衛少年,因此若說賊人擄走的銀錢最有可能落入誰手,那也是俞國振的家衛少年!

  大夥一大早跑出來給俞國振送行,那些小民倒是真正自發的,可他們這些縉紳親自來,無非就是想確認一下,俞國振是否帶了銀子離開,若有,那還得通過方家與之交涉,想法子將自己的銀錢弄回來。

  但他們看到了,俞國振只有兩百人,雖然有六輛大車,可車上裝著的是傷兵與陣亡者的遺骸,還有就是各家作為謝禮贈送的豬羊酒肉,哪裡見著半點銀子!

  這可是一十幾萬兩銀子,除了神仙,誰也不能一下子將之帶走!

  「這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懷疑俞幼虎吞了銀子,打他,打他!」有位縉紳子弟年輕衝動,想明白這點後惱羞成怒,頓時大叫。

  人盡如此,若能貶低別人,彷彿就抬高了自己。雖然與汪兆麟一般心思者甚眾,但哪個會承認?於是人人喊打起來,動嘴的多,動手的少,畢竟如今賊亂已完,真個打死人,沒準要吃官司。

  饒是如此,其氣勢,也讓汪兆麟心膽生寒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6 PM

九七、欲為三清宏大道

  「俞施主!俞施主!」

  「俞幼虎!」

  急行軍對家衛少年來說並不陌生,他們在襄安操練的時候,每七日便會安排一次五十里的急行軍,每月會有一次來回二百里的急行軍,所他們擅於奔走已經遠近聞名了。

  這裡俞國振教他們打的綁腿功不可沒,若非如此,急行軍一番之後,次日便無力再走,更別提繼續戰鬥了。

  背後的呼聲傳入耳中,齊牛向後擺了擺手,教導隊的一個伙頓時落到後頭,過了會兒,將氣喘吁吁跟上來的兩個道人攔住。

  「二位要做什麼?」

  「貧道癸泉子,精通相術,有幾句話要與俞施主說,你們且引我去!」

  原本癸泉子頗有些仙風道骨的,但跟在家衛少年後邊疾行了十里,鬍子也歪了,額頭上也沾了塵土。家衛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模樣怎麼不像是一個有道行的,而且自家小官人也從未表現出信仰三清祖師,因此他們就噗笑了一聲。

  「道人,江湖騙術莫耍弄到我們小官人面前,你們那兩下兒,小官人慧眼如炬,早就看穿了。」伙長冷笑道:「莫要再跟我們,若是再跟,便當成賊人奸細處置!」

  「啊?」

  癸泉子愣了愣,那一伙將他扔下之後便揚長而去,直到這時,女冠思乙才追了上來。

  「師、師傅,你怎麼跑得這般快?」

  「當初為師練腳力的時候,你師祖可是在背後趕了一條惡狗……」癸泉子應了一聲,明顯又是在胡弄人,然後撒腿又跑了過去:「俞施主,俞幼虎!」

  這次他喊得聲音更大,齊牛聽得愣了愣,回頭瞪著那個伙長:「怎麼還沒處置好?」

  他雖然憨,可御下卻自有一套,凡是要求所屬的教導隊掌握的東西,他自家總是能做得最好,因此下邊的這些家衛都服他。被他一瞪,那伙長也有些惱了,帶著自己的伙正準備回頭收拾那道人,俞國振卻笑了笑:「讓他在後邊跟著,再行五里,咱們暫歇,若是他能跟上,到時帶他來見我!」

  此時的道路,經過幾天的冬雨陰寒,正泥濘難行,家衛少年們是操練慣了,可在這樣的道路上前進也是艱難。又是五里地過了,俞國振回頭望了望,那道人竟然還在遠處跟著,雖然拉得更遠了,卻也沒有跟丟。

  「這道人倒有幾分堅毅。」他心中暗想,也有些好奇,這道人來,總不會是為了拿幾句江湖術士的話語糊弄他吧。

  見家衛們開始駐足休息,癸泉子罵了一聲,跑了十里路,將他老命都跑丟了半條,總算沒有誤了事。

  他才一接近家衛少年,頓時被一伙押住,雖然沒有什麼肢體攻擊,可防備之意表露無疑了。得了俞國振吩咐,這伙家衛將他帶到俞國振面前,俞國振此時端坐著,正等行軍鐵鍋中水燒開來。

  「咳咳……我觀俞公子相貌不凡……」

  「我急著回襄安救援鄉梓,心中焦急,如果有什麼失禮之處,還請道長海涵。」俞國振抬頭打斷了他的話。

  癸泉子愣了愣,陪笑道:「哪有,哪有……」

  「很快就有了。」俞國振笑了笑,然後向齊牛道:「齊牛,若是這道人再說些廢話,將他扔出去。」

  「是!」齊牛站了起來,他身高已超過後世的一米八,高大健碩孔武有力,這一站起來更是氣勢驚人。癸泉子感覺到巨大的壓力,他乾笑道:「是,是,貧道曉得了……貧道走南闖北,熟悉各地風土人情,看俞公子相貌不凡……呃,是貧道欲自薦於俞公子帳下」

  「想為我效力?」俞國振愣了愣,他才不相信自己身上有某種光環,敵人遇了便腦殘,中立方遇了聲望直接崇拜。

  「正是,正是。」俞國振上下打量著這個道人,他年紀約是四十,鬚髮整理好了倒有些仙風道骨,只憑著這副皮囊,應該也騙過不少人吧。

  「你自稱熟悉各地風土人情,那麼你知道歐羅巴洲麼,知道亞美利哥洲麼?」

  「這個……」癸泉子頓時愣住了。

  「不懂了吧?那麼你知道天竺人如今信奉什麼教派麼?你知道東瀛倭國神道教與我華夏老釋之間的關聯麼?」

  「呃……」

  癸泉子仍然啞口無言,但他心中,卻猛然跳了一下。他可不是一般的江湖騙子,於世道人心頗有研修,俞國振提到華夏佛、道二教時,並沒有像此時諸人一般,將佛教置於道教之前,而是稱「老釋」卻不是「釋老」。

  以前為尊,他只能賭,俞國振在心中,至少對道教好感要超過佛教。

  「你這道人,什麼都不懂,我要你做什麼,為我念黃庭經麼?」俞國振又問道。

  「貧道別無所長,唯擅跌打損傷醫科之術,或可為公子所用。」這一次老道沒有再惺惺作態,實打實地說道。

  「通醫理?那失敬了,聽到這個,俞國振倒是精神一振,這是一直困擾他的問題,少年家衛在日常訓練中免不了受傷,這近兩年來,艱苦的操練已經讓近十名少年家衛落下殘疾,再加上廝殺中的傷病減員,不論戰死,僅僅設的榮養營裡,就有近二十人了。

  他自己對於醫術,也只是懂得酒精可以消毒之類的粗淺皮毛,也曾花大價錢去僱請名醫,可請來的所謂名醫若不是抱殘守缺捧著幾本醫書不知變通,就是滿腦子為名相不成而為名醫的功名。

  看這道人,倒是個靈活的,也不知是否堪用。

  「道人,你擅骨科,懂不懂接骨?」

  「略通一二……」癸泉子精神一振,滔滔不絕地說了一些他在接骨之上的醫理心理,有些中醫專用詞,俞國振聽不懂,細細問他時,他也不藏私。

  此時西人醫術,還停留在放血包治百病之上,其人的衛生觀念,更是遠遜於東方,號稱大城的巴黎,不過是屎尿糞便之都。因此,俞國振沒有蠢到想去找歐洲醫生的地步。

  兩人談了一會骨傷治療之法,俞國振雖然還不是太明白,卻覺得這個道人似乎可以試用一番。他笑著道:「道長,我如今還有一問,請道長解惑。」

  「俞公子不須問,貧道自己坦誠相告。」癸泉子行禮道:「貧道自十六歲起雲遊四方,向北到過大漠,向東去過寧遠,在南曾至天涯海角,往西朝過崑崙。天下名山,多是釋家叢林,而我三清教尊,卻少有棲息之處。長此將來,便是祖師爺的香火也要艱難了。貧道不才,欲為祖爺宏道。」

  「宏道?」俞國振愣住了。

  好一會兒,他大笑起來:「道家無為而無不為,道長,你又在哄人了。」癸泉子臉露赧然之色:「瞞不過公子之眼,不過三真七虛,貧道自家已經流離多年,倒不在意什麼,但貧道的弟子,總得有所看顧。」

  「弟子?」俞國振回頭看著遠處正艱難走來的那個小道士,他瞇了瞇眼,似笑非笑地道。

  「雖是女冠,確實是貧道弟子,若非貧道收容,如今已在秦淮河矣。」

  「道長這位女道子有些了不得啊,二十里路,竟然也跟上來了。」

  「她原本也是大家之女,卻身負深仇淪落江湖。」癸泉子沒有細說:「貧道見她年紀已長,不宜再浪跡天下,故動極思靜了。」

  「我不管道長你是什麼理由,若你真通醫術,那麼可以隨我們走,否則的話,誆我會有什麼後果,道長想來也知道。」

  俞國振說到這,挺身而起,將已經冷了的開水一飲而盡,然後大聲喝道:「傳令,繼續進軍!」隨著這聲令下,三位隊正羅九河、葉武崖、齊牛都是起聲傳令,原本分散坐著休息談笑的家衛少年們在三十息之內便整理好隊形,看到這一幕,癸泉子更是眼前閃著光。

  俞國振當然還不信任這個自薦的道人,因此他向癸泉子道:「道長,我們急著殺敵,你與令徒就隨後慢行,等到了襄安,我們再會合吧。」癸泉子行禮應是,俞國振一笑,心中卻在想,回到襄安之後,一定要高二柱派人盯著這對師徒。

  對於襄安的局勢,俞國振並不十分擔憂,從桐城到襄安,直線距離近一百二十里,而順著大道行,少說要二百里(注,桐城志載桐城到無為是三百五十華里),俞國振深信,除了他帶出的少年家衛外,別的純步兵部隊,根本達不到日夜兼行百餘里的速度!

  因此,他完全有依心在半途中追上黃文鼎的這支亂賊。

  黃文鼎此時卻是與他心態截然相反,他領著眾賊走了兩日一夜,在沒有任何騷擾之下,也只是走出了八十里。

  「前邊有個村子,將軍,還是讓兄弟們歇歇吧,若不如此,便是到了襄安,兄弟們也沒有力氣掄刀拎槍啊!」在一片哀聲嘆氣中,有人勸他道。

  這勸說頓時得到一片附合之聲,黃文鼎心中雖然焦急,可也無法違了眾意。

  他知道這些人口裡說累得不行了,過會兒一進村子,必然個個又興奮起來,劫掠淫殺之事絕不會少做。不過,他現在也只能靠這個來鼓舞士氣,因此伸出兩根手指頭:「諸位兄弟,這一路行來,諸位辛苦了,在這村子裡,休息一個半時辰,諸位兄弟只要不內鬥,愛做什麼就儘管去做,但一個半時辰之後,咱們繼續趕路,如何?」

  賊人當中頓時一片歡聲,開始沒精打采的人現在都活了過來,一個一個比兔子還快,向著那村子便衝了過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7 PM

九八、思與百姓復血仇

  「這群狗賊!」看著滿目狼籍餘煙未熄的村子,羅九河忍不住罵了一句:「還敢說什麼代皇執法替天行道!」

  他們來桐城時為抄小道走的是山路,因此與黃文鼎部錯過,這次則是循跡尾隨,便看到他們做得好事。

  葉武崖沒理羅九河的罵聲,他摸了摸灰燼,又看了看地上的村民屍體,然後小跑著來到俞國振面前。

  「賊人數目在一千至兩千人之間,離去的時間大約是兩個時辰。」

  俞國振在另一世中,曾經當過兵,對於偵察並不陌生,他也將自己對偵察的心得盡數傳給了家衛少年,其中高二柱學得最好,其次便數葉武崖。若不是精擅此道,葉武崖也不能在打掃戰場上屢次勝過羅九河,唯一一次失利,便是在桐城。

  「還有麼?」

  「賊人全無軍紀,但士氣尚高昂,在此休整之後,體力也得到了恢復。」

  俞國振點了點頭,在桐城,張儒與汪國華自然是被當場擊殺,以免他們說出那十二萬兩銀子下落,但其餘亂賊小頭目還是捉到了幾個。從審訊的結果來看,黃文鼎此人與張儒、汪國華不同,無論是勇略還是智謀上,都遠勝那兩個草包。而且,黃文鼎身邊有百餘真正的賊人,這些都經過半年左右的訓練,雖然賊人的訓練有些可笑,但比起裹脅而來的亂民,卻要難應付得多。

  勝利,俞國振對此有絕對的信心,他希望的只是全勝,不僅擊殺黃文鼎這個賊首。己方的傷亡還要盡可能地少。像昨天突襲桐城之役。己方陣亡只有三人,傷只有六人,加起來是一個伙失去戰鬥力,但擊破了賊人、亂民三千餘,擊殺賊首張儒、汪國華,敵我損失比近乎一比十五,這就是大勝了。

  「在此休整兩刻鐘。」俞國振命令道。

  離對方只有兩個時辰的距離,以賊人的行軍速度。兩個時辰,他們最多走出二十里。也就是說,隨時都有可能雙方遭遇,因此攢足體力就是必須的了。

  「九河、武崖,老牛,你們過來。」

  休息的時候,俞國振將這三人叫到了一起,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教導隊中的模範伙,這些都是身經數次戰鬥並且表現出色的人。

  「小官人有何命令?」羅九河問道。

  俞國振抓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我們現在在此處。」

  然後,他向旁走了幾步,又畫了一個圈:「這是襄安。」

  在兩個圈之間,他按照記憶。又連著畫了數個圈:「此處為勝崗、此處為蔣灣、鳳凰山、泉塘、匝口……」

  畫完之後,他抬頭看著眾人:「你們覺得,在哪兒襲擊賊人最好?」

  眾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羅九河與葉武崖對望了一眼,沒有說話,倒是向來不怎麼吭聲的齊牛嗡聲嗡氣地道:「小官人說在哪打,那便在哪兒打!」

  俞國振呵呵笑了一聲,抬腳踹了他一下:「我要忙的事情多著,今後不見得次次出戰都有空,你們若不能學會動腦子,難道說每次都要我親自出馬?」

  「啊?」眾人這才明白過來。

  「也是,小官人在身邊,老牛殺得不過癮。」齊牛一想,覺得俞國振不在戰場上或許更好些,至少自己就不用跟在他身邊護衛,而可以去前方衝殺。

  「鳳凰山如何,以小人之見,我們比賊人速度快得多,可以繞到鳳凰去伏擊賊人。鳳凰山山勢雖非險要,可也有幾處適合伏擊的地點。」葉武崖道。

  「伏擊?那黃文鼎既然狡黠,經過鳳凰山時如何會不小心,我們沒有弓箭,鳥銃也只有幾十桿,靠肉搏去伏擊,倒不如夜襲。」羅九河搖頭反對。

  「在桐城是繳獲幾十桿鳥銃,可那般爛貨,你敢去用?」葉武崖不滿地道:「依你之意,黃文鼎會防伏擊,就不會防夜襲?」

  兩人爭吵了幾句,俞國振沒有阻止,這種單純的戰術爭論,在他看來是好事。

  「伏擊不行,夜襲不行,那當如何,正面搏殺?」

  「自然更不行,小官人早就說過,咱們家衛人數少,每一個的性命都是精貴,抵得敵人十個百個。咱們要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最大限度地殺傷敵人。」

  「能不能將桐城的消息傳給賊人,亂其軍心?」

  「此計甚妙,賊人原本烏合之眾,其骨幹也就是一二百人,得知桐城之事後,就算這些骨幹不動搖,被他們招來的四方游手無賴,也會動搖四散,即使勉強交戰,稍有不諧必然潰散!」

  「我覺得還可以再加把勁,遣人去通知四方村鎮,若是各村鎮民壯鄉勇都聚集起來把守各處道路,他們雖然不能破敵,可擒殺被擊潰喪膽的賊人總是行的。」

  隨著眾人討論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少年加入進來,漸漸達成了共識,如何佈局,如何設計,都妥妥當當的。但在究竟是鳳凰山還是泉塘襲擊這一問題上,雙方又起了爭執。

  最後二人都看著俞國振,等待俞國振的決定。

  俞國振沒有急著說什麼,他轉向一直沒有開口的齊牛:「老牛,你在旁憋了半天,就算是一個娃兒也應該憋出來了吧?」

  眾人哄笑,原本面臨一場大戰,多少有些緊張的,可俞國振這話讓他們又覺得,小官人成竹在胸,甚至拿指揮這一戰來給羅九河、葉武崖等人練手,分明是覺得這一戰並無難度。

  「小官人……老牛記得小官人說過,擊賊之時要務有二,一是盡可能分散賊人,二是盡可能收攏自己,集中己方之力,擊分散之敵,此為取勝之道。既然如此。為何不去通知留守別院的大柱哥哥。讓他帶人與我們會合,前後夾擊賊人?」

  此語一處,周圍人看著齊牛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這並不是什麼奇計,但齊牛恐怕是眾人中最憨的一個,偏偏是這最憨的一個想到了眾人所忽略的問題!

  「怎麼了……我說錯了?」齊牛撓著頭,看著默不做聲的諸人。

  「裝吧,你就使勁兒裝!」葉武崖恨恨地道。

  羅九河也點頭:「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何小官人說他大智若愚……他分明早想著了。等我們說完之後補一下,這樣就顯得他高明!」

  俞國振哈哈笑了起來,此時這些少年的心思還很單純,雖然彼此之間也有嫉妒有競爭,但都是善意的,或許在將來,他們隨著年紀的增長,會漸行漸遠吧。

  但只要能在大局上團結就好了。

  「既然大伙都覺得老牛補充得好,那麼便這樣定了,老牛,你派人繞道,去襄安通知大柱,讓他做好準備。」俞國振道:「至於戰場,我決定將之設在此處!」

  他用腳在地上某個圓圈處用力一點。眾人看著那個地方,臉上都露出驚訝之色。

  「為何是這裡?」有人甚至忍不住開口問了起來。

  更多的則是陷入了深思之中。

  夜色漸漸降臨,黃文鼎覺得心中的不安更甚了,他瞇著眼看著前方,眉頭鎖成了一個「川」字。

  這個時候,他心中多少有些懊惱:畢竟未曾有真正領兵出戰的經驗,料敵料己都出現了失誤。

  最大的失誤便是高估了自己這群烏合之眾的行軍速度,本來按他的計劃,他在昨日就應該抵達襄安的,可直到現在,卻還距襄安有十餘里!

  按捺住內心的焦躁,黃文鼎伸手招呼來一個親信:「老梁,你帶兩個人跑到前頭去,看看左右村子有無異動,記著,休要帶武器,無論打探到什麼消息,都立刻回來報我。」

  「是……不過文鼎哥哥,你也太小心謹慎了。」那親信應了聲,然後嘿嘿笑了起來。

  「去,速去!」黃文鼎現在殺人立威的心都有了。

  「文鼎哥哥,咱們真沒有必要這般小心謹慎,咱們現在足有一千八九百人,那個俞幼虎卻只有三百來人,咱們是有心算無心,他卻是毫無準備。」又一個親信在旁道:「況且,文鼎哥哥足智多謀,如今在這等天色再晚些乘夜相攻,咱們必勝,定要將俞幼虎殺成俞病貓!」

  「對對,原本就是一隻病貓,一直未遇著文鼎哥哥這般英雄,才成了名。我從開始便覺得,這廝沒有什麼本事,手中也只有三百人,文鼎哥哥原用不著如此重視。」

  聽得周圍一片寬慰聲,黃文鼎苦笑起來。

  他擔心的確實不是俞國振手下的那三百人,而是俞國振展示出來的組織和指揮能力。桐城舉事的消息傳出去後,左近的鄉鎮民壯最初時必惶惶不安,此時俞國振只要稍有頭腦,登高一呼,打出「保境安民」的旗號,便會有無數民壯家丁聽從他,畢竟他有大義的名份,有官府的支持!

  莫看他們在桐城一日一夜間便拉起了四千餘人的隊伍,可是俞國振只要願意,在南京以西拉出數萬人來還不是輕而易舉!

  至於這數萬人可能只是烏合之眾,黃文鼎對此根本無法笑出來:他的手下,可不也是烏合之眾麼?

  靠著劫掠了兩個莊子,他們才士氣高昂地到了這兒,而且才攻破兩個無險無牆的莊子,他們就一個個驕縱輕狂起來!

  這樣的部下,他一個人,便是有通天的本領,又能做到什麼地步?

  「先這樣吧,只要擊破俞國振,周圍便無人敢聚旗與我為敵,那是我再下狠心整治一番,拉出一支能打能拼的老營……」他心中暗想。

  當夜幕終於完全降臨時,他們的隊伍離襄安也不足十里,而這個時候,他派出去的老梁終於奔了回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9-10 05:17 PM

九九、雷鳴一聲破賊膽

  「如何,襄安左近村子,可有什麼異樣?」黃文鼎迫不及待地問道。

  「咳,哪有什麼異樣,哥哥說了不要惹事,兄弟也沒有進去,只是遠遠瞧著,村子裡雞犬之聲相聞,沒什麼異樣!」

  那老梁終究不是受過專門偵察訓練的,只看表象,自然沒有看到任何異樣,比如說,各村之中,老幼婦孺沒有一人在外走動,青壯就是在外也始終保持警惕。這至少證明,他們這伙賊人接近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這裡。

  黃文鼎再狡黠,也不能不被老梁帶回來的消息誤導,得知沒有什麼異樣,他精神一振,原本的擔憂也減輕了許多。

  「甚好,甚好!」他撫手道:「諸位,傳令,加速,襄安鎮子不小,若是能破之,咱們在此好生樂樂,子女金帛,你能搶多少便算多少!」

  這一路上來,他們劫掠毀滅了兩個村子,對於被各種破壞勾當激起野蠻欲望的亂民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聽聞能在襄安去放手搶掠,頓時讓他們士氣高昂起來:「兄弟們,搶金搶銀搶娘兒們!」

  有了這股士氣,不到十里的路途當真算不得什麼了,一個時辰左右,他們便來到了西河之畔,開始尋船渡河。

  黃文鼎算是聰明的,並未直接在襄安渡河,而是選擇了離襄安數里的梅家渡。當他們攻入梅家渡時,卻發現這個臨河的村子裡竟然一人都沒有,看離開的情形是極為匆忙,顯然他們的行蹤還是被發現了。

  「灶堂裡的火都是燃著的,走了沒有多久!」一人向黃文鼎稟報道。

  「找船,找船,乘著他們還不知我們目的,立刻渡河!」

  到了這一步,黃文鼎知道就算俞幼虎得到消息有了準備,他也只能強攻,否則此時撤退,他手下的人只怕會逃走大半。

  梅家渡船倒不少,兩艘較大的渡船,再加上一些漁船,可同時運百餘人過河。黃文鼎讓老梁帶著數十人先過河,見對岸沒有任何反應,這才正式分派人手。西河並不寬,水勢也平穩,來回一趟連半刻鐘都不要,真正耽擱時間的還是上下船。大約到了亥時二刻,他們已經渡過三分之二左右,這個時候,黃文鼎也踏上了對岸的地面。

  見他過來了,老梁笑著道:「文鼎大哥,咱們先過去吧?」

  「急什麼,早一步晚一步都是……」

  話說到這,突然間,黃文鼎心悸跳了一下。猛然抬頭向東望去。

  東南方向就是襄安鎮,藉著星光,隱約可以看到鎮子的輪廓。黃文鼎向那個方向望了好一會兒,心中的不安更盛。

  太靜了,整個鎮子連一點火光都沒有!

  「不對,不對……」

  此時黃文鼎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落入了陷阱之中,但要他就此退去,放棄這個以多打少的機會,他又心有不甘。在他心中,總懷著僥倖心理,覺得憑著自己近兩千人,攻打不過三百出頭的俞國振。應當沒有什麼問題。

  最多是裹挾來的亂民死傷重些,反正擊敗了俞國振,自己可以召來更多這樣的亂民。

  一念至此,他下定了最後決心。

  「讓後面的快些渡河,別磨磨蹭蹭,再耽擱,我們可就自己去襄安城搶金銀玩女人,不等他們了。」他下令道。

  那些船全部向回行去,就在對岸又開始向船上裝人的時候,突然間,在南面沿著河,幾個火堆沖天而起!

  那火勢瞬間大了起來,照得夜空透亮,在火勢之中,影影綽綽的有無數人影。這些人一聲不吭,肅然而立,看上去極為詭異。

  「有埋伏!」有被裹挾來的亂民大叫起來。

  「怕什麼,不過是裝神弄鬼,我們人多,便是真有鬼神,今天也要將之屠了!」黃文鼎見敵人出現,心中反而安定下來,他厲聲道:「大伙準備……」

  正待喊衝殺,突然間,那邊火堆中走出一個大漢,他手中拎著一根竿子,竿子上掛著兩顆圓圓的東西。

  「黃文鼎,這是我家小官人贈你的禮物,派個人來拿去!」

  黃文鼎一愣,對方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他們近兩千人到了無為界內,行蹤是隱瞞不到的,但對方連他這個首領的姓名都知道,證明對方瞭解他的底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停在那掛在竿頭的兩個圓圓的東西上:「那是……首級?」

  他手下盡是烏合之眾,自然沒有什麼陣列不動如山之說,見那大漢將桿子插在地上然後退了回去,便有人向前擠,想看清楚那禮物是什麼。

  見這一幕,黃文鼎心知不妙,無論那禮物是誰的首級,都可能給他的部下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因此他當機立刻,大喝道:「衝,衝!」

  「殺啊,殺啊!」

  他身邊的親信都大喊起來,鼓動著叛賊亂民一起向對方衝去,雖然影影綽綽間看不到對方究竟有多少人,但想來不會超過三百,他們如今過了河的已經有一千二百餘人,對付三百人,應該不成問題。

  不過這幾天的搶掠,黃文鼎的親信都已經搶飽了,不再是當初身無分文的窮漢。人一有錢,便會惜命,他們此時自己親自前衝的少,多是在後頭催促那些急著立功刻掠奪的亂民向前。

  在他們催促之下,亂民開始前衝,可就在這時,那漢子將一個火把扔了過來,他方才樹起的竹竿下的一個草堆頓時也被點著,隨著火光,那兩個人頭被照得清清楚楚。

  「啊!」

  有認識這兩個人頭的,頓時慘叫起來。

  就是黃文鼎,也忍不住驚呼出聲,他方才沒有看清楚,現在則一眼認出。這兩顆人頭。正是張儒與汪國華!

  「桐城亂賊頭目張儒與汪國華首級在此,黃文鼎,只缺你的了!」那大漢冷笑著道:「你們不是結拜為義兄弟麼,現在正是同死之時!」

  「假的,假的,不要信他們,那一定是假的,張汪二位將軍在桐城。怎麼會死在他們手中?」黃文鼎聲嘶力竭大叫道。

  「我家小官人一日一夜奔襲二百里,你離開桐城的當夜便攻入城中,擊殺張、汪二賊。」對面的大漢又是冷笑:「我家小官人說了,首惡必誅,脅從免死!」

  「首惡必誅,脅從免死!」

  在那大漢身後的眾人,突然齊聲暴喝,聲音震得群賊腳下都似乎顫抖起來!

  「不要聽他們的,攻下襄安……」黃文鼎還在試圖穩住局面,可這個時候。除了那些路上被挾迫加入的幾百人,凡是見過張儒與汪國華的,都已經認出了這兩顆首級。

  原本群賊如此猖狂,原因就是他們輕易攻下了桐城。而且在桐城還有數量更多的同夥。可現在知道桐城已失同夥已死,哪裡還有勇氣,甚至連分辨局勢的冷靜都沒有了。

  大多數賊人都是亂民,人多在一起壯膽罷了,當膽氣全無之後,他們除了像沒頭蒼蠅一般亂逃。就只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僅僅是兩顆頭顱,賊人勉強維持的軍陣便完全散了,不少人都盲目亂跑起來。

  黃文鼎知道,這個時候若真亂掉,那麼他就徹底完了,他厲聲道:「跟我衝,跟我衝!」

  一邊喊,他一邊帶頭向前衝,他的親衛也跟著衝上來,百餘人發動攻擊,倒是帶著一些反應不過來的亂民跟著也衝向對方。

  可就在這時,在他們側後,猛的又是殺聲響了起來。

  「黃文鼎,俞國振在此,拿命來吧!」

  俞國振綽槍大喝,這一喝聲在黑夜中回蕩,倒讓他覺得自己很有些《三國演義》裡張飛喝斷當陽橋的威猛。

  隨著這聲喝,四周黑暗中銅鑼聲響成一片,一個個火把被點燃,放眼望去,不僅是河這邊,就連河那邊都是火把組成的川流。這麼多的火把,誰也不知道那有多少人!

  黃文鼎親自衝鋒帶起來的一點士氣,也頓時宣告瓦解,就連他的親衛也出現動搖,不少人也想逃走,他在馬上連接斬殺了兩人,卻絲毫也沒有用處。

  「俞國振,我必殺你!」

  眼見局勢不可收拾,黃文鼎憤然道。

  「文鼎哥哥,今日中了這賊子奸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老梁此時滿肚子懊惱,他分明在附近的村子裡偵察過了,可是卻沒有看出對方有埋伏,今日陷入此局,倒有一大半是他的責任!

  想到這,他拉住黃文鼎的韁繩,指著南方道:「我替哥哥殺出一條血路,哥哥記得給我報仇就是!」

  說到這,他雙手各持一刀,催馬就向南面衝去。如今賊人都已經慌成一團,他一帶頭,便有幾騎隨著而去,而其餘賊人也看到,南方似乎沒有什麼火把,想來埋伏要少些,因此便有數百人隨著他向南突去。

  黃文鼎見到這一幕,正想阻止,但心中一個念頭轉起,他咬著牙,讓自己到嘴的話又退了回去。

  此戰至今,他知道自己處處被俞國振壓制住了,他心中雖然仍然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俞國振遠比他原先想的還要狡猾。因此,他料想那看似埋伏較少的南面,只怕又是一個陷阱,倒是東北角,莫看火把密集,可更有可能是虛張聲勢。

  俞國振只有三百餘人,這是肯定的,他必然是在虛張聲勢,只可惜這些亂民小挫即潰,否則真交起手來,勝負還未定!他心中暗想:「我今日受挫,回桐城重整人馬捲土重來就是,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a17.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